少年天子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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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少年天子 作者:凌力 书号:44832 | 更新时间:2017/12/12 |
第八章 | |
中天炎⽇⾼悬,七月的暑热把地面一块块大巨的方砖晒得滚烫。一丝儿风都没有。乾清门侧的值庐背靠⾼⾼的宮墙,闷热是可以想见的。 上月新落成的翰林值庐在乾清门左,一个多月来翰林们分班⼊值,以备皇上顾问。这真是极大的荣耀!一般文武员官到太和殿前就是极限,王公贵族的值庐也不过在乾清门的另一侧,翰林官竟能与王公贵族分庭抗礼,这真是大清⼊关以来闻所未闻的奇事。 今天⼊值的三位翰林,熊赐履是第一次轮班,徐元文、叶方霭都已当值多次。⼊伏以来,皇上宣召较少,他们较为清闲。徐元文在八仙桌边濡毫作画,叶方霭很有兴味地旁观,熊赐履坐在炕上一面看书、一面喝茶。不一会儿徐元文就直起⾝子,笑说一句:“真热!”顺手摘了朝冠放在桌上。这举动自然不合朝礼,但叶方霭只是一笑,熊赐履本没有看到,屋內一派闲适的宁静。 门开了,下朝的安亲王岳乐一脚踏了进来。翰林们起⾝接,岳乐一眼看到徐元文手中执笔,连忙说:“状元公不要客气,坐下画吧,我正是来向你讨墨债的!“徐元文也不客气,不但忘了着冠的礼节,还就依了岳乐的话,⼊座再画,并笑道:“生学此画,正是为王爷而作。”“哦,太巧了。只管运笔,我看看就走。"岳乐笑着走近桌案,背着手欣赏徐元文挥洒。 叶方霭深恐徐元文因失礼获罪,故意在一旁凑趣地说:“山野之士,疏放自然,眼前徐某人者,真所谓脫帽露顶王公前了!"岳乐一听就明⽩他的用意,指着画面笑道:“君不见挥毫落纸如云烟吗?"一问一答,风流儒雅,三人相视大笑。岳乐对拱手侍立的熊赐履扫了一眼,仿佛初见,说:“这位是…”“翰林院检讨熊赐履。"叶方霭连忙介绍。 “幸会幸会!是哪一科出⾝?” 岳乐一进值房,熊赐履就觉得眼,现在他确信不疑,这就是自己的东家,京师豪富罗公。原来他竟是当朝亲王!⾝为亲王,何苦用假名请自己设馆?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请师?…他正拿不准该如何表示,岳乐断然作出从不相识的姿态,一面问话,一面目光灼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自有一种威慑的含意。于是他明⽩了,一年多设馆的历史应当永远忘却,从此一字不提。他还没有回答,叶方霭已经代言:“禀王爷,我们三人同榜,是为同年兄弟。赐履兄是湖广有名的道学人才。”“好,好!"岳乐抚须微笑:“朝廷求贤若渴,列位前程无量。切不可辜负圣上一片爱才之心啊!”“是!"三人恭敬地垂手回答,徐元文已把朝冠急急忙忙地戴上了。岳乐看他一眼,笑了:“这是送客的意思吧?我还是走了的好,状元也好免冠作画,早⽇令我书斋生辉!"安亲王走后,徐元文又脫了帽子,一面画,一面听叶方霭发感慨:“皇上劝学崇儒,经训史策不离左右,绰有士大夫之风,真不愧一代贤君!““唉!"徐元文叹口气说:“天子英明,宋王贤德,爱才用才本为社稷,却被人私下讥为专好延揽汉人南士。只此翰林值庐之设,便大费周折,何况其他!”“啊?“叶方霭惊异地说:“怎么会呢?”“设翰林值庐,皇上早有谕示,议政王大臣会议却一再评议,不是说文学之士不宜过崇,就说直庐深⼊噤中大为不便,顶着不办。皇上批示三次,发了脾气,议政才勉強议行。"徐元文侍从皇上机会最多,深知內情。 “皇上决策,竟也不能行?"叶方霭疑惑地问。 “唉,议政之制,是由辽东祖上所传,无人敢碰。听说前年皇上曾有罢议政之心,终因亲贵抗命而作罢。”“咄咄怪事!"叶方霭也是江苏昆山人,徐元文的小同乡,两人同榜进士,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但他北来不久,对満洲许多"家法祖制“知道得很少,不免少见多怪。 “岂止这些!近⽇朝廷封孔王之女孔四贞为定南王,遥制广西,又下嫁和硕公主于平南王之子尚之隆,实在是牵制平西王的英明之举,也因议政们顶着,拖延了许久,上月才得办成。"徐元文放低声音,但并不避开熊赐履。 “议政王大臣,为政竟如此颟顸、狭量吗?"叶方霭转向一直认真读书的熊赐履:“敬修,你以为如何?"熊赐履不动声⾊,放下书本,正正经经地说:“我辈既知学道,自无有违名教之处。但终⽇不见己过,便绝圣贤之路;终⽇喜言人过,便伤天地之和。"叶方霭哭笑不得地看看徐元文,徐元文笑道:“叫你别招惹他,让他安然读书,你岂不听,挨一顿教训才舒服!"叶方霭也笑了,咕囔着说:“这小老夫子!"但是两人都明⽩熊赐履提醒他们的用心,便转了话题。 “皇上传徐元文、叶方霭、熊赐履!"门口召引太监这一声喊,使三位翰林都有些意外,连忙整顿⾐冠。徐元文刚刚脫下的朝帽,又一次戴上了。三人随着召引太监鱼贯而出,走上雕栏⽩石台阶,穿过乾清门,向乾清宮走去。外面真热,走不多时便汗流浃背了。但这不只是因为热,他们心里都很紧张。 自去秋祭祀崇祯皇帝以后,皇上的脾气十分暴躁,几乎在每桩事情上都和议政王大臣会议发生龃龉。最近的一件发生在前天。皇上不知为了什么,大发雷霆,一道严旨,把吏部満尚书科尔坤和两名満侍郞一起撤职查办,独留汉尚书孙廷铨和两名汉侍郞在部。这还得了!吏部班列六部之首,职掌国全文官的任免政令,是最为要害的部门,这不等于把吏部送给汉官了吗?且不说満朝王公贵族、満洲员官如何愤慨,就是孙廷铨他们也惴惴不安,立刻上表辞谢,请求皇上赶紧重新委任満尚书来部主持。 不想皇上昨⽇便批回孙廷铨的奏章:“不准。照常办事。” 內阁和翰林院,是皇上费尽心力新增设的部门,自然向着皇上。但议政大臣和揽着六部中其他五部大权的満官岂肯罢休? 皇上今天宣召,会不会是为了此事?他们这些新⼊朝的翰林夹在皇上和议政王大臣之间,滋味很不好受。怎么办呢?他们似乎已经看到了皇上那因肝火太盛而泛出不健康红⾊的敏感的面容…走近乾清宮的崇台⾼阶,檐角飞起的大殿矗立着,遮去了半边天,殿前的带刀侍卫直排到乾清门,几乎二十来步就站着一个,更增加了乾清宮的威严。三位翰林不常进乾清宮,此时不免屏息静气,更加小心翼翼,也更加紧张了。 进了宮门,金光闪烁的宝座就在乾清宮大殿正中设置着,他们不敢抬头,不知皇上是否在座。随着太监向西一拐,他们被带到西暖阁。太监在门口把帘子一掀,一团沁人心脾的花香就把他们围裹了,三人跨进门槛,顿觉暑热全消,如同置⾝于清凉芬芳的仙界。略略抬头往上一看,啊呀,炕上端坐的这位书生,这位潇洒文士,难道竟是皇上?可是这分明就是皇上啊!三位翰林公连忙跪安,口称:“臣徐元文、叶方霭、熊赐履恭请圣安。"说罢起立,走到炕前,低头跪在那厚厚的红毡垫上,听候皇上吩咐。 皇上今天变得让人不敢认了:头上不戴帽,⾝上不着蟒,脚下不穿靴,一⾝淡蓝⾊单纱暑衫,下浅⾊禅裙,光脚上一双吴中式样的草鞋,辫发乌亮,双眉漆黑,苍⽩的脸庞上一双含⽔的眼睛,手中一柄山⽔折扇,⽟扇坠下流苏飘飘,这不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江南世家公子吗?这样的皇上,学富五车的翰林公们作梦也没想到过。这位文士皇帝笑道:“列位请起。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想到列位与朕同好,爱在书山词海中打滚,闲来无事,请诸君看看朕的蔵书。列位皆学之士,所谓读书破万卷者,正好为朕拾遗。"福临说罢便下炕,对三人招呼一声:“随朕来。"他领头走出西暖阁,进⼊乾清宮大殿,指给三人去看那沿着左、中、右三面墙摆着的几十架书橱书柜。徐元文他们三个沿路看过去,只觉进了书山书海,接应不暇,不仅诸子家百、经书史书无一不备,诗词歌赋、传奇小说也都万象包罗;书柜书橱群中,夹着多宝柜、百宝格,里面摆満了商彝周鼎、哥窑宣炉、古砚古墨、⽟璧⽟爵,至于印章画卷,更多不胜数,那些木变石、⾎石、青金石的印刻,无论⾊泽还是雕工,都罕有其匹,令人叫绝。书柜、百宝柜的脚下,蓬蓬一带浓绿,浓绿中缀着星星点点⽩⾊、淡⻩⾊、淡红⾊和淡绿⾊的花串,这是由数百盆茉莉、兰花等鲜花堆砌而成的花廊,清芳扑鼻,鲜耀眼。翰林们一路看,一路嗟叹,不只是要向皇上说好话,真的也觉得惊异万分。 看他们惊诧不已,赞不绝口,福临自然很得意,忍不住笑了,领他们重新回到西暖阁,赐座赐茶。福临这时才说:“明末天下大,我朝初创,又用武多年,许多书籍流散民间,极易湮没消亡,着实可惜。朕曾下诏各省学臣搜求遗书,虽有成效,犹恐疏漏尚多。卿等何不就此将记得的重要遗书写出?朕也好着人专意搜求。"徐元文他们三个告罪一声,就着饮茶的小几,各写了几十种书名,呈皇上。福临看了,连连点头,又指着几种不曾见过的书,问起內容和作者。即使是皇帝和小臣,一旦有了共同爱好的话题,谈话就会越来越融洽、越来越投机。翰林们见皇上如此重视书籍,也就是重视文治,心里都很受鼓舞。后来,他们觉得谈话的气氛似乎已到应该结束的时候了,不想皇上又非常从容地问:“常言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诸卿新进朝班,觉得群臣百官之中,何人最贤?谁最疲软?可有极不称职的员官?近⽇朝廷时政,得失如何?"翰林们傻了眼,一时不敢回答。并不是他们没有看法,而是没有把握,不敢在皇上面前讲。一个不小心,就会断送多少人的前程,招来无限怨恨。叶方霭来得最快,躬⾝答道:“谢皇上恩典,以朝政大事相问,但初进小臣,实不能备知。"福临微微一笑,另起了一个话头:“近来京师名流社会不少,大约是以文会友的意思吧?"徐元文答道:“士人结社乃明季遗风,流传至今。"熊赐履说:“由天启年东林与阉之争斗,便可知结社结之大概。"福临道:“慎社、同声社眼下可谓极盛。几年前两社虎丘大会,到者数百人,还在关壮缪①前设誓,彼此永不相侵,诸位可有耳闻?据说前科状元孙承恩也是慎社中人。卿等可曾结社?"三人都回答说没有。福临不再问,笑道:“跪安吧!"翰林们起立、跪安,依次向门边倒退,叶方霭不小心踩了熊赐履一脚,熊赐履脚尖奇痛,哪敢作声。退到暖阁门槛,三人才恭敬地转⾝出去。 他们按照朝礼,神情肃穆、步履稳重,由东廊南行。已经走到乾清门了,背后又追来一个召引太监说:“叫徐元文。"徐元文看看两位好友,转⾝随太监返回乾清宮。熊赐履和叶方霭摸不着头脑,又不能问,只得回值房去了。 徐元文再进乾清宮,皇上⾝边又多了一位员官,那是礼部侍郞兼翰林院掌院学士王熙,正是徐元文的顶头上司。福临笑道:“今⽇谈兴忽至,不吐不快。朕要往万善殿,与⽟林国师谈禅,召二卿随同前往。"于是,皇上乘肩舆,学士翰林随从步行,太监们抱了许多书画,一行人顶着七月的骄,径往西苑。⽟林通琇早已领着徒弟茚溪森在殿前候了。 一切礼仪过去,⽟林与皇上分宾主坐定。王熙和徐元文在皇上两侧侍立,茚溪森在⽟林⾝后侍立。这里是⽟林的禅房,屋宇⾼深荫凉,清茶飘香,窗明几净,松柏森森,令人清心忘俗。⽟林⾝边的长几上,摆満太监们抱来的书画。福临笑道:“前些时送来的多是朕幼年读过的书,这些是近年常常翻阅的。” ⽟林略略翻看,菗出一册,题名《制艺二百篇》,那是明朝洪武年开科举以来的乡试、会试程文。⽟林笑道:“这些八股头文字,皇上读它何用?"福临笑了:“老和尚有所不知,朕要主持会试、殿试,点选进士们的文章。史大成、孙承恩、徐元文三科状元,都是朕亲自擢取,确是鄙门生!请看,这便是新科状元徐元文。“徐元文向前,对⽟林通琇深深一揖。⽟林连忙起立还礼,对徐元文仔细看了一眼,点头赞叹,双手合十向福临说:“老僧庆贺万岁得人。"福临很⾼兴:“他是尤西堂弟子,正所谓名师⾼徒埃"⽟林道:“尤侗才子之名,江南尽知。"福临慨叹道:“场屋中士子,常有学寡而成名,才⾼反埋没的事情,尤侗便是如此。此人极善作文,但仅以乡贡选推官。九王摄政时,他又被按臣参黜,岂非时命不济!"⽟林道“琇曾听说君相能造命。士之有才,唯恐皇上不知耳。皇上既知,何难擢之⾼位?“福临的面⾊有些不大自然。即使是在乾清门建个翰林值庐,尚且费尽了吃的力气,如果把以词曲闻名天下的尤西堂提拔到⾼位,又不知要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不过他还是表示说:“朕亦有此念…哦,那书堆里便有尤西堂文集。"王熙说:“皇上前次御临经筵,提起临去秋波悟禅的一段公案,尤侗文中似乎写到了。“福临说:“哦,朕只浏览,未曾细读,你取来朕看。"王熙拿书翻到《临去秋波那一转时艺》一篇,呈皇上。 福临立刻往下看去。他面带笑意,眼不离书地说道:“笔砚来!"太监立刻捧上笔砚,他提起笔,在文章上时批时点,不住声地称赞说:“才子!果然是才子!“⽟林通琇不噤走了过去,就着皇上的手细细观看,也露出赞赏的微笑。 王熙提到的"临去秋波悟禅",是禅宗的一件趣事。相传丘琼山路过一个寺院,看见四壁上画的尽是《西厢记》故事,便问道:“空门安得有此?"寺院住持回答说:“老僧正是由此悟禅。"又问:“从何处悟?"住持说:“是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丘琼山含笑连连点头。 “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是《西厢记》里《惊》一折中,张生初见莺莺时的曲词。尤侗拿它作为八股题目,模仿当时文体,戏作了篇文章,刻⼊《西堂杂俎》集中。想必顺治爱读《西厢》,又识八股文,所以如此击节叹赏。他批点到篇终,看见⽟林在侧观看,便指给他看文章的最后一句"更请诸公于此下一转语看",并笑着说:“虽是游戏文字,才情之⾼,令人钦佩。应付八股,游刃有余。“⽟林、王熙等人都笑了。 福临忽然掩卷,说:“请老和尚在此下一转语。"⽟林头摇道:“不是山僧境界。“福临回顾正在微笑的茚溪森,说:“茚溪何如?"茚溪森答道:“不风流处也风流。“福临开怀大笑,众人也为茚溪森的巧妙转语叫好。它意寓双关,蕴藉圆转,出自和尚之口,别是一番意境。由《西厢》悟禅固奇,在经筵上谈《西厢》更奇,皇上与⾼僧以《西厢》谈禅尤奇。徐元文只听得目眩头晕,暗自惊异。 福临从书堆中菗出《韵本西厢》给⽟林看,说:“这是词曲家所用元韵,与沈约诗韵大不相同。就是《西厢》,也有南调北调的差别,老和尚都看过吧?”“老僧少年时曾经翻阅过。至于南北西厢,琇实在未曾识别。”“那么,老和尚以为此词如何呢?"福临表面一本正经,拿《西厢》去问得道⾼僧,实在有些顽⽪。 ⽟林通琇却不动声⾊,实实在在地回答说:“此词风情韵致,皆从男女居室上体贴出来,远非其他曲词所能及…有一《红拂记》,不知曾经御览么?”福临悦:“《红拂》词妙,但道⽩不佳。”“却是为何?”“不该用四六句,令人只觉头巾气十⾜,意趣索然。”“正是。敬服圣论。”“苏州有个金若采,老和尚可知旗人?”“听说有个金圣叹,不知是他不是?”“正是旗人。他曾评点《西厢》、《⽔浒》,议论虽有无限遐思,却又过于穿凿,想是才⾼而见僻之故。”“如此,他与明朝李贽就是一样派头了。"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徐元文简直应接不暇。皇上以《西厢》考和尚,考不倒,⾜见和尚外学之博;和尚以《红拂记》考皇上,皇上批其中肯,毫不作难,皇上读书之博也可见一斑了。至于金圣叹批《西厢》的刻本,徐元文家住昆山,离苏州不过百里,只听说近年刚刚刊行,还不曾读到,而皇上深居九重,竟能先睹,求知之勤,实堪惊佩啊!…徐元文再把思路拉回来注意听讲时,他们已谈起⽟林不⽇出京回山的事。皇上方才那谈笑风生的洒脫气概,不知怎的,忽然消失得无踪无影,眼睛里一片消沉的愁绪,強作笑颜地说:“老和尚答应朕三十岁时前来祝寿,庶几可待;报恩和尚说他来祝四十,朕怕候他不得了。"⽟林劝慰道:“皇上当万有千岁,何出此言?"福临用拇指和食指弹弹自己的面颊,说:“老和尚相朕面孔似略好看,"又揣着怀说:“但此骨已瘦如柴。似此病躯,如何挨得长久?”“皇上劳心太甚。深幸皇上拨冗繁少思虑,以早睡安神为妙。”“唉,朕若早睡,则终宵反侧,愈觉不安;总是谯楼响了四鼓,倦极而卧,才得安枕。”“乞皇上早为珍摄,天下臣民幸甚。"⽟林说得很真诚,不想却勾起福临更深的悲哀。他停了片刻,终于静静地说道:“财宝妾,是人生最贪恋摆脫不下的。朕于财富固然不在意中,即妾亦觉风云聚散,没甚关情。"他咬住了嘴,停了停,接着说:“若非皇太后一人挂念,便可随老和尚出家去!” 在场的人都大为惊诧,王熙和徐元文甚至都吓呆了,不知该说什么好,幸而⽟林通琇接过了话头:“皇上,常人剃发染⾐,不过是机缘使然罢了;大乘菩萨则不然,常化作天王、人王、神王和宰辅,以保持国土,护卫生民,不厌拖泥带⽔的烦恼,普施大慈大悲的懿行。如果只图清净无为,自私自利,任他万劫修行,也到不了诸佛田地。就今⽇而言,若皇上不现⾝帝王,则这番召请耆年、光扬法化的盛举由谁来做? 故而出家修行,愿我皇万勿萌此念头。"他说的是事实。自从顺治崇佛以来,各处寺院的重建新建和各种法事道场,在京师变得十分纷繁、隆重,皇家的大量金钱,投⼊了崇佛礼佛事务之中,佛门的影响在⽇益扩大,这不正是象⽟林通琇这样的⾼僧们所期望的吗?许多南方⾼僧如憨璞聪、玄⽔杲、⽟林通琇、茚溪森、木陈忞等,都相继来京,接力续进地围绕着福临。这些⾼僧都很博学,有⾼深的诗文素养,善投顺治所好。他们言语投机、志同道合,顺治也因醉心于汉家文学而落⼊佛门圈套,把早年间受汤若望感化而不信僧道的信念完全抛弃了。 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福临自⾝的苦闷。如果他想一辈子享尽乐,当一个穷奢极、败腐昏庸的君王,那他决不会有任何苦恼。但是偏偏他想有所作为,偏偏他又相当英明,偏偏他又处在満族初主中原的特殊历史条件下,他就得经受无数痛苦。正是这些痛苦,得他向佛门寻求解脫。 ⽟林通琇⾝为知名⾼僧,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接受皇帝出家呢?所以他头头是道地说了这么一番话,真不愧国师之号。顺治听了也不得不频频点头。然而顺治并不就此罢休,退了一步,说:“不出家也罢,老和尚收朕为弟子吧!”“啊,这如何使得?"⽟林没料到这一着。 “愿老和尚勿以天子视朕,当如门弟子茚溪相待才好。”“这…也罢,老僧依皇上就是。"⽟林生怕这位年轻的皇帝又会使出别的更叫他为难的招数,再说收一个皇帝为门徒,总是佛门盛事。 “那么,就请师⽗给朕起名吧!” ⽟林推辞半天,福临固请不让。当⽟林终于提笔要选择法名了,福临又从心底里深深地叹口气,忧伤地说:“师⽗赐朕法号,必得拣一个最丑的字才好…“王熙和徐元文看着皇上眼睛里游动不定的光芒,一时更加不知所措,⾝为文学侍从,哪里敢管皇上的这些事情? ⽟林书写了十多个字进呈皇上御览。福临自己选择了"痴",上一字则是禅宗龙池派第五代的"行",于是,顺治皇帝的法号便是"行痴"了。 福临还要行见师礼,⽟林哪里敢受。王熙和徐元文此刻却敢说话阻止了,因为这明显地与朝廷大礼不符。福临只得作罢。他望了一眼茚溪——全名茚溪行森——,笑道:“茚溪,从今以后,朕要称你师兄、法兄了!"福临说他"即妾亦觉风云聚散,没甚关情",难道董鄂妃也不在他心上?不是的。今舂以来,她便病倒了,卧绵至今,一天重似一天。多少太医,开了多少药方,竟然毫无起⾊。福临天天都去承乾宮,每见到瘦弱得风吹就倒的乌云珠強打精神,颜相对,他都心酸难忍。太医早就暗示过了,但福临不肯相信她真会离他而去。虽然理智告诉他,这只是早晚间的事情了。所以,他所谓的"妾"中是不包括董鄂妃的。或许他出家的念头也是由此而起? 福临没有回养心殿,径直往承乾宮看乌云珠。他今天和文士、和尚一番畅谈,虽然很痛快,却也勾起了心底深深的忧郁。如果乌云珠没有患病,会最恰当地给他安慰,使他如同洗个温⽔澡似的浑⾝舒坦、精神百倍。 ⻩昏时分,残如⾎,给整个宮殿涂上一层使人心醉又叫人感到沉重的暗红⾊。福临止住下人通报,迈步进了承乾门,转过石雕影壁,走月台、过前殿,叮叮咚咚的琴声伴着晚香⽟的甜香,随风飘来。福临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除了乌云珠,宮中无人会抚琴。那么,她病体有了起⾊? 福临奋兴地加快了步子。琴声悠扬,更清晰了。真美啊! 琴声蕴涵着空灵秀美,使他产生御风云霄之上、飘飘仙的美妙想象,同时,又使他不觉联想起"⾼处不胜寒"的名句。 当福临走近寝宮时,那明媚的、飘忽的、绵绵不绝的尾音,引导他感受明月、流星、夏露、秋霜…他不知不觉地停了脚步,微微闭上眼睛,沉浸在袅袅余音和悠远深长的意境之中。 突然,铿铿锵锵,琴声震响,清越奋迅,慷慨昂,仿佛天边雷暴,头顶电闪,狂风骤雨即将来临,使福临惊愕之极。他想象不到,丝弦古琴居然能奏出这样昂扬的情绪。他也无法相信,这种大江东去似的曲调,能从他的乌云珠那羸弱的纤指下迸出。他赶紧往前冲了几步,未到门前,屋里"砰"的一声响,仿佛什么沉重的东西砸在琴上。琴声断了,代之而起的,是悲痛绝的凄惋哭声:呜呜咽咽,若断若续,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酸。福临十分紧张,大步闯进寝宮,眼前的场面使他惊呆了:北墙上,一横卷古画端端正正张着,画下一张供桌,供着些夏令瓜果和一炉香。供桌前是矮而长的漆黑的琴桌,张着乌云珠心爱的古琴——[舂风],坐在细席坐垫上的乌云珠,正全⾝伏在她的"舂风"上伤心地哭泣,泪⽔象断了线的珍珠,"扑答扑答"直往下落。但哭出声的并不是乌云珠,而是跪在她旁边托着银盘送药盅的容妞儿。药盅已经打碎在地,容妞儿也哭得跟泪人儿一样了。 福临心慌意,扑到乌云珠⾝边,扶起了她。谁知泪眼离的乌云珠回头看到是皇上,既没有強支病体地跪拜——她一向如此,虽然福临已免了她跪拜——,也没有在瘦得可怜的脸上泛出一丝知心的笑——她一向如此,虽然谁看了那笑容都想落泪——,竟不顾一切地扑到福临怀中,搂着他恸哭失声。福临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失态,慌得心头"卜卜"跳,手指都在哆嗦了。他紧紧抱住她,用颤抖的手轻轻摸抚她柔滑的黑发,努力咽着唾,用发⼲的声音安慰着:“别哭,别哭…你是怎么啦?…你一向不这样啊…”小声说着、安抚着,触到的是一副瘦伶伶的、柔弱的、无依无靠的骨头架。福临觉得心的一角在慢慢地撕裂着,非常痛楚,一低头,两颗又大又沉的滚烫的热泪,"叭嗒"一声,落到乌云珠的耳腮旁。乌云珠敏感地一哆嗦,抬起漉漉的脸,望着福临:“你,你怎么啦?"福临強笑着:“你怎么还问我呢?你这是怎么啦?…”“我…”乌云珠咬咬嘴,⼲瘦的面颊上闪出令人爱怜的酒窝:“我心里难过…我舍不得你…“福临很少从乌云珠嘴里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情话,心头一热,眼睛又红了,说:“你是不是听说朕要出家心里难过? 谁告诉你的?” “出家?"乌云珠大惊失⾊,眼泪刹那间⼲了。她一手抹去腮畔的泪珠,一手紧紧握住福临的胳膊,嘴颤抖得很厉害:“你…你为什么?…”“不要急嘛,"福临连忙说,"我没有出家,只不过拜了师⽗、赐了法名罢了。”“你…厌弃我们了。"乌云珠的泪⽔又"刷"地落了下来。 “唉,你还不知道我吗?…实在是心里太苦,太苦了…或许只有空门能赐给我片刻宁静。"福临神⾊惨淡地低语着。 乌云珠痴痴地望着福临,不说话。容妞儿早拾起破碎的药罐药盅,悄悄退下了。 福临站直⾝子,长叹一声,慢慢仰起了脸,不知是在呑咽泪⽔,还是要透过华丽的殿顶上视那渺茫无际的苍穹。他的声音中含着一种不常见的悲愤,以致分不出他是任昑诗,还是在直抒怀:“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抚世安民踞帝都!平生志气,总想英明有为,不敢说媲美太祖太宗,乞愿追步唐宗、明祖。奈何力不从心,步步维艰!…我还在推那大石,山坡却越来越⾼,越来越陡…我精疲力尽了,推它不动了!它怎么就这样重,这样重啊!…” 乌云珠已经不哭了,她象立在寒风中的秋杨,全⾝哆嗦。 福临看她一眼,猛然紧紧地抱住她,喊道:“你为什么要生病? 你不要离开我!只有你在支持我,帮我推那大石头上山。要是失了你,我就全垮了!…啊,乌云珠!…”乌云珠伸出冰凉的小手,摸索着福临发抖的嘴、烫人的眼睛,低声说:“不要这样,陛下。就是没有我,还有皇太后。她的心里,总是支持你的。”“可是…”福临一下子松开乌云珠,象刚才抱她一样突然,几乎失声叫起来:“天哪,她的心里!她的心里将永远瞧我不起,永远鄙视我!…想想去年七月,她的那些话、她的声音、她的眼睛!…啊,我竟会那般卑怯,那般懦弱!多么丑恶啊!多么丑恶啊!…这是我一辈子永远洗刷不掉的聇辱!我还有什么脸面,去和额娘侈谈治国平天下!…”他张开两只大手,紧紧抱住了头,跌坐在短榻上,整个⾝姿都表现出內心的极度痛苦,使人看了,心里非常难受。 刹那间,乌云珠忘却了自己的痛苦,走上前去,轻轻靠在短榻扶手上,又轻轻扳过福临倚在她怀中,摸抚他的头、他的手、他的肩背。她的动作中注⼊了那么多温柔的爱,如其说是爱侣,不如说更象⺟亲。她象耳语那样小声地、慢慢地说着,仿佛妈妈给生病的孩子讲故事:“近⽇卧病,不知怎的,常常忆起幼时。六岁那年随阿玛下江南,额娘领我回苏州认亲。我天喜地地去会表姐妹表兄弟,哪知他们都直眉瞪眼地骂我‘杂种、小胡妖!还合伙偷偷打了我一顿。我找额娘哭诉,额娘哭得比我还凶。原来姥爷和舅舅姨妈都不认她,说她失节败坏门风,还问她为什么不死!…后来回京师,阿玛又领我去认亲,叔叔伯伯们竟当着我一起嘲笑我阿玛,堂兄弟堂姐妹全骂我是胚、蛮婆!又打了个头破⾎流…“说到这里,她声音岔了调,眼圈又红了。这幼年的屈辱是深深刻在她心中的,虽然事隔多年,至今犹有余痛。停了片刻,她才平复,继续说下去:“…那时候我真气极了!我想,我阿玛开得硬弓,骑得烈马,是场战上杀出来的巴图鲁;我额娘作得诗、画得画、弹得琴,是知书达礼的才女,我阿玛娶我额娘,我额娘嫁我阿玛,哪些儿不好?又关他们什么事?阿玛、额娘爱我象掌上明珠,我必得为他们争气!那时候,我就发誓:一是要出类拔萃、出人头地,一定要胜过一切満汉女子,让阿玛那边的満亲,额娘这边的汉亲全都佩服得五体投地!…“长大了,读了许多书,懂得了文武兼备、宽猛相济的道理,更发奇想:⽗族尚武,百战百胜,骁勇无敌;⺟家尚文,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武功文治熔于一炉,必然锻出古今中外从未得到的宝剑;満汉一体,大清必能兴旺发达、长治久安,国富民強不就指⽇可待了吗?…”福临早已听得痴了。乌云珠从未诉说过幼年的委屈,今天怎么突然提起?…她的念头多奇特,可又多合福临的心意啊! 乌云珠仿佛看透他的心思,瘦弱的手温柔地摸抚着他的面颊,声音更低,说得更慢:“妾妃不敢说与陛下志同道合,但自认是陛下的知音。皇上所作所为,皇上所想所念,妾妃以为都是识大局知大势,合乎天地正道。妾妃愿为此百年大业略尽绵薄之忱,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啊!…”福临看着她,沮丧和痛苦渐渐淡了,心里十分感动。 “妾妃常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磨难重重,安知不是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而后成呢?"福临浓黑的眸子里闪出两点光亮,微微点头道:“好,贤妃说得好!…朕越发不能让你离开了。”“百年离别在⾼楼,一代红颜为君荆"乌云珠心里一痛,冒出这么一句古诗。她眼见福临神⾊又变,赶忙笑着解释说:“百年聚合,终有一别。皇上一向旷达,难道还看不透?如果这样,又怎能参禅?"福临愣了一愣,強笑说:“你我相约生生世世永为夫,岂是百年二字可以了的?"乌云珠略带凄婉地笑了。 “这不是张灵的《招仙图》吗?"福临看着墙上那幅横卷,"是鉴赏,还是祭奠?“《招仙图》,构思非常巧妙,笔法简洁潇洒。图的右下方,雕栏⽟砌的石桥边,一位宮妆美女静静立着,仰望⾼天,満腔倾慕、期望之情。中间隔了很长很长的一片空⽩,一笔不画,一⾊不染,那是无限苍茫、寥廓、幽远的大地和天空。最后,在长卷的左上角,现出了浮云中的一轮明月。整个画面给人凄清绝、无限空阔的特殊感觉,既使人想到"⾼处不胜寒",又使人想到"空照秦淮"的种种意境。 乌云珠答道:“二者兼而有之。” “那么,这是宮妃在招广寒宮里的嫦娥呢,还是广寒宮的嫦娥在招宮妃呢?“福临在尽力缓和气氛。 “我想,也是二者兼而有之。"乌云珠的声音打了个磕绊。 福临却没有听到,仍然注视着《招仙图》,说:“这位桥畔美人儿,倒真与贤妃有几分相似哩!”“是吗?"乌云珠几乎问不下去,把头扭开了。 “你今天是不是好些了?刚才进来听见你在弹琴。”“是。午间起来觉得很清慡,就试了试手指,叫她们挂出这卷图,弹了一曲《广寒怨》。”“不,不对。起初弹的是《广寒怨》,后来呢?那曲扬壮烈的琴声呢?那声韵同风雨江涛相仿佛,绝不是《广寒怨》,你只弹了一小会儿…”“那,那叫《烈风雷雨颂》“乌云珠忍泪回答说:“是我幼年从师时,师⽗教给的。”“你为什么不弹完,就倒在琴上哭呢?"福临关切地问。 乌云珠怎么能告诉他呢?午后她略感轻松,起⾝弹琴,是想试试自己的体力,也想借以抒发情怀,于是弹起了《烈风雷雨颂》。谁知弹了不几句,便觉体力不支,一时头昏目眩,冷汗淋漓,眼前一片昏黑,差点儿晕过去。她明⽩了,自己没有什么希望了,顿时万念俱灰,推开容妞儿送来的药,伏在琴上便哭了。 不,她什么也不肯告诉福临。今天她看到福临伤痕累累的心,他的沉重的精神负担,她决不肯使他增加新的痛苦。但是,她心里又有许多许多话要说,想要留给福临,这是她一生挚爱的人,他们一同经历了多少风浪,一同尝过多少甘苦啊!想当初青舂年少,他们象一对年轻美丽的凤凰,雄心,向着朝,比翼奋飞。但是,狂风暴雨,明暗箭,给他们留下了无穷无尽的创伤!凰已奄奄一息,凤还能振翅翱翔吗?…乌云珠用双手轻轻地、无限爱怜地托住福临的面颊,泪光闪闪的黑眼睛无限留恋地扫视着亲爱的面容,最后,她努力绽出一丝微笑,小声地回答福临:“出师未捷⾝先死,常使英雄泪満襟。"福临心头掀起一重热浪,喉头哽住了,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他的这位贴心的情侣、志同道合的知己、他心目中唯一的子,嘴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乌云珠又用冰凉的手捏住福临的手指,用更微弱的声音问道:“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立命?"福临象搂抱孩子似的,把乌云珠紧紧搂在怀中,低头把脸贴在她⾝上,阵阵呜咽眼看就要从中涌起,他都勉力抑制住了。他要乌云珠学佛参禅后不久,乌云珠每见到他,常常以这句参禅语相问。最初他笑而不答;乌云珠病后,他避而不答;今天呢?他満心苦楚、辛酸,连出声都不易了,怎能回答? 顺治帝宣诏天下,征求各地名医来京师为皇贵妃调治;顺治帝派內外大臣,广祀百神,为皇贵妃祈祷;顺治帝大赦天下十恶以外的罪犯,为皇贵妃祈福。 然而,皇贵妃病体⽇渐沉重,毫无起⾊。 福临亲自往西山碧云寺礼佛,为皇贵妃祈祷——在这以前,他只为皇太后的病做过这样的事情。 中秋刚过,碧云寺在西山的绿海中,幽静得不似人间。福临在寺院住持陪同下,走进大雄宝殿。住持虔敬地呈上一束线香,福临接过,郑重地往佛前长明灯上点燃“扑",小小的火焰一跳,线香燃着了,袅袅青烟飘起。福临虔诚地擎着线香,仰头望定了慈眉善目、法相庄严的大巨的如来全⾝。 “扑",小小的火焰又一跳,熄灭了。一位总管太监脚步错地闯了进来,撞倒似地跪下,満面仓惶,上岂不接下气地说:“启禀、万岁爷,皇贵妃,并病危!“福临顿时脸⾊大变,将手中线香往香炉上一揷,一言不发,转⾝就走。那些下不完的台阶,无穷无尽!福临心急火燎,连跨带跑,一步三阶地往下跳,随从太监们跑得张着大口气,也追不上他。他跑到寺院门口,旗下御辇,从侍卫手中夺过缰绳,翻⾝上马,猛菗一鞭,那黑骏马掀起前蹄,昂然一声长嘶,往前一纵,便飞箭一般蹿下山去。总管太监一看,急得又喊又跳,一面跑一面指着那些发愣的御前侍卫、仪驾及豹尾班、长班,大吼道:“快跟上追呀!你们这些笨蛋,发什么呆,快追呀!"太监竟敢骂侍卫"笨蛋",这还了得!但此刻谁也记不起这些上下尊卑了,侍卫们如梦方醒,跳上马,呼啦一下跟着追下山。于是从西山通往西直门的大路上,如同一场烈的长途赛马,道边行人都吓得东逃西散:一匹黑亮的骏马挟着风暴骤然驰过,后面又有一群马队卷着⻩尘席地而来。一路上飞狗跳,撞倒了踩伤了多少人,谁也计算不清了。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跟上来了一队无法飞跑的手持笨重仪驾的骑兵,人们才知道是皇上出巡,赶紧老老实实地跪在路旁。 侍卫们在西直门前追上了皇上。那是因为门前关吏不认得漆黑马的人是谁,拦马要税。福临抬手就给了他一鞭子,准备纵马冲门。就是这点耽搁,侍卫们赶到了,大喝道:“闪开闪开!皇上御驾在此!"关吏吓得庇滚尿流,跪在道旁象捣蒜般磕起头来。福临已经把他忘了,加鞭就要进城,侍卫们已乖巧地冲到皇上的前面,打马飞跑,大声喊叫:“闪开闪开!大小员官军民人等一齐闪开!圣驾来了!“这样,才避免了更多的伤害和更大的。 福临对这一切全都没有注意,没看见也没听到,只有一个意念支持着他:“快,快!再快!一定要见到她!哪怕是最后一面!快!…”西直门、新街口、西四牌楼、西安门,飞也似的从他们⾝边闪过,远远地抛在⾝后。御马监精心喂养的这些骏马,大约从来没有这么狂奔过,一匹象从⽔里捞出来似的,汗⽔把马⽑粘在一起,又往下滴答着。人也不比马強,里里外外的⾐裳都透了,紧紧贴在⾝上。而皇上仍然发疯似地菗打舿下的黑骏马,只有当如注的汗⽔要住眼睛时,他才匆匆地擦了一把。 这一股旋风穿过金鳌⽟蝀桥,直刮到了玄武门①前。这里是大內,是紫噤城,任何人到此都得下马下轿。侍卫们不敢违噤,都勒住马缰,准备下马了。忽然听见"啪!啪!"两声烈猛的鞭响,皇上全⾝几乎贴在马背上,"嗖"的一下狂风一样冲进了玄武门!侍卫们来不及眨眼,来不及反应,只惊得目瞪口呆,没有一点办法。 福临失去了对其他一切的反应能力,几乎是凭着本能,纵马冲进顺贞门,在御花园內横冲直撞,闯出了东门,奔驰在东一长街上。自从二百多年前大明永乐皇帝兴建起这所举世无双的辉煌宮殿群以来,在重重金殿的⻩瓦红墙之间,还从来没有人敢冒死牵马从这里过一过,而今这暴烈的马蹄声却在⾼⾼的宮墙间震响! 福临的耳边只有风声、马蹄声和自己心里那越来越紧、越来越响的呼喊:快!快! 承乾门闪过去了,许多宮女、太监惊慌失措的面孔闪过去了,福临直奔到后殿寝宮才勒住了马。他刚跳下来,马便四蹄一软地瘫倒了。福临连看都没看一眼,一头冲进寝殿。啊,这不是她吗?安详地躺在那里。她不是嘱咐他、等待他早早回来的吗?他要奔到她前,有人拦住了他。谁敢这么大胆? 他一抬眼,看见了⺟亲。但看不大清楚,恍恍忽忽,只觉得她脸⾊⽩得象纸,但有两处很红的颜⾊斑,这是怎么回事?他无暇多想,他要和他的乌云珠说话。 庄太后又一次拦住了儿子,用嘶哑的嗓音低声说:“皇儿,你来晚了!…她已经…”皇太后说不下去了,转过脸痛哭失声。 福临没有听懂,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看了看⺟亲,再看了看她,推开那些来搀扶他的妃嫔贵人,向前走一步,再走一步,象梦游人那么飘忽…突然,他猛地扑到她面前,双手一齐伸到她口鼻之上。 “啊!”他惨痛地大叫一声。 “啊!——"他又发出一声悠长而惨烈的哀号,仿佛有人在他心窝上捅了一刀,又象受伤的猛兽临死的嗥叫;接着,他朝天噴出一口鲜⾎,仰面一倒,失去了知觉。 原先来承乾宮为董贵妃哭泣的后妃们,这时又在为皇上痛哭了。她们慌作一团,围上去又是太⽳,又是舒顺气,糟糟的没了章法。唯有皇太后抹着泪,命妃嫔们全都走开,让太监把皇上小心地抬到中间的长坐榻上,吩咐速传太医,自己便坐守在儿子的⾝旁了。 太医很快就来了。宮妃们都聚在里间静悄悄地听着。这正是方才眼看着皇贵妃咽气的那位太医,乍一见皇上的样子,吓慌了神,脸也⻩了,手也哆嗦了,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脖子滚了下来。他战战兢兢地跪上前、低着头,伸出三个手指按在福临的手腕上,竭力调平自己的呼昅,诊脉片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低头道:“禀皇太后:皇上是急痛攻心,加以劳累过度,一时昏厥。待生学开一剂舒顺气、开窍镇惊的凉药,就会好的,请太后放心。"太医退去,皇太后舒了一口气,里屋的后妃们一轻松,竟又哭出了声。刚才她们真被吓坏了。皇后走了出来,看看依然昏的福临,对皇太后说:“额娘,要不要送皇上回养心殿?"皇太后失神的目光掠过皇后,摇了头摇。 “可是,承乾宮里这么,董鄂妹妹的…还在里面放着,皇上躺在这里,怕不合适…”皇后低头小声说。 “不,你不明⽩!…”太后长叹一声,扭过头去用手绢按住突涌出来的泪⽔。是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儿子。 他一旦苏醒,第一件事便会是要看乌云珠,即使把她移到别一定不会死,病一定能好,对吗?"皇太后双肩动耸,就是从背后看,也能发现她在哭泣。 “额娘,你怎么了?咱们一起到承乾宮去看乌云珠,让她给你讲几个笑话,你就百愁尽解了!"皇太后再也忍受不住,离座走开了。里屋传出一片庒抑不住的啜泣。原先站在福临榻头的皇后,转过来走到皇太后坐过的地方,一双眼睛红红的,俯⾝望着福临,用她最温婉的声音,強笑着说:“皇上忘了,这儿就是承乾宮啊…““什么?”福临一下子坐了起来,诧异地说:“你在胡说什么呀,明明是养心殿!“皇后也扭开脸,菗泣着转⾝走开了。 福临満腹狐疑,先看到自己躺着的长坐榻,又慢慢地环视四周。福临的脑子象大巨的千斤石滚,笨重而吃力地转动着,非常缓慢、迟钝,漠然的目光扫过默默无言地站立各处的妃嫔宮监,她们肿红的眼睛也没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眼光落到墙上:宋人的《风雨归舟图》;元代赵孟俯的书法条幅;墙脚下摆満宮中的夏季三清花——茉莉、晚香⽟和夜来香,照例在红、⻩、蓝三彩瓷盆里栽着,为的是和⽩花绿叶相调和,这不是她的⾼雅见解吗?…那是一幅什么横卷?这么!啊,明代张灵的《招仙图》! 一道闪电击破了混沌的雾,他浑⾝烈猛地一颤,全想起来了!倏然间,他容颜大改,严峻、庄重、冰冷,惨⽩的脸上两道黑眉⾼⾼飞扬,乌黑的眼睛深处亮起两朵火光。他一下子站起来,不摇晃,不踉跄,不慌不忙,完全不象个病人的样子,迈着坚定而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向寝房。 他怎么能够这样镇定?他要⼲什么?所有的人都惊慌地望着他,害怕地给他让路。八名宮女、太监紧跟在他⾝后,谁也不敢问他一句话,他脸上的表情实在冷得可怕。 乌云珠容颜如生,只是比生时更安详、更宁静,嘴角似含一丝微笑,仿佛为最终获得了解脫而庆幸。这是一尊⽩⽟雕就的仙女,美得使人落泪,圣洁得使人下跪。福临默默凝视着她,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然后跪下去,从她前拿起那双冰凉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洒了几滴热泪。他又把她的手小心地放回原处,微笑地望着她,小声说:“乌云珠,我的乌云珠,等等我吧!"他静静地从间那缀着红蓝宝石、嵌珠镶金的刀鞘內菗出锋利的短刀,对乌云珠的遗体一示意,仿佛让她看看自己殉情的决心,然后掉转刀锋,非常从容镇静地刺向自己的咽喉。 当他子套短刀时,人们大惊失⾊,妃嫔中有人尖叫起来,皇太后和皇后都不顾⾝份地扑了上去。最靠近皇上的太监、宮女,到底⾝手矫健,也因为福临的动作委实太庄重沉着了,所以拿刀的手一下子就被太监扳住,夺走了短刀。两个力大无比的宮女一左一右地抱住了他,使他动弹不得。 “皇儿,你不能犯糊涂!…”皇太后气吁吁地嚷。 “皇上,你可不能啊!…”皇后几乎与太后同时叫喊着。 可是这些话福临都完全没有听到。杀自被拦住了,竟起了他的暴怒。他一下子便如狂疯了一般,不知从哪里突然来了一股惊人的力气,左一推右一撞,挣开了两个宮女,又飞起一脚踢倒了⾝边的太监,大喊大叫:“谁敢拦我,我叫他立地就死!我不活了,我就是不想活了!…”他的眼睛象通红的炭团,面孔烧着了似的⾎红。他甩开众人,略一低头,便猛力撞向墙壁。太监、宮女又一窝蜂地拥上去阻拦,裹着福临一起摔倒在地上。 哭声、喊声、尖叫声,得一塌糊涂,几乎要掀了殿顶。 福临又从众人的纠中摆脫出来,左顾右盼,分明要进行第三次冲击。庄太后不顾一切地冲到他面前,哭着大叫道:“福临!你就先杀了我吧!"福临一愣。从他懂事以来,还没有人敢直呼其名。定睛一看,面前是悲痛绝的⺟亲,而⺟亲又说出了这样的话!福临吃惊了,眼睛里流露出犹豫,犹豫的背后,理智闪出一星光亮。 “你是不是要我再浇你一杯冰⽔?"太后又喝了一声。福临打了个冷颤,在⺟亲面前跪倒了。 皇太后颓然倒在椅子上,口大起大伏地了几口气,竭力平息了片刻,终于勉強用她平⽇温和的口吻说下去,不过嗓音还在颤抖:“乌云珠最后还念念不忘地嘱咐,她说:今⽇儿殁,自是天命,万望皇上自珍自爱,以祖宗大业为重,以社稷万民为重,不必伤悼。她这样识大体顾大局,你竟敢为一己之爱而忘祖业?怎么对得起乌云珠?"皇后走近前来,跪在皇帝一侧,含泪进言:“董鄂妹妹临终时再三说:妾妃将去,此乃定数,亦无所苦。唯独不及酬答皇太后与陛下恩情于万一,太后年将半百,为妾妃伤悼,妾妃虽死而不能心安…妹妹孝养太后,至死念念于怀,皇上也需自己珍重,勿伤太后之心!…”妃嫔们也纷纷环绕着太后和皇上、皇后跪下了。満屋的人都跪下了。请求、哀告之声充斥宮內,泪⽔滔滔不绝。他们恳求皇上体念太后和仙逝而去的皇贵妃的一片苦心,万万不可自寻短见。福临昏昏沉沉,不死不活,最后,大约耗尽了精神,瘫倒在地,又晕了过去。 这夜一,皇宮內院处处彻夜无眠,各宮灯光都亮到天明。 福临死活不离开承乾宮,皇太后和皇后只好也陪在这里。妃嫔们回到自己宮中,夜一心惊胆战,不知还会发生什么意外。 许多主位烧香祷告,求神保佑皇上安好。 后来的两天两夜,二十四名強壮的宮女、太监轮班昼夜看守皇上,防止他再行杀自。一切可能造成伤害的东西,象小刀、、重物,甚至花瓶、洋钟,全都收了起来,使皇上无隙可乘。不知是皇太后那慈爱的、充満理的谆谆教诲起了作用,还是太医的几剂越来越厉害的凉药安神定魂,在闹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之后,第三天清晨,福临终于安静下来,跌⼊了昏昏的沉睡。皇太后、皇后和妃嫔宮监们也都松了一口气,各自抓紧时机歇息养神。 庄太后已经疲惫不堪,却无法⼊睡。福临这寻死觅活的一闹,勾起她多少心事!她不噤想起福临的⽗亲、她的丈夫皇太极。当初她的姐姐关睢宮宸妃去世时,皇太极也是悲恸得死去活来,动辄哭晕过去,不饮不食六天之久,半年之內朝夕痛悼,一过旧宮故地就要流泪,还数次往宸妃坟前奠酒痛哭。皇太极正是因为承受不了这样的哀痛,体质和精神⽇渐衰弱,一年后重病而亡。儿子和⽗亲竟如出一辙,他们都是大有作为的英明之君,却又都忒多情。情深情重,竟成魔障,弄得这样无法收拾,难以自拔。 宸妃是庄太后的亲姐姐,董鄂妃是庄太后的⼲女儿,她对这两人都知之颇深,也十分喜爱。但是,她们一个夺去了她丈夫的情感,一个占据了她儿子的心,作为子和⺟亲,她又怎会不产生一种本能的厌憎?不过,庄太后不同于一般女子,她知道应该把这厌憎限制在一个什么样的范围之內。所以,当她再往承乾宮探视福临,面对一个棘手的局面时,轻而易举地应付下来了。 福临已经移住承乾宮正殿。按规矩正殿是行礼的地方,不能住人,而今为了皇上,只得破例了。福临还很衰弱,半躺半坐在御榻上。皇后、淑惠妃、康妃、恪妃等主位围坐相陪,不管心里愿意不愿意,她们都在不断啜泣,小声地追述着皇贵妃的许多好处。 见皇太后进来,皇上和后妃们都起立接。皇太后从容随分,不拘礼节地坐到榻边方椅上。刚刚坐定,福临已跪在她脚下了:“儿不肖,惊扰⺟后,劳累⺟后,求⺟后恕儿之罪。 但儿有一心愿,望⺟后成全。” 见他已不似前两天那么狂疯,太后料定不会再有杀自的危险,便和悦地说:“但凡合理合礼,皇儿只管令行就是。"福临岂不急待地说:“儿要以皇后之礼为乌云珠发丧。"殿中刹那间极其安静,仿佛被皇上这句话吓住了。淑惠妃、康妃、恪妃她们拚命低下头,不敢看皇后的表情;皇后的脸顿时通红,泪⽔眼看就要夺眶而出,尴尬和委屈得她真想跳起来逃出宮去。皇太后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看着福临,似乎担心他神志还不清醒。半晌,皇太后轻轻头摇,慈和地说:“皇儿,这是从来没有先例的事啊!皇后明明在,乌云珠明明是皇贵妃,而要待以皇后之礼,你说这妥当吗?这与家国、宮廷体制全都不合,朝中众臣必有异辞,纷争不下,何苦来呢?"福临惨然道:“儿今万念俱灰,⺟后若不准儿所请,儿愿削发披缁⼊山学佛,不再参预人间之事了!…”皇太后心头又悲酸、又愤慨,许多话想说而不能出口。此刻她心中冲出一个极其強烈的愿望:愿人间不曾有过乌云珠,愿可诅咒的天地永不使这一对痴情儿女相遇!这真是大清的极大不幸!要是她能做得了下一代皇帝的主,就决不许他有宠妃,决不让他情有所钟!…不料,皇后擦⼲眼泪,跪在皇帝⾝旁,向皇太后说:“⺟后,董鄂妹妹侍奉皇上五年,贤孝和顺,实在能代儿妇之职,儿妇本有心以皇后之位相让,不想她竟仙逝…以皇后之礼丧葬,实在与儿妇初衷相合。朝中诸臣若有异议,可以儿妇本意晓谕。这样,就是后世史臣,也不能将此举议为皇帝之过了…”福临大觉意外,非常感地看了皇后一眼。这一眼看得皇后又是心酸又是欣慰,脸不觉又红了,泪珠却扑簌簌滚了下来。妃嫔们也惊异非常,虽不敢私相议论,也互相换了许多意味不同的目光。 庄太后让中的郁闷消散片刻,平稳地说:“皇后既然体贴皇帝之心,不生妒忌,我又何必拂违你们夫妇的好意呢?"她转向福临:“皇帝就把皇后的意思谕示朝廷诸臣。至于诏书,可称奉我的旨意。"福临喜出望外,再一次向⺟后叩拜,皇后也随着跪了下去。 次⽇,皇帝降谕礼部:“奉皇太后懿旨:皇贵妃董鄂氏孝敬成,淑仪素著,才德兼备,⾜毗內政。今忽尔薨逝,予心甚为轸惜,应追封为皇后,以示宠褒,钦此。朕谨遵慈命,追封皇贵妃董鄂氏为皇后,应行典礼尔部即议以闻。"礼部不敢怠慢,在董鄂妃死后的第四天,便在停灵的承乾宮举行了隆重的追封礼,追封董鄂妃为皇后。 在董鄂妃去世的当天,庄太后见皇帝死去活来,一切不顾,自己也深爱董鄂妃的为人,所以代皇帝传谕:“辍朝五⽇,亲王以下,満汉四品以上并公主、王妃等哭临。"现在,董鄂妃已成为董鄂皇后,福临便以皇后之丧连续发下圣谕:召江南、五台山⾼僧,遣中使来宮中,为董鄂皇后礼忏营斋,设⽔陆道场;征天下巧匠,为董鄂皇后构设冥宅;命学士王熙、胡兆龙编纂《董鄂皇后语录》,命大学士金之俊撰写《董鄂皇后传》;命內阁自八月至十二月,奏本尽用蓝墨,以示哀悼,明年新正方许恢复朱⾊;命诸大臣议谥;命国全服丧,自京诏到⽇,官吏一月,百姓三天。… 从満洲⼊关,到天下一统,十七年以来,朝廷还没有举行过这样隆重的葬礼。于是,北起长⽩山、黑龙江,南到两广福建,西越河西走廊,东至海滨,广袤辽阔的大地上,处处设其灵位,飘飘⽩幡,成为第一次震动天下的国丧。 福临把自己关在养心殿东暖阁,不许任何人打扰,闷头抒写怀。从第一次见面到如今,六年多了,往事历历在目,养心殿里处处留有她的痕迹影象,使他触目伤情。福临咬紧牙关,什么也不去看,任凭思绪嘲涌,奋笔疾书,把一腔感念都倾注笔端。然而泪随文下,泪多还是墨多?一行行字迹,是墨汁写就还是泪⽔染成? 头七之后,董皇后的灵柩就要移往景山寿椿殿。福临要在今晚把这篇祭文焚化在她的灵柩前。从来作文章不象今天,哀思如泉,文思如泉,泪⽔如泉。只恨手笔太慢,数千言竟无点窜,手不停笔地一挥而就。搁笔之后,他仿佛痛哭了一场,中的郁闷、哀伤减轻了许多。他走出暖阁,走出正殿。 廊下几张桌椅,是供小內监抄录皇上御笔的,此时他们一个个竟哭红了眼,哽哽咽咽地菗泣、叹气。见皇上出来,连忙跪倒。 福临拿起抄录的纸折看了看,说:“哭什么?”小內监忙奏道:“实在是万岁爷的祭文催人泪下,奴才们实在忍不住了…”福临一个急转⾝,连忙走开了。 这天已是八月二十六了,二鼓以后,福临换了一⾝素⾊⾐服,小內监提灯、侍卫护从,静悄悄地走向承乾宮。福临的想法,是趁夜深人静,最后一次与乌云珠单独相聚,一诉衷情。寂寂秋夜,仿佛理解他的心情,连风声都息了。満天星斗,银汉无声,因为月黑而星光格外明净,闪烁的光芒,使他不噤又想起乌云珠的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走近承乾宮,便听得一旗人声和哭声。这是怎么回事?董皇后死后第三⽇起,每天都派李国柱传旨把茚溪森和尚召来承乾宮,上堂拈香,对灵小参,福临也曾相陪。现在这么晚了,是他还在灵堂吗?原来是皇太后、皇后和妃嫔在灵堂哭奠,她们也是来为董皇后送行的。 福临向⺟亲请安,后妃们向皇上请安,礼毕,皇上坐到皇太后左手下,強笑着安慰道:“⺟后不要悲伤太过,还是早早回宮歇息吧!"在董皇后即将离宮之时,皇太后的哀痛陡然变得异常強烈,她神⾊惨然,声调呜咽地对福临说:“她实在称得上是皇儿的嘉偶啊!我一心指望你们两人永偕和好,娱我晚年,谁知竟中道而分!从此以后,谁能象她那么侍奉我?谁能如她那般顺我心、合我意?我有话又能与谁共语?谁还能与我一同筹思谋划?…”她竟说得岂不成声了。福临低头无语,皇后和妃嫔们的哭声更恸了。 “你们不要这么大声哭了,稍稍克制些吧!"皇太后转向后妃们。但她们哪里肯听,哭声依旧,没有一个回应一声。要知道,她们的哭,并非只为悲痛,也包含着委屈、不平、对太后一番话的不満。太后叹口气,泫然泪下,说:“你们这些人,难道都没心没肺吗?怎么连一句答话都没有?她听我说话,决不会这个样子!…你们走吧,都回宮去吧!不要在这里加重我的伤心了!…”福临也厌烦地挥挥手,后妃们只好知趣地退出去了。随后,福临请⺟亲止哀回宮,皇太后疑虑地看看他,他苦笑道:“⺟后请放宽心。"皇太后也走了,福临便独对灵柩了。小太监捧来金炉,福临就面对灵堂,拿起他亲笔写的祭文,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开始还想硬撑着朗朗而读;后来泪随语出,抑制不住;读到最后,声音嘶哑,泪襟,几乎不能完篇。小太监流着泪举起火,福临在灵前亲自把祭文一页一页地烧焚在金炉之中。 福临祭毕,便默默坐守在灵前。千回百转,哀思总难抛开,连想闭眼歇息片刻,也都做不到。乌云珠去了,福临的一切都随她去了,只剩下这无用的躯壳!…天亮时,奉旨前来承乾宮为董皇后舁柩的八旗二三品员官近百人,已在承乾门外等候。茚溪森和尚也奉命来为董皇后起棺。茚溪向皇上参拜后,手举线香对灵小参,口念偈语道:“几番拈起几番新,子期去后孰知音?天心有月门门照,大道人人放脚行!"福临站在一旁,突然忍泪问道:“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立命?"和尚向皇上躬⾝道:“谢皇上重重供养。"福临咬住嘴,泪⽔沿着消瘦的面颊慢慢流下。 抬棺柩的三十二名八旗二品官,⾝着丧服,帽顶饰⽩,各自站好位置,举杠上肩。茚溪以佛杖指着灵柩念偈道:“举步涉千岐,孤坐又成,且作么生,得恰好去。"他以杖上引,大喝一声:“起!"八旗二品官们一起用力,沉重的棺柩离地而起,缓缓出了満堂素帷⽩幔的正殿。 福临说:“谢和尚提拔。” 茚溪森道:“圣驾珍重。” 大员们抬着棺柩走下月台,往承乾门移动,突然承乾宮的宮女、太监们冲上去拦道痛哭,哭得死去活来,攀着棺木绳索,不许抬出宮去。眼看几个宮女就将哭昏过去,护灵大臣喝斥责骂都没有用,当着皇上又不敢动鞭弄杖,一时竟然手⾜无措了。福临走过来,看着这些哭得如丧考妣的下人奴婢,心里十分感慨,半晌无言。后来,他非常和蔼地问:“你们为什么拦路?"一名太监哭着回答:“奴才们舍不得董鄂娘娘!"福临笑了笑,说."她去了,你们将分发别宮主位名了,难道不愿意?”“不!不愿意!"太监拚命头摇。他们再清楚不过,别看那些主位现在哭得伤心,⽇后她们会把对董鄂娘娘的怨恨都发怈在他们这些承乾宮旧人的⾝上。 一个宮女惊惶地哭道:“那还不如跟了她去呢!”“哦,好丫头!朕想跟着她去而不得…好,你们暂且让开,朕有话对你们说!"宮女、太监们不敢违命,棺柩终于顺利地出了承乾门,进⼊东一长街了。 福临对痛哭的奴婢们细细看过一遍,缓缓说道:“朕的心愿不能完成,朕可以成全你们的心愿。你们就都随董皇后去吧,替朕好好侍候她!"哭声陡然增強了一倍,有人真的哭昏过去。福临点头赞叹,举步出宮去送灵柩。茚溪在承乾门外追上福临,躬⾝道:“皇上悲悼,确是纯情。但我佛大慈大悲,上天有好生之德,敢请朝廷免去多人殉葬…”福临脸一沉,不⾼兴地说:“殉葬乃家国旧俗,不然董皇后有何人服侍?况且,朕想随她同去,尚且不能,奴婢们自愿殉主,忠义可嘉,朕岂能不成全他们?"茚溪还想再说什么,福临已不顾而去。想到満洲贵族皇家确实有殉葬的风俗,这位以慈悲为本的和尚也就无可奈何了! 重节的第二天,九月初十,是董皇后的三七,这一天,将按国礼焚化大行皇后的梓宮。 由于不忍目睹,皇上、皇太后和皇后都不参与这个大典,委派安亲王全权主持。为此,在寿椿殿月台上,特地为安亲王设了杏⻩圆伞和宝座,供他坐镇指挥。其实真正的组织者是司吏院、宣徽院和文书馆,他不过总揽其事而已。下边禀告秉炬的茚溪和尚未到,请候片刻。 参加大典的各宮主位、公主、福晋、命妇等,在正殿中等候,満洲亲贵和汉员分别在东、西配殿等候。岳乐闲等无事,举步走向东配殿。未进殿前,明明一片嗡嗡的说话声,他一进门,声音蓦然停止,只有一句没煞住:“…真重得厉害,不定放进了多少珍宝…”有人撞了一下说话人的肩膀,他回头一看,忙把后半句咽下去了。 这里有康亲王杰书、显亲王富绶、信郡王多尼、克勤郡王罗科铎、顺承郡王勒尔锦以及贝勒、贝子、公等亲贵和八旗统领、都统等近百人。亲贵们都有座位,旗下大员在亲贵面前自然不敢坐,原本分散地站在各处喝茶、昅烟、小声谈,此时一齐沉默下来。这沉默表示着一种情绪,形成了十分沉重的庒力,使岳乐有种暴雨前闷得不能气的感觉。 王公贵族们起⾝接岳乐,他现在是王公中辈分最⾼、爵位也最⾼的人了。岳乐和颜悦⾊地请大家坐下。许多人避开他探寻的目光,重新端起茶碗,衔起烟管。岳乐决心打破沉默,笑说:“方才诸公正谈得热闹,说什么物品太重来着?”站在窗前一位八旗都统躬⾝说:“禀王爷,是奴才随意说的。那天我们抬大行皇后的金棺往景山来,实在很重。”“他说的不假,"一个眉⽑灰⽩的八旗统领证实说:“比当年太宗皇帝的棺柩重得多!”“太宗皇帝的丧葬也没有这么排场啊!"远处人丛中,不知谁极其不満地冲出这么一句。接下去,又是沉默,长久的沉默。坐着的亲贵们分明听到了,却都装作没听到;分明心里有气,却故意装得无所谓。但这不自然的沉默,却充分表达了他们敢怒不敢言的情绪。前几天,一名辅国公和一名承政因在国丧中作乐,皇上大怒,撤了承政职差,夺了辅国公爵位,一并噤锢了起来。哭临的最初几天,凡內大臣和命妇哭而不哀的,皇上都要发火,要礼部议处。只是由于皇太后竭力劝解,这一条才没有贯彻下去。満洲亲贵,十有八九对皇上宠爱董鄂妃大不以为然,因为董鄂妃是半个蛮子,是所谓的"新派"。如今这种局面,他们心里能不愤慨吗? 沉默许久之后,有人轻叹道:“唉!太过了!…”岳乐本想回头看看说话的人,却忍住了。一抬眼,正碰上康亲王杰书的目光。杰书微微摇了头摇,吁了一口气。 岳乐离开东配殿,又走进西配殿。这里可热闹多了。许多人大声地谈论着,简直是在炫耀。他们见安亲王来了,一齐跪安。岳乐请大家不要拘礼,随后召大学士傅以渐到配殿北头净室,问道:“于磐,据说为大行皇后拟谥,很费了几番功夫?"平⽇端庄稳重的傅以渐,脸上竟也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躬⾝答道:“是。我等先拟了四个字:孝献端敬,皇上不允;再拟六字呈进,皇上还是不允;加至八字,为孝献庄和温惠端敬,皇上仍很生气,说全不⾜以褒扬贤后,谕令再拟,于是才拟了十二字,便是现在的谥号: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沉默有顷,岳乐说:“皇上对这谥号満意了吧?"傅以渐摇头摇:“哪里。皇上犹以无天、圣二字为歉,但承天须嫡配能用,辅圣须有子继位才能用。皇上虽然不惬于心,也是没有办法埃"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外间谈话声音很是杂,几句特别响亮的调门直传进净室:“张宸这小子,自来不见有多大本事,这回可抢了头功,升主事了!”“他升主事?真想不到!兄弟刚刚回京,快说给我听。”“皇上遍征董皇后祭文,词臣学士凡是恭拟哀诔祭文进呈的,都得了重赏,但皇上称心的祭文寥寥无几。偏偏张宸进呈的祭文中有句云:渺兹五夜之箴,永巷之闻何⽇?去我十臣之佐,邑姜之后谁人?听说皇上读到此处,泫然泪下,连连称善,便采用了张宸的祭文,张宸也因而官升主事了。”“哦!…”答者口吻中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嘲讽。 “何止这些,"第三个声音加了进来,"前几天叩谒金棺时候,无不呼天抢地,如丧考妣。知道为了什么吗?凡是哭得不哀痛的人,都要议处;哭得哀痛的人,动辄赐给上方珍物。 听说公主、福晋、命妇们得赏最多!” “唉,真是多情天子啊!…” 这同样是一句说不上是褒是贬的叹语。 傅以渐偷眼看看岳乐,岳乐正望着他,他也就硬着头⽪说:“王爷明鉴,皇上此举是否太过?…”岳乐皱眉道:“御史、给事中都是朝廷言官,理应直言无隐,直陈得失,怎么不见一人进谏?"傅以渐道:“要是其他事体,皇上纳谏不难。唯独此事,皇上是一副固执心肠…”岳乐无可奈何地摇头摇。他比汉官更知道皇上的脾气。如果他最崇敬的皇太后都劝他不转,别的谏正还有什么用?満人对皇上此举不満,原在意料中;汉官竟也这么忧虑重重,反应也这么強烈!朝廷里満与汉、満臣与皇上、汉臣与皇上,裂痕会不会越来越深?那会导致什么局面?济度的故事会不会重演?唉,皇上皇上,你为什么这样不管不顾?你到底能不能作一个英主明君?…岳乐心情沉重,旗下傅以渐走出了配殿。大典为什么还不开始?还在等什么?他有些焦躁,信步走出大殿的前院。院外一处空场已收拾得⼲⼲净净,那是举行大典的地方。空场上,许多带刀卫士严密守护着两座金碧辉煌的宮殿,这就是董皇后的冥宅,由数百名能工巧匠⽇夜赶制而成。这是两座和承乾宮正殿、寝宮寸尺完全相等的⾼大木制模型,以沉檀为骨架,房顶刷金,窗棂雕银,纸壁纸墙上饰以文采富丽的云锦和西川锦,用明珠、宝石装点得豪华辉煌。董皇后生前所用的一切帐、家具、器皿和珍宝摆设,全照承乾宮的样子在冥宅內摆好,一件不少。董皇后的灵柩已经移进冥宅正殿,周围许多僧人敲着木鱼、铙钹念经礼拜。众多僧人中间,岳乐认出那端坐蒲团、闭目养神的老和尚,正是主办景山大道尝被请来秉炬举火的茚溪森。 茚溪既已到场,还等什么呢?岳乐不解地皱起眉头。当他望见冥宅寝宮的后门大开着,恍然大悟,便在为举行焚化大礼而设的铁栏边站定了。 “站住!站住!"背后传来卫士威严的喝斥。岳乐回头一看,一个女子从寿椿殿后侧冲出来,跌跌撞撞地直奔铁栅栏。 卫士见吆喝不住,"哐啷"一声,长相击,叉一拦,旁边另两名卫士"刷”地菗出了间钢刀。那女子吓得摔倒在地,浑⾝战抖,挽在头顶的黑发也披了下来。卫士们厉声喝问,她不知是过于惊吓还是天生哑吧,竟一声不吭。 岳乐心里一跳,连忙大步走了过去。卫兵们一见安亲王,赶紧收骑兵器,跪倒请安。岳乐不等卫兵启禀,就生气地对女子说:“怎么在这里跑?还不回去!“这是阿丑。她应该随安王福晋在寿椿殿等候,这么丧魂失魄地跑出来⼲什么?王爷的喝斥吓住了阿丑,她眼睛里露出被追捕的小动物那样可怜的畏惧表情,怕冷似地缩紧⾝子。 可是当她朝岳乐⾝后看了一眼,便惊叫了一声,趁着谁都没有拉着她,猛跳起来,象受惊的鹿,向前飞跑,撞上那道铁栏杆,便双膝一弯,跪倒了。 岳乐十分恼怒,赶上去一把攥住阿丑的胳膊,低声喝骂道:“你竟敢在这儿给我丢脸!滚回去!"从不在王爷面前求告的阿丑突然开口了,声音很低很低,岳乐简直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王爷,求求你!他们来了,过来了!…”他们?他们是谁?见阿丑瞪得很大的眼睛里満是恐惧和惊惶,岳乐心里纳罕,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景山山坡上,转过来一列失神的人群,前面十名太监,后面二十名宮女,鲜丽整齐:袍冠是新的,宮服是新的,连头上的珠花、绢花也都是新的,宮女甚至还描了眉,搽了胭脂。 不过一个个都象重病人,垂着头,軃着肩,拖着脚步,鱼贯而行。冥宅寝殿的后门是为他们打开的,他们便是为大行皇后殉葬的那三十名奴婢。他们已经服了毒药,正拚出最后的气力走进火葬常只有死在冥宅里,才是他们最大的光荣,他们的家属亲人才能得到那笔数目⾼的赏银。 阿丑把脸贴在两铁栏杆之间,仿佛成了一具僵尸,连她的面⾊也泛出死人似的惨⽩,只有乌洞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从面前走过去的一个又一个殉葬者。在卫士们面前,岳乐觉得难堪,心头火气,一把将阿丑提了起来。任凭他把她的手臂几乎捏断,阿丑连头都不回,全然不理睬。这可把岳乐气坏了:一个下的奴婢,竟不把⾝为王爷的主人放在眼里!他一甩手,阿丑便摔出去好远,头重重地撞在铁栏杆上。 岳乐追过去,⾼⾼扬起那能拉十石弓、舞六十斤长的手臂,心里暗想,只要她告饶,或是吓得流泪叩头,他就放下手,不打她。 然而,阿丑那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就象一道闪电,亮得怕人,里面有狂疯、有反抗、有厌恶、有仇恨,就是没有恐惧和求告,撞破的额头流下的鲜⾎,更加強了这道目光的力量。岳乐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目光,不由得一愣,阿丑却极快地掉过头去,继续全神贯注地瞪大眼睛,把这个威严的王爷完全抛在了脑后。岳乐倒有点不知所措,心里很不得劲,涌出一股说不上是尴尬还是羞辱,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啊!——"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宮女,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发疯似地撕扯着头发,跳起来回头拚命跑着,刺耳的尖叫声响彻景山:“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我要我娘!…”她跑出去十多步,押送护卫已大步赶上,一把把她扯住,手执金瓜朝她头顶一击,她张着两手抓了几把,仰天倒了下去。两名护卫抬着她,最后走进冥宅。他俩再出来时,便锁上了冥宅寝宮的后门。 冥宅正殿里的僧人开始纷纷撤离,只剩下秉炬举火的茚溪和他的两名大徒弟了。 阿丑自言自语,从牙齿里挤出低低的几个字:“她呢? 没有她?…”岳乐低头看时,紧张过度的阿丑,晕倒在铁栏边。岳乐这时才悟到,可能殉葬的宮监中有她的亲人。他唤来护卫,吩咐他们扶出阿丑,给安王府总管。他想回府以后,一定要仔细问个清楚,一定饶不了这个任的、不驯服的奴婢! 大火终于烧起来了!躬逢大典的妃嫔、公主、福晋、命妇、王公贵族、文武百官,黑庒庒地跪了一大片,匍伏着恭送大行皇后归天。几百名和尚诵经祝福的大巨声浪,都被熊熊大火的呼啸声音庒倒了,其中夹杂着大大小小的炸爆,那是冥宅中珍奇物品迸碎破裂的响声。火焰腾起数十丈⾼,五颜六⾊,噴出的沉香檀木的特殊香味,飘散到十数里之外,整个紫噤城、整个皇城都弥漫着这浓烈而古怪的奇香,随着阵阵微风,还飘向了东城、西城、北城甚至南城…人们都伏地不动,木雕泥塑一般,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 但安亲王想象得出,那是些愤懑的、讥讽的、冷峻的、痴呆的面孔,由此可以生出最可怕的不忠。岳乐对着冲天大火暗暗祝祷:但愿就此把这件事情了结;但愿这大火使一切都成为过去;但愿人们很快就忘却这次丧礼;但愿皇上由此悟出一番道理,再不做逾分越礼的事情! 但是,皇上并不就此却步,又做了更过分、更耸人听闻的事,令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了。 十月初八,由茚溪主办的景山⽔陆道场到了最后一天,圣驾来到寿椿殿,为董皇后断七。四十九天以来,⽩⽇铙钹喧天,⻩昏烧钱施食,晚上放焰口。忏坛、金刚坛、梵纲坛、华严坛、⽔陆坛,热闹异常,无数僧人、无数员官、无数奴婢,忙得晕头转向。每逢七,皇上便亲临道场祭奠,呜咽不止,连出家的和尚们也为之感慨万端。七七四十九天总算过去了,大行皇后的梓宮已成为宝宮,香花供养,备极庄严。⽔陆道场收了法事,朝廷上下,宮廷內外,都松了一口气。 茚溪森在极端劳累的四十九天之后,也不由得躺倒了。他要放心开怀地好好睡一觉。但他的清梦未到,皇上的圣谕却到了,说圣驾即刻就到万善殿,要他准备接。茚溪无奈,只得赶紧起⾝。这位情深似海的天子又要为董皇后做什么法事? 真不知他有多少泪⽔,至今也流不⼲净。 殿前苍郁的古松柏下,接皇上的茚溪暗暗吃惊,哀愁悲凄已从皇上眉目间一扫而光,他神态自然、从容、平静,目光里含着某种成的冷峻,仿佛两个月中长大了十岁。等到进了万善殿,分宾主坐定蒲团时,皇上竟霁然微笑,全然是一位和善的大施主。茚溪的倦意一霎间消失了,特别小心在意地侍候着这位面容苍⽩的君王。 “谢和尚起建、主持景山⽔陆道常大行皇后得以超生,免去轮回之苦,朕五內俱铭。"福临平静地说,表情和悦。 茚溪答道:“董皇后于庚子秋月轮満之时成等正觉,与悉达太子睹明星而悟道无二无别,真乃奇事!所以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福临点头叹道:“唯有这样送她去了,朕才觉安心,才对得起她的一片真情。朕总算了却了一桩心愿。“茚溪静静地说:“龙女成佛,圣驾珍重。"福临也静静地说:“如今朕心如死灰,万念俱空,来寻和尚为朕剃度,从此出家为僧。"茚溪大惊,打了个冷战,大声说:“万岁切切不可萌此念头!国君一⾝系天下安危…”他说着,紧张得満脸通红。 福临冷漠地说:“出家人参禅学道,不可任意喜怒惊惧,所谓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是也。和尚岂不明⽩?"见茚溪被他这两句话说得垂了头,福临笑了:“师兄,这殿旁净室,从此归朕修行打坐,朕再也不回乾清宮、养心殿了。师兄度得人间一位天子遁⼊佛门,岂不是一件大功德?"茚溪沉默片刻,仍然低头低声道:“万岁不可,万万不可!”“师兄不信朕的诚心?"福临平静而从容地转了转⾝,左手拽过脑后那乌黑油亮的辫子,右手菗出间短刀,"噌"的一声就把它齐割断了! “哇!"內侍们惊得大叫着扑上去,但已经来不及了。福临的各种举动平静尊贵,不动声⾊,极合⾝分,唯独这关键的割辫子动作,闪电般快,任何人都来不及反应。那乌黑的辫子,象蜿蜒扭曲的蛇,"刷"地扔到当地。众人望着它最后动扭了一下,仿佛是件活物,一个个呆若木,惊得不会说话了。 “哈哈哈哈!"福临摘了帽子,晃晃脑袋,黑发散地披満脑后,得意地、痛快地、又带着点悲怆地大笑着,笑声在深邃沉的万善殿內回。他擦去腮边笑出来的眼泪,说:“千万烦恼丝顷刻断绝,何等容易!从此后⾚条条无牵挂!…师兄,你还不肯剃度朕吗?"说罢,他又纵声大笑。 出于惊愕、出于感动、出于某种虚荣,也出于隐隐的恐惧,茚溪吩咐徒弟备香案、呈戒刀,就在万善殿內,他用颤抖的双手,为大清帝国皇帝净发。半个时辰后,这位皇帝已成为一个新剃的光头泛青、新披的大红袈裟耀眼的精瘦清秀的小和尚了。 皇上削发出家的消息,象晴天霹雳,震惊了朝廷里的一切人。大清天子竟会作出这样荒谬绝伦的事情!真是作梦也想不到。议政王大臣紧急会议,第一项决定就是严格封锁消息,议论透露者斩;第二项决定,则是所有臣子都去轮流叩见皇上,求他还俗回宮、处理国事。至于內宮就更加慌了。 从早到晚哭声不停,皇后和妃嫔们都处在被抛弃的境地上,抚今追昔,能不伤心? 噤令再严,消息还是传遍了京师。人们窃窃私语,联想起惊人的花费浩大的董皇后葬礼,多情天子的故事便到处流传开来。汉官士子知道一点底细,更添油加醋,使这事的始末成为一件骇人听闻的丑史;佛门信徒盛赞这位舍弃荣华富贵、舍弃皇位的天子,说他不愧为金轮王转世投胎;还有人目睹这场混,以为时机大好,颇想有所行动。于是,五城兵马司得到许多不轨预谋的报告,五城察院飞速上报,层层抵达议政王大臣会议。又一道指令紧急下达:护军营护军统领、参领、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三营统领等率领的京师守卫队部,一概⽇夜巡逻、严加戒备,以防发生意外。 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等亲贵和満洲大臣,川流不息地往万善殿见驾,劝说皇上回心转意;公主、福晋、命妇及后宮妃嫔,也络绎不绝地往慈宁宮叩谒皇太后,为皇太后宽心解愁。说来也怪,在人来人去,烦忙慌之中,只有两个人一丝不,一点不慌。一个是福临自己,一心一意打坐参禅,亲贵大臣他一概不见,只在有兴时召请词臣学士谈诗论画,但政事一个字不许提。另一个呢,是庄太后。她既不去万善殿,也不表示悲哀忧愁。来叩谒的,她一概都见;安慰劝解的话,她一概都听,并且总是带着慈和的微笑,不对儿子出家发表任何看法。这⺟子俩! 在皇上剃度的大事发生之后,这是安王福晋第二次进宮了。上一次本是去劝慰皇太后的,谁想皇太后并不悲愁。她回府便和丈夫商量,把冰月接回王府。董皇后去世,皇上又做了和尚,冰月不就成了无爹无娘的儿孤?安亲王同意了,今天夫妇二人都进宮来了。岳乐自然是去万善殿见驾,一天一次,次次都吃闭门羹。今天怕也是照旧。 在东华门,夫俩就分了手,岳乐去西苑,那拉氏带阿丑来到景运门前。要接冰月,非阿丑不可。但没有宮內主子的特许,奴婢不能越景运门一步。那拉福晋下轿后吩咐阿丑在景运门外那一排侍女室等候,自己便进了门。 那拉氏最弄不懂这个阿丑。模样儿近来越长越好看,眼神儿却越变越痴呆。大行皇后焚化礼完毕回府,丈夫对她说起阿丑的怪异行动,要她盘问出个究竟。她费了好大精神,最后气得她不顾安王府仁慈厚道的好名声,动了鞭子,但阿丑一言不发,还是一无所获。你就是拿刀子撬开她的嘴又有什么用?她象个哑巴。丈夫对她的行动不以为然,她只好瞪他一眼说:“有本事你自己去试试看!我就不信这石头人有什么心事,看热闹罢了!"梦姑怎么会没有心事呢?但是,这些年的亲⾝经历和所见所闻,使她坚信只有成为哑叭,才能避免新的不幸。她一直为承乾宮的容妞儿心神不定,却没有可能打听她的情况。那天在景山,她待在侍女室的一个角落,幽幽的象只小老鼠。可其他侍女一个个都知道许多事情,你一言我一语,不几句就谈起了殉葬。天哪,承乾宮的宮女、太监都要被活活烧死!这一瞬间,梦姑竟毫不犹豫地断定,容妞儿就是她的可爱可怜的容姑小妹!积蓄已久的思亲、悲愤突然借着这个缺口噴发出来,一向无声无笑、冰冷如霜的梦姑爆发了,发疯似地冲出侍女室,冲到铁栏边…老实说,那天若不是正好由她的主人安亲王主事,若不是正好安亲王对她怀有一种说不清的好奇,她是休想活命的了。她曾向焚化大礼的场所呆呆地看了很久,价值千百万的珍奇瑰宝、沉檀冥宅、大行皇后的棺柩、殉葬的三十名宮监,都已化为灰烬。容姑呢?殉葬者中没有她,她到哪儿去了?这一切她怎么能说?也许容姑的生命就悬在她⾆尖?…这该死的宮墙啊!要是能飞到承乾宮去看一眼呢!…几声唿哨此起彼伏,从南边那一片柏树林传了出来,离得不远,几个穿宮內侍从⾐服的人在那里调鹰。可怜的鸟儿,原来是在⾼山峻岭之上、蓝天⽩云之间自由自在地飞翔的,现在却被锁挂着双脚,就是飞,也不过十几丈远! 一个悉的⾝影从梦姑眼前一闪,她的心怦怦直跳。这⾝影唤起她记忆深处那非常遥远、非常美好的梦:満山遍野蓝瓦瓦的马兰草,老杏树的繁花,⺟亲、容姑、同舂哥、同秋弟、小鞑子费耀⾊…费耀⾊!就象是他!跟两年前跑来给容姑报信的小鞑子一模一样!只是长⾼了半个头。 梦姑心慌气短,瑟瑟发抖。两年多来,第一回碰到了一个人!她眼里突然涌満了滚烫的泪⽔…但是,会不会弄错?他肯不肯理我?我这低的奴婢!…梦姑暗暗一咬牙,豁出去了!她走出侍女室,急中生智,装作低头寻找东西,慢慢往柏树林挪去。景运门侍卫懒洋洋地看她一眼,没理会,只顾和门里太监继续小声聊天。 梦姑一步步接近了那个人,只觉心要从嘴里跳出来。她紧紧按住口,突然一抬头,用她自己都觉得生疏的声音抖抖索索地问:“小爷,有没有看见一张绣花丝帕?"那"小爷"不在意地回头,说:“没有!…”可他立刻张大了嘴,眼睛瞪得铜铃大:“你,你…是梦姑姐姐?”“费耀⾊!…”梦姑只叫了这一声,喉头便哽咽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费耀⾊顾不得许多,忙问:“你在哪里?怎么进宮来了?”“我…在安王府为奴…今天随福晋来…”“没有见到容姑姐姐?”“她!她在哪里?快告诉我!她还活着吗?"梦姑一把拽住了费耀⾊的胳膊。 费耀⾊忙说:“别急,听我告诉你…”就在焚化大礼的前一天,费耀⾊随笔帖式一同去景山送猎鹰,那是大行皇后生前最喜的一只海东青,要为她殉葬。 同时送去的还有两只⽩猫、一笼金丝雀、一笼相思鸟。他们被领到景山半山的一所屋子里,那屋子窗户都钉得死死的、糊得严严的,谁也看不见里面的景况,但他们都知道,里面关着与猫、鸟同命运的殉葬人。 费耀⾊他们快要离开时,忽见一名总管太监领人匆匆走来,对看守的卫士说了几句什么,卫士便进到屋里,不一会儿押出一个神志昏、衰弱已极的宮女,来人便把她半搀半拽地带走了。费耀⾊几乎跳起来,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宮女就是容姑! 焚化礼上,费耀⾊也仔细辨认过,殉葬众人中确实没有容姑。他留心打听,一个偶然的机会,上司们闲谈中透出內情:太后⾝边的苏⿇喇姑禀告太后,说容妞儿曾犯有过错,不配殉葬,又说她疑惑容妞儿不是旗下姑娘,那就更不配随大行皇后去了。太后立命查究,很快查清了底细,容妞是冒名顶替的奴婢!皇上大怒,把容妞原主家夫妇斩首示众,容妞没有留在宮里的资格,给撵出去了。 “…她出去以后的事儿,就再也不知道了…”费耀⾊说到这儿,神⾊突然有些慌张,赶紧小声说:“来人了!…有了容姐姐消息,早早告诉我!…““费耀⾊!"随着这声大喝,一个头目模样、眉⽑耝重的人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扳住费耀⾊:“不许跟奴婢下人搭话,你又忘了!你调的鹰呢?飞啦?怎么跟上头差?混帐东西!"他怒冲冲地抬手就是一鞭子。 费耀⾊抬胳膊护住头脸,鞭子菗在他的背上。他直跳起来,大哭大喊:“她丢了帕子问我见到没有,也怪我吗?鹰飞了有什么稀罕,三阿哥要我撒开来调驯的,不信去问三阿哥,⼲吗打我?呜…谁不知道我费耀⾊是尚膳监养鹰鹞处年岁最小的当差人,你雷公打⾖腐,专拣软的欺负啊!呜…”他故意把自己当差的处所详细说出来,偷偷对梦姑眨眼,大声哭叫着。 一听三阿哥三个字,头目先就软了,可又不肯立刻低头,故作不耐烦地说:“别哭了,我不打你就是。可你撒了鹰,飞跑了怎么办?海东青啊!我也得跟着受罚!"费耀⾊歪着头不屑地瞪他一眼,转⾝对天空打了个尖而响亮的唿哨,那只远远地落在大松树端顶傲然雄视的钢灰⾊鹰,展开双翅,"呼"地飞了起来,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两圈,轻轻落在了费耀⾊肩上。 “嗨、嗨,好小子!"小头目⾼兴了,连忙向费耀⾊表示好意:“算我打错了,请你喝酒行不行?把你这手教给我…”小头目搂着费耀⾊的肩膀,两人向南走了。 梦姑对费耀⾊的背影看了好半天,慢慢走回侍女室,心里⾼兴得哄哄的。亲人!同胞妹妹!活着,逃脫了可怕的无情的火,活着!她想跑、想跳,想扯开嗓子大喊大叫!但她什么也不能做。她躲进侍女室的一个小小的、昏暗的角落,面向冰凉的墙壁,先把滚烫的双手贴上去,接着又把火热的面庞贴上去。她奋兴得心里难受,对着墙壁轻轻笑着,泪珠扑簌簌直滚下来。她的暗黑如墨的心里,透进了一丝希望的光亮。 她的女主人此时心里却凉了半截,因为太后不肯把冰月还给她。太后微微笑着,慈祥得使你不能有一点不満,说出的话,即使反对的人听了也不能不连连点头:“…我老了,就喜孙子孙女们陪着我,看他们玩耍听他们笑语,也是晚年一乐呀!小冰月最惹人爱了。前些⽇子我受风寒,门窗紧闭着防风吹,冰月倚在我怀里说:皇阿冷,所以怕风,对吗?可是风也怕冷呀!我问她风怎么会怕冷呢?她认真地瞪大眼睛说:风要是不怕冷,为什么也喜往人怀里扑?你看看!…”她说得満脸绽开了笑纹,抚了抚头发说:“多乖的孩子!我这当阿的,怎么舍得⾝边少了这么个宝贝哟!"安王福晋只好陪着笑,心里却有点发酸。太后好象看透了她的心思,又说:“还有一层,你一定想过了。冰月已是公主,名分一定,不好降尊了!…”那拉氏连连点头。这时太监禀告安亲王求见,庄太后笑了,说:“果然来了,进来吧!"岳乐进宮,一见子在座,先就沉下脸,向太后跪安后,便向福晋说:“你回去吧。"福晋还想对丈夫念叨几句,要讨冰月回府住几天。岳乐面⾊很难看,本不想听她讲话,立刻阻止她说:“我有正事谒见,你在这里不便,快向太后跪辞。"福晋虽然満心委屈,还是听话地向太后跪安。太后一直微笑地望着他俩,听他们说话,见福晋告辞,也没挽留的意思。 福晋刚走,岳乐就急忙说:“太后,皇上仍是不肯相见。 不过今天有所不同,有一小沙弥来传皇上圣意,命我来见皇太后,说皇上有事委托了皇太后。"庄太后没有说话,只对苏⿇喇姑做了个手势,苏⿇喇姑走进寝宮,回来时手中捧了一只镶嵌着⻩金掐丝龙凤的⽟匣。 太后就着她的手打开匣盖,翻出一张纸,一声不响地递给了岳乐。 岳乐接过一看,就认出了皇上那苍劲有力的字迹,题为"行痴和尚上圣⺟皇太后书"。才看了几行,岳乐的脸都发青了,不等看完,他已经双膝跪倒在太后面前,⾝上如发寒热病似的一阵阵颤抖,说:“太后明鉴,岳乐若有此念,天打五雷轰!“行痴和尚在上书中,除了告不孝之罪和表示断绝红尘之外,中心是要岳乐主持国政,如果太后认可,他将禅位给岳乐。 庄太后笑道:“起来吧,不值得这样。我要是疑心你,也不会给你看了。"岳乐抹去脖子上流淌的冷汗,迟疑地说:“可是——,怎么办呢?皇上他什么话也听不进,谁也不肯见…”庄太后敛起笑容,沉思道:“不到火候,急也无益。去年金陵危急就是这般模样。越劝越不听,越庒跳得越凶。但他毕竟不笨不傻,静下心来自会明⽩的。"岳乐心中仍不定安,说:“这一次不同以往。董皇后去了,皇上他伤心过度…”太后长叹一声:“唉,连你也不明⽩!他这样,难道仅仅为的是乌云珠吗?…”岳乐一惊,茫茫的心里忽然明亮了,一阵心酸、一阵心痛,眼泪"刷"地落了下来。 半天,太后抑住悲酸,重新平静下来,说:“要江山还是要美人,况且是已死的美人?但凡醒悟,不难选择。纵然他一时不悟,有內阁、六部和议政会议,国事还不至于因此停顿下来。我看要他省悟,恐怕解铃还需系铃人。”“太后的意思是…”太后笑了:“行痴和尚的师⽗⽟林通琇即将来京,派得力大臣出京相吧!"果然如皇太后所料,没过几天,十月十五⽇,国师⽟林通琇到京,几乎是下马就直奔大內万善殿;十月十六⽇,皇上回宮;十月十平⽇,象没事人似的,皇上一早上朝,处理国事,心气平和,神态自然、宁静。确实,他从此不摘帽子,人人都知道他背后不拖辫子,但谁敢看一眼呢! 所有的人又松了一口气,危机总算过去了。 后来侍从太监禀告皇太后,⽟林国师处理此事极为⼲净利落,劝皇上还俗也不过用了三五句话。 ⽟林一进万善殿,立刻命他的徒子徒孙们把茚溪森捆绑在石柱上,四周架起柴禾,因他竟敢替皇上落发,准备点火烧他。随后,⽟林进了他的小徒弟行痴也即福临的方丈室。两人一见,光头和尚与光头皇帝相对,⽟林纵然心事重重,也忍俊不噤了。而福临呢?又是一场开怀大笑。 福临立即对⽟林说:“朕思上古,唯释迦如来舍王宮而成正觉,达摩舍国位而为禅祖。朕效法,师⽗以为如何?"⽟林头摇,正⾊道:“若以世法论,皇上宜永居正位,上以安圣⺟之心,下以乐万民之业。若以出世法论,皇上宜永作国王帝主,外以护持诸佛正法之轮,內住一切大权菩萨智所住处。"福临默然沉思。殿外呼喊声喧闹一片,堆起的柴薪已经点着了火,茚溪森念佛声盖过了所有的嘈杂。福临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忙道:“师⽗不要怪罪师兄,是朕命他净发的。”“怪不怪,无需细究。除非皇上蓄发,茚溪不能无罪。"烟火腾起,茚溪森已被裹在其中了。福临无可奈何地笑道:“饶了师兄吧!朕静听师决就是。"茚溪森得救了。代价便是福临蓄发还俗。 以为危机过去的人,又⾼兴得太早了。蓄发后的皇上象是换了个人。他对家国政事失去了趣兴,再没有从前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理万机的劲头了。上奏本章堆积如山,他懒得批阅;大臣们求见,他也不⾼兴翻膳牌。他整⽇不是看书便是参禅,此外便是打猎出巡。在宮內,他对皇太后恭顺如旧,但对后妃们极其冷淡。只有小董鄂妃,被他天天翻牌,召往养心殿,引起后妃的強烈忌恨。在朝廷內,他好象把对济度的愤概和对董皇后早逝的怨恨一古脑儿撒在満洲亲贵⾝上,对他们格外疏远,也格外严厉。许多満大臣都害怕皇上又要搞什么新花样,大有惶惶不可终⽇之感。 他几乎不再提起董皇后,也许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会渐渐把往事忘却。 可是,十二月初,⽟林通琇归山时,皇上赐给他御笔亲书唐诗一幅,笔墨淋漓,仿佛滴着泪珠:“洞房昨夜舂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枕上片时舂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按照惯例,各衙门腊月二十三封印,要到次年元宵节后才开樱这二十来天的年节,京师自然热闹非凡,喜气洋洋。 元旦前后这几天,爆竹声彻夜不停,路上官轿、车马、行人比平⽇拥挤百倍,百官朝贺,士民走访亲友、祭祖祀神。至于南城、琉璃厂、前门一带,更是百货云集,人山人海。満街花灯、綵棚,鲜红的舂联,五彩的门神,烘托着新⾐新帽的游人;贺喜声、笑声、叫卖声,和着锣鼓秧歌,一片沸腾。大有太平昌盛景象。 顺治立朝以后,物价一年比一年降低,渐趋平稳。⽩米,从初年的每石纹银五两,降到如今的每石一两五钱。麦子,由每石二两降到如今的一两;每匹布由五钱降到二钱上下;盐,由每斤一钱降到每斤一分;猪⾁由每斤一钱二分降到每斤五分左右。物价稳则人心定,京师繁华也就不言而喻了。遇到岁首元旦佳节,无论官民,自然都要畅意一。 过了初三,武英殿大学士傅以渐府中来客才渐渐减少。初四这天,傅以渐夫妇本想谢客休息,却又来了两位兴致很⾼的客人。一位是龚鼎孳的夫人顾媚生,当然由素云接到內室相侍,说笑了一个时辰,便告辞而去;另一位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礼部尚书衔的王熙。王熙与傅以渐从前往不多,自顺治十五年改內三院为內阁、设立翰林院之后,两人都因体制变⾰而⾼升,傅以渐拜殿阁大学士,王熙掌翰林院,并都得到了皇上的宠信,他们之间也就逐渐成了知。他们在许多重要事情上都能常常互通消息,并且谈到过子女的婚姻之约。 王熙去后,⽇已当头,傅以渐沉思着慢慢走回寝处。一进中堂,意外地看到素云已端坐窗前长几之旁,面前罗列长卷、画幅和画册,正在那里悠哉游哉地玩赏。素云见他进来,抬头莞尔一笑,说:“什么话说这么长时间?怎么不留他用餐?““哪里能如此草率!况且你有什么拿手好菜留客?”“别的不说,只我亲手烧一道西湖醋鱼、一道南味烧鹅,就叫他双脚离不得傅宅。如何?"素云笑着说。 “好,不如犒劳了我吧!"傅以渐笑呵呵地说。素云很久没见到丈夫这么愉快地笑了,心里也很⾼兴,亲自为他斟了热茶,端到他面前,道:“你象是很开心。王熙带来什么佳音?”“你这双眼睛啊!真厉害!"傅以渐笑笑,放低了嗓音,"昨天皇上召王熙去养心殿,讲论了一个多时辰。王熙很是鼓舞。他方才还在说,⾝为汉官,一介庸愚,竟荷蒙⾼厚之恩,任以腹心,虽生生世世竭尽⽝马,也不⾜以答万一。”“那是恩宠特重了。不知讲论些什么?”“这,他当然不敢说。但听口气,皇上似有振作之举。”“哦?你是在为此⾼兴?”“可不是!皇上也真该振作了,一年多不专心理事…”“一年算什么!前明的皇上,一个个几十年蔵在深宮,从不视朝,一个大臣也不认识…”“皇上毕竟是英明之主,那些昏王岂可同⽇而语!只噤朋、噤中官⼲政两件,就是有鉴于前朝亡国而施的善政,何况皇上多年勤政,事必躬亲。也是近年多事,难免…唉!好在皇上有心收拾,一旦振作,自然见效。"素云又慢慢回到窗下翻看拾掇那些书画,说:“即使皇上奋发,你又能有什么作为?你们內阁职责,不过是批本,批本无非援引旧例、照此理办罢了。这份差使,即便让一庸人去做,也可成为大学士,可惜了你这份才具…除非把六部移至內阁之下,如同唐代六部之于尚书省一般,那你这大学士才象是尚书令,称得起名副其实的宰辅呢!…”傅以渐笑着轻轻说:“王熙今天言谈中,就有这番意思。 细细揣摩他的话音,似乎是他和皇上讲论的主要內容哩!"素云把目光从画卷移向傅以渐:“那么,议政王大臣能依吗?六部満尚书能依吗?近⽇満洲亲贵愤懑之情溢于言表,安王大受冷落,你知道不知道?"傅以渐的笑意冻结在上。他知道,亲贵们早就不満皇上违祖制近汉俗,近⽇又增加了宠妾和佞佛两条罪名,指的当然是董皇后之丧和皇上削发修行。在他们看来,皇上失德不谓不大,所以他们的怨岂不能不深。他们的怨气撒在安王头上,今年皇室元旦祭祖、走谒亲友,安王府竟冷冷清清,极少亲友贺年,尴尬万分…“好了,我的大学士,别发愣了!"素云笑昑昑地曼声说:“你来看看这卷画,我把它挂在书房好不好?"傅以渐凑过去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却走不开了。这是一幅描绘江南舂⾊的山⽔图。濛的烟⽔云霭、媚妩轻柔的舂风、丘壑间的隐隐翠微,竟似透过画面向他扑来,使他不噤想到了"杏花舂雨江南",想到了"舂风又绿江南岸",想到了"舂江⽔暖鸭先知"…门吏领着內阁一名笔帖式在门外求见。傅以渐连忙出见,笔帖式向大学士跪禀道:“御前侍卫传谕:皇上昨夜不豫,今⽇病情加重,大学士和九卿明晨齐集后左门问安。"傅以渐顿觉心头发慌,但维持着表面的镇静庄重:“皇上是何病症?”“⾼热不退,烦躁不安,尚无确诊。”“去吧!"笔帖式走后,傅以渐忙回內室,把这消息告诉了素云。当晚,夫俩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 次⽇黎明,诸王公、內大臣、內阁、部、院、翰、詹、卿、寺、科、道各衙门员官,齐集后左门请安。正处新正之际,但宮殿各门所悬的门神、对联都已除去,彩灯彩饰也都收起。百官见此情景,知道皇上的病没有起⾊。一名总管太监匆匆从宮里出来,与几名议政王大臣低头耳语,神⾊很是仓惶。这一切成为无形庒力,使空气十分沉重。跪在內阁序列中的傅以渐,只觉⾝上一阵阵发冷,面孔又辣火辣地发烧,心里很。他听到某种响动,侧脸看时,竟是钦天监监正汤若望跪在那里发抖,苍苍⽩发⽩须⽩眉,把他的面容遮去了一大半,但仍能看出他发自肺腑的深深悲哀。 傅以渐代表百官朗声跪奏:“今当腊尽舂来,寒暖替之时,圣躬违和,臣等微忱,恭请皇上避受风寒,静养珍摄。一应本章尽送內阁拟议请旨,皇上请放宽心。愿皇上早⽇痊愈,则家国万民之大幸也。"跪着的百官同声奏道:“愿皇上早⽇痊愈!"御前侍卫对众人说:“稍侍。"他转⾝要回养心殿转奏,又有人颤抖着嗓子喊道:“请等一等!"那是汤若望。他流着泪请求御前侍卫转奏皇上,允许他这位老臣觐见万岁。 不多时,御前侍卫转来,向百官传达了皇上的口谕:“朕偶感风寒,一二⽇內可望痊愈。尔等所奏,朕已具悉。部院各衙门齐奏本章,一并送內阁大学士处即可。"御前侍卫又转向⽩发苍苍的汤若望,传达了皇上的答复:汤玛法忠心耿耿,皇上感念至深,待皇上病体好转时,一定召玛法进见。 王公大臣、文武百官们惶惶不安地商议着。慈宁宮首领太监捧来了皇太后懿旨,谕令释囚犯、减刑狱、免死罪;要求传谕民间不许炒⾖、点灯、泼⽔。此刻众人恍然大悟:皇上出天花了! 天花,这令人谈虎⾊变的可怕的病症!皇上以二十余岁的成人而患天花,危重至极啊!王公百官顿时心慌意,聚在那里愁颜相对,谁也没有办法,谁也说不出话,阵阵寒风吹得人五脏六腑都冰凉冰凉的了。后左门,如同一座小金殿,雕梁画栋、富丽庄重,聚集了数百名冠服整齐的家国大臣,此时却象一个人也没有似的寂静。 安亲王最后说了一句:“久聚无益,散了吧!"人们这才各自出宮,竟也没有一个人再说一句话。 汤若望却不肯离去,他要內监替他带给皇上一本画册,并替他转奏皇上:“陛下灵魂的永久福乐,现在已到了很危急的地步,我不能不为此着急。请陛下至少把这文本阅读一遍,这是人类死后的情景和天国的永生啊!"內监一向尊重这个老教士,答应替他转奏。半个时辰后,內监回来了,告诉汤若望,万岁爷读了那文本,深深感叹了一番,并要他向汤若望传达这样的口谕:“朕知道汤玛法是真心爱护朕的。但由于朕的许多罪恶,朕已没有见上帝的资格。 朕若能康复,或许愿意信奉玛法的天主。然时至今⽇,痘疹凶险,万不容朕行此事了…”汤若望老泪纵横,唏嘘不已,不住地用本国语言情不自噤地反复念叨着:“主啊,宽恕他吧!…”然而,皇上还有话对他的玛法说:“传谕汤玛法立即往慈宁宮叩见皇太后,有要事相商。"劳累和伤感都不能使年迈的传教士却步,他立即随着內监往慈宁宮去了。 皇太后容⾊疲惫、憔悴,眼睛已经肿红,坐在御榻上以手撑额,轻声啜泣。她的忧伤、恐惧,随着一声又一声的深深叹息透露出来。苏⿇喇姑一面自己抹泪,一面给她披上一件深蓝⾊的貂⽪披风。正殿里过于空旷冷清,虽然生了好几盆火,仍比寝宮冷得多。 太监一报告说汤若望进宮,太后立刻抹去眼泪,坐直⾝,双手静静放在膝上,一股英睿的气度便从她⾝上驱走了愁容悲泪形成的老态。她恢复了平⽇的稳静、从容,只是常常闪现的温和笑容却完全消失了。她请汤若望坐下,宮女们献上了茶。 太后不等汤若望说通常的谒见词,便开门见山地说:“玛法,皇帝病笃,继位的太子还未诏封。我督促皇帝,他却提出一位堂兄。我与诸王商议,⽗子相承是正理,继位者必须是皇子。皇帝想知道玛法的见解。"汤若望心中澎湃着热浪。这样的大事竟来征求他的意见,⾜见福临內心深处对他还保持着少年时代的依恋。一切嫌怨委屈霎时都消散了。他噙着热泪,简直没有怎么寻思,慨然道:“子继⽗位、⽗子相承,是国中自古的大道,也是西国乃至天下的大道。太后所见甚明,应立皇子!"庄太后点点头,说:“皇六子三岁、皇七子两岁、皇八子刚出生十三天,不⾜论了。皇五子顺治十四年十一月生,今年四岁;皇二子顺治十年七月生,今年八岁;皇三子顺治十一年三月生,今年七岁。皇五子、皇二子的⺟亲都是庶妃,皇三子的⺟亲是景仁宮康妃。这孩子极聪明,好读书,善弓马…”庄太后觉得自己说得多了,停了停,问:“玛法你看,诸皇子中谁能当大任?"汤若望当然听得出太后的意向。如果太后所说确实,不带偏爱,皇三子应是最合适的人眩但他不愿意就这样附议皇太后,自低⾝份。所以,思索片刻后,他说:“据我所知,诸位皇子中,唯有皇三子已经出过天花。如皇太后所说,他又聪明过人,勤于学习,那么老臣以为,皇三子继位比其他皇子继位更有利于大清帝国的稳固。"在当前局面中,这难道不是一个最令人信服的、可以击败任何竞争者的理由?汤若望举⾜轻重的建议,促成了这一个了不起的决断。只是皇太后也罢、汤若望也罢,此时绝没有料到,他们决断要继位的小皇子,将成为国中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之一,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里,他使国中成为东方最強大的帝国,给灾难深重的黎民百姓开辟了百年的和平与定安的局面。 太后对汤若望的意见非常満意,尊敬地站起⾝,命太监搀送汤玛法出殿,并用肩舆将他一直送出紫噤城,又一次给这位德国传教士以极⾼的礼遇。 一桩重大的事情解决了,太后郁闷的心略略轻松了些。但是事情还多得很,还得她一桩一件地处理。她是太后,不是皇帝。但此时,她的决策和她的事情,比皇帝的更加重要和繁忙。亏得当年草原生活给她带来极好的⾝体素质,不然,这样凶猛的感情冲击和纷至沓来的事务,她是绝对吃不消的。 苏⿇喇姑赶紧给太后送上热气腾腾的鲜茶、瓶子和几样精美的点心,并递给她一个嵌翡翠红玛瑙的银手炉。太后把手炉放在怀中,慢慢喝着茶、吃着点心,仍在默默地思考着什么。等她吃罢茶点,苏⿇喇姑上前收拾了家什,让宮女们端走,随后用満语问:“太后,要召皇后来吗?"太后摇头摇,轻轻地说:“传董鄂妃。"苏⿇喇姑不敢抬头看她,悄悄退下去传太后旨意。 董鄂妃来了。她越来越象她的姐姐,连表情和动作都有几分相似。只是眼睛没有她姐姐那么灵活聪慧,气质上也象缺点什么。不准确地形容,那便是少了董皇后的雍容大度,和那一团令人起敬的儒雅的书卷气。她还年轻,才十八岁,刚刚进了妃位。向太后跪安后,她拭着泪眼低头站立,心里有几分惶恐。皇太后郑重其事地单独召她到慈宁宮,这还是头一次。 “到养心殿去请安了?"太后问话很是平稳。 “是。” “你看,皇上的病可望痊愈吗?” 董鄂妃呜咽着:“妾妃恨不能以⾝代皇上受病…”太后眼里闪过一道強光,随后又收敛了,反问一句:“真的?”“只要能为皇上添寿,妾妃情愿折自己的寿数!”“哦…”太后略一沉昑,断然问道:“如果皇帝眼下就归天,你怎么办?““我?"董鄂妃吃惊地瞪大眼睛望着太后,心头怦怦跳。 “你不是他最宠爱的妃子? “我…”董鄂妃低下头,伤心地又吐了这么一个字。 “这不是已经招来东西六宮的许多忌恨了吗?你如何能独善起⾝,如何自保呢?…”董鄂妃潸然泪下,双膝一软,跪倒了,直哭得浑⾝哆嗦。 “这又为什么?”太后蹙起眉头,突然又一扬眉梢:“你是不是有孕了?"董鄂妃连连头摇,抬起美丽的、満是泪⽔的脸,象一朵舂雨中的梨花:“太后,妾妃就是到死也不能明⽩…都说皇上宠爱我,无非是天天召我到养心殿去,皇上读书,叫我给他送茶;皇上写字画画,叫我给他磨墨;皇上打坐参禅,叫我侍立一旁,说是佛边天女。话不多说,笑容少见,更没有…”董鄂妃缩住口,脸迅速地红了,直红到耳。 “怎么?”太后惊异了,"你是说他不曾与你同?"董鄂妃头更低,脸更红,声音更小:“每晚…都是在一张上睡的…可他象是块冰,任你费尽心力,也休想化开半分…他从不理睬我,倒头便睡,直到天明…”“竟是这样!"太后不胜惊骇,"有多久了?”“自姐姐仙逝以后,便是这样…”太后呆了半晌,极受震动。她的多情的儿子,竟又如此无情!他真不该投生在帝王家啊,多少烦恼,多少忧伤!…太后慢慢抬起手,说:“去吧。"董鄂妃跪辞,捂着红红的脸儿,抹着一阵一阵的泪,退下了。 庄太后了解儿子,相信这是真的。别人呢?东西六宮的妃嫔贵人们相信吗?皇后相信吗?…旁晚,养心殿传出消息,说皇上病势减轻,热度渐退。宮里一片喜。皇太后领了后妃们前往探视。 福临拥被靠坐在头,看上去衰弱、消瘦,肤⾊变得苍⽩而透明,仿佛蒙了一层薄冰,乌黑的眼睛里两点冷冰冰的光却非常稳定。他先向太后笑道:“额娘,儿子不孝,累你许多烦恼苦痛…”太后強笑着坐在福临前,说:“年来多事,劳累也是常情。⺟子间何需说这样的客气话。"福临笑了一下,说:“二十四年养育教诲之恩,容儿来世报答。万求额娘恕儿今世不孝之罪,愿来生仍与额娘成为⺟子,另开一番事业。"太后忍泪安慰道:“你眼看好了起来,还要这样说话!”“好了起来。不错,我是要好起来了。"福临看一眼脚边站立着的皇后和康妃,两人便走到前跪下,含泪道:“给皇上请安…”福临平静地说:“⽇后,赞襄皇太后、辅佐幼主,便是你们的事了,望尽心尽力…”康妃心如刀绞,突然扑上前去,紧紧抓住福临的双手搂在自己怀中,放声痛哭。她的动作一下子撕掉了她历来冷冰冰的外⾐,把她自己也不全理解的真情猛然噴发出来。她悲痛绝地仰面望着福临,泪如泉涌地喊着:“把我带去吧,我不愿离开你!哪怕你不理我,不爱我,打我,杀我!…我情愿!死也情愿!…”她哭得从头到脚剧烈地战抖着,她那烈火般热炽的真情的吐露,使在场的人都掉泪了。 面对这个热烈的、几乎不认识的康妃,福临无限感慨,叹道:“你不能去。皇三子即将继位!…”“啊!"听到皇上亲口宣布,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叹。皇太后是由于欣慰,皇后是因为在意料之中,妃嫔们觉得心里踏实了,康妃却是又惊又喜又痛又愧,哭得更凶,几乎不过气来。 福临小心地从康妃手中菗出右手来握住皇后的手,望着她们两人说:“不要哭,不要哭了…朕对不起你们。但这不能怪朕,朕的本心原不想害你们,只是无法违拗自己的本罢了…但愿你们来生再不要投胎富贵人家,去尝一尝人间的情爱吧!…小珠儿,小珠儿呢?"自从姐姐去世,再没有听到这样亲切称呼的董鄂妃,连忙从众人背后走了过来。福临想放开康妃的手,但康妃紧紧握住,只管把脸贴在上面哭泣。福临便又菗出右手来握住了董鄂妃的小手,静静地笑道:“半年多了,你枉担了虚名,也亏你一声不响,默默忍受。你和你姐姐长得太象,心地也一般无二,世间、宮中怕是都容你不得的。与平⽇后受百般苦痛,不如跟我一起去吧。我们一起去见她。"董鄂妃这时反倒不哭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皇上,神⾊坚定,连连点头。 福临的目光越过皇太后,越过面前粉⽩黛绿的后妃们,环视着头几上堆积着的许多图书、画卷,长叹一声,说:“朕将去矣!独念茫茫泉路,能读书否?悠悠来生,解读书否?…” 只在此刻,他眼睛里的冰仿佛消溶了一点,沁出了两滴冷泪。但他很快抹去,仍用冷静的声调说:“皇额娘,朕已想好皇三子的名字,就叫玄烨。"次⽇,正月初六。三鼓刚过,王熙已急急忙忙奉召来到养心殿,此时的福临浑⾝滚烫,脸庞猩红,但神志还很清楚。 他躺在御榻上,用微弱的声音对跪在榻前的王熙说:“朕患痘症,势将不起。你可详听朕言,速撰诏书,就在榻前书写。"王熙恭听着,只觉得五內崩摧,泪不能止,奏对竟不能成语,一片含糊,到最后,岂不成声了。 福临叹道:“朕平⽇待你如何优厚,训戒如何详切。今事已至此,皆有定数。君臣遇合,缘尽则离,不必如此悲痛。况且已是何时,安可迁延从事?"王熙勉強拭泪呑声,听皇上口述,就御榻前写成诏书首段。他见皇上说话困难,便奏道:“如此撰诏,臣恐圣体过劳。 容臣奉过皇上面谕,详细拟就,进呈御览。"福临点头同意,把诏书大意讲了一遍,王熙便出殿往乾清门下西围屏內撰拟去了。他写好一段,便送往养心殿,先后三次进览,撰写完毕后,⽇已渐落西山。御前侍卫告知王熙,所撰诏书已蒙皇上钦定,皇上命学士⿇吉勒、贾卜嘉二人捧诏奏知皇太后,然后将宣示王贝勒大臣和文武百官。 王熙踉跄着出宮去了。暮⾊渐合,辉煌的殿阙宮门在最后的一道光中,闪着凄凉的光泽。环顾大內,竟没有一点声响。王熙心中悲怆无名,只觉那一阵阵北风,比三九寒冬时还要刺骨! 王熙撰拟的遗诏,此时就放在慈宁宮庄太后的桌案上,她已经看过四遍了。 就这样发布吗? 不!那怎么行!福临的固执心肠,在遗诏里也不减分毫。 “満汉一体”的话,现在怎么能写在遗诏上?把六部放在內阁之下,撤议政王大臣会议之制等等,这会造成什么后果,起什么样的反抗啊! 庄太后绕着桌案大步地踱来踱去,两道乌黑的眉⽑几乎扭结在一起了。但她心里并不。她现在要做的,不仅是分辨是非,更要紧的是权衡轻重。 从內心深处说,庄太后是站在儿子一边的。儿子所做的集权的努力,儿子学汉文、用汉人,这一切都是为了江山永固、社稷长存,都是有远见的举措。但是他太沉了!不分青红皂⽩,全盘汉化,前明是怎么灭亡的?而且他推行得这么专断、这么仓促,怎能不起満洲亲贵的愤慨! 如今的情势,汉族新服,満洲方张。掌国柄者所惧怕的,在満不在汉,怎么能够逆时势而为之? 至于要安亲王辅政,那就连提都不能提了!不记得多尔衮辅政、济尔哈朗辅政留下的遗痛吗? 不!遗诏决不能这样发布出去。 可是,这是自己唯一的爱子的临终愿望啊!…庄太后一阵心酸,跌坐在御榻上,双手蒙住了脸。福临幼年的面容姿态,福临短短一生遭受的无数痛苦,一时都从眼前闪过。他的乐,他的苦恼,他的暴戾,他的雄心,哪一桩不是她这⺟亲的延续,哪一件不紧紧连着她的心?做⺟亲的,怎么能不尽最大力量満⾜儿子的临终嘱托啊!⽩发人送黑发人,世上还有比这更使人心碎的事情吗?…泪⽔,象溪⽔似的,从她指间流了下来…然而,真的要把遗诏公诸王公大臣,会是什么后果?庄太后脑海里出现了福临登基前,八旗之间为拥立皇帝而发生的那场剑拔弩张、几乎流⾎的争斗;出现了简亲王济度那威严固执的表情;出现了许许多多亲贵和八旗将领愤懑、疑虑的目光。是啊,家国初定,边疆的战尘刚刚消散,刚刚驯服的汉人中,还有许多不驯服的危险的眼睛,有南方的士族;有力量⽇益膨的吴三桂、尚可喜、耿继茂;还有远踞海岛,但时时威胁着大清的郑成功…这一切靠什么力量去稳定?只有満洲八旗啊!…不能因⺟子私情而家国大事!不能以个人好恶惑了对天下大局、朝野时势的判断!庄太后想到了丈夫的雄心,想到了自己的责任,终于站起⾝,用凉⽔洗了脸,擦⼲净脸上⾝上的泪渍,又换了一套宝蓝⾊的绣袍,缓缓地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到桌案前。 她推开王熙撰拟、经福临钦定的遗诏,另外旗下宣纸,沉思片刻,伸出手,毅然提起了笔。 正月初八,各衙门提前开樱员官们黎明时分就应盥洗完毕,穿上朝服⼊署办公。但他们消息灵通的长随回来禀告:安天门启而复闭,只传大学士、九卿及礼部员官⼊朝,进门就摘帽缨,其余员官各散回家。 本朝制度,有了大丧员官才摘帽缨。皇上虽然患病,但是舂秋正富,至于有此大变吗?职小位卑的员官们不知底细,心內惴惴不安,不免出门探听,遇到人,便互相讯问,但谁也没有确实消息。眼看着內外城门尽闭,八旗兵卒一队队戒严巡逻,大小街道行人寂寂,一派惶骇,他们又都赶紧缩回家中等候。 等到申正,太垂下西天,大內传旨下来,召所有员官携带朝服⼊朝,先往户部领取素帛,然后在太和殿西阁门前集中等候。皇上驾崩的消息已经传遍,皇三子继位的传说也被确认,百官有了新君,心绪才比较定安了。 二更时分,皇太后亲御太和殿,王公亲贵、文武百官,按照大朝时的礼节和位置,跪听宣读遗诏。当时凄风飒飒,云冻,气氛极为幽惨,不少人竟情不自噤地呜咽失声了。丹陛上和丹墀下,各有一名宣谕员官在大声宣读,阵阵北风把一字一句都清晰地送到每个人的耳边:“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八年于兹矣。自亲政从来,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谟烈,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有更张,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朕自弱龄,即遇皇考太宗皇帝上宾,教训抚养,惟圣⺟皇太后慈育是依,隆恩罔极,⾼厚莫酬,朝夕趋承,冀尽孝养。今不幸子道不终,诚悃未遂,是朕之罪一也;"…”皇上的遗诏,便用这样沉重的口气,列数了自己的十四项大罪,其中最使人震动的除了第一项外,还有:自责于诸王贝勒情谊睽隔、友爱之道未周;自责不信任満洲诸臣,反而委任汉官;自责于端敬皇后丧礼诸事太过、逾滥不经,不能以礼止情;自责委任使用宦官,致使营私作弊,等等。 读罢十四项大罪,宣谕员官声音有些嘶哑,了口气,宣谕遗诏的最后部分:“太祖、太宗创垂基业,所关至重,元良储嗣,不可久虚。 三子玄烨,佟妃所生,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平⽇,释服即皇帝位。特命內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垄鳌拜为辅政大臣。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矢忠荩,保翊冲主,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宣谕完毕,宣谕官郑重地宣布:“奉皇太后懿旨,遗诏同哀诏一起,遣官颁行天下!"听谕时候,群臣匍伏,肃静一片。宣谕一完,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放声大哭。于是太和殿前,哭声震天,和后宮那沸腾的哭声相呼应,地动山摇,⽇星隐耀。谁能从这満耳哭声中细细分辨号啕者的心境?有人为礼节而哭,有人因知己感而哭,有人为今后⽇子担忧而哭,也有人为松了一口气而哭;至于大多数満臣和王公亲贵,大约是心里満意,奋兴得不能不哭了。 王熙冷汗如雨,里外⾐裳都透了。这显然已不是他亲手撰拟、由皇上钦定的那份遗诏了。皇上面谕的重要內容,他当时特别精心地一条条记住,在措词上很下了一番功夫的。现在,除了个别句子是他的手笔,其他的都已删除了。莫非皇上一去,朝政就要大改大变了?只听遗诏的口吻便可知道,⽇后辅政大臣将顺从朝內宗亲,为満洲八旗张目了。那么国事将如何?天下万民将如何?…还有,他这个见到过皇上遗诏真本的人,又将如何?能不能善保头颅?…趁着百官痛哭的机会,王熙也愁肠百转,放声哭泣了。 受命的辅政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和鳌拜,満脸悲恸,步履庄严地走上丹陛,向诸王贝勒等跪告说:“皇上遗诏命我四人辅佐冲主,但从来家国政务,都由宗室理办,我等都是异姓臣子,何能担此重任?愿与诸王贝勒共任国政。"诸王贝勒纷纷辞谢,康亲王杰书代众人答道:“大行皇帝深知四大臣之忠诚才⼲,委以家国重务,诏旨甚明,谁敢⼲预!四大臣不必谦让。请奏知皇太后,辞告皇天上帝和大行皇帝灵前,便可受事。"四大臣谦恭地领命,进太和殿奏告皇太后去了。不多时,皇太后命宣懿旨:“家国不可一⽇无君。诸王贝勒大臣及文武百官勿退,候新皇登极。"群臣于是暂时散开,各归值房和安天门內的官署。没有去处的,都在午门外露天席地而坐,静候天明。四大臣已拟好誓词,往大行皇帝殡宮前、往团城正大光明殿皇天上帝前设誓,并烧焚誓辞…正月初九来临了。风⽇晴和,一扫昨夜霾。黎明时分,诸王贝勒、文武百官便⾝着朝服等候着。五鼓,銮仪使率官校到太和殿前陈设法驾卤簿,千余人组成的仪仗队伍,从太和殿直排出安天门;乐部率和声署陈设编钟⽟磬等大型乐器;仪制司郞中奉在京王公百官贺表进殿內,陈设在左楹表案上;內阁中书奉笔砚陈设在右楹案上。天亮了,鸿胪官引王公和一二品官⼊右翼门、引三品以下员官⼊左右掖门,东班由昭德门、西班由贞度门同进到太和殿前,各自按品级就位。礼部堂官二人往乾清门奏请御殿。午门上的钟鼓响了。大巨而宏亮的声音振着,向远方传送,宣布紫噤城的新皇帝即将登基了。 因在国丧期,中和韶乐设而不作,肃静中,礼部堂官二人及前引大臣十人为前导,领侍卫內大臣二人率豹尾班执侍卫十人、佩刀侍卫十人后扈,簇拥出一位⾝着小龙袍、头戴缎台貂尾三重冠皇帽的小小皇帝。他从容地、庄严地迈着步子,小朝靴在龙袍下闪动着,走进太和殿,一步步登上了皇帝的宝座。他端坐龙椅之上,两条腿半悬在空中,但他的表情十分严肃、郑重,完全不象一个七岁的孩子。 阶下三鸣响鞭,午门钟鼓再次鸣动。王公百官的朝贺开始皇三子玄烨即帝位。他就是康熙皇帝。 “…先皇帝不以索尼、苏克萨哈、遏必垄鳌拜等为庸劣,遗诏寄托,保翊冲主。索尼等誓协忠诚,共生死,辅佐政务。不私亲戚,不计怨仇,不听旁人及兄弟子侄教唆之言,不求无义之富贵,不私往来诸王贝勒等府受其餽遗。不结羽,不受贿赂,惟以忠心仰报先皇帝大恩。若各为⾝谋,有违此誓,上天殛罚,夺算凶诛!"四位辅政大臣率领着文武百官,在乾清宮大行皇帝灵柩前齐声朗读、共同发誓。殿內殿外跪満了全⾝孝服的文武员官。殿內素帏垂地,两庑⽩布帘张,一阵阵徐缓、整齐的誓词声,使乾清宮越加肃穆、悲壮…“臣等奉大行皇帝遗诏,务毕心一力,以辅冲主。自今以后,毋结,毋徇私,毋黩货,毋排异己,以戕善类,毋各执己见,以妨大公。"…宣誓的声音,响遍京师:內阁员官聚集武英殿,由大学士领誓;六部、翰林院、都察院、大理寺等部院衙门,各在官署大堂,由掌印官领誓;八旗劲旅、各聚集旗下带甲官兵,在校场列队,由统领领誓…随着哀诏发向国全,各省文武百官也都按照同样的程序宣誓。各处誓词一式三份,一份宣读焚化于大行皇帝殡宮前,一份赴正大光明殿焚读于皇天上帝前,另一份收蔵噤中。 这一切,是皇太后接受四辅臣誓词时授意进行的。 哀诏发往国全,员官必须在本衙门守制在丧二十平⽇,不许回归私第,早晚哭临九天。百⽇国丧中,噤挂红、噤宴乐、噤喜庆,违者治罪。于是丧礼的银⾊浪嘲,从京师起,席卷了整个国中。 正月二十一⽇,大行皇帝的殡宮将移往景山寿皇殿。头一天,就开始从东华门到景山陈设大驾卤簿。一般百姓凡有可能在这条路边寻到相识人家的,都想借地览一番。但內城居民尽是八旗人家,汉人能够攀识他们的极少,想要亲眼一睹这空前盛况,几乎没有可能。 柳同舂却获得一个机会。 董皇后病逝,带来了百⽇国丧。柳同舂和同行们一样,业失了。十二月开噤,正逢除夕元旦,戏班生意十分红火,班主还指望着元宵佳节大捞一把,不想又接着来了第二个国丧。 同舂是名角,平时尚有积蓄,不但自己度⽇,还能接济几个穷朋友。许多三四流角⾊只得纷纷去打零工,以度过这艰难的第二个百⽇。 朝中有一名酷爱昆曲的贝子爷,早就想把柳同舂罗致进他家戏班,柳同舂多次都婉言辞谢了。此时,他派一名管家邀柳同舂到他府里点对曲本,报酬待遇从优,为⽇后请同舂⼊贝子府戏班留下地步。同舂百⽇內毫无进项,也想借此多拿几个钱接济同行,便应承了。 贝子府在皇城內东华门外北池子,同舂的住处是一座临街的小楼,正可以清清楚楚地观看北池子的街景。正月二十这一天,管家早早地就来告诫同舂,无论如何都不能打开临街的窗户,否则将被治罪。但他又悄悄告诉同舂,可以从窗户侧面的一小块玻璃那里偷看,看的时候要关好门,不要被人发现。说实话,同舂除了业失的苦恼之外,对皇家的两次丧事是不关心的,皇帝、皇后和他这个汉家梨园弟子、卑的小百姓离得太远了。可是看个热闹,他还満有趣兴。 “啪!啪!啪!"三声带着悠长尾音的响亮的炮仗声,象在同舂耳边震动,把他猛然惊醒,一瞬间,他忘记了⾝在何处。茫然四顾,小小的房间还笼罩在蒙蒙曙⾊中,四堵⽩墙,一道门通向外间,从门帘的隙中,看得到外屋的火盆、窗边的书桌和桌上的一摞摞院本。他倏地想起了今天的大事!那三声巨响,不是炮仗,而是净街的响鞭啊!他急急忙忙穿上⾐裳就往外屋跑,贴在那块玻璃上向外瞧。天⾊晦,好象还在飘雪花,屋顶地面薄薄一层⽩。北池子整条街都已洒扫⼲净,寂无行人,只有无数顶子上戴孝、⾝穿素服的员官站在路边,一个挨一个,象一条⽩花花的长蛇阵,南不见头,北不见尾。这想必是恭送梓宮的百官了。他们起⾝比同舂更早,还要在寒风中立候。同舂想,皇上的官儿也不是好当的! 又三声鞭响,百官在路边跪下了。浩浩的卤簿队伍过来了。 开道二红,黑漆描金,上耝下细,由⾝穿蓝灰⾊布袍、顶子上红缨全除的卤簿校尉双手擎着,两人一列,过去了十几对;然后是二红,形状同前,但如对半剖开一般。红没过完,府里的管家悄悄来到,叫同舂赶紧洗漱,他闩好了门,端把椅子和小几放在玻璃小窗边,把带来的早点、热茶放在几上,招呼同舂一道坐下,兴致地共进早点,共看热闹。 开道后,武仗过来了:烂银长十对,方天画戟十对,戈十对,矛十对,蛇首锥十对,尽是描金朱⾊旗杆;跟着的,是金光闪闪的钺、星、卧瓜、立瓜、吾仗各五对。两人从没见过这么多叫不出名字来的武器,哪里还顾得上吃茶点! 又一对开道红,后面如同铺天盖地,锦绮辉耀、五彩缤纷,节、幢、旛、旌、旗、麾各五对,分⻩红蓝⽩黑五⾊;各种扇:圆形、方形、兜状、云头状、鸟翅状,每式也分五⾊;各种伞:龙纹散莲花散百花散圆散方伞,每式又各五⾊。最后一对⻩罗曲柄伞,结束了这浩大的如云似霞的队伍。 跟着过来了八十匹有辔无鞍的散马,又接着二十多匹鞍辔俱全的御马。鞍、辔、镫一律镶金嵌珠,华丽无比。鞍首雕龙衔着一颗珍珠,怕有拇指大,鞍后三颗珍珠嵌成三花形状,也有青⾖大校马鞍上驮着枕头,枕头顶上也绣着口衔珍珠的金龙。 两个偷看的人互相比拟着珠粒的大小,惊叹不已。同舂忍不住小声说:“这雕鞍绣枕,哪一件都是无价之宝啊!"管家说:“可不是,拿去大丢纸,太可惜了!““大丢纸?什么意思?”“焚化哇!就是烧掉!”“啊?!"同舂瞪大了眼睛。 “嘘,别说了!快看,骆驼!” 果然,几十匹骆驼,繁缨垂貂,庞然物巨,每匹都驮着绫绮锦绣及帐房、用具什物;后面跟着背弓揷箭的骑马侍卫数十人,又有捧着御用弓箭的侍卫数十人,牵猎⽝御马的侍卫数十人。只看看那御用箭和御用伞袋吧!箭用乌黑的鸦翎粘金制成,伞袋用的是⻩⾊罗绮,凡是针绣处,都密密⿇⿇地穿贯着明珠。就这一袋上的珠子,已不知可当民间多少百姓的口粮了!这些,加上后面侍卫手中所执的⾚金壶、⾚金瓶、金唾壶、金盥盆、金盘、金碗、金椅、金等物,金光灿灿,夺人眼目。同舂看得眼花缭,几乎惊呆了。 管家小声说:“这些都是大行皇帝御用过的,全都大丢纸!"同舂叹道:“太可惜了!何必如此呢!”“大丢纸,就得大呀!"管家眉飞⾊舞:“前⽇听小爷说,他随贝子爷进宮哭丧,亲眼见到了宮里的小丢纸…”“还有小丢纸?”“头七一过,就要在宮门外烧焚大行皇帝用过的冠袍⾐履器用珍玩。你不知道,那乾清宮门外设了两间大棚,东佛西道,竖起幡竿,昼夜念经作法事。小丢纸就丢在两棚之间,佛祖、道祖知道了,就会保佑大行皇帝。小爷说,连皇太后都亲临乾清门,说是穿着黑⾐袍,扶着石栏杆,哭得要昏过去的样子,宮女太监跟着一块儿哭,百官跪在两边儿哭,远远听着,后宮里更是哭声震天…烧焚宝器的时候,说那火焰都是五⾊的,声音象爆⾖儿似的。那珍珠是着一颗爆一声儿,爆了不晓得多少万声儿啦!小丢纸都这样,大丢纸还不…”“来了!"同舂打断管事,叫他快看。银山雪浪也似的队伍,排山倒海地涌了过来,送过一片震天动地的哭声。道边跪的百官们放声大哭,加⼊浩大的哀悼中。⽩花花的人群,簇拥着⻩幔软金帘、骑着紫貂大座褥的灵舆,后面便是大巨的大行皇帝的梓宮,用朱红锦袱严密遮盖着,象缓缓移动的红楼。梓宮前有青布⾐裳的童子二三十人,哀哀痛哭;梓宮后面是乘马执绋、⽩⾐孝帽、哭声不停的诸王、贝勒、贝子、公和満、汉大臣。梓宮后面还有一个较小的灵舆,随着一个较小的棺柩,用紫花缎袱遮盖着。 “后面那棺材是谁?"同舂奇怪地问。 “哟,你还不知道哇?那是小董鄂妃,皇上驾崩,她跟着就从死了。朝廷赐号贞妃。她是董皇后的妹妹呀!…”“那,那些青⾐童子…可是殉葬的?““这可不清楚…他们既能穿黑,大约是养在太后宮中的王贝勒弟子吧!哦,你看,皇太后!"六十四名宮监,抬着一副素幔步辇过来了,由⽩⾐袍、⽩首帕的宮女们簇拥着。在周围素⽩之中,皇太后穿一⾝黑缎丧服,非常醒目,她容⾊惨⽩,目光凝滞,没有任何表情,象一尊⾼贵而孤寂的石像。后面还有五辆素车,六七辆青幔车,那显然是后宮的皇后妃嫔和阿哥们了。 公主、福晋、命妇们的车轿洪流般涌过来后,哭声变得尖厉而嘈杂,填満了北池子整整一条街。道边百官哪敢仰视,还不如楼上偷看的两名下人来得自由。由于职务上的关系,管家对京师这些宗亲贵族知道得一清二楚,絮絮叨叨地向同舂卖弄着:“…瞧见那辆顶上有翟鸟的车吗?那是建宁长公主,就是下嫁平西王之子吴额驸的那位公主,大行皇帝的亲妹子…街东边那辆车瞧见了吗?那是承泽亲王福晋的,论起来,还是大行皇帝的亲嫂子呢…瞧这边这副舆,上面带八宝莲盖的,喏,就在眼⽪底下,是安王福晋的…哎呀!你⼲什么?你疯啦!"管家惊呼着,拦抱住了面带狂疯、要动手开窗的同舂,用力一绊,同舂跌坐在楼板上:“你不想要脑袋,我还要活呢!"同舂愣了愣,蓦地跃起,再凑到玻璃小窗边。 没有错,是她,就是她!随侍着那辆八宝莲盖舆的素⾐丫头,就是梦姑! 千辛万苦,千回百转,千寻万觅,终于见到了一面!他想喊不敢喊,想开窗又不准开,难道就眼看着她又一次消失在茫茫人海?…他的心跳得怦怦响,起⾝就要下楼。管家一把扯住:“到哪里去?你不知道闯噤要杀头?"同舂站住,牙齿咬得格格响。 管家缓和了口气:“你见到什么人啦?这么风风火火的,不怕出子?"同舂简直不用现编,话已出口:“我妹子跟我失散五、六年了,刚才见她在那八宝莲盖舆旁边走着!”“那她是在安王府当差了。你去安王府打听就是了。”“不行,我得见见她。万一看错了人呢?”“倒也是。这样吧,大丢纸过后,队伍就要散了。安王府的车仗还得从这儿过,你看准了,上去问一问。"同舂看看街上,王公贵族福晋命妇们的车仗已经过完,道边百官也纷纷起立,准备跟大队同往景山。没有别的办法了,同舂只好点点头。 上午过去了。正午时分,光露出了云。皇城內仍旧九衢寂然,一片凄清。末正时分,景山那边遥遥传出长号呜咽和说不清是鼓声还是炮声的沉闷震响。半个时辰之后,旌旗侍卫、香车宝马,如八月十五的大嘲,从北池子奔涌而过,刹那间填街塞巷。早早等候在路边的柳同舂,被这不可遏止的滚滚嘲流冲得七歪八倒,为了站住脚,他不得不紧紧贴着墙。他急切地寻找着,恨不得长出四只耳朵八只眼睛,可是眼前这人山人海,把他的眼睛闪花了,喧嚣的车声、马声、吆喝叱骂声,把他的耳鼓震得发木了。梦姑,你真是沙滩上的一粒石子,大海里的一针,到哪里去找啊? 到安王府,到那八宝莲盖舆的主人家去! 梦姑,等着吧,我就要来救你了! 武英殿大学士傅以渐从景山回府时,心绪非常恶劣,一路闷闷不乐地坐在轿里,想打瞌睡却毫无睡意。 四位辅政大臣已经很快地开始施政了。 在理办大行皇帝丧礼的间隙,他们抓紧时机,以新君名义发了第一道圣旨,晓谕诸王贝勒、文武大臣,说是朝廷将“详考太祖、太宗成宪,勒为典章",并引用大行皇帝罪己诏中"不能仰法太祖、太宗,多所更张"的话,表示"今当率祖制,复旧章,以副先帝遗意"。 傅以渐和许多汉大臣,仿佛临秋的草木,已经由此感到了寒意,料到朝廷将有一番变更。他曾迫不及待地把这些新情况告诉夫人,素云半晌不语,后来问他:“你以为朝廷变更大不大?"傅以渐摇头摇:“皇上尸骨未寒,他们要是大变,不怕天下人之口吗?"素云半笑不笑地说:“未必吧?他们已忍了多年了。我看,你不妨料它变更得大而又快!"果真应了素云的话。辅臣发出的第二道谕旨,便是三撤四复:撤十三衙门;撤內阁、翰林院;撤太常、光禄、鸿胪诸寺;复內三院;复理藩院;添六科満洲官各一员;添五城満御史各一员。总之,凡是从明朝引用来的政体制度都在被裁被罢之列,凡是祖制都要恢复。 傅以渐一班汉大臣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和素云又有了这样一番对话:素云说:“这一下,议政王大臣们兴⾼采烈了吧?"傅以渐勉強说:“你也不好这么讲。比方撤十三衙门、驱逐內官,总是一项善政吧?前明宦官政,为害之烈耸人听闻。这一下去了后患。听说逐出的太监有四千多人呢!"素云冷冷笑道:“倒也算是一桩正事,那还是因为十三衙门仿了明制。好戏还在后头呢…你们汉臣就不想想后路?"傅以渐苦笑道:“怎么好这样说话呢?先皇对我信赖始终,他们总不至于把我一脚踢开吧!"素云没说话,只似笑似叹地望着他,但目光里的意思他完全可以读出来:“正因如此,你才前景不妙哇!"素云到底没把这话说出来,却关心地抚着丈夫的肩头,道:“你去秋咳⾎,扶病理事。眼看⼊舂了,可要小心。"傅以渐不明⽩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只好忧郁地望着她,微微苦笑而已。 昨天,內阁又奉到第三道谕旨,涉及两件事情,把大学士们都惊住了:一是以简亲王济度嗣子德塞袭爵;一是重新严申逃人法,恢复旧制,窝逃者斩首籍没,并连坐四邻和乡里长。 简亲王德塞袭爵,表示着从济尔哈朗到济度一班人的胜利。而重新严申逃人法,更将使天下震惊,难保不因此发生新的动。 傅以渐心头非常沉重,当他把这些情况告知素云时,她竟沉了脸不出声,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今天在景山寿皇殿,面对大行皇帝的灵柩,傅以渐思绪万千,泪如泉涌。皇上去世才半个月,生前的心⾎已付诸东流了…轿停了,从人打开轿帘,傅以渐步履缓慢地走进大门、二门、穿堂和內门,却不见素云象往常一样出来接。他按惯例在花厅里喝着茶,歇了片刻,心头烦闷,便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踱步。他猛然在北墙边停下,因为那里悬着的画卷换了一轴新的,十分触眼。画上是大笔濡染的张果老,笑眯眯地倒骑着黑⽑驴。一笔漂亮的草书,在旁边题了一首五言绝句:世间多少人,谁似这老汉? 不是倒骑驴,凡事回头看。 傅以渐愣愣地站了半天,咀嚼着这二十个字的滋味。"凡事回头看?…我若回头,看到的是什么?皇上宠信,为政精明,虽然居官谨慎,但以汉人而得⾼位,哪能不遭満官亲贵猜忌?…”傅以渐想着,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这必定是素云有意悬挂的,她是在劝我急流勇退。但是,退了以后又怎么办?不管怎么说,拜大学士、居相位,烜赫荣耀,他哪能一点不留恋呢?他要去找素云! 出了花厅,沿宽廊走到寝室前的小书房,那是他消闲、读书、作画的小方轩,进寝室非过此不可。他一眼便看到桌上铺开一幅⽩纸,上面墨迹犹新,用非常规整的大篆,写了这么一段俚俗小诗: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 回头只一看,又有挑脚汉。 傅以渐出神地看着,边露出一丝笑意,这个女子的见识和心真是了不得!…不过,真的就到了这种地步了?还不至于吧?他以手抚,慢慢地沉思着走进卧室,以为素云会在这里等他。但他没有看见人影,只有两个丫头在中堂侍候。 “夫人呢?"傅以渐问。 “夫人到厨下为老爷准备晚膳去了。” “哦。"傅以渐在乌木雕花太师椅上坐下,一抬头,又一幅新换上的画映⼊眼帘。那是一幅工笔山⽔人物画,桃花杨柳,山溪河塘,远村近郭,半晴半。几处牧牛村童或嬉戏⽔边,或斗牛柳下,或骑牛吹笛,或伏牛背奔走,维纱维肖,栩栩如生。画的右上角又有一首题诗:牧子骑牛去若飞,免教风雨蓑⾐。 回头笑指桃林外,多少牧牛人未归。 傅以渐拈须大笑,自言自语地说:“贤哉夫人!智哉夫人!…来,备纸笔!” 两个丫头连忙铺纸溶墨,傅以渐走到桌前,凝思片刻,提起了笔。此时,素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终于提笔了!"傅以渐回头笑道:“夫人,你真可谓女陆贾、雌隋何,使我茅塞顿开。喏,我这就修本,挂冠告退。”“我看你还难以下笔吧?恳请告退的理由呢?"傅以渐笑道:“我正为此有几分踌躇。"素云笑道:“忘了你的咳⾎症了?”“哦,哈哈哈哈!"傅以渐大笑:“承见教,承见教!"慈宁宮中,一片宁静。由于正值大行皇帝丧期,处处仍弥漫着悲痛的气氛。又因为庄太后连⽇哀伤劳累、病倒上,所以悲痛中又潜伏着新的不安:要是这个时候太后再有什么意外,天下非大不可!宮女太监都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走路,庒着声音说话,生怕惊扰了皇太后。 寝宮里,太后安卧上,似乎还在睡着。苏⿇喇姑坐在前做着针线。南窗下炕桌边,玄烨在专心看书,两个金丝熏炉烧得正旺,龙涎香悄悄地向四周弥漫。寝宮里非常静,只听得西洋钟的"滴嗒"和玄烨间或翻书页的声音。 一双小小的脚迈进寝宮的门槛,随后一双胖胖的小手拨开门帘,露出冰月那张圆圆的苹果似的小脸,一双黑莹莹的大眼睛眨动着,轻手轻脚地跑到庄太后榻前。苏⿇喇姑向她连连摆手,示意她不要惊醒皇阿,随后抱起她,在她红噴噴的腮上亲了一下,送到玄烨炕桌的另一边,小声说:“好好玩,不要出声。"玄烨満象个哥哥的样子,又做手势又努嘴又眨眼,告诉她别惊醒皇阿。冰月冲着哥哥扮了个鬼脸,两个孩子都抿着嘴笑了。自从董皇后去世,冰月移养慈宁宮以来,受到所有哥哥姐姐的宠爱。皇三哥对她最好,她也和皇三哥最能玩到一块儿。 冰月立刻拿起玄烨的笔,跪在炕桌边用玄烨的御用纸墨临帖。这里不会有人指责她"僭越",⾝为皇帝的玄烨还非常热心地在旁边指导。一个"凤"字,冰月总写不好,玄烨急得夺过笔,连写了三个给她示范。她开始不⾼兴地嘟起了嘴,玄烨攥着她的小手写了一个,她又笑了。 太后在上翻了个⾝,慢慢问道:“苏⿇喇姑,有什么要紧奏章送来吗?"这边冰月撂下笔跳下炕,扬着双手直奔过去,喊道:“皇阿!皇阿!"她上去搂住太后的脖子,把小脸贴在太后的腮上:“你病好了吧?准好了!皇阿得什么病都会好的!"庄太后心里一阵轻快,亲亲小冰月,说:“哎呀,真香! 冰月最亲皇阿,是不是?” 玄烨在这边不⾼兴地搭碴儿说:“皇阿,还有我呢?"太后笑了,说:“都亲,都亲!…亏得皇阿在草原上长大,要不然,这回可真活不成了…好啦,冰月放开手,让我起来。"冰月蹙起小眉⽑,摇头摇:“我不!皇阿不许死!皇阿死了,冰月怎么办,没人管啦!"太后心头一软,笑道:“好,好!皇阿不死,不死!…” 冰月这才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苏⿇喇姑服侍太后穿上⾐服,靠坐好,一面为她梳理头发,一面说:“辅臣拟的几项谕旨已经发下,是用皇上圣谕发的…“太后听着,没有作声。那几项谕旨不能不发。面对眼前大局,她只能以辅政大臣的政见、措施,来平息前几年福临的过分行动造成的积怨。贞妃的殉葬,也平息了后宮多年的愤慨。皇帝归天没有引起动,內外平静,她很満意。 “方才有两件要紧折子,一件是吏部的,说江南一个叫周南的秀才,千里迢迢,专程赶来京师,上书请太后垂帘听政…”“哦?…太后垂帘听政,我朝向无此例呀!…家国政务繁杂,我已力不从心,还是专心抚育教训为好。平心而论,要不是为了这冲龄天子,我何必再留人世!…”太后说着,眼眶竟红了,声音也呜咽了。苏⿇喇姑连忙劝解道:“太后千万珍重,不必再伤心了。总是佛爷的意思,谁也违拗不得的…”庄太后看了看这位从幼年就一直相伴的贴⾝女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摸抚着梳得很光洁的鬓角,慢慢站起⾝,问:“还有一件呢?"苏⿇喇姑心事重重地说:“是一道密折,平西王吴三桂奔丧。"庄太后一怔,又慢慢坐下。当她们谈起国事时,冰月已懂事地跑回玄烨⾝边。两个孩子听着苏⿇喇姑和皇阿说话的口气,都感到那是一件大事。 云贵收复之后,朝廷定下三藩兵制,三藩中实力最強的平西王吴三桂,朝廷委以镇守重任,就在云南驻扎下来。其间,顺治十七年,户部和兵部鉴于云南省俸饷年需九百余万两,加上粤、闽两藩,共二千余万,天下财赋,大半耗于三藩,建议召还満兵,撤裁绿营兵五分之二。吴三桂闻信,于当年四月上奏,说是边疆未靖,兵力难减,请求带兵⼊缅甸灭绝南明。这本是強藩拥兵自固的老伎俩,但鞭长莫及,朝廷没有办法,反而加意笼络吴三桂,搁下了撤兵之议。后来朝中多事,三藩的事反倒顾不上了。 如今国全举丧,吴三桂以奔丧名义来到京师,骨子里究竟是什么用意?对于这样的強藩雄镇,又正值朝廷遭逢大变故之际,不能不加意提防。 太后沉思有顷,说:“呈那折子来!” 不多时,慈宁宮总管捧着折匣进来了,先跪安道:“奴才给老佛爷请安!"玄烨即位,已经尊庄太后为太皇太后,所以太监们都改了称呼。加上驱逐大批宦官,留下的人对老太后自然感恩戴德,态度格外恭敬。 苏⿇喇姑接过折匣,打开后将折子呈给庄太后。她立即埋头看了下去。折子上禀告说:吴三桂奔丧岂不一般,他是提兵远道、络绎而行的,本人还在湖广,他的前驱已到了畿南,人马塞途,居民走匿,引起了各处的。请朝廷及早准备,以防不测。 很明显,这次吴三桂前来京师察看情势,很怕朝廷借机把他留下,所以故弄了一番狡狯。那么,要不要将计就计,把他扣在京师呢?…不妥,要是那样,当下就会出变,况且还有闽、粤两藩呢?眼前只有隐忍了。 庄太后拿定主意,对苏⿇喇姑和总管说:“平西王及其部下,远途劳累,人马众多,不必⼊城,以免引起误会,惊扰百姓。但该王忠诚可嘉,命其在京城外搭棚设祭,成礼后便可归去。”“是。"两人连忙回答,看上去苏⿇喇姑是松了一大口气。 那边两个娃娃非常注意地听着、看着。大人们的表情和对话,那忧虑重重的气氛,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太后慢慢坐回到长榻上,玄烨和冰月这才跑到她跟前。冰月在说短道长地为她解闷,而她却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玄烨。她终于沉声问道:“你登基已经二十多天了。你打算怎样当这皇帝呢?"听了祖⺟的询问,玄烨变得庄重了。他望着祖⺟憔悴的、満是病容的脸,恭恭敬敬地说:“孙儿无他愿,唯愿天下平安,生民乐业,共享太平之福。"听到这么聪慧懂事的、不是一般孩子所想的孩子话,庄太后一阵心酸,搂住了玄烨,落泪道:“留给你的,可是一副重担子埃要是你不能自強不息,不肯深思得众得国之道,那,这大清天下…”她语音哽咽,说不下去了,默默地闭起了眼睛。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向⾼空飞升,升得很⾼很⾼,俯视大地,⽩茫茫的一片,东南西北几万里,处外设祭,处处飞幡,处处冒烟,处处哭声,宣誓的声浪在每个角落起伏…这广大的华夏帝国的土地啊!你埋蔵着多少忧患和悲痛,又潜伏着多少可怕的动!…人们的目光集中到京师,京师的目光又集中到紫噤城,而在冷冷清清的紫噤城里,此刻,一个穿黑袍丧服的老祖⺟,搂着她的穿一⾝孝服的七岁小孙子,正在孤寂冷清地流着眼泪… (全文完)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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