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和刀子 第二十二章 别疼了我的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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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刀子和刀子 作者:何大草 书号:44811 | 更新时间:2017/12/12 |
第二十二章 别弄疼了我的左乳 | |
晚上觉睡前,我把自己的⾝子洗了又洗。温⽔从噴头里流下来,流成了好看的雨伞状。从前妈妈总把盥洗间的灯泡弄得很小,灯光就跟月光一样模糊。现在,我换了一只最明亮的灯泡,非常的明亮,亮得就像一颗太,当我仰起头去接温⽔的时候,我就像看见太天的雨⽔在淅淅沥沥地落,落到我光滑的⾝子上。这是我对自己最挑剔的时候,让温⽔把我⾝子的每一个旮旯、每一条隙,都冲洗得⼲⼲净净。温⽔还带来了疲倦和不安,是不安分的那种不安。我不说出来,你也知道的,我是十八岁的女孩了。盥洗间的墙上贴着一面很大很大的镜子,那是从前我妈妈贴上去的。这么大的镜子是适合她的。她并不算特别的⾼大,但是镜子可以知道,她的心有多⾼、心有多大。当然,在昏暗的盥洗间里,镜子也可以告诉妈妈,她的漉漉的⾝体还是结实的,光滑的。她还没有回家来。 我现在澡洗的时候总是很有耐心,我的头发长了,我得仔细地冲洗头发里的风屑。我常常出汗,陆战靴里的脚,涤纶校服里的、背和腋窝,都要好好地洗。今天我不仅仅是仔细,而且小心翼翼。我的被拳击过的左啂,被摸抚过的左啂,还在一阵一阵地肿痛。我在灯光和温⽔下端详着它,它上边有一小块青紫的痕迹,是被打出来的,也像是被拧出来的,但是它依然是満的,甚至比右啂还要坚一些,昂着它的啂头,我用温⽔淋它,它就颤巍巍地跳一下,它就像是一个女孩,它如果写出来,应该写成是她。 觉睡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朝左边侧卧着。这样,我的左啂就可以轻轻地搁在凉席上。青竹的凉席是凉浸浸的,缓解了它的肿痛。我糊糊想起任主任的侄儿,他的手出了那么多汗,贴在我的左啂上,还是没有一点温度,仿佛死去的蛇。天亮的时候,我醒过来,发现我的左啂一直都被自己的右手轻轻地捏着。 我去上学的时候,左啂没有了肿痛,⾝上没有了唾沫,撕破的校服已经被换下了,就连任主任侄儿摸抚过我的那只手,也被我淡忘了。到了学校,时间还早,滨河路车⽔马龙,而街沿上行人稀少。铁栅栏门外的几棵泡桐树气蒙,一个人靠着树⼲在等着我,这是朱朱。 朱朱的脸⾊是少有的严肃,这是她第一回在我面前做得像一个班长。她说,风子,你好好跟我说,昨天你和小任做了什么事? 我吃了一惊,脸发起烧来,赶紧大声呸了一口,我说,我做了什么事?这跟你又有什么事? 朱朱细细地看着我,像一个察警在沉思着怎么让嫌疑犯开口。我被她看得很不舒服,我说,怎么了呢,又怎么了呢,朱朱,昨天他摸了我的脯。 朱朱哦了一声,她说,脯?…小任杀自了。 没有人能够确定他是什么时候杀自的,甚至连察警都只能说,他死了,是杀自,不是他杀。他是在盥洗间用两女人的长筒袜丝把自己吊死的,袜丝的另一头系在固定噴头的螺钉上。察警说,袜丝是茶⾊的,有八成新,洗过两次,在光下晾晒过两次。但没有任何人知道它们的来源。任主任也许明⽩一点点,但她已经昏死过去了。宋小⾖也许知道一点点,她就住在他的楼上。但是宋小⾖说自己什么动静也没有听到过,从来也没有听到过。 那天上午,整个学校都推迟了上课时间。很多人都往任主任侄儿的住处跑,想看到一些让人惊奇的或者让人恐惧的场面。朱朱拉了我也往那儿走,我说我不去,我不想去。但是,她还是把我拉去了,她说,你不去,反而让别人疑心。我听得一头雾⽔,我说,疑心,疑心我⼲什么?朱朱说,算了,你不说,别人也不知道你是当事人。我急了,我说,什么叫当事人?朱朱说,也许不叫当事人,反正是和他的死有关系的人吧。我还是发急,我说,我有什么关系呢?朱朱停下来,盯着我冷笑一声,全班人都晓得,他要你单独去见他。你去了,还让他摸抚你的…Rx房,然后,他就死了。我口气,嘴和牙齿都在打哆嗦,我想跟她说,摸Rx房算什么,比这个还厉害的事情我都⼲过呢!可我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我们到了那幢楼下,看见许多人在沿着楼梯爬上爬下,像一跟电灯线上爬満了苍蝇。芭蕉丛的边上,警车和救护车停在那儿,套了⽪套的狼狗在打着响鼻,所有这一切,都造成了莫名其妙的奋兴。那是一幢老式的红砖楼,楼梯都裸露在外边,楼梯连着台,门就开在台上。我的眼睛朝上跳了一层,宋小⾖的门关得严严实实,橄榄⾊的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台上还晾着一件橄榄⾊的套裙,橄榄⾊现在就是她的颜⾊。挂在台上的裙子,就像宋小⾖正背了手站在台上。在每一本时尚的杂志上,橄榄⾊的女人都是神秘的女人,她们的眼睛都像是狮子的眼睛。对对对,你说对了,就是那个狮子,洲非沙漠中狮⾝人面像的那个狮子。 噢,我居然因为宋小⾖说到了狮子,说得那么远,又说得那么玄,可发生在这儿的事情,不都是玄乎乎的吗? 在那个时候,人群在红砖楼下动了起来,任主任的侄儿被一颠一簸抬下来了。 这个死去的任主任的侄儿,知道他的名字,提到他的人,都叫他小任,或者任主任的侄儿,一直叫到他死掉、消失,人们还会这样叫。他被裹在一⽩⾊的被单里,由于他的矮小,倾斜的担架显得很空旷。人群向两边侧让着,都装模作样地捂住自己的鼻子。我没有嗅到尸臭,但我晓得在夏天死人是容易发臭的。伊娃曾经写过,死去的人会发出臭咸鱼的味道,死掉的皇帝、平民,美女和⿇风病人,他们发出的臭味都是一样的。我就想,可怜的任主任的侄儿,现在也和皇帝一样了吧? 我们其实还什么都没有嗅到,但朱朱已经在⼲呕了。她说,风子,我们赶紧走吧。 三天之后的下午,泡中在殡仪馆为任主任的侄儿举行了遗体告别仪式。任主任提出,要有生学代表参加。她说,一个老师以⾝殉职,却没有生学参加悼念,这是很荒谬的。哦,是的,讣告上说,他是以⾝殉职的。你想一想,这也是对的,一个老师死在自己的学校里,是应该叫做以⾝殉职吧?生学代表的人数落实到我们班,刚好有十个名额。 宋小⾖不管谁去谁不去,授权给朱朱,你说谁去谁就去。朱朱先是让大家自由报名,但没有人响应。那天下午有计算机课,这等于是大过网络游戏瘾,而课后还有一场班级⾜球赛,男生自然不肯放过,而女生也等着要去给自己的明星喝彩。朱朱有些慌神,看看我,我说,我去。她又看看陶陶,陶陶说,我去。阿利和金贵也说,我们也去。朱朱说,还差五个人。陶陶扔了一个纸团子到台上,朱朱拆开看了,就点了五个人的名字。 那五个人是同一类人,每个班都有这种人,缩头缩脑,个个都是很⼲瘪、矮小、胆怯、愚蠢,平⽇就跟鼹鼠似地往角落里边躲,我们从没有把他们看清楚过。宋小⾖提到他们的时候,爱用一个词,渣渣。全校大扫除,她说,我们班连渣渣都不要放过。运动会拔河,她说,我们班连渣渣都要用上。渣渣们也不吭声,总是低了头,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朱朱点了这五个名字,加上一句,期末的行分,每个人加十分。但是,有一个渣渣令人震惊地表示了反对,他说,明天下午我有别的事情。朱朱像宋小⾖一样,哼了一声,说,个人的事小,学校的事大。 然而他也冷笑了一下,说,学校的事,关我×事! 从没有哪个渣渣敢这样说话,而且居然还冷笑。我侧⾝看了看他,他的脸⾊苍⽩,眼睛很可怕地虚成了一条,上下嘴都长満了青舂红疙瘩。我就晓得,这个家伙是想借机造反了。朱朱闷了一下,很严肃地说,一个人说话做事,不要没心没肺的。小任…老师以⾝殉职,尸骨未寒… 那人又冷笑,说,×,他还不是自找的! 陶陶站起⾝,大踏步走到他的座位前,抓住他的⾐领把他提起来,扬手煽了他一个大耳光。×,陶陶说,这也是你自找的。 那家伙也不反抗,也不哭闹,还是冷笑,说,自找有什么不好,你老爸坐班房不是自找的!你老妈守活寡不是自找的! 陶陶僵在那儿说不出话来。全班安静得可怕。陶陶一定在想,没有人笑,但是每个人都在心里笑。那个渣渣把头昂起来,把満脸的红疙瘩冲着陶陶的眼睛和鼻子。 但是,他的脸上立刻又吃了一记大耳光。金贵就坐在他的左后边,金贵直起⾝来,隔了两张桌子,一把把他转了一个圈,劈面就煽在了他的面门上。这一记耳光比陶陶打的更响亮,⾎从渣渣的鼻子、嘴角噴出来,渣渣扑在座位上呜呜地就哭了。金贵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右手了左手,又坐了下去。 遗体告别那天,天上一直都在落着小雨。殡仪馆的对门是一家牛场,现在已经荒废了,院墙坍塌,大门虚掩,院子里的茅草和树木都在生气地生长,绿得让人眼睛都痛了。太从雨⽔的隙中穿出来,把漉漉的地面、瓦屋、树叶…都熏出一片⽩⾊的⽔雾烟雾,热得让人心头发闷,也热得让人恰到好处地萎靡不振。在这个活人告别死人的时候,谁有心肝表现得蹦跳呢。任主任的侄儿躺在塑料花丛中,蜷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小团,他那被女人袜丝勒过的脖子,现在套上⽩⾊的硬领和宝蓝⾊的领带,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告别室小而又小,有一个生学站在门口发放玫瑰,⻩的,红的,⽩的,进去的每个人都能领到一支,然后放在任主任侄儿的脚当头。他的脚上穿着一双千层底的布鞋,⽩⾊的鞋底纳満了黑⾊的线头,像一个人的脸爬満了蚊子。我们躬⾝放花的时候,那双鞋底就在我们头上沉默着,如同一张沉思的脸。外边还在落雨,我们的头发⾐服都被雨⽔紧紧地粘着脸和⾁,屋子里充満药⽔和雨⽔的味道。⾼二?一班的十个人朱朱在前,那个挨打的渣渣在末,我们绕遗体一圈,都把头低着,唯有那个渣渣却厥着脑袋,狠狠地瞪着死去的人,咬牙切齿的样子,脸上的红疙瘩都成了紫肝⾊。 出了告别室,我们又一一和死者的亲属握手。除了任主任,还有几个长着同样宽阔下巴的男女,大概都是任家的人吧。任主任的手结实、有力,茧巴生硬,这种女人的手,谁握过一回,谁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握完了手,我们就沿着屋檐站着躲雨,等着雨停。可事后想起来,我们不像是等着雨停,倒像是在等着什么人走来。 一切都快结束的时候,我的意思是说,整个告别仪式和雨⽔都已经到了尾声了,远远地,我们都看见一个人踏着坑坑洼洼的雨⽔来了。他很⾼很瘦,步子坚定,但也有些无法控制的摇摆,他的大脚板踩在⽔洼上,就像车轮辗过去,溅起大片的⽔花和⽩花花的热汽…朱朱捅了我一下,她说,你看是谁呢?我说,我看不出来。我说的是实话,我的眼睛被热汽蒸得快要睁不开了。 朱朱说,你别装蒜了。 就这么说着,那人已经走到告别室的门口了。所有人都用吃惊的眼睛看着他,然而他什么也不看,隔着雨帘,他首先向躺在屋里的那个人鞠了一躬,随即从发花人的手里菗了一支⻩玫瑰,就进去了。他进去的时候,最后一个人刚好出来。两个人都走得很谨慎,自然不会像电影里通常表演的,撞了个満怀。他们只是僵在那里,对视了一小会。一个说,您好,密斯宋。一个说,是你吗,包京生? 我也是在宋小⾖叫出包京生的那个瞬间认出他来的。他变多了,就像被人用斧子劈成了三半,只留了中间的那部分,真是瘦得不行了。他还穿着舂天的校服,⾝子裹在里边看起来就像是一旗杆。只不过他的脑袋还是那么大,甚至更大,鼻孔、眼睛和嘴巴都跟洞⽳似的,向着娇小的宋小⾖俯瞰着。宋小⾖不说什么,侧⾝让了包京生,就往门外走。但是包京生把门堵住了。 包京生问宋小⾖,我来,您很惊讶吧? 宋小⾖不说话。 包京生又说,生学来给老师告别,没做错什么吧? 没错,宋小⾖说,你没做错什么。 我没做错什么,那么,包京生说,您,你们,⼲吗要把我赶出学校呢? 我们都站在屋檐下侧耳细听,雨⽔从瓦槽子里淌下来,滴滴嗒嗒的声音很让人惊心。过了好久,才听到宋小⾖说话,她的话里夹着冷笑,也夹着颤抖。她说的是英语,大概是要包京生滚出去吧,但也许只是请他让开,她要出来。在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是愤怒还是请求。这在宋小⾖真是少有的事情啊。 但是,包京生还是捧着⻩玫瑰,堵在那儿。遗体告别室外那么多生学、老师,还有任主任,都不知道如何是好。蒋校长又到武汉取经去了,他如果在场,也只会用手指头不停地梳头发吧? 这时候,陶陶开始向包京生走去了。他的陆战靴踩在⽔洼上,却没有溅起什么⽔花来,因为他走得磨磨蹭蹭的,一点没有气力的样子。我偷偷看了看金贵,金贵没动,只是用右手轻轻着左手。 包京生没有回头。他没有回头,却好象知道有谁在朝他走来了。就在陶陶走近他后背的时候,他让过宋小⾖,径直走了进去。他跪在任主任侄儿的脚当头,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把那一支⻩玫瑰放在他两只布鞋的夹中。⻩玫瑰很奇怪地从脚里翘起来,跟⾼炮似的。包京生把自己铸造的⾼炮看了一小会,转⾝走了出去。他一直走,没有回头。雨已经停了,他走在忧伤的、⽩花花的雾气里,消失了。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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