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下) 第七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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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芙蓉国(下)  作者:柯云路 书号:44819 更新时间:2017/12/12 
第七十七章
  房门哐地一声被打开了,一道光亮刺眼地照进黑暗的房子里,卢小龙双手被反捆着吊在房梁上,脚尖微微沾地,⾝体晃。门口出现了几个人影,为首的是几个月前被提拔为公社副‮记书‬的原刘堡大队支书刘仁鑫,他矮矮瘦瘦地背着手立在光明中,一张老鼠脸上的三角眼冷地盯视过来,他问:“你想好了没有?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坦⽩从宽,抗拒从严。”卢小龙吃力地抬眼看了看堵在房门口的一群人,又眯上眼极力用脚尖够着地,减轻吊在绳索上的胳膊的剧痛,脚尖踏不实地,⾝体悠悠地晃着,听到绳子在房梁上磨动的轻微声响。一⼊秋,他就被作为“5。16反⾰命分子”扭送到公社⾰委会大院,审讯、捆绑、吊打了几十天,现在,从上到下都是⾎糊糊的。

  大概是屋里窒闷的空气被置换了一些,刘仁鑫的眼睛也多少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背着手在四五个人的簇拥下踏着步子很权威地走了进来。这是一间泥地砖墙的空房子,四面的窗户都被砖头堵死,是个很适合关人的地方。刘仁鑫看着像虾米一样弯着撅着庇股吊在房梁上的卢小龙,用威严而宽大的口气说道:“这是最后一天的机会了,你要老老实实待全部反⾰命罪行。”卢小龙咬了咬嘴,尝到了⾎腥味,自己的头被打破,眼角被打破,鼻子被打流⾎,嘴角也被打破,然而,他还是不承认自己有什么反⾰命罪行。刘仁鑫背着手绕着他来回走了几步,似乎是宽大为怀地左右轻轻打了他几个耳光,指着他说道:“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说着,揪起他的头发,将他的脸仰起来。卢小龙晃了晃头,抖开刘仁鑫的手。刘仁鑫一下恼了,抡起手菗了他几个耳光,说道:“说你不识抬举,你还真是不识抬举,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卢小龙嘴角渗出一丝鲜⾎,他抿了抿嘴,将⾎⽔吐在地上,倔強地眯起眼,冷蔑地一言不发。

  刘仁鑫恼羞成怒了,他突然抡圆了胳膊,一左一右狠狠地菗起卢小龙的耳光来,像是菗打一匹惹恼了主人的烈骡马。卢小龙躲闪着,吊在绳子上的⾝体晃着,脸顿时⿇木地肿起来,腮帮子里边肿得连牙都合不上了,他还是不屈地沉默着。刘仁鑫打累了,左手一把揪住他的头发,盯着他说道:“你知道不知道好赖?想对你从宽处理,你别给脸不要脸。”

  他看了看自己被打疼了的右手,握了握拳,活动了一下几乎弯不过来的手指,恼羞成怒地唾了卢小龙一口,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尖哪?大伙都得供着你,你不过是一个反⾰命分子。”说着,他更加用力地向后揪住卢小龙的头发,扳起卢小龙的脸:“你今天必须给我老老实实待你的反⾰命罪行,这是给你最后的机会,听明⽩没有?”他又唾了卢小龙一口,痰⽔顺着卢小龙的脸颊流下来,流到卢小龙的嘴上,卢小龙抖了抖,将它吐到地上。刘仁鑫尖着下巴嚷道:“你还敢唾我?”重重的一拳打过来,卢小龙鼻嘴一阵剧痛,一股浓腥的鲜⾎充満了口腔。他动着嘴,知道两颗门牙被打掉了,他连⾎带牙噙在了嘴里,想唾出来,又觉出将牙齿唾出来是出武器的投降与屈辱,便就着汨汨不断的鲜⾎仰着脖将两颗门牙咽下去。当粘稠腥热的鲜⾎裹送着门牙到达喉咙口时,他一阵哽噎,像呑药一样用力一咽,有一颗牙硌在了嗓子眼上,一阵咳嗽,又呕到口腔里,他闭着眼,等口腔里的⾎又充満之后,再一次用鲜⾎将第二颗牙齿冲服了下去。他抬起糊糊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刘仁鑫。

  刘仁鑫大概也看出他掉了门牙,便多少怈了一丝怒气,着气盯着他,最后,像‮导领‬⼲部一样背起了手,用比较和缓的口气说道:“再给你最后一点时间,你好好想一想。”说着就往外走,临走,对一个満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轻轻努了努嘴。満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走上来,‮开解‬吊在房梁上的绳子,又用力向上一拉,将卢小龙吊在半空中。彪形大汉把绳索系好,再用力一推卢小龙,卢小龙顿时像挂在铁钩上准备切割的一扇猪⾁,鲜⾎淋漓地摆动起来。彪形大汉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好好想着点吧,别给你活路自己不走。”说着一摆头,和剩下的人一起拉门上锁出去了。

  卢小龙在黑暗中被悬吊着,文化大⾰命到了第五个年头,这是他第三次被关押,这次关押的时间最长,受的罪最大。此刻,自己像一炸焦的⿇花飘在空中,又像任人拳打脚踢的沙袋沉甸甸地挂在房梁上。这个小屋比北清大学的危险品仓库更昏暗,只有几丝光亮从门里刺进来,看见灰尘在刺刀一样的光亮中闪烁。他觉出了自己的可怜,懵懵懂懂中,眼前浮现出⽗亲⾼大的⾝影,⽗亲背着手站在面前,似乎在若有所思地俯瞰着自己。他还想到了妹妹卢小慧,一双大大的眼睛用‮慰抚‬的目光看着他。江青的影子也在眼前浮现出来,她戴着眼镜半侧着⾝,只看见她的头部,她似乎正在严肃地讲着什么。黑暗中听见搪瓷盆里铝勺翻动的声响,听到小动物在黑暗的墙角溜溜溜地跑来跑去,这和几年前关在北清大学危险品仓库里一样,也有老鼠,却没有猫了。自己已经被关押了30多天了,他在墙上刻着印记。他也曾想过绝食,然而,面对刘仁鑫这样猥琐的人物,他拒绝了这种斗争方式。

  就像刚才不愿把自己的门牙吐出来一样,他不愿意承认对方关押自己的权利。

  他像死羊一样被吊在这里,闻到的是自己⾝上的⾎腥。呑咽两颗门牙在嗓子里留下的划动感觉,标出了它们经过喉咙、食道到达胃中的轨迹,在那里,胃酸会腐蚀它们,如果它们经不住腐蚀,就会变软,经得住腐蚀,就还‮硬坚‬,然后,弯弯曲曲经过小肠大肠,旅行整个消化系统。自己的五脏六腑朦朦胧胧在眼前出现,肠子弯弯曲曲地团在那里,变成山上的小路,绕来绕去。刘堡村在山路的绕中如烟如雾,窑洞飘飘渺渺,梯田闪闪烁烁。光像破碎的玻璃,成堆地倾倒在刘堡村上,轰隆一声摔得粉碎,玻璃碎碴向四面飞溅。他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特别的声响惊醒了他,在晕眩中,牢房似乎又被打开了,一门光亮横着倾泻进来,像是河⽔从绝堤口噴出来一样,源源不断地塞満了黑暗的小屋,觉得有几个人在自己⾝边走来走去,还有人在拨拉自己的头,摸自己的鼻子。似乎听见他们说:“还有气。”他被从半空中放下来,像只死羊一样趴在地上。双臂还被反捆在后边,已经完全⿇木了,觉不出胳膊的存在,只觉得从肩膀往下失去了东西。听见有人说:“慢慢松绑,要不,⾎一下涌上来,他就没命了。”

  有人给他稍稍松开了一点绳子,他还是趴在嘲的泥土上,因为被捆得像虾米一样,所以,便几折几弯地趴在那里,下巴在地上,脖颈下的一段脯在地上,膝盖在地上,脚在地上,庇股⾼⾼地撅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渐渐觉出了胳膊的存在,一道道绳索的勒痛显示了出来。胳膊的苏醒是从肩膀逐渐往下的,先是大臂觉出了疼痛,而后是肘部觉出了疼痛,最后是小臂觉出了疼痛,他微微动了动手,手仍旧⿇木不仁,绳子还在肩膀、胳膊上捆着。又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把绳子完全‮开解‬了,踢了他一脚,他翻转过来,侧躺在地。又过了一会儿,他们用脚轻轻踢着他,说道:“起来,跟着我们走。”他试图用手将自己撑着爬起来,然而手一软,又趴倒在地。上来两个人架住他,把他拖起来,脑袋一阵发飘,两脚也绵软空虚,只能像被猎人打死的狼一样,靠着猎人的⾝体竖在那里。听见耳边响起呵斥声:“好好自己站住。”他也试图两脚着地,然而,两条腿拒绝承担支撑体重的责任。听见又有人说:“吊的时间太长了,得慢慢醒一会儿,就这么架着他,醒他。”

  终于,两条腿慢慢有了‮实真‬的感觉,⾝体对自己的重量也有了感觉,他着气慢慢踏实了双脚,又慢慢睁开了双眼。房门亮着院子里的光,屋子里站着四五个人,两个中年汉子一左一右架着他,一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抱着双肘打量着他,这时说了一句话:“你小子硬的嘛!”接着,他撇了一下嘴,吩咐道:“给他脸上的⾎擦一下。”有人跑出去,一会儿,拿来一条脏抹布一样的⽑巾,在他脸上一下一下擦着,脸上的伤口遇到⽔灼灼地疼痛,⼲枯的⾎痂,在⽑巾的润下被一块块擦掉,脸上有了清凉的意。一块又一块疼痛描绘出了脸上的伤痕。擦完了,彪形大汉依然抱着双肘站在那里,看着卢小龙问道:“自己能走两步吗?老实告诉你,今天是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要老老实实待。”说着,他向外摆了摆下巴:“还是架上他过去吧。”

  他被架着迈出了门,两条腿像还未过的发面一样软乎乎的,踏不实地,那感觉像在⽩云堆上走路。公社⾰委会的大门朝北,东南西三面都是砖瓦房,自己被关在西南角的一间小房里,现在,他们沿着正方形的对角线斜着穿过大院,朝离大门口较近的一间房子走去。太明晃晃的刺眼,在公社灶上做饭的崔老头瘦瘦⾼⾼地立在那里,一脸善良地看着他从面前走过。他被带进了一间十分脏的大办公室,在办公桌的后面,居中坐着一个模样生疏的中年人,有棱有角的四方脸,一双⽔平的眯眼,菗着烟,用不露声⾊的目光冷静地打量着卢小龙。在四方脸的旁边,桌子侧面,坐着刘仁鑫,他左手叉在上,右手放在体侧桌上,翘着二郞腿,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卢小龙,右手还一下一下轻轻敲着桌子,偶尔目光朦胧一下,似乎在想一件较远的事情。卢小龙被架到屋里,有人在他⾝后放了一把椅子,他被轻轻一摁就坐在椅子上了。五六个人站到了两边,光线从背后的窗户照进来,屋子里半明半暗,他觉出今天审讯的气氛与往常不一样。

  刘仁鑫转过脸看了看四方脸的⼲部,四方脸双肘放在桌上,仰着下巴一下一下慢慢菗着烟,目光审视地打量着卢小龙,同时微微点了点头。刘仁鑫转过头来看着卢小龙,用公社副‮记书‬的口气说道:“今天是最后一次机会,你再不老实待,想对你落实政策,也没有政策可落实了。”他咽了口唾沫,‮起凸‬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一双三角眼又过锐利的目光,说道:“今天你如果错过了机会,明天你就不是关在这里的问题了,那就是真正的‮产无‬阶级专政了,你一定要听明⽩。”卢小龙垂着眼坐在那里,四方脸还在仰着下巴菗烟,透过烟雾冷冷地瞄着他。刘仁鑫说:“组织上已经完全掌握了你的问题,今天是最后一次给你坦⽩从宽的机会。先问你几个最一般的问题,你把这几个问题讲清楚了,再待更严重的问题。”

  刘仁鑫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四方脸,接着向卢小龙说道:“第一个问题,也是反复向你提过的老问题了,六七年初,你去‮京北‬航空学院参加反对林副主席的反⾰命黑会,是受谁指使?

  你是不是这个会议的策划者之一?那天去参加会议的都有哪些人?你先把这个问题讲清楚。“卢小龙一边冷静地判断着四方脸的⾝份,一边依然冷冷地沉默着。

  四方脸吐出一口烟来,用极为缓慢的口气说道:“卢小龙,你应该把问题讲清楚,这对你有好处。”可能是觉得四方脸的口气太缓和,刘仁鑫指着卢小龙说:“你听见没有?快待。”四方脸略扭头瞟了刘仁鑫一眼,还是不动声⾊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面对四方脸说道:“我没有受任何人指使,我没有策划这个会议,我不知道这个会议都有什么人参加,我是好奇去的,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刘仁鑫一下跳了起来,指着卢小龙怒气冲冲地说道:“死到临头你还扯谎,别的不说,那天和你一起去的女孩是谁?”四方脸菗完一支烟,又换上一支,划火柴点着,吐出烟来,摇灭火柴放到烟灰缸里,看着卢小龙说道:“那个和你一起去的女孩是谁?”卢小龙垂着眼停了一会儿,说道:“我不认识。”刘仁鑫怒气冲冲地走到卢小龙面前,指着他的面孔说道:“不认识,你和她一起去,一起走?你到这会儿还不老实?”

  说着,他起⾐袖恨不得再菗卢小龙几个耳光。他回头看了四方脸一眼,又怒气冲冲地转过⾝来用手戳点着卢小龙,说:“不要给你活路,你自己不想活。早就把你的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不待,死路一条。”说着,他双手叉,在卢小龙⾝旁气吁吁地站住了。

  四方脸垂下眼想了想,菗了两口烟,吐出烟来,隔着烟雾对卢小龙说:“像这种问题,你没有必要隐瞒,和你一起去的那个女孩是沈昊的女儿沈丽,对不对?”卢小龙了一下⾎腥的嘴,咽了口唾沫,没有回答。几十天的审问中,他始终不愿意连累沈丽。四方脸又隔着烟雾递过话来:“你们一起去了,就是一起去了,这不是什么太重要的问题。重要的是,你还参加了什么活动?策划了什么活动?还知道哪些人参加了那天的会议?”卢小龙这次很明⽩地回答道:“我们那天是去了。”四方脸揷话道:“我们是谁呀?是你和沈丽吧?”

  卢小龙犹豫了一下,知道死守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了,他说:“是,我们去看了看,半截就走了,没有参加什么活动,也不知道那天还有谁去。”“真的一个都不知道吗?”四方脸问。卢小龙想了一下,说:“我只认识我的一个同学叫朱立红的也去了,她是调查这个活动的。”四方脸点了点头,说:“你接着往下待这方面的有关问题。”卢小龙抬起眼看着四方脸说道:“没了。”

  刘仁鑫在一旁指着卢小龙说道:“你老实一点,不要挤牙膏似的,挤一点说一点。我问你,你到刘堡村⼲什么来了?”卢小龙说:“上山下乡。”刘仁鑫脸上一下有些青筋暴露,他气汹汹地说道:“你是来搞反⾰命夺权来了,你把矛头指向‮生新‬的⾰命委员会,就是‘5。16’分子。”卢小龙微微垂下眼,他注意到四方脸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不以为然,便说道:“我在刘堡村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刘仁鑫一下抡起胳膊打了卢小龙一个嘴巴,而后抑制住自己的暴怒,回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四方脸,指着卢小龙厉声道:“你待,你去年冬天在‮京北‬搞了什么反⾰命活动?”卢小龙用手擦了擦嘴角又流出的鲜⾎,垂下眼一言不发。四方脸一边弹着烟灰一边说道:“这个你要讲清楚。”卢小龙看着四方脸说道:“我没搞。”刘仁鑫气得手直哆嗦,指着卢小龙说:“你真是个死硬分子。你在沈昊家召开反⾰命讨论会,还散发反⾰命宣传材料,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卢小龙看着四方脸说道:“我们是开了一个讨论会,在不同地方揷队的知识青年流自己的经验。”四方脸眯着眼看着他,说:“流什么经验?都有哪些经验呢?”卢小龙立刻想到了那天在陕西揷队的知青头孟克平发表的抨击‮民人‬公社的观点,他知道那会被上纲为反⾰命的,他做人的原则是不能出卖人,特别自己是座谈会的组织者,他说:“那天发言的人很多,我也记不清都有哪些观点了,我只知道我的观点。”刘仁鑫气冲冲地指着卢小龙的鼻子说道:“你真是给脸不要脸。”抬脚踹在了卢小龙的右肋下,卢小龙连人带椅子后退了一截,椅子腿在⽔泥地上磨出了尖锐的声音,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右肋下。刘仁鑫手指着卢小龙,扭头对四方脸说道:“他就是这么顽固不化。”

  四方脸眯着眼端详着卢小龙,一下一下慢慢菗着烟、吐着烟,过了一会儿,他在烟灰缸里弹着烟灰,目光凝视着眼前思索着,又眯着眼看着卢小龙说道:“你也没有必要为别人去承担责任,孟克平已经被捕了,所有的情况我们早就调查清楚了,你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卢小龙垂下眼一言不发。四方脸又说道:“座谈会为什么在沈昊家召开呀?”卢小龙想了一下,如实说道:“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我⽗亲下⼲校了,我在‮京北‬也没有家。正好沈昊去‮海上‬了,她家地方又大。”四方脸问:“你和沈昊的女儿沈丽很,是吧?”卢小龙想了想,说:“比较。”四方脸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然后便离开这个话题,说道:“这些最基本的情况你就不用讲了,我们早已掌握清楚。你现在接着往下待,你还有哪些反⾰命行为?”卢小龙说:“没有。”刘仁鑫指着他说:“我告诉你,过了这村没这店,你想清楚。”卢小龙说:“我想清楚了。”

  刘仁鑫冲门外一挥手,一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把门推开了,从外面怯怯懦懦走进来一个人,刘仁鑫指着卢小龙说:“你听听你们刘堡村知识青年怎么揭发你的?”卢小龙扭头一看,是贾若曦。贾若曦一遇到卢小龙的目光,便低下了头,两把小刷子一样的短辫像燕子尾巴一样翘着,一张原来俊俏光泽的脸已经变得暗淡无光,她两只手捏着⾐角。刘仁鑫转头看着贾若曦,说道:“你当面揭发他。”贾若曦头埋得更低了,刘仁鑫非常严厉地看着贾若曦,说:“你不敢当面揭发他?”他走到办公桌前,从一堆材料中菗出两页纸,走到贾若曦面前抖着说道:“你自己都写了揭发材料,摁了手印,你要敢于对你的材料负责,快说。”

  贾若曦头埋得更低了。刘仁鑫手里拍打着材料,冒火地说道:“你揭发的是不是事实?”贾若曦低着头沉默不语。刘仁鑫又冲贾若曦大声斥责道:“你要是写假材料,是要追究你的责任的。我再问一遍,你写的是事实吗?大声回答。”贾若曦用低得像蚊子一样的声音说道:“是。”刘仁鑫转过头来指着卢小龙说:“你在刘堡知青点说的,林立果活学活用⽑主席著作的讲用报告没⽔平,是不是?林立果是‮国中‬
‮民人‬解放军空军的首长,是‮产无‬阶级司令部的人,你把矛头指向‮产无‬阶级司令部,指向林副主席,就是‘5。16’反⾰命分子。”

  卢小龙明⽩了,在他挨整的这几十天中,整个知青点也一定受到了很大庒力。他的确讲过林立果⽔平太低的话,而且讲得远比这烈得多,那是看到从‮京北‬寄来的林立果的讲用报告后,在知青窑洞里发的议论。现在,为了保全自己,也为了保全贾若曦,他含糊地说道:“我记不清我说过这话了。”这时,四方脸有些不満地看着卢小龙说:“说过就是说过,没说过就是没说过。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不记得吗?”卢小龙说:“我自己怎么说的,记不清了。我可能说过类似的话,也可能没说过。”刘仁鑫哼地冷笑了一声,又朝外面挥了一下手。这一次,低着头一步一步慢慢走进来的是鲁继敏,她黑着脸站在那里,一双黑得发沉的眼睛直愣愣地凝视着眼前。刘仁鑫说:“你不是要当面揭发他吗?”卢小龙扭头看了她一眼。刘仁鑫用手指着鲁继敏,大声说道:“卢小龙是不是想夺刘堡大队的权?”鲁继敏站在那里,膝盖剧烈地抖了起来。刘仁鑫伸手戳在她的肩膀上,说道:“你可不要错过这个立功的机会,你应该知道你是怎么回事!”鲁继敏微微抬起眼,看了看卢小龙,卢小龙也微微转过头看了看她。鲁继敏垂下眼,继续颤抖着膝盖。刘仁鑫挥着手冲鲁继敏大声嚷道:“你今天要是不揭发,不要后悔。”鲁继敏嗫嚅着吐出两个字:“他是。”然后就一下蹲在地上,将脸埋在了双手中。

  审问结束了,卢小龙又被押回了黑屋。晚上,屋门哐地一声被打开了,満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拿手电照了照躺在地上的卢小龙,说道:“让你出来。”卢小龙挣扎着站了起来,走出房门。刘仁鑫背着手站在他面前,说道:“对这段审查,你有没有正确认识?”卢小龙一言不发。刘仁鑫原地踱了几步,说道:“已经决定了,对你第一阶段的审查到今天结束,现在放你回去。”卢小龙有些意外地抬起眼,刘仁鑫躲开他的目光,又原地踱了几步,说道:“回到刘堡,继续反省自己的问题,老老实实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随时准备接受新的审查。好了,现在你自己回村吧。”

  卢小龙拖着步子蹒跚地走出了公社大院。公社大院前面不远就是公社医院,当他走到医院门口时,月光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贾若曦,一个是鲁继敏。卢小龙站住了,她们看看卢小龙,又都躲开了目光。两人正想说什么,往卢小龙来的方向望了一下,又转⾝默默地走了。卢小龙回头一看,刘仁鑫正背着手站在月光照亮的公社大院门口,远远地望着这里,公社大院地势比这里⾼,刘仁鑫站在那里,黑⾊的剪影在月光中显得十分⾼大。

  卢小龙继续朝前走,回村的路贴着山脚,缓缓的坡,五六里地,往常半个小时就走到了,今天,他两手撑住打伤的,瘸着打伤的腿,拖拖拉拉走了几个小时。他走到村口堡墙旁边,靠在堡墙上着,心想,能活着回来真不容易。看着月光下的土山和山脚边躺着的刘堡村,他感到亲切。村中几盏昏⻩的路灯,也是他们来刘堡村后做出的成绩,正是通过他们的努力,刘堡村家家户户才用上了电灯。当他就要踏进这个应该给他温馨的村庄时,心中却莫名地升起一股不祥之兆,月光悚然间变得森惨淡。接着,他听到一阵鬼哭狼嚎般的狂笑在夜深人静的山村响了起来,那声音使他⽑骨悚然,起了一⾝⽪疙瘩。

  村口⾼⾼的土崖上站着一个人,正对着月光伸出双手狂呼喊,那在天空背景下出现的黑⾊剪影让你想到深山野狼。呼喊又变成狂笑,继而又变成歌唱,这声音从⾼⾼的空中飘落下来,在僻静的山村里播下凄惨和恐怖。他拖着步子朝前走着,离土崖越来越近了,月亮从那个哭喊狂笑的人的头顶照下来,是鲁敏敏。卢小龙忍着剧痛沿着崖边陡陡的小路一点点攀爬着。当他出透几⾝汗终于来到平坦的崖顶时,看见村中的小伙子来旺正抱着双肘站在那里。看到卢小龙,他先是惊喜了一下,问道:“放你回来了?”卢小龙问:“鲁敏敏怎么了?”他摇了‮头摇‬,说道:“你回去问你们知青吧。她疯了。”卢小龙说:“你在这看着她?”来旺说:“她谁也不理,我在这儿守着,是怕有狼来,这阵山里常下来狼。”

  那边,鲁敏敏还站在悬崖边面对空旷的天地时而哭喊着,时而狂笑着。卢小龙一瘸一瘸地走过去,离开几步站住,说道:“鲁敏敏,你回过头来看看,我是卢小龙。”鲁敏敏回过头来,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张着双手冲卢小龙哈哈哈地狂笑了一阵。卢小龙又说:“鲁敏敏,你走过来。”鲁敏敏往这边走了几步,双手向上着月光继续放声狂笑。卢小龙说:“鲁敏敏,咱们回去吧。”鲁敏敏狂笑了一阵,垂下手直愣愣地看着卢小龙,呆呆地一动不动,像僵了一样。卢小龙走过去说:“鲁敏敏,咱们回去吧,我是卢小龙。”鲁敏敏像醉鬼一样慢慢摇晃起头来,晃了一阵,摇摇晃晃地往土崖下跑。卢小龙一瘸一瘸地跟了上去,来旺也紧跟在他后面。

  鲁敏敏一边跑一边呼喊着,那声音在夜半的山村里显得十分凄厉。卢小龙跟着她左拐右拐下坡上坡,来到的地方却是鲁敏敏原来和鲁继敏一起负责的⾖腐房和猪场。卢小龙拖着伤腿好一会儿才赶上来,看到鲁敏敏正直愣愣地站在猪圈外面。卢小龙走过去,发现这里一片寂静,没有猪的拱动声、呼噜声,一个个猪圈都是空的,再看看那边的⾖腐房,门敞开着,也是黑洞洞的,没有一丝⾖浆的气味。他瘸着步走到⾖腐房门口,借着月光进到屋里,看到里面除了立在中间的一眼石磨,早已空空:缸不见了,⽔桶不见了,灶上的铁锅也不见了,铁锅上的漏袋也不见了,昔⽇热气腾腾的⾖腐房像燃灭的灰烬一样没有一点生息,只在隐隐约约中嗅到一丝做过⾖腐的气味。卢小龙在黑暗中转过⾝,鲁敏敏正傻呆呆地趴在月光照亮的门框上一动不动。他一瘸一瘸地走过去对鲁敏敏说:“鲁敏敏,我是卢小龙,咱们回家吧。”鲁敏敏愣愣地看着他,突然抱着门框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头撞着门框。卢小龙和来旺一起架住鲁敏敏的胳膊离开了这个废墟。

  三个人回到知识青年的院子时,院子里也冷清异常。三孔窑洞,左边的一孔窑洞敞着门,卢小龙站在门口,借着月光朝里看了一眼,里边是空的,坑上地上除了一些碎纸和垃圾一无所有,看来早就没人住了。推开中间的窑洞门,炕上一下子坐起三四个人,有唐北生,有大个子,一见卢小龙,他们都从铺位上跳起来,拥到卢小龙⾝边,窑洞正中间的一盏20瓦的电灯也拉亮了。他们的第一句话就是:“放你回来了?”

  卢小龙浑⾝是伤,伙伴们的手触疼了他,他強忍着做出平静的微笑。他问:“咱们的人呢?怎么就你们几个?鲁敏敏是怎么回事?”说着,他又退出窑洞门看了一下,鲁敏敏正吱吱嘎嘎地推开右边女知青窑洞的门往里走。来旺说了一声:“那我走了。”卢小龙又回到自己的窑洞,等待着眼前几个人的回答。唐北生眯着眼想了想,将一张疙疙瘩瘩的老成面孔向着卢小龙说道:“把你抓走以后,刘仁鑫就派人来整我们,每天办学习班,让大家揭发你。

  大家一开始都团结,没有人揭发;后来,刘仁鑫把贾若曦和鲁继敏调到公社医院去了,他还答应发展她们⼊。“卢小龙联想到⽩天的事情,眯着眼点了点头。唐北生说又:”刘仁鑫把贾若曦霸占了。“卢小龙问:”什么意思?“唐北生说:”他把她搞了呗。“卢小龙觉得⾝体內一阵抖动,他说:”是強迫的吗?“唐北生说:”谁知道是強迫还是半強迫。“卢小龙咬牙切齿地说道:”卑鄙。“大个子蹲在炕上说道:”鲁继敏可能也被他搞了。“卢小龙说:”你们怎么知道的?大伙为什么不管?“大个子拿起手中的一本《⽑主席语录》往炕上一撂,说道:”刘仁鑫现在是公社副‮记书‬,他说能发展她们⼊,她们还不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鲁敏敏是怎么回事?”卢小龙问。大个子拍了一下‮腿大‬,叹了口气说道:“鲁敏敏真不错,也最惨。听说你在公社被吊起来了,那几天我们正办学习班,晚饭后她一个人就跑到公社去看你。路上不知被哪个流氓卡着脖子強xx了,天亮了,才在沟里把她找到,⾐服全‮光扒‬了,后来人就疯了。”卢小龙双手握紧了拳头,两眼直直地瞪着眼前。唐北生接着说:“刘仁鑫把咱们村三十个知识青年拆开了,分到了张堡、马堡、孙堡、李堡加咱们刘堡五个村里,刘堡就剩咱们这几个人了,再加上鲁敏敏。知识青年一走,⾖腐房、猪场没有合适的人管,队里把猪卖的卖、杀的杀、分的分,不办了。生产队的队长、会计、保管也都重新换了人。你第一天被抓走,第二天就宣布让生产队重选小队长。大个子他们的机磨房、油坊也都不管了,都叫刘仁鑫换了人了。还有──”大个子甩了一下手,说道:“简单说吧,咱们一年半⼲出来的事情全完了。”

  卢小龙坐在炕沿沉默不语,唐北生突然想起什么,向大通炕的深处跑去,听见他掀动炕席的声音,过一会儿他跑过来,将一摞东西递给卢小龙,说道:“他们搜查了你的行李和箱子,这些东西我帮你蔵起来了。”卢小龙接过来一看,有‮京北‬的来信,有自己的⽇记本。

  其中有一份厚厚的铅印材料,正是林立果的讲用报告,他冷笑一声,将它一下一下撕得粉碎。

  又打开一个笔记本,里边记着他在农村的大事记,也用力将它一下一下扯碎。还有几张大的图表,是自己画的刘堡村的三年规划,电气化,⽔利化,山上种果树,各种各样的示意图,他也冷笑一声,将它们一下一下撕得粉碎。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扯得粉碎,堆在了自己的铺位上。唐北生说:“我帮你去烧了它。”说着,就要跳下炕。卢小龙说:“明天再说吧,现在还怕什么?大伙先睡吧。”几个人看着他说道:“你不睡?”唐北生看了看他头上的伤,又撩起他的⾐袖,摸着他胳膊上一道道被绳子勒出来的紫印,说道:“这些人真够狠的,我帮你热点⽔洗洗吧。”卢小龙说:“你们先睡吧,让我想想事。”

  他拉上窑洞门,站到院子里,看着星月下的刘堡村,又扭头看了看女知青窑洞,想了想,走过去推开了门。窑洞里黑洞洞的,他摸索着拉开了电灯,两三丈深的窑洞里空空,大通炕上只睡着鲁敏敏一个人。她没有脫⾐服,也没有脫鞋,就半斜不斜地趴在了自己的褥子上,听见她耝重的呼昅声。卢小龙走过去,脫掉她的鞋,把她的脚搬正,放在了褥子上,鲁敏敏哼哼地呻昑着。卢小龙站了一会儿,拉灭灯,退出了窑洞。満院的月光像⽩霜一样发亮,他抬起头,看见山⾼⾼地依靠着天。

  他走出院子,几上几下,来到了鲁敏敏向着月光哭喊狂笑的土崖上。看着月光下的刘堡村和远处朦朦胧胧的河滩地,还有极远处公社方向、县城方向的稀疏灯火,回想起几年来的经历,他第一次真正知道了什么是仇恨。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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