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眼看金庸 那一夜我看到了江湖--笑傲江湖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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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醉眼看金庸 作者:孔庆东 书号:44825 | 更新时间:2017/12/12 |
那一夜我看到了江湖--笑傲江湖赏析 | |
先读几段引文。 君子死知己 曲洋、刘正风、令狐冲三人眼见莫大先生剑招变幻,犹如鬼魅,无不心惊神眩。刘正风和他同门学艺,做了数十年师兄弟,却也万万料不到师兄的剑术竟一精至斯。 一点点鲜⾎从两柄长剑间溅了出来,费彬腾挪闪跃,竭力招架,始终脫不出莫大先生的剑光笼罩,鲜⾎渐渐在二人⾝周溅成了一个红圈。猛听得费彬长声惨呼,⾼跃而起。莫大先生退后两步,将长剑揷⼊胡琴,转⾝便走,一曲“潇湘夜雨”在松树后响起,渐渐远去。 费彬跃起后便即摔倒,口一道⾎箭如涌泉般向上噴出,适才战,他运起了嵩山派內力,口中剑后內力未消,将鲜⾎得从伤口中急噴而出,既诡异,又可怖。 仪琳扶着令狐冲的手臂,只吓得心中突突跳,低声问道:“你没受伤罢?” 曲洋叹道:“刘贤弟,你曾说你师兄弟不和,没想到他在你临危之际,出手相救。”刘正风道:“我师哥行为古怪,教人好生难料。我和他不睦,决不是为了什么贫富之见,只是说什么也子不投。”曲洋摇了头摇,说道:“他剑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凄苦,引人下泪,未免太也俗气,脫不了市井的味儿。”刘正风道:“是啊,师哥奏琴往而不复,曲调又是尽量往哀伤的路上走。好诗好词讲究乐而不,哀而不伤,好曲子何尝不是如此?我一听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远之。” 令狐冲心想:“这二人爱音乐⼊了魔,在这生死关头,还在研讨什么哀而不伤,什么风雅俗气。幸亏莫大师伯及时赶到,救了我们命,只可惜曲家小姑娘却给费彬害死了。” 只听刘正风又道:“但说到剑法武功,我却万万不及了。平⽇我对他颇失恭敬,此时想来,实在好生惭愧。”曲洋点头道:“衡山掌门,果然名不虚传。”转头向令狐冲道:“小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么?” 令狐冲道:“前辈但有所命,自当遵从。” 曲洋向刘正风望了一眼,说道:“我和刘贤弟醉心音律,以数年之功,创制了一曲《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后纵然世上再有曲洋,不见得又有刘正风,有刘正风,不见得又有曲洋。就算又有曲洋、刘正风一般的人物,二人又未必生于同时,相遇结,要两个既精音律,又精內功之人,志趣相投,修为相若,一同创制此曲,实是千难万难了。此曲绝响,我和刘贤弟在九泉之下,不免时发浩叹。”他说到这里,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来,说道:“这是《笑傲江湖曲》的琴谱箫谱,请小兄弟念着我二人一番心⾎,将这琴谱箫谱携至世上,觅得传人。” 刘正风道:“这《笑傲江湖曲》倘能流传于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 令狐冲躬⾝从曲洋手中接过曲谱,放⼊怀中,说道:“二位放心,晚辈自当尽力。”他先前听说曲洋有事相求,只道是十分艰难危险之事,更担心去理办此事,只怕要违犯门规,得罪正派中的同道,但在当时情势之下却又不便不允,哪知只不过是要他找两个人来学琴学箫,登时大为宽慰,轻轻吁了口气。 刘正风道:“令狐贤侄,这曲子不但是我二人毕生心⾎之所寄,还关联到一位古人。这《笑傲江湖》曲中间的一大段琴曲,是曲大哥依据晋人嵇康的《广陵散》而改编的。” 曲洋对此事甚是得意,微笑道:“自来相传,嵇康死后,《广陵散》从此绝响,你可猜得到我却又何处得来?” 令狐冲寻思:“音律之道,我一窍不通,何况你二人行事大大的与众不同,我又怎猜得到。”便道:“尚请前辈赐告。” 曲洋笑道:“嵇康这个人,是很有点意思的,史书上说他‘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这子很对我的脾胃。钟会当时做大官,慕名去拜访他,嵇康自顾自打铁,不予理会。钟会讨了个没趣,只得离去。嵇康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钟会这家伙,也算得是个聪明才智之士了,就可惜襟太小,为了这件事心中生气,向司马昭说嵇康的坏话,司马昭便把嵇康杀了。嵇康临刑时抚琴一曲,的确很有气度,但他说:‘《广陵散》从此绝矣’,这句话却未免把后世之人都看得小了。这曲子又不是他作的。他是西晋时人,此曲就算西晋之后失传,难道在西晋之前也没有了吗?” 令狐冲不解,问道:“西晋之前?”曲洋道:“是啊!我对他这句话不服气,便去发掘西汉、东汉两朝皇帝和大臣的坟墓,一连掘二十九座古墓,终于在蔡邕的墓中,觅到了《广陵散》的曲谱。”说罢呵呵大笑,甚是得意。 令狐冲心下骇异:“这位前辈为了一首琴曲,竟致去连掘二十九座古墓。” 只见曲洋笑容收敛,神⾊黯然,说道:“小兄弟,你是正教中的名门大弟子,我本来不该托你,只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的牵累于你,莫怪莫怪。”转头向刘正风道:“兄弟,咱们这就可以去了。”刘正风道:“是!”伸出手来,两人双手相握,齐声长笑,內力运处,迸断內息主脉,闭目而逝。 ——选自《笑傲江湖》第4回《授谱》 婆婆与圣姑 令狐冲低下头来,见到她娇羞之态,娇美不可方物,心中一,便凑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那姑娘吃了一惊,突然生出一股力气,反过手来,拍的一声,在令狐冲脸上重重打了个巴掌,跟着跃起⾝来。但她这一跃之力甚是有限,⾝在半空,力道已怈,随即摔下,又跌在令狐冲怀中,全⾝瘫软,再也无法动弹了。 她只怕令狐冲再肆轻薄,心下甚是焦急,说道:“你再这样…这样无礼,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冲笑道:“你宰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长了。我偏偏再要无礼。”那姑娘大急,道:“我…我…我…”却是无法可施。 令狐冲奋起力气,轻轻扶起她肩头,自己侧⾝向旁滚了开去,笑道:“你便怎么?”说了这句话,连连咳嗽,咳出好几口⾎来。他一时情动,吻了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后悔,给她打了一掌后,更加自知不该,虽然仍旧嘴硬,却再也不敢和她相偎相依了。 那姑娘见他自行滚远,倒大出意料之外,见他用力之后又再吐⾎,內心暗暗歉仄,只是脸嫰,难以开口说几句道歉的话,柔声问道:“你…你口很痛,是不是?” 令狐冲道:“口倒不痛,另一处却痛得厉害。”那姑娘问道:“什么地方很痛?”语气甚是关怀。令狐冲抚着刚才被她打过的脸颊,道:“这里。”那姑娘微微一笑,道:“你要我赔不是,我就向你赔个不是好了。”令狐冲道:“是我不好,婆婆,你别见怪。” 那姑娘听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娇笑。令狐冲问道:“老和尚那颗臭药丸呢?你始终没吃,是不是?”那姑娘道:“来不及捡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还在上面。”顿了一顿道:“我依你的。待会上去拾来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 两人躺在斜坡上,若在平时,飞⾝即上,此刻却如是万仞险峰一般,⾼不可攀。两人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头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声叹了口气。 那姑娘道:“我坐静片刻,你莫来吵我。”令狐冲道:“是。”只见她斜倚涧边,闭上双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手指捏了个法诀,定在那里便一动也不动了,心道:“她这坐静的方法也是与众不同,并非盘膝而坐。” 待要定下心来也休息片刻,却是气息翻涌,说什么也静不下来,忽听得阁阁阁几声叫,一只肥大的青蛙从涧畔跳了过来。令狐冲大喜,心想腾折了这半⽇,早就饿得很了,这送到口边来的美食,当真再好不过,伸手便向青蛙抓去,岂知手上酸软无力,一抓之下,竟抓空了。那青蛙嗒的一声,跳了开去,阁阁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令狐冲无用。令狐冲叹了口气,偏生涧边青蛙甚多,跟着又来两只,令狐冲仍无法捉住,忽然旁伸过来一只纤纤素手,轻轻一挟,便捉住了一只青蛙,却是那姑娘坐静半晌,便能行动,虽仍乏力,捉几只青蛙可轻而易举。令狐冲喜道:“妙极!咱们有一顿蛙⾁吃了。” 那姑娘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只,顷刻间捕了二十余只。令狐冲道:“够了!请你去拾些枯枝来生火,我来洗剥青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令狐冲拔剑将青蛙斩首除肠。 那姑娘道:“古人杀用牛刀,今⽇令狐大侠以独孤九剑杀青蛙。”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独孤大侠九泉有灵,得知传人如此不肖,当真要活活气…”说到这个“气”字立即住口,心想独孤求败逝世已久,怎说得上“气死”二字? 那姑娘道:“令狐大侠…”令狐冲手中拿着一只死蛙,连连摇晃,说道:“大侠二字,万万不敢当。天下哪有杀青蛙的大侠?”那姑娘笑道:“古时有屠狗英雄,今⽇岂可无杀蛙大侠?你这独孤九剑神妙得很哪,连那少林派的老和尚也斗你不过。他说传你这剑法之人姓风那位前辈,是他的恩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令狐冲道:“传我剑法那位师长,是我华山派的前辈。”那姑娘道:“这位前辈剑术通神,怎地江湖上不闻他的名头?”今狐冲道:“这…这…我答应过他老人家,决不怈漏他的行迹。”那姑娘道:“哼,希罕么?你就跟我说,我还不爱听呢。你可知我是什么人?是什么来头?”令狐冲头摇道:“我不知道。我连姑娘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隐瞒了不跟我说,我也不跟你说。”令狐冲道:“我虽不知道,却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脸上微微变⾊,道:“你猜到了?怎么猜到的?” 令狐冲道:“现在还不知道,到得晚上,那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惊奇,问道:“怎地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冲道:“我抬起头来看天,看天上少了哪一颗星,便知姑娘是什么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间哪有这样的人物。” 那姑娘脸上一红“呸”的一声,心中却十分喜,低声道:“又来胡说八道了。” 这时她已将枯枝生了火,把洗剥了的青蛙串在一树枝之上,在火堆上烧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发出嗤嗤之声,香气一阵阵的冒出。她望着火堆中冒起的青烟,轻轻的道:“我叫做‘盈盈’。说给你听了,也不知你以后会不会记得。” 令狐冲道:“盈盈,这名字好听得很哪。我要是早知道你叫作盈盈,便决不会叫你婆婆了。”盈盈道:“为什么?”令狐冲道:“盈盈二字,明明是个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笑道:“我将来真的成为老婆婆,又不会改名,仍旧叫作盈盈。”令狐冲道:“你不会成为老婆婆的,你这样美丽,到了八十岁,仍然是个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 盈盈笑道:“那不变成了妖怪吗?”隔了一会,正⾊道:“我把名字跟你说了,可不许你随便叫。”令狐冲道:“为什么?”盈盈道:“不许就不许,我不喜。” 令狐冲伸了伸⾆头,说道:“这个也不许,那个也不许,将来谁做了你的…”说到这里,见她沉下脸来,当即住口。 盈盈哼的一声。令狐冲道:“你为什么生气?我说将来谁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头吃了。”他本来想说“丈夫”但一见情势不对,忙改说“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说道:“你这人既不正经,又不老实,三句话中,倒有两句颠三倒四。我…我不会強要人家怎么样,人家爱听我的话就听,不爱听呢,也由得他。”令狐冲笑道:“我爱听你的话。”这句话中也带有三分调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蹙,似要发作,但随即満脸晕红,转过了头。 一时之间,两人谁也不作声。忽然闻到一阵焦臭,盈盈一声“啊哟”却原来手中一串青蛙烧得焦了,嗔道:“都是你不好。” 令狐冲笑道:“你该说亏得我逗你生气,才烤了这样精彩的焦蛙出来。”取下一只烧焦了的青蛙,撕下一条腿,放⼊口中一阵咀嚼,连声赞道:“好极,好极!如此火候,才恰到好处,甜中带苦,苦尽甘来,世上更无这般美味。”盈盈给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来。令狐冲抢着将最焦的蛙⾁自己吃了,把并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给她。 二人吃完了烤蛙,和暖的太照在⾝上,大感困倦,不知不觉间都合上眼睛睡着了。 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伤,这一觉睡得甚是沉酣。令狐冲在睡梦之中,忽觉正和岳灵珊在瀑布中练剑,突然多了一人,却是林平之,跟着便和林平之斗剑。但手上没半点力气,拼命想使独孤九剑,偏偏一招也想不起来,林平之一剑又一剑的刺在自己心口、腹上、头上、肩上,又见岳灵珊在哈哈大笑。他又惊又怒,大叫:“小师妹,小师妹!” 叫了几声,便惊醒过来,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道:“你梦见小师妹了?她对你怎样?”令狐冲兀自心中酸苦,说道:“有人要杀我,小师妹不睬我,还…还笑呢!”盈盈叹了口气,轻轻的道:“你额头上都是汗⽔。” 令狐冲伸袖拂拭,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不噤打了个寒噤,但见繁星満天,已是中夜。 … 令狐冲向盈盈瞧去,见她低了头沉思,心想:“她为保全自己名声,要取我命,那又是什么难事了?”说道:“你要杀我,自己动手便是,又何必劳师动众?”缓缓子套长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 盈盈接过长剑,微微侧头,凝视着他,令狐冲哈哈一笑,将膛了。盈盈道:“你死在临头,还笑什么?”令狐冲道:“正因为死在临头,所以要笑。” 盈盈提起长剑,手臂一缩,作势便刺落,突然转过⾝去,用力一挥,将剑掷了出去。长剑在黑暗中闪出一道寒光,当的一声,落在远处地下。 盈盈顿⾜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于我。倒似我一辈子…一辈子没人要了,千方百计的要跟你相好。你…你有什么了不起?累得我此后再也没脸见人。”令狐冲又哈咯一笑。盈盈怒道:“你还要笑我?还要笑我?”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么一哭,令狐冲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蓦然间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尊,这许多豪杰汉子都对她十分敬畏,自必向来十分骄傲,又是女孩儿家,天生的腼腆,忽然间人人都说她喜了我,也真难免令她不快。她叫老头子他们如此传言,未必真要杀我,只不过是为了辟谣。她既这么说,自是谁也不会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柔声道:“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损及姑娘清名。在下这就告辞。” 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泪,道:“你到哪里去?”令狐冲道:“信步所至,到哪里都好。”盈盈道:“你答允过要保护我的,怎地自行去了?”令狐冲微笑道:“在下不知天⾼地厚,说这些话,可教姑娘笑话了。姑娘武功如此⾼強,又怎需人保护?便有一百个令狐冲,也及不上姑娘。”说着转⾝便走。 盈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冲道:“为什么?”盈盈道:“祖千秋他们已传了话出去,数⽇之间,江湖上便无人不知,那时人人都要杀你,这般步步荆棘,别说你⾝受重伤,就是完好无恙,也难逃杀⾝之祸。” 令狐冲淡然一笑,道:“令狐冲死在姑娘的言语之下,那也不错啊。”走过去拾起长剑揷⼊剑鞘,自忖无力走上斜坡,便顺着山涧走去。 盈盈眼见他越走越远,追了上来,叫道:“喂,你别走!”令狐冲道:“令狐冲跟姑娘在一起,只有累你,还是独自去了的好。”盈盈道:“你…你…”咬着嘴,心头烦之极,见他始终不肯停步,又奔近几步,说道:“令狐冲,你是要迫我亲口说了出来,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冲奇道:“什么啊?我可不懂了。”盈盈又咬了咬口,说道:“我叫祖千秋他们传言,是要你…要你永远在我⾝边,不离开我一步。”说了这句话后,⾝子发颤,站立不稳。 令狐冲大是惊奇,道:“你…你要我陪伴?”盈盈道:“不错!祖千秋他们把话传出之后,你只有陪在我⾝边,才能保全命。没想到你这不顾死活的小子,竟一点不怕,那不是…那不是反而害了你么?” 令狐冲心下感,寻思:“原来你当真是对我好,但对着那些汉子,却又死也不认。”转⾝走到她⾝前,伸手握住她双手,⼊掌冰凉,只觉她两只掌心都是冷汗,低声道:“你何苦如此?”盈盈道:“我怕。”令狐冲道:“怕什么?”盈盈道:怕你这傻小子不听我话,当真要去江湖涉险,只怕过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钱的臭家伙手下。”令狐冲叹道:“那些人都是⾎汉子,对你又是极好,你为什么对他们如此轻?” 盈盈道:“他们在背后笑我,又想杀你,还不是该死的臭汉子?”令狐冲忍不住失笑,道:“是你叫他们杀我的,怎能怪他们了?再说,他们也没在背后笑你。你听计无施、老头子、祖千秋三人谈到你时,语气何等恭谨?哪里有丝毫笑话你了?”盈盈道:“他们口里没笑,肚子里在笑。” 令狐冲觉得这姑娘蛮不讲理,无法跟她辩驳,只得道:“好,你不许我走,我便在这里陪你便是。唉,给人家斩成十七八块,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 盈盈听他答允不走,登时心花怒放,答道:“什么滋味不大好受?简直是难受之极。” 她说这话时,将脸侧了过去。星月微光照映之下,雪⽩的脸庞似乎发出柔和的光芒,令狐冲心中一动:“这姑娘其实比小师妹美貌得多,待我又这样好,可是…可是…我心中怎地还是对小师妹念念不忘?” 盈盈却不知他正在想到岳灵珊,道:“我给你的那张琴呢?不见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是啊,路上没钱使,我将琴拿到典当店里去押了。”一面说,一面取下背囊,打了开来,捧出了短琴。 盈盈见他包裹严密,⾜见对自己所赠之物极是重视,心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说几句谎话,心里才舒服?”接过琴来,轻轻拨弄,随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来,问道:“你都学会了没有?”令狐冲道:“差得远呢。”静听她指下优雅的琴音,甚是悦愉。 听了一会,觉得琴音与她以前在洛城绿竹巷中所奏的颇为不同,犹如枝头鸟喧,清泉进发,丁丁东东的十分动听,心想:“曲调虽同,音节却异,原来这《清心普善咒》尚有这许多变化。”忽然间铮的一声,最短的一琴弦断了,盈盈皱了皱眉头,继续弹奏,过不多时,又断了一琴弦。令狐冲听得琴曲中颇有烦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异其趣,正讶异间,琴弦拍的一下,又断了一。 盈盈一怔,将瑶琴推开,嗔道:“你坐在人家⾝边,只是捣,这琴哪里还弹得成?” 令狐冲心道:“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几时捣过了?”随即明⽩:“你自己心神不定,便来怪我。”却也不去跟她争辩,卧在草地上闭目养神,疲累之余,竟不知不觉的睡着了。次⽇醒转,见盈盈正坐在涧畔冼脸,又见她洗罢脸,用一只梳子梳头,皓臂如⽟,长发委地,不噤看得痴了。盈盈一回头,见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脸上一红,笑道:“瞌睡鬼,这时候才醒来。”令狐冲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没有力气。”盈盈道:“你躺着多歇一会儿,我去捉。” 令狐冲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是手⾜酸软,稍一用力,口又是气⾎翻腾,心下好生烦恼:“死就死,活就活,这般不死不活,废人一个,别说人家瞧着累赘,自己也是讨厌。” 盈盈见他脸⾊不愉,安慰他道:“你这內伤未必当真难治,这里甚是僻静,左右无事,慢慢养伤,又何必急?”山涧之畔地处偏僻,自从计无施等三人那晚经过,此后便无人来。二人一住十余⽇。盈盈的內伤早就好了,每⽇采摘野果、捕捉青蛙为食,却见令狐冲一⽇消瘦一⽇。她硬他服了方生大师留下的药丸,弹奏琴曲抚其⼊睡,于他伤势也已无半分好处。 令狐冲自知大限将届,好在他生豁达,也不以为忧,每⽇里仍与盈盈说笑。 盈盈本来自大任,但想到令狐冲每一刻都会突然死去,对他更加在意温柔,千依百顺的服侍,偶尔忍不住使些小儿,也是立即懊悔,向他赔话。 这一⽇令狐冲吃了两个桃子,即感困顿,糊糊的便睡着了。睡梦中听到一阵哭泣之声,他微微睁眼,见盈盈伏在他脚边,不住啜泣。令狐冲一惊,正要问她为何伤心,突然心下明⽩:“她知道我快死了,是以难过。”伸出左手,轻轻摸抚她的秀发,強笑道:“别哭,别哭!我还有八十年好活呢,哪有这么快便去西天。” 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我也不想活了…”令狐冲听她说得又是诚挚,又是伤心,不由得大为感,口一热,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头不住有⾎狂涌,便此人事不知。 ——选自《笑傲江湖》第十七章《倾心》 伤逝 令狐冲见那剑深⼊半尺,已成致命之伤,这一子套来,立即令她气绝而死,眼见无救,心中大恸,哭了出来,叫道:“小…小师妹!” 岳灵珊道:“大师哥,你陪在我⾝边,那很好。平弟…平弟,他去了吗?”令狐冲咬牙切齿,哭道:“你放心,我一定杀了他,给你报仇。”岳灵珊道:“不,不!他眼睛看不见,你要杀他,他不能抵挡。我…我…我要到妈妈那里去。”令狐冲道:“好,我送你去见师娘。”盈盈听她话声越来越微,命在顷刻,不由得也流下泪来。 岳灵珊道:“大师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我对你不起。我…我就要死了。”令狐冲垂泪道:“你不会死的,咱们能想法子治好你。”岳灵珊道:“我…我这里痛…痛得很。大师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千万要答允我。”令狐冲握住她左手,道:“你说,你说,我一定答允。”岳灵珊叹了口气,道:“你…你…不肯答允的…而且…也太委屈了你…”声音越来越低,呼昅也越是微弱。 令狐冲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说好了。”岳灵珊道:“你说什么?”令狐冲道:“我一定答允的,你要我办什么事,我一定给你办到。”岳灵珊道:“大师哥,我的丈夫…平弟…他…他…瞎了眼睛…很是可怜…你知道么?”令狐冲道:“是,我知道。”岳灵珊道:“他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欺侮他。大师哥…我死了之后,请你尽力照顾他,别…别让人欺侮了他…” 令狐冲一怔,万想不到林平之毒手杀,岳灵珊命在垂危,竟然还是不能忘情于他。令狐冲此时恨不得将林平之抓来,将他千刀万剐,⽇后要饶了他命,也是千难万难,如何肯去照顾这负心的恶贼? 岳灵珊缓缓的道:“大师哥,平弟…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杀我…他怕我爹爹…他要投靠左冷禅,只好…只好刺我一剑…” 令狐冲怒道:“这等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恶贼,你…你还念着他?” 岳灵珊道:“他…他不是存心杀我的,只不过…只不过一时失手罢了。大师哥…我求求你,求求你照顾他…”月光斜照,映在她脸上,只见她目光散无神,一对眸子浑不如平时的澄澈明亮,雪⽩的腮上溅着几滴鲜⾎,脸上全是求恳的神⾊。 令狐冲想起过去十余年中,和小师妹在华山各处携手共游,有时她要自己做什么事,脸上也曾露出过这般祈恳的神气,不论这些事多么艰难,多么违反自己的心愿,可从来没拒却过她一次。她此刻的求恳之中,却又充満了哀伤,她明知自己顷刻间便要死去,再也没机会向令狐冲要求甚么,这是最后一次的求恳,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恳。霎时之间,令狐冲中热⾎上涌,明知只要一答允,今后不但受累无穷,而且要強迫自己做许多绝不愿做之事,但眼见岳灵珊这等哀恳的神⾊和语气,当即点头道:“是了,我答允便是,你放心好了。” 盈盈在旁听了,忍不住揷嘴道:“你…你怎可答允?”岳灵珊紧紧握着令狐冲的手道:“大师哥,多…多谢你…我…我这可放心…放心了。”她眼中忽然发出光彩,嘴角边露出微笑,一副心満意⾜的模样。令狐冲见到她这等神情,心想:“能见到她这般开心,不论多大的艰难困苦,也值得为她抵受。” 忽然之间,岳灵珊轻轻唱起歌来。令狐冲口如受重击,听她唱的正是福建山歌,听到她口中吐出了“姊妹,上山采茶去”的曲调,那是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当⽇在思过崖上心痛如绞,便是为了听到她口唱这山歌。她这时又唱了起来,自是想着当⽇与林平之在华山两情相悦的甜藌时光。 她歌声越来越低,渐渐松开了抓着令狐冲的手,终于手掌一张,慢慢闭上了眼睛。歌声止歇,也停住了呼昅。 令狐冲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都死了,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他伸出双手,将岳灵珊的⾝子抱了起来,轻轻叫道:“小师妹,小师妹,你别怕!我抱你到你妈妈那里去,没有人再欺侮你了。” 盈盈见到他背上殷红一片,显是伤口破裂,鲜⾎不住渗出,⾐衫上的⾎迹越来越大,但当此情景,又不知何劝他才好。 令狐冲抱着岳灵珊的尸⾝,昏昏沉沉的迈出了十余步,口中只说:“小师妹,你别怕,别怕!我抱你去见师娘。”突然间双膝一软,扑地摔倒,就此人事不知了。 糊之中,耳际听到几下丁冬、丁冬的清脆琴声,跟着琴声宛转往复,曲调甚是习,听着说不出的受用。他只觉全⾝没半点力气,连眼⽪也不想睁开,只盼永远永远听着这琴声不断。琴声果然绝不停歇的响了下去,听得一会,令狐冲糊糊的又睡着了。 待得二次醒转,耳中仍是这清幽的琴声,鼻中更闻到芬芳的花香。他慢慢睁开眼来,触眼尽是花朵,红花、⽩花、⻩花、紫花,堆満眼前,心想:“这是什么地方?”听得琴声几个转折,正是盈盈常奏的《清心普善咒》,侧过头来,见到盈盈的背影,她坐在地下,正自抚琴。他渐渐看清楚了置⾝之所,似乎是在一个山洞之中,光从洞口进来,自己躺在一堆柔软的草上。 令狐冲想要坐起,⾝下所垫的青草簌簌作声。琴声嘎然而止,盈盈回过头来,満脸都是喜⾊。她慢慢走到令狐冲⾝畔坐下,凝望着他,脸上爱怜横溢。 刹那之间,令狐冲心中充満了幸福之感,知道自己为岳灵珊惨死而晕了过去,盈盈将自己救到这山洞中,心中突然又是一阵难过,但逐渐逐渐,从盈盈的眼神中感到了无比温馨。两人脉脉相对,良久无语。 令狐冲伸出左手,轻轻摸抚盈盈的手背,忽然间从花香之中,闻到一些烤⾁的香气。盈盈拿起一树枝,树枝上穿着一串烤了的青蛙,微笑道:“又是焦的!”令狐冲大笑了起来。两人都想到了那⽇在溪边捉蛙烧烤的情景。 两次吃蛙,中间已经过了无数变故,但终究两人还是相聚在一起。 令狐冲笑了几声,心中一酸,又掉下泪来。盈盈扶着他坐了起来,指着山外一个新坟,低声道:“岳姑娘便葬在那里。”令狐冲含泪道:“多…多谢你了。”盈盈缓缓摇了头摇,道:“不用多谢。各人有各人的缘份,也各有各的业报。”令狐冲心下暗感歉仄,说道:“盈盈,我对小师妹始终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见怪。” 盈盈道:“我自然不会怪你。如果你当真是个浮滑男子,负心薄幸,我也不会这样看重你了。”低声道:“我开始…开始对你倾心,便因在洛绿竹巷中,隔着竹帘,你跟我说怎样恋慕你的小师妹。岳姑娘原是个好姑娘,她…她便是和你无缘。如果你不是从小和她一块儿长大,多半她一见你之后,便会喜你的。” 令狐冲沉思半晌,摇了头摇,道:“不会的。小师妹崇仰我师⽗,她喜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样端庄严肃,沉默寡言。我只是她的游伴,她从来…从来不尊重我。”盈盈道:“或许你说得对。正好林平之就像你师⽗一样,一本正经,却満肚子都是机心。”令狐冲叹了口气,道:“小师妹临死之前,还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杀她,还是对他全心相爱,那…那也很好。她并不是伤心而死。我想过去看看她的坟。” 盈盈扶着他手臂,走出山洞。 令狐冲见那坟虽以石堆成,却大小石块错落有致,殊非草草,坟前坟后都是鲜花,⾜见盈盈颇花了一番功夫,心下暗暗感。坟前竖着一削去了枝叶的树⼲,树⽪上用剑尖刻着几个字:“华山女侠岳灵珊姑娘之墓” 令狐冲又怔怔的掉下泪来,说道:“小师妹或许喜人家叫她林夫人。”盈盈道:“林平之如此无情无义,岳姑娘泉下有灵,明⽩了他的歹毒心肠,不会愿作林夫人了。”心道:“你不知她和林平之的夫有名无实,并不是什么夫。” 令狐冲道:“那也说得是。”只见四周山峰环抱,处⾝之所是在一个山⾕之中,树林苍翠,遍地山花,枝头啼鸟唱和不绝,是个十分清幽的所在。盈盈道:“咱们便在这里住些时候,一面养伤,一面伴坟。”令狐冲道:“好极了。小师妹独自个在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胆小的。”盈盈听他这话甚痴,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两人便在这翠⾕之中住了下来,烤蛙摘果,倒也清静自在。令狐冲所受的只是外伤,既有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兼之內功深厚,养了二十余⽇,伤势已痊愈了八九。盈盈每⽇教他奏琴,令狐冲本极聪明,潜心练习,进境也是甚速。 这⽇清晨起来,只见岳灵珊的坟上茁发了几枚青草的嫰芽,令狐冲怔怔的瞧着这几枚草芽,心想:“小师妹坟上也生青草了。她在坟中,却又不知如何?” ——选自《笑傲江湖》第三十六回《伤逝》 《笑傲江湖》写于1967年,正值国中的“文化大⾰命”⾼xdx嘲之时,由于港香受“文⾰”波及,左派曾围攻《明报》,一直关注政治的金庸把对“文⾰”的思考不自觉地融⼊到小说之中。但该书并非简单影“文⾰”而是以生动的艺术画面,浓缩了一部国中政治斗争史,同时展现出不同人的选择方向。分析其政治的影功能并非本文落脚点。本文只试图从情感出发,在对该小说的解读中,挖掘一些人中某些残酷的或者是美好的东西。 一、江湖远不远? “天涯远不远?” “不远。”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这是古龙小说《天涯明月刀》楔子中的话。那么江湖呢?江湖远不远? 当傅红雪瘸着腿,在黑暗孤寂中蹒跚时,响起了更夫的鼓声:“天涯路,未归人,人在天涯断魂处,未到天涯已断魂…”游于江湖的人,在追问天涯何在,又何尝不是在问江湖的尽头何在呢? 天涯与江湖,相伴相随。行走在江湖,是一场永远没有尽头的战争。江湖,由最开始的地理名词转化成了一种文化符号。它是罪恶的巢⽳,的发源地。当然,它可能残留着侠义、温柔、善良的旧梦,但这毕竟不过就是一个梦罢了。不然,人们也就不会总呈现出“人在江湖,⾝不由已”的无奈了。 江湖,是国中文字中创造出的人类社会政治的缩影。《笑傲江湖》中的江湖世界,是其中的代表。正如金庸先生在《后记》中写的:“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左冷禅这些人,在我设想时主要不是武林⾼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问天、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定闲师太、莫大先生、余沧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这种形形⾊⾊的人物,每一个朝代中都有,大概在别的家国中也都有。”当然,简单的影政治自然不是金庸的写作落脚点。“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画国中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普遍现象。影的小说并无多大意义,政治情况很快就会改变,只有刻画人,才有较长期的价值。不顾一切地夺取权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况,过去几千年是这样,今后几千年恐怕仍会是这样。” 罪恶本⾝并不可憎,相反,表里如一,从一而终,坏到绝处,往往是一种人格的魅力,如《浮士德》中的靡菲斯特。最可恶的人是虚伪与欺骗。岳不群、左冷禅无疑是代表。岳不群号称“君子剑”也的确有“君子”的资本。⾝为名门正派的掌门人,武功⾼強,温文尔雅,处理事情得体老到,还有一个具有侠义风骨的子辅佐,隐蔽很強。左冷禅与之相比,自然逊⾊不少,他锋芒毕露,无室,除了用武力和金钱,就不知道如何去笼络人心。在什么事情名义上都讲所谓道义的江湖,竞争失败是很自然的。尽管从贪婪和残暴来说,他不见得比岳不群強多少。 当然,他同岳不群的一个共同点是,都认识到“名正言顺”的道理。因此,都在处心积虑地如何通过“名”来达到行动的目的。五岳剑派要并派是典型的事件。“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一句话讲出来,集体主义的热情令旁人感动,而背后只不过是为了个人的私。至于嫁祸、污蔑欺诈更是在这里找到了最好的温。两个人都是为了一统江湖,一个为之派遣卧底,忍气呑声近二十年,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一个为了在最后时刻能以武力取胜,不惜出卖女儿的幸福、徒弟的声誉,不惜割舍自己的⾝体,挥刀自宮。而余沧海之流,充其量不过是他们的棋子。 这些人不是个人奋斗的典范,而是,愈是⾝处⾼位,愈发贪婪的表现。当贪婪与伪善勾搭成奷时,道义就成了一张遮羞布。而要命的是,这张遮羞布,屡试不慡。 或者说,这也是江湖的险恶之处。表面是道义的逻辑,背后是霸权的逻辑。要么,碾碎别人,要么,被别人碾碎。只有这样,权力才能得到制衡。 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两个正面人物同样是如此。他们对令狐冲那么关心,除了看到令狐冲心地善良,任侠使气之外,还看到的是,他能在名门正派、⽇月神教纷繁复杂的关系中,找到一种平衡。这种平衡正是少林和武当继续维护自己的江湖权威想要的。 任我行则是恶的代表。他残暴凶狠,喜怒无常,也很富有心计,但他还不算虚伪,尽管,他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明知《葵花宝典》坏人,还故意给东方不败看。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一个情中人。他有权利去尊重值得他尊重的人,所以,他可以跟令狐冲成为忘年;也可毫无保留地去贬损他瞧不起的人,所以,他可以不顾忌地骂众人景仰的岳不群。当然,这与他有着超強的武力作为后盾也是有关系的,他没必要进行过多的伪饰。没有人能打败他,除了他自己。在讲义气但不见得讲正义的江湖上,是非善恶难以区分。否则也就不会出现刘正风与曲洋的知己之情,也就不会有令狐冲与任盈盈的爱情。也正因为如此,任我行虽然被称为魔教,但他不需要像岳不群和左冷禅那样朝人格裂分的路上走。如果不是他死掉了,他完全有能力统一江湖。统一了江湖也很正常,不见得是琊胜了正。 江湖始终是乌烟瘴气的,它的最大影响一般只限于参与权力斗争的人,不会涉及到非武林中的人。这是小范围的政治。当然,将之迁移到现实社会生活中,那么无疑是灾难。所以,从江湖世界中,生活在现实社会中的人,往往能学到很多东西。这也是武侠的魅力之一,读者在与自己没有实际利益冲突下,去认识人,认识社会。 江湖中的纷争与现实中的纷争是很接近的。人在江湖,正如人在社会之中。江湖是文学化的社会,即使你本来在江湖之中,你还可以问江湖远不远。社会呢?却不一样,你可以淡出江湖,却永远都拒绝不了社会化。国中传统文化中,儒家強调“內圣外王”外圆內方,这里就很容易形成虚伪。一方面要保持內心的正直,另一方面又要圆滑,会为人处事。有时,外在圆滑世俗的形式表现多了,不自觉地也会损害到心灵內容。有的愤之士采取以恶抗恶的手段,就好比鲁迅笔下的魏连殳,在抗恶的过程中,把自己最可宝贵的东西在恶中给毁了。而道家又讲如何“以无厚⼊有问,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強调个人无为,在积贫积弱的国中,这只能是一个自己安慰自己的幌子,或是统治者愚民的手段。因为,社会分明也是碾子的世界。这也是近现代以来,⾰命此起彼伏的原因之一。令狐冲的自由自在,在现实社会中,它同样是要付出代价的。这只是一种有钱有闲的隐士理想,不具有普适。 金庸小说给我们展现了一个瑰丽的江湖世界,同时,也会让敏感的读者去思考一个问题:江湖远不远? 这也不由得我们想起另外一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二、那夜一,我看到了江湖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江湖岁月催。” 江湖路是一条不归路。不同的人,由于遭遇的不同,选择的江湖道路会有不同。在弱⾁強食的江湖,能全⾝而退者,是真正的強者与智者。而更多的人,是背负着无法逃避的仇怨、声名、爱、嫉恨,在刀光剑影下过活。有过得洒脫的,有沉重的。在江湖这个大熔炉中,很少人能真正左右自己。前者的代表是令狐冲,后者是林平之。 在《笑傲江湖》中,令狐冲和林平之都属于年轻人,并且,都有⾎,最后都练成了非凡的武功。然而,命运的过程与结果差别太大了。 令狐冲自幼无⽗无⺟,靠师傅师⺟抚养长大,传授武功与做人的道理。在华山这个充満着灵的地方,他既有着师长的呵护,同门的爱护,再加上自⾝的努力和洒脫不羁的格,应该说是一个很受命运垂青的少年侠士。对于江湖的认识,他一方面是靠自己的闯,另一方面自然有着华山派师长的耳提面命。可以说,他初出江湖时,就已经游刃有余了。他情率真,纵酒人生,淡泊名利,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他聪明,有心计,但是不会去害人。可以令贼田伯光与之称兄道弟,让小尼姑仪琳倾心,更不用说博得魔教圣姑任盈盈的芳心了。不管说他如何的逍遥,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是很能适应险恶奷诈的江湖生活的。他可能不去争一些东西,但是,他拥有的东西,别人也夺不走。 ⼊江湖与出江湖对于他来说,正如正与琊的区分一样,看得很淡,关键是过自己自由自在的生活,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 任我行让他⼊教时,小说写到他的心理变化:“其时令狐冲坚不肯允,乃是自幼受师门教诲,深信正琊不两立,决计不肯与魔教同流合污。后来见到左冷禅等正教大宗师的所作所为,其奷诈凶险处,比之魔教亦不遑多让,这正琊之分便看得淡了。有时心想,倘若任教主定要我⼊教,才肯将盈盈许配于我,那么马马虎虎⼊教,也就是了。他本便随遇而安,甚么事都不认真,⼊教也罢,不⼊教也罢,原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或者说,不是因为发现自己从小最尊敬的师傅,是一个最大的谋家,不是发现任我行与东方不败本质上没有两样,不是因为任盈盈的爱,他不见得就真正认识了江湖。他可能不当掌门,不当盟主,但不见得会选择退隐。 因为他本来就生活在江湖之中。该恨的也恨了,该死的也死了,活着的也还不错。各派势力也有了新的均衡。“盈盈也辞去⽇月教教主之位,由向问天接任。向问天虽是个桀傲不驯的人物,却无呑并正教诸派的野心,数年来江湖上倒也太平无事。”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他知道自己想要的,只是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了。 金庸先生说令狐冲“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解放的隐士”但二者在归隐这一点上是有区别的。陶渊明的归隐,一方面是世俗与自己自然的本相违背,他不能改变本去适应世俗,正如《归去来兮辞》中写的:“归去来兮,请息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另一方面是对当时政局的失望。并且,他不断在“出世”和“⼊世”之间徘徊,即使最后下了决心隐居,心里依然是不平静的。而令狐冲,本尽管也崇尚自由,但是在江湖现实中,他并不感到生活的吃力。而且,他归隐时,面对的不是江湖⾎雨腥风,而是雨过天晴,风平浪静。 令狐冲与江湖是不冲突的。他并不是个嫉恶如仇、为国为民的大侠。与他冲突的,只不过是江湖中一些束缚他自由天的东西,比如繁文缛节。江湖成就了他,他也就是江湖。他眼中的江湖不过是他玩耍的场所。累了,就停下来。仅此而已。最令他伤心的事,一是师傅把他开除出华山派,二是小师妹爱上别人。一个是亲情,一个是爱情。对于真情的人来说,爱情亲情比什么都重要。因为,这往往是人內心最实真最纯真的东西。至于名与利,正可谓“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这里的醉不是“借酒消愁愁更愁”的悲苦,而是“逍遥堪自乐,浩信无忧”的洒脫。无论是华山论剑,还是淡出江湖,这都只是形式问题,最重要的是心中那份对自由的保留。 林平之,家底殷实,本有着美好的生活。他武功不⾼,也没有江湖经验。林平之卷⼊江湖,完全是被迫的。如果不是一连串的遭遇,也顶多是一个于人无害也无益的纨绔弟子。他人长得清秀,但格刚烈,当青城派弟子在店酒 戏调侍女时,他拍案而起。当家里不断遭受恐怖威胁时,尽管他知道自己武功不⾼,但不退缩,有勇气有责任感。“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姓余的四川人,是我林平之杀的,可跟旁人毫不相⼲。要报仇,尽管冲着林平之来好了,千刀万剐,死而无怨,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杀害良善,算是甚么英雄好汉?我林平之在这里,有本事尽管来杀!不敢现⾝便是无胆匪类,是乌⻳八王羔子!” 然而,江湖的风云叵测,使得林家夜一之间,惨遭灭门,自己则沦为乞丐。这样的一个夜晚,对于他来说是噩梦的开始。从那夜一,他开始睁开眼睛去看这个世界,去看江湖。他体味到了江湖的险恶,这里是没有道理和道义可讲的,武功好就是一切。所以,他要找一个武艺⾼強的师傅。他不是江湖人,但是他不得不踏上江湖这条路。不仅因为他要复仇,而是,即使他不这样走,别人同样不会让他存在。这种复仇不仅是为死去的亲人讨回公道,同时,也夹杂着一种家族的荣誉感,一种源于生命本能倔強的冲动。 黑夜给予他黑⾊的眼睛,却并没有给予他探寻光明的机会。在人生的寒夜里,他体味到的是屈辱,卑劣,龌龊。在黑夜里,他看到的是,众人不惜一切手段想得到的家传剑谱,记载的竟然是一种灭绝人的武功;看到口口声声仁义道德,爱徒如子的师傅“君子剑”居然就是偷自己剑谱的人。他本应属于⽩天,但江湖偏偏将他派给了黑夜。他或许也曾有过温暖,那是岳灵珊给予的。但这种温暖也只是短暂的。在仇恨的黑夜里,等待得太久的他,已经没有了接受温暖的能力。他没有了鲜活的生命,只是自己的工具。 为了报仇,在黑夜中,他作出了最忍残的决定,苦练辟琊剑法。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在这种心灵极度孤寂与庒抑中走过来的。他选择在黑夜里戏弄余沧海,在黑夜中将自己的子,仇人的女儿杀死。到最后,命运让他彻底属于了夜晚:眼睛全瞎了。随之,躯体也在黑暗的山洞里陨灭。 他的目的很简单,他没有那些名门正派的领袖那样的“雄心壮志”他只想复仇。他不服气的是,为什么人们为了自己贪婪而不顾别人一家人的死活。他是以江湖的強者逻辑去对抗江湖。 与令狐冲相比,他的选择是迫不得已的。他没有令孤冲的江湖经验。他也没有令孤冲洒脫的格。他凭着自己的直觉去认识江湖时,带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挫败与欺骗,让他本就无法再相信任何人和事。他也没有任何的靠山,他只能靠自己。因此,即使是自残也在所不惜。只为了,让那些赋予他苦痛的人承受同样的苦痛。他做不来洒脫。他的复仇是名门正派斗争的牺牲品。他是彻底被江湖呑没了的悲剧人物。 如果令狐冲是一个精神的贵族的话,那么,林平之则是一个忧郁但同样贪婪的乞丐。他的忧郁一如他那黑⾊的灵魂。而他的对复仇感快的贪婪已经彻底呑噬了自己的灵魂。两人的境遇是不一样的,一个是进出自如,一个是无路可退。 但是,他们看到的是同样的江湖,一个残酷的江湖。 三、舂天,最后的江湖 在一个和风熏柳,花香醉人,舂光烂漫的季节,人们开始了各自的江湖旅程;同样应该是在舂天,一切都归于平静了,除了岳灵珊坟头长出了几青草。而在此之后的第四年,一个草长花浓的暮舂季节,令狐冲与任盈盈,新婚燕尔,一⾝轻松,携手共赴华山“度假” 江湖始于舂天,也终于舂天。这是国中文学中典型的自然叙事时间。在若⼲舂天的替中,留下的是什么呢?能够常存人心的或许就是那一曲由琴箫合鸣的《笑傲江湖》,还有在乐声无边中,那两对美丽的⾝影。那里,有两样东西。一样叫情,一样叫爱情。 刘正风与曲洋,一个名门正派,一个魔教,泾渭分明,属于完全对立的两个营垒。但是,这种江湖划分,却无法阻碍热爱生活、具有真情的人的心。一把瑶琴,一枝⽟箫“琴曲悲千里,箫声蛮九天”奏出生命悲怆而又温雅的美妙乐章。这是世江湖所无法接受与欣赏的。正如刘正风的感叹:“此辈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的⾼情雅致?他们以常情猜度,自是料定你我结,将大不利于五岳剑派与侠义道。”又说“你我今晚合奏,将这一曲《笑傲江湖》发挥得淋漓尽致。世上已有过了这一曲,你我已奏过了这一曲,人生于世,夫复何恨?”曲洋也是拍掌称道。 江湖落寞,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没有什么比这种心与灵魂的融更可宝贵的了。这里,既是一种艺术化人生的追求,也是对江湖险恶的一种超脫。在杀伐之声四起的江湖,这是智者的选择。而音乐不过是一种媒介吧,正如酒一样。 令狐冲与任盈盈同样是情的结合。一个虽不懂音律,但却有着诗一般的灵魂。既追求自由洒脫,又脫不了那一份颓废感伤的气质,特别是在被众人误解之时。所以,在对方面前,一而再地感动得涕泪俱下。情真挚的人,起码在情感上是单纯的:一个,淡泊江湖,隐居于竹林之中,以古琴相伴,敢爱敢恨,犹如一弯清泉。一次又一次在对方最无助的时候,给予他温暖。两人的相遇,正可谓“霓袖捧瑶琴,应共吹箫侣,暗相寻”他们都寻到了。两人的结合是上天的恩赐。世俗的人群是没有能力承受他们的爱的。尘世如嘲,人如⽔。当一切都不可相信的时候,保持着一颗⾼贵灵魂的他们,还相信爱情。他们是爱的骄子。 岳灵珊是令狐冲心中永远的痛,这不仅是爱情,而且也是一种亲情。不可否认,岳灵珊一开始是喜令狐冲,但当她遇到了她心中觉得更好的林平之,这种爱也就转移了。 尽管,她以后会认为自己只是把令狐冲当成兄长。这不过是一个否定过去的借口。人总习惯为自己的现时选择找到适当的理由的,在情感上尤为如此。 人的选择千差万别。即使是道德低下、贫苦潦倒的人也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爱情。所以,岳灵珊没有好指责的。然而,他们并不是心与心的结合,只是她单方面的给予。林平之一开始就只不过是为了利用她,利用她的家庭势力。或者说,林平之本就没有真正爱过她。否则,就不会亲手把她杀死。如果说是一种爱的专制的话,那么尚且可以说有爱情在其中。尽管,这样的爱情是一种卑劣态变的⾎腥。而林平之完全是对对方的漠视。个人再如何受尽磨折,尝遍人间百苦,也不能以残害别人的生命为补偿。更何况是爱自己的人呢?以爱的名义进行欺骗是不可饶恕的。林平之是可怜的,同时也是可聇的。 但有什么人,能够用什么样的理由,去阻止一个人喜上别人呢?岳灵珊,在爱上是美丽勇敢的。当任盈盈感叹岳灵珊不知道令狐冲比林平之对她更好时,令狐冲头摇道:“那难说。小师妹对林平之一往情深,明知他对自己存心加害,却也不忍他⾝遭灾祸。”盈盈心想:“这倒不错,换作了我,不管你待我如何,我总是全心全意的待你好。”或许,这就叫爱做不知从何而起,一往情深。 选择往往都是要付出代价的。特别只是用眼睛去看周围的世界时。岳灵珊为之付出了。她也是悲惨的。相比之下,任盈盈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因为,她是用心去看周围的世界。令狐冲从心底里是很爱岳灵珊,这种爱甚至超出了对任盈盈的爱。岳灵珊并不十分了解他。或者说,也不想去了解他。但是,他同样是不管岳灵珊待自己如何,也是全心全意地对她好的。作者对令狐冲这个人物形象爱情的塑造,超出了男中心的限制。也就是女同样可以对男说不,不总是怨女,而没有痴男。 没有人能给爱情下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定义。但可以肯定,那些不计较得失,不顾自己的安危,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为对方付出的人,也都是享有爱情的。尽管,爱情的滋味各不相同。在这种意义上说,尼姑仪琳也是享有爱的。多少个夜晚她就在观音菩萨的面前,为自己心爱的人在默默的祈祷。但是,同样有谁能以什么理由去阻止两情相悦呢?她看到的是令狐冲与任盈盈的真心相爱。即使,⽗⺟用武力去为她想方设法地婚。真爱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但她的爱不以剥夺为目的,因而是无私的,爱得无怨无悔,同样是可爱的,也是可敬的。 舂天是万物复苏,重新来过的季节。每个人都在舂天里,来重整行装,开始脚下的新的旅程。再回首,就会发现,江湖的纷争如过眼云烟。而琴与箫的笑傲,才是真正的笑傲。真正能笑傲江湖。笑傲人生,只属于那些有真情、真感情、心与心相通之人。 一曲笑傲江湖,可以让人喜笑怒骂,同样,它给人们带来思考的乐趣。江湖、社会多灾多难,人生颇多坎坷,但是,在生命和文学中,总是会有些闪光的精神在打动人们的心,给予人们安慰。这样的江湖,这样的人生,毕竟也有了一丝亮⾊。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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