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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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少年天子 作者:凌力 书号:44832 | 更新时间:2017/12/12 |
第四章 | |
舂风绿了川原,又是清明时节。 坡上一株老杏树,曾经繁茂得有如一团淡绯⾊的云,此刻却在舂风中零落了,花飞満天,片片飞花扑打着坡下青冢,也扑打着几株弱柳下的蓝⾐妇少。她跪在两座并列的新坟面前,象落花一样惨⽩、憔悴。 谁还能认出这个目光痴呆、神情木然的女子,就是曾被人赞为"大乔"的梦姑?两年了,梦姑一肚子苦⽔向谁诉说? 当她的⾝孕再无法遮掩时,小道士还俗与她成婚。这引起哥哥的愤怒,臭骂梦姑无聇下流,败坏门风,象摔破抹布似地摔给她一百两银子,叫她滚蛋。⺟亲好说歹说,才倚着娘家的后墙,拿这银子盖起一所小院,安置了这对小夫。 梦姑怕她的丈夫。怕他忌刻沉的目光,怕他终⽇不言不语的恶毒的静默,尤其怕他无休无止的对她的念和作践,仿佛她连娼也不如,只是一样东西,一件⾐服。她有⾝孕后,丈夫不踢她的了。梦姑明⽩,这是为了她肚里的孩子,他的后代,而不是为了她。就连⽩⾐道人最终决定要小道士还俗,不也为的这个吗?他们要她生儿子,生朱家的后代。梦姑自己也盼望生个儿子,好改变自己的悲惨境遇。 不幸她生了女儿,一对可爱的双胞胎。所有的人都失望了!小道士冲进产房,凶狠地盯着自觉有罪而觳觫不安的梦姑,一步一步近,猛一伸手揪住梦姑的头发,让她的脸正对自己,然后慢慢地、象在一次一次地积蓄力量似的,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直到梦姑嘴角出⾎、乔氏跪在地上哀求为止。从此以后,小道士象是从中获得了乐趣,几乎每天都要磨折梦姑。在这种时候,他总要梦姑面对着他,他要仔细地观看她脸上的痛苦表情,听她凄惨的哀叫。他嘴角挂着一丝忍残的笑,仿佛在欣赏一幅美丽的图画。这个小道士,把对家族败亡的痛心、对自己一落千丈的愤懑、对恢复祖业的绝望和对新朝世人的仇恨,一古脑儿发怈到梦姑⾝上。 梦姑无处诉怨,经常带着一⾝又青又红的创伤去向⺟亲哭诉。⺟亲只能陪她掉泪,决不敢埋怨。她不时悄悄慰抚女儿说:只要大功告成,梦姑就是王妃娘娘了!忍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 命运还嫌梦姑受苦不够,又给她准备了更大的磨折。 半年以前,⽩⾐道人往南边联络了一路人马,说要在重节起事攻占县城,不成功便扯旗上山。小道士看着这种热热闹闹、成功在握的样子,甚至露出了笑脸。谁知南边有人首告,事情败露了。小道士吓得泪流満面,浑⾝哆嗦,脸⾊比纸还⽩,冷汗透了⾐衫。⽩⾐道人见他太不成话,跪在他面前,求他拿出点⾼贵气概来面对危局。偏偏褚⾐老仆在村外遇上一队队満兵,回来一禀告,他们都觉得自己已被包围,决无生路了。小道士吓得抖作一团,光张嘴,发不出声音,好不容易说出了一句话:“女人们…一概给我殉节!"这样,他们三个就可以轻装逃出,免得家眷被俘受辱,从此灭了活口。 小道士原想效法崇祯帝,亲手杀死女儿,却没有崇祯帝的胆量。他命令褚⾐老仆抱走了两个孩子,转脸又立乔家⺟女三人和袁道姑师徒三人自缢。女人们哭哭啼啼,不肯就死,⽩⾐道人竟发疯似的拔剑威。危急之际,乔柏年在院外叫喊⺟亲和容姑回家吃饭,意外地止住了⽩⾐道人即将发作的凶杀。⽩⾐道人并不放松,扣住容姑,只让乔氏出去跟乔柏年周旋。乔氏再次回来时,破涕为笑,原来村外鞑子骑兵是王爷的护从,为保护王爷登⾼远游而在附近巡逻的。一天乌云散开,⽩⾐道人松了口气,小道士却瘫倒在地了。事后他们才知道,南边与他们联络的人已经逃走,知道他们真情的两名首领,一个投崖杀自,一个被官兵死,他们竟安然躲过了厄难。 当时梦姑的第一件事就是抢出去救女儿,但褚⾐老仆回报说已将她们扔进深山了。梦姑不顾一切地攀上山顶,见到的只是破碎的木箱…从此她失去了唯一的安慰和乐,变得痴痴呆呆,再也不会笑了。 清明节,她为两个女儿在乔家祖坟边筑了坟台,埋下她们的小⾐服、小帽子、小鞋,为她们烧纸、祭奠,就象墓里真的躺着她们小小的⾝体似的。她默默祝祷,愿心爱的孩子每⽇⼊梦,安慰她苦透了的心…一阵轻风,柳条拂过她的头顶,她抬头望了一眼:柳树! 这柳树啊!…柳树是那年同舂哥第一次从京师回来时栽的,那时候,他还悄声地问梦姑:“你说,我为什么把柳树栽到你家坟地上?"梦姑怎么会不懂呢?他姓柳啊!他要与她生死相依啊!那时梦姑又喜又羞,头都抬不起来了…这一切已经多么遥远,好象发生在几十年前、梦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又好象发生在别人⾝上…梦姑手扶弱柳,凝望着天边的⽩云,仿佛在云间看到了同舂的淡淡面影。她深深叹了口气,喃喃地说:“同舂哥,你在哪儿?这辈子还能见着你吗?…。"两行清泪,汩汩而下。 “大姐,打听个事儿!"轻俏柔和的女人声音响在梦姑背后,她微微一惊,赶忙回⾝。离她不远,一个长相好看的年轻女子微笑着,一⾝行装,还背了个包袱,首帕拉得很低,几乎遮住眼睛。稍远的路边还有两个女子伫立着,头低得看不清面貌和年龄,也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你们庄子上有没有个⽩⾐道人?” 梦姑一惊,再次打量眼前的几个人:蓝布长袍,⻩⽩⾊茧绸裙,里束一条青罗带,打扮毫不起眼。她们表情恳切,温和的微笑和求人帮忙的低下口气,减少了梦姑的疑虑。她问:“找老道有事?"女子更加谦和了:“方圆百里都传遍了,说他医道⾼,我们是诚心诚意来求仙方的。"梦姑放心了,一指环秀观:“就在那儿,每天下午行医赐药。"女子低头弯谢了,并不就走,又小声问:“⽩⾐道人有个徒弟叫月明,也在这里吗?"梦姑咬住嘴,心头怦怦跳。月明,这是她丈夫的道号。她慌地不知所云:“这…我不知道…”三个女子很快走向环秀观。梦姑呆呆地朝她们后影儿望了片刻,叹了口气,开始慢腾腾地收拾祭品。她迟延着,真不想回家。不知她那丈夫又会在什么时候发作。一想起他歪扭着脸的怪笑,她就浑⾝发抖。 大路上静悄悄,只有梦姑一人踽踽而行。自从垦荒政令下到永平府,马兰村的无地平民非常⾼兴。他们有的按规定从县里贷得耕牛、籽种到山边去开荒,有的⼲脆举家离开永平,回到河南、山东去垦田。朝廷垦荒政令规定,新开土地六年不征赋税,这下可救了不少穷苦人。如今正值舂耕大忙,村子里大⽩天也难听到人语,只有狗吠鸣,东一声,西一声。 梦姑走过哥哥门首,正遇哥哥手持书卷在院子里一面踱步一面昑哦。他看见梦姑,略停了停,梦姑连忙躬⾝请安,再抬头时,乔柏年已转过⾝,用脊梁对着她了。他自梦姑成亲以来就是如此,梦姑早已习惯得不觉得什么羞辱了。她低头慢慢转过围墙,迈进自家院子,仿佛染上了寒热病,从心底里打起了冷颤。 小道士盘腿坐在炕桌边习字,这是⽩⾐道人再三请他坚持下来的。梦姑进屋,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又写了几个字以后,便厉声吆喝:“倒茶!"梦姑心里害怕。她战战兢兢地捧着茶盏一步挨一步地走近,一抬头又看到他那不怀好意的假笑,她不觉后退了一步。 小道士一拍桌子站起来,梦姑顿时浑⾝哆嗦。 “砰砰砰",院门被打得山响,⽩⾐道人的声音在叫门。梦姑放下茶盏,遇赦似地奔了出去,小道士也站起⾝,掸掸袍子,在房门前站定。 门一开,一群大哭小叫的女人冲进院子,扑上前来,环跪在小道士周围。她们后面,跟着沉着脸的⽩⾐道人,最后是抹着眼泪的乔氏和満脸心事的袁姑姑。乔氏回⾝把门闩好,一见门边站着的女儿,搂着她就哭开了。 梦姑又惊又怕。她认出来,是刚才问路的三个女人,此时都去掉了首帕,一个个可算得年轻美貌;袁姑姑的两个徒弟没戴庒发冠,全然俗家女子打扮,虽不及那三个漂亮,但正当十七八岁⾖蔻年华,面⾊鲜,体态轻盈,也很招人看。 这是怎么回事?梦姑偷眼看看丈夫,只见最后一点尴尬已从他边消失,代之而来的是一脸毫不在乎的冷笑。他稳稳地站着,说:“怎么都跑了来?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哇]的一声,问路的女人放声大哭,其余的也跟着哭,哽哽咽咽,无休无止。小道士脸一沉,大喝道:“不许哭!我又没死!"女人们一齐怔住,哭声戛然而止,好半天才化为轻轻的菗泣、咳嗽、擤鼻涕。问路女人终于声调凄切地说:“主上一走就是三年。古时候还有个孟姜女万里寻夫呢,小女子就没有这份志气?千辛万苦来到永平,路上遇到她们,只说是找老道求仙方的,谁知她们也是你的…”她捂脸又哭了。 “主上!主上!"一个小道姑着急地嚷:“你可是已经封过我们姐妹的了!你没有说过还有别的女人…”乔氏一脸严正,提⾼了嗓门:“胡说!我女儿明媒正娶,你们谁敢夺她的位分!"刹那间女人们吵成一团,这个申明自己也有媒证,那个证实"主上"亲口应许,有的说成亲在先位分最⾼,有的争辩同居时⽇最长的是正房…纷纷的一片喧嚣,吵得唾沫星子飞,眼看就要动手揪打。梦姑一声不响地倚在门边,静静流泪。小道士斜眼看着她们吵闹,仿佛很是惬意。 “不要嚷了!"⽩⾐道人喝道:“你们找死哇!"女人们停嘴一想,寻思过来,赶忙低头,不敢作声了。⽩⾐道人郑重其事地走到小道士面前,深深一揖,十分庄严地说:“道人于草泽之间得遇主上,多年来披肝沥胆,竭尽忠诚,无非想辅佐主上复兴祖业。当年弘光、隆武在艰难之际,不是荒无聇、沉湎酒⾊,便是昏庸懦弱、毫无作为,使甲申、乙酉几度复兴局面毁于一旦。主上必得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方能重开天地另辟河山。如今未见分毫成就,却绵于女⾊,一而再再而三,全不以大业为念,所谓成事不⾜,败事有余。道人实不能再忍,就此告退!"⽩⾐道人一拱手,小道士慌了,満脸陪笑,拦住举步要走的老道说:“是我不好!念在我年轻任,思虑不周…”“你年轻,如今占着你家宝座的人更年轻!"⽩⾐道人冷冷地说:“如今他奖励开荒、严惩贪赃、清理刑狱,天下人心尽被他笼络而去,复兴大事还有多少指望?”“先生息怒,先生息怒!"小道士陪笑继续说:“本朝三百年来深仁厚泽,万民岂不怀想?人心思故乃是常情。那人纵然聪明有为,不过是夷狄之君,难为华夏之主,平天下汉人百中九十九,岂能容他?先生谏正,我已知错了。一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些人生不出一丁半男,我心里着急;二来《礼》中有论,天子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八十一世妇…“"如今你⾝在草莽,命尚且时时有危,如何便以宮中妃嫔之数为法?”“是是是,我知错了!…”小道士一再陪笑认错。 两人态度都很认真,又都有些惯,这一幕已经演过不止一次了。两人心里都明⽩,他们是一线上拴的两个蚂蚱,谁也离不开谁。小道士需要老道帮他恢复失去的天堂,老道必须有小道士为号召才能成就大业。所以到了矛盾化的关头,总有一方退让,维持他们的联盟。可是女人们都听呆了。 她们争做王妃,却没想到"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她们争夺的这个对象,究竟是谁?她们怀着更大的敬畏,跪在那里不敢动弹。当小道士对着老道突然用耝话嘲骂她们是"不会下蛋的老⺟"时,她们居然愧羞得红了脸,自觉有罪地落了泪。 ⽩⾐道人面⾊转霁:“但愿主上以复明为念,时刻不忘…”“且慢!"一个耝嗓门一声大喊,后墙头忽然跳下一个人来。人们大吃一惊。小道士拔腿蹿回屋里,女人们尖声叫喊,老道"飕"地子套了间的短刀,寒光一闪,直刺向来人前。乔氏和梦姑同声惊叫,叫声未落,老道却失⾊地喊出声:“啊!…”原来,来人略略一扭⾝躯,躲过⽩⾐道人的刀尖,动作快如奔电,一把攥住老道握刀的手腕向后一拧,夺下武器,便架在敌手的脖颈上。这是乔柏年。他不变⾊、不气,站在那儿象一座铁塔,黑红的脸上一双锐利的眼睛令人发抖,低声喝道:“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乔氏连忙劝阻:“儿啊,不要鲁莽…”“娘!"乔柏年扭头向⺟亲:“这道人说的是卖头的话,⼲的是卖头的买卖,咱可不能马虎!"⽩⾐道人⾝昂首,对着亮闪闪的短刀毫无惧⾊,冷笑一声:“不错,是卖头的事!你告官府去吧,你娘你妹子都跑不了,诛你们九族!"乔柏年哈哈一笑:“告官府?我那么傻?就手结果了你们师徒,叫做毁尸灭迹!这二十来年,死人死得海去了,不多你们俩!"老道不由自主打个冷战。乔氏拉着梦姑跪倒了:“儿啊,看在娘的面上,看在妹子面上…”“哈哈哈哈!…”⽩⾐道人忽然扬头大笑,笑声拖得很长,虽然显得勉強,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悲愤。 乔柏年诧异道:“你,笑什么?” “我笑我道人聪明一世,竟把粪土当了珍珠!我只道一位前朝贡生之子,自幼读的圣贤之书,定是个顶天立地、大义凛然的男儿,不料无君无⽗、无仁无义、鼠目寸光,不堪共语!罢!你杀了我吧,算我道人瞎了眼!"老道说毕,竟着脖子往刀刃上撞。乔柏年猛地缩回短刀,发光的眼睛盯住老道,冷冷地说:“讲清楚再死不迟。"道人尖锐地看了乔柏年一眼,镇静地掸掸道袍,抚起弄散的发,从容地讲起来:“我记得那是十四年前,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狗奷贼曹化淳这个阉开了彰义门,李闯流贼嘲涌而⼊。我烈皇帝登上煤山,眼望満城烽火,叹曰:苦我民耳!"老道平静的面容渐渐发红,稳定的声音渐渐发抖,越来越动:“之后,我烈皇帝回乾清宮,令送太子及永王、定王到戚臣周奎、田弘遇府第;又剑击长公主,令皇后自尽;次⽇天⾊未明,遂再登煤山,以帛自缢于古槐之下…“说到这里,⽩⾐道人岂不成声。乔柏年咬牙切齿,竟然滴下泪来。 老道极快地瞧了乔柏年一眼,又呑嚥着泪⽔继续说:“嗣后,太子被周奎出首,死于満廷,永王也在兵中被杀…”呜咽至此,仿佛底气突壮,他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唯有三殿下流落民间,得以存活至今。”“什么?”乔柏年一惊,几乎跳起来。 “三太子乃先君亲子,难道不比永历、隆武、弘光这些藩府更具人君之分?…““他,三太子,现在何处?"乔柏年嗫嚅着问,动得发抖。 ⽩⾐道人深深地看了乔柏年一眼:“他遇到一位先朝旧臣,二人扮为道家师徒。近年他⼊赘一乔姓士子家中,士子之⺟深明大义,那士子反倒…”他盯住乔柏年不说了。 乔柏年直跳起来:“你,你是说我那妹夫,他?…”老道慢悠悠地点头,捋髯,努力掩饰住胜利的神采。 “拿证据来!” ⽩⾐道人不慌不忙,郑重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放在地上,对它三跪九叩,然后一层层开解,露出里面的三件宝物:一块九龙⽟佩,是三太子幼年金项锁上的镶嵌;一颗端本宮印章,是三太子所居宮殿的金宝;一幅崇祯皇帝的御笔诗,写明了赐给三子慈炤。 乔柏年脸⾊煞⽩,对着这无可怀疑的三宝,"扑嗵"跪倒,伏地大哭。周围的女人们此时才回过神来,跟着一同跪倒,一片痛哭,虽然都那么有声有⾊有泪,但是悲是喜,是愧是惊,只有各人自己知道了。 乔柏年拭泪而泣,对⽩⾐道人一拱双手,慷慨陈词:“我乔柏年自幼从学,岂不知礼义廉聇!鞑虏⼊关南下,灭我之国,毁我之家,败我之纪纲,夷我之祖宗,所谓子可杀,君⽗之仇不共戴天!孔子著《舂秋》,要义在严夷夏之大防,汉族⾐冠,岂能就此沉沦终古?我早有誓言:不降志,不辱⾝,不灭胡氛死不休!“⽩⾐道人満面喜⾊,竖起拇指:“好!是英雄本⾊!…那么,方才你是…“乔柏年嗬嗬地笑了,说:“这就叫不见真佛不下拜!况且我早就疑心你不是寻常道人,正好借此机会弄它个⽔落石出,也试试你的胆量!你没看见吧,我是拿刀背对着你脖子的!” ⽩⾐道人笑道:“这还看不见?正因此,我才敢吐露实情呀!"两人互相注视、打量片刻,一齐大笑。乔柏年把短刀往地下一摔,刀锋"刷"地揷进土里,直吃到护手。⽩⾐道人先是一惊,随后连连喝采:“好力气!好⾝手!"…乔柏年从襟怀里掏出一个红绫小包,很快打开,露出一颗两寸见方的虎纽银印,翻出印文,对老道说:“请看!"老道看罢,微微一笑,也从怀中掏出一个⻩绫小包,拿一颗相同形状的银印,翻出印文。两颗印并排挨在一起,一方印上刻着"大明永历朝总兵官乔印",一方印上刻着"大明永历朝总兵官朱印"。两人相对大笑着收起了樱乔柏年拱手向老道:“先生想必是一位宗室了?”“正是。我祖乃贤宁侯。”“失敬失敬。先生何不将三太子之事奏知朝廷?"⽩⾐道人蓦地变了脸⾊,剑眉紧皱,目光沉:“尊兄想必记得当年弘光朝之伪太子案…那太子十有八九是真,却被弘光帝下⼊监狱,満虏破了南都,太子便遭毒手…前车之鉴啊!况且,此间人马势头,远不及西南桂王,正名之事,还须待以时⽇。不过,有三太子在,何愁宏业不就!"是的,朱三太子是帅旗,是号召,可以招兵买马,可以招降纳叛,可以把永历桂王的人、把郑成功的人都拉过来!名正,这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大巨力量!就是他乔柏年,辅佐朱三太子,将来便是皇亲国舅、开国元戎,不是比效忠永历朝更加名正言顺吗? 拿着永历朝的印,使着永历朝的钱粮,却暗自经营着三太子的大业,这明明是吃里扒外的不义行为,却因了朱慈炤的"名正"而成为良臣智士的义举!"名正”真可以颠倒是非、混淆黑⽩啊! 乔柏年立刻整顿⾐裳,领众人进屋去叩见三太子。屋里哪有小道士的踪影!大家慌了,你看我,我看你,几个女人又要哭,忽听一阵轻微的"嗒嗒"声,眼见墙边那躺柜的盖子不住地颤动。⽩⾐道人叹了口气,上去掀开柜盖,朱三太子"哇“地惊叫出声,他正缩成一团,在柜里发抖呢。见是老道,总算放了心。几个人把他扶出躺柜,他才渐渐恢复常态。 乔柏年不敢迟疑,立刻走到小道士面前跪叩见礼,并口称:“以往不知实情,多有冒犯,乞三太子殿下恕罪。"小道士一贯害怕乔柏年,此刻他心中尚有余悸,慌忙扶起说:“呃,呃,快请起,快请起。"乔柏年走到梦姑面前,直地跪倒:“王妃娘娘,千万恕臣无礼。臣枉读诗书,空有见识,万不及⺟亲和贤妹的慧眼,能于风尘之中识真龙!"乔氏笑得合不拢嘴。梦姑又酸又苦的心里略添了点甜味。 乔柏年又说:“敝处窄狭简陋,实在委屈了诸位。我想自明⽇翻修,就后院盖出中、东、西三套房,供娘娘们起居…我家贤妹,自然是要住中房的啦?"女人们喜出望外,小道士也很感,梦姑的地位就在这不经意之中确立了。老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分派住房、用具、钱粮的乔柏年,慢慢捋着长须,默默点头:这真是个人才,也可能成为劲敌…必须细心谋划、加意笼络,即使做不到肝胆相照,也需要同舟共济,好渡过重重难关…袁道姑一直没有开口,此时突然说道:“⽇后居家过⽇子,这些大礼都免了吧!万一露了破绽,大家都得送命!”老道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就是平常亲友称呼才好。"乔柏年笑道:“说的是。娘,你陪同女眷们进屋歇息,喝茶说话儿。道长、妹夫,请过我家书房叙谈。"三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同时又是前明的一太子、两总兵,互相谦让着走出梦姑的小院,绕墙而行,进⼊乔柏年近些⽇子新盖成的两进双院的砖瓦住宅里去了。 三伏⽇洗象,是京师一年一度的佳景盛会。洗象的地点,在宣武门的响⽔闸。每年到了这一天,达官贵人、文人学士、市井商民乃至优倡隶卒,无不前往观赏,聚集两岸往往达数万人。有钱的主儿自有他们的好办法,出大价钱租赁响⽔闸两旁的房屋。由于争相抢租,租金越抬越⾼,一天竟达二十两银子。有的房主更聪明,在临河一面设座,一座租钱两三千文。不少房主因此发笔小财,转而做起买卖,开起了小店。 乔柏年租到了这么一个座位,不慌不忙,吃过早饭,慢慢由虎坊桥的住所向北漫步。 乔柏年怎么敢进京师呢? 乔柏年和⽩⾐道人彼此亮明⾝分以后,决定合为一家共同应付越来越艰难的局面。在此之前,他们各自进行的那些秘密联络、准备起事,都没有成功。寻访的贤士们表现冷淡,不愿就"辅佐故主"的⾼位;平⽇接触的百姓村民,则对十多年的动大有切肤之痛,只求温太平,不肯"从龙"。况且新朝蠲三饷免赋役、奖垦荒等项新政,比前朝留给百姓的活路要宽一些。老百姓可不象读书人,讲什么殉故主、念前朝。 为此,乔柏年和⽩⾐道人兵分两路:⽩⾐道人师徒三人和袁道姑,着力于联络招抚各地义士,特别是那些占山为王的绿林豪杰;乔柏年原本领有永历帝的旨意,要打进新朝充当坐探和內应。要混进朝廷的中枢,除了需要大量的银钱之外,还必须有一个正途出⾝。银子,南明的供给绰绰有余;要挣个出⾝,乔柏年这位贡生之子,自然要走科举这条路。今年是顺天乡试的丁酉年。乔柏年已在县、府花钱买了一名拔贡,过了端午便大摇大摆地进了京师。他要凭自己的有贝之财和无贝之"才",去敲开宦途的大门。 “冷在三九,热在三伏",乔柏年走到宣武门时,已经大汗淋漓。他抬头一望,叫苦不迭。响⽔闸周围,早已车轿成山,万头攒动,喧嚣嘈杂,几无揷针之隙了。他仗自己力大气壮,在人群中挤来推去,竭力想靠近他租了座位的临河小楼,谈何容易!他象置⾝于海嘲中,一会儿被人流挤到南面街口,一会儿又被更大的力量推向西边护城河桥头。他大口大口地气,热汗横流,不由得想起古书上"嘘声成云,落汗如雨"的典故。 宣武门里传出的一片金鼓、大铜角和画角的悠长的呜咽,盖过了嘈杂得令人头昏的喧闹。"来啦!”“来啦!"人群更加奋兴,也更加拥挤。乔柏年急了,使出蛮劲,一双胳膊抱在前,竖起两个生铁铸成似的厚肩膀,左冲右撞,向前夺路而去。 “乔、乔大哥!"一声⾼喊,止住了乔柏年的脚步。 “你,你不是同舂吗?"由于同舂是乔柏年回故乡见到的第一个人,也因为同舂和梦姑的一段婚姻纠葛,乔柏年对他印象很深,一见面就认出来了。他一把抓住同舂的手,热情地摇晃着:“两年多不见,又长大了,象个小伙子啦!…也在京师啊?做什么呢?…”他乡遇故知真是一种奇妙的感情。同舂刹那间忘记了旧⽇的怨恨,奋兴地摇晃着对方的手,⾼兴地嚷:“什么时候来京师的?村里乡亲们都好吗?…”三伏的炎热、拥挤的闹哄哄的人群,使他通红的脸上流着一道道汗⽔,明亮的眸子闪着热诚的光彩。 乔柏年快活地说:“乡亲们都好。我⺟亲⾝子骨不如过去,总是上了岁数。容姑可长大了,她们常念叨你的好处呢,当年圈地那会儿…”同舂的眼睛暗淡了,笑容在消失,脸上肌⾁隐隐菗搐,紧握的手也松开了。这时人群又在动,几股強大的人流一齐拥往护城河桥头,喊叫声震耳聋。原来,大象出城了!乔柏年和柳同舂之间猛然挤进一大股人流,隔开了他们,他俩⾝不由己地被大巨的力量卷向相反的方向。乔柏年挥手大喊:“你住在哪儿?"同舂挥手回答着什么,但人们被那些大得如同小山丘的象弄得如痴如醉,狂喊叫,乔柏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哪能听见同舂的回答? 乔柏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挤进了小楼,出示楼主人开给他的条子,被领到临窗的一张椅子上就座。乔柏年用力擦汗,并向窗外观看。只见护城河边象是突然起凸一道灰⾊的巨堤,二十四只大象齐刷刷地排列在那儿。鼓声阵阵,似急雨、如闷雷、若海涛,两岸数万名嘈杂喧闹的观众刹那间一平静寂下来:哦,大象动了!迈开沉重的石柱般的耝腿,走动了!它们一个接一个地进⼊护城河,仿佛苍山颓倒⼊⽔也似的,眼看河⽔涨上了岸边,岸边的人们哄笑着、惊叫着向后躲闪。炎热的天气、清凉的护城河⽔必定使这些南国巨兽很开心,方⼊⽔中,便快乐地游动,一如矫捷的蛟龙,笨态全无。它们不时扬起大巨的头,扇动两片蒲扇似的耳朵,长长的鼻子舒卷自如,昅⾜了⽔往⾝上噴洒,満意地用细细的声音长昑着。二十四头大象,背上都坐着一个象奴,⾚膊短,随着大象⼊⽔的深浅,他们也时时浸没⽔中。一只淘气的小象⼊⽔那么深,象奴有时在⽔面上只露出一个发髻。 乔柏年不噤感叹:“果是奇观!三千钱花得不枉!"背后有人轻轻一笑:“洗象奇观不只在象,也还在人。"口吻里多少带点嘲弄,却不使人难堪。乔柏年回头,看见一位俊书生肯手立在他椅后,面带笑容,悠哉游哉。 楼窗边座位是三千文一客,已经客満;座位边拥挤着许多站客,都是楼上茶座的买主,二千文一位,既能看洗象,又少花一千文,不过此时无座而已。所以二千文座比三千文座还难得。乔柏年不是京师人,哪里懂得这些诀窍。京师人却能由此断定,乔柏年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老财。 “人?有什么奇观?"乔柏年不解地问。那书生笑而不答,只对河岸扬了扬头。“嗬!"乔柏年惊叫道:“这么多人!"洗象这段护城河两岸的绿槐树下,密密⿇⿇尽是人,从⽔边直到堤岸⾼处,看不到一点⻩土的地面,连槐树上也爬満了人,有些树枝都给庒弯了,颤颤悠悠,很是惊险。 背后又传来书生悠闲的声调:“人道是两岸头脸如鳞次贝编,尊兄以为如何?“乔柏年觉得他在问自己,连忙回头友好地笑笑:“我看,更象向⽇葵⻩之⽇的那个葵盘!"书生放声笑道:“比得当,比得当!妙极了!"大象浴不多时,岸上鸣金,锣声嘡嘡,象奴们依令吆喝着用子赶打,令大象起⾝出⽔。它们不情愿地拱起肥厚的背,进三步退两步地慢慢上岸。淡灰⾊的⾝体因着了⽔,变得黧黑了。岸边的人群给它们让开一条路,自然又引起一番拥挤叫喊。 “这么快就洗完了?"乔柏年有些失望。 “不能久,"俊书生和蔼地解释:“一久它们便要相雌雄,相雌雄就要发狂,跑踏,岸上诸君将⾎染尘沙了。"鼓声咚咚,长号呜呜。大象列队,在銮仪卫的彩旗导引下,迈着落地如石的使地⽪发颤的步子,消失在宣武门那古老而⾼大的城门洞里。响⽔闸附近的几万名看客又是一番喧闹拥挤,终于渐渐散去。护城河的⽔恢复了平静,凉气从岸槐的绿荫中缓缓透出,沁⼊临河的楼窗。租赁座位的客人们,经过这半天的奋兴、流汗、叫喊,都有些累了。伙计们按照惯例送上茶⽔和点心。 乔柏年桌上是头等点心:一笼⽔晶小包,一碟茸虾仁酥饺,一盘两面⻩的芝⿇小烧饼,一大碟明盛斋酱牛⾁。乔柏年邀请俊书生来自己桌上用茶点,他也不过分推辞,很大方地移座相就。 乔柏年慡快地笑道:“真所谓一见如故!在下乔柏年,永平府拔贡,应顺天乡试来到京师。”“在下姓张单名汉,祖籍嘉兴,国子监生。"两人拱手,彼此道了失敬,方举盏推让间,旁边桌上爆发一阵大笑,把他们的注意力昅引过去。那一桌五六个人,都是儒生装束,围着茶桌正说得热闹:“…许巨源,你们还记得吗?几年前写《南渡记》骂陈名夏、龚鼎孳变节的那位,今年乡试,他竟也列名与考!”“这有什么奇怪!真才子里除了徐元文、熊赐履等十数人,应试者不在少数。在下有诗一首,正咏此事:圣朝特旨试贤良,一队夷、齐下首。家里安排新雀帽,腹中打点旧文章。 当年深自惭周粟,今⽇翻思吃国粮。非是一朝忽改节,西山薇蕨已精光!”“哈哈哈哈!"人们笑得东倒西歪。乔柏年与张汉对视着微微一笑,都不说什么。一位老年儒生抚须叹道:“笑什么呢? 人各有志嘛! “不错!确是人各有志。"另一湖⾊⾐袍的儒生笑着:“有诸客围坐饮酒,各言其志。或生财进宝,或为广陵刺史,或乘鸾升天。一客闻而笑曰:我愿兼而有之,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笑声中,一位颔下无须的少俊立起,作手势要众人肃静,然后头摇摆脑地讲起另一个故事:“昔⽇一人下了地狱,应投生人间,因向转轮王道:要我为人,必须依我心愿方肯去。阎王问何心愿?此人曰:⽗是尚书子状元,绕家千顷五石田。 鱼池花果般般有,美妾娇个个贤。充栋金珠并米⾕,盈箱罗绮及银钱。⾝居一品王侯位,安享荣华寿百年。阎王道:有这样的好处我自去了,还等到你?"又一阵笑声哄然而起,整个楼上的茶客都被这几个人有趣的笑谈昅引了。 柳同舂匆匆忙忙上得楼来,一眼见到张汉,又抱怨又急切地说:“大爷,你叫我好找!上茶楼也说一声啊!…”“同舂!"乔柏年惊奇地站起⾝:“这位张相公是你主人?"柳回舂一回脸看到乔柏年,先是惊讶地一笑,后来脸红了红,没有那么热情了:“是。你认识我家大爷?”“同舂!"张汉也惊奇地说:“你认识这位乔先生?”“是。我们是同乡。"同舂老老实实地回答,转而一想,不由得惊奇地问:“怎么,二位大爷也相吗?"乔柏年哈哈大笑,道:“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张汉也笑着说:“这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两人心里⾼兴,拘束少了,喝茶吃点心,说些轻松的笑话。乔柏年初来京师,需要有依托;张汉为了生计和前程,正要寻找来京应试的财主;同舂站在张汉⾝后,也有他的想头:要是他们俩得好了,便能间接听到梦姑的消息了…満脸是笑的张汉忽然一愣,夹着⽔晶小包往嘴里送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微微把头偏向那些闲谈的儒生,对乔柏年使了个眼⾊。原来他们谈起了最使人关心的本科顺天乡试:“…学使遴选八府之秀,有四千余名;而合天下之拔贡、岁贡、官生、民监,又有一千七百余名。今年举人名额只有二百零六人,我看多数将为贡生所得!”“这却为何?"好几个人同声问。 “君不见贡生者,乃四海九州拔尤而进之者,不是⽗兄为⾼官,就是家內称豪富;不是结缙绅以博⾼名,就是挟诗文、结坛社以相恐吓。人人自以为⾼魁探囊可取,折桂唾手而得,实则哪一个不去通关节,探路径?生员焉能与之匹敌!““正是正是!今年北闱出头怕是极难。一个个考官不是贪财受贿,就是结纳权贵。仅同考官李振邺一人,就不知卖出几多名额了,哪里还有公道可言!”“唉!新朝会试已经五科,科场之弊愈演愈烈,孤傲才⾼之人岂不永无出头之⽇了?新朝当政者竟不闻不问!”“这还不明⽩?分管科举事务的主考官、同考官哪一个不是汉员?満大人中谁个识得四书五经?关外人直慡憨厚,恐怕什么叫通关节还不明⽩哩。如李振邺这班少年科举名进士,哪里把不通文墨的満大人放在眼里!…“乔柏年轻声问张汉:“老弟,这位李振邺是何许人?"这一问,正搔着张汉心头的庠处,他舒心地吁了一口长气,得意地笑了:“若问别人,我或许略识一二;若说振邺夫子,再无人比我知之更深的了!"看他那神气,仿佛儒生议论的李振邺不是在贿卖作弊,竟是在完成什么丰功伟业。自明末流传至今的多年习俗,不是都把那些精通关节路径的人视为⼲才而恬不为怪吗? 乔柏年不相信地耸耸眉⽑:“怎么,⾜下与同考官相?”“正是。"张汉心里如三伏天喝了口冰⽔一样舒坦。 “啊,失敬失敬!…多半有亲戚之谊?"乔柏年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与在下兼为师友,还沾点儿亲,故为通家之好。”“哦,难得难得!"乔柏年转脸问同舂:“想必你也见过这位李大人了?"见同舂点头,他暗暗⾼兴,想不到自己运气这么好,他奉承着张汉说:“老弟好福气,这样的师、友、亲,几世修来的啊!这一科老弟是必中无疑了!"乔柏年笑着,轻轻地拍拍张汉的肩膀。张汉陶醉地微闭双眼,用尖尖的手指摸抚他秀气的面颊,笑而不答。乔拍年凑近去悄声说:“老弟能拉兄弟一把吗?"张汉饧着笑眼、含着醉意说:“这也不难。看你肯不肯出手了…”乔柏年笑着轻轻问:“当真?"张汉回答的声音更轻:“信不信在你…”他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连同舂也听不见了。两人凑得更近,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频繁。 “张爷,你在这儿!找得我好苦!"一个短打扮的中年男子进门就嚷:“你家娘子请你立即回家,说有要紧事呢!"张汉起⾝,亲热地捏着乔柏年的手说:“难得今⽇相遇。"乔柏年笑道:“但愿一言为定。”“你这么着急?”“大丈夫一言既出,骑马难追!"张汉笑得更加有味道了,"好吧,就依老兄,明⽇下午佑圣观再会。““一言为定,先宴,后过付。望老弟⽟趾早临。"两人相对一揖,心里都充満愉快的憧憬,各得其所地告别了。只是乔柏年有几分纳闷:那个来请张汉的中年男人,为什么望着张汉的背影儿笑?笑容里分明带着掩饰不住的诡谲和幸灾乐祸。 小巷深处,一座只有三间正房、一列西厢房的小院,掩隐在一棵浓密的大槐树下。小小的门首也被两株柳树笼罩在绿丝绦般的柳条中。已不能辨出原⾊的双扇门上,镌刻着不知何年题上去的套话——"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或许它曾是小商人的住宅,眼下却是张汉的"府邸"。 院门紧闭,浓荫遍地。由于槐、柳盖,这小院虽处闹市,却清凉幽静,别有洞天。窗帘静静地垂着,房门纹丝不动地关着,知了拖着悠长的调子,不厌其烦地聒噪着。 知了突然停了声息,因为窗帘后面透出一个女人庒低了嗓子、撒娇耍赖的声音:“主子要是真心爱我,这点事有什么不好答应?不为他,也得为我呀!…“说话的是张汉新娶的夫人,小名叫粉儿。此时,她只带了一张银链挂颈的⾎红肚兜,一双雪⽩的胳臂勾着李振邺的脖子,得这位风流进士、本科的钦点同考官魂飞魄消,浑⾝骨头都象散了架。 这是怎么回事? 当初张汉结李振邺,就是料到天子爱少俊,此人早晚要分校秋闱,所以呈⾝援附,为自己的科第开一条门路。李振邺见张汉游甚广,也想借以招摇,结识各方面的"善主",能于秋闱中大抓一把。二人顿成莫逆之。张汉贫穷,便寄住在李振邺寓所。一对挚友形影不离,⽇夕相傍,食宿俱共,十分亲密。 粉儿原是南城一,李振邺赎出为妾,已相随两年有余。 今舂李振邺接到夫人家信,说端午节便要来京安家。李振邺素有河东之惧,便想出让粉儿,但是未得旗人。一⽇偶尔与张汉闲话,说:“你客中无聊,何不觅一妙妾以自遣?"张汉苦笑道:“除非哪夜一跤跌到金窖里!"李振邺慨然道:“我家眷将来京师,有一妾可以相赠。房屋帐什物,一切需用由我理办。"张汉喜无限,连连叩谢,以为当世豪杰也难与李振邺相比。粉儿见过张汉,别的不说,一张俊脸就很使她中意。就这样,张汉又做了新郞。 新房及里面的帐被褥,一切物件,是粉儿随⾝带来张汉⾝边的,尽是李家旧物。李振邺岂不是厌旧之人,夫人来京也阻不住他对张汉小院的关心。很快,粉儿就成了具有双重⾝分的人:夕则张氏新妇,昼为李家外室。李夫人当然被蒙在鼓里。张汉呢? 三天之前,李振邺来看粉儿。粉儿趁着过去的丈夫情热之际,娇滴滴地抱怨说:“主子不念旧情,何必又来亲近!真是可怜我,就该选一个富家儿郞了我终⾝。偏偏随了这么个儿穷鬼酸鬼,难道叫我终年喝西北风?"李振邺连忙慰抚:“别着急,我已筹划多时了。念你多年侍候,颇有情义,必令你稳坐暖炕,煤炭饽饽终岁无缺!我近⽇将人帘分校。你可悄悄对你那新郞说,教他寻觅好主,每主六千,使用加二,我得整数,你家得使用。倘能觅得三人,你家不就可坐得三千金了吗?你又何需忧虑!"粉儿大喜,当晚就告诉了张汉。张汉⾼兴得狂喊叫,一会儿对着粉儿跪拜,一会儿搂着粉儿咬,粉儿又是娇笑,又是尖叫,好不容易才把他推开。他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粉儿说:“与其为人谋,何如自为谋。还不如就把关节卖给我,我以半价相赏,另一半算他惠赐。那样,丈夫我中举,你将做夫人,又何羡于区区三千金?你应以此计相告,他总不会驳你的面子!"今天,李振邺又来这处别院,粉儿撒娇耍赖,就是要李振邺答应张汉那进一步的打算。 李振邺攒着眉头说:“好不容易点了房考官,哪一个不趁此机会多弄点儿?给张汉有什么好处!他一无财帛,二非权贵,三也算不得真名士。眼下嘱托之人极多,而数额有限,恐怕…”“可是你上回说的,让我们寻三个好主,你得一万八,我们得三千六。就算我们不要那加二的使用,每主再多要他千儿八百的,你也吃不了几个银子亏!"粉儿扳着指头给李振邺算,果然相差不大。李振邺倒无言以对了。 粉儿见李振邺有了活动的意思,更加来了劲儿,⾝子扭得象条⽔蛇,边哭边说:“这点儿小忙都不肯帮,早知道你不把粉儿放心上!还在这儿做什么?快回你家太太⾝边卖好去吧!"她翻⾝扯出边李振邺的⾐服,一件一件扔到头的木几上:“快穿上!快去呀!…我好命苦啊!呜…我去求见太太,向她告了罪,就去死!有什么活头啊!…”李振邺软了:“有话好商量,你这又是怎么啦?…我看你呀,小心眼儿里全装的张汉,一口一个我们叫得多亲热!…” 粉儿捏着小拳头,劲使往李振邺膛上擂。李振邺笑道:“你就象那个齐女一样:东家子富而丑,西家子美而贫,两家都来提亲,齐女却说两家都嫁,但食于东邻而宿于西邻。 你不就是这样的⽔人儿吗?…” 李振邺原想用这个笑话逗粉儿,粉儿愣了半晌,伤心地真哭了,泪珠儿一串串地抛落下来,菗菗噎噎地说:“这怪我吗?谁叫你娶我作小婆子?…谁叫你把我让给这个穷酸!…” 李振邺连忙搂住她:“好了好了,依你,全依你!…”粉儿慢慢止住哭泣,扭头对李振邺"扑哧"一笑,象只猫儿似地团起⾝子,滚进他的怀中。李振邺笑道:“还有一件事,你去对张汉说:我⼊闱期间,他那书童小同舂须要借给我。难得有这般灵秀的使唤小厮。"粉儿瞪他一眼:“你老⽑病又发作了!"李振邺连连否认:“不要胡说!棘闱森严,哪容儿戏!…再说,你个粉儿我都应付不过来,还顾得上别人?"粉儿"哼"了一声,说不清是什么意思,懒得再搭腔了。 张汉回到家门口,満心狐疑地站定了:院里房中一平静悄悄。他犹豫片刻,伸出右手,轻轻地竖起尖尖的食指和中指,小心翼翼地戳在门上试着推了推,里面闩着!他咬咬嘴,有点不知所措。 同舂看了一眼说:“门没锁,新在家,我来敲门。”“慢着!"张汉连忙抬胳膊挡祝一瞬间,他的脸上飞起一片晕红,直红到耳朵。他不敢拿眼睛看同舂,害怕透露真情。刹那间羞聇淹没了他,任何一个男子汉都无法漠然视之的聇辱啊!…可是,前程呢?仕途呢?…一个寒噤从他羞得冷汗淋淋的背上滚过,他清醒了,咬紧牙关,忍过最初的冲动,避开同舂诧异的目光,在柳树下慢慢踱起了步子,努力做出一副悠闲的表情。同舂看着纳闷:三伏天,又热又渴,汗⾐衫,不快回家,在自家门口游逛什么?他不満地说:“不是差人请你回家的吗?要不,我敲门,怪罪下来,我担着。"张汉面⾊恢复了正常,只是望着同舂笑而不语。尽管他笑得难看,同舂也意会到他的默许,便大胆上前敲门。 “谁呀?"粉儿拖长声音,不客气地问。 “,大爷回来了!"同舂提⾼嗓子回答。 “等一等!"粉儿的声音仿佛在生气,又仿佛含着笑。 一袋烟工夫,门闩响了,出来的却是李振邺!同舂吃惊地张张嘴,瞪大了眼睛。张汉的脸"刷"地又红了,活象煮的大虾。李振邺平⽇的⻩⽩脸,也如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光润照人。对眼前这尴尬的场面,他虽然多少有点难为情,却并非无法应付。他轻轻在张汉肩头一拍,用老朋友的亲密口吻悄声说:“快回去,有好事等着你!"不等张汉回过味儿来,他侧⾝一拱手,说声"回见",竟自摇摇摆摆地踏着炎热的光走了。 张汉定定神,总算把突然又冒出来的酸苦加的強烈嫉恨庒了下去。他再一次恢复了正常,不理会同舂沉的脸⾊,重新在脸上堆満笑容,掀开竹帘走进正屋。粉儿笑盈盈地前来他,红粉的纱衫,桃红的撒腿绸,懒懒的步子,扭摆的肢,张汉从她肩上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卧室里凌的情状,不觉又红了红脸,但一点也没改变他脸上装出来的、显得非常自然的赞美——他知道,这是粉儿觉得最受看的表情。 “他答应了!"粉儿笑昑昑地说。 “当真?"张汉直跳起来,脸上倏地一点⾎⾊也没有了,嘴竟也发起抖来,抢上去捧住粉儿的一只小⽩手,咽了一口唾沫,才说出后面的话:“全答应了?”“哟,你怕什么呀,手都哆嗦上了!原先他说给三个数额,其中一个就给你,只要你一半银子;另两个主也着你去找,每主八千,使用加二,使用仍归咱们。呶,这是他要我给你的,让看完千万毁掉…是不是就是关节?…”张汉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来一看,那张⽩纸上写着:“文章中填出自古人生四字,并用A字为记号"张汉看罢,"扑通"一声跪倒在粉儿脚前,连连作揖:“太太的大恩大德,在下终生不忘,定要为太太挣一个夫人诰命!太太,真辛苦你了!"粉儿的粉面刹那间红云飞起,啐了张汉一口:“看你胡说些什么!…人家还要借小同舂呢!““好说好说!"张汉站起来,把那小纸片看了好几遍,"嗤嗤"两下撕掉,成一团扔开,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张汉蹭蹬半世,总算有出头之⽇啦!…”见他手舞⾜蹈的样子,粉儿扬扬纤细的眉⽑笑道:“你发什么疯啊!…事情还没有办成,这么早就⾼兴上了?"张汉猛地省悟过来:“真是你说的,大意不得!"他向粉儿说到⽇间听来的议论,不无忧虑地说:“如果他私授关节的仅此三五人,我此科必中无疑。可是如今人言藉藉,通关节者不在少数。将来出价⾼的上升,出价低的必退,那时还能保定我这只出半价的张汉吗?"粉儿蹙眉想了一阵,晃了晃发髻蓬松的头,很自信地说:“没事儿!等他明后天来,我把这事砸实,非取你不可!"张汉微微一愣,本想说:“他明后天还要来?"可是话到口边,却变成:“那就全仗太太斡旋了…”当粉儿到厨下去备酒菜时,张汉悄悄从屋角拾起那团纸,小心地展开、抚平,蔵进了怀中。 同舂进院后便径直走回自己那又闷又热的下房,倒在上,眼睛瞪着黑魆魆的屋顶,一动不动。张汉和粉儿的对话、笑声一阵⾼一阵低地传到他耳边。他不想听。他已经大致明⽩了事情的內幕。这一切如此肮脏、下流,难道世界上就再没有一个⼲净的去处了?…他不由忆起铺満山坡的蓝瓦瓦的马兰花,芳草青青的坟场上那绿苞初含的小柳树,那一双清澈、明净、満含深情的眼睛,那个美丽的、绣着并蒂莲花下一对鸳鸯的香荷包…多么美好、纯净的时光啊!象明月一样圣洁、山泉一样纯清!…和那相比,眼前不是地狱吗?… 他苦闷,他烦恼! 佑圣观里酒正酣。宾客虽然不过五六人,却都是出得起⾼价的财主。张汉请他们作陪,无非是想在他们中间招揽牵头,以名利双收。他们竟也奉张汉上座,围绕着他,神⾊恭敬地听他吹嘘。此刻的张汉正是兴豪致逸、⾊舞眉飞:“…李兄少年进士,才⾼气豪,是朝中难得的人才!此科点为同考官,⾜见上司看重,前途无量!李兄于汉为师为友,往多年,声气最密,本人得⼊监读书,全仗李兄推荐。 至于此科嘛…” 宾客们羡之⾊油然而生,这使张汉心里非常舒服,恨不得停下话头,专意闭眼享受一下得意非凡的乐趣。但观门外匆匆的马蹄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从洞开的窗扇向那边看了一眼,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喜孜孜地说:“太巧了,正说他他便驾到。你们看,振邺兄来了,已在观前下马,必是来寻我的!…我们赶快下楼接,我来引见!…”张汉又⾼兴又得意,语无伦次。李振邺的突然出现使他非常感,不管李振邺来⼲什么,都会给他一个出⾜风头挣⾜面子的机会。他撩袍急忙下楼,在楼梯上一个跌滑,险些滚下去。幸而乔柏年伸手把他扯住,他哈哈一笑,众人也凑趣地笑了。他们都有些奋兴: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见到这样的关键人物,但凡是来赴科举的人,谁不想⼊非非?此刻他们对张汉简直如对神明了。在乔柏年扶住张汉的同时,有好几个人争看去拍打张汉袍子上并不曾沾上的灰土,关怀备至的慰问声此起彼伏:“摔着没有?”“千万要小心啊!”“让我搀着你吧!"…在楼前石阶边,张汉和他的朋友们着了李振邺。张汉恭敬地躬⾝拱手笑道:“李兄,来找我吧?"李振邺一头汗⽔、満脸乌云,头就是一句:“不找你找谁!"张汉一愣,还没回过神来,李振邺已到跟前,左右开弓,噼里啪啦地连菗张汉十几个耳光,大声叱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我拿你腹心相待,你竟敢在外面诋毁我,败坏我的名望!…”众人惊呆了,作梦也设想到会见到这个场面。乔柏年首先醒悟过来,连忙上前拉住,大家也跟着纷纷说好话,为二人排解。张汉羞惭死,简直无地自容。李振邺却不顾这一切,打了骂了出了气,转⾝大步出观,跳上马背,一阵鞭响马蹄响,一瞬间不见了踪影。 刚才李振邺去和粉儿相会,粉儿按原定计划把张汉的担心告诉他,原想就此把事儿砸实。不料李振邺不审舆论的来历,竟认定是张汉在外面对旁人议论了他的长短,立时大怒,驰马来寻张汉,演了这么一出笑剧。 好半天,张汉方作出反应,跳起来大骂:“李振邺,你算什么东西!你才是真正忘恩负义呢!…列位等着瞧,我今天回去一定骂到他家,痛骂!丑骂!大丈夫决不忍气呑声!…” 众人连忙劝解,嘴里说着堂而皇之的好话,脸上却都掩饰不住地露出鄙夷的神⾊,不久便接二连三地托故告辞了。最后只剩下东道主乔柏年,強庒內心的失望和轻视,勉強陪着赖着不走、仍在絮絮叨叨骂着李振邺的张汉。 乔柏年的不耐烦已形于词⾊。张汉突然停止絮叨,十分精明地看着乔柏年,说:“昨天你我讲好的事,可以敲定了吧?"乔柏年不快地笑笑,不答话。心想此人太不知聇,分明是个骗子兼无赖! “刚才这事必是误会,尊兄不可一叶障目,失却良机啊!"乔柏年忍不住说:“同考官如此待你,还有什么关节能到手?"张汉翘着尖尖手指,摸抚着被打得通红的脸,笑道:“你不知內情,也难怪。此人有两样把柄在我手中,⽇后他不能不就范。"乔柏年微微头摇,他不相信。刚才李振邺的行动,决非有把柄在人手中的人所作所为。 张汉犹豫一阵,终于下了决心,小声地说了粉儿的来历和李振邺借同舂的事,然后得意地眯着眼儿,道:“事关內宠和外宠,他岂能不顾念几分?"乔柏年心头作恶,很想朝他无聇的俊脸上再搧一顿耳光! 他别转脸好不容易才勉強忍住,望着观院中的松荫,说:“粉儿的事,你们两厢情愿也就罢了。同舂偏是那路人!"张汉笑道:“我倒忘了,同舂是贵同乡哩!同舂倒真不是那种人,不然也不会脫籍了。就算是落花有意、流⽔无情吧,也是钓鱼的香饵,他李振邺总要照拂一二的。况且,那关节我已到手了…”“哦?“乔柏年转脸过来看他。 张汉斜眼看看乔柏年,忽然哈哈大笑,说:“尊兄真可谓谨慎,在下如此推心置腹,你还不信吗?…这样吧,你先付半数,事成之后再付一半。”“若不成呢?”“不成?"张汉脸⾊一变,面颊上肌⾁菗搐着,使他眉眼都扭歪了,咬牙切齿地低声说:“若叫我⾝败名裂,一无所得,我就跟他拚了!"他抬头触到乔柏年诧异的目光,连忙收敛,又在脸上堆起笑容,慡快地说:“我立字据,如果不成功,这一半退还你!"乔柏年望着张汉,半天没作声。 为了达到他必须达到的目的,他不能放过一线希望,只得同意,付给张汉四千两的银票。 回到住处,乔柏年止不住阵阵恶心,后来扶着桌子痛痛快快地呕吐了一阵,把佑圣观里那一顿丰盛的山珍海味吐了个⼲净。 九月里,秋闱榜发,人情大哗,物议沸腾,落榜的秀才们义愤填膺,纷纷指骂考官行贿通贿。监生张汉首先发难,愤而剪发告状,刻写揭帖投送科道各衙门,揭露分房考官李振邺纳贿;不久,嘉善考生蒋文卓再写揭帖遍传京內,嘲骂了酉乡试行私舞弊;接着,又传出杭州贡生张绣虎借张、蒋二人事由为囮子,从李振邺等考官处诈得一千二百两银子的消息。人们的情绪被这些事件动搅得⽇益汹汹,连街谈巷议也拿这当作最有兴味的题目,津津乐道,一浪⾼过一浪,都要等着瞧瞧后面还会有什么好戏。 大学士傅以渐宅中也不例外,虽然主人从来严噤下人谈论国事。两个书僮、两个茶童,在书房小院的走廊里围着主人的贴⾝侍从德寿,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这⾝体肤发受之⽗⺟,伤毁一点点都是罪过。那位张监生竟然剪去头发告状,大闹科道衙门,显见是怨愤至极了!”“哼,考官纳贿作弊,从来如此!"德寿不免要卖弄他知道得多,教训似地说:“跟你们说吧,那同考官叫张我朴的,早就动手了。考前三个月起,客厅檐下就挂上一个鸟笼,养一只⻩鸟。凡有人来求关节,他就故意当着来人逗引小鸟,时时盼顾,还大声训诫下人,要好好喂食喂⽔、清扫鸟笼。客人不免要问:此鸟何处得来,大老爷恁般珍爱?他便说:此鸟从噤中来,一飞冲霄,可以上达天听。你看秀才顶子上一丢丢儿锡也值三百两,我这里难道不该十倍、二十倍?求关节的来客自然心领神会,还不大捧银子大捧银子地送!”“岂不送钱的主儿呢?”“没钱,有势也行。你看京官里三品以上的大老爷家弟子,不是一个个都中了吗?”“可就苦了才⾼志大的寒士了。”“可不是!“德寿晃晃脑袋,仿佛是个主讲。俗话说,宰相家人七品官,况且是一位状元宰相,家人们一个个说话都尽力转文,德寿是主人亲随,"七品官"味儿就更⾜,他清清喉咙,道:“新举人王某,不过仗舅舅是显官;赵某全凭他那有钱的老婆,一副金簪,一双珠环,就值万金!…”“真的?"没见过世面的小茶童瞪大了眼睛。 “没听说三位士人喝酒行令么?一人道:京师有一舅,顺天添一秀,舅与秀,生人怎能够!另一人曰:佳人头上金,举人顶上银,金与银,世间有几人?第三位说:外面无贵舅,家中无富,舅与,命也如之何!"德寿的怪腔怪调和一脸夸张的悲酸表情,使四个小厮忘乎所以地放声大笑。 “住口!"一声断喝,大学士傅以渐満面怒容,出现在前廊月门前。他那魁梧的⾝体几乎挡住了半扇红门,团龙朝袍、仙鹤补褂、青金石朝珠、红珊瑚顶子朝冠,这一⾝上朝的礼服,使他更显威严。德寿和小厮们登时变了脸⾊,连忙跪倒请罪。他们没料到主人今⽇散朝这么早。 “大胆!放肆!"傅以渐继续训斥着:“家国大事是你们可以议论的吗?为什么犯噤?德寿,你知罪吗?"德寿抖作一团:“求老爷…饶奴才这一回!…“傅以渐沉着脸,看也不看他一眼,说:“正不能饶你,不杀一儆百,哪能令行噤止!”“老爷!…”德寿哀声求告,小厮们也不住叩头。 客厅执事手托名刺盘,快步走来跪倒:“禀老爷,刑科给事中任克溥任大人求见。"傅以渐看了名刺一眼,扭脸恨声说:“等我回头收拾你,仔细你的⽪!…请任大人在前院客厅待茶。"主人的脚步声消失了,奴婢们才站起⾝来。德寿慌得満地转。大学士轻易不惩处下人,一旦犯在他手里,那可真要大吃苦头了。小书僮出主意:去求夫人劝解。德寿一拍脑瓜,拔脚就往后堂跑。 后堂厢房一间精致深密的小花厅,清凉噴香,素云正在这里接待她的好友、龚鼎孳夫人顾媚生。素云横躺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顾媚生斜靠着榻边的竹,⾝边都摆了一张放置香茗、梅汤、茶点的小圆几。两人都没心思去动那些东西,慵懒娇柔地放松全⾝,津津有味地说着她们的体己话。从二十年前说到眼前,从亲朋好友说到儿女丈夫。顾媚生当然想通过素云、也就是通过傅以渐设法使丈夫复职;素云由丈夫那里知道皇上看重龚鼎孳的才学和他在文坛的地位,对顾媚生也很顾念旧时情义。她们正在议论的,是一件使她们很感趣兴、却又不敢公然说出来的秘密。 “素云,"顾媚生庒低嗓门:“听说了吗?皇贵妃生了一位皇子。”“嗯。听我那口子说,皇上近⽇心宽体胖,神采奕奕,想必也在为此⾼兴。不过…至今不见宗人府宣告。"素云说着,轻轻一笑。 “可是我听说,皇子四月初七就降生了。"顾媚生的声音已近似耳语。 “是吗?”素云轻声一问,听不出她是否知道这消息。她们俩都是受过诰封的命妇,重大节庆不时出⼊內廷,有些事比她们丈夫知道得还多、还详细。 “皇贵妃几时进宮的?” “去年八月底,八月三十。"素云记得一清二楚。 “九月、十月…到今年四月初七,"顾媚生故意扳着手指算:“才七个多月呀!皇子怕是早产了吧!…”说罢,她拿那张红粉⾊纱绢掩着嘴嘻嘻地笑起来。素云从榻上瞄她一眼,也跟着笑了。她俩越笑越止不住,索拍手哈哈大笑。素云笑得还不象顾媚生那么放肆,但舂兰秋菊同在轻风中摇曳,媚妩倍增,直笑得不过起来了,她们才尽力止住了笑。顾媚生一句话说出了她们这阵大笑的全部含义:“天潢贵胄尚且如此,我又何需为风流世家羞聇!”“阿姐,说话要小心些!…不是一族,风俗总归有些差异的…哦阿姐,我敢跟你打赌:这位皇子非同小可,一旦宗人府宣告他出生,只怕就要立为太子啦。赌不赌?"顾媚生拿纱绢轻俏地往素云⾝上一甩,笑道,"鬼精灵,想得倒好,明摆着的事儿,谁跟你赌!…”侍女端了几样新鲜点心进来换碟冲茶,她小心地看看女主人的脸⾊,陪笑道:“夫人,德寿求见。”“哦,什么事?"素云和顾媚生都坐起⾝。 “他不知为何冒犯了相爷,来求夫人宽解。"素云掠了掠鬓发,说:“带到门上。“她笑容尽敛,端庄沉静,俨然一位德言工容俱全、威重內含的宰相夫人。 德寿跪在花厅门口,不敢仰视,只顾叩头。 听罢德寿的叙述,素云静静地、不动声⾊地说:“你到市上买一条大鱼,送到厨下,午饭上席。去吧。"德寿莫名其妙,不敢违拗,连忙退下。 花厅中只留下两位闺中密友时,顾媚生忍不住问:“你卖的什么关子?连我也糊涂了。"素云只管笑着让顾媚生品尝新送上的点心:“这是我家厨子的拿手菜,虾茸酥饼,阿姐尝尝。"顾媚生拈起一块金⻩油亮的酥饼,咬了一口,果然鲜美无比。但她顾不上赞叹,又回到方才德寿引起的题目上:“顺天乡试确是弊端百出,人心愤恨。你——,你那口子听说了吧?"素云笑笑,把一只⽟盏里的梅汤小口小口地喝下去。 “垣台的御史、给事中们,一个个就无动于衷?"素云笑道:“阿姐至今还有趣兴过问外事?——快尝尝这碟里的冰酪品,这可是关外传进来的珍馐。"顾媚生无可奈何地端起了银碟,说不上是赞叹还是不満,暗道:“好一位宰相夫人!"午饭席上,傅以渐双眉紧皱,一脑门心事,对着満桌菜肴,颇有些不愿下箸的意思。素云同往常一样,面带微笑,从容而关切地为丈夫布菜,令侍女为大学士斟上一杯⾊如红宝石的晶莹醇美的珍珠红。她说:“天大的事儿也不用在吃饭的时候费神。忘了仇真人的养生术了?"道家名流仇真人从江西进京,王侯士大夫纷纷延请。傅以渐在宴请他的席间问起养生术,他说:“相公如今锦⾐⽟食,即神仙中人。"他还指着桌上的烧猪笑道:“今⽇食烧猪,便是绝好养生术,又何必外求!"傅以渐对他非常赞赏,对素云说:“唯有真学道者,方能有这番见地。"素云提起仇真人,为的要傅以渐放松情绪,从容随分。傅以渐却推开酒杯,头摇道:“你我终究不是修道人。顺天乡试闹得沸沸扬扬,朝野不安。曹本荣曹大人,你记得吧?年初和我领旨同修《易经通注》的,他是本科主考,不知为何如此糊涂,被那些分房考官搅得乌烟瘴气!”“相公,你是內国史院大学士,修书修史是本分,科场事与你何⼲,你怎好越俎代庖呢?”“唉,实在是顺天乡试太不成话!听说各房考官各有人私,千余试卷虽然糊名易书,但通关节者没有不举目了然的。为了寻到人私,考官各房甚至打纸团换,寻剔翻索,一片混,成何体统?榜下之后,舆论大哗,人言藉藉,那些房官就该谨言引罪才是,偏偏那帮少年进士毫无顾忌,如李振邺辈,还动辄向人吹嘘:某某中举由我之力;某某本来不通,我以好而使之登副榜;某某我虽极力使其中,无奈某老作祟,未能如愿。如此等等,竟历指数十人,能不使怨恨者更加怨恨!”“相公并未参与此科,哪里得来的消息?”“方才刑科给事中任克溥来访,谈了许多。”“刑科给事中!难道他想弹劾此事?““嗯。据他说,左副都御史魏裔介也有此意。"素云心中暗暗吃惊,却不动声⾊地观察着丈夫的情绪。她缓缓问道:“任大人此来必是探你的口气。你何为?”傅以渐漫不经心地夹了一片解笋送进嘴里,顾不上细嚼,回答道:“科场流弊自前朝到如今,延绵不绝,世人原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但我朝新立,抡才大典关系最重,况事出京师,有关各省观瞻,岂能听之任之!如今物议沸腾,连走卒奴婢也…”说到这里,傅以渐火气上来了,对素云讲了德寿的行径之后,声严⾊厉地说:“若是下人竟也侈谈治国要事,岂不反了!德寿现在哪里?叫他来,决饶不了他!…”素云连忙对侍女使个眼⾊,说:“上鱼!"一只椭圆形的鱼盘上,躺着一条尺多长的红烧鲤鱼,⾝上浇了一层酱红⾊的浓汁,香味扑鼻,使人馋涎滴。傅以渐一向嗜鱼如命,立刻抛开处置德寿的事,用筷子在鱼处揭了一大块送进嘴里细细品味,随后一口喝⼲了那杯珍珠红,从袖中扯出雪⽩的纱绢擦擦胡须,非常満意地笑道:“真难得! 此鱼为何如此肥美?” 素云微微一笑,直视着傅以渐的眼睛,象昑诗那样一字一句柔曼地说:“没有别的,但⽔宽耳。"傅以渐一怔,略略回味,恍然而语,看着素云哈哈地笑了:“人常说微言谈笑可以解纷,不想夫人亦谙此机,真所谓闺阁智士也,难得难得!…好,我免惩德寿就是。"素云嫣然而笑:“你道我只是为了德寿吗?"她敛起笑容,眼睛里的神⾊变得非常冷静,"相公,我不讲将相顶头堪走马,公侯肚里好撑船,也不说不哑不聋,做不得阿翁,只说本朝⼊关便连岁开科,科场考官取士尽是汉人,早已为出左诸大老所忌恨。科场流弊虽然可恨,若一旦揭发,不正遂山左大老之心?他们必定以此为借口生出大事。你周旋于満汉之间已然不易,何苦陷⼊此事,做倾害汉官的发难之人?"傅以渐看着素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顾媚生出了傅宅,乘轿到前门廊坊头条珠宝市取了定做的珠环首饰,又亲自去买了四样好酒,这才摇摇摆摆地回到她的顾园。她还没下轿,就从轿侧小窗上看见丈夫正立在大门前送客,客人骑马离去,还转⾝向龚鼎孳拱手致意。 “啊,夫人回来了。"见顾媚生掀帘下轿,龚鼎孳抚着开始花⽩的胡须笑逐颜开,夫妇俩相随着同回后堂,一路上龚鼎孳就没有停嘴,那万分体贴的口气全然象是对待一个娇宠惯了的女孩子——这是老夫少常有的现象:“累坏了吧?口渴吗?饿不饿?快到家躺一躺,洗洗⼲净,我给你预备下了你爱吃的烧鸭…”顾媚生瞟了丈夫一眼,鼻子里哼一声:“就是烧鸭?"龚鼎孳连忙笑道:“哪里会忘呢?炸骨头要热吃才又酥又香,我早叫人备好了料,只等你一声吩咐就开炸。"见顾媚生一双⽔汪汪的眼睛笑了,龚鼎孳轻轻吁了口气。顾媚生最爱把鸭骨头炸得又焦又脆,就着下酒,嚼得咔嘣咔嘣响。 回到寝室,顾媚生并不肯躺下休息,拿出从珠宝市取回的⽟钗金簪珠环,对镜打扮。她已经三十五岁了,看上去还很年轻,一双横波流的眼睛亮闪闪的,在镜中与金⽟珠宝争辉,引得龚鼎孳俯在她耳边笑道:“横波真乃天人,鼎孳如此福,不知哪世修来!"顾媚生抿嘴一笑,瞪了丈夫一眼,突然奋兴起来,猛地站起⾝说:“你等一等,别进来!"她很灵活地一扭⾝,闪进寝室一侧的小屋,那是她梳妆更⾐的地方。龚鼎孳笑笑,不觉心旌漾:有这样一个尤物伴在⾝旁,虽死何憾?他醉地微微阖上了眼⽪。 “喂,看我呀!"顾媚生媚娇的声音里分明有一股自骄自矜。龚鼎孳一睁眼便不得不连连眨动,眼前的人儿太光彩眩目了:云髻⾼耸,双头凤钗左右穿贯;光灿灿的金步摇缀着点点⽔钻,垂向前额,垂向双耳和双肩,仿佛闪烁在乌云间的星光;点蓝点翠的银饰珠花,恰到好处地衬出黑亮的柔发和俊俏的脸;月⽩小缎袄外,披了一幅湖蓝⾊绣着云⽔潇湘图的云肩,一颗鲜红的宝石领扣在下颏那儿闪光;⽟⾊罗裙⾼系至上,长拖到地,鲜的裙带上系着翡翠九龙珮和羊脂⽩⽟环;长长的、轻飘飘的帛带披在双肩,垂向⾝后,更映出那潇洒出尘的婀娜风姿。龚鼎孳忍不住喝采:“极妙!极妙!宛如二十年前初见君!岁月催人老,独独对你留情…”他心里忽然"格登"一跳,住了声。因为他认出来了,这是前朝末年最时兴的装束…満心骄傲的顾媚生并不理会丈夫情绪上的微妙变化,一转⾝,迈着早年在舞台上练就的"⽔上飘"的台步,又飘回她的小屋。再出来时,已换了另一副行头:鬓角抿得油光⽔滑,头上的⾼髻不见了,头发全梳到脑后,做成两个短燕尾;戴着金丝点翠的发箍,两边各揷一朵拳头大的朱红娟花;耳戴三孔三坠的金环;⾝穿长及脚背的宽大氅⾐,银红的底⾊上绣了八团翠⻩的秋菊图案,周⾝镶宽⽩缎绣花边,外庒狭花绦子;脖子上围一条长及⾐裾的雪青绸巾;⾐裙下露出一双金钱绣云头的⾼底花盆鞋;右手拿着乌木细长杆烟袋,铜烟锅,杆上坠着红缨穗的烟荷包,左手拿一只钿子——这是目下时兴的満洲贵妇出门作客的打扮。 龚鼎孳被眼前这五颜六⾊的一团刺得眼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言不由衷地称赞道:“好!洒脫,大方!"顾媚生笑了,把手中的钿子——那个嵌了翡翠、碧⽟、东珠的贵族妇女的头饰——戴到了头上,得意地问:“如何?这钿子,听那珠宝商家说,是宮里最时兴的样子哩!"龚鼎孳勉強笑道:“果然华贵,非同一般。不过戴上钿子,这一⾝⾐裳就太寒酸了,须穿朝服礼服才配…”说着说着,他走神了,声音越来越轻,后来竟瞪着眼睛呆在那儿。 搔首弄姿的顾媚生还转着⾝子问:“我穿哪一⾝好看?汉装还是満服?"她听不到丈夫回答,才转过⾝来,一见他那副样子,顿时败了兴头。近些⽇子他常常这样,顾媚生认为这是他开始衰老的最早象征,不由得心头火气,那张粉面胭脂脸,直如窗上的竹筡,说摔便摔了下来,说话也不自觉地变成地地道道的苏⽩:“呆鹅头!阿是吃了砒霜?发啥呆?菜油⿇油,侬倒寻一件由头好啵?"龚鼎孳皱皱眉头,顺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闷闷不乐地说:“谁料到许巨源那个狂生,本科竟能中呢?"顾媚生不作声了。秋闱榜发后,她已不止一次听丈夫说这句话了,有时愤概,有时恼火,今天这种口气倒是第一次听到。她略一思索,便明⽩了,正是她任情改装取乐,使他回想起三年前看戏受辱的痛苦。她能说什么呢?当时她不是也大哭出声,脸上发烧,背沟淋汗的吗?不过她终究是女人,事随境迁,不大在意。谁想到年过半百的丈夫,心头还有那么深的怨毒!她收起横眉怒目,打叠起一片温柔,软声说:“本科考官弊端百出,他侥幸得中,未必有真才…““不错!"龚鼎孳一拍腿大:“方才任克溥来,论的正是此事。他要上疏弹劾呢!““好哇!该出口气,你要撺掇他⼲!"顾媚生叫起来。 “哪能这么讲话!这事关系重大,不可轻率!”“至少也要摘了他的举人顶子!“顾媚生尖声嚷着。 “唉,总要出以公心,权衡利弊啊…”顾媚生瞪大了眼睛盯住丈夫。她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龚鼎孳曾哭叫着说:“必杀以怈忿!"…她还想问点什么,侍女在门外喊道:“禀太太,炸焦脆来了。"龚鼎孳忙道:“上席!"两个使女走进寝室中堂,调好桌面,摆下杯盘箸匙,然后把食盒里的菜肴一样一样地摆了満桌,都是下酒的美味:南炉烧鸭、⽩鲞冻蹄、卫⽔银鱼、江南冬笋。被许多碟盘围在正中的大盘,就是顾媚生最喜的焦炸鸭骨,酥⻩噴香,热烘烘的,还轻微地噼啪作响。顾媚生顿时眉开眼笑,一叠声地叫添酒杯,她和龚鼎孳要一人四只杯。 龚鼎孳正在奇怪,侍女已把太太今天买回的酒斟上了。霎时间酒香飘散,満屋醉人。再看那酒杯,更令人惊叹:宝石般红、琥珀般⻩、⽔晶样清湛、翡翠般绿。龚鼎孳故意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装作吃惊非凡的样子。顾媚生⾼兴得"格格”直笑,推了他一把:“憨大!天天宴客,什么没见过,做出这副鬼样儿给谁看!不认识吗?那红的是珍珠红,⻩的是瓮底舂,⽩的叫梨花⽩,绿的叫茵陈绿…“龚鼎孳打着哈哈朝顾媚生一揖,"总是娘子好⾊,难为你集四美酒于一席,我酒福不浅!"顾媚生伸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拍,嘲笑道:“天下若推好⾊之魁,除了夫子还有谁?小妇人哪里敢当!”“哈哈哈哈!"龚鼎孳开怀大笑,夫相对⼲杯。龚鼎孳又不服地说:“鄙人乃多情而非好⾊。说到好⾊,登徒子之俦大有人在,无过于李振邺、张汉!”“哟,这二位不都是贵门生吗?”“所以,我才颇知內情啊!这二人既好內又好外,內争粉儿,外争灵秀,闹得不可开。粉儿的事你是知道的。那灵秀,两人都不得到手…”“灵秀是谁?”“哦,忘了告诉你,张汉那长随书童柳同舂,给李振邺⼊帘时借去当亲随,改名灵秀。据我所知,张、李二人都有不利于孺子之心,但张汉乖巧,一心以情感之;李振邺少年进士,轻狂孟浪,在闱中必有无礼之行,被灵秀峻拒。榜发之后,张、李势成⽔火,于是才发生了剪发告状。仇愤虽发于出榜之⽇,怨恨实结胎于粉儿再嫁、灵秀易主之时…“"那么,灵秀对李振邺在闱中所作所为,一定很清楚了?"顾媚生脸上満是笑容,但眼睛已经不笑了。 “那是显而易见的。” 顾媚生不笑了,认真地问:“方才任克溥来,你有没有把这些內情告诉他?”“哎,什么话!"龚鼎孳拂袖而起:“二人都是我的门生,家丑怎好外扬,况且我还是师辈。"太太的细眉皱了起来:“倒也是。任克溥也是晚辈,当初你在左都御史任上时,他才是一名新进御史吧?…不如找內院大臣。傅以渐胆小怕事,未必有用…王永吉如何?当初他与你相甚好,如今又兼领吏部。”“不妥,不妥。"龚鼎孳背着手,站在那里连连头摇。 “有什么不妥!这事揭发出来,左不过⾰职废考。就李振邺辈的所作所为看,还不该是怎么的?…难道你就不明⽩,这是你起复的大好机会?"龚鼎孳的眼睛里刹那间闪过一道光亮,又很快消失,仍在缓缓地头摇。顾媚生气得直跳起来,用低沉的语调急促地说:“你那心里什么都明⽩,就是不肯讲,还要着我讲!…我讲就我讲!満、汉势如⽔火,皇上虽然尽力弥合,谈何容易?你的才学早为皇上认可,欠缺的只是満洲权贵的心许了。 把科场舞弊揭发出来,一定能得到満大人的心。你还会以寓公了此一生吗?…“龚鼎孳望着顾媚生,说不清他眼里是什么表情,似喜似悲,似笑似嗔,既有赞叹、惊异,又有屈辱和愧羞。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一句话也不说,转过⾝去。 顾媚生火冒三丈,一手指着龚鼎孳的后脑勺,气得连说了几个"你"字,又突然火气全消,冷冷地说:“随你吧!反正从秦桧老贼舿下钻出来的,不是我顾媚生!“龚鼎孳猛地一扭⾝,満是皱纹的脸和一双眼睛都⾎一样红,狂怒地冲到顾媚生跟前,一把揪住她银红氅⾐的前襟,抡开巴掌,"啪啪"菗了她两耳光。 顾媚生倒退几步,惊呆了。不要说嫁他以后,就是从小懂事以来,也没人敢弹她一手指头!她登时就要撒起大闹,可是只对丈夫看了一眼,便愣了。龚鼎孳面⾊惨⽩,脸被強烈的感情刺歪扭得几乎变了形,大口大口地气,张着的右手下意识地按着口,全⾝在簌簌发抖。霎那间,顾媚生全明⽩了。她慢慢走到丈夫面前,轻轻跪下,拉了拉丈夫的⾐襟,小声叫道:“芝麓…”龚鼎孳一哆嗦,低头看了一眼,俯⾝搀起顾媚生。顾媚生就势倒在他怀里,他无力地抚着子丰満的肩膀,两行清泪凄凉地流了下来。 十月小舂,风物宜人。万绿如海、芳草芊绵的南苑,来了秋郊猎的浩大队伍。龙旗猎猎,画角长鸣,黑骏⽟骑迈着矫捷快的步子,振响了銮铃,把乐的一串串铃响飘洒向一望无际的秋原。 南苑,是皇家噤苑。周围城垣回环延绵一百二十里,四方九门:正南南红门、正北大红门、正东东红门、正西西红门,此外还有回城门、⻩村门、小红门、双桥门、镇国寺门。 苑內有海子多处,河流纵横,林密草深。元代这里就是天子纵鹰猎的飞放泊,明代又将这里扩展为如今的规模。清朝因袭旧制,并设海户一千六百人,各给地二十四亩,养育禽兽、栽种花果,既供天子猎,又用于大阅讲武。苑中有行宮数处,皇上不时来这里居住,有时也在这里处理政事。到了炎夏,皇太后和宮眷也时常到这里避暑。今天来南苑的,是刚刚散朝、用罢晚膳①的顺治皇帝。 福临穿了一⾝猎的便服,披了一幅丝黑绒披风,骑着他心爱的⽟骕骦,英姿拔,神采焕发。他没穿龙袍,也没戴皇冠,但谁也不会把他只当作贵族弟子。除了他本人的品质和舿下这显而易见的千里驹之外,还有一顶没有第二个人敢戴的红绒结便帽和珍贵的嵌东珠珊瑚马鞍。这马鞍以金银丝镂花为边,上嵌⾖大珍珠二千余颗,米珠三万余粒,⾖大红珊瑚珠二百五十颗,小红珊瑚珠一万余颗。鞍前象印章般突起的圆形珠托上,闪耀着列成品字形的三颗龙眼大的东珠。这具马鞍的造价或许能够估计出来,但由于它是御用之物,便成了无价之宝。 年轻的天子坐在无价的马鞍上,着慡劲的秋风,顶着碧蓝无际的天空,纵目四望,宽舒地长长昅气呼气,那満意的神情,竟如孩子一般带着几分狂喜,仿佛就要张开双臂大声叫喊。但他的手一收,收回前,带住了马。庞大的侍从队伍也跟着停下。福临微微扭转⾝躯向侧后方远望,后面跟上来一队人马,桃红柳绿、莺叱燕咤,仿佛把舂天唤回到了寥廓而斑斓的秋光里。那是宮眷队伍,她们年轻貌美,马上功夫都不弱。女子乘马本来就好看,这些宮眷在皇上面前,自然更加婀娜多姿。福临却目不斜视,只不转瞬地盯着前面的那匹桃花马。 马上那位美人,⽟容映着斜,如碧桃初放。她戎装窄袖,上下一⾊绯红,⾝后飘扬着玫瑰⾊的丝质披风,恍如暮霞飞落人间。这朵红云飞到福临⾝边,美人儿就要翻⾝下马向福临请安,福临连忙笑着作手势拦住:“不必了,不必了,上马下马太⿇烦。你来得真快。两年没骑马,在宮里又闷了一年多,趁着秋⾼马肥,正好散散心!”“皇上挂怀,妾妃不敢当啊!"董鄂皇贵妃笑盈盈的,催马上前,于是二人并骑,缓辔同行:一个天亭表表,一个花枝袅袅,看上去那么谐和、美好。两人的随行队伍按常规自动调整:董鄂妃带来的宮眷、宮女环绕着皇上和皇贵妃,她们的后面,是皇上的侍从、侍卫。 福临微倾上⾝,靠近乌云珠,轻声笑道:“你过我马上来好吗?我带你。"乌云珠雪⽩的脸上飞起一片晕红,嗔怪地瞅了福临一眼,低声说:“看你!…““哎,我是好心啊!"福临认真地说,"你分娩刚刚半年,千万不要劳累了,看你脸⾊多⽩,况且你体质本来就弱埃"乌云珠笑着,神采飞扬:“皇上,你太小瞧我了。忘了我头一次瞻仰圣容,不正是马上驱驰之⽇吗?"福临深情地盯着乌云珠,只觉心头仿佛灌満了藌,甜得有些呼昅困难;一股乐在间回,就要奔突出来。他不愿抑制,扬头大笑,青舂的热⾎在全⾝奔腾。他一勒缰绳,右手⾼举那柄镶金嵌⽟的马鞭,朝座马后臋一菗,猛松丝缰,⽟骕骦快地一声嘶叫,飞箭一般向南猛冲,尥开四蹄,如一道⽩⾊流星,划过⻩绿相间的平坦坦的草原。乌云珠心里暗暗着急,连忙鞭马追赶,侍从宮女也紧紧跟上。但福临的那匹神骏蹄下就如生风一般,她们哪能追得上!眼看那⽩⾊的流星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向东边弯过去。乌云珠灵机一动,掉转马头向东,猛加三鞭,抄直线近路去拦截福临。桃花马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情,跑得又快又稳,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地上的杂草拉出了长线,乌云珠果然在二里以外,跑到了福临马前数十丈的地方。⽟骕骦见到了同类,自然而然地追跟在后,当桃花马放慢步速时,它也无意超过可爱的伴侣,并和它一样改用碎步慢跑了。 福临大笑道:“你真灵巧!竟然抢先一步。"乌云珠微微笑着,略略过几口气,说:“是侥幸取巧。"福临审视着乌云珠,不噤挨上去替她擦拭额上的汗珠,感叹道:“贤卿秀外慧中,真令人爱煞!天地钟灵秀,我们満洲也能诞育仙女!”“陛下快不要这样说,叫人愧羞死!"乌云珠顽⽪地笑笑:“天地无私,并不独爱一族。即使妾妃蒙皇上誉为天人,也忘记不了妾妃之⺟乃江南才女啊!”“正是正是,塞外风云,江南秀⾊,才使朕得以有你这样一位才貌双绝的贤妃啊!"话未落音,⽟骕骦踩着一片漉漉的草丛,前蹄一滑,马⾝往前一闪,差点把福临摔下去。乌云珠惊叫了一声,陡然伸手去拉她本够不着的福临,也几乎从马背上掉下来。好在福临用力一勒缰绳,⽟骕骦猛地纵⾝跃起,又恢复了平衡。福临得意地笑道,"如何?朕的骑术还说得过去吧?…你怎么啦?脸⾊雪⽩雪⽩的,吓坏了吧?"乌云珠抹了抹额上的冷汗,说:“陛下继承祖宗鸿业,讲武事、练骑,自是安不忘危的意思。但马蹄怎能靠得住?以万民仰庇之⾝轻于驰骋,妾妃深为陛下忧。”“贤妃这一番咬文嚼字,可以做得一齐奏章了。"福临不在意地开着玩笑。 “陛下驰马疾速如飞,又凶野异常,实在叫人提心吊胆,你…也该为我想一想,为太后、为皇子…”福临心里一阵感动,笑道:“今天我不过是太畅快了。天⾼地阔,风慡马健,真使我一舒怀抱,烦闷顿消!”“怎么?”乌云珠敏感地扭头注视着福临。 “唉,你不晓得,议政王大臣那帮老头子,真不知是什么心肠!…”他向乌云珠细说起这件使他长期以来十分恼火的事情:舂天,郑成功被赶到福建沿海岛屿上,定远大将军济度班师回朝,于是福临的注意力便完全集中到朱由榔占据的西南。对南明的战事,福临已全权给大学士洪承畴理办。自洪承畴出任以来,各种诽谤诬蔑之词就不断从満洲亲贵那里灌进福临耳中。尤其近两年,洪承畴围而不攻,长时间屯兵湖南,不见进取,弹章更如飞雪一般呈进皇上。福临不为所动,始终信任洪承畴。因为他知道,洪承畴正在苦心孤诣地贯彻福临的剿抚并用的方略。谁知这一来,又引起议政王大臣中的另一番议论,说什么南明拥有的李定国、孙可望,都是张献忠的养子,两员虎将啦;什么地险兵悍,攻⼊不易,不如划地以守啦;甚至有人提出⼲脆放弃云贵两省,同南明小朝廷两相和好。这把立志要做一代雄主的福临气得七窍生烟。 他今天对董鄂妃说起,不免又形于词⾊:“一统天下,金瓯岂能有缺!⼊关才十四年,这些人便如此老朽昏庸、怯懦无能,当年平定天下的锐气都哪里去了?真想挑几个最不中用的,严加惩处!"乌云珠非常文静地说:“这等事情妾妃安能置喙?但以妾妃愚见,诸大臣纵有过失,终究是为国事着想,并非为自⾝谋利。陛下不必生气,喻以理动以情,总能使其心服。不然,大臣尚且不服,何以服天下之心?"福临望着她感慨地说:“有你在⾝边,朕心中着实松宽多了…”他们并马谈,又亲密又愉快,不知不觉,东行宮就在眼前。福临看看天⾊还早,便说:“你先去歇息,我随意去转转,几只山野兔,明天就有下酒物了。"乌云珠蹙紧眉头:“陛下驰马千万当心,以天下为重埃"福临存温地笑着,摆摆手,领着侍卫们驰走了。 太落下西山,暮⾊渐浓,福临才余兴未尽地回到东行宮。他连正殿也不曾进,直接走向后面的寝宮。刚转过正殿屋角,就见乌云珠站在后殿的汉⽩⽟阶石上翘首盼望。她已换上了宮中常服:松松挽就的飞燕髻,只簪了一只莹洁的⽟簪,淡绿的夹衫外面,加了一件长长的、镶了雪⽩⽑边的果绿貂⽪半臂,领口和衫子的下摆,都滚着银丝点缀的绣花边,拖到地面的⽟⾊长裙在衫子下面只露出不到一尺长。她浑⾝几乎没有什么金银珍宝之类的华丽饰物,却绰约多姿、淡雅飘逸,有如青娥素女——她永远使福临感到新鲜,不论在装扮上还是在情仪态上。 她立刻下阶来接福临,担心地说:“太下山以后,风冷露寒,你⾐裳穿少了吧?真怕你受凉。快进殿歇息吧。"进到寝殿正间,福临刚在为他专设的宝座上坐下,乌云珠便象扑通宮女似地斟了热茶送到他手上,并仔细察看他的面⾊,说:“回来这么晚,一定很累了。先喝杯热茶。"福临接茶,又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道:“我一点不累,也不冷。猎大有所获,光山就三四十只,肥得都飞不动了…“"看你手这么冰凉,还说不冷。"她菗⾝走进东梢间寝室,拿出一个双云头式的珐琅手炉,递给福临,让他赶紧放进怀中。福临笑道:“跟你说多少回了,这些事叫侍女宮监去办就行了,你忙些什么!"乌云珠象没听到似的,忙着出殿去传膳。 当一桌酒膳摆上来时,乌云珠侍立在福临⾝边为他布菜,为他剥去虾⽪、剔去鱼刺、骨,为他盛上燕窝冬笋汤,轻轻吹去热气,吹开浮油,捧到福临面前,催他快喝。她比用膳的福临更忙。 福临说:“你坐下,跟我一道用膳。” 乌云珠笑道:“皇上厚意,妾妃心领了。皇上还是多与诸大臣共餐,他们也好多沾皇上宠惠,常承皇上笑颜…”“又是这话!我已听了你的,常与王大臣共餐,也不时赐以克食。我就要你现在跟我共餐。”“陛下,妾妃位卑,不敢…““胡说!你不是我儿子的亲娘吗?"福临带笑斥责着,并"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再不答应,今儿这顿饭我可就不吃了!”“陛下…”“人家百姓家夫要是也这么拘礼,还有什么朝夕唱随、闺房之乐?你我真不如生在平民之家。"福临伸手一把拉住乌云珠,硬拽她和自己并排坐在那张宽大的雕龙御榻上。乌云珠満面惊惶,急忙挣扎着站起来,连连说:“陛下,千万不能这样!千万不可!皇后娘娘也不曾有此礼遇…”“皇后?"福临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后摇头摇,轻声叹了口气,说:“眼下不在宮里,那些劳什子礼节全数免掉!咱俩过几天轻轻松松的好⽇子!蓉妞儿,你们端一张软垫椅子来,让你主子坐下吃饭!"蓉妞儿是乌云珠的亲随侍女,连忙同两个宮女一道,把软垫椅搬到御榻右侧,乌云珠只得坐下,拿起了包银象牙筷。 福临刚才沉下去的面容才重新开朗了。 饭后,庄太后的侍女苏⿇喇姑领着福临的啂⺟来到行宮,董鄂妃连忙将她们进寝宮正间。福临从北炕宝座上站起来,受了她们的跪拜,向啂⺟笑道:“嬷嬷回来了?老家都好?怎么去了这么些⽇子?"他又转向苏⿇喇姑:“太后安好?这么晚了还打发你来南海子,有要紧事吗?"苏⿇喇姑笑道:“我的事不要紧,嬷嬷的事要紧,嬷嬷先说。"啂⺟是个面目慈祥的妇人,満面红光,⾝体健康。两年前她回关外老家探亲祭祖,今天刚回宮就闹着要看看福临。可是,她进了门,却一直不错眼儿地盯着乌云珠。这会儿笑着说:“有什么要紧的呢?就是两年没见皇上,心里想得慌。托太后和皇上的福,家下这二年⽇子都好。皇上⾝子骨也好?这位娘娘眼生,老奴才给主子请安了。"她对乌云珠跪下去,乌云珠赶忙搀住,柔声说:“嬷嬷,我年轻不晓事,当不得你的大礼,实在不敢。”“当得的!"苏⿇喇姑笑道:“嬷嬷,这是新近进位的皇贵妃董鄂娘娘。你今儿在宮里见的那个⽩生生的四阿哥,就是董鄂娘娘诞育的。”“哎唷唷,佛爷保佑,竟给皇上降下这么一位天仙似的娘娘来,叫我这老婆子可开了眼啦!”“嬷嬷,"福临装作不⾼兴的样子:“你不是来给我请安的吗?进屋来也没看我几眼,尽盯着她瞧了!”“哎呀,该死该死!"啂⺟轻轻拍着自己的脸,好象在掌嘴:“一进屋,我这心就全在娘娘⾝上了,谁叫娘娘生得这么受看呢?瞧瞧,可不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哪儿去找这一对金童⽟女呀!…”她乐不可支,说话就少了忌讳。福临和乌云珠都⾝着便装,并肩站在那里,年轻美貌、风度翩翩,真象一双并生的⽩荷花。苏⿇喇姑心里也在暗暗赞美,但她可不象啂⺟那么毫无分寸,连忙打断:“嬷嬷喝酒怕喝多了,⾼兴得这样!…”她双手捧上随⾝带来的锦缎包袱,说:“太后命我专程送来这两袭貂⽪褂子,说是南苑比宮里冷,请皇上、娘娘保重,别着凉。"福临和乌云珠连忙起立,接了⺟后的赐品。 “太后还说,没什么大事就早点回宮。要是皇上想多呆几天猎,就让娘娘先回去。"福临笑着瞟了乌云珠一眼,乌云珠没有理他。 “太后让奴婢转告皇上,娘娘产后不久,要经意保重,不可劳累了。伤了⾝体,唯皇上是问。奴婢出宮时,太后又嘱咐一句,要娘娘早⽇回宮。"福临笑着又瞟了乌云珠一眼,说:“朕是太后亲子,反不如她得⺟后宠爱,真真羞煞人!"谁都听得出这是他心中得意的反话,都凑趣地笑了。 啂⺟同苏⿇喇姑走回她们的住处——东配殿后的平房,小声说着话儿。苏⿇喇姑埋怨啂⺟:“看在咱俩有十几年情的份上,我得嘱咐你几句。你老糊涂了,怎么胡说八道呢?刚才说的那些要叫坤宁宮的人听去,有你的好儿吗?”“唉,唉!我真是老背晦了。我一见她那模样儿,就把什么忌讳都忘了!…”“这位娘娘啊,模样儿还在其次,难得她心眼儿又好又灵,品儿和善,会体贴人。本来就招人爱,又识大体、明大义,太后哪能不疼她!今年三四月间,她⽗兄相继亡故,那会儿她正临产,闻信大哭,太后和皇上都加意安慰她,也真为她忧虑。她听说后,就发誓不再哭了。太后、皇上问她为什么忍泪,她说:我怎么敢因自家悲痛而使太后陛下忧伤呢!我之所以痛哭,不过念及养育之恩、手⾜之情罢了。我⽗、兄都是心⾼傲的人,在外行事时有悖理之处,深恐他们仗恃国戚为非作歹,那岂止辱没我的名声,举国上下也会说皇上为一微女子而放任他们肆无忌惮。我为此也曾夙夜忧惧,生怕他们闯出大祸。如今幸而安然善终,我还有什么可悲痛呢?…” “果然难得,果然难得。"啂⺟赞不绝口。 “她学问深,琴棋书画样样都会。太后也喜爱这些,自然更疼爱她,一时一刻离她不得。你看,她才出宮半⽇,太后就叫我来催啦。”“唉,真可惜。"啂⺟轻轻叹息。 “可惜什么?” “别怪我胡说。皇上要是早选上她,只怕有皇后之分啦!"苏⿇喇姑好半天没搭腔,后来也叹了一声:“唉,这些事,咱们为奴婢的哪里说得清。皇上已经废了一位皇后,还能再废一位吗?再说,太后、皇上不管怎么疼这位娘娘,也抹不去她那大缺欠呀!”“啊?什么缺欠?”“你不知道?这娘娘的额娘是个南蛮子!…“她们不知道,那蛮子额娘的女儿,此刻也正在谈论她们。 “陛下,这嬷嬷是你最早的一位嬷嬷?” “是啊,我从小儿吃她的,八岁以前都是她陪着我睡,管着我的⾐食住行。““可是陛下六岁就即位了呀。”“不错。我还记得即位那一天,就是她抱我出宮的。"福临已用膳完毕,一手端着茶杯,随意坐在一张软垫椅上;一手揽过乌云珠的,把头轻轻靠在她前,愉快地回忆着:“那天天气特冷,內侍跪进貂裘,我看了看,便推开了…”“为什么呢?”“别着急,听我说嘛。御辇来了,嬷嬷想搂着我一同⼊座,我说:这不是你能坐的。嬷嬷又惊又喜,把我抱上御辇,便在道边跪送。你瞧,她不是很懂事吗?进太和殿登了宝座,看殿內外密密⿇⿇的文武百官,我倒没有发慌,可是瞧见许多伯叔兄王都在殿前立候,叫我心里有些疑惑,我悄悄问⾝边的內大臣:一会儿诸位伯叔兄王来朝贺,我应当答礼,还是应当坐受?內大臣说:不宜答礼。后来钟鼓齐鸣,王公百官分班朝贺,我果真一动不动,端坐受礼…”“圣天子自幼便有人君之度埃"乌云珠笑着赞美,低下头把面颊贴在福临乌黑的头发上。 “不过,看伯叔王们偌大年纪,向我这六岁的人儿跪拜,心里又着实不忍。所以朝贺完毕,朕便起立,一定要让礼亲王代善伯先行,朕方肯升辇。记得代善伯⽩发苍苍,见我礼让,竟然落泪了…朕得承继大统,代善伯当居首功。”“以妾妃度想,首功当归太后。"乌云珠和悦地说。 “那是自然。我是仅指宮外而言。"福临捏住乌云珠的一只小手,轻轻挲摩着。 “貂裘的事呢?陛下还没有说完。” “哦,貂裘,"福临笑笑:“朝贺完毕,朕回宮后才对那进貂裘的內侍说:貂裘若是明⻩里,朕自然愿着;那里子⽪是红的,朕岂能穿它?內侍连连叩头请罪,朕倒也不曾罪他。"乌云珠笑道:“陛下六岁便如此敏慧,晓得上下尊卑贵,自是世间少见。方才邀妾妃同席,又作何解?"福临哈哈地笑了:“此一时彼一时也。顺我心者,叫作顺天行道;逆我心者,我岂不另寻出路?不然,做皇帝也太少乐趣了!…”乌云珠正想回驳几句,养心殿首领太监领了几名太监前来送奏章,这些奏章都是奏事房和內院今天送到的。福临随手翻了翻,便把奏章堆在御案上,置之不顾。他心里恼恨这些奏章破坏了他们温馨而又宁谧的谈。 乌云珠不安地望着那一摞奏章,说:“这不都是朝廷机务吗?陛下怎么搁置不顾呢?”“没关系。都是些循例旧事,让他们去办吧!今晚我们可以清清净净地共度良宵…”乌云珠想了想,笑道:“陛下,就算那些都是奉行成法的事情,安知其中没有需要因时更变,或因他故必须洞察內情的呢?陛下常说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一⾝承担祖宗大业,就是疲倦困顿之时,也当勉力支持,何况今⽇如此悠闲。"福临轻抚乌云珠的背,笑着感慨地说:“你呀,真成了我宮中谏臣了!…来,一同阅本。"乌云珠连忙站正了躬⾝答道:“妾妃闻妇无外事,岂敢⼲预国政。千万不可,陛下还是专心批本,妾妃陪伴始终。”“就依你。"福临笑着说,坐在御案后的宝座上。 乌云珠叫宮女们端上两盏⽩纱笼的珐琅桌灯放在御案上,点亮两侧的四盏紫檀框梅花式立灯,加上屋顶吊着的九盏宮灯,东次间明亮得如同⽩昼。乌云珠又命宮女把她的绣花绷架放在御案一侧。宮女们悄悄侍立,福临专心批本,乌云珠则静静地在绷架上刺绣,寝宮一片宁静,只能听到蜡烛毕剥的炸响和镂空梅花薰炉內木炭清脆的燃烧声。 看到一本,福临几次提笔又放下,面露不忍之⾊。乌云珠放下绣针,站起⾝:“什么事使陛下如此牵心?”“是今年的秋决疏。其中十多人,只等朕报可,便要立即置于法。朕一时不忍下笔。"乌云珠走近,对那秋决疏望了片刻,一行行黑字透露着死亡的气息。她脸上顿时升起悲哀的翳,皱眉道:“这十多人并非陛下一一亲审,妾妃度陛下之心,即使亲审也未必全得真情,而所司官吏中有不少愚而无知的人,怎能保这十数人尽无冤抑?民命至重,死而不可复生。恳求陛下留意参稽,凡可矜宥者竭力保全。"乌云珠的声调有些哽咽,接着又补充一句:“妾妃以为,与其失⼊,宁可失出…”临福默默点头,又看了一遍,提笔在几名死囚犯的姓名上写了"复谳"两个字,在另几个死囚犯的姓名上做了减等的记号,随后折了页码。 “陛下,那逃人窝主一抓就斩,不是也太…”乌云珠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看到福临怕冷似地缩缩肩膀,并紧紧皱起了浓眉。她连忙返⾝取过太后赐给的貂褂,给呆想着什么的福临披上。福临趁势抓住她温暖的小手,苦恼地看着她温柔的眼睛,低声说:“你还不知道我?我当然知道逃人法太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是不得已啊!…”他猛然松开乌云珠的手,重新拿起笔,仿佛又要埋头批本。但是,他抑制不住因刚才乌云珠的提问而产生的烦和不安。乌云珠在他⾝边默默站了片刻,安慰地摸摸他无力地放在案边的左手,轻轻退下,转⾝去料理那两只三尺多⾼的青铜鎏金、镂空作梅花纹的四⾜熏炉,往熏炉里撒了两把沉香,并命宮女再给福临取来一只脚炉。 当福临终于合上最后一本奏章时,夜已深了。乌云珠小心地把绣针揷在绣绷上,起⾝到西次间的小火炉上为福临端来一直燉在那儿的冰糖银耳。福临背着手踱来踱去,看着好似悠闲,乌云珠却能感到他神情上的不安。她把⽟碗递给他,看看他的眼睛,轻声说:“还有事?"福临接过碗,用匙子在碗里调了调,喝了一口,然后说:“前⽇召见安郡王,他说起顺天乡试考官受贿作弊,物议沸腾,寒士怨愤,一些学之士不肯应试,是否预见到科场弊端?我朝新立,此事尤其不能轻视。榜发已近一月,言官奏折竟无一人提及此事,怪不怪?"乌云珠道:“顺天乡试一事,我也听说了,京里怕是已经传遍。満洲御史对科举一向生疏,未必体察內情;汉官多半心有疑虑,不敢贸然上疏。况且有关者多是汉人汉官,相互回护徇情也在所难免。"福临皱眉道:“朕从来不分満汉,一体眷遇委任,尤喜接纳汉人文士,为何汉官总生枝节?”“陛下若设⾝处地略加体味,此事此情实在不⾜为怪。得民心得士心,确非一⽇之功。科举本是得士心的大事,万不可掉以轻心。君臣如⽗子,陛下何不训诫臣下以为后戒?”“这几⽇,我正想下一道训诫谕旨,又觉得不够分量。看来…”他停了停,连舀了几匙子,把一碗冰糖银耳吃下一大半,随后把⽟碗往炕桌上一顿,主意定了,目光闪闪地说:“明⽇,朕面召汉大臣及科道官。”“明天就面召?"乌云珠口气中虽有点儿惊奇,但脸上的笑容和眼睛里的神采,分明表现出对年轻皇帝的赞赏和爱恋:“回宮吗?”“不,就在南苑。"南苑西行宮的大殿,虽没有太和殿、乾清宮的规模,却也十分宏伟庄严。宝座的设置同乾清宮的一样,很是辉煌。宝座边陈设着一对铜胎珐琅嵌料石的象托宝瓶——御名为"太平有象",还有一对质量相同的角端和仙鹤。宝座后有绣了⽇月星云的宝扇,宝座前御陛左右有四个香几,上面的三⾜鼎式香炉里焚着檀香,香烟缭绕,大殿气氛肃穆。 丹陛之下,光润似墨⽟的金砖墁地,按照品级,跪着一排又一排的汉大臣。前排是举朝知名的內院大学士:秘书院大学士王永吉、成克巩,国史院大学士金之竣傅以渐,弘文院大学士刘正宗。其次一排是九卿,其中有户部尚书孙廷铨、礼部尚书王崇简、吏部尚书卫周祚、左都御史魏裔介,后面还有各部院衙门的副职长官,如兵部侍郞杜立德、户部侍郞王弘祚等人。这里还有一批风华正茂、才堪大用的內院学士:李霨、王熙、冯溥、吴正治、⻩机、宋德宜等。不过,人数最多的还是朝廷的言官: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给事中和十五道监察御史。他们品位不算⾼,在朝中却有很大影响。他们有负责稽察內外百司之官的职责,有直接向皇帝上书指陈政事得失并弹劾官吏的权力,不过,他们的职守,和所有官吏一样,也受着各种因素的制约,不能真正发挥作用。 三年前,言官们此起彼伏地就逃人法的弊政上书言事,被议政王大臣会议全部否决,言官李呈祥、季开生、李裀、魏琯等人先后受到流徙处分,便是一个例证。今天皇上面召汉大臣训诫,主要的用意就是针对他们的。 大殿中,除了御前侍卫、当值內监以外,只有內国史院大学士额⾊赫、內秘书院大学士车克、內弘文院大学士巴哈纳和吏部尚书科尔坤几员満官,再就是侍立皇上左右的带刀领侍卫內大臣鳌拜和苏克萨哈了。他们都肃立丹陛,面对着上百名匐伏在地的汉官,虽然都是蟒袍补褂、朝靴朝珠,心情到底不同。 福临的声音响亮又缓慢,不似他平⽇的语调。大殿太⾼旷了,他的话声仿佛在空中震颤,引起嗡嗡的回声:“…朕亲政以来,夙夜兢业,焦心劳思,每期光昭祖德,早底治平,克当天心,以康民物。乃疆域未靖,⽔旱频仍,吏治堕污,民生憔悴。朕自当內自修省,大小臣工亦宜协心尽职,共弭灾患。"这一段话相当平和,皇上并未把责任全推给臣下,听上去还是亲切有理的。 “家国设督、抚、巡按,振纲立纪,剔弊发奷,将令互为监察。近来积习乃彼此容隐,凡所纠劾止于末员微官,岂称设职之意?嗣后有瞻顾徇私者,并坐其罪!"指斥督、抚、巡按,为什么要说给这些不是督、抚、巡按的人听? “制科取士,计吏荐贤,皆朝廷公典,岂可攀缘权势,无端亲暱,以至贿赂公行,径窦百出,钻营附,相煽成风?大小臣工务必杜绝弊私,恪守职事,犯者论罪!"训诫越来越接近问题的核心,跪听的臣子中已经有人在努力克制发寒热般的颤抖了。 “至于言官,为耳目之司,朕屡求直言。乃每阅章奏,实心为国者少,比徇私者多。嗣后,言官不得摭拾细事末员,务必将大贪大恶纠参,洗涤肺肠以新政治!"福临收住话头,不再发探,用几句套话结束了他的训诫。 百官们山呼万岁,再次叩拜,起立,按顺序站列殿前。 礼赞官正要宣布皇上起驾,言官行列中突然闪出一员官吏,此人⾝材瘦小,显得十分精⼲,他抢上几步,跪在丹陛之下,⾼⾼托着一叠本章,⾼声喊道:“臣,刑科给事中任克溥,为顺天丁酉乡试科场大弊,有疏本上奏,请圣上过目。"众官为之一惊,顺治不觉一喜。顷刻之间,任克溥的奏章已展示在御案之上了。 大殿里顿时寂静无声,所有的汉官都望着任克溥,耳朵却仔细听着宝座上的声息。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暗暗⾼兴,自然也有人无动于衷。但这一切都只能放在心里,若形于词⾊便是失礼,将被当殿纠参处分。 福临看罢奏章,満面怒⾊,拍案而起,厉声道:“传旨:奏本內有名人犯,立即拿送吏部,着吏、刑二部会审!"当各人犯一起押送到吏部衙门时,又一道圣旨下来:“着內大臣苏克萨哈、鳌拜主持吏、刑二部会审!"苏克萨哈是皇上宠信的近侍大臣,鳌拜在议政大臣中以果断能⼲著称。皇上派了这样两员大臣,⾜见对此案非常重视。吏、刑二部的尚书、侍郞,尤其是汉官,不得不格外小心,尽量缄口不言。 內院大学士兼吏部汉尚书王永吉在吏部大门下了轿,进了大门。宽阔的石板路直通大堂。他从大堂傍门进中院,过穿堂,一架紫藤盖満了小院,老⼲如蟒、盘曲而上,如今落叶已尽,繁密的藤⼲藤枝纠在架子上,仿佛许多绞在一起的灰蛇,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官场上那复杂的、绞不清的明争暗斗。藤架的那一边有屋三楹,簷下额匾上有三个厚实凝重的大字:藤花厅。王永吉当然知道,这架紫藤是明初吏部尚书吴宽亲手种植,距今已将三百年。藤花厅,是吏部长官治事之所,平⽇是科尔坤的公事房。今天,王永吉心中有几分得意,他是来到藤花厅的唯一汉官。不多时,內大臣苏克萨哈、鳌拜和刑部尚书图海都到了。他们要商讨第二审的程序。 仆役送上热茶,便退下了。五位大臣各自安坐,上来就是一阵冷常按皇上谕命,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陆启贤、田耜、邬作霖、张汉、蒋文卓等十多人,全数被拿到吏部审问。由于他们⾝份不同,是按命官、中式举人和应试三堂分审的。 第一轮会审过后,气氛很沉闷。因为上有內大臣坐阵,中有科尔坤、图海等満尚书主审,平⽇审案的汉尚书、侍郞如陪坐一般,唯唯诺诺,不出一语。満臣对科举一向不大了然,审不出个名堂。初审下来,什么也没弄清楚,怎么向皇上代? 苏克萨哈玩着茶盏盖,漫不经心地笑笑,扫了众人一眼,说:“我看,初审不中用啊!"他⽩⽩胖胖,容颜滋润,很得皇上心,事事顺遂,常常流露出几分心満意⾜。有时目光一闪,眉头一皱,会突然透出內蔵的劲气,但那种情况很少。 鳌拜点点头,喝了一口茶。在內大臣中,他的地位不如苏克萨哈,虽然他比苏克萨哈年长,又军功卓著,但从来以下属自居,又一贯不爱说话。遇到这件主要和汉人打道的案子,说不好汉话的鳌拜,就宁肯不作声。 图海为人深沉,凡事不动声⾊,这时却搔了搔刮得发青的鬓角,附和说:“正是,似乎不得要领。"科尔坤较为慡直,忍不住说:“可不是!审案中这也说关节,那也说关节,这关节…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四名満官的目光集中到王永吉⾝上。 王永吉心里暗暗好笑,脸上也没忍得祝他本来就长得一副笑模样:团团脸,细眯眼,说话之前嘴角先就咧开了,上的胡髭也跟着向两边翘起。此刻,他得意地抚着颔下的长须,改变一下坐的势姿,拿出行家里手的架势,用流利的満语解释"关节"一词:“所谓关节,就科场而言,是指考生与考官私下约定的暗号,据此暗号,考官可在千百卷中取出这名有关节的考生。自然,因钱因势或因其他缘故,考官就将关节卖给他的人私。至于关节本⾝,花样极多。譬如考生将自己姓名、籍贯嵌在文章中,或者造出一两个怪僻的字,甚而事先约好用一句古文、古诗,如此等等。纵然糊去考生姓名、籍贯,试卷另行誊抄,关节仍然可以上达考官。顺天乡试每一关节至少值三千两,⾼的可达万金。考生若想必中,则多买几位考官的关节,那就要花大价钱了。"四名満官这才明⽩。科尔坤首先恨声说:“这些南蛮子,如此奷狡,真真可恨!"苏克萨哈带笑不笑地说:“真亏他们想得出来!"正永吉笑道:“自有科举以来,一概如此。所以贫寒之士,科场蹭蹬者,无不怨愤。"科尔坤皱眉道:“这帮南蛮子刁滑无比,初审毫无头绪,二审怎么办?“确实,三名考官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和三名中式举人陆启贤、田耜、邬作霖都不认账;被任克溥在弹章中点为见证的吏科给事中陆贻吉,也只供说他是见到张汉、蒋文卓揭发科场作弊,信以为真,才向任克溥随意提到自己将具疏检举,并无实证;张汉和蒋文卓则一口咬定三名考官受贿,并指出受贿银两数,但又拿不出证据。 王永吉笑道:“列位大人对这帮汉人士子知之不深,不可被他们蒙骗过去。他们之所以口硬,实在是其列位对科场不罢了。列位大人若肯依我,自能立见分晓!"当王永吉出厅去时,图海说,"就依他的意思二审吧?"苏克萨哈和鳌拜换一下眼⾊,鳌拜皱着眉头说:“他若审清楚,我们不是反居下风了?"图海冷冷一笑,说:“南蛮子审南蛮子,我们正可冷眼旁观,侧耳细听。"苏克萨哈频频点头,科尔坤还伸了大拇指笑道:“好主意!"鳌拜最后也同意了。 二审的第一堂,便是李振邺与张汉的对质。 大堂正中生着两位內大臣,科尔坤和图海在他们左右设座。王永吉的桌案设在他们四个人的左侧前方,旁边还有记书的位置。四人的右侧前方则是吏、刑两部的副职长官。大堂左右,丫丫叉叉地摆了各种刑具:大杖、中杖、夹具、⽪鞭、铁链等等,看上去自是一派森可怖的审讯气氛。吏部大堂向来不设刑具,二审开始后,王永吉说既是吏、刑会审,就应该摆出刑具来。 李振邺和张汉被押上大堂,看到和初审全然不同的布置,先就害怕得直哆嗦。可是两人一照面,竟都恨得咬牙切齿,忘记了恐惧。张汉恶狠狠地冷笑道:“李振邺,你也有今天!"李振邺不答腔,"呸"的一口唾沫啐到张汉脸上。张汉跳将起来,被衙役按住了。 王永吉故意问:“你二人是新怨呢,还是旧仇?怨仇如此之深,莫非曾经相识?“张汉跪在堂下禀诉:“回老大人的话,我与他相识三年有余,他的劣迹我无所不知。今科秋闱,他竟敢犯朝廷大法,生学不顾私情参揭此弊,为天下意失人吐气!““哦,你倒深明礼义呀!"王永吉赞了一句,转向另一个:“李振邺,你认识张汉吗?”“回大人,彼乃忘恩负义之狠毒小人!可叹我两榜进士、朝廷命官,竟不曾看穿他的蛇蝎心肠。"张汉又要跳起来,被衙役再次按祝"忘恩负义,此话怎讲?“王永吉故作惊讶。 “他当年孤⾝流浪京师,下官只因动了爱才之念,将他收容府中,为他谋得监生资格。见他孤苦可怜,又为他娶买宅。不想此人壑难填,见我被朝廷点为同考,便強要关节,以求一逞,被下官峻拒。在佑圣观,下官也曾当众教训他,此后便全然绝。他怀恨在心,便使出这般手段诬陷下官,大人明察秋毫…““你胡说八道,⾎口噴人!"张汉被李振邺那侃侃而谈,毫不在乎的神态得火冒三丈,直跳起来,衙役还想按住,见王永吉在头摇示意,便罢了手。于是张汉指着李振邺跺脚大骂:“你这个伪君子、假善人!卑劣至极,无聇之尤!…屈辱和羞怒一起涌上心头,他不再顾什么脸面,也不再留任何后路,首先就出乎意外地喊出了他一向最不敢触及的丑事:“什么爱才、收容,说得好听!他明明是我做他的男宠!…娶买宅,娶的是什么人?是他不要的小妾…嫁给了我,还要当他的外室!…我也是个人,是个读书种子啊!…”他声泪俱下,滔滔不绝地把往事全部倒了出来。记书不停地笔录,墨的工夫都很短。王永吉得意地微笑着,不时瞟一眼満大人,因为他们一个个都听呆了。 张汉直说得大汗淋漓、声嘶力竭,那剪了一半的辫子象一秃尾巴,在背上晃来晃去。李振邺有些沉不住气了。不过想到给粉儿的那纸关节已经毁掉,张汉并无实在证据,便又安了心。张汉话一落音,他就急急申辩道:“全然是胡言语,蓄意诬陷!男宠也罢,外室也罢,都是人间游戏,况且你若不情愿,谁能用強?至于出卖关节,断无此事!"王永吉这时才揷进来问了一问:“是啊,张监生,口说无凭,你能拿出证据来吗?"张汉发疯似的"嗤"地撕开棉袍,⽩生生的飞花満堂飘扬,撕碎的布条耷拉到了地面。他从口的棉花里菗出了一张纸,双手呈上。 王永吉一看,那是片贴在一张硬纸片上的皱的碎纸,上面字迹却很清楚。王永吉笑了,拿起硬纸片对准李振邺:“李振邺,来认认,是不是你的笔迹?"李振邺只扫了一眼,顿时脸⾊惨⽩,跪倒了。好半天,他強自挣扎,用无力的声音申辩道:“这毕竟没有成为事实,我…我终究没有让张汉中举…”“那田耜呢?邬作霖呢?"张汉瞪着发狂的眼睛喊叫起来。 “田耜,邬作霖…”面对眼睛象两团炭火的张汉,李振邺第一次害怕,心虚了。他努力振作,翕动着嘴,用勉強能听到的声音说:“谁能证明?…谁能证明?”“那两笔五千两银子的过付人可以作证!"张汉尖声嘶叫着,说出了两个过付人的姓名。这沉重的致命一击,把李振邺完全打垮了,他腿双一软,瘫倒在地。 王永吉満意地微微笑了,扭头看看満大人的眼⾊,他们都对他点头。王永吉扬脸对衙役作个手势:把张汉带下去。 “李振邺,你还有什么说的?” 李振邺瞪着失神的眼睛,说不出话。 “如今你贪赃有据,而张我朴、蔡元禧秽迹无形,看来这次北闱科场大弊定是你一手造成。你到底贿卖了多少关节,以至于士子怨愤、物议沸腾?不重惩你怕是无以谢天下了!…” “不,不!"李振邺突然⾼举双手,拚命摆动,仿佛一个溺⽔的人在垂死挣扎“让我一个人承担罪责,不公平,不公平啊!…”“还有别人通同作弊吗?”王永吉的话象是审问又象是提示。 “田耜、邬作霖的银子他们都来分润,各分去一千两…”“他们,指何人?““张我朴、蔡元禧。再说,他们也各有人私。"王永吉抓住时机,乘胜追击,立刻下令提张我朴、蔡元禧上堂对质。这一下子,初审时坚不可摧的堡垒立刻垮了。这三位同考官:大理寺左签事李振邺、大理寺右签事张我朴、国子监博士蔡元禧,在大堂上象疯狗一般互相咬。王永吉稳坐钓鱼船,只静静地每隔一会儿抛出一个新的问题,就把他们之间的隐私全暴露了出来。 这一堂审问结束了。四位満大臣重新回藤花厅时,王永吉拿着満、汉两种文字的笔录呈给两位內大臣。鳌拜只点点头,苏克萨哈笑道:“久闻王中堂才⼲过人,真是名不虚传!"王永吉谦逊道:“不敢当不敢当!要论才⼲,原左都御史龚鼎孳比生学⾼过十倍,当初生学常受他指点。"图海道:“中堂大人过谦了吧?”“哪里哪里。"王永吉一个劲地嘿嘿直笑。 科尔坤道:“我看只要把过付人拿到,人证俱全,此事便可结案回奏了。"王永吉摇摇手:“早哩早哩!此案所涉远不止这些人这些事。必须顺藤摸瓜,一网打荆”“哦?"鳌拜鹰眼闪亮,锐利地直王永吉:“还有破绽?"王永吉笑道:“正是。请看这几句话。"他翻开审讯笔录,指着这么几行字:李振邺:我叫灵秀到你房中寻对时,你做什么来? 张我朴:我没见灵秀到我房中。 李振邺:谎话!你又支他到我房中寻对! 审讯当时,満大臣被他们三人间的凶狠攻击所昅引,对这话并未注意。此刻科尔坤不解地问:“这不过是房官们闱中无聊,闹出点子争风吃醋,有什么破绽可抓?"王永吉笑笑,说:“不然。这灵秀可是个要紧人物。"苏克萨哈拖长声音问:“王中堂的意思是——"王永吉不笑了,认真地说:“立即审问灵秀。"科尔坤立刻站起来:“我这就着人去拿他。"王永吉也急忙站起来,连连摇手:“千万不要惊吓了他,对此人,必须用软的…”王永吉认为自己是聪明的:既为龚鼎孳说了好话,又没有露出龚鼎孳给他出谋划策的痕迹,这样,既能向龚鼎孳代,又不至于显得自己没有才⼲。 审问灵秀的地点,是穿堂东侧的一间小厅。同舂,也就是灵秀,走进来时,几位満大臣不觉互相看了一眼:这小厮真个美貌灵秀!幸亏王永吉对梨园戏曲趣兴不大,否则他会立时认出这是三年前驰名京师的伶童。同舂不论是当优伶还是当书童,对这些⾼门贵户的厅院都很悉,礼节也懂,不过经官司牵进重案,这是第一次,所以心里还是有些发慌,进门便跪下了。 王永吉在桌案后稳稳坐着,说:“报上姓名、籍贯、年龄。”“小的柳同舂,顺天永平府人,今年十八岁。”“你是监生张汉的家奴吗?”“回大人,小的不是奴婢,是平民。受雇张汉家为长随书童,期限三年。”“你为何又当了同考官李振邺的亲随?”“李大人与我家主人好,⼊闱前借我去服侍他。”“如今张汉揭举李振邺纳贿贪赃,你可知情?”“小的不知道。”“你随同李振邺⼊闱,难道不知道他暗通关节的情事?”“…回大人,小的不知。"王永吉笑了,命亲随把椅子从桌案后搬到桌案一侧,他坐下后对柳同舂道:“到这里来,跪近一些。"同舂不知所措,只好跪到王永吉膝前,心里直害怕。王永吉和颜悦⾊,用非常亲切的语调说:“听我讲,你不要害怕,找你来只是做个见证,没有别的意思。李振邺贪贿作弊是他的事,你跟他非亲非故,怎会连累到你呢?只要你说实话,不会难为你。"同舂低下头,默不作声。 “你看,如今你主人揭告李振邺,要的是实据和见证,否则张汉就要以诬告而反坐得罪,你难道见死不救?…”同舂心里纷纷的。他有时恨张汉没志气,奴颜卑膝;可是为了功名利禄,天下的士子谁个⼲净?张汉受欺辱的境遇,张汉对同舂的爱护,都使同舂同情他。况且同舂虽然自尊自重,却是个本分人,既做了张汉的书僮,理当向着主人。李振邺呢?同舂讨厌他甜腻腻的笑容,恨他卑污的企图,想到他那副下流的醉脸就恶心!可是,李振邺是官啊!…“听说张汉颇有才学。许多有才之士不能登榜,一辈子落榜,这实在不公啊!如今李振邺坚不吐实,可是已有数名过付人作证了。你在闱中难道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岂只是珠丝马迹!同舂手里握着他们要命的证据,不过当时他收蔵这证据别有用途…那天,各房考官都在阅卷,李振邺忽然给同舂一张纸,上面写着二十五个人名、籍贯,要他到张我朴房中试卷里去寻找查对。考官们各有人私,而本房试卷有限,都得派亲信到各房翻找,揭开糊上的名字看了以后再封上。同舂知道这是作弊,但他不能违拗,果然查出了一大半。张我朴见此情景,也写了一纸人名,托同舂到李振邺房中寻对,也找出不少。事后,李、张两人都忙于应酬门生,忘记了这两片纸。 同舂把这纸片留下了。他要用来防⾝。李振邺多次纠他,都被他摆脫了。如果他还不罢休,进一步到头上来,同舂便打算用这张纸威胁他,叫他乖乖地滚蛋。同舂只想以此保护自己,不懂得要挟对方获取好处,所以一直蔵着纸片,不露一点痕迹。张我朴的纸片完全是顺便一道留下来的…可是…同舂怯生生地偷眼看看王永吉,小声问:“那李大人、张大人若坐实了贪贿,会杀头吗?“王永吉头摇:“不至于。但必得⾰职,永不叙用!”“⾰职…那是他们活该!“同舂下了决心,开解上袄,从贴⾝里⾐口袋里拿出了那两张纸,说明了它们的来历。这是李振邺、张我朴的亲笔,可说是铁证如山了。 王永吉眉飞⾊舞。満大人虽然说不好汉话,却听得明⽩,一起把目光投向王永吉和他手中的两张纸。王永吉得意地点着字纸说:“看看,这头一名果然就是陆启贤!…哦,这里还有许巨源…啊?!"他脸⾊陡然一变,目瞪口呆,双手哆嗦起来。图海见状,立刻走过来从他手中拿过纸片,细细看了一遍,皱皱眉头,眼睛透出笑意,随即对衙役一挥手,示意带走同舂。他目送同舂被带出小厅后,才转向王永吉:“王中堂,这关节中第五名,⾼邮王树德,与⾜下有什么瓜葛吗?"苏克萨哈、鳌拜、科尔坤听到这一问,都凑到图海⾝边,仔细观看他手中的纸片。王永吉脸⾊灰⽩,一霎那就蔫得象秋霜打过的哀草。听得图海问话,他強打精神地说:“…那是舍侄,不想他如此不肖!…兄弟我…向诸大人告回避。 翌⽇将上疏自劾,陈请处分…”他说着,竭力作出一副愤慨的样子,但撑了不多时,自觉无趣,叹了口气,垂着头,慢慢出去了。 苏克萨哈对鳌拜使了个眼⾊,忍不住哈哈大笑;科尔坤骂了一句:“狡诈的南蛮子!"也跟着放声大笑;图海一边笑一边头摇;极少发笑的鳌拜,竟也在边露出了笑意。 张汉和同舂被拿不过三天,乔柏年已换了三次住处。科场案被揭发,牵连的人又多,乔柏年自然要特别谨慎。只是他这人胆子大、爱冒险,总想知道案子的结果,不舍得立刻离开京师,还想看看动静。 十月二十平⽇,他去游鹫峰古寺,信步走到西单牌楼,很快就发现自己在逆着人流行进。今天街上的人特别多,扶老携幼,骑马乘轿,都兴致地往南走。乔柏年一把拽住一个走得飞快的小厮,小厮急得跳脚、喊叫,却一点脫不开⾝:“你这人,⼲吗?去晚了就占不着好地儿啦!"乔柏年笑着,并不放手:“急急忙忙的,⼲什么去?"小厮挣扎着,恨恨地说:“看杀头!”“啊,杀谁?"乔柏年一惊,松了手,小厮撒腿跑了。 一向行刑都在午时三刻,现在太还在东天。这小厮真是爱热闹!乔柏年头摇笑笑,背了手,迈着四方步,也改了方向,慢慢顺着宣武门內大街向南走去。行人越来越密了。 眼前一座茶楼。乔柏年觉得口渴,反正时间还早,便跨了进去。门边一群长衫秀才围着茶桌又叫又笑,象疯了似的。 一位士子⾼举茶碗,大声说:“考官认权不认人,知钱不知文章,屈杀多少名士!天网恢恢,天道好还!”“天下寒士今⽇扬眉吐气!"另一个也举杯大喝一声。 “以茶当酒,浮一大⽩!"第三个喊声震动屋梁。 “⼲!"十几个秀才轰然响应,⾼举十几只茶碗、茶杯,"呯!"的一撞,碰碎了好几只杯、碗,瓷器、茶⽔飞溅,众人哄然大笑,痛快的笑声把小小茶楼几乎抬了起来。 乔柏年不喝茶了,拔脚就往宣武门跑。但凡行刑杀人,宣武门口都要贴告示。莫非科场案结了?他脚下生风,竟赶上了几位服饰华丽、骑着⾼头大马的満洲贵公子。他不由得又放慢了脚步,因为这几位贵公子也在议论。他们年不过二十岁,说的却是漂亮的京话:“…任克溥十六⽇上疏,吏部、刑部十八⽇拿人,二十六就结案上报,今儿个便行刑,真个⼲净利落!”“这一回是天威震怒。说是不加严惩,将失天下士人之心。 吏、刑两部的折子一上去,皇上立时就批下来了!”“这些南蛮子,给脸不要脸。仗咱们満洲的余惠才当了官,不好好儿给咱们⼲事,饶得了他?”“汉官没个好东西。杀吧,杀个⼲净,我才称心!”“真格儿的,我家老子今儿约了帮老兄弟,喝酒庆贺呢!”“我们家也是。都一样儿!…”乔柏年不再听他们说笑,加快步速赶到宣武门。⾼大的门洞一侧果然贴着告示。除了克、刑二部宣布行刑的事由以外,上面还有皇上批下的谕旨,盖着鲜红的御樱很多人在围看,又有兵勇把守,乔柏年不敢硬挤,只听有人在朗声宣读:“…贪赃枉法,屡有严谕噤止,科场为取士大典,关系最重,况辇毂重地,系各省观瞻,岂可恣意贪墨行私!所审受贿、用贿、过付种种情实,目无三尺,若不重加惩处,何以警戒来兹?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陆贻吉、项绍芳、举人田耜、邬作霖,俱着立斩,家产籍没,⽗⺟兄弟子俱流徙尚堡…”乔柏年没听完,转⾝走向菜市口,他一定要看看这次行刑。一个声音在心里幸灾乐祸地喊着:“叫你们再给鞑子卖命!这回可得了上好的报应!…”太升到中天。声声大锣和长管、觱篥呜呜咽咽的长鸣从內城传来。宣武门外街道两旁人山人海。松鹤年堂前的大场子上,早就聚集了数万名看热闹的京师人,他们一会儿互相大声传告着"来了,来了!"动片刻,一会儿又伸长脖子向北张望,耐着子等候。 监斩官骑着马,在简单的仪仗导从 下,缓缓地过来了;接着是穿红⾊外⾐、手持大砍刀的刽子手行刑队;最后,便是由众多兵勇押送的那辆囚车。观看的人群顿时一阵哄,你拥我挤,指手画脚,嚷叫,分辨着谁是李振邺、张我朴,谁是倒霉的陆贻吉。 “为什么说陆贻吉倒霉哩?"乔柏年不解地问⾝边那个象是什么都知道的人。 “他呀,没落几个钱,只当个过付,以知情不举一同正法。”“那个中式举人陆启贤呢?”“他聪明,不必挨这菜市口一刀,落个⾝首异处。他在监里服毒杀自了。"监斩官已经坐在桌案后的椅子上,桌案上笔砚俱全,放着行刑公文。因时间未到,他正襟危坐,纹丝不动。七名人犯一字排开跪在案前三丈远处,每人⾝边由两名兵勇把臂,⾝后刽子手刀待命。 正午的光晒得热烘烘的,刽子手⾚裸的肩臂和脑瓜顶都沁着油汗,闪闪发亮。菜市口的喧闹渐渐平息了。按照惯例,如果朝廷有特赦,就该在这个时候送来。今天会不会有特赦圣旨?看那位张我朴着、直着脖子的強硬表情,或许有什么门路? 人群的海洋突然起了动。引起这阵动的并不是特赦使者,而是一个浑⾝缟素的女子。她头上银⽩首饰,⾝上⽩罗衫、⽩罗裙,一双小脚穿着⽩绣鞋,嬝嬝婷婷,一手掩着嘴低声哭泣,一手挎一只蒙着⽩布的竹篮,一直走到李振邺面前。乔柏年看得一清二楚,惊讶地张大了嘴:这是张汉的老婆粉儿!她是为张汉赎罪,还是为还旧情?…看哪,她跪在李振邺面前了! 李振邺在昏沉中听到有女子喊他,慢慢睁开双目,竟触到粉儿的一双哀怜的泪眼。他很意外,反倒清醒了,苦笑一声:“你来做什么?”粉儿不回答,只管低头从篮里拿出⽔酒泡饭、几样菜肴,点燃了一尊香炉里的线香。这是法场生祭,监斩官和刽子手都不能⼲涉的礼节。囚犯旗人,只有李振邺一个获得这样的"礼遇“。李振邺感慨地说:“想我李振邺,亲朋好友遍京师満天下,临死之⽇,惟有一个被我遗弃的女子为我送行,天哪!…粉儿,你难道不恨我?” “恨!就因为恨你,我才把你的所有內情都告诉了张汉,原想要你吃点苦头,不料竟…你恨我吧?"李振邺悲哀地摇头摇:“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呢?我是自作自受…你来看我出丑?”“不。就是有千般仇恨万种怨毒,你这一死也都抵消了。 夜一夫还有百⽇恩呢,何况…”粉儿别转头,让泪珠滚下去。 李振邺仰天长叹:“啊!粉儿能够如此,李振邺虽死何憾!…来,酒!” 粉儿隔着香炉和袅袅青烟,对李振邺三拜三叩,然后端起酒⽔饭,用匙子喂他饭,用筷子给他夹菜。李振邺大口大口地吃着,不停地喊:“酒!酒!酒!"李振邺吃完饭菜,粉儿把那一碗泡饭的烈酒凑到他边,象喝⽩⽔似的,他咕嘟咕嘟喝个碗底朝天。他笑道:“粉儿,多谢你,让我醉梦归天!…”顷刻之间,他醺然大醉,眼看就要瘫倒。这时,长管铜角响了:行刑时刻到! 粉儿惊叫一声,掩面逃进了人丛。张我朴连喊带骂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你们这些朝中大臣!我忍死不肯牵连你们,你们但凡有点心肝,总该为我请求一道赦书。你们装聋作哑,天地不容! 我死也不饶你们!…”两个兵勇揪住他,狠狠打他耳光,并把口啣勒⼊他的嘴中,他再也出声不得。他带着満腔愤恨,立眉竖目,但是一下子他就被推倒了,刽子手举起了大刀…旗人正法之后的第二天,他们的家资被抄没,老幼家属被逮系狱中,定案后将流徙尚堡。 随后,缇骑四出,提拿有关各犯五十余人,尽是贿买关节的应试士子,不久,这些人的家属也先后⼊狱。 接着,和这些士子有关的汉官被拿问。再后来,以风闻不举而失职的科道官也进了监狱。法网越拉越大,落网的汉官越来越多。当朝廷下令顺天丁酉科复试之后,各地应参加复试的新举人,象囚徒一样,被府、县衙门拘捕锁项,押送递解至京。这个时候,朝署半空,囹圄尽満。镇抚司前,茶馆、酒馆、饭铺纷纷开张,热闹繁盛超过前门。同这种景况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汉官士子震恐万分,惶惶不可终⽇,真不知这一科场大狱,什么时候才能了结? 主管此案的,还是那两名內大臣、两名満尚书。他们岂肯轻轻饶过那些奷狡的南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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