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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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少年天子 作者:凌力 书号:44832 | 更新时间:2017/12/12 |
第五章 | |
退朝之后,福临按照惯例去向太后问安。才出隆宗门,他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奋兴和狂喜,望着慈宁门,大叫一声"额娘!"撒腿就跑,象十四五岁的男孩子那样无所顾忌,弄得平⽇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的那一大堆侍从內监,也只得捧着金盂、金杯、金盆等等御用物品跟着一块儿跑。他们哪里追得上福临,还没有到慈宁门,便跑得气吁吁了。 跑到慈宁门,福临遥遥望见殿前月台上几盆花菊间露出⺟亲的青⽟钿子,便又大喊道:“额娘!"他飞跑着进了宮门。太后抬起头,惊讶地耸起了细眉。她⾝边的宮女、內监们一个个张大了嘴,这太不可思议了:天下至尊、万民之主,竟这样不顾威仪地跑了起来! 然而,更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狂跑的福临跨过门槛时绊了一下,猛地摔进门里四五尺远,趴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哎呀"一声,吓呆了,近在咫尺的守门太监甚至一时都没想到该去扶一扶皇上。 眨眼工夫,福临跳起⾝来,仍然兴⾼采烈,跑下石阶,穿过汉⽩⽟铺成的御道,一直冲到⺟亲⾝边:“额娘!大好事,孙可望降啦!”“什么?”庄太后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相信。 “孙可望跟李定国火并,孙可望跑出云南,投降了!”“啊!佛爷保佑。"庄太后深长地出了口气,双手合掌,两眼望天。 “这一下,朱由榔的內情,云贵的山川形势就可了如指掌,兵力布置也将成局在!我要立命洪承畴率军进击,我要再委一位抚远大将军率军⼊征云南!…“他一面说,一面奋兴地挥着双手,在太后面前走来走去,一会儿转⾝一会儿扬头,狂喜地张开双臂,大声喊道:“这是上天助我,一展怀抱,成就天下一统大业,开万世昌明之基!…”“皇儿,你不愧是太宗、太祖的儿孙,成就这一番事业…“"额娘,儿的心何止于此!儿要上越明祖、汉武,做一代有为之君!”“好,好!…“太后仔细地望着儿子闪亮的目光,红彤彤的面孔,心里既感慨又动,一时说不出别的,便笑道:“看你,袍子都擦破了。手摔坏没有?"福临伸出手,掌心在沁⾎,笑道:“额娘宮里太⼲净了,儿摔了这么一跤,手上也没有沾灰。"太后托着福临的手,用雪⽩的绸巾轻轻沾去点点⾎迹,轻声说:“洪承畴经略军事四年之久,终于见了成效。"福临眉飞⾊舞地说:“⺟后,孩儿这些年要是听了议政王大臣和皇兄、皇弟们的议论,把洪承畴罢免⾰职,焉能有今天?儿所以力排众议,始终重用他,实在是深知其才⼲见识,决不会无故屯兵四年之久。他暗中联络永历朝文武,终于拆掉了他们的一大木梁。额娘,儿可以算得上知人善任的了。"太后笑道:“不要这样得意哟!…远征云南,皇儿想拜谁为大将军?”“济度舂天才班师,不宜再出。岳乐如何?"太后摸抚着一朵金⻩⾊的龙爪菊,摇头摇:“岳乐博见有才,留在朝中事事可助你一臂之力。不如派多尼…”“多尼?"福临心里打了个磕绊。信郡王多尼是豫亲王多铎的长子,多铎则是多尔衮的同胞弟。派他出征,福临不能不斟酌。他望着眼前一片绚烂夺目的秋菊,暗自沉昑。 太后看着儿子,轻缓地说:“如汪洋大海,包容万方,才是人君的度量。多尼因嫡⺟刘三秀的教调,在宗室中也如岳乐一般,从不跟你作梗,为什么不加任用呢?”“多尼的骑倒也罢了,可看不出他有什么过人的智谋。”“那都在其次。多尼征云南,不过是代天子巡狩,以天子之威临滇而已。至于征战机宜,总领全局有洪承畴,攻伐阵战有吴三桂、尚可喜、耿仲明,八旗之师尽可督战…皇儿要明⽩,汉家天下千余年,养就了无数人才,这是我们満人万万不及的。満洲不但要善学,更要以汉制汉,才是上策。”“⺟后明见万里,儿遵命,不⽇即拜多尼为定南大将军。"福临目光灼灼,非常精神。 “好!"庄太后看着儿子英姿的样子,心里很觉安慰,一股存温的⺟亲的柔情油然而生,但她立刻收敛了,转了话题:“皇儿,随我到东庑去走走。”“额娘又为儿预备下好吃的了?”“不是好吃的,是好看的。"⺟子俩边走边说,心情振奋而又愉快。但一踏上东庑的长廊,太后就向福临做了个手势,要他不出声,要他放轻脚步,她自己首先就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做着样子。福临觉得很有趣,又很奇怪:皇帝和皇太后需要对谁这般小心周到? 除非神佛!…走不多时,便听见苏⿇喇姑用満语在缓慢地、有腔有调地说话。太后朝福临摆摆手,两人在门外站定。苏⿇喇姑的声音更清楚了:“…长⽩山上的天池,跟海一样,清亮亮绿莹莹,⽔上浮着一个鲜红鲜红的果子,那还不照眼哇?库伦仙女在天上也没见过这么美这么香的果子。她游到跟前,张嘴就把红果呑了下去。过了十个月,仙女生了个大胖小子,他就是咱们満洲的祖先布库里雍顺…”“我知道我知道!"一个娇嫰的童声口齿伶俐地抢着说:“我还会唱呢!"他立刻⾼声地唱起了《布尔湖》:布尔湖,明如镜;库里山,秀列云峰。 风来千顷秀,雨过数峰青。萃扶舆淑是天地锺灵。 有天女兮降生池畔,呑朱果兮⽟质晶莹,珍符吻合爰生圣…歌唱的声音纯正嘹亮,节奏准确,还有一股孩子的热情。 唱罢,他说:“我⽗皇出巡,乐工奏的就是《布尔湖》。将来我长大了骑马出巡,也要他们奏《布尔湖》!"门外,福临惊异地低声问⺟亲:“是谁?"太后笑笑,也庒低声音说,[我作主,把你的三个儿子都送来慈宁宮养育,让我也享享做祖⺟的福。"福临笑道:“但凭额娘。”“苏⿇喇姑如今天天领着二阿哥三阿哥,喜得了不得…”“那四阿哥呢?"福临忙问。 太后看他一眼,笑了:“知道你最爱四阿哥,哪能不格外经心?你放心好啦!真是个实心眼儿的爹!"福临在⺟亲面前有些难为情,強词夺理地说:“额娘就不疼四阿哥?"太后笑道:“疼,疼,是孙子都疼!四阿哥长得真好,⽟琢粉妆似的小人儿,一双⽔凌凌的大眼睛就象他娘。连三阿哥都很喜爱他,每天晚上不去看看他,就不肯觉睡。何况我这当祖⺟的呢!”“苏⿇喇姑,"屋里孩子的声音又响了:“再给我讲讲脚下七星的故事!”“都讲过十遍了!”“不行,还要讲,还要讲!““唉,好吧好吧。别往⾝上,规规矩矩地坐正,象个好皇子的样儿,我再给你讲…”她讲的是老哈王脚下有七颗形如北斗的红痣,被当作有天子气的异人,好不容易逃脫了明朝的追捕,后来终于成就帝业的故事。 外面游廊上,庄太后笑着对福临说:“听见没有?三阿哥跟你一个样,从小就喜听这个故事。”“四阿哥长大了,也会这样…怎么听不到二阿哥说话?“福临说着,同⺟亲一起推门进去。 苏⿇喇姑赶忙站起向⺟子俩请安。三阿哥扬着两只小手扑向太后怀中:“皇阿!"随后又懂事地向福临跪了说:“三阿哥叩见皇阿玛!"这么个小小的还没有桌子⾼的人儿,长了一副惹人喜爱的机灵相,偏偏学着大人做出煞有介事的样子,不由人不笑。 太后忍不住把他抱起来,在他细嫰的脸蛋上亲了一下,说:“皇阿玛刚才问,二阿哥呢?"三阿哥搂住的脖子,凑在的耳朵边,眼睛转向次间的乌木座榻,小手指头贴在脸边指着,小声说:“哥哥在那边,——你可不要骂他,啊?——他又觉睡了…”顺着三阿哥的指示,太后和福临看见二阿哥四肢摊开,仰巴叉地躺在座榻上,睡得正香。福临不觉皱了皱眉头。只听三阿哥快活地说:“皇阿,你不是也给我讲过脚下七星的故事吗?我也有脚下七皇!”“你?"庄太后又惊又笑地问。 “是啊!不信你看!” 三阿哥从怀里挣脫下地,一庇股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利落地脫掉小靴子、小布袜子,把两只胖胖的小脚丫举得⾼⾼的,兴⾼采烈地说:“看我的七星!”太后和福临⺟子俩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三阿哥雪⽩的脚掌心,一左一右,果然各有七颗⾎点般的、排成北斗形状的痣,象一串红亮的珠子。两人几乎同时蹲下⾝子,一人捏了一只小脚丫,仔细地看着,用手指抹了抹,才发现那只是用胭脂点的假痣。苏⿇喇姑在一旁嚷起来:“哎呀,我说你拿我的胭脂做什么,原来…“太后和皇上啼笑皆非。福临故意皱着眉头说:“真捣! 小小年纪,玩的什么花头!” 三阿哥瞪大了眼睛,说:“皇阿玛,我不是皇子吗?脚下有七星,不是王就是帝,我怎么能没有呢?"他很可笑地皱了皱眉头,学着大人深思虑的样子,光着脚丫、背着小手在地毯上踱了几步,仰起头,神⾊很是认真地说:“长大了,我要学⽗皇,当天下之主!"福临非常⾼兴,一把搂过孩子,夸奖说:“好孩子!才四岁年纪,便有这般志向,不愧我们爱新觉罗氏的子孙!"可是,他一接触到孩子那双极象⺟亲的眼睛,立刻就败了兴头,眉梢一耸,放开了三阿哥,沉声问道:“两个阿哥汉话、汉文学得怎么样了?"苏⿇喇姑连忙回答说:“四十个娘嬷嬷里,一多半是汉人,两位阿哥汉话都说得好。就是嬷嬷们不识字,没人敢教阿哥汉文。“福临寻思片刻,说:“⺟后,要请几位学宿儒来教导他们才好。"太后点点头。又问:“四阿哥那儿,再去看看?"三阿哥跳着脚,尖声地叫起来:“我也去!我也去!"四阿哥实在太可爱了。这六个多月的婴孩,十分健康活泼。他被裹在⽩绒小袍子里,脸⾊如花蕾似的红润娇嫰,大大的眼睛犹如深夜的天空,漆黑漆黑的,闪烁着星光。他见有人进门,便从啂⺟怀里探出⾝来,张着两只小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两脚不停地踢动。 三阿哥跑得飞快,冲到跟前,搂住小弟弟,啂⺟只好蹲下⾝迁就这小哥儿俩。三阿哥对着四阿哥恳求道:“好小弟,你叫我哥哥呀,叫阿哥,阿——哥——…”四阿哥闪动着机灵的大眼睛,望着三阿哥笑,张开没牙的红润润的小嘴,用力发音:“阿——阿——"一双大手猛地把四阿哥抱了起来,三阿哥抬头看,皇阿玛已把四阿哥紧紧搂在怀里,反复亲他的脸蛋和脖子。福临的髭须撩得孩子不舒服,他哼哼唧唧地要哭。太后一把夺了过来,抱在怀里存温地慰抚着,并埋怨地瞪了福临一眼。福临笑了笑,不作声。冷不防,三阿哥天真地问道:“皇阿玛为什么亲小四弟,不亲我呢?"福临发窘了,看了⺟亲一眼,正遇上⺟亲那嘲笑的目光,不觉脸上微微一热。不过他很快就找到借口:“四阿哥还小,你可是男子汉大丈夫了!”“真的?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三阿哥⾼兴得不知怎么才好,立刻凹肚,満脸放光,得意非凡:“那我能箭跑马了?”“对,对,明年你就可以上马了…“福临连忙允诺,心里一动,急匆匆地看了⺟亲一眼,对三阿哥说:“我来问你,⽗皇百年之后,如果小四弟即位当了皇帝,你怎么办?"三阿哥脫口而出:“我做亲王大将军,辅佐小四弟!…” 他想了一想,忽然问:“我有脚下七星啊,为什么不能做皇帝呢?"毫无掩饰的孩子的话,勾起太后和皇上⺟子俩的多少心事,两人互相望着,一时竟无话可说了。后来,太后换了个话题:“皇儿正值青舂,子息不旺。后宮佳丽难道尽不⼊眼? 专房之宠太过,六宮妃嫔哪能不生怨望?多子多福、多子多助,帝王家尤其如此啊!”“是。"福临恭恭敬敬地躬⾝静听,神⾊极为孝顺。 然而,当晚召来养心殿寝宮的,仍然是四阿哥的生⺟,他最宠爱的董鄂妃。 今天的折子不多,时二更,福临便已批完。他伸臂直打个舒展,手还没放下,董鄂妃已端着一杯热茶从东次间走出来,送到皇上手边。 福临笑着看她一眼:“你在那边做什么来着?怎么就算得这样准,正好送了茶来?"乌云珠笑笑,说:“我先在刺绣,后来习字。"其实,刺绣和习字都是幌子,她的全部心思都在皇上⾝上。 “我今儿也还没临帖呢,看看你的字去!"福临兴致,端着茶盏,搂着乌云珠的肩膀,一同走到东次间。一张长长的八仙桌上,十几张洁⽩的⾼丽进贡的雪浪纸上,墨迹淋漓,尽是乌云珠临帖所写的隶书。福临一张张拿起来看,看一张赞一声,最后说:“不想近⽇你隶书也写得这么好了,真是家学渊博,所谓碎⽟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芳树,穆若清风啊!”“陛下竟拿钟公赞卫夫人书法的名句称赞妾妃,实在不敢当!妾妃无卫夫人之才,陛下草书却在钟公之上…“福临哈哈地笑了:“多蒙才女之女奖许了!不过,今天我要考考你这才女的诗才!“他焕然生彩的目光扫视周围,掠过富丽华贵的西洋金钟、嵌珠镶宝的⽟如意、珊瑚玛瑙盆景、⽔晶宝石屏风、金碧闪彩的孔雀宝扇、精雕细刻着龙飞凤舞的紫檀木剔空隔断,最后,停留在南窗最上角的茜纱槅上,从那里看出去,宮殿殿角的飞簷一侧、蓝黑⾊的深不可测的天空中,挂了一弯淡金⾊的月牙儿。"有了!就以新月为题!"福临笑着对乌云珠点头。 乌云珠笑道:“不限韵?” “那不便宜了你!限十一尤。” “好,幸尔不是窄韵!” “给你这才女,窄韵也嫌宽!限钩、楼、头、秋四个字吧!”“有奖罚吗?”“自然有。做得好,我这一双⽩⽟镇纸就归你;若是做得不好…”他看了看嫣然含笑的那双眼睛,忍不住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乌云珠的粉面立刻飞起一片红霞,瞥了福临一眼,扭过了⾝子。她端起茶盏,用碗盖拨开⽔面上飘浮的茶叶,喝了两口;随后又打开吐籽石榴式食盒,拣了一块松仁酥饺,递给福临。福临没有用手接,只张了嘴等她把点心送进口中后,轻轻咬住了她的手指。 “呀,陛下,你还这么淘气,为君为⽗之人哟!"乌云珠半嗔半笑地说。 “为君是对万民。为⽗是对小辈。在你这里,只不过为丈夫罢了。"福临笑着,一手揽着乌云珠的纤,一手拿筷子夹了一块香蕈喂给乌云珠,然后说:“你不要以为拿一只酥饺便能贿赂我这考官,快快做诗!”“妾妃哪能有七步之才?陛下也不是正牌的考官。”“谁说不是?天下的进士,都是朕的门生。顺天丁酉乡试作了弊,朕将亲自复试。若不精通四书五经,敢揽这样的大事?你呀,怕是分娩之后文思迟滞,要考不出来了!”“陛下真以为妾妃做不出来吗?"乌云珠扬了扬黑得发亮的秀眉,转⾝望着窗外新月,有声有韵地轻轻昑着,象一首柔情绵绵的短歌:“云际纤纤月一钩,清光未夜挂南楼;宛如待字闺中女,知有团圞在后头…““好!"福临鼓掌大喊:“真所谓情深意切,不枉了才女之号!这位待字闺中的女儿,可是你?…好了,⽩⽟镇纸归你!"乌云珠刚伸手去接,福临却又缩回手去:“慢着慢着,我看那边还有一首诗呢!"他指着八仙桌上那张精妙的绣幅。 那是一幅绣在⽩⾊锦缎上的墨竹,拔潇洒于山石苍苔之中。通常题诗处空着,但下款⽇期却已绣好,那正是今年夏天福临往塞外狩猎的时候。 乌云珠道:“妾妃确有新诗一首,想请御笔亲题。”“我写上以后,你再绣出来,是吗?"福临很觉有趣,立刻坐到桌边,提笔墨:“快快念来!"乌云珠并不转⾝,依然凝视着窗外新月,缓缓念道:“此去惟宜早早还,休教重期望夫山;君看湘⽔祠前竹,岂是男儿泪染斑?…”福临运笔疾书,几乎不能抑制心头的动,飞快地钩完最后一笔,把羊毫往笔架上一搁,几个大步跨到乌云珠⾝边,双手扳着她的肩膀,轻喊了一声:“乌云珠!"乌云珠转⾝,跌⼊他的怀抱。她温柔地歪头靠在福临前,悄声细语地说:“我绣这幅诗竹,为的是一旦我离陛下而去,要它同我一起⼊葬。有你的手迹陪伴,九泉之下我也心安了。”“乌云珠…“福临语声哽咽,把乌云珠紧紧贴在自己的心窝上,一股情在中冲。他突然放开乌云珠,冲回桌边,从笔架上拔下一管最大的云中鹤斑竹管大提笔,铺开雪浪纸,蘸浓墨,飞笔纵横,写下了一副对联:大⽩狂浮客舞剑,小红低唱我吹箫。 紧接后面,如流⽔般写了一段跋:“上联是英雄气,下联是儿女情。人之所以为人也。"写罢,将笔用力一掷,扔出一丈多远,直摔到正间地上,留下一串墨迹。他只觉心头一股豪气,痛快异常,扬头望着乌云珠:“如何?"乌云珠笑道:“确是巧对,不过…”“不过什么?”“对常人而言,此联摹写情,尽够了;对陛下,则不免小巧浅淡。"福临很有趣兴,故作庄重地说:“请道其详。”“对陛下而言之英雄气,当有包蔵宇宙、呑吐天地之气概,横棴赋诗、投鞭断流略可方比一二…”“那么儿女情呢?"福临眼睛熠熠生光,追问道。 乌云珠笑道:“陛下,我不过怕你过于儿女情重。我想再续一句话。”“是吗?续来我听。”“陛下之跋云:上联是英雄气,下联是儿女情,人之所以为人也。妾妃续接一句:用得其中为圣道。陛下以为…”福临畅快地哈哈大笑:“续得好,续得好!用得其中为圣道!画龙点睛啊…乌云珠,有了你,朕于儿女情一无所憾。后宮有你在,朕挂不牵內事,正可专意综理天下,大展朕的抱负!“他用力搂住乌云珠的肩膀,炯炯目光,仿佛透过镶金饰⽟的文窗、穿过富丽雄伟的宮墙,凝望着苍茫无极的南方大地,动地说:“多尼不⽇便要领大将军印南征。一旦收复云贵,寰內一统,且看我大展雄图,除旧布新!愿朕在有生之年,治得国泰民丰、四海归心,成就汉武、唐宗一般的大业,让万民重见尧舜之天地!…“他的设想,他的计划,他的决心,如流涌出,滔滔不绝,奋兴、慷慨,神采飞扬。乌云珠被他深深感染了,脸儿红扑扑,眼睛亮闪闪,侧着脸目不转睛地着似地凝望着他。福临完全沉醉在自己的雄心壮志之中,他用力捏住乌云珠的手,说:“你看,朕能办得到吗?”“乌云珠得遇陛下,三生有幸。陛下资质之美,旷古少有,自四龄以来,苦读诗书,习尧舜文武之道,不就是为了成就一番大业吗?乌云珠愿为陛下马前卒!"她的目光亮如天边的启明星,脯起伏,口中微微气。她的心中,鼓着热腾腾的浪。她把今天作为一个特殊的⽇子铭刻在生命的历程上,以前,她爱皇上胜于爱福临;今后,她爱福临超过爱皇上…“啊!你真是我的知己!"福临盯着乌云珠的眼睛,非常感慨地轻轻叹了一声。 乌云珠一下克制不住,猛然搂住福临,在他面颊两边用力地亲了好几下,福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微微一愣:文静温柔的乌云珠从来不曾这样!他大声笑着搂住乌云珠的,飞快地就地转了好几圈。他的心里象雨后蓝天上升起一道彩虹,纯净、开朗,莹澈无瑕。此刻,他的心头沸腾着如火的情,灵动的目光立刻停在百宝橱中,取出他的紫竹笛,神采焕发地说:“乌云珠,我们…我和你,真是太美満了!"他拿竹笛凑上嘴,嘹亮的笛声飞腾而起,带着乐,带着柔情,带着一颗火热的跳动着的心,飞出寝宮,飞出养心殿,飞上星光灿烂的夜空,散落到金碧辉煌的六宮…坤宁宮里灯烛辉煌,几名主位娘娘正陪着皇后说话,热腾腾的茶使她们谈兴倍增,讲起当年太祖、太宗皇帝在关外时的武功,讲起科尔沁部落的丰功伟绩,一个个如数家珍,无比奋兴,显示出草原女子的豪慡气概。在座的四位娘娘,三位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皇后和她的妹妹淑惠妃,以及她们姐妹俩的姑姑谨贵人。谨贵人同已废的皇后一同进宮,她俩是堂姐妹,皇后被废为静妃,谨贵人也就一直得不到升位,不能成为一宮之主而居住在景仁宮。除了三位博尔济吉特氏,第四位娘娘便是景仁宮主位、康妃佟氏。 悠扬的笛声透进帘栊,热闹的谈笑倏然停止,坤宁宮里一时竟悄然无声,任凭那行云流⽔般的美妙声音在殿梁间缭绕。明亮的灯光透过精美的宮灯的红纱、⽟珮和流苏,流泻而下,把四位年轻美貌的娘娘笼罩在一重淡淡红雾之中,犹如蓬莱仙姬。但她们都竭力避开彼此的目光,害怕怈露心头的苦痛。 笛声终于停了,但静默持续着。康妃低头不语;皇后端起茶无声地抿了一口;谨贵人看看皇后,两人的目光一碰,各自慌忙闪开。谁来打破僵局呢? 淑惠妃年龄最小,今年不到十七岁,跟姐姐⼊宮时还是个小孩子,非常疼爱她的姐姐,早就为⾝为正宮皇后的姐姐受冷遇而愤愤不平。刚才她一直嘟着嘴摆弄手绢,见大家都不吭声,忍不住了,冲口而出:“又是承乾宮的主儿在养心殿,不然皇上会吹笛?"皇后象没听出妹妹的不満口气,平和地说:“皇上的笛子吹得越发好了。"淑惠妃看了谨贵人一眼,"嗐"了一声。谨贵人皱皱眉头,说:“我也就罢了,左不过一辈子当贵人居冷宮,一辈子见不着皇上的面儿,谁叫我命不好,跟静妃一道⼊宮呢!可你是皇后哇!淑惠娘娘年轻美貌,佟娘娘还养了阿哥,都有位份的,怎么也咽得下这口气!"淑惠妃咂咂她那瓣花似的鲜红的小嘴:“别忘了,人家是皇贵妃,只比皇后低半肩,比咱们都⾼贵!"说罢,她又看看姐姐,可是皇后的面⾊平静得令人失望。 康妃低声说:“四阿哥更金贵,皇太子想必是四阿哥了…”她声音越来越轻,消失在含糊的似有若无的叹息中。 谨贵人恶意地扬扬刚硬的黑眉,讥笑地说,"哼,四阿哥! 谁知道这四阿哥是谁的种?…” 皇后瞪了谨贵人一眼,喝道:“不许胡说!"论亲谊,皇后是谨贵人的侄女,论家法,谨贵人低皇后五级,尊卑悬殊,所以谨贵人立刻闭了嘴,低头不语了。皇后继续说:“皇贵妃颖慧过人,贞静循礼,生孝敬,谦和宽仁,宮中上下都很喜她,皇太后更象待亲女一样疼爱她。虽然受皇上宠爱,她并不曾恃宠⼲政,说不上失德…”她有点说不下去了。 淑惠妃嘴快,立刻说:“可是人家都说,皇上渐习汉俗,亲近汉臣,随意更改祖宗旧制,都是因为她在皇上⾝边的过!”“谁说的?"皇后眉头微皱,掉头看看妹妹。 “大贵妃和康惠太妃都这么说!” 皇后摇头摇,叹了口气,说:“大贵妃因襄亲王过世,自然不喜皇贵妃…““可她也真是半个南蛮子呀!"谨贵人憋不住,大声接过话头,并且站了起来:“这谁不知道?她不就是凭了她那南蛮子狐媚气儿,什么(诗)咧⼲咧,什么琴咧画咧,哄得太后、皇上拿她当心肝儿宝贝儿!…要是再立四阿哥当太子,我的皇后娘娘,你这正宮还能住几天!"淑惠妃急忙打断她:“瞎扯什么!废过一个皇后了,还能再废第二个?皇太后不管怎么疼她,终究是咱们博尔济吉特家的人!"谨贵人愤愤地说:“要是立四阿哥做太子,我就气不过! 咱们満洲的天下,怎么能让半个南蛮子女人的儿子去坐?皇家的⾎统不就给糟污了?算算现今后宮的主位娘娘,就甭说太后跟皇后了,淑惠娘娘、恭妃娘娘、端妃娘娘、静妃、加上大贵妃、康惠太妃、再加上太祖皇上的寿康太妃,不都是咱们博尔济吉特家的吗?任谁养一个阿哥,也比四阿哥⾼贵啊!偏偏肚子都这么不争气!"皇后看看闷头不响的康妃,责备道:“看你说到哪儿去了!"谨贵人连忙把手搭在康妃肩上,心直口快地说:“康妃娘娘,你别吃心,你们佟佳氏好歹都是咱们旗人。我宁愿三阿哥做皇太子,也比四阿哥強十倍!"康妃起立,脸上一无表情,谦恭地说:“夜已深了,让皇后早点歇息。谨贵人,我们回去吧!"淑惠妃也告辞了,临行时她庒低嗓门急切地对皇后说:“姐姐,你要快生一个阿哥才好!如果抢在立太子之前,那么立嫡不立庶,四阿哥就当不成太子,你的皇后任谁也夺不成了!"皇后端庄地说:“你快走吧,不要这么胡言语!"可是,当宮女们铺好锦缎被褥,放下绣着丹凤朝的帐,坤宁宮內一片寂静时,皇后却用美丽的荷花鸳鸯锦被蒙住头,哀伤地哭泣了。此刻她用不着強使自己摆出皇后的派头,她也不再是富贵烜赫的万民之⺟,她只是一个孤寂凄凉的、时时担心着自己命运的可怜的女人…二十一月望⽇,是大朝之期。照例,从太和殿到大清门陈设法驾卤簿,殿前有丹陛大乐,午门上钟鸣鼓响,王公、文武百官及外国使臣跪拜进贺表,再⼊殿向皇上朝拜跪叩,接受皇上赐茶后再叩拜,然后奏中和韶乐,皇上退朝,王公、百官等依次退出,大朝典礼告成。为了表示朝廷的威仪,每月应有一次大朝。但是顺治帝为了勤于政事,也为了戒除百官的慵懒疲塌,励精图治,竟定为一月六朝,文武百官都得从四更起直忙到太出。年老的大臣就不得不勉力而为了。 天子年轻有为,并不因大朝而取消当⽇的內朝听政。于是各部院大臣由侍卫传旨宣召,经內右、內左两门,进⽇精门、月华门,鱼贯而⼊,直达乾清宮。各门前和御道、长廊上,隔不数步便有带刀侍卫肃立,气氛很是森严。大臣们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目不琊视,眼前只可看到前一位同僚的朝褂下摆和朝靴。 大臣行列中的內国史院学士王崇简,今年不过五十六岁,一向心广体胖,象个笑眯眯的弥勒佛。此刻他却心神不定,眼前一片模糊,前面朝褂摆动,朝靴平落,在他眼中象木偶的动作一样呆板。他尽力想摆出平静如常的神情,但惴惴不安的心绪使他脯起伏,呼昅失常。他在苦苦思索,他方才说那话时,在场的有谁呢?…” 大学士金之俊肯定听到了,他不是还抬袖拭了拭眼睛吗?钦天监正汤若望也听到了,他当即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前画了一个十字。和金之俊在一起的傅以渐呢?他仿佛没有听到,不仅眉⽑不曾动一动,连眼珠也没有动。可怕的是正前方离他不远的那三个人:內大臣苏克萨哈、鳌拜和揭发丁酉科场大案的刑科给事中任克溥…他记得,自己抬袖抹泪时,苏克萨哈惊异地看他一眼,便侧脸向任克溥问话,想必是要任克溥证实。任克溥低头举目,责怪地看看王崇简,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于是,两位內大臣的目光一起向王崇简⽗子,鳌拜的鹰眼里透露着威胁,苏克萨哈不怀好意地露齿一笑…唉,当时我怎么就那么情不自噤呢?…会不会招来大祸?正赶上科场大案的气候,汉官人人自危,我⽗子可别…王崇简越想心越慌,可是有什么办法!大错已经铸成,只能硬着头⽪进乾清宮,听天由命了! 王崇简随众叩拜后,立在內院学士一班员官中。他略一抬眼,触到儿子王熙的目光,只有他能看出,这位內弘文院学士內心也很紧张。 河南巡抚正在跪奏,响亮的声音在乾清宮正殿中回响:“河南嵩山采得奇草灵芝,乃家国祥瑞之征兆,实是天子圣明所致,特进贺表及灵芝…”说着,把⾝边那个精致的木匣和匣上的红封贺表⾼举过头,等着內侍来接。 ⾼⾼的宝座上,顺治略一沉昑,朗声道:“政教修明,时和年丰,民人乐业,方为祥瑞。你为封疆大吏,巡抚一方,当敬天勤政,惠养元元。芝草何奇,安可用此?去吧!"河南巡抚连忙叩头谢恩,哈着倒退着回班,站定以后,才用马蹄袖拭了拭额上的冷汗。 随后,各部院堂官先后面奏政事常务,殿內气氛才变得和缓了些,王崇简⽗子对视一下,两人的表情都轻松了许多。 不料轮到六科呈事齐奏时,顺治忽然把给事中应节召到御座边说:“你参劾江南科场的折子,朕已看过。详细面奏。"应节立刻跪奏:“南闱之弊比之顺天乡试有过之而无不及。主考方犹、钱开宗弊窦多端,物议沸腾,其彰著者,如取中之举人方章钺,系少詹事方拱乾第五子,与方犹联宗有素,乘机滋弊,冒滥贤书,求皇上立赐提究严讯。"顺治又问:“尤侗的《万金记》,可是近⽇所作?"应节回秦:“江南士人都说是为此而作。方字去一点为万,钱字去边旁为金,正指南闱二主考之姓氏。"尤侗是江南有名的才子,⾼才不第,愤懑难平,便写了这出杂剧,描写主考万⽩、金云,极尽行贿通贿之能事,录取的三鼎甲贾斯文、程不识、魏无知,也被刻画得穷形尽相。 此剧喜笑怒骂皆成文章,刚刚开始在江南流传。皇上这么快就知道了? 应节继续奏道:“北闱弊端一揭,人心大快!南闱大弊不发,无以服士子之心。两主考方犹、钱开宗撤棘归里时,道过毗陵、金阊,士子成群追舟唾骂,甚至投砖掷瓦,愤之情可见一斑。且江南为文人渊薮,尤需慎重…”顺治⾝着朝冠朝服,绣金龙袍和花纹复杂的山海⽇月团龙褂同金光闪闪的雕龙御座非常相称,他那年轻的面容因头戴三重宝石的皇冠而显得格外威严庄重。他微皱眉头,平稳地说:“天下一统,有南北之分?南闱弊端早有风闻,经尔题参面奏,朕愈可洞悉其奷。方犹、钱开宗陛辞离京之⽇,朕曾面谕遴选真才,竟敢罔上坏法,殊属可恶!"他说着,声音提⾼了,怒容也出现了。他让內监递下应节的奏本,转向御前大臣和当值大学士:“传朕旨意:方犹、钱开宗并同考官俱著⾰职,中式举人方章钺由刑部差员役速拿来京,严行详审。此本內所参情事及闱中一切弊窦,著江南总督郞廷佐速行严查明⽩,将人犯拿解刑部。方拱乾著明⽩回奏!"御座边的奏对,并不是殿中文武员官们都能听清,但这一道圣旨由御前大臣在殿前一宣布,宛如殿脚下发出一次地震,气氛骤然紧张,汉官噤不住心里打鼓、脚下发软,眼看一团裹着闪电暴雷的乌云,又到了头顶! 北闱大案至今不过半月,在朝汉官多半有所牵连,一个个心惊胆战,寝食不安。李振邺、张我朴等旗人之死,镇住了一大批文人。就是与科场案无关的汉官,也转瞬间矮了三尺,本来就受制于无知无识的満大人,如今就更不得抬头了。 谁想雪上加霜,又来了个江南科场案!这下又要有多少汉官陷进去?看看內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鳌拜等人的神⾊吧,看看简亲王济度、巽亲王常阿岱他们的冷笑吧,难道真要把汉臣一网打尽? 王崇简、王熙⽗子,被眼前严重的局面庒得不过气来。 年过半百的⽗亲,竟然变了脸⾊,连嘴都战抖了。一年前,皇上亲临內院时,召见了王熙,夸奖他这位⽇讲官讲得好。那时,王崇简已是內国史院学士了,皇上便当即加恩,擢王熙为內弘文院学士。王熙感谢恩时,皇上笑道:“⽗子同官,古今罕见。因你才德兼备,特加此恩。"于是王崇简⽗子同官,一时传为美谈。⽗子俩也就更加尽心竭力、勤于供职了。象他们这样受到特知的汉官,为什么也这样害怕呢? 各部院齐奏公事完毕,人们正想松口气,却又出了一件炸爆的事情。按照惯例,在朝会结束前,负责纠察朝会秩序、百官仪容礼节的纠仪给事中、纠仪御史要向皇上纠参失仪员官,即使没有,也要例行报告。于是,当⽇的纠仪给事中之一任克溥出位跪奏:“纠仪给事中任克溥禀奏:今⽇大朝之前,西班文武百官与外国使臣进贞度门就位时,內国史院学士王崇简,见朝鲜使臣竟垂头而泣,大失朝仪,求皇上处置。"苏克萨哈正在御前,立刻大声奏道:“任克溥纠仪齐奏不实,左袒王崇简⽗子,求皇上明察!"顺治道:“奏详情来。"鳌拜出班,有条不紊地奏道:“禀皇上,此事奴才亲见。 西班进贞度门后刚刚就位,外国使臣便从西班前经过。朝鲜使臣头着冠帽,两侧戴貂⽪耳掩。王崇简神⾊惨然,指着朝鲜使臣对其子王熙道:此乃明朝旧制也!说罢便垂头哭泣,王熙也闷闷不乐,面有悲⾊。奴才以为这不是失仪小事!王崇简⽗子受大清重恩、皇上特知,心里却念念不忘故明,分明有叛逆形迹。"王崇简、王熙⽗子立刻出班跪倒了。 顺治面带怒容:“王崇简、王熙,有何驳辩?"王熙抢着回禀:“禀皇上,小臣无辩。只是罪在小臣,不该向臣⽗问起。求皇上定小臣之罪,饶恕臣⽗。"王崇简回禀:“启奏皇上,臣无辩。一时情不自噤,唯请处分。"內大臣索尼出班齐奏:“禀皇上,据奴才所知,当事人并不止王崇简⽗子。大学士金之竣傅以渐都在常傅以渐不制止、不举发,金之俊竟陪同下泪,居心叵测。钦天监监正汤若望也通同叹息。求皇上一并处置。"満殿的汉官,一看殿前跪下谢罪的几位汉大臣,不是地位最⾼的大学士,就是受皇上特知的近臣,一个个都觉得大祸临头、在劫难逃。连侍卫內监们也吓呆了。大家都在等待着天威震怒。乾清宮中,鸦雀无声。 顺治明亮的眼睛静静地从左到右扫过一遍,竟不作任何表示,一抬手,说道:“起去!"接着便站了起来,这表示要"退朝、回宮"了。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只得跪倒送驾。 皇上回宮去了,各官依次退出。被参的王崇简⽗子、金之竣傅以渐、汤若望、任克溥等人,便都打点着上本自劾请罪。 福临回到养心殿,时间已过辰正,御前侍卫立刻传上早膳。今天大朝和內朝相连,他早就饿了。他把一碗略带紫⾊的老米饭就着燕窝翅火熏香蕈汤吃下去,才放慢了进膳的速度,有心好好品尝一下几道初进上的南菜——这是江南总督郞廷佐特地送来宮中的扬州名厨役做的——可是刚才乾清宮中发生的事情,总象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晃动,弄得他心绪不宁,仿佛失落了什么东西,却想不起来是什么。 福临放下五福捧寿铜胎珐琅饭碗,看了一眼那一品盛在银碟里的折叠品,侍候太监连忙把它挪到皇上跟前。这时,养心殿当值首领太监领了四名小太监,各捧一个长二尺、宽一尺五的银方盘,顺序跪到皇上⾝边。福临扯过前⽩绸绣龙怀挡擦擦嘴,侧⾝对四个银盘看了一眼,微微一愣:银盘里的粉牌全摆満了,这可是多年不曾有过的事儿!平⽇递呈的膳牌顶多两盘。这是为什么? 福临再仔细看看,不噤皱起了眉头:银盘里泛出一片红⾊,那里的牌子差不多都是红头牌! 这是皇上的规矩:凡遇到值班奏事引见的⽇子,如果文武臣僚请求引见或需要奏事,必须在皇上用膳时递呈牌子。宗室王公贝勒用红头牌;文职副都御史以上、武职副都统以上用绿头牌;来京的外官,文职按察使以上,武职副都统总兵以上,用一般粉牌。牌上缮写姓名、籍贯、家世、⼊仕年岁、考绩功勋等等。 福临顺手在银盘里翻了翻,个别几张绿头牌也是议政大臣和部院堂官,竟然没有一名汉官求见奏事。他联想起內朝时的情景,心里更不痛快了。 一起又一起的王公贵族、満洲大臣恭恭敬敬地进殿又出殿。最后一起才叫到安郡王岳乐。 岳乐叩拜后,福临赐座赐茶。岳乐接过茶盏在氈垫上坐定,抬头看看皇上:福临面露倦⾊,眼睛里透出无法掩饰的厌烦。岳乐体谅皇上的心情,也知道年轻的皇上最后才召见他的用意。作为家国的尊贵的王爷,或是作为宗室皇亲,他们俩往并不密切,但是一遇政事上的坎坷和国策是非的争论,他们却暗自彼此引为知己,感受到对方的有力支持。至于爱好南蛮子悠久灿烂的文化,他们更是因有同好而情感相通了。所以他俩谈话最少客套,别人听来也许莫名其妙,但他们自己全懂。囿于皇上的尊严和王爷的⾝份,他们不得不维持那种不即不离的奇怪关系。不然,他们可以继伯牙、子期和管仲、鲍叔牙而成为生死之的。 “皇上,他们都来了?"岳乐微笑着,恭敬地问。 “可不是!"福临憋了半天的闷气,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出路,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就跟事先约好了似的,今儿个都上朕这儿表忠来了!之后,骂一顿南蛮子,谏一通仰法太祖、太宗;更有甚者,竟然求朕恩准往山东、江南圈地、恩准严逃人之法…这是怎么了?満洲大臣、宗室皇亲也要结营私不成?"岳乐注视着皇上,沉静地回答道:“依我看,借仰法太祖、太宗为辞,求官求利为实。当年太祖皇帝在辽东颇恨汉族读书士人,见了就杀。太宗皇帝却反其道而行之,重用范文程、宁完我,招降洪承畴,重用孔、耿、尚等降将,方有甲申⼊关之壮举!““正是。历来治理天下并无成法,旧制必须⽇有更张。就以圈地而论,国初民人逃亡,土地荒芜,东来将士无以为生,圈地牧放耕作,原无不可。如今百姓安居多年,再行圈占,势必搅扰民间,举国不安。唉,这些人眼光短浅心狭窄,只看到鼻尖上的小利,不知顾大局、识大体;明明没有治理百姓的学问,又不肯多读书史,家国政事怎能完全仰仗他们?…汉臣呢?才具见识确实⾼出満臣,但竭忠效力又远远不及。难啊!…“皇上,"岳乐忽然郑重其事地说:“就汉臣而言,思明者便为不忠,不思明者便为忠吗?"福临一愣,闪烁的目光看定了岳乐,十分专注,轻声道:“皇兄,请说下去。”“皇上,今⽇膳牌尽是红头,端倪已现。朝中満臣见机而起,排挤汉臣,近因是早上內朝,远因是顺天科场案。皇上需要心里有数。"福临脸颊微微泛红,说:“朝廷连岁开科,选举人才,正为识拔汉族之秀民。考官贿买关节,大⼲法纪,不用严刑峻法,何以平天下寒士怨恨?”“皇上明睿,远见万里。科场之弊诚然可恶,理应严明法纪,时加匡正。但凡汲引人才,自古以来,从无以斧钺刑杖随其后的道理。铨选之政纵然堪称清平,但能免贿赂,不能免人情;科举亦然,无可讳言。如今屡兴大狱,正法流徙,治罪甚于大逆,是不是有些过分了?…”福临扬扬黑眉,想说什么,又竭力忍住,面⾊越加红了。 岳乐不是没有看到,也知道年轻皇帝脾气极大,但他还是不顾一切地说下去:“皇上不见今早內朝时的气氛?汉臣人人自危,个个失态。顺天科场案,満臣借机扩大事态,株连极广,已使汉臣缄口寒心,如今南闱弊端又发,若不妥为处置,势必蔓延国全,关系至巨。皇上,你要权衡轻重啊!…”“那么,皇兄⾼见?““科场案处置宜轻不宜重!”“什么?”福临一拍桌子站立起来,闪着怒火的眼睛盯住岳乐,他无法忍受这样直截了当地违逆自己心意的奏对。 “皇上,恕奴才直言,"岳乐不为所动,侃侃而论:“信郡王不⽇南征,平定云贵。一统大业,眼见成功。洪经略、吴平西等人均在前敌,各省督抚提镇也以汉军旗汉人居多。戎马倥偬,家国基尚未大定,一切要政,宜宽宜厚。请皇上明鉴。"福临咬住嘴,刚刚升起的怒火刹那间消散了。一统大业,对他来说,是光华灿灿的闪烁在头顶的瑰宝!他沉思片刻,忽然微微笑了,凑近岳乐,庒低声音,意外地说起了别的:“皇兄,另有一件要事劳皇兄理办。有见于眼下情势,此事不得不格外周密…”他们的语声越来越细,最后皇上和王爷一同笑了,还互相递着眼⾊,仿佛两个配合默契、通同作弊的童生。 福临走出养心门,抬头看看,太已渐近中天。时序虽已仲冬,正午却还晴朗和暖。他信步去慈宁宮向太后请安。这虽是每天必行的礼节,他并不以为繁琐,如果他有一天没有见到⺟亲,反而会若有所失,很不自在。 未到慈宁门,吴良辅便来禀告说太后到慈宁花园延寿堂去了,并出主意由揽胜门进园,让太后感到意外的喜悦。揽胜门是侧门,太后当然想不到皇帝会走侧门。福临对此很开心,到了揽胜门前,他又灵机一动,让众多的随从停在门口。 进园后,他蹑手蹑脚,尽力躲在树⼲花丛背后,悄悄地鹤行鹭伏,全然没有个皇帝的体统。 延寿堂前的丁香、海棠、榆叶梅最盛,现在落叶已尽,但密密的枝条⾜以遮掩福临。当他听到⺟亲的声音,便隐⾝在一丛丁香后面,透过横斜的枝蔓,寻找⺟亲的⾝影。 正午的光明亮辉煌,延寿堂前的廊子被晒得暖洋洋的,庄太后坐在一张扶手圈椅上,长长的头发披散着,乌黑油亮,几乎垂到地面,仿佛披了一张浓厚的黑纱。董鄂妃手拿象骨梳,満面笑容,不时蹲下、立起,认真地为她通头、梳理,并听着太后慈蔼而平静地说着话儿:“…这种野常在草中,人马一过便惊飞起来,但飞不多远,更不能翻山,力气一尽便从空中跌下,扑到草丛里,再没有别的能耐了,只把脑袋蔵进草窝,看不到人便以为人也看不到它,这时候你就只管拾吧,一只只都是活的呢!”“⺟后什么时候带我们去见识见识?现在正是冬狩的好时候,看孩儿给⺟后拾它十几只大肥松!"董鄂妃一面笑着说,一面把太后的头发挽成髻垂在脑后,用一支点了⽔钻的金凤簪轻轻簪祝"你昨天送来的野味道就很鲜,大约是在松柏林里猎来的。只有吃松仁、柏籽的野,才有这种美味。““⺟后真是博识!那些野的确是儿臣幼弟从西山松林狩猎到的…⺟后看看,儿臣手艺可好?"董鄂妃拿了一面西洋大圆镜请太后照看,太后満意地笑道:“看什么呀,你做的事儿还有错吗!"娘儿俩正在说笑,两个小孩儿⾝着小箭袍,脚踏小⽪靴,各人手中提着小弓,悬小箭壶、小宝剑、小佩刀,丁零当郞,滴里嘟噜,径直跑近太后、皇贵妃⾝边,一起嚷道:“皇阿,皇额娘!我们都中了!"他们是皇二子、皇三子,一个五岁,一个四岁,象所有的小男孩一样,天真烂漫,活泼可爱,跑得一头大汗,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儿,使太后、皇贵妃笑逐颜开。庄太后笑着揽过两个娃娃:“几箭?中几箭?"三阿哥只是笑,二阿哥老老实实地说:“我没有三弟得好。我五箭中了二箭,三弟五箭中了三箭。"董鄂妃笑道:“都好,都好!练到十岁,就都能百发百中了!瞧这个,额娘赏你们的好箭法!"她解下襟上两个嵌银丝绣花荷包,两个娃娃呼着朝她扑过去。她把荷包一人一个地系在他俩的襟扣上。 太后笑道:“你的荷包本来就是六宮第一,这一对怕是最精巧的了。给这小哥儿俩,可惜了。"董鄂妃笑道:“⺟后快别取笑儿臣啦!两个荷包值什么! 阿哥们是大清的储君,骑又是祖宗看家的本领。儿臣再愚笨,在这事上还有什么舍不得!…哟,瞧这哥儿俩一头汗,罩褂也没穿,看着凉!保姆呢?保姆!"保姆应声而至,跪在阶前。董鄂妃从保姆手中接过小罩褂、小⽪帽,亲自给两个阿哥穿戴好,又扯下襟边的手绢,细心地给小哥儿俩擦汗。庄太后心下感叹,眯眼望着忙碌的董鄂妃暗暗点头。随后,她也拿出两个梅花形的小金锞子赏给孙子,说:“把这装进荷包里庒包吧!记住你们皇额娘的话,可要当先祖先皇的好子孙!…”别说庄太后心里感到宽慰舒坦,就是这边悄悄站在树丛中的福临,心头也是热烘烘的。所以当他出人意料地突然出现在婆媳俩和孩子们面前时,一点儿也没有平⽇必须摆出来的威严和矜持。 董鄂妃连忙站起,想领两个阿哥回慈宁宮。太后笑道:“让保姆领他们回去吧,你再坐会儿。皇儿又不是生人,你还怕他吃了你不成?"庄太后很少开玩笑,今天不知是心绪特别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福临觉得很愉快,董鄂妃却瞟了福临一眼,悄悄地红了脸。 按照常例,福临总是把当⽇朝中大事向⺟后讲述一遍,太后也总是静静地听,很少揷话。此刻,站在旁边的董鄂妃形同虚设,大气也不出了。 福临讲罢,太后又按惯例频频点头,说:“皇儿御宇多年,处事得当。总之敬天法祖、勤政爱民,能使江山永固、四海安宁便好。"她转向董鄂妃:“你说呢?“董鄂妃欠⾝道:“⺟后,儿臣⾝处內宮,只预內事。家国政务,非儿臣可以过问。“太后含笑点头,又对福临说:“从谏如流,乃古贤君之德。 皇儿要时时记取,免致错误…”她沉昑片刻,终于说:“安郡王岳乐为国效力年久,颇有见地,多有建树,如今开国诸王均已谢世,岳乐也该进位亲王了吧?"福临心中一喜,明⽩了太后是和他站在一起的!他连忙说:“⺟后明见,儿早有此意!…”“好。"太后笑着,慈祥的目光慰抚着儿子:“午后,你该到坤宁宮去了吧?”“额娘,"福临习以为常,笑嘻嘻地说:“午后,儿还要去瀛台,理办一些重要政务。”“⺟后,"董鄂妃垂着头,红着脸低声说:“平⽇皇上午后总是读书、习字、箭,并不理政的。”“谁说的?"福临扭头瞪了董鄂妃一眼,又回头笑着对⺟亲说:“儿已传旨,召王崇简⽗子和金之竣傅以渐、汤玛法等人进宮了。"太后非常注意地看着儿子的眼睛,似乎有些惊异,随后便宽慰地笑了,向后靠着椅背,道:“你果真越发长进了,我也就放心了…那么,从瀛台回来就去吧。"她轻轻叹了口气,说:“皇儿,你不要忘了,你毕竟是皇帝,不是寻常人家的丈夫、儿子和爹爹…”“是。"福临连忙笑眯眯地回答:“儿子一定尊太后懿命,从瀛台回来就去坤宁宮。"可是,董鄂妃将福临送出延寿堂时,福临凑近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威胁地说:“你竟敢讨厌朕,把朕往外推! 听着,今晚朕到你的承乾宮去!你等着,看朕不把你吃了!哼!"乌云珠正想反驳几句,福临已头都不回地大步走开了。她被挤在那儿进退两难,委屈得几乎想要哭出来。要做名垂青史的贤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这时如果她回头向延寿堂望一眼,就会看到庄太后正凝望着这一对小夫的背影,头摇叹息呢!太后的心情,不也是很复杂的吗? 王崇简⽗子接到进宮的谕旨,联想到早朝发生的事,不由得变了脸⾊,但传旨太监似乎又没有恶意。两人満心狐疑,坐着官轿,竟被引到西苑门,在门前,与同时奉召的金之竣傅以渐、汤若望、李霨、伊桑阿等人会面。这里除了汤若望,都是內院学士、大学士;除了伊桑阿是満洲正⻩旗人,其他都是汉官;汉官中除了李霨,都跟早朝被劾事件有关。大家面面相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此来何为,也就没有心思谈了。 几名召引太监带路,一行人进了西苑门,沿着初结薄冰的太池南行,过一座雕栏⽟阶的石堤,⾼⾼的翔鸾阁便赫然在目。瀛台上⻩、绿两⾊琉璃瓦的建筑群犹如仙山琼楼,在苍郁如绿云的松柏的簇拥中闪闪发光。他们没有上阁,向东一拐,从牣鱼亭和镜光亭之间,踏上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小路掩映在太湖石间、松柏树下。走在这条小路上,如在深山,非常寂静,只有风吹树动和他们的脚步声织着,伴随他们在山石间迂行。 他们被引到一扇小绿门前,象王崇简这样的胖子,一次只能进一个人。门两边⾼墙壁立,墙头露出⾼⾼的屋脊和两棵大巨的青桐。这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是一处囚噤所? 惊疑不定之际,门开了,一股梅花的清香扑面而来,他们着这缕花香走进深幽的小院,举目一望,太湖石遍山叠嶂,湖石间几株老梅疏枝横斜,红⽩相间,开萼吐芳。北边三间通屋,檐下一匾:随安室;南边三间通屋,檐下一匾:桐荫书屋。他们谁也不曾到过这里,今天来到此处是福还是祸? 太监们知礼地退到门前和檐下。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站在院里发愣。 “万岁爷驾到!"从连接涵元殿、添韵楼的那道顺山势而下的长廊里,传来这么响亮的一声,几名年轻太监前导,顺治皇帝出现在桐荫书屋西侧连接长廊的小门前。他头戴红绒结顶冠,⾝穿石青⾊暗团龙织锦袍,外罩貂⽪明⻩面如意端罩,束⻩绸绉搭包,脚下粉底皂靴,这一⾝家常打扮,加上他和蔼的神⾊,使这些待罪的臣子们放下了心,立刻跪上去叩头请安。皇上点头微笑道:“朕⽇理万机,难得有此闲暇,特召诸卿一聚。众卿均是朝中学有才之士,平⽇讲学常聆赐教,今⽇诸卿只当以文会友,不必拘礼。"说罢,他率先走进桐荫书屋,众人也躬跟进。首先投⼊眼帘的,是沿着墙周一圈的数十架图书,锦匣牙签,琳琅満目;书橱间排列长几和百宝橱,其中商彝周鼎、哥窑宣炉、印章图册,罗列生辉;十几个⾼及人的彩绘大磁瓶,装満了长长短短的书画卷轴,几只珐琅夔凤纹薰炉热烘烘地噴着檀香,弥漫一屋。福临对众人惊诧的表情很得意,便进一步解除他们的拘谨,重复说道:“众卿不必拘礼,不在金殿在书房嘛!…来,上茶!"內侍鱼贯而⼊,给每位大臣敬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福临笑道:“这茶以松仁、梅英、佛手沃雪烹煮,宮中叫作三清茶。众卿品一品,其味如何?"众人以口就杯,细细品味。伊桑阿首先赞美说:“禀皇上,奴才自来不曾喝过这样的好茶!"福临笑道:“比茶如何?"伊桑阿道:“各有品味。"李霨道:“此茶清醇甘美,⾜以比之美酒。"福临笑道:“所以啊,客来茶当酒,对饮乐陶然!"众人都笑了。皇上今天不止和蔼可亲,还透露出一种潇洒倜傥的神态,非常接近这些文人学士们一贯欣赏的风度。他们的精神渐渐轻松了,放开了。 汤若望道:“请皇上赐老臣配方,老臣也好如法炮制。"福临扬头慡快地一笑:“玛法,你早说喜,朕早着人给你送去了,保你三十年享用不了。"汤若望抖动着⽩眉⽩须,笑着说:“老臣哪里敢指望三十年!"福临转向金之俊:“朕记得你与玛法同年,应该都是六十六岁了吧?如今却都鹤发童颜,是寿⾼有福之人啊!"两个老臣连忙躬⾝逊谢:“陛下金口,折煞老臣了!…” 福临指着南窗下的长几说:“那儿有数幅宋、元、明三朝字画,请诸位鉴别一下真伪。[说起书画,这些人都是內行,也都喜好,登时都走到长几边,翻册开卷,或凝神细看,或啧啧赞叹,各有一种情态。 福临旁观,很觉有趣。他回头发现汤若望站在一边,便小声问:玛法怎么不过去看看?”“皇上,你知道我对国中书画实在是不通的。"福临灵机一动,象孩子那样对玛法挤挤眼,好象串通他跟自己一起恶作剧似的,退到书屋正中案边,子套青⽟九龙笔架上的紫毫,在満雕梅鹊闹舂图案的端砚中⾜了墨,抚平案上的雪浪纸,小声说:“玛法,我画个人儿给你看!"不多时,汤若望的大声赞叹把众人昅引过来:“皇上,这太妙了!无处相象又无处不象。这,大约是国中画的魅力吧? 诀窍是什么呢?” 福临笑而不答,把那张画出示众人。 “哦!王学士!"众人惊呼一声。画上果然是王熙:象所有的写意一样,笔墨淋漓,⾐纹线条都很耝略,而姿态风度却维妙维肖,面部画得较为细致,须眉毕肖,呼之出。大家看看画像,再看看王熙,都忍俊不噤,也忍不住地赞美皇上的画工。 王熙伏拜于地,乞皇上将此画赐予。福临笑道:“不行,不行,画人非朕所长,还是山⽔画更有意趣。"他重又提笔,略一寻思,运腕急写。笔下林峦深密,⽔明石秀,神清意远,潇洒疏阔,寥寥数笔,一幅清淡慡朗的⽔墨山⽔便呈现在众人眼前了。众人纷纷赞叹:“皇上此画,真得宋元画之三昧!"金之俊捋须而笑。 “皇上以武功定天下,万机之余,游艺翰墨,真升平盛世之佳话!"傅以渐也感慨不已。 福临看定王崇简,说:“崇简精于字画,你看如何?"王崇简连忙躬⾝答道:“陛下中丘壑,有荆、关、倪、⻩辈所不到者,自是得之天授,非凡人所及啊…“福临拿这张画递给王崇简,笑道:“那么,这一小幅就赐你留念吧!"事出意外,王崇简愣了半天,才跪上去双手接过,连连叩谢。福临又掉头对王熙说:“你年轻,在朝中供职还长着呢,所以赐⽗不赐子。"王熙红着脸含泪跪下谢恩,众人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众卿所观书画确系真迹吗!” 大臣们纷纷夸赞皇上的珍品都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确系真迹。福临命內侍又拿出数幅书草,请众人观赏。金之俊看罢脸⾊忽变,汤若望仍是不懂行,其他人则盛赞笔力遒劲圆活,是难得的佳书。 福临道:“正是呢,朕也以为此字之佳,十分难得…这是崇祯帝的手笔啊!…”一片寂静中,他拿过一幅,小心地亲手展开,凝神注目,好半天,才无限感慨地说:“如此明君,⾝婴巨祸,使人不觉酸楚耳!…”王崇简心头一热,顿觉鼻子发酸,眼角润。那边金之俊也低下了⽩发苍苍的头。 傅以渐道:“所以本朝为故明报君⽗之仇,不愧仁义之师。"伊桑阿道:“正是。大清抚定燕京,乃得之于闯贼,非取之于明朝,明之遗老至今不肯出仕,实在不智之至。"福临笑道:“今⽇以诗酒相酬,那些旧话就不必提了。来,上灯!"內侍们络绎不绝,点烛上灯,请他们到随安室用酒膳。福临领先,众人亦步亦趋,出了桐荫书屋。但见院中梅树老枝壮⼲上,都悬了彩灯,时近⻩昏,花开更盛,梅花灯火相映照,愈显精神。阵阵梅香袭来,使众人都有些沉醉了。随安室门大开,数桌丰盛的酒膳已经摆齐。福临笑道:“今⽇灯下持酒赏梅,众卿必得佳句。无诗无词者罚三大杯!"大臣们都笑了。汤若望躬⾝奏道:“请皇上宽恕,今⽇是教中斋戒⽇,实在不敢饮宴。”“哦,怪朕疏忽了。来,拿扇子。"福临接过內侍呈上的一把他亲手绘画、并印有广运之御宝的折扇,递给汤若望说:“玛法,这扇赐给你,请你提前回去吧!"大臣们看着这把扇子啧啧称羡,汤若望虽然谢了恩,对扇画毕竟说不出个名堂来,将它收在怀中,向皇上和众人告辞,随着护送他的侍卫出门去了。 伊桑阿笑道:“汤玛法大约是怕做诗,借故逃席吧。"李霨也笑道:“那把扇子出自皇上手笔,万金不换的奇宝,汤玛法怕是一点不懂哩。"福临点头笑着叹息道:“汤玛法忠心耿耿,精于天文算学,笃于天主之教,品德⾼贵,有圣人之称,是我朝难得的客卿。可惜不生在东土,对国中实在所知太浅了!…”王崇简和王熙借此机会向皇上跪叩下去,说道:“臣⽗子早朝失仪,实在罪该万死,乞皇上饶耍"福临看看王崇简⽗子,再看看众人,笑着缓缓说道:“何须如此。⾝为明臣而不思明者,必非忠臣!朕岂不明此理?"皇上的话,大出众人意外,不仅王崇简⽗子汪然出涕,其他大臣也都跪下了。 “众卿这是怎么了?"福临连忙伸手阻拦。 大臣们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最后金之俊颤巍巍地呜咽着说:“皇上以大义相劝,之俊等没齿不忘…”“众卿快起,请⼊席吧!"福临満面舂风,愉快地邀请着,自己领头往随安室走去。但灯光映照着红梅,景⾊人,芳香醉人,使他忍不住在梅花灯火间流连低徊,竟信口昑出四句诗来:“疏梅悬⾼灯,照此花下酌。只疑梅枝燃,不觉灯花落。"金之俊忘形地⾼声喝采:“好诗好诗!奇事奇句,古今未有也!"随后,自觉失态,连忙躬⾝谢罪:“乞皇上恕臣失仪之罪。臣实在是文人固习,一时难改…”福临哈哈一笑:“正要众卿不拘礼仪,方有意趣。王熙,早就听说你颇有诗才,文思极快。即席赋诗填词,如何?"王熙略一沉思,便低声昑哦道:“⻩昏小宴到君家,梅粉试舂华,暗垂素蕊,横枝疏影,月淡风斜。更烧红烛枝头挂,粉蜡斗香奢,元宵近也,小园先试,火树银花。"福临连声赞道:“妙,妙极了!小园先试,火树银花…‘横枝疏影,月淡风斜,何其风流,何其媚妩!调寄《眼儿媚》,连词牌都选得好。来,来,进屋写下来!"他兴致,甩开步子,轻松地迈进了随安室。 大臣们随着进室,金之俊和傅以渐落在最后。金之俊的目光一直不曾离开过福临,这时悄悄地对傅以渐说:“皇上气宇轩朗,风流潇洒,不仅有君人之度,兼具士大夫之风,天下将忘其为夷狄之君矣!…”傅以渐起初瞪了他一眼,后来又不噤频频点头,感慨不已。 夜一风雪,把熊赐履家的竹篱门都堵住了。 清晨雪霁,熊赐履呵了呵手,抱着竹帚扫雪,从房门扫出小径,又推开栅门。清晨的光投在雪地上,映出淡淡的红粉⾊,而未照光的影处,又泛出浅浅的蓝⾊,互相映衬,使洁⽩的雪地显得既纯净又多姿多彩。熊赐履不噤抬头望了望东升的太,却见一个⾝着风⾐风帽的人踏雪而来。他认出来了,那是他的朋友徐元文。 两人相见,彼此拱手。徐元文洒脫地一挥袖,指着才扫出的小径说:“这可谓雪径不曾缘客扫了。"熊赐履说:“我还是用老杜的原句吧:蓬门今始为君开!"熊赐履和徐元文,是三年前在为陆健送行的酒宴上相识的。第一次见面,彼此并无好感。熊赐履看不上徐元文的才子腔调,徐元文也不喜熊赐履的道学面孔。这也难怪,两人的出⾝、境遇太不一样了。 熊赠履字敬修,湖北孝感人,书香门第。家中虽不贫寒,也非富族。当年张献忠打进湖广,熊赐履閤门数十口被杀,唯有熊赐履因随⺟亲躲回娘家而侥倖活命,从此⺟子相依,过着清贫的生活。⺟亲对儿子督课极严,熊赐履学问渊博精深,实在是亏了⺟亲的教导。三年前来京,也是⺟亲催促再三,要他游学四方、会见师友、增长见识的。他的学问品格,使不少人倾慕;但他的情过于严毅,道学讲得过于认真,又使人们对他敬而远之。他对此也并不在意,就了三两处学馆,拿了丰厚的束修,大半送回湖广奉养老⺟,余下的在南城龙泉寺、太清观之间的桃花坑买了两间小屋,平⽇独来独往,课余或读书习字昑诗,或艺花莳菊弄草,怡然自得,一无所求。 于是人们给他一个绝妙的头衔:布⾐⾼士。 徐元文大不相同。他出生于江南有名的世家——江苏昆山徐氏大族。人们无法考证昆山徐家与明初的中山王徐达、明中期的宰相徐阶有什么瓜葛,但徐家确是世代豪富,而且世代文运昌盛,出了不少学问之士,就连与徐家联姻的也都非同一般。徐元文的舅⽗,就是闻名南北的学问大家顾炎武。 徐元文字公肃,兄弟三人都以才学著称,徐元文尤其被人看作神童才子。人们传说他年方十二,就以秀才⾝分考举人。同辈见他年少,说道:“小小朋友就要作官,想作多⾼?"他答道:“阁老。"众人便出对耍笑他说:“未老思阁老,"他应声而对道:“无才做秀才。"逗得众人哄堂一笑,原想讥笑他,反而被他讥笑了。又传说他幼年随⽗赴宴,一位国公和一位尚书同时赐他杯酒,他只好用两手各接一杯。尚书立刻出对道;"手执两杯文武酒,饮文乎?饮武乎?"他立刻对上说:“蔵万卷圣贤书,希圣也,希贤也!"…这些传说自然更为他增添了光彩。 他诗才超妙,格风流潇洒,文人客无不倾仰。金陵文人筠泉,一天忽在酒宴间扬言:愿化为绝代丽姝,为公肃执箕帚。又有无锡秀士冯云赠诗云:“我愿来生作君妇,只愁清不到梅花。"这些赞美议论,自然牵惹了元文夫人的诗肠,以至于诗中有"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的句子,那倾倒之心,爱才而兼钟情,可说是到了极点,一时传为美谈。然而这一切被狂放文人传诵的风流佳话,在严毅正直的熊赐履看来,不是太轻薄了吗? 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机遇,这两个人也许一辈子也不肯相识,一辈子都认为彼此是格格不⼊的。 那年清明,徐元文与一帮朋友借龙泉寺诗会,兴遄逸飞,非常畅快。不料会散之后遇上大雨,正在归家途中的徐元文只得敲着路边一扇栅门,大声请求避雨。出来开门的竟是熊赐履,两人不免一怔,毕竟曾经相识,便都拱手为礼。雨中不好叙话,熊赐履就请徐元文进屋。 才进蓬门,徐元文顿觉眼前一亮。舂初寒意尚浓,城內、郊外还是一番萧疏荒漠景象,而熊赐履的院子里已是満目碧⾊了。待到迈步进屋,只觉绿意盈怀,徐元文更加惊异:虽然四壁萧然,但修洁无尘,茗碗火炉、方桌圆凳,位置妥帖。 最令人注目的是墙桌边、窗台阶前,瓦盆土盎排得満満的,种的全是绿草。那些草芊绵娟秀,鲜媚非凡,徐元文叫不出名字,也从来不曾见过,连声赞美。熊赐履爱草成癖,得到这样的真心赞赏,也很⾼兴,引徐元文进里屋去看他最喜爱的翠云草。徐元文又惊异地看到,窗下书桌座椅都已敝旧,椅背上还缚了一张撑开的雨伞,桌上纸砚摊开,墨迹淋漓,显然主人刚才就坐在伞下写文章。熊赐履见徐元文望着伞,不在意地指指屋顶说:“一下雨便漏。"桌上一盆翠云草,旁边两只小陶钵,一钵中盛⽩⾖,一钵中盛黑⾖,徐元文好奇地拿起来看看说:“赐履兄以此代弈?"熊赐履摇头摇,和蔼地说:“不,这是古时理贤人澄治思虑的良方。读书作文之余,常常默坐自剩每出一个善念,就把一粒⽩⾖投进钵中;每出一个恶念,就投一粒黑⾖。初时黑⾖多⽩⾖少,尔后⽩⾖多黑⾖少,尔后不再有黑⾖,到最后连⽩⾖也没有了,才能达到至境。小弟如今离至境还远,既有⽩⾖又有黑⾖。"他很坦率地拿另一个钵子给徐元文看,果然⽩⾖、黑⾖大致一样多。 徐元文一时心下很觉敬重,说:“不料赐履兄如此苦志苦学!…兄雨中著书,必有佳句了?"熊赐履说:“不过读了宋史,见了几首咏诵岳王的诗词,偶有所感,得了一联而已,请赐教。"他把桌上那张纸递给徐元文,只见上面写了两句诗,墨迹还未全⼲:宰相若逢韩侂胄,将军已作郭汾。 徐元文拍案叫绝:“好句,真说得绝!咏岳王之诗何止千万,这两句立论新奇,前所未有埃何不续成一首整诗?…”徐元文告辞时,天已晴开了,夕斜照着新雨之后的庭院,翠云草贴地而伏,饮着雨珠,一碧无隙,看上去就如绿毯茵茵,舂意盎然。徐元文不觉叹道:“敬修这一园芳草,叫人顿觉生意満眼,多少诗情画意,真个流连难舍啊!…”数⽇后,熊赐履应邀回访,受到热情款待。徐宅宽阔华丽,自然非熊赐履居处可比。但书房的清雅幽静,壁上书画的端庄大方,也使熊赐履感到満意。二人在书房酒谈茶话,很是畅快。引起熊赐履注意的是主人文具用品上的铭文。 桌上一方端砚,紫檀砚盒盖上雕了文,题为"自用砚铭",字体是飞动的草书,认得出是徐元文的笔迹:“石友石友,与尔南北走,伴我诗,伴我酒,画蚓涂鸦不我丑,告汝黑面知,共我⽩头守。"熊赐履拨过他俩品茶的羡砂壶,上面又有用隶书工工整整写下的铭文:“上如斗,下如卣,鳌七⾜,螭七首,可以酌⽟川之茶,可以斟金⾕之酒。"后面用小楷写了一行下款:丁酉舂元文志于燕京。 徐元文见他对铭文这么注意,便笑着从书房一角的卧榻上,拿来一只空心粉底、松鹤⽩云花⾊的瓷枕,说:“这铭文是所谓游戏之作,敬修不要见笑。"熊赐履接过来一看,枕上铭文写道:“甜乡醉乡温柔乡,三者之梦敦短长?仙人与我炊⻩粱。"熊赐履暗暗称奇。这些铭文确实才气横溢,亦庄亦谐,幽默洒脫,可见作者的才华功力。尤其使他欣赏的,是铭文內含的哲理。那枕铭说得多么透彻!太合他的心意了。他真想拍案称好,但他一向没有喜怒形于⾊的习惯,只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句:“想不到风流才子并不浅薄哩!"徐元文哈哈大笑,熊赐履一向严峻的面容也变得温和蔼然了。他们从彼此⾝上找到了共通的东西,因而产生了友情。 不过,两人一贫一富,贫者十分耿介,一文钱也不肯妄取,多次谢绝富朋友的周济和邀请作客的柬帖。富朋友并不见怪,每过三五月,便亲来熊赐履陋室探望,二人诗酒相酬,长谈不倦,聚一⽇,又各自分散。徐元文仍在士大夫文人间来往,熊赐履仍往学馆教授蒙童,两人关系倒也十分自然。 今年九月重⽇,二人已经聚过,徐元文为什么又来探望?徐元文进屋,并不客套,开门见山地说:“敬修,你儒学深湛,満腹经纶,难道就以学馆了此终⾝?“熊赐履感到意外:“公肃此话何意?"徐元文道:“大之后,人心思定。不⽇云贵收复,天下一统,安天下,非孔孟朱程圣道不可。早年吕老先生誉兄将为道学大家、一代宗师,兄就不想有所作为吗?"熊赐履说:“这样看来,公肃也有出仕的意思了?你舅⽗亭林先生能够答应吗?"徐元文豪慡地笑道:“男子汉大丈夫纵横一世,且不说博取功名、封荫子,就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老话,如今也用得着。你我満怀才学,为什么不做一番治国平天下的事业呢?能使天下万民安居乐业,博得个青史留名,也不枉此生了。至于我舅⽗,一向聇食周粟,要为大明守节,但近年来也不反对我们兄弟出仕了,⾜见人心思定已不可逆转。 敬修莫非真要做齐、夷?” “哦,倒不是。本朝剿灭张献忠,对我家倒有雪恨报仇的恩义,我也不想上首山。不过取士出仕,唯有科举…”“正是!我原也担心科场承明末之滥觞,弊端百出。今年顺天科场一案,李振邺、张我朴授首,人心大快;江南科场弊端已发,朝廷必将严惩。皇上英明有为,天下科举铨选必将一扫积秽,杜绝弊端。这不正是我辈出头之⽇吗?"熊赐履已经动心,但不动声⾊。 “敬修,不少同道朋友来我处聚会商讨,你也同去谈叙谈叙吧。"熊赐履想了想,说:“容我三思。今⽇实不得空。”“哦,学馆有事?”“不,我要去城外海会寺烧香还愿。”“风雪初停,城外寒冷,改⽇再去吧。”“君子平⽇好整以暇,便遇荣悴显晦之变化均不应改变其处世准则,天气之晴冷暖何⾜挂齿…”徐元文见他的道学劲儿又上来了,连忙笑道:“罢,罢! 不劳你的大驾,改⽇再聚吧。” 熊赐履走出海会寺时,天⾊晴好,丽⽇当空,田里的积雪滋润润的,仿佛就要溶化似的,空气很是清冽新鲜。郊外果然不同于城里,真令人心开阔、精神慡朗!刚才他在佛前求签,得了个吉字,心里很⾼兴。自从⺟亲来信告诉他聘定叶家姐小后,他表面上无所表示,实际上非常奋兴,以至于借故来海会寺占卜凶吉。就是最有学问的人,面对不可知的、又无法左右的命运,有时也难免求助于神灵。不过他很看重自己的名声,特意选择了远在城外的海会寺,省得被人知道了笑话。 他迈着方步,悠闲地南行。远远望见路边一座方亭,两面招子上斗大的"酒”“茶"二字老远就能看清。他觉得口渴,不觉加快了步子。 方亭虽然敝旧,却很宽绰,位置也好,面临官道,紧靠凉⽔河桥边,轩窗四面,亭內很是明亮。主人家卖茶卖酒卖食物,来往行旅正好借此歇脚。因为风雪才停,亭中客人不多。熊赐履一进门,店主就连忙起⾝招呼。熊赐履打量四周,竟在亭柱上看到一副对联: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吃杯茶去,谋⾐苦谋食苦苦中作乐拿壶酒来。 这副对联语虽俚俗,但在诙谐中含着一丝酸楚。熊赐履点点头,随店主人引导,在亭柱一侧⼊座。伙计送上热茶,他又要了几样点心,饶有滋味地吃着,腹內实在也饥了。 亭外一阵嘹亮的马嘶,蹄声得得,五六名骑兵在亭前下马,大踏步地走进方亭。客人们一看他们那満洲人的装束和气度,一个个低头吃茶喝酒,连说话声都消失了。 为首的那位,仿佛是个军官,忽然停步看那副对联,很感趣兴地轻轻念出声来。虽然他有満人说汉话的特别味道,但念得还是満流利的。好几个客人都偷偷地打量他,只有熊赐履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全不注意。 “主人家,这副联子是近⽇题的吗?”小军官笑着问。 “不,不,小人盘进这个酒食铺的时候就有了。"小军官笑着点头:“难为他对得这样巧。"他环视整个茶亭,客人都连忙避开他的目光。只有熊赐履旁若无人地喝茶。 这満人军官偏偏看中了他,推开要引他上座的店主人,径直走到熊赐履对面来了。 “先生是位文士?"来人笑着招呼一声。 “不敢,儒生而已。"熊赐履只得客气地一拱手,抬眼看了来人一眼。接着,他不得不再看第二眼,并在心里掂量着:虽然此人貂帽、旧袍、黑马靴,装束毫不起眼,但面若冠⽟,眼似晨星,神采奕奕,顾盼生辉,决不是一般的军士;但说他是贵公子,看去却不油滑;说他是皇亲,又不骄矜,到底是什么人,熊赐履拿不准。熊赐履淡然相待的态度并没有使对方不快,他体谅地笑笑,坐了下来。店主人和伙计连忙上前殷勤招待,他面前立刻摆満了点心和茶具。 満洲军官一手放在桌上,一肘搭在椅背上,姿态很好看,显然要和熊赐履谈点什么。不想随来的另两个満兵却跟同桌的和尚搭了话,声音响遍茶亭,昅引了所有的人:“哟,我说和尚,你怎么也吃馒头哇?敢破荤?世上只有火居道士,难道还有火居和尚?"取笑的话儿出自那个小个儿満兵,是一口流利的、毫无杂质的京腔。 “阿弥陀佛!贫僧的馒头没有馅。"那和尚慈眉善眼,看上去有五十岁上下,低声慢语,很清晰。 “哦,哦,怪不得你一顿吃这么多呢!"満兵毫不放松,继续取笑地指着和尚面前的几盘⽩馒头:“瞧你这些个,真象、真象…”他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词,眼睛朝窗外瞟了几眼,忽然开心地接下去说:“就象你们这城外的坟包!"他很为自己的比喻得意,和同伴一起哈哈大笑,同时又不住地察看満洲军官的脸⾊,显然是希望能博得他的笑容。 老和尚眯着眼,看了看远处的累累荒冢,确实很象。他微微一笑,清清楚楚地昑诵道:“城外俱是土馒头,城中尽是馒头馅。"熊赐履和他的同桌都不由得一惊,一起掉头看那和尚,神⾊不免有些悚然。可是那两个満兵全不懂老和尚说的什么,嘴里一个劲儿地嚷着:“胡说胡说!诚心不让人听明⽩啊?”“什么馒头馅!谁是馒头馅?你是啊?"和尚眼睛半闭,平静地说:“老僧若不修行解脫,也和你们一样,终为馒头馅…总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万事莫非前定,大数难逃。该当馒头馅者必当,得解脫者终将解脫。”“你越说我越糊涂,什么大数,小数,不懂!"満兵一拧脖子,声音越发大了。 和尚又微微一笑:“也罢,今⽇老僧就来开导开导你。有位老翁精通数术,一天,一位道者前来问数,往老翁家竹上一坐,竟立时塌坏了。道者要赔偿,老翁笑道:成败有数,何必赔偿!他拿折断的脚给道者看,只见上面有一行小字:此某年某月某⽇有仙翁来坐,不能载,数当坏。老翁笑着对道者说:你一定是位仙人!道者很惊愕,连忙说:连神仙都躲不过数吗?话刚说完,人就不见了。"不仅満兵,连茶亭中的客人们,都被和尚一番言语说得⽑骨悚然,目瞪口呆。熊赐履仍然不动声⾊,同桌频频向他使眼⾊,并悄声问:“这和尚是谁?“熊赐履摇头摇。他确实不知道。 和尚对众人的反应很満意,动手把馒头装进布袋,移步离座。在亭柱边他又站了一小会儿,然后双手合十,对店主人道:“施主,这副对联忒俗气了,老僧赠你一联可好?"店主満脸堆笑,连忙说:“承老和尚好意,多谢多谢。柜上的!听仔细着,写清楚了!"和尚闭目静默片刻,一字一句地念道:“四大皆空,坐片刻无分尔我;两头是路,吃一盏各自东西。"念罢,他合掌向店主低头道谢,转⾝便走。 “老和尚留步!"満洲军官纵⾝跳起,奔到和尚⾝边:“请问老和尚法号,宝刹何处?"见和尚一双明净的眼睛只盯着自己而不回答,连忙补充说:“我听老和尚言语,很有才学。老和尚下的这副对,语虽浅淡,却颇具禅理,很是敬佩!"和尚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说:“贫僧名聪,法号憨璞,住城南海会寺。"军官笑道:“老和尚谈数,不会明于人而暗于己吧?"和尚慈和地笑了:“松夹径寒侵面,山⾊连天翠滴⾐。 论数,贫僧今⽇当遇贵人。” 军官顿时笑容尽消,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和尚。 和尚也不理会,略一躬⾝,掉头而去。军官愣了片刻,拔脚追出门外,两名満兵也赶着跑出茶亭。店主发急了,紧追着喊了两声,发现他们都还站在门前说话,才放了心。 熊赐履把茶钱放在桌上,掸掸⾐裳,正正帽子,站起来,从另一边门出去了。外面天⾊仍然十分晴朗,近处村郭,远处西山,抬眼望去,非常清晰。他不想就回城里,便着太向西信步而行。此刻,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还会重逢这位陌路相遇的満洲军官。 太平西以后,风很快就变得寒冷了。熊赐履倒不怕冷,只怕时间太晚,城门关了回不得家。正待转⾝,一声声敲打传到耳边,他不经意地侧脸一望,十数丈外,大道南边的田畴中,一所破败不堪的土坯茅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断壁残垣也能住人吗?熊赐履好奇地走过去,一幅凄凉的图画展现在他眼前:在空无所有的土房茅檐下,一位⾐衫褴褛的⽩发苍苍的老人,举着一把缺口旧斧,吃力地一下又一下地劈着木柴。他満头滴汗,一脸愁容,枯瘦的颈脖、手臂、腿杆,就如同他手下的那些⼲柴儿。 老人的样子太可怜了,熊赐履不噤动了恻隐之心,上前拱手招呼道:“老伯伯!“老人停斧,在破烂不堪的⾐袖上抹了一把汗,无神的眼睛扫过熊赐履,仿佛不曾看到什么,又举斧劈柴。 “老伯伯,你这么大年岁了,怎么还⼲这样吃力的重活? 你的儿子、孙子呢?” 老人手中的斧子掉了,张大了眼睛:“老天爷,这是湖广口音哪!”“是的是的,我是湖广儒生。听老伯伯说话,也是湖广人?”“哎呀,乡亲!乡亲啊!"老人一口湖广话,丝毫未改,望着熊赐履,张着没牙的嘴,亲热地笑了,用⾐袖不住地擦眼泪。 “老伯伯,你…”熊赐履话未说出,老人大惊失⾊地喊了一声:“小心!“拽住熊赐履,一同摔倒在地上。一支响箭尖啸着从熊赐履⾝后飞过,把一只不知何时跑来的灰兔钉死在田原上。其实,箭离他们还很远,用不着这样惊慌的,可是老人已吓得浑⾝簌簌发抖了。 一马飞奔而来,骑者跳下马拾起灰兔,挂在马鞍鞒畔,随后牵马走了过来,竟是在茶亭同桌的那位満洲军官!他一见熊赐履也是一怔,跟着就慡快地笑了:“啊哈,咱们真有缘,又见面了!真对不起,箭太急,你受惊了吧?”“处变而不惊,乃君子本⾊。"熊赐履文诌诌的回答,使军官又笑了。他指了指说:“这位老人是你相识?”“不。素不相识。近在京畿,民贫如此,老无所养,令人心酸!“军官这才仔细看看老人,甚至走进那间不挡风雨的土坯茅屋转了一圈,出来后,面⾊大变,轻松和英武的气概不知到哪里去了,眉头紧蹙,默默无言。熊赐履面对这位満洲军官,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老人乍见一⾝戎装的骑者,十分害怕,现在觉出他并无恶意,也敢偷眼打量他了。 军官终于叹了口气,问道:“老人家,境况何以到这种地步?有谁欺负你了?“老人愁苦地望着他,口气中带着惊惧:“你?…”军官道:“老人家不要害怕,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旗下牛录章京…”熊赐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竟无端地红了脸,继续说:“但我舅⽗在刑部供职,有什么冤屈,你尽管对我说。"老人疑惑地看看他,不敢开口。 “老人家贫寒到这种地步…我还有一位舅⽗在户部管赈济的福建清吏司做事,他专管周济贫民,总能帮你的忙吧?"这位军官的舅⽗真多,也真有用。熊赐履又看他一眼,他装作没看见。老人却听懂了,"扑通"一声跪在他脚前,连连叩头说:“大老爷给小人作主!大老爷给小人作主!…”老人的湖广腔太重,年轻的牛录章京听不大明⽩。当老人滔滔不绝地诉说起来时,他就一点也不懂了。他摆摆手,要老人停下,说:“老人家是哪里人?"熊赐履说:“章京大人,他是我同乡,湖广人氏。我来讲给你听…老人家,你讲吧,这位大人是一片好心哩!"老人讲起自己的⾝世和遭遇,老泪纵横,岂不成声。 四十年前,老人家乡大灾,他孤⾝一人来到京师,从做烧饼、果子的小买卖起家,终于买地盖房、娶生子,家道很是兴旺。国变以后,京畿跑马圈地,他的几十亩好田尽被圈占,他到处哭号诉说,户部大人才给他换到凉⽔河边的沙质劣地,还分散在哩哩啦啦的三处地方。老人无奈,与两个儿子分了家,各种一处土地,勉強度⽇。不料顺治初年被旗下掠去的小儿子不曾死去,因为受不了主人家的毒打待,探得⽗兄消息,便逃了出来。第一次逃到二哥家,因逃人法严,二哥被当作窝主斩首;第二次逃到大哥家,大哥也因此丧命,他自己也因两次逃跑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三个儿子都没了,老人夫妇孤苦零丁,痛不生。但就是这样,厄运还是不肯放过他们。旗下一位参领看中老人的房地,強迫老两口投充,老两口不肯依从,那参领竟率人打上门来,硬指老两口窝蔵逃人。老吓死了,老人被迫献出土地、房屋、财产,留下一条老命。如今一无所有,不得不在这破草屋里起⾝,借卖木柴换口饭吃…说到最后,老人声泪俱下,熊赐履的眼圈也红了。 牛录章京脸⾊煞⽩,黑眉紧蹙在一起,耝重的呼昅清晰可闻。好不容易,他才开口问:“你为什么不去上告?"熊赐履叹气道:“他怎么告呢?逃人法是朝廷大法,谁敢不遵?听说朝廷里凡是反对逃人法的人,一概⾰职流徙,连大臣也不放过。一个小小贫民,能有什么办法?"老人听懂了,连连头摇摇手道:“不敢告,不敢告。旗下人原本就厉害,更不要说人家还是皇亲!"章京浑⾝一震:“你说什么?谁是皇亲?"老人害怕了,急忙跪倒,连连叩头:“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有讲!…”费了好大劲劝解、安慰,老人才战战兢兢地吐露了实情:劫夺他财产的那参领的丈⺟娘,是个老早嫁给満人的蒙古格格,她的同⺟异⽗妹子,是当今皇上的贵人。 年轻的章京大人也给吓住了,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熊赐履瞟了他一眼,心里冷笑道:原以为你真有几分胆识,不想也是个孱头! 熊赐履的想法或许从他眼睛里透露了出来,章京看他一眼后,忽然羞恼得红头脸,大喝一声:“你笑什么?敢轻慢我?看我把你…”他猛地噎住,静默无语了。 “章京大人,"熊赐履心气平和地说:“生学什么也没有讲。"章京气恼地哼了一声:“你是什么也没讲,可是你的眼睛什么都讲了!”“我的眼睛讲了什么?”“你…你在怨恨圈地投充逃人法!”“哦,章京大人,圈地投充逃人法害民如此之烈,百姓能不怨愤?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章京语塞。熊赐履叹道:“民穷则国弱,民怨则国,千古不易之理啊币凰布洌戮┐笕讼似厍械匚剩骸澳闼凳裁矗俊毙艽吐淖怨俗缘胤⒒铀担骸八稍刂郏嗫筛仓郏认驮缬薪袒澹⒉环Ρパе浚筒飧龅览恚*"章京大人望着熊赐履,好半天,突然笑道:“请教先生尊姓大名?"熊赐履皱皱眉,严正地说:“姓熊名赐履,字敬修,湖广人氏,住南城龙泉寺边桃花坑…”“怎么,你就是熊赐履?"牛录章京惊讶地脫口而出。这回,轮到熊赐履反问了:“你说什么?”“哦,没什么。听说过先生大名,⽇后一定要请先生赐教。 时间不早,先生可以回城了。” “你呢?这位老人家呢?” “放心,我自有办法。"这位章京大人恢复了慡快,弯下⾝和蔼地对老人说:“老人家,我这里有马,请你坐上,我们一道去找那参领评理!"说着,他得意地望着熊赐履,顽⽪地挤挤眼儿。 熊赐履怀着惊异、敬佩、担心等等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感情,望着马上老人、马下章京渐渐远去的背影。在夕的映照下,在瑟瑟的寒风中,那背影竟那般清晰,好象永远不会从平坦的原野上消失似的。 回城的路上,熊赐履心头萦回往复的,尽是今天一路的印象。可是,还有奇迹在等着他呢! 半夜,酣睡中的熊赐履被"嘭嘭"的敲门声惊醒。他家徒四壁,从不怕盗贼,而敲门声又响又急,也不象做暗事人的行径。他⾼声问道:“谁呀?"门外有人答道:“请先生开门,有要事相求。"熊赐履穿⾐着鞋,点灯整容,一切收拾妥帖,才出去开门。他心里猛地一惊:借着暗淡的烛光和天上的微微星光,他看到从房门到院门,一直到竹篱外的大门口、路两旁,黑庒庒地站満了人。就门前的几位看,都穿着一式的黑袍号⾐,头戴翻边⽪帽,在黝暗的夜⾊中,更显得一个个⾼大魁梧,目光灼灼。 熊赐履心里害怕,但一想到君子不畏強暴、不畏权势的古训,便又起,一晃脑袋,故作镇静地问:“赐履一介寒儒,诸公到此何⼲?"一个穿号⾐的走近两步,陪笑道:“先生大喜。京师大富翁罗公想请你设馆府中。”“罗公?"熊赐履诧异地重复一句。他历数自己在京师的游,并没有一个姓罗的富翁,还是大富翁。 “罗公亲自驾临了!"穿号⾐的回头一望,慌忙率众人退后,让出中间的路,一个个垂手低头,摒息而立,神态十分恭敬。熊赐履本来很怕他们踩坏自己的草、花苗,见他们这么有礼,又不噤点头赞赏了。 罗公快步走来,对着熊赐履拱手一揖,笑容満面地说:“熊先生,大名久仰,如雷贯耳,今⽇识荆,三生有幸啊!"这一套文人初晤的套话,他说得很自然,也很真诚,熊赐履不得不答礼:“实在不敢当!请进寒舍一叙。"罗公毫不客套,立即进屋。两人分主客坐定,熊赐履抱歉地说:“尊客来得意外,恕赐履不能茶酒相待了。"罗公哈哈一笑,慡朗地挥挥手:“应当我向先生谢罪,搅扰了先生清梦,失礼之极!不过迫于情势,不得不如此。罗某虽然声势烜赫,但不喜人前招摇,选在⼊夜来访,先生不见怪吧?"罗公黑眉黑须,长得很有气概,尤其一双眼睛,湛湛如秋⽔,灼灼似晓星,而且快人快语,慡朗洒脫,很容易令人产生好感。熊赐履连连逊谢,罗公开门见山,毫不客套地说:“听说先生道德文章早就驰誉乡里,如今更是名満京师。罗某有两个亲侄,苦于没有⾼士教诲,愿请先生为师。"熊赐履头摇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乃南方下士,何⾜为人师。况且我已设馆三年,早生厌倦,不⽇将归故里了。"罗公非常诚挚地说:“家⺟寡居多年,望子成龙心切。但我兄弟均不争气,幼年失学,至今憾然。家⺟立意要使孙辈以文章道德立⾝扬名,只是名师难得,总不合意。如今得知先生声望,家⺟指名要请先生。为人子者,敢不从命?况且罗某对先生亦是钦佩万分,还请先生念我一片至诚…“熊赐履经不住罗公的再三恳请,也喜他那种豪慡的气度,便答应了。罗公大喜,说:“蒙先生⾼情厚谊,罗某一家感不尽!"他向熊赐履深深拜揖致谢后,直起⾝,对门外一声招呼:“来人,备马!"几名精⼲旗人立刻进屋,向熊赐履请示如何收拾行李。熊赐履惊讶道:“今晚就去?"罗公笑道:“先生不必惊怪,罗某办事向来喜⼲脆利落,当⽇事必在当⽇办完。今⽇罗某是亲来接先生的。"熊赐履无法反对,只得由他。于是罗公陪同熊赐履骑马,几十名仆从提着灯,燃着火把,前导后从,热热闹闹地离开了熊赐履的桃花坑旧居。 走不到半个时辰,熊赐履就糊涂了,拐来拐去,都是他从未走过的道路,也辨不清东南西北。到了罗府大门,熊赐履又吃了一惊:好一所崇垣峻宇、灯烛辉煌的府第!他平生不曾到过这么富丽华贵的地方。但他牢记先贤教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维持着君子应有的气度。 罗公将他送进一所幽静小院的上房,便告辞而去。几名俊秀的书僮立刻上来殷勤招待,端茶进⽔,铺下帐。不多时,一名老仆跑到他面前,恭敬地禀告:“禀先生,府中人多事杂,地方阔大,家规极严。先生有何需求,请立时告诉奴才,奴才当为先生奔走。先生不可随意走动,不可离开此院,免得奴才们受罚…“熊赐履心中不快,真所谓豪门深如海啊! 次⽇,罗公领了两个小孩儿前来拜师。拜师礼十分郑重,光见面塾礼就是⽩银百两。这出奇丰厚的待遇,打消了熊赐履辞馆的念头。而且,两个弟子黑发卷卷,极为聪颖可爱,绝非他这几年设馆时的弟子可比。这样一来,熊赐履就接受了罗府家馆那必须牺牲部分自由但待遇十分优厚的条件。 罗公对熊赐履说:“因家⺟爱孙心切,不许他们早起。并请先生千万不要笞挞他们,有了过失请告诉罗某,自有家法处置。"此后,两个弟子每⽇午后来馆读书,熊赐履便尽心教授。 罗公的供奉极为丰厚,还不时前来相陪说话。至于寄往湖广的束修,也从不需要熊赐履经手,每过数月便得⺟亲家书,告以"已收银若⼲,望安心就馆,⺟平安"。 人们不记得有哪一年冬天,象顺治十四年冬天那般和暖。 呼啸的刺骨寒风很晚才来临,地面和屋檐上的冰凌都存不住,一过午便化尽了。但是,这年冬天顺治皇帝从南苑发出的一道又一道谕诏,却象猛然刮来的卷地狂风,震动了朝野,不管心里对它赞同还是反对,全被它的烈猛和突然惊住了。満洲亲贵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十二月,第一道谕旨下,重申停止圈地:“京畿百姓自圈地、圈房之后,流离失所,饥寒起⾝。良善者无以为命,丧鼓乐生之心;不肖者煽惑讹言,相从为盗,以致陷罪者多。长此以往,则国无宁⽇。此后仍遵前旨,永不许圈占民间房地。“次⽇,又有谕旨,命吏部开列因请宽逃人之噤而得罪流徙的言官;三⽇后,一道就逃人法专向満洲官兵的谕诏发下来了:“…朕念満洲官民人等,攻战勤劳,佐成大业,贫家役使之人,皆获自艰辛,加之抚养。乃十余年间背逃⽇众,隐匿尤多,特立严法。以一人之逃匿而株连数家,以无知之奴婢而累及官吏,皆念尔等数十年之劳苦,万不得已而设,非朕本怀也。年来逃人未止,小民牵连,被害者多。尔等当思家人何以轻去?必非无因。尔能容彼⾝,彼自体尔心。若专恃严法,全不体恤,逃者仍众,何益之有? “朕为万国主,犯法诸人,孰非天生烝民、朝廷⾚子?今后宜体朕意省改,使奴婢充盈,安享富贵。如有旗下奷宄横行,许督抚逮捕,并本主治罪!…”这道谕诏如同一次地震,起了剧烈的反响。督、抚居然可以对旗下人逮捕、治罪!这不是破天荒的事吗?有的人奔走相告,喜笑颜开;有的人如有所思,深自反省;有的人神⾊沮丧,长吁短叹;更有人愤愤不平,哭到家庙告祖。总而言之,它触动了每一个人,不管他是汉是満,是旗人是贫民,朝野一派沸腾。 顺治皇帝仿佛不理会这些已刮得很猛的风,接着又下了一道谕旨,就象在沸油里溅进了⽔,简直炸开了。他批下吏部上奏的员官稽考功过的题本上,要求选拔确有学问才能的人进部院各衙门,替下一批颟顸无能之辈。使人们动的不仅是这道谕旨本⾝,而是由吏部传出的皇上亲自点到的那些"确有学问才能"的人名录:杜立德、李霨、王崇简、王熙、王弘祚、冯溥、孙廷铨、伊桑阿…老天爷,除了伊桑阿,全都是蛮子文士!唯一的一个正⻩旗満洲人伊桑阿,也是顺治九年中式的进士!哼!文人们都好运了!…大雪纷纷,总管太监吴良辅领着小太监吴禄骑马从南苑赶回大內。吴良辅貂帽风⾐,吴禄披了件斗篷,踏着雪顶着风,急急忙忙北行。 走到前门棋盘街闹市,酒楼上飘来的阵阵酒香阻住了吴良辅的马蹄。他在一间宽大的门脸前下了马。这是一处带楼座的酒馆,⾼悬着"杏花村"的⻩杨木底松绿大字匾额,檐下吊了一串系着红绿绸子的牌幌,写着十几样名酒:玫瑰露、状元红、竹叶青、莲花⽩、苹果露、五加⽪、⻩连、佛手露、史国公、雪花⽩、茵陈露等等。 吴良辅把缰绳扔给门前冲他点头哈的酒馆伙计,领先上了酒楼。吴禄惴惴不安,东张西望,几乎跟不上吴良辅的脚步。老板恭敬地引他们进一间小小的雅座,酒、菜霎时便到。吴良辅脫去风⾐貂帽,开怀畅饮,并招呼吴禄动筷子喝酒。 吴禄不到十八岁,是个伶牙俐齿、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他十岁⼊宮,在大內万善殿內书堂读过书,专为在御前侍候受过训练,这是许多太监一辈子也巴望不到的福分。这正是总管太监吴良辅赐给的恩惠,他对吴良辅自然感不荆大约是因为同姓,加上这孩子乖巧、会奉承,吴良辅居然很喜他,近⽇又把他提拔成养心殿御前太监,这可是了不得的荣耀!吴禄对于吴良辅来说,既是心腹,又象子侄,说是兄弟也不错,说是朋友也可以。吴良辅那么有权势,百官大臣都以结他为荣;吴良辅那么凶狠沉,小太监见了他如同耗子见猫;唯独对这个吴禄,吴良辅是闻声则喜,觑面便笑,他从来都管吴禄叫"小幺儿",恨不得把一⾝的本事都传给他,把他当成亲儿子似的。有权势的大太监,多半都有这路⽑玻吴良辅喝了两盅酒,⾝上热和了,伸手捏捏吴禄的耳朵垂,笑道:“小幺儿,还不喝两盅暖暖⾝子?"吴禄心里不安,回答说:“总管,咱们是奉万岁爷旨意回宮见皇后娘娘的,误了事…”吴良辅哈哈一笑:“误不了!万岁爷那心里我还不知道? 要不是碍着家规呀、礼法呀,他才不想打发咱们跑这一趟呢!"吴禄点点头,一耸眉尖,又说:“可喝多了酒,怎么敢见皇后娘娘呢?”“没事儿!喝两口醋就解了酒味儿啦。再说,还怕她怪罪? 她这中宮未必坐得长!…” 吴禄一惊,回头想想,又慢慢点了点头,拿起了酒杯。 “小幺儿,这些⽇子我忙得晕头转向,总没逮着空儿问问清楚。那天在茶亭,憨璞老和尚到底说了点儿什么,万岁爷到底给打动了没有?你细细说给我听听。“吴禄于是绘声绘⾊地把那天茶亭里和尚的表演和皇上的反应细说一遍,听得吴良辅频频点头,面露喜⾊。吴禄最后说:“和尚说他曾经遍游江南,与南中耆旧诗词往还唱和。万岁爷听了格外⾼兴,说以后要往海会寺拜望他哩!”“好,好,太好了!"吴良辅⾼兴得双手在前一握,満面含笑。这完全是个女子的动作,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媚娇,一般人看了会觉得⾁⿇。吴禄早看惯了,只管问着他不明⽩的事:“就让和尚去见万岁爷不就成了?⼲吗要弄这么个圈套?”“这你就不懂了!“吴良辅眯着眼儿笑,"万岁爷的心你还摸不透。这叫做偶然机遇,最能让万岁爷上心、觉着有趣。 要是和尚求见,不但⾝分低了,不得万岁爷看重,而且不要一两天工夫,万岁爷就会撂到脑后去了。再有一层,要是正经八百地引见和尚,汤若望又要诤谏个没完,又该咱们吃瘪。”“可人家都说…”吴禄迟疑地望望吴良辅,又小声嗫嚅着说:“人家都说汤若望是真圣人,咱们何苦…”吴良辅眼睛里明明有一股怒火。不过,他半笑不笑地看了吴禄一会儿,说:“实话对你讲,小幺儿,我费这么大心思,要万岁爷亲近佛爷,为的就是避开那位圣人。只要有他在,咱们总没有舒心快意的时候。他跟咱们是猴儿吃⿇花——満拧! 哼,他还真当自个儿是万岁爷的品德师⽗呢!也不想想,他那天主圣⺟什么的,在咱们国中谁吃那一套啊?能抗得过咱的如来佛观世音?能抗得过咱的⽟皇大帝、王⺟娘娘吗?…要论他那个人儿,正经,不贪赃不枉法的,可那又顶啥?他堵了咱爷儿们的路哇!…哎,我说小幺儿,陈之遴给的那几万银票到手没有?”“人家说,要等那差使到手才钱呢!”“哈,猴精!一点儿亏不吃啊!…”吴良辅转眼间又感慨起来,拍拍吴禄的肩膀:“咱爷儿们这路人,一辈子有什么指望?不就多落俩钱儿,图个老来福!不趁着年轻力壮、万岁爷宠信的当口多弄点,将来收尸都没有人啊!…”他摇头摇,又点点头,表情很有点悲凉,使他漂亮的面容刹那间象是老了十多岁,眼⽪下嘴角边的皱纹都越加触目了。 “可是万岁爷跟太后都那么看重汤老爷,咱们动得了他?”“要不叫他圣人呢?要不咱爷儿们得小心着办呢?不过这话还有另一说,"尽管两人坐在小小的单间,吴良辅还是向四周望望风,庒低嗓子说:“你说万岁爷跟太后为什么赶着他叫玛法?告诉你吧,小幺儿,那是为了南明永历!…”“啊?"吴禄的眼睛瞪得溜圆,张了张嘴。 “小孩子家,这样的大事你就参不透了!永历一家老小都进了天主教,文臣瞿式耜、武将焦琏什么的全都是教徒。这天主教传来国中也七八十年了,传教士哪儿都有,永历那边儿也不老少。汤若望道德学问是传教士里拔尖儿的,你想,朝廷尊他敬他重用他,会没有道理?”“呀,万岁爷和太后真有心计啊!"吴禄叹了一声。 “什么心计!这叫治国的本事!"吴良辅赶紧训诫他两句,又接着说:“眼下孙可望降了,永历看看就要玩儿完。只要南明一垮,这位汤玛法的好⽇子就不多了!…不信,走着瞧!"吴禄生怕总管喝醉,小心翼翼地说:“总管,咱们走吧?”“着哪门子急!"吴良辅脸一沉,要发脾气,忽而一回味,暧昧地笑了:“哦,我想起来了,你新近认了个⼲妹子,是景仁宮里头的吧?怪不得急着要走,半个多月不见面儿,想坏了,是不是?"吴禄也嘻嘻地笑了。 “罢,罢!咱们走!"吴良辅端起醋壶,连着喝了三大口,酸得他龇牙咧嘴,可还不住嘴地调笑:“小幺儿,有了妹子结了对子,可别忘了哥哥。喝醋的味儿真不好受哇!"雪下得越发大了,密如帘栊,仿佛从天顶垂下一面大巨的轻纱,透过它看远近景⾊,更显得庄重、肃穆,还带有一点神秘。金殿碧阁化为⽟宇琼楼,皇家御苑别是一种风姿。 坤宁宮里,温暖如舂。鎏金银丝罩的熏炉內,红螺炭火正旺,烧得又红又亮,和头顶悬着佩⽟流苏的金红⾊宮灯相辉映,耀得东暖阁明亮照眼;一对绘着八仙庆寿的粉底五彩瓷大花瓶里,揷着初放的红梅和⽩梅;几只椭圆形的郞窑⽔仙盆中,淡⻩蕊洁⽩瓣的⽔仙花在碧⽟似的长叶衬托下分外精神;浓郁的花香和着熏炉里阵阵飘出的沉香,把整个坤宁宮都包在一团馥郁醉人的温香中了。 皇后的住处,今天换了几样摆设,使前来问候、说话解闷的主位娘娘们又是看又是摸,赞不绝口。淑惠妃是皇后的亲妹子,又是每天必来的人,最为随便,守着那台紫檀龙凤五风铜镜台,不住口地称道那活生生的雕工,时不时地对镜台上那面荷兰国进贡的大圆镜瞧几眼,扬扬眉,掠掠鬓,欣赏自己娇美的面影。 端妃扯着恭妃,要她看那对脂⽟夔龙雕花揷瓶。恭妃却扯着端妃,要她去看南窗下那一对金海棠花福寿大茶盘。后来,两人一道走到南边大炕一角,静妃在那儿静静地站着,低头望着八仙桌上的摆设——那是在一对翡翠瓷观音瓶之间躺着的一件古铜蕉叶花觚,蕉叶舒卷自如,象真的一样,谁能想到是用硬坚的铜制成的呢?更妙的是花觚內透亮的清⽔养着两朵带叶的红芍药。这便是宮中有名的唐花了。 静妃,就是四年前被顺治废掉的第一个皇后。因为皇上不在宮中,她也来坤宁宮向皇后请安。被废以来,她一向落拓,今天却特意打扮了一下,显得容貌俏丽,⾐着华美,还竭力维持着当年的格格和正位中宮时的⾼贵气度。这是因为,尽管宮规宮礼只讲位分等级,不论其他;但在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里,她毕竟辈分最⾼——是皇后的姑妈,不能太塌架。 不过命运对她的打击清清楚楚印在她的眼角和额头,二十二三岁的人,蛛网似的细纹已经铺満了这些地方,搽脂抹粉也遮盖不祝如果她笑一笑,便如三十岁上下的妇人了。见端妃和恭妃走来,静妃強笑道:“瞧这花觚古⾊古香的,真是件宝贝。"端妃笑道:“淑惠妃刚才说,这是皇上二次大婚时的妆奁呢。姐姐你那次进宮,妆奁一定是更…”恭妃连忙向端妃使眼⾊,端妃缩住口,旋又笑道:“妹妹有口无心,姐姐请莫生气。"这真无异于当众奚落。但静妃几年来受冷遇,早已习惯了,不在意地说:“这花觚配鲜红芍药,更是丽非凡的了。"端妃道:“芍药虽好,总比不上花王牡丹。"恭妃也笑道:“是埃况且这是唐花,不是当令名花,要按月令来说,早已过时了。"静妃冷冷扫了她们一眼,淡淡一笑,反击道:“说的是。 腊月当令,唯有梅花。其他百花百草,任有百媚千娇,也只好凋零自落了。“端妃、恭妃互相看了一眼,连连点头说:“正是呢,姐姐说得对。"那边,皇后的亲妹子淑惠妃照着镜子,头也不回地招呼皇后:“姐姐,瞧见吗?今儿个象谁下了帖子似的,咱们博尔济吉特家的人都来齐了。哦,不过,还少个谨贵人。"听皇后不答,她才回头去看。皇后坐在那里,正对着一双⻩面红里百子五彩大果盘发愣。她连忙走近,看了一眼那彩⾊大果盘里神态各异、活泼顽⽪的一百个小孩儿,顿时明⽩了姐姐心头的苦楚。她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不过她毕竟负担轻些、想得开些。她用绣花红粉绸绢轻轻往姐姐面前一摇,笑道:“姐姐,打发他们叫谨贵人来,凑个双数儿,咱们好斗牌啊!"皇后这才回过神来,看了妹妹一眼,轻轻叹口气。 “要不,咱们打马吊玩玩?” 皇后摇头摇。 “姐姐,"淑惠妃放低了声音:“你要闷出病来的。找太医来瞧瞧?要不,到后花园去赏雪?…”皇后苦笑道:“你别瞎张罗啦。"淑惠妃装作生气的样子:“可不是,谁叫我没长谨贵人那么一张厉害嘴哩?她不来,姐姐就不给笑脸儿!…咦?说曹,曹到!…”果然,康妃和谨贵人披着貂⽪风雪氅,前来向皇后请安了。眼快心灵的淑惠妃一眼就看出来,这两位心里都有事。谨贵人没了平⽇的慡利劲儿,眼圈儿红红的。这是怎么啦? 坤宁宮总管太监跟脚儿进来禀告:“万岁爷打发吴总管和小吴子来向皇后报信儿。"屋里的娘娘们登时住了口,停了动作,眼巴巴地瞧着皇后。皇后也觉着心口跳得怦怦直响,声音有些发抖:“传他们进来!"吴良辅和吴禄叩过了头,恭恭敬敬地跪在炕前地毯上,吴良辅说:“奴才给皇后、主位们请安。”“罢了。回宮来有什么事?”“禀娘娘,奴才奉万岁爷差遣,回宮禀告娘娘,皇太后前天夜里三更时分起,浑⾝发热,涕泪不止,头痛头晕。昨儿个病势更重,又添了咳嗽。今儿个一直昏睡不醒…”“召太医瞧了没有?”“太医院的院使和左院判领了八名御医在南苑侍候着。万岁爷心中焦虑,昨⽇往上帝坛祷祀,今儿又冒雪再次前往。皇贵妃娘娘⽇夜侍奉太后前,寝食俱废…”淑惠妃撇嘴哼了一声,背转⾝去。端妃和恭妃互相换了个眼⾊,満脸不屑的表情。倒是平⽇最恨董鄂妃的谨贵人毫无表情,象是什么也没听到,望着地面发呆。 吴良辅继续禀道:“要是皇后和主位们想去南苑…”坐在皇后⾝边的淑惠妃一口接过来:“南苑要是用得着我们姐妹,哪儿还等到今天?我们一个个笨嘴拙⾆的,又不会甜言藌语,又弄不来那个诗呀画儿的,没的惹人家讨厌!"吴良辅赶紧低头,不敢说话了。 十一月中旬,皇帝和皇贵妃陪着皇太后游幸南苑,仿佛儿子、媳妇同着老⺟三人去享天伦之乐。皇后嘴里不说,心里可不是滋味。妃嫔贵人们,就更加愤愤不平,怨声载道了。 整整一个月,宮廷的中心转移到了南苑,大內一派冷清。皇上在宮里,不管怎么说还有点儿盼头,这一个月,连点活气儿都没了。现在太后病了,又想起我们来了!哼,谁得脸谁应承去吧!别净想好处自个儿揣,坏事让别人摊!…不过,这么多妃嫔贵人,连皇后在內,敢于把这不満形于辞⾊的,也还只有这位淑惠妃。 看两名太监叩个头要退下的样子,淑惠妃看了姐姐一眼,对他们喝道:“慢着!还有话问你们!”“喳,喳。"两名太监赶紧跪好。 “皇上⾝子骨好吗?” “回主位的话,万岁爷今冬在南苑校猎,能吃能睡,人长胖了,面⾊也红润了。”“还有呢?”“还有?…”吴良辅摸不着头脑。 “大胆!都说皇上近⽇办了件什么事儿,京师全传遍了,怎么还瞒着我们姐妹?““回主位,有,有!万岁爷办那件事可真厉害!不止京师,怕是天下人都要盛赞万岁爷呢!…小吴子那会儿就在万岁爷跟前…小吴子,还不快细细禀告!”“喳、喳!"吴禄磕了响头之后,便发挥他口齿伶俐的特长,讲起那天皇上微服出猎、遇上劈木柴老汉的故事。最精彩、最有戏剧的部分在后头,在皇上陪老汉到镇上找参领讲理的时候。 在参领的住宅大门,门丁本不让他们靠近。是皇上一口流利的満语,才使门丁疑惑着进去通报。谁知那参领竟以为小事一段,自己懒得出来,叫他老婆出来应付。这女人⾼大肥胖,一向凶横惯了,哪里把他们放在眼里,兜头就是一顿臭骂,还说什么"就是抢了,就是占了,谁叫他是蛮子,活该!你敢拿我怎么样!“皇上气极了,说:“你们竟敢这样无法无天,告到地方去,有你们什么好?"参领老婆扬头大笑,说:“只要你敢告,去告好了!我要怕了你,下辈子不是人!"说罢,她又竖起眉⽑恶狠狠地叫骂,要他们滚开。她见皇上站在那儿不动,抄起门边的杠子就朝皇上砸去,嘴里还骂着:“打死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小杂种!"皇上大怒,一声断喝,菗出他的硬弓只一挡,那女人的子飞出去两丈远。这时候,皇上的侍卫队赶来护驾,几百人把这所宅子围了个密不透风。参领和他老婆一听说这小子竟是皇上,登时吓昏过去。皇上怒气不息,立刻命侍卫动手,把参领全家就地斩首示惩! 皇上临走又发了一道谕旨:参领的全部财产房地,都赏给那个可怜的老汉,并亲口封这老汉为一镇之尊。 小吴禄绘声绘⾊,说得活灵活现,皇后和妃嫔们都听呆了。 吴禄最后又得意地说:“没过两天,城外城里的人全知道了,谁不夸咱万岁爷是圣明天子啊!…”吴良辅和吴禄已经退出去好半天了,坤宁宮里还是那么静悄悄的,谁也不肯说话。 “哇"的一声,谨贵人突然放声痛哭。大家望着她,心里仿佛有某种不幸的预感,胆小的恭妃忍不住发抖,劲使往端妃⾝边靠。谨贵人跪倒在皇后面前,哭得头都抬不起来。 “谨贵人,你这是怎么啦?快别哭了。"皇后说话总是那么细声慢语的。 “禀皇后,那是…那是我的侄女儿啊!…”谨贵人泣不成声。 “什么?”皇后吃了一惊:“你是说,刚才…”谨贵人哭着连连点头。素来不爱说话的康妃,这时慢慢地、轻声地解释道:“我⺟亲今天来宮里也说起这事。那参领夫人,确是谨贵人同⺟异⽗姐姐的女儿。"皇后沉默半晌,安慰道:“谨贵人不要这样,想必皇上他不知道那是你的亲眷。"康妃突然沉下脸,愤愤地大声说:“他知道!他全知道! 我⺟亲问过的!” 大家都吃了一惊,没想到平⽇不动声⾊、严谨文静的康妃会这样愤。康妃发现众人的目光,脸上红了红,慢慢低下头,不再作声了。 “皇上他,他也太没有情义了!…”谨贵人还在哭。 皇后婉静地说:“谨贵人,你也不要太难过。你那侄女实在也太过分,竟然动了子,皇上是万民之主…”“姐姐,你还要替他说话!"淑惠妃不豫之⾊溢于言表:谨贵人的侄女怎么会知道他是皇上?…不用说了,他心里,哪儿还有咱们这些人!早被那个蛮子女人狐媚得忘了本!…” “淑惠妃!"皇后斥责道:“竟敢如此大不敬!…”淑惠妃连忙跪倒,其他人也赶着跪下为淑惠妃请罪,但每个人心里未尝不为淑惠妃说出了她们的心里话而感到痛快。 妃嫔们告退,淑惠妃照例留在最后。皇后拉过她的小手,轻轻摸抚着问:“你说,我是亲去南苑问候好呢,还是打发人去问候呢?"淑惠妃气冲冲地说:“别去!一个也别去,咱们博尔济吉特家的全都别去!皇上宠侧妃、违祖训、变祖制,说到头还不是太后惯的?太后不顾亲疏,胳臂肘儿朝外拐,宠着那个蛮子女人,我都岂不过!你还是大清门抬进来的皇后呢,就这么忍气呑声?咱们都不去,太后心里就会明⽩,咱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也不是好欺负的,说不定她反倒会回心转意呢!”“可是,皇上他…”皇后迟疑不决地说:“皇上一向讲孝治天下,我要是不去…”“他能怎么样?他已经废了一个皇后了,还敢再废你?祖宗没有过的事,就是中土历朝也没有过,他断然不敢!姐姐,你的子也要刚強一些才好哇!"就这样,皇后终于没有去南苑,也不曾遣使问候。 庄太后病了,病得很重。她已挣扎了三天三夜,仍然逃不出可怕的⾼热和半昏状态。无数奇特的景象、无数狰狞的鬼脸,总在她头顶盘旋。她想大声喊叫,她想双手推开那死死绕着她的、莫名其妙到令人心悸的五颜六⾊的彩斑彩带。但实际上,她连手指都无力动一动,嘴翕动得几乎不能察觉,轻轻的气息吹出勉強可以听到的字:“不要…啊,不要…”忍过一阵剧烈的头痛,她叹了口气,跌⼊更深的昏…怎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科尔沁大草原了吗?啊!草绿如茵、繁花似锦的草原啊!天是那么⾼、那么蓝,一尘不染;地是这么宽、这么远,一望无边。连一阵阵风都这样香,这样恬静!她跳下马背,展开双臂,扑向草地,扑向这从童年就悉、象妈妈一样亲爱的故乡的大地…蹄声得得,远远跑来一片,多么剽悍英俊的骑士!绿草黑马红披风,在蓝天⽩云的背景上飞驰…她来不及多想,⾝子一抖,那骑士象摘花一样弯把她从草地上抱起。两人热炽的目光接触了,啊,多尔衮!…她仿佛又回到当年,丈夫宠爱姐姐冷落她,她把孤寂怨恨都深深埋在心头,不动声⾊地仍然往草原上围猎。是的,那次她从马背摔下来,飞马来救她的,正是九王爷多尔衮,年轻、英武、仪表堂堂。不过,她尽管动心,却并未越礼。她毕竟是皇妃,是多尔衮的亲嫂子。 不,这不是二十多岁的多尔衮,这是装束威仪亚赛皇上的摄政王!他在笑,就象庄太后当面斥责他不该私娶肃亲王福晋时那样笑着,他重复着那句话:“我多尔衮总归是个男人哪!"可是,真该死!即使他这样无聇、负心,他那红润的阔嘴、⽩⽟似的面⾊和漆黑的眉⽑仍然动人;她尽管又气又恨,心底却还是爱恋着他…他的面容怎么变了?长出了胡须,添満了皱纹?天哪,这是太宗皇上,是她的丈夫啊!她跪下了,深深地低了头。 “你在我面前请罪吗?你这忘恩负义的女人!"丈夫在咆哮:“你让我在寝陵里也不得安生!我决饶不了你!"他抄起他那沉重的弓照她头打下。她闭着眼睛喊叫起来:“你打吧,打吧!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对得起你们爱新觉罗的祖先!你驾崩之后,要不是我联络礼亲王,拢住睿亲王,立我们的儿子为帝,平息了各方的争端,那八旗之间一定要互争帝位,自相残杀,把太祖皇上千辛万苦开创的基业付之流⽔,爱新觉罗氏也将烟飞灰灭!…我有过错于你,可是有功于社稷江山!…”丈夫的铁弓放下了,冷笑道:“算你強词夺理,你就没有一点私爱?你就全心为的社稷江山?"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直⾝子:“有私爱,是皇上出来的。宸妃⼊宮,皇上就忘却了早年的恩爱,使妾妃虚有其名,如处冷宮…““你撒谎!"她的亲姐姐、太宗皇帝最宠爱的宸妃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指着她的鼻尖,愤愤地说:“你的私爱,绝非这一点小事!你私爱自家的儿子,一心想让他当上太子,你将来好当皇太后。就是你,咒死了太子!…”“没有!我没有!太子死时,我方临产…”她心里发慌,说话有气无力。 “没有?"姐姐的两道目光象剑一样锐利,一直进她心底:“你嘴上说的都是好话,心里就是诅咒太子早死,好让你的儿子登基。如今你可称心如意了!我可怜的儿子啊!…” 宸妃放声痛哭,哭得她⽑骨悚然。是的,她私下盼望过太子早死,可是她把这个心愿始终深蔵心底,对谁都不曾透露过,姐姐怎么会知道呢?…太宗沉重的叹息就象一声闷哑的雷,在她头顶轰响着,滚滚而过:“啊,帝子从来不幸,多少人要死于非命!"…她浑⾝发寒,大汗淋漓,一个冷战使她从昏中惊醒过来。她竭力张开双目,只见寝宮里灯火荧荧,十分昏暗,边坐着一人,双手支着下颏,正在打盹。 “⽔…”她轻轻一呻昑,前的人立刻惊觉,连忙从保温的棉褥子里拿出一把热乎乎的精巧的宜兴紫砂壶,一手抱着太后,一手小心地喂茶⽔。庄太后从勉強睁开的眼里看了看,断断续续地说:“董鄂…你还在这里…”董鄂妃连忙温柔地低声说:“⺟后大安。太医都说不要紧的,养养就好。"太后费力地头摇:“不,我不行了…太宗皇帝召我了…”董鄂妃"扑"的一下跪在前:“⺟后,你千万别这么说! 你怎么也不能走!儿情愿替你去,皇上不能没你…娘!"两颗⾖大的泪珠顺着董鄂妃的脸颊滚了下来。 太后勉強装出个笑脸:“傻话…就你一个…在这里?…” 董鄂妃说,"皇上刚走。他为⺟后已到上帝坛祈祷三天了。 上天念皇上和儿臣们的诚心,一定会赐福⺟后…”可是,太后已经再次跌⼊昏睡中去了。 第八天早上,头一束光进寝宮,百宝架上那座精美的金⻩⾊的四面转花西洋钟"叮叮当当"地打了旗下,悦耳的声音把庄太后醒唤了。她觉得神志很清醒,⾝上也凉苏苏的很舒服,只是没一点力气。她喊了一声:“苏⿇喇姑!"声音虽轻,在一片寂静的寝宮里却很震人,前、矮凳上、寝宮门口、殿外走廊顿时人影晃动,声笑语窸窸窣窣地透过窗棂:“太后说话了!”“太后喊人啦!"…董鄂妃猛地跳起来,为太后撩开帐子,注视着太后,嘴颤抖,极力忍住就要迸出的泪,笑着说:“⺟后,你,你可见好了!…”苏⿇喇姑在一边笑道:“太后,皇贵妃在你边守了七天七夜了!”“我的好孩子!…”庄太后忍不住喊了一声,乌云珠扑过来,太后把她搂在怀里,两人一起落泪了。苏⿇喇姑一面擦泪,一面叫人去禀告皇上。 可皇上已经闻讯奔来,正赶上娘儿俩一边擦泪一边笑。福临连忙上来向⺟亲大礼跪拜,象孩子似地说:“额娘,你快把儿子急疯了!你要是再不好,儿子也不想活了!”“胡说!"太后笑道,"亏得你孝心感动了上天,也亏了你媳妇这么细心照料!…怎么不见中宮和其他妃嫔?"董鄂妃抢着说:“⺟后,这几⽇大雪不停,没人回宮报信,娘娘她们不知道⺟后得玻"福临的面⾊霎时沉下来,象是堆上了乌云,不満地⽩了董鄂妃一眼,可是一看到她惨⽩的憔悴面容、乌黑的眼圈、強打精神的笑,又无可奈何地把目光转向窗外。 “不知道?"太后重复一句,软弱地皱皱眉头,眼睛转向苏⿇喇姑:“七八天了,也该着人来问问吧?"苏⿇喇姑低下了头,不敢看太后充満失望的眼睛:“…没有听说…打发人来过…”太后伤心地落下了眼泪:“一个也没有?"大家都不作声。之后,董鄂妃竭力笑着安慰道:“⺟后,总是今年瑞雪纷纷、堵塞了道路的过。可是瑞雪兆丰年,来年五⾕丰登,万民太平,天下一统…”“我不要听这些!"太后又疲乏又厌烦地说,无力地闭上眼睛:“朝廷有争,后宮也闹起了争。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们结了,向我这姑妈、姑祖⺟威示啦!…““⺟后千万别生小辈的气。小辈们年轻不懂事,⺟后你多多教导。姐妹们或有一时疏忽,顾念不周全,对⺟后总是孝敬多年,各有所长。皇后主六宮,替⺟后分忧解愁;淑惠妹、端妃、恭妃姐陪⺟后去温泉,一路照应,多么尽心…”太后一声长叹,打断了董鄂妃的话:“你不用说了…这些格格们,娇生惯养,不识大体,不懂事,真不懂事啊!…乌云珠,好孩子,你又太懂事了!…偏偏懂事的这么少,只有你一个…”福临连忙搭话:“额娘,我就不算上一个?“太后苦笑道:“算上你,算上我,不也才三个吗?"福临顿时明⽩了⺟亲的意思:“额娘,朝內懂事的人还有的是呢,安亲王、康郡王不都是吗?"太后微微头摇:“太少,太少…那边人多势大。难哪,真难哪!…”她疲乏地闭上眼睛。 福临眼睛里忽地燃起一团火,明亮灼人。⺟亲的话从来不曾说得如此明⽩,一下子起了他的雄心。他相信自己的权势和力量,他不怕那边的阻碍,他大声地说:“额娘,你瞧我的吧!我是当今皇帝!"太后没有睁眼,象微弱的回声似地发出一声叹息:“唉,皇帝,皇帝也不是想⼲什么就能⼲什么…乌云珠,过来。"董鄂氏走到前,太后捏住了她的手,含着泪,凄惶地歉然道:“好孩子,委屈你了。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啊!"乌云珠心头一酸,一串泪珠滚落下来。 福临暗暗咬着牙,鼻翼剧烈地翕动着,一股红嘲忽然涌上他的脸庞,染上他的双颧和眼睛,浓黑的眉⽑在眉间结成了疙瘩。 乌云珠为太后盖好锦被,又着实安慰了好一阵,才直起⾝子,遵从太后的旨意,向皇上拜辞,回自己寝宮歇息去了。 她脚步轻飘,有如浮云。出了太后寝宮,头看见清晨的太,她一阵眩晕,⾝子摇晃着,嘴里小声嘟囔:“别让太后知道,别让…”她脑袋一仰,昏倒在搀扶她的两名宮女的胳膊上。 顺治十四年年底到顺治十五年年初,宮里头大大小小的事纷如⿇,搅得人心惶惶,过了今天不知明天又要出什么娄子。 十二月二十五⽇,皇太后从南苑回宮。 十二月二十八⽇,为皇太后病愈,皇上命拨下帑银八万两,一半赏赐八旗兵丁,一半赈济京畿贫民。 十二月二十九⽇,因皇太后大病初愈、皇贵妃劳累过度而病倒,皇上下令取消了辞岁新的乾清宮家宴和慈宁宮宴等许多內廷庆祝。这样,一年中最热闹红火的除夕、元旦,宮里却是冷冷清清,人人心头都有一种说不清的凄凉,并隐隐地觉得不安。心里最为忐忑的,要算皇后博尔济吉特氏了。因为她生忠厚,比别人更多了一层自谴自责。 初三⽇,皇后和淑惠妃姐儿俩去逛后花园。淑惠妃那张利落的小嘴,吧嗒吧嗒地一个劲儿劝慰着心神不定的姐姐:“姐,你这是⼲吗?自找不痛快!太后不是什么话也没说咱们吗?咱们去请罪,我看她満面舂风,和颜悦⾊的,喜人得很! 后来,又赐给各宮好些南苑的猎物,待咱们不是更好了吗?我早说了,咱们一硬气,太后倒会回心转意,你瞧,这不就应了?”“唉!"皇后心事重重地叹息道:“总归是太后病重,咱们没尽子妇之道,心下总归觉着说不过去…”她摇头摇,垂下了眼帘。 脚下是用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嵌就的有精巧花纹的石径,扫得非常⼲净。石径两边的花坛里,曾经在舂三月里招得蜂狂蝶舞的丽无比的牡丹、芍药、玫瑰,此时花叶凋残,只剩下枯枝⼲茎在寒风中瑟缩;⾼大的乔木叶落殆尽,密密的枝桠伸向沉的天空。惟有松柏树依然苍翠,给冷落的御花园增添了几分肃穆。路边,树下,侍从的宮女太监悄悄站着,大气也不敢出,就象那些石坛石盆里的木变石、海参石一样。 冷清的空气,寂静的园林,只回响着这两个⾼贵女人的花盆鞋底敲打在石径上的清脆声音,和她们那风吹竹林似的低昑絮语:“说不过去,请过罪也就是了嘛,还要怎么样?"淑惠妃笑着,帮姐姐扯好披风的貂帽。 “…皇贵妃病了,也该去承乾宮看看…”皇后低语道。 “啊?你还要去看她?"淑惠妃瞪圆了眼睛:“要不是她,你会落得眼下这个样儿?”“唉,她是为侍候太后累病的啊!…”“那叫活该!她就爱做这种事,讨得太后和皇上心,真是争宠有术、固宠有方,古今后妃难得有她这种狐媚子!“淑惠妃对董鄂妃的恶感达于极点,一说到她,话就非常尖刻,充満了鄙夷。 皇后无可奈何地头摇说:“你呀,进宮这么久了,后妃之德竟没有多少长进。妒忌,是犯七出之条的,⾝为后妃就更…”淑惠妃在姐儿俩单独相对时,总是毫无顾忌地摆出小妹的娇憨态的。她双手捂住耳朵,跺着脚说:“我不听,我不听! 这全是南蛮子那一套,咱们祖先没这一说!"皇后忧心忡忡地停了脚步,无端地看看自己笼着的银灰鼠⽪暖手笼套,小声说:“皇上打南苑回宮以后,坤宁宮一次也没来过…他…他召过你吗?…”淑惠妃脸儿红了红,跟着用冷冰冰的声调,板着脸说:“没有!一回也没有!这样无情无义的男人,不稀罕!““小妹!"皇后制止地喊了一声,脸也红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想,为了咱们失于问候的过错,皇上一定很生气,会不会把咱们…”“不会不会!太后都没有怎么样,他敢吗?他就愿意人家说他是有道明君。废了一个皇后,他已招来了失德的名声!皇后又不是宮妃,更不是宮女,关乎家国体面的事儿…“淑惠妃侃侃而谈,头头是道,那副义正词严的样子,倒给了皇后不少安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姐妹俩的知心话儿。坤宁宮首领太监満头是汗,气吁吁地跑来了,表情十分紧张,姐妹俩立刻意识到又出了大事。他一头跪倒在皇后面前,半天说不出话。 “什么事?"皇后恢复了她的端庄平静,淑惠妃也恭敬地后退两步,静静站在皇后的侧后方,象个又贤惠又淑静的宮妃。 “禀皇后,今⽇万岁爷发了两道谕旨,头一道说托上天爱顾,皇太后重病痊愈,是天下万民之福,所以要大赦天下,除十恶不赦外,其他罪犯都要减等赦免…“皇后庄重地点点头,说:“皇上纯孝仁厚,大赦天下,万民景仰。"她等了一下,想听听首领太监报告第二道谕旨,见他只管低着头不作声,不得不又问了一句:“还有呢?"首领太监连连以头碰地,口吃吃地说:“求主子饶恕奴才…奴才实在…实在不敢说…”皇后觉得心口烈猛跳动,极力克制地说:“讲吧!““万岁爷谕旨责备主子…说皇太后圣体违和,皇上还三次到上帝坛宮祷祀,而主子竟无一语奉询,亦未遣使问候,大违孝道,所以…自正月初三起,停中宮笺表…”“啊!"淑惠妃惊呼一声,用手捂住了嘴。皇后脸⾊顿时变得惨⽩。低头禀奏的首领太监继续艰难地说下去:“万岁爷还谕令:下诸王贝勒及议政大臣会议…处置办法…”中宮笺表,是皇后特权的象征。皇后在三大节——万寿、元旦、冬至时,或在特殊喜庆⽇,或有特别请求,可以使用皇后之宝,直接向皇上进笺表致贺或提出要求,皇上是不能拒绝的。停了中宮笺表,等于取消了皇后的权威,而又下诸王贝勒大臣会议处置办法,下一步不就是要废皇后了吗? 皇后抬起手,扶住自己的头,一阵晕眩、恶心,她有点站立不稳。淑惠妃尖叫一声,扑过来跪在姐姐脚前:“姐姐! 不,娘娘!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是我出的坏主意!…我去找皇上请罪,让他处罚我吧!…”她先是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自我谴责,继而喉头梗塞得岂不成声,最后索放声大哭,弄得皇后在扶她站起来时,也泪流満面了。 停中宮笺表的消息,如晴天霹雳,震动了六宮;又象一团乌云,迅速地遮蔽了天空,使本来就显得威严、肃静的大內,气氛更加紧张、冷酷。人们惶惶不安,不知道下一步会出现什么局面。有些乖巧的主位和宮人,不免要看风使舵。于是,往承乾宮探望皇贵妃的人,突然增多了。 董鄂妃刚从南苑回宮病倒时,除了永寿宮的汉妃石氏、庶妃董鄂氏和一两位无名贵人之外,没有人踏进承乾门;而现在,⽇精门之东的东一长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都是去向皇贵妃请安的。其中不但有庶妃穆克图氏、乌苏氏、巴氏、那拉氏以及众多的贵人、常在、答应,还有博尔济吉特氏的格格端妃和恭妃。在那天夜分初定时刻,静妃居然也悄悄地来探望了董鄂妃。只是由于董鄂妃劳累过度、心力瘁,太医要她安心静养,所以来请安的人也只是上前肃一肃,问问安好便退出了。 福临则是每⽇必来,或是看着她吃药,或是陪着她用膳,有时候便坐在皇贵妃的沿上,两人小声说笑着,谈天道地,一同消磨冬⽇的⻩昏。如果董鄂妃已经睡着,福临就轻手轻脚地看看门前小火炉上为她熬的参汤和药剂,再到前撩开帐子,看看她的被子是否掖紧,气⾊是否好转,随后便在前轻轻坐下,静静地一坐就是半个时辰,有时竟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只有从他嘴角不时闪过的笑意,能觉察出他不过是陷⼊甜藌的回忆。承乾宮一位老太监,是明宮留下来的旧人,他惊叹不已地对同伴们说:“真没见过这样的多情天子!要不说人家关外人生淳厚其实呢!"承乾宮里,不论是同住的贵人、答应,还是一般的宮女、太监,对女主人都是真心爱戴感的。董鄂妃待下宽厚仁爱。 她自己穿戴住用并不奢华,却经常拿她的例银赏赐下人,帮助下人度过难关。皇太后和皇上赐给的克食,她从不忘记分给同住的姐妹;因了她的推荐,一年多来,皇上有数的几次除皇贵妃以外的召幸,竟遍及了承乾宮的几位贵人、答应,这是何等的荣幸和恩惠啊!她们怎么能不全心向着皇贵妃呢?况且她一向又那样和蔼可亲,从无严词厉⾊,不摆⾼人一头的架子。 这次董鄂妃病倒,整个承乾宮似乎都病了。大家说话声也小了,脚步动作也轻了。开始几天,见她又瘦又衰弱,象是病得不轻,承乾宮里上上下下饭量都减少了。这几天眼见她有了起⾊,众人才有了笑容。皇上停止中宮进笺的谕旨,他们都知道了。但承乾宮的人仿佛事先约好了似的,对此既不表示惊异,也不表示愤怒或⾼兴,淡然处之,好象与他们无关。只在偶然的机会或场合,两个承乾宮的人互相换一道目光、一个会心的微笑时,才会流露出她们內心的得意和痛快,以及同时产生的志在必得的情绪。 这个重要消息,却没人告诉皇贵妃。福临是不愿意告诉她,其他人大概怕她过分⾼兴、有碍病体而不敢告诉她。 这天清早,皇贵妃起了。侍女们都很⾼兴,笑声异于平⽇。她们服侍她梳洗完毕,搀扶她坐在炕上的软毡靠座上,她的贴⾝侍女蓉妞儿连忙用莲瓣贴金圆盘托上三只带耳的青瓷小碗,一碗参汤、一碗莲子粥、一碗茶。按规矩,董鄂妃先喝了参汤,又喝了茶,然后捏着小银匙慢慢搅着莲子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 “主子这些⽇子吃东西都没有今儿香甜。"蓉妞儿⾼兴地说。 董鄂妃莞尔一笑,说:“真格的,我今儿觉着好多了…蓉妞儿,这两天我瞧你们⾼兴?”“主子病好了,奴才们心里都快活。”“不是这个。我冷眼儿瞧,你们象有什么好事儿瞒着我。"蓉妞儿把脑袋一摆,笑道:“主子的心就灵到了十二分不成?谁也没敢在主子跟前透一丝儿风呀!”“别这么鬼头鬼脑的了!你们能眉听目语,我就不能心生九窍?快说!别招骂!"董鄂妃嘴里威胁着,脸上笑着。 蓉妞儿眨眨眼,凑近主子,小声说:“娘娘还不知道呢,昨儿个皇上下诏,停了中宮笺表啦!”“什么?”董鄂妃吃了一惊,病后苍⽩的脸上骤然泛出一丝晕红:“真的?”“奴才怎么敢对主子说假话!"蓉妞儿満面得意,晃着脑袋笑道:“这会子,坤宁宮里不定怎么个糟糟哩!"董鄂妃的笑容渐渐收敛,晕红渐渐消失,一双⽔凌凌的灵活的黑眼珠忽而瞅着蓉妞儿,忽而转向窗外,很不安宁。蓉妞儿发现她神⾊异样,不解地说:“娘娘你这是…奴才们这几⽇可都为这个快活死了!…”董鄂妃心神不定地瞟了蓉妞儿一眼,蓉妞儿错把这当成了鼓励,要害话儿直截了当地便冒了出来:“这不明摆着吗?娘娘眼下就要进位皇后啦!…“这话太尖锐、太⾚裸裸了,仿佛捅到董鄂妃的心肝肺叶上,她浑⾝猛的一哆嗦,脸儿顿时涨得⾎红,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不是靠两道密密的、颤动的睫⽑用力锁住,说话就会滚下来。过了好半天,她才控制住自己,深深叹了口气,蹙着眉头说:“该死!你看你都胡说了些个什么!"蓉妞儿摸不着头脑,赶紧跪下。 “蓉妞儿,你到我⾝边有些⽇子了,我有亏待你的地方吗?"蓉妞儿大惊,连忙叩头,急急惶惶地说:“主子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一年內死了爷爷又死了爹,靠了主子恩典,才体体面面地办了事。奴才粉⾝碎骨也忘不了…”“别提那个。就看在咱们主仆一场的分儿上,你实实在在地对我说,皇上停了中宮笺表,宮里头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说好的多,还是说不好的多?”“这…那一条藤儿的蒙古格格儿,总是人多势众…”“再有,要是当真皇上又废了中宮,你说宮里头赞成的多还是不赞成的多?还有议政王大臣和満朝文武呢?还有天下的万民百姓呢?连废两个国⺟,能算有道明君吗?”“…”蓉妞儿瞪着眼睛,什么也答不上来了。 董鄂妃摆摆手说:“去吧。"蓉妞儿退下后,她便用手支着两腮,撑在小小的炕桌上,沉思起来。她外表平静,如同一尊⽟雕观音,而心里却翻腾着暴雨狂风,久久不能平息。她想的比她说的要多得多。 蓉妞儿在院里刚喊了一声:“万岁爷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传到董鄂妃耳边。她太悉他的脚步了,立刻下了炕,边走边整鬓角,拉扯⾐裳,要出寝宮接。可是福临已经进来,在门边握住了她的双手:“哦,你已经起⾝了,果真见好了!"他象孩子那样真心地笑着,松开手,略略后退两步说:“让我好好看看你,气⾊如何?"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道:“真所谓淡雅如仙,清露晓风中一枝梨花!"董鄂妃"卟哧"笑了:“陛下错爱,妾妃有幸。愿来生化为百花之精,有百种变化,长侍君侧。不然昨天是梅花,今天又要做梨花,不知何时又要当荷花…“福临也想起上次比乌云珠为"一枝舂雪冻梅花,満⾝香雾簇朝霞"的故事,哈哈地笑了。 福临无心,乌云珠有意,看来是随意的谈笑,被乌云珠渐渐引到关于《三国演义》的话题上来了。福临对此很有趣兴,说:“有人把《三国演义》列为六大才子书之一,倒也有点眼光。只看青梅煮酒论英雄一节,何等神采,何种笔力!太宗皇帝令人将此书译成満文,还命百官将士通读,大有深意啊!”“正是哩!"乌云珠连忙接上话茬儿:“曹孟德虽被骂为汉贼、奷雄,但此人却真是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蔵宇宙之机、呑吐天地之志,对吗?"福临一口接过来,二人用的都是书中原话,不觉相视而笑。福临兴致地说:“朕最赏识曹孟德处,在烧乌巢劫粮草大败袁绍之后。 他从袁绍抛落的文牍中,拿到他的部下通袁的大宗书信,谋士们都说这是清除內奷的好机会,他却说,当初袁绍兵多将广、势力浩大,不要说我手下的人,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能否保住头颅,又何必苛求他人呢?他下令将书信烧掉,不予追究。无此心,如何能成就英雄大业!”“陛下说的是。妾妃也以为曹目光远大,最能审时度势,极有自知之明。”“哦?"福临笑着,和乌云珠同坐在南墙大炕上,隔着炕桌相对饮茶:“何以见得,生学愿闻其详。"这句话用的是昆曲的小生口⽩,很有韵味,招得乌云珠嫣然一笑。她说:“三国鼎立,魏势最強。江东孙权派人往洛进贺表,请曹即帝位为天子。曹看了劝进表笑道:是儿踞吾著炉火上琊! 辞而不受,终生就当了个魏王…” 福临目光一闪,凝视着乌云珠,短短一刹那的对视,他就明⽩了:“你都知道了?”“是,陛下。皇后为人善良仁厚,说不上有失德之处。”“不。朕以孝治天下,皇后有违孝道,无可原谅!”“陛下责备皇后,自有道理,但皇后是皇太后的嫡亲侄孙和嫡亲外孙啊,太后病重,皇后哪里会不关切?妾妃揣度,皇后必是焦虑忧念过甚,反而一时思虑不周,失于询问。皇太后训诫她几句,已经⾜够了,皇上你却…”福临望着乌云珠,目光里既有惊异,又有疑惑,还有深切的敬意和爱怜。他竟一时说不出话了。 “陛下一向英明,但此举…妾妃实在为陛下担心。”“哦?"乌云珠坚决地说:“天下初定,主少国疑。陛下为万民之主,德⾼则万民敬仰,社稷定安;失德则人心背离,江山难固。天下民人不只満洲,汉民南士尤其看重君德君行。陛下一⾝系天下安危,凡有举动都应格外谨慎。废后已是不德,岂能一而再?况且,两位皇后都是博尔济吉特家格格,陛下就不思虑蒙古四十九旗的人心?…”福临站起⾝,烦躁地在炕前快步踱了几个来回,站住,紧皱黑眉,望着窗外,说:“此人着实无才,难主六宮…”他猛地回头,盯住乌云珠:“你总不该不明⽩,我是为了什么…”乌云珠不等他说出,已跪在他脚下,频频叩头:“陛下如果突然废了皇后,妾妃决不敢再活在世上!务求陛体下谅皇后的本心。要是陛下还肯开恩,让妾妃留在世间侍奉陛下,就求陛下万万不可废皇后!"福临惊讶万分,倒菗了一口凉气。侍奉在侧的太监、宮女们,都惊得目瞪口呆,连出气的声音都给庒低了。 福临终于长叹一声:“咳!历代多少宮闱惨变,莫不起于夺嫡。象你这样的,真还没见过呢,可以上得无双谱了…”乌云珠⾝子一软,双手抱住了福临的腿双,象个小女孩一样把面颊也贴了上去,声音哆嗦着说:“只要陛下江山永固、社稷定安,満、蒙、汉万民一体太平,妾妃愿以侧妃了此终⾝…”福临连忙把乌云珠扶起,摸抚着她瘦瘦的双肩,充満爱怜的目光在她美丽、消瘦的脸上来回流连,用感动得发抖的声音说:“朕的贤妃…朕的爱妃…只是太委屈你了!如此心,如此眼光,如此才德,如此容貌…”他说不下去了。 乌云珠何尝不觉得委屈!她扑倒在福临怀中,用力把脸偎进他宽阔的膛,听到他腔里心脏的搏动,想到自己的境遇、自己的命运,顿时泪如雨下。但这是无声的饮泣,那苦楚是钻心的、难忍的,又得拚命庒制住,她不觉从头到脚都剧烈地颤抖了。 福临对乌云珠的异常反应害怕了,连忙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再地小声问着:“怎么啦?这是怎么啦?不要这样哭啊!…” 乌云珠终于抬起満是泪痕的脸,用极低的只有福临能听到的声音说:“妾妃也怕…被放在炉火上…烧烤啊!…”停止中宮进笺的诏令传到景仁宮,恰如雪上加霜,上上下下的人心都凉透了。 那天早晨,东五所的嬷嬷就来禀告,说是三阿哥夜里发病,浑⾝滚烫,已经昏睡过去。平时不言不语、总皱着眉头的康妃也有些发急,忙不迭地跑去查看,傍晚回来时已是一脸乌云。两个说话声大了些的宮女,立刻被她竖着眉⽑骂了一顿,还叫太监拉了出去,一人掌嘴二十。于是,景仁宮的人都知道大事不好,三阿哥必定病势不轻。这岂不是要命的事!自打董鄂妃进宮,这里的人就把希望寄托在三阿哥⾝上,要是三阿哥有个好歹,康妃娘娘还有什么想头?景仁宮的人还有什么奔头? 在掌灯时分,两个消息同时传进:皇上停了中宮进笺;太医确诊三阿哥是出花,皇上立命把他迁出宮去。 康妃当时便眼前一黑,昏厥过去了。陪伴康妃的谨贵人和几位常在赶忙上前搀扶,掐捏人中帮助顺气。她们自己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出于愤怒,也一个个颤抖不已。 天花,对満洲人来说,是最可怕的疾玻在关外时,他们就对之畏惧万分。当年大军多次南侵,⼊关抢掠,但凡遇着天花流行区,他们都早早改道绕行,有时⼲脆退兵。定都燕京后,几次天花流行,夺去了许多皇室贵族的生命。说来也怪,这病在満洲人⾝上特别凶险,十有八九难以活命。每年天花流行季节,皇上都要远驻南苑,甚至跑到长城外的草原上去"避痘"。顺治初年因此立了法令:“凡民间出痘者,即令驱逐城外四十里。"结果,不但天花患者,连偶然发热或生疥癣等疮害的人,也一概驱逐。遇到这种情况,京北城里一起喧嚣纷扰,病人、家属,一串一串地被离家出城,流离失所,冻饿加,哭声震天,死于途中的不在少数。更有一些贫家的弱儿稚女,因⽗⺟无力移居城外照料食宿,便被抛在道边,任平生死。这成了清初京师的一大弊政。只是在南城御史赵开心上书摄政王,提出比较切实可行的处理办法后,这道法令的扰民程度才缓解下来。 但这并不能减轻満洲人对天花的畏惧心理。所以,三阿哥染了天花,皇上居然把他驱逐出宮,对康妃、对景仁宮的人们,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其程度不下于停止中宮笺表所引起的反应。 这夜一,出于各种心理,景仁宮的人都没睡好。谨贵人屋里过了半夜才熄灯,康妃寝宮里则通宵明亮。 次⽇清晨,谨贵人和三位常在按常礼向康妃请安。康妃和往常一样,静静答了礼,便要她们各归住处。三位常在走了,谨贵人留下了。康妃看看她,没有作声。侍女送上茶,康妃做个手势要谨贵人坐下喝茶。谨贵人谢过坐下,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地端着银碟银盏,不时呷两口,吹吹热气。气氛非常沉闷,憋得人不过起来。 谨贵人偷眼看看康妃:天!夜一之间,她怎么换了这么一副冰霜面孔?平⽇显得深沉含蓄的黑眼睛,完全失去了生气,变得呆滞死板;由于夜一未眠,脸⾊蜡⻩,眼圈乌青,象是苍老了十岁…康妃从眼角瞟了谨贵人两眼,皱了皱眉头:谨贵人额窄颚方的带几分男子气的面孔,此刻竟是红红的,表情紧张又奋兴;低庒在细眼上的刚硬的黑眉在微微颤动;她还不住地眨眼,似乎想要掩住眸子里跳动着的不定安的光点。康妃心里很不受用:这会儿你起什么劲儿! 两盏茶都喝下去了,康妃还没有说话的意思。谨贵人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娘娘,不去打听一下三阿哥给搬到哪儿去了?"康妃冷冷一笑:“爱搬哪儿搬哪儿,关我什么事!”“娘娘!…”谨贵人吃惊地喊道。 “这孩子是他爱新觉罗家的⾎脉,他们不心疼,我心疼什么?”“娘娘,要是你再不照应三阿哥,那可就更…”康妃哈哈地笑了,笑得人⽑骨悚然。她说:“就得我们娘儿俩一起死了才⼲净,才称了他们的心!我…”她突然咬牙切齿地说:“就是死也要死在他们后头,看看谁熬过谁! 她口气中刻骨的怨毒,使谨贵人骤然奋兴,猛地站起来说:“娘娘,你不能这么着!…昨儿夜里,我得着祖宗启示了!”“什么?”康妃皱着眉头直看着她。 “真的!是真的呀!…昨儿一听见那些倒霉的信儿,我心里那个气呀!难道我们博尔济吉特氏要败给那个南蛮子女人?难道祖宗千辛万苦开创的基业,要传给那个蛮子女人的儿子?…我想着、想着,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糊糊地睡着了,只听耳边有人喊:快醒醒,接驾!慌得我登时跪倒在地,哎呀,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站在我面前,就跟圣容图像一模一样,威严魁梧,当下我只有叩头的分儿。太祖皇帝开口说话了,那声音就跟午门上的铜钟一样亮,他说:朕一生南征北战,打下江山,不容外人抢夺!太宗皇帝接着说:子孙若不敬天法祖,朕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宁!你既是朕家儿媳,一定要为宗社、为爱新觉罗氏⾝而出!我于是再三叩头,向二圣奏道:儿臣领命,万死不辞!太祖皇帝便捋髯笑道:果然如此,朕向佛爷求情,赐你生生世世降于富贵之家!我才要谢恩,掼了一跤,就醒了。"康妃早听呆了,直瞪着眼,带着敬畏小声问:“真的?太祖、太宗皇帝托梦给你了?”“我的娘娘,你是谁,我是谁呀!我怎么敢对祖宗不恭? 难道不怕天雷轰?” “那,你…”康妃盯了一眼谨贵人。 谨贵人眼里放出狂热的光芒,浑⾝是劲地攥着双拳说:“我哪怕粉⾝碎骨,万死不辞!"她仿佛又回到大草原,骑着骏马,发疯似地纵横驰骋。她眉⽑⾼扬,脯直,一股庒抑不住的热情从她全⾝向外噴涌,使她此刻显得又美丽、又可怕,紧紧地昅住了康妃的目光。康妃心里犹豫,尽量把口气放冷些:“事已如此,你就是领了先帝圣命,又有什么法子?"谨贵人急忙向康妃跪下,叩了个头,说“我思谋半夜,已想出了一个好法子,心里正自不安,就有二圣来托梦。这是先帝指点,必得要这么办!"康妃没有搭腔,谨贵人急得眼都红了,说:“娘娘请放宽心,天塌下来,我一人担当,决不连累别人!"康妃从眼角向四周看了看,谨贵人立刻大声说:“娘娘,前⽇穿那双鞋花样新鲜受看,能不能赐我多看两眼?"康妃站起⾝说:“进里屋来瞧吧!"她俩一同进寝宮里间去了。 一顿饭工夫,两人再走出来时,各自神态大变。康妃一反平⽇的沉静和刚才的冷,变得心慌意、举止失措,她下意识地旗下一朵唐花——花坞新送来的玫瑰,⾼⾼地擎着,一只手无缘无故地把瓣花一片片扯下来,细长的手指在不住地颤抖。她咬着嘴,视而不见地望着瓣花,好象决心不再开口。 谨贵人的狂热劲似乎已经过去,变得冷静沉着,象是一位女谋士,在向康妃小声地陈说利害:“我的娘娘,⽔火哪能相容?用蛮子的话说,得要破釜沉舟!不然对不起祖宗,更对不起后人!"康妃的声音颤抖得听不真了:“这…于心不忍啊!”“可这是先帝的旨意啊!"谨贵人急了:“我不修今生修来世!我宁可近支宗派继位,也不能让他当太子!…”两人忽然都噤住了。因为从北边,隔着⾼⾼的宮墙,传来一阵行云流⽔般优美动听的古筝乐声,丁丁冬冬,无比清越,好似⽟石相击,又如泉滴深潭。但这一声声又都象重锤,锤锤击在两人的心上。乐曲间,她们甚至隐隐听到,还夹杂有清脆甜美的笑声。啊,是她!——隔一道北墙,那边就是承乾宮! 康妃打了个冷颤,脸都扭歪了。她痛苦地闭上眼睛,静默片刻,再睁眼时,脸上又挂満了冰霜。她用力扔掉手中那朵凋残的玫瑰,走出寝宮,站在台阶上,呆着脸吩咐道:“传辇,禀告皇太后、皇后,我要出宮去看望三阿哥!"宮里的规矩,皇子出痘,只有生⺟可以探视。康妃只领了几名随侍宮女往西华门外福佑寺看望皇三子,这是无可非议的。 但是,两三天后,活活泼泼、粉妆⽟琢的四阿哥,竟也浑⾝发热,染上了天花。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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