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与荣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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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衰与荣 作者:柯云路 书号:44817 | 更新时间:2017/12/12 |
第二十八章 | |
十几天来吴凤珠的病⽇愈垂危,一天天加強着的酷暑,正在淘汰着一个又一个衰弱的生命。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但她不想死;继而,她忿忿不平了:为什么上帝如此不公平?她还没有好好活过,还没有达到自己的追求,连失而复得的住房也没享受一下;接着,她的违抗开始动摇了:她确实感到自己衰弱无力,难以再支撑下去,气都快不上来了,还挣扎什么?于是,她陷⼊了痛苦,在灰⾊的雾中沉浮着;最后,眼前渐渐透出宁静的光明,她终于接受了这个看来不可违抗的结局,变得安然了。 “过了这个夏天,就能恢复过来了。”范书鸿坐在旁边安慰道。 “不,我大概连今天都活不过去了。”她躺在病上看着窗外,呼昅有些艰难地小声说道。头放着氧气瓶,随时准备输氧。 “妈妈,”范丹妮来了,她从家里拿来了⺟亲要的几本相册“您好点吗?” 吴凤珠点点头,她这会儿觉得好点,头脑也清醒。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爱自己的女儿。她轻轻摸着女儿的手,范丹妮的手一动不动,⺟亲的脸显得从未有过的慈祥,她轻轻握住了⺟亲的手。 “丹林呢?”吴凤珠又想到儿子。 “他就来。”女儿答道。 范书鸿把相册打开了,竖起来和子一起看。 他和她正年轻,穿着西装,在⾼耸⼊云的埃菲尔铁塔前微笑,在宏伟古典的卢浮宮前微笑,在巴黎圣⺟院前微笑,在塞纳河边微笑。我们也有过那样年轻的时候,脸上一丝皱纹都没有。夫妇俩摸抚着照片感慨万分。 他和她正当年,在公园的草坪上坐着,⾝后是绿树,是湖⽔,是⽩石桥,⾝前,七八岁的女儿正与三四岁的儿子在草地上玩耍。夫妇俩的目光落在儿女⾝上,一个红⽩花纹的⽪球在如茵的绿草上快地滚动着。 他们用目光追踪着。红花纹,⽩花纹。如茵的草地,⻩了又绿,绿了又⻩。秋风扫下落叶,像无数铜钱洒満草地。大雪来掩盖。一次又一次秋风凄凄地刮过,他和她坐在草坪上,显老了,添皱纹了,层层秋霜落在脸上,他和她凝视着枯⻩的草,面前没有儿女——他们大了,各自去活动了,经风雨了,见世面了。⽪球呢? 那只⽪球还在呢。吴凤珠说。范书鸿点点头。他们一直还保存着它,那里有儿女的童年,有他们对儿女的爱。在哪儿放着?范丹妮问。在藤筐的最下面。吴凤珠答道,那天翻笔记本时她还见到过它。 一张张照片记录着岁月,记录着他们的生命。秋霜一层层积累着,越来越浓重。他的⾝子不再直,她的头发开始花⽩。他和她扶着铁锹,卷着腿站在⼲校的⽔渠旁。两个人的目光久久凝视不动,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惘然。 主治大夫来了,神情温和。后面跟着几个实习医生,还有护士。⽩⾊的⾐帽在病边围着,问询过了,检查过了,宽慰过了,⽩⾊队伍肃穆地走了。 丹林呢? 他有点事,一会儿就来。 她呆呆地凝视着窗外,清楚地感到生命正从体內一点点离去,好像有个唧筒把她的生命之一点点菗走。她的脚已经发空,发凉,渐至脚脖,还在继续上移。 门轻轻推开了,王満成、张海花夫妇提着⽔果进了病房。 “难为你们了…”吴凤珠说。 “您放宽心养病吧,啥事有我呢。”张海花安慰道。 自从吴凤珠病倒,这些天来她就没停过,満京北的跑来跑去,联系医院,叫汽车,找名医,里外照顾,还在吴凤珠前守过两夜,眼已熬红了。吴凤珠此刻对邻居只有感,再无一丝嫌意。人心都是好的,是可亲的,要和他们永远分手,都是惆怅的。 “妈妈,您好点吗?”一个耝壮的男人毫无声响地进来了,走到边问候。 是孟立才。 “你怎么来了?” “听说您病了,专程来看望您。”孟立才満脸诚意。 他开着摩托车在德昌大道上疾驰。刚在昌平谈成一桩买卖,他非常得意。宽阔的马路像飞速的传送带后掠着,两边的树,呼呼的风也后掠着,面来的汽车、被他超过的汽车都在后掠着。昌平——⽔屯——⽩浮——西沙屯——満井——北大桥——沙河——定福皇庄——史各庄——朱辛庄——二拨子——回龙观——西三旗…他风驰电掣一路南下直扑京北。摩托车的马力就是他的马力,摩托车的速度就是他的速度,摩托车的气派就是他的气派,他简直可以把马路碾塌。他腾飞起来,自空中向前方俯冲,京北城越来越近,像一摊搭好的积木,哗啦啦被他冲了个七零八落,红⻩蓝绿,漫天横飞。 范丹妮?他冷笑一声。前些天他已然大大方方和她离了婚。他不稀罕她,瘦巴巴的可怜虫。他很快又要结婚了,今天专程去范丹妮家送请帖,请她和全家人参加婚礼。你们好哇,请你们去参加我的婚礼宴会,请赏光。他想看看他们家如何难堪,老头老太太会不知所措,范丹妮也难以发火。他态度绝对“诚恳”哼,他咬了咬牙,这就是他恶毒的风度,这就是他微笑的报复。 然而,却从邻居那儿知道吴凤珠已住了院,生命垂危。他扶着摩托车沉思了一会儿,踏着了火,奔医院而来。 “你们虽然离了婚,还是朋友,互相帮助…”吴凤珠低弱无力地慢慢说道。孟立才感到着⾝后的范丹妮,他闭一下眼,做了只有吴凤珠能看见的回答。 孟立才走了。张海花、王満成也走了。天快黑了。 吴凤珠又昏了,紧急抢救了一番,她又微弱地睁开了眼。这一次,她知道自己是真的不行了。范书鸿坐在旁边也感到她已奄奄一息,范丹妮从医生的眼睛里读到了结果,她快步离开病房,给范丹林打电话,也给心理所导领打了电话。 都走了,只有范书鸿坐在⾝旁。病房內空寂寂的,范书鸿显得苍老疲倦。从此,她将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了。她此刻才明⽩:在这个世界上,丈夫是她最亲近的,几十年的共同生活这时显出了全部圣洁和宝贵。 书鸿,你听我说,她喃喃低语着,这是她最后的时间了。我对不起你,‘文化⾰命’中——我一直没告诉过你——我曾经想过给你贴大字报,草稿都想好了。 …她在历史研究所的大字报栏前移动着,在人山人海中挤着,寻找着每一张批判范书鸿的大字报,寻找着每张大字报中有关范书鸿的字句。她的原则很清楚,只要范书鸿的质被定为敌我矛盾,她就贴大字报和他划清界限… 凤珠,不说这些了。我当时也认为自己就是反动权威。范书鸿说道。 不,她还有忏悔的话要对丈夫说。在巴黎,年轻时,曾有个叫黎倩的女同学很爱慕范书鸿,黎倩多次写给范书鸿的信落在她手里,她都撕了。后来我们回国后,黎倩也给你来过信,两次,都很长,我都没有告诉你。你能原谅我吗? 范书鸿的心呆滞,但仍然有一些震惊:这就是子做的事情?她一贯诚实,认真到迂腐的程度,然而她也骗人,而且欺骗他。黎倩是自己年轻时惟一真正为之动心的女友,他一直以为是她有意疏远了自己,这曾让他痛苦。而这一生的误会竟是吴凤珠造成的,如若不是吴凤珠的手段,他可能是另一种生活了。然而,他还说什么呢?面对子期待的目光,他只能点点头。一切都过去了,惟有他们几十年的共同生活存在着。他们的儿女,他们的患难。看着子那浮肿多皱的脸,想着她的忏悔,他心中不噤生出一丝怜悯——这多少破坏了他那悲哀难舍的心情。人在一生中,出于利益考虑要做许多违背良心的事情,临近生命终结时,却希望得到宽恕。为什么生前不能不做亏心事呢?或者做了,当下就坦率承认,求人宽恕呢? 他也有对不起子的事情,一件件在心中放着。 人做了亏心事是不会忘记的,他现在也待出来,求得子宽恕吗?不。他不想破坏她的安宁了。然而,倘若她现在恢复了健康,他就会对她承认吗?他在心中微微摇了头摇,不会。他也终于明⽩了:人在告别尘世时才会真正忏悔,人在尘俗中是很少忏悔的,他们有利益,有虚荣,有暧昧,有伪善。 他眼前隐隐浮出一个幻象。他管理着一个大库房,很⾼,很深,很暗,窗很小,里面一排排、一垛垛、一层层、一箱箱堆満着物品,夹出许多横横竖竖的巷道,散着冷的气味。他在里面走来走去巡点着。大门哗啦啦敞开了,泻进一大块耀眼的光。参观检查的人来了,他们在巷道中走着,上下观察着,他任他们看。仓库里有几处蔵匿着他的隐私,谁都很难看见,但他自己却无时无刻不感到着它们的存在。突然,他惊愕了,检查的人群中居然有吴凤珠。 “你想什么呢,书鸿?”吴凤珠在他眼睛里读到了什么,声音微弱地问道。 噢,我突然想到那年在河北管仓库的情景了,想到你给我寄去一条⽑。仓库里很,⽑一收到就穿上了。他没有全说假话,但他也没全说真话。 吴凤珠眼里露出回忆往事的幸福:“你还记得我给你寄的⽑?…那天下着大雨去给你寄的…” 范书鸿点了点头,这一刻他是真正地忆起了。就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有了忏悔。忏悔过去,也忏悔刚才。 “丹林怎么还没来…”吴凤珠喃喃着又一次昏了过去。 浓荫在烈⽇下把月坛公园笼罩成一个绿森森的孤岛。为了避开游人,他们不得不站在几棵枝叶稀疏的小树下,被筛弱了的光仍然⽩晃晃有些晒人。 “你想找我说什么?”范丹林含笑看着陈小京问道。这个会说一口流利英文的中生学,他是在一天晨练时偶然结识的。今天接到她的电话,原以为是她爷爷,经济学界的老权威陈子越找他有事。及至到了她家,她早就在楼下等候了。我想和您说点事,不能让别人知道,要紧的,行吗?她请求道。他们便来到了公园里。 “和⽗⺟吵架了,还是和老师闹矛盾了?”范丹林问。 陈小京用脚轻轻踢着青草,她依然穿着短袖的红⾊运动⾐,⽩⾊的运动短,露着两条很健美的腿,匀称的⾝体散发着青舂的生气。 “是不是想偷偷做件一鸣惊人的事情?” 陈小京疑问地看了他一眼。 “比如,翻译一部长篇小说?” 陈小京慢慢摇了头摇。 范丹林忽然间有了朦胧的感觉,差不多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但他仍含笑问道:“那你有什么事和我说呢?” “…”她抬起头,该叫叔叔,但她又不愿意这样称呼范丹林。她就是想找一位像长辈又不是长辈的朋友谈“我…”她皱着眉想了想,用脚尖踢着草地“您可能会笑话我。” 范丹林最喜的成语是“大智若愚”他照理还会装傻下去,但是,他怕姑娘最终会失了谈下去的勇气,便温和地问道:“你是不是…男朋友了?” 她仍旧一下一下慢慢踢着草,没有否认。 “是同学吗?” 她微微点了点头。 范丹林长辈一样地笑了,既感到愉快,也有一丝莫名的惆怅。 “这样好吗,您说?”小京抬起眼问。 “你和爸爸妈妈说过吗?” 小京摇了头摇:“没有。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范丹林感到一种获得特殊信任的心理享受,也有了可以随便说话的权利——如果姑娘会汇报⽗⺟,他是不便多说的。 “具体什么情况呢?”他问。 陈小京又低下头。 自己是怎么开始初恋的呢?自己在学校一直是骄傲的,没有人比她学习更好,她也看不起男生。可是,去年在山区农村夏令营时“他”就闯⼊了她的心。是他在长途行军的队伍中,伸手拿走她的背包,调⽪地笑着:我劲用不完。然后蹦蹦跳跳地踩着石头过了涧中清澈见底的山泉,又回过⾝来伸手牵扶她。是他帮助她吱嘎嘎摇着辘轳,从三十米的深井中吊出第一桶⽔,他提起吊桶,哗地把⽔倒⼊⽔桶,动作是那么⼲脆利索。我来吧。他一蹲⾝挑起⽔桶,颤着扁担走了。清晨的山是那样青,石阶小路是那样⽩,林是那样静,村子里炊烟袅袅,远山一片清脆的鸟叫… “你对他有更多的了解吗?”听完小京断断续续的讲述,范丹林关心地问。他在心中感到着对那个男孩子的一丝隐隐的嫉妒——完全不该有的可笑的嫉妒。 “没有,后来我们就好了,经常见面,还通信——当面的信。” “那你应该对他有更深的了解再判断。还有,你们现在的思想感情还没完全成,等你成以后,你也许会发现,一切都是另一回事。” “这我知道,可我相信,我已经了解他了。如果以后我真的发现不爱他,我就和他分开。” “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嘛。” 范丹林笑了:“其实你并不是犹豫不决。你早就有了判断,只是想找人谈谈,得到理解和支持,对吧?” 陈小京歪着头斜睨着范丹林:“是。不过,我也确实有事想问问您。” “问什么呢?” “他是我们学校的生学会主席,他想在下学期联合几个学校办一个大型的科学节,您能帮助我们吗?” “你们自己办?” “是,我们自己办。先成立筹委会,自己募捐,自己组织,印门票,印请帖,印纪念册,请各个学科最著名的科学家,计划可庞大了。他让我帮他⼲这件事,从暑假就开始了。我们要使这个科学节成为国全中生学的科学节,如果再推广,应该成为全国中的科学节。” “野心够大的。” “那当然。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结底是我——们——的。”小京说着,调⽪地笑了。 经过又一番抢救,吴凤珠再一次睁开眼时,窗外已然全黑了,丹妮、丹林守在病房。 “丹林…”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说着。 “妈妈,您要说什么?”丹林俯下⾝。 “丹林,你…”“妈妈,我听着呢。” 她嘴微微歙动着,发不出声音来了。她直直地看着儿子,用目光继续呼唤他。丹林听懂了,也俯下⾝一次次叫着她。她即将告别亲人,她的呼昅已经停止,目光开始矇眬,她最后无声的言语都是在呼唤儿子,她要在儿子的呼唤中离开人生,她就要合上双眼了,但她发现了站在儿女⾝后的一个人,她的眼睛不动了,直直地盯着他。 那是刚来不久的心理研究所委记书岳楷诚。 “凤珠同志,是我,岳楷诚。”岳楷诚俯⾝亲切说道。 她两眼直直地盯着他。 “你为祖国、为民人做了许多贡献,你是好同志。” 她仍直直地盯着他。她的手已经冰凉,她的脸也毫无表情,只有眼睛还在提问。范书鸿用手轻轻合上她的眼睛,但她的眼睛又慢慢睁开了,仍然盯视着岳楷诚。 岳楷诚有些惶然了。 范丹妮把他拉到一边:“你知道我⺟亲为什么不瞑目吗?” “她…” “她几十年要求⼊,你不知道吗?”范丹妮咬牙切齿地问。 “我们可以研究追认她的问题…” “不行,她现在等你的回答呢。你告诉她,已经批准她⼊了。” “这是原则问题,我不能说假话…” “你的假话说得还少?现在就是要让你说句假话,人道主义。你懂不懂什么叫死不瞑目?” 岳楷诚硬着头⽪走到病旁,吴凤珠眼珠凸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吴凤珠同志,你的组织问题经导领研究,已经解决了。”他用尽量模糊的语气说道。 吴凤珠还盯着他。 “已经批准你加⼊组织了。”他流着汗,用更为明确的语言说了一遍。 吴凤珠眼睛合上了。十点三十分。 她的脸上似乎留下一丝隐约的微笑。 两盏红灯笼亮晃晃,把独家小院照得一片通红。客厅內张灯结彩。今天是岳楷诚的孙子过周岁生⽇,合家聚。夫妇俩着手站在院门口等候。所里的小轿车开到院门口停下了,儿子儿媳抱着胖乎乎的小宝贝从车里钻出来,爸爸,妈妈。儿子叫道。爸,妈。儿媳叫得更甜。星星,认得不?这就是爷爷,这就是。你们看他笑了,他认出你们了。来,叫爷爷抱抱。好一个宝贝孙子,被夫妇俩抱进了院。 “爸,还挂灯笼了?”儿媳跟在后面,望着客厅门口的红灯笼⾼兴地问。 “为的喜庆啊,民族风俗嘛。”岳楷诚笑着说。 一进客厅,辉煌的灯光下是摆得琳琅満目的八仙桌,家宴将在这里举行。 “弄这么多吃的啊。”儿媳笑得咧开了嘴。 “给咱们星星过周岁嘛。” 女儿正在厨房里帮着保姆忙碌,又往客厅里端上菜肴。 我也去帮着弄吧。儿媳说着就要脫下外⾐进厨房。 不用,今天不用你们忙。公公、婆婆连忙劝阻。你就坐这儿好好休息吧,吃⽔果吗? 做儿媳的満脸放光,不好意思地在沙发上坐下。她为岳家生了个孙子,她有功。 丈夫也挨着她坐下。看着爷爷哟哟哟地逗孙子,他也感到幸福,感到自己完成了做儿子和做⽗亲的双重使命。 家宴开始了,笑一片。来来来,最重要的节目现在开始了。岳楷诚端上来一个大托盘,红绒布上堆満了东西:糖,⽔果,⽪球,玩具手,塑料花,钢笔,计算机,公文包,钱包,玩具小汽车,模型机飞,尺子,⽔彩… 这是⼲什么呀,爸? 对咱们小星星来个测验,看看他抓什么,就知道他将来喜什么,⼲什么。 抓糖和⽔果呢? 说明他长大是馋嘴。 抓手呢? 说明他长大喜当军人。 抓钢笔呢? 说明他长大喜写作,当作家。 抓计算机是当工程师?抓公文包是当⼲部?抓⽪球是当运动员? 对对对。 抓小汽车呢? 那他不是当司机,就是当首长。小姑子在一旁抢着回答。 大家哄堂大笑,都伸着脖子围上来,把大托盘端到一岁的星星面前:星星,你要什么,抓呀。星星眼花了,左右看着,伸出小手,众人屏住呼昅盯着他的手,似乎这将决定全家未来的前途。星星的小手在托盘上拨拉着,他抓住了糖。 不不,这不能算。岳楷诚连忙拿下孙子手中的糖。这没摆好,糖放得太近,他捡近的抓。来,重来一次。他把托盘上的东西调动了一下。小星星胖胖的小手在托盘上晃动,岳楷诚跟着他的手,紧张地移动着托盘。这一次,星星一手抓住了小汽车,一手抓住了钢笔。于是乎全家呼起来:他以后又是作家,又是首长。 这时电话响了,岳楷诚听着电话眉头皱起来, “怎么了?” “没什么要紧事,你们接着吃吧。所里有个人病了,我去看看就来…星星,和爷爷再个见啊。” 星星在⺟亲怀里朝天挥舞着⽩⽩胖胖的小胳膊小腿,活鲜鲜地咧嘴笑了。 ⺟亲去世了,范丹妮哭了起来,范丹林默默站在边,眼泪流了下来。 岳楷诚也静立默哀。 她总算死得其所了——尽管岳楷诚说的是假话,看着子脸上留下的一丝似乎并不存在的微笑,范书鸿呆呆地想。大巨的悲哀随即慢慢涌上来。她走了,从此,他孤独了。 吴凤珠听到了女儿的哭声,也感到了亲人们的悲伤。她用他们听不见的语言温和地劝说着:不用难过,这是生命的归宿,永远不回到归宿,人该多么疲劳啊。 她现在解脫了。她轻悠悠地飘了起来,脫离了自己沉重的形骸,也脫离了尘世那数不清的羁绊,在一个透明圣洁的空间飘着。忽然,她像进⼊了旋涡,被一股大巨的力量昅⼊了一个黑暗不见尽头的隧道,像火车过隧道一样,飞速地往里进着,两边是呼呼的风声。她知道,这是不可抗拒的。 出了隧道,一片光明。她又向上飘着,透明的天空出现了一个分界面,像海平面一样闪着蓝光。她升到分界面上浮着,好像浮在海上。再往上浮,脫离“海⽔”她就彻底告别尘俗世界了,她就永远没有听到亲人们声音的可能了。 她踌躇了。再沉下去是很累的。 这时,蓝⾊的空⽩里出现了一个新的世界:红⾊的天空,黑⾊的草地,蓝⾊的太。一群她认识的人招着手朝她走来,有她的⽗亲⺟亲,还有许多长辈。她的⾝子飘了起来,伸着手朝他们走去。 童年时的家乡在眼前展现了。小镇,小河,小桥,河边的石阶,桥下的木船,桥头的柳树,镇边的田地,树叶形的池塘,岸边的青苔,缓缓的坡,坡上一间草房,草房前一片⻩澄澄的油菜花,藌蜂嗡嗡飞,她在油菜田边玩耍,童年时的小朋友都来了,拍着手对着油菜田唱起歌来,听不见的歌声: 我们出生了 我们死了 我们死了 我们又出生了 我们没有死 我们没有生 我们没有生 我们没有死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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