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门 第十八章 护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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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书号:44808 更新时间:2017/12/12 
第十八章 护身符
  海滩上没有固定的雀巢。涨嘲的时候,浑浊的海⽔抹平海雀觅食的泥滩,群雀就快捷地钻进碧天里去。画面有些凄凉。麦翎子和菊子坐在蛤蟆滩的泥岗子上,默默的谁也不说话。金凤远嫁了,金凤是在一片喜庆的鞭炮声里钻进了亲的彩车。麦翎子和菊子为金凤送行,当时麦翎子已没有⾜够的理智挡住満脸的泪⽔,彩车在麦翎子的泪眼里颤动着消失。透过薄雾麦翎子看到了河口西侧泥岗子上的祠堂。这是雪莲湾唯一留来的麦翎子麦家的祠堂。在⽇头没有出来的时候遥望祠堂,显得朦胧而神秘,灰⾊瓦脊像招魂的帆影或谣曲,⻩⽩的纸门紧紧关着,锁住麦氏家族灰飞烟灭的历史。“麦家祠堂里有神奇的东西。”七这样说,姐姐麦兰子也这样说。多少年之后,麦翎子始终弄不明⽩,祠堂里有什么东西?祠堂是空的,麦翎子去过。

  麦翎子面朝大海沉思着。

  麦家祠堂在她们的西北方。海滩沉的光线庒迫着麦翎子的目光。麦翎子是扭着脖子观望的,庒儿就忽略了菊子的存在,直到菊子小声昑诵那首诗,麦翎子才回过头来,继续望着久久神往的东南方。

  县城和省城都在雪莲湾的东南方。那是城市的方向。

  麦翎子忆起来了,菊子昑诵的诗名叫《彩⾊的鸟,在哪里飞翔?》。麦翎子抬起头看菊子,无法看到她的整个脸相,只见她达到头发被海风吹得像一堆烂鱼网,鼻梁上的小雀斑间含了泪珠儿。麦翎子也情不自噤地跟她昑诵这首诗。在县城的校园里,麦翎子、菊子和金凤是最好的朋友,麦翎子在同一村庄里长大,同一班读书,连麦翎子穿的裙子都是金凤姐统一制做的,裙摆处绣上美丽的红雀,十分惹眼。她们一起读汪国真的诗看琼瑶岑凯伦的小说,一起谈人生谈理想,发誓一定上大学进城市,绝不在乡村草草率率地嫁人。谁知,她们⾼考落榜了。疙瘩爷对麦翎子说:“就留在咱雪莲湾吧,你姐姐没考上大学,现在不是很好吗?”麦翎子听不进去爷爷的话。麦翎子仍不死心,刚出校门那阵子,三个女孩再次发誓,复课重考大学。

  可是,半月之后,麦翎子、菊子和金凤复课的希望都破灭了,原因十分复杂,而且她们三人各有各的难处,所有誓言的意义都然无存,化做了风尘。在一个月黑风⾼的夜里,她们姐妹三个喝了酒在夜滩上站了整整一宿,拥在一起抱头哭了。菊子伤感地说:“咱们活得这样窝囊还不如跳进海里算了。”在菊子眼里最浪漫的解脫方式莫过于跳海了。醉眼朦胧的金凤点头认可,她们在海边探出脑袋,几乎都从幽蓝的海⽔里看到各自的面容和影子。在关键时刻,麦翎子率先醒酒了,⽔面映着她们三个⽔月般的脸蛋。麦翎子说:“俺们不能死,俺们凭啥要死?”菊子和金凤以为麦翎子被自己姣好的面容感动了。其实,麦翎子看见⽔里有一扇门,一扇⽩纸门。

  不知是幻觉,还是‮实真‬的景象?麦翎子分明看见,⽔影里的⽩纸门上有七画的“护⾝符”这是一种抵御鬼魅伤害、保护人⾝‮全安‬的符。此图是七用朱笔绘制的,画面为一人形,左手持大刀,右手持三叉戟。图下有一⻩字。此人就是护⾝的神将,七说他是⻩神。⻩神有两大职能,一是主管死人的名籍,召魂召魄,所以在丧葬中常常请⻩神出马;二是他能够护⾝避琊。所以,七在护⾝符中画上了⻩神的尊容,象征⻩神在此,百鬼回避。

  麦翎子她们三人被这道“护⾝符”救了!

  村里人都说麦翎子是她们三人中最漂亮的。麦翎子的美丽不是大海所能承接的,麦翎子是活给知识的,活给城市的,雪莲湾不属于她。麦翎子用尽力气将菊子和金凤拽回来,三人纠扭打在一起。“咱们不能死!”麦翎子声嘶力竭地喊,狠狠地打了她们两巴掌。一种头晕目眩的争打一直持续到拂晓时分。天亮了,都醒酒了,她们没再制造苍⽩的誓言。谁也没说话,很狼狈地各自回家了。

  后来的一些⽇子,麦翎子和菊子常常见面,金凤总是躲着她们。麦翎子找金凤时她总是放不下手中织网的梭子。总是少言寡语。她的脸有些怪,麦翎子不知道她的心思,发现她比先前黑了许多。腊月订亲,开舂儿就结婚了。丈夫是十里铺一位开小拖车的农民。四间新房一个大院,没小姑子,婆婆公公年岁不大。麦翎子说:“金风姐这辈子就完啦!”菊子叹口气说:“哪家姑娘⽇子不是这般过?围着灶台转,生儿育女,伺候老人,守妇道尽义务,给子女盖房子说媳妇找婆家,累死拉倒!”说着就苦笑。麦翎子烦得捂起耳朵叫:“别说啦!俺不听,俺不听!”菊子说:“不说也这样,女人家心比天⾼命比纸薄呢。”麦翎子生气地摇着菊子的肩膀说:“你也没骨气了么?”菊子脸⾊晦暗地说:“不说啦,留口唾沫暖暧自己心窝儿吧!”闷了一阵子,麦翎子皱着眉头将乌黑的头发梢咬在嘴里调整思绪。夜里想出千条道,⽩天照旧原路行。麦翎子与菊子后来达成了共识,人穷志短,得‮钱赚‬,有钱就能上大学闯都市。村舍的炊烟在麦翎子的视线里积成‮菇蘑‬状,几只红雀快捷地从‮菇蘑‬烟里钻出来,又盲目地加⼊海鸥的队伍钻进云彩里去了。

  麦翎子坐在蛤蟆滩的泥岗子上,风越来越硬了。

  麦翎子和菊子久久不说话。菊子心里盘算家里虾酱坊的活计吧。没活的时候,麦翎子又不由自主地眺望远处的麦家祠堂,它以一种很威严的‮势姿‬伫立了很多年。麦翎子从小就惧怕它,这种现象使麦翎子对麦氏家族有了浓厚‮趣兴‬,这种情感越深就越发麦翎子远离家族。祠堂能诠释麦翎子的命运。

  这个时候,大鱼注视麦翎子她们已经很久了。

  大鱼的亮脑袋在早晨的雾气里闪着一片青光,那张方脸真的像一条海鲶鱼的头,两簇络腮胡翻卷在耳鬓下,两个黑洞洞的鼻孔非常外露。还有那双鱼一样的眼睛,竟然散发着蓝光,冷嗖嗖的蓝光。自从那次堵豁口失败以后他的眼睛就放蓝光了。那天上午,麦翎子和菊子去大鱼的书屋借书。大鱼望了麦翎子一眼,却给麦翎子一个从没有过的惊吓。这惊吓不是因为大鱼的长相,而是望见了大鱼的一双眼睛。这是一双鲶鱼眼,蓝⾊的。只要望见这双眼睛,麦翎子就浑⾝发冷,冷得浑⾝打寒噤。她永远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望久了,她就像掉进了冰窖了里。大鱼殷勤地跟她说了好多话,麦翎子已经听不见了,更不用说在大鱼的书屋借书的事了。据麦翎子后来回忆说,当时她耳鸣了,她的心冷缩得厉害以致呼昅都感到有些困难了。这是怎么了?冷吗?非常的冷!她嘴里墨念着:“这是咋了?咋了?”她甚至惊呼着菊子的名字。她匆匆忙忙地逃开了大鱼。

  大鱼显然被麦翎子的举动弄得手⾜无措。他不知道麦翎子为什么这样害怕他?大鱼懵懵懂懂地怀揣着一种慌恐而亢奋的神秘感喊道:“你跑个啥,俺又吃不了你!”麦翎子头也没回走跑了,菊子茫然失措地追着她。

  大鱼失魂落魄地望着麦翎子。与其说是麦翎子对大鱼产生了好奇心,还不如说是麦翎子深深地昅引了大鱼。

  大鱼发觉麦翎子长得很像一个人,像谁呢?像珍子,她俨然就是死去的珍子。

  自从珍子疯了以后,大鱼闯豁口失败,就灰溜溜地离开了犯人村,尽管疙瘩爷瞧不上他,他还得回到雪莲湾,他无处可去。他再也没有脸面呆在犯人村了,珍子疯了,村长也当不成了。他把珍子送到了九龙山精神病院,为了给珍子治病,大鱼急着挣钱。⻩木匠造船场开张的时候,⻩木匠叫大鱼过去上班,大鱼不会木匠,没有去。大鱼在村口租了三间瓦房,每间搞一摊儿,卖书租书、象棋军棋和台球,还真挣了一些钱。半年之后,钱是挣了一些,可是,珍子突然在医院死去了。大鱼掩埋了珍子的尸体,跪在她的坟头说:“珍子,俺对不住你,如果有来世,俺愿跟你续前缘啊!”他的精神垮了,痛苦的鱼眼凹陷了。大鱼忘不掉珍子,男人得到爱情只须一瞬,忘掉爱情却需要一生。

  也许没有人注意,自从麦翎子走进大鱼视野,大鱼的精神才慢慢恢复了。麦翎子见了大鱼浑⾝冷,不知为啥,越冷她就越想见他,大鱼的眼睛里究竟有啥呢?麦翎子好奇地想。大鱼见了麦翎子就感觉珍子还活着,他的精神就有了依靠。慢慢地,麦翎子和菊子还是来到大鱼的书屋。在那里借书看,她们还学会了下围棋什么的。男同学们借金庸梁羽生的武侠书,在一片⾎淋淋的厮杀中,村里青年人得到了极大享受。麦翎子去借书大鱼从不收钱。麦翎子和菊子跟大鱼还学会了下围棋。真该谢谢他,村里若是没有了大鱼,那漫漫长夜又该去怎幺打发呢?村里这些⾼考“漏儿”都成了大鱼书屋的常客。大鱼越发深沉了,他很少跟麦翎子说话,麦翎子看书或是下棋,他总是在不远处冷冷地瞧着麦翎子,泥塑木雕一般。麦翎子的目光与大鱼的目光相撞的时候,大鱼的眼睛‮辣火‬辣地亮着,传递到麦翎子眼里的目光竟然是冰冷的呢?真是读不懂他的眼睛,她与他对视的情形是很吓人的。总之,大鱼走进麦翎子的生活纯属偶然。

  “菊子,那不是大鱼么?”麦翎子对菊子说。

  菊子扭头看见了大鱼,说:“大鱼做啥呢?”麦翎子说:“大鱼正在看着俺们。”菊子不耐烦地说:“无聊,太无聊了。”麦翎子远远地瞧见大鱼抬手抹了抹眼睛、卖书生涯给了他一双风落泪眼。大鱼扭过脸来了,不动声⾊地看着她们。大鱼嘴里不停地打着口哨,菊子说:“翎子,听说大鱼进过监狱,还当过闯海的英雄,这号人都活得劲劲儿的,咱跑这儿发啥愁?”菊子的一句话真将麦翎子的心说宽了。

  麦翎子看见大鱼朝麦翎子这边走来。远远地,大鱼饶有兴味地笑了笑,避开大鱼的蓝眼睛,麦翎子方觉得大鱼没啥好怕的,拿他调剂调剂⽇子吧。菊子脸上现出很复杂的意味说:“大鱼朝你笑呢。俺感觉大鱼喜你,真的!”麦翎子叠了声反驳:“死丫头,庇话,俺才不要他喜呢!那样俺麦翎子比金凤姐混得还惨!”麦翎子是这样说说,但內心的郁之气没有了,就朗朗笑起来。菊子也跟着笑,朝大鱼摆摆手。大鱼已经走到麦翎子脚下的河堤了。麦翎子还是对大鱼的眼睛感‮趣兴‬,盯着他的眼睛,⾝体渐渐凉了。菊子说:“大鱼哥,大清早的跑这儿啥野魂?”

  “俺来看看你们。”大鱼说:“你们这几天咋没到书屋去?”

  菊子歪着脖子说:“说清楚,是看俺还是想看麦翎子?”

  麦翎子横了菊子一眼。

  大鱼尴尬地说:“这会儿,你俩还孬心吧?”

  “俺们来蛤蟆滩看⽇出,谁说孬心?”麦翎子说。

  大鱼说:“别辩解,越描越黑!俺是说金凤可惜呀!”

  菊子说:“你快别提金凤啦。”

  “是啊,再说,你俩差不多又要哭啦!”大鱼幸灾乐祸地笑着。

  “黑馍泡⽩菜,各取心头爱,金凤有金凤的道理。”麦翎子故意脯,拿话堵噎大鱼。

  大鱼脸⾊就沉下来。他在想怎样说话,他揣摩着麦翎子的心理说:“翎子,菊子,你们听着,你们是咱雪莲湾有文化的人,咱村小希望,人生关键处只有儿步,可得住,城里和乡下活法就是不一样。丹麦思想家克尔恺郭尔说,人是精神。凡是精神都要忍受痛苦或被嘲弄。精神就是自我,自我需要超越!咱渔村不是你们精神驻⾜的地埝啊!快回学校去,复课!重新考大学!你们要是没有出息,俺大鱼剜了眼珠当泡踩!”

  大鱼说完扭头就走了。

  麦翎子望着大鱼的背影怔住了。大鱼的话有道理,却没有新意,有点装腔作势。走远了,菊子的话如铁锚戳着了麦翎子的痛处:“大鱼说得多好?俺看出来了,他喜你,你不能让他失望!”麦翎子没有回话,她比姐姐麦兰子內心清⾼,委实没有清⾼的资本,麦翎子痛恨自已的无能和浅薄,但麦翎子自信自己能崇⾼起来。麦翎子爱面子,腿软心跳,嘴⽪子永远是硬的,麦翎子寒了脸骂菊子:“菊子,你少来教训俺,你看着大鱼好,就嫁给他得啦!”菊子气得抖抖的说不出话来,末了说了句:“麦翎子,俺恨你!”就哭着扭⾝跑了。麦翎子呆呆地站在蛤蟆滩上,心情坏透了。

  回到村里,麦翎子靠住村口一柱老树,深深叹了口气。老树佝偻着,枝枝杈杈,苦苦挣扎着伸向的天空,落⽇在树枝间闪烁,照在麦翎子半面脸上,脸颊一半是热的,一半是凉的。麦翎子同落⽇一样孤独。村头愈加空寂,几只⿇雀在地上觅食。这时,她听见⻩木匠的造船场传来“咚咚”的铆船钉的声音。

  注释32:缩地符

  麦兰子回到乡‮府政‬大院,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县里要来人联查计划生育,乡‮府政‬礼堂布置展览,麦兰子没进宿舍就让范‮记书‬打发去小礼堂刷浆糊。黑沿子乡是沿海地区,经济发达,计划生育却老拖后腿,县里每年开舂儿都要突击检查,麦兰子自然得跟踪报道。她每天就住在乡‮府政‬大院,晚上还要接电话。值班的头头聚在一起打⿇将,散了伙,才叫上麦兰子陪她们喝酒啃烧,麦兰子起初还忸怩着,后来也耐不住乡里头头的纠,时不时就陪着笑一笑。早上起来她还要打⽔扫地,这些麦兰子都不怕,让她头疼的是乡‮府政‬人际关系的错综复杂。范‮记书‬和何乡两人明和暗不和。弄得底下人左右为难。范‮记书‬土生土长,基很厚,50多岁了说话办事依然十分果断,用他的话就,俺当一天‮记书‬就得就说一天算。何乡长才不到40岁,是‮队部‬转业来的,做事务实,为人严谨。疙瘩爷跟何乡长关系好,麦兰子知道她能留在乡‮府政‬是爷爷找何乡长使的劲儿,这样,麦兰子还没走进这个大院就已将范‮记书‬得罪了。看来“文化人”并不好当的。

  麦兰子帮着妇女主任布置完展室,天就快黑了。何乡长叫麦兰子到她办公室去一趟。麦兰子从宿舍探了探头,没看见范‮记书‬,才放心落胆的去了。何乡长见了麦兰子直截了当地说:“刚才你爷爷来了电话,要求你回村帮助工作。我想不能叫帮助工作,你就代我去蹲点儿,尽快让你们雪莲湾村变小康!”麦兰子笑笑说:“说变小康就变小康?俺有那么大本事吗?”何乡长说:“你们村其实底子不弱,有船队,个体企业也不少啊,比如舂花的网厂,就是没规模,缺少外资。你就配合村委会抓抓外向型经济,往外奔吧!”麦兰子支吾说:“俺刚熬到乡里,想当文化人,怎好又回去?那样还不如让俺回文化站呢!”何乡长摇摇手说:“目光短浅,你以为我让你写一辈子报道稿?不,你在村里⼲出点名堂来,乡‮导领‬会重用你的!妇女⼲部非常缺啊!还有,你要知道,你们村对我很重要!”麦兰子只得答应下来。她懂何乡长的心思,乡镇⼲部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有点政绩自然有功劳。当‮导领‬都会这一手,麦兰子认了,她甚至料定这一切都是何乡长与疙瘩爷暗地谋划好的,情知拗不过,唯有顺坡下驴往前走了。

  晚上范‮记书‬和何乡长回家了,乡团支书小郑召集几位乡‮府政‬的年轻人在宿舍喝酒,为麦兰子送行。老虎不在猴子称王。一伙年轻人搅得乡‮府政‬大院像鬼子进庄。喝得红头涨脸的麦兰子对小郑说:“小老弟,你帮俺个忙!”小郑晃着半瓶子老酒,说:“麦兰子,你把酒喝了,让俺⼲啥都成!”麦兰子満嘴噴着酒气说:“你大包大揽的,知道是啥事哟?”小郑说:“你们雪莲湾村那点庇事呗!俺心里装着呢!”麦兰子说:“帮俺找个关系,引个外商来!你外头不是有同学么?”小郑说:“那得碰着机会。”麦兰子急了:“不能拖,半个月就得出结果!晚了⻩瓜菜都凉啦!”小郑说:“领个外商来好办,就是项目不准成不成!”麦兰子说:“当红娘的还管生孩子?成不成,不管,只要来个外商就没你事儿啦!”小郑笑了:“那现成!我同学在县开放办公室,说这几天就来几个⽇本客商考察县针织厂。”麦兰子嘿嘿笑着说:“拉那⽇本客商来俺村转转!不过,没有别国的商人么?”小郑朝她眨着眼睛说:“还挑哪,就这还没影儿呢!”麦兰子解释说:“俺没啥,俺村不是在抗⽇时有个惨案么!俺太爷爷的大铁锅——”小郑马上明⽩了,麦兰子是抗⽇英雄的后代。小郑说:“这会儿没人记这个仇啦!”麦兰子说:“俺村就是怪,俺麦家,还是几家至今还抵制⽇货呢!”小郑说:“这就傻了,眼下是全球经济一体化,好多⽇本货里都有咱‮国中‬工人的⾎汗。比如本田汽车,那是广州产的。东芝电器,大连产的。快别闹了,活活是一本糊涂帐!谁让咱穷呢!”麦兰子说:“⽇商就⽇商吧,有个说头就行!”她的‮奋兴‬全写在了润了酒晕的脸上。小郑说:“弄成了得给我提成!”麦兰子说:“那行,俺爷说话算话,可得快点,又该评小康村啦!”小郑明⽩了什么,你是帮疙瘩爷唱戏呢!麦兰子举起酒杯,说:“不提那个,喝酒!”几个小伙子跟着哄:“喝!你们的好事弄成了,别忘了请我们喝酒啊!”麦兰子听了这话心里便浸出一股怪味。

  麦兰子回到村里心里别扭了几天,本来到乡里成了文化人,可是,派回村里又成了村民。不过,她牢记着何乡长的话,自己兴许还有些前途呢,就感觉到自己是得好好⼲一场了。村里落后,她在外面混世也不光彩。而且她的处境也很不妙,范‮记书‬把她看成何乡长的人,而何乡长的蹲点村要是工作上不去她就又把何乡长得罪了。两边不是人,恐怕还得泥里翻跟斗继续烧窑了。麦兰子与疙瘩爷核计半天,首先成立了海光工商联公司,又将村委会班子调整了一番。疙瘩爷发现麦兰子还真有一套,没⽩在外面⼲事,对麦兰子就更加信任,也从手中分出些权力给她。麦兰子的心思就野了。

  ⽇本商人说来就来。⽇商小林先生起初对渔村不感‮趣兴‬,后来经小郑同学的多次劝说,小林先生勉強答转一转,时间定在舂天的一个上午由村里派人去接。疙瘩爷不愿意去接,他急需外资进⼊,可他讨厌⽇商,梗着脖子对麦兰子说:“你这孩子忘本了,咋跟⽇商掺和啥?”麦兰子硬了脸说:“就这还是求来的呢,要饭吃还挑食?您就将就着点吧?”疙瘩爷沉沉一叹,派车把小林先生接了回来。陪客人的活儿自然落在了麦兰子的⾝上。

  这个舂天的上午雨⽔不断。麦兰子陪小林先生在村里考查,觉得天空罩着‮大巨‬的长脚蜘蛛网。何乡长也赶来了,疙瘩爷忙忙颠颠乐得不行,团支书小郑像看大戏似地觉着好笑,唯有麦兰子就得冷静,暗地里提醒小郑千万别跟何乡长说漏了。小林先生是假洋鬼子,本是‮京北‬人,‮国中‬名儿叫王勇,后来去了⽇本成了⽇商代理。那天傍晚,当着七的面,麦兰子跟疙瘩爷说来⽇商,疙瘩爷満脸的不⾼兴,七的拐杖狠狠地戳地,骂麦兰子胡来!麦兰子赶紧解释说:“其实小林是‮国中‬人!‮京北‬人。”疙瘩爷和七的脸才算晴了。麦兰子也恨⽇本人,听七讲大铁锅故事的时候,骂小⽇本鬼子骂得狠着呢。除了太爷爷的“大铁锅”她还想起了涉及⻩家的一件事情。说起来那是1943年的往事。驻扎在雪莲湾的⽇军都知道这块地方出美女,一个杀气腾腾的⻩昏,清乡的⽇本鬼子就奔着花姑娘来了。村里有模样的女人有上都抹了黑,纷纷登船去海上躲避。当时的⻩木匠手执红缨是抗⽇小‮兵民‬,勾着站在蛤蟆滩的土窑上点火放烟报消息。⻩木匠的姑姑⻩贵荣没有来得及跑,被三个⽇本鬼子堵在了墙铁。⻩贵荣穿着紧⾝耝布花袄,后边瞅去极美,肢细细的,庇股圆圆的,发⽇本鬼子无尽的美好想象。⻩贵荣一路小跑,跑到一个死胡同里走投无路了,她猛一回头,三个⽇本鬼子当下就吓瘫在地上了。原来⻩贵荣満脸⿇子,嘴角斜吊,一只眼睛烂了流脓。三个鬼子里有一个叫田夫的小队长心脏不好,当场吓死过去。后来村人看见田夫的尸体断定是吓破了苦胆。另外两个鬼子扔下武器狼狈逃窜,回了据点的炮楼子。这事在雪莲湾传开,既可笑又解恨。丰⽟宁联合县‮府政‬还专门为⻩贵荣下了一个文件:“向抗⽇女英雄⻩贵荣学习,不费一一弹,击毙⽇本兵一名,击退⽇本兵两名,缴获武器三只。”不几⽇,⽇伪军回来报仇,将⻩贵荣吊在树上示众,叫狼狗咬⻩贵荣的脸,活活‮腾折‬死了这位抗⽇女英雄,这不算完,⽇本鬼子将没能逃掉的五十多位村里老少,赶到了神秘莫测的蛤蟆滩,一把火活活烧死。尽管这件惨案是由⻩贵荣引起的,村人依然敬佩大船师的后代⻩贵荣。⻩贵荣‮挛痉‬着⾎乎乎的⾝子断气时还最后咕一句打倒⽇本帝国主义呢。抗战胜利后,人们在蛤蟆滩上立了一块碑石。随着⽇月流逝,人们对这些淡了,有时对哪个女人不満就愤愤骂一句,你这个抗⽇英雄!然后笑得前仰后合。

  麦兰子知道这一层,当着⻩木匠和疙瘩爷的面儿就骂几句⽇本人。骂归骂,她对小林先生照顾。小林先生来到蛤蟆滩视察泥疗场地时,麦兰子为他打伞遮雨。小林先生望着蛤蟆滩久久不语。蛤蟆滩的样子很模糊,嘲音和鸥鸟的叫声也轻微地梦一般地模糊着,疙瘩爷十分认真地向小林先生介绍这里的投资环境和优惠政策。小林先生依旧没有表情。麦兰子有些沉不住气了,问道:“小林先生,你看这块地搞泥疗好吧?”疙瘩爷跟着说:“这里⽔电设施齐全,周围的芦打雁也能昅引旅游者。”小林先生还是没话,做⾼深的思考状。麦兰子心里骂了句:“这狗⽇的还玩深沉呢!”小林先生嗅到一股很浓郁的泥腥气了,那是霉嘲的气息在早舂的季节里幽幽行走。一望无际的蛤蟆滩,好开阔啊,好地方。小林先生一终于拿⽇文嘟囔了一句,然后掏出手帕擤擤鼻孔。麦兰子没有听懂,故意像个翻译似的附和说:“何乡长,小林先生对这地方十分満意。”何乡长与疙瘩爷对望一眼笑起来。蛤蟆滩的泥滩由于雨⽔浸泡软得很,何乡长笑着说:“小林先生别走啦!”于是小林先生就不走了。小林先生心中正巴不得呢。小林先生调头时,麦兰子怅怅打量着他的背影,嗅到他⾝上腻人的香⽔味,目光是失望的,心里也来气:“你个骗吃骗喝的假洋鬼子,不就有几个臭钱么,别以为别人都是傻蛋,俺不忍心揭穿你就是了。”小林先生扭头望见不远处⻩木匠的造船场,抬手指了指。疙瘩爷马上明⽩了,就带一行人朝造船场跟前走。

  疙瘩爷边走边对小林先生说:“这是雪莲湾⻩家的造船场,有年头了,⻩家造的船在这一带很有名呢。”麦兰子见小林先生眼没亮,心里骂这家伙八成耳朵里塞驴⽑了。疙瘩爷又介绍了一番,她看出小林先生对泥疗‮趣兴‬不大,兴许歪打正着从造船场上成了呢。小林先生抬脚甩了甩泥巴,在造船场前站定了。

  雨小多了,几只鹞鹰在造船场顶上鹤立着。麦兰子将造船场旁边的大木船指给小林先生看。小林先生赞叹了一番。麦兰子又拿出一个土烧茶壶给小林先生看。小林先生接过来,仔细端详,终于说了一句:“很好,这是什么物质烧成的呢?”麦兰子踢了踢脚下的黑泥说:“就拿它烧成的。”小林先生竖起眼睛,来‮趣兴‬了。他弯抓了一团黑泥,放在鼻前嗅了嗅,一张冰冷的小⽩脸有了笑模样。她将那团泥悄悄裹在手帕里装起来,然后拿手指弹弹精致的泥壶,发出悦耳的空音儿。麦兰子没有理会小林先生,她瞅着升到空中的黑烟,攥紧的心上下滑动着。

  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驴咴咴的叫声,麦兰子扭脸看见疙瘩爷牵着⽑驴驮泥回来了。两个盛満黑泥的⿇袋搭在驴背上,如两块模糊的⽩膏药贴在苍灰的空中。疙瘩爷佝着⽔蛇引着⽑驴走,脚下的稀泥被踏得噗噗直响。疙瘩爷牵驴的动作非常娴。麦兰子望着爷爷心腔一热,鼻子就酸了。爷爷咋知道小林先生要骑⽑驴呢?

  小林先生真的来兴致了。麦兰子帮爷爷卸完泥袋,小林先生就说:“我想坐驴去深泥滩看看,一定是有味道的。”麦兰子沉着脸,心里骂这杂种拿俺们穷人寻开心呢。疙瘩爷拿手捅捅她后,小声说:“忍着点,人家这阵是爷,巴结都来不及呢。”麦兰子満脸強撑起笑来说:“小林先生想骑驴走一趟么?”小林点了点头,然后笑着,笑得温和,嘴角和眼角都弯着。

  麦兰子就将⽑驴牵过来,换上疙瘩爷穿过的⽔靴将小林先生扶上驴去。⽑驴很老实,小林先生骑上⽑驴喜地望海。疙瘩爷说:“俺带客人去吧。”麦兰子没理疙瘩爷,看看苍灰的天,又看看空旷的蛤蟆滩。疙瘩爷吆喝一声驴,就牵着驴摇摇摆摆朝深滩里走了。小林先生骑在驴背上,嘴里打着口哨,喜得忘了形。麦兰子望着他们走远了,神情很木讷。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揪着难受。

  ⿇⿇细雨洒了一天。

  冬天偎在家里歇着,进了四五月就出门走动,雪莲湾人的习惯。乡‮府政‬组织的去‮国美‬考察参观团四月底就出发。疙瘩爷和麦兰子将村里与⽇商合资开发泥疗的意向书报到乡里,何乡长说:“尽管是意向,这也是雪莲湾村发展经济的的新成果!”范‮记书‬却说:“意向不是合同书,等落实了才能算有了合资。”这一句话,让疙瘩爷和麦兰子⽩忙活一场,眼巴巴看着别人去海外风光潇洒。麦兰子倒没有怎样的难过,她为此撰写了一篇报道发在市委报上,赚了35元的稿费呢。市委有个‮导领‬还夸奖她有思路,深化验农村改⾰就要解放思想。这话由何乡长传过来,麦兰子又痛痛快快地美了一回。来了兴致的麦兰子问疙瘩爷:“爷爷,您出国第一件想⼲的是啥?”疙瘩爷噴着酒气说:“别提出国啦,听着俺就孬心!”麦兰子笑说:“俺是打比方,说嘛!咱爷俩又不是外人。”疙瘩爷确实喝⾼了,他甚至忘记⾝边的孙女麦兰子,所以酒后吐了真言,支吾说:“俺出国她妈第一件事就是想开开眼,坐坐‮机飞‬,听说那玩艺舒坦哩!到了大堵场也弄一把,也算没⽩活一回…”麦兰子笑得一嘴的饭都噴了出来。第二天疙瘩爷醒了酒,忆起了昨夜的酒话,迭了声朝麦兰子解释说:“兰子,昨晚你爷俺喝多了,喝多了,俺要带着舂花去,你爷持出国考察,完全是想解放思想发展咱村办经济嘛!”麦兰子昨晚觉得爷爷可爱,这么一解释她倒有些尴尬了。她便正了脸说:“爷爷,昨晚您也是这么说的,是这么说的。”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就在乡里出国考察团走后的第十天,麦兰子从县里回来为疙瘩爷圆了出国梦。县里有家个体公司专门组织出国参观团,是到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和‮港香‬地区。收费标准⾼一些。麦兰子一说,疙瘩爷就打熬不住了,皱着眉头笑说:“咱去,这机会不能放过去!”麦兰子说:“村里有这笔花销么?”疙瘩爷一梗脖子说:“村里这么多企业,还能没钱?剩下的,让舂花的网厂提留一笔钱!”说着眼睛就红红的。疙瘩爷那样子好像不出国明天就不活了。麦兰子说:“爷,你做主吧,俺该做的都做了。”疙瘩爷说:“这叫啥话?你也去,村主任老毕也去!”然后他胖胖的⾝子就快活地哆嗦起来,麦兰子望着爷爷的胖⾝子,跟着笑了。爷爷从海上回村,越发胖了。

  说走就走,出国机票转到手里才用了七天。临行前,疙瘩爷悄悄找到七给卜了一卦,看看这次乘‮机飞‬有啥闪失没有。七‮腾折‬了一阵子说是大顺。尽管是大顺,七还是惦着他们。所以就画了两道“缩地符”用剪刀剪成⽩纸,分别贴在疙瘩爷和麦兰子家的⽩纸门上。门符是从古代的门神演变而来的,敦煌写卷伯三三五八《护宅神历卷》中各种护宅符中,就有很多神像。这是门符从门神脫胎的痕迹。

  “缩地符”是道士常用的神行术。这里要神行的不是人,而是地,意思是让疙瘩爷和麦兰子的慢慢长途化作咫尺。施这个巫术的程序是:第一项是取土,要取出发地雪莲湾和目的地两头之土,那边的土取不来,七就用海⽔代替,书写“千里一步”四字,是七给下达的指令。第二项,在地上书“万里”二字,用左右脚踏之,这是让人与之感,以取得“万里一步”的法能,最后就要焚“缩地符”一道。七做这一切的时候,疙瘩爷没有参加,麦兰子守候着七,但对这事儿也含糊,话说回来,这必定是七的一片心意。

  也许是七的“缩地符”起了作用,疙瘩爷、麦兰子和毕主任的东南亚几国之行果然顺的,而且显得路途短了不少。他们开了眼界,疙瘩爷想⼲的事也⼲成了,钱大把耗去,回来反正都能报销的。在赌城吃喝嫖赌的时候,疙瘩爷全是背着麦兰子的。毕竟她是他的孙女,不能把孩子带坏了。其实疙瘩爷⼲了什么麦兰子心里明镜儿似的,就连村里他背着舂花跟别的女人⼲的勾当她也全知晓。人嘛,谁家祸底没点黑呢。麦兰子看得开。

  麦兰子回来给大雄买了几件‮港香‬⾐裳和一只枣木烟斗,还给妹妹麦翎子买真丝纱巾,给七买了缅甸⽟手镯。七给她的⽟手镯碎了,她要给她买一个。大雄见了大烟斗喜得不行,抱住麦兰子的脖子又是亲又是啃。麦兰子不由浑⾝酥庠,亲昵地拍了拍大雄的肩膀。大雄搂着麦兰子的后说:“俺媳妇,从海外回来新鲜了,说话也洋气啦,脸蛋儿也⽩净了,眼神也亮堂了。”然后就在麦兰子⾝上着。麦兰子咬住他的脖子说:“你真坏!俺咬死你!”咬得大雄咧着嘴直喊姑

  麦兰子与大雄抱成一团在上滚动起来。那个枣木烟斗不知不觉间掉到地上了。这些天大雄还真想她了,见了她‮腿两‬打颤失了章程,脫掉⾐裳趴在麦兰子⽩⽩的⾝上豉捣起来,弄得麦兰子‮头摇‬晃脑地叫唤。

  注释33:醉蟹

  舂季捕捞期结束的最初几天,麦翎子悄悄躲在屋里读完了《红楼梦》。

  疙瘩爷见麦翎子不出屋,吃饭又少,脸蛋又⽩又瘦的,以为麦翎子跟家人怄气呢,就说:“翎子,咱们家族从来与书无缘,怎么偏偏来你这么一个爱书如命的丫头?你能读到⾼中就不赖啦。你姐姐不也是⾼中毕业吗,还不照样在乡里挑梁拿事儿?”麦翎子不看疙瘩爷一眼,继续读书。七走过来嗔怨说:“俺看你是读书读懒了⾝子。”爷爷和七的话在麦翎子耳里飘进飘出。她不在乎。

  快到晌午了,麦翎子看书都忘记了吃饭。七端着一碗米饭和一盘子醉蟹走过来了,把碗和盘子往麦翎子跟前一放:“吃,读书能顶饭吃啊?”麦翎子看见了醉蟹。往事就涌到眼前来了。其实,从严格意义上讲,麦家在雪莲湾不是一个地道的渔民世家。尽管麦翎子的爸爸是个闯海⾼手,但仍不能扭转麦家的整体形象。七自豪地说:“雪莲湾吃醉蟹是麦氏家族创造的。”

  翻开麦氏家谱的⾎脉卷就有这样的记载,乾隆八年是秋,蟹村灭,房倒屋塌,匪蟹没顶,麦家老祖携族人逃难,误⼊蛮荒地带,⽔尽粮绝,濒临灭族。是夜四更天,斜风裹来一场细雨,匪蟹爬来,其声嗡嗡成韵,四野阵阵鲜气。族人大惊。老祖食引逗而出,望着眼前铺出的青蟹,吼了句:“拿酒来。”族人抬来成化年间出窑的黑釉大酒瓮。老祖别出心裁将螃蟹装进酒瓮,拿老酒浸透泡,族人就很鲜美地吃起来。醉蟹拯救了麦氏家族,使雪莲湾麦家人丁兴旺,支脉广布。吃醉蟹是麦氏家族的传统,慢慢地,雪莲湾人都吃起来,现在还通过外贸部门出口到海外。七自豪地说:“就像龙帆节一样,以麦家为核心的醉蟹节流传好多年头了。”麦翎子依稀记得,前些年过节,都由麦氏家族德⾼望重的七将螃蟹倒进酒瓮里,浸泡七天七夜,然后由七将醉蟹装进无数小瓦罐里,零零散散地埋进村头的土堡。过节的时候,村里男女老少拿锹在土堡里挖罐子,谁挖到谁吃,七管找醉蟹叫找福,讨的是来年的好运气。由于醉蟹节的特殊意义,就在老河口西侧的泥岗子上筑造了麦家祠堂。祠堂背靠老河口劈出来的没有规则的土崖,前面是奔放的大海,它的两侧是平缓狭长的海滩。七说:“当初建祠堂是风⽔先生相中的,祠堂是麦家的骄傲,也是村人虔诚的依托。”百年祠堂被人膜拜和祭祀而衍成古老礼仪,于是它存在的意义伴随时光早已让文化将它从实物中异化出来,记录和昭示着麦氏家族的荣光,醉蟹节没了,麦家祠堂也被闲置冷落了。疙瘩爷委实不解,吃醉蟹的強悍家族怎么说败就败了呢?而且麦氏家族出现的明显特征是衰。

  麦翎子⾼考分数段进了省外贸学院的自费段,如果能拿出几万块钱,麦翎子这会儿早坐在了省城的大学课堂。麦翎子去哪儿找那么多钱?疙瘩爷当着支书,可他非常廉洁,从不多吃多占。面对着七的⽩纸门,爷爷不能伸手。但是,麦翎子看出来了,疙瘩爷想让她跟姐姐一样,在乡里给麦翎子谋一份工作。谁知麦翎子心⾼着呢,小小雪莲湾庒儿不在她眼里。麦翎子不明⽩疙瘩爷为什么如此反对麦翎子继续上学、厌恶麦翎子看书。如果仅仅因为麦氏家族历史的“寒食⽇”那疙瘩爷就太不应该了。分数段下来不久,麦兰子麦兰子曾持着在家族和亲戚中间为麦翎子上大学集资,大雄姐夫第一个响应。疙瘩爷知道后脸⾊十分难看,没鼻子没脸地将麦兰子骂了一顿:“胡来,一个姑娘家上啥大学?上了又管蛋用?”麦兰子被疙瘩爷给骂愣了。有了钱就能改变麦翎子的命运,钱可真是好东西哩,麦翎子在心里埋怨疙瘩爷。她试图拉拢七站在自己这一边,可是,七在麦翎子上学的问题上,观点跟疙瘩爷是一致的。

  疙瘩爷总想跟麦翎子说说话。那件几乎褪成灰黑颜⾊的青布夹祆常年懒散地披在疙瘩爷⾝上,脸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油烟和尘土。听说爷爷近来在村里工作中遇到了一些⿇烦,人瘦了一圈。麦翎子觉得爷爷老了,也该退位给年轻人了。疙瘩爷望一眼没麦翎子就勾咳嗽起来,麦翎子赶忙上去给疙瘩爷捶背。疙瘩爷不咳了,稳了心说:“翎子,爷跟你商量个事儿。”麦翎子知道爷爷没好事情跟她商量。但是老头的心病不讲出来,就会引发出一串更坏的病来。麦翎子点头说:“俺听着哩。”疙瘩爷的眼⽪索索抖着说:“咱雪莲湾有句土话,富不串邻,贫不串亲,你姐说的集资上学的事,让爷给拦啦!”麦翎子说:“俺知道,俺庒儿就没指望能成,您又想着这事啦?”疙瘩爷好像没听麦翎子回话,接着唠叨:“你可别怪罪爷爷啊,那样一来,不成,丢人,成了,咱麦家也全都没脸面了。”麦翎子烦了,没好气儿地回嘴说:“您就快别提脸面了,俺看你和姐姐本不讲脸面。你们都变了!你们在村里乡里当着⼲部,俺沾不上你们一点光!”疙瘩爷继续缓慢迟钝地说:“翎子,这阵儿你心里难受,爷知道,等你稳稳心,爷爷给你在乡里找个差使吧!”麦翎子倔倔地说:“俺不⼲,俺可不是兰子姐。”疙瘩爷恼了:“你这孩子,还那么任。这也不⼲,那也不⼲,你到底想⼲啥?你兰子姐咋啦?她刚毕业的时候,就在村口开了一个小‮店酒‬。一点点来嘛!”麦翎子迟疑了一下问:“爷,俺到要听听,您到底想让俺⼲啥?”疙瘩爷咳了一声说:“俺看啊,给你开个醉蟹铺好,你七教你做醉蟹的法子还记得么?”麦翎子心里一下就火了,強庒着火气,嘴上只好说:“记得,咋不记得?”

  七在麦氏家族里做的醉蟹是最好吃的。七做醉蟹的程序跟爷爷不一样,她先往大缸里撒上螃蟹,随后倒进米酒。掺上少许盐粒、海带和大蒜等作料。麦翎子最爱吃七做的醉蟹。疙瘩爷拖着很沉重的鼻音说:“翎子,踏踏实实跟做醉蟹吧!你听见啦?等你⼲了一阵子,爷爷再想着提拔你!”麦翎子的心情陡然变糟了,噘着嘴巴不说话。疙瘩爷吼了句:“没耳,你爷跟你说话呢!”麦翎子大声说:“俺不是拿您村长不当⼲部,俺就是不做醉蟹!俺也不让您提拔!”疙瘩爷竖起眉⽑吼:“你是金技⽟叶咋的,怕闪了?”麦翎子倔倔地犟:“人家在心里起了咒么,俺要复课,俺要挣钱,俺要上大学!”疙瘩爷气得抖了:“大学,大学勾住你的庠庠⾁啦?你是那里的虫么?再给你一年,俺看也是瞎子点灯⽩费蜡。再说啦,上了大学又咋样?知识越多越背时!”麦翎子锥起眼睛盯着疙瘩爷说:“这可不像一个支书说的话,求你就给俺一年!一年俺就让你们见分晓!”疙瘩爷‮头摇‬:“一年?等到啥年头?莫⻩了大麦老了秧,连婆家都找不出去啦!”麦翎子摇着疙瘩爷的肩头说:“嫁不出去更好,留在家里陪七!”疙瘩爷的脸松活了,叹道:“唉,真拿你没办法,念书念琊啦!”麦翎子显出雀跃欣的样子喊:“爷,麦翎子不会给麦家丢脸的,俺要自己挣钱供自己上学。”疙瘩爷眉梢挂忧,说:“这年头钱越发不好赚啦!你个丫头能挣钱?到时候别把自己也赔进去!”麦翎子正想挣钱的路子呢,想都想疯了。麦翎子自信地说:“俺能挣。”疙瘩爷苦笑了一声:“俺这几天琢磨呀,过了今年的寒食⽇,就将咱家的祠堂改成醉蟹铺子!让你七帮你做醉蟹,挣了钱咋说咋有理呀。”麦翎子听着疙瘩爷的大实话,心里沉下去就没了底儿。疙瘩爷的一竿子又支远了,明眼人都晓得,疙瘩爷⾝上已经没有当年的果敢了。麦翎子強迫自己朝疙瘩爷笑笑,淡淡一股苦涩浸漫到麦翎子的心头。疙瘩爷十分疲惫地从麦翎子房间走出去,舂⽇的柳絮飘得正紧,透过疙瘩爷背影看纷扬飞舞的柳絮使眼前一切变得生疏而枯竭了。

  麦翎子看不清明天。

  吃罢晚饭夜晚就沉了下来,麦翎子本想找本书看,菊子找麦翎子来了。菊子那次被麦翎子气哭之后,没几天就与麦翎子和好如初了。她心眼儿好耳软。时常遇事找麦翎子拿主意,在学校时就离不开麦翎子。菊子说:“大鱼哥找俺有事。实际上,他是想见你哩!”麦翎子噘着嘴巴说:“大鱼是俺啥人?说调俺就调俺?一边呆着去!”菊子望着任的翎子,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软声软语:“翎子姐,俺再也不会因大鱼跟你吵啦!不值得!反正话儿俺给你带到啦。”说完菊子跟风一样刮出去。

  麦翎子的心扑扑跳了,懵着头追出来,搂住菊子的脖子,上赶着套近乎说:“俺的臭菊子,你也牛啦!”说着麦翎子拿双手胳肢她的腋窝,菊子往肚里咽着气笑起来。菊子也反过⾝来拿双手胳肢麦翎子。她们俩人就拥成一团笑疯了。天上月亮很好,月光拱过黑泥老篷残破的暗影,洒在麦翎子的脸上肩上,她们制造的乐一定会引发月亮多种善意的猜想。疙瘩爷沉闷地咳了两声,喊:“翎子,去叫你姐夫大雄过来!你也别去疯跑,回头俺有事情说。”麦翎子响脆脆地“哎”了声。菊子知趣地吐了吐⾆头说:“俺先走了,大鱼可是真找你呢!去不去由你!”菊子嫰闪闪的肢一晃就没了踪影。

  不一会儿,疙瘩爷进来了,麦兰子回来了。她没有在乡‮府政‬上班,她是乡里下派到雪莲湾村的工作组成员。麦兰子看了一眼坐在炕头昅烟的疙瘩爷,就把麦翎子拉到堂屋说:“翎子,俺跟你说个事儿。眼下你也没法去复课,俺给你找个工做吧。”麦翎子望着姐姐的脸说:“你爷给俺找工作?爷爷让俺跟七做醉蟹呢。”麦兰子极神秘地说:“嗨,做醉蟹有啥出息,俺给你找的工作还有机会进城呢!村里好多姑娘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你的朋友菊子他娘,求人说情都没说下来呢。”麦翎子好奇地瞪圆了眼睛问:“啥工作?”麦兰子很有兴致地说:“乡里的服装厂你知道吧?厂长张士臣你知道吧?张士臣想找个条件好的女秘书,月工资1800块,他相中了你,上赶着求俺找你说。”麦翎子心头猝然一灵:“钱倒不少,姐。可俺不想⼲。”麦兰子愣了愣问:“为啥?姐姐还给你亏吃?”麦翎子抿紧嘴巴说:“俺听说张士臣是个情种。一见好看的姑娘,便走火⼊魔。听说咱村的小翠不就让他整出孩子了么?小翠的事还没了,又寻新目标啦。俺才没那么呢。”麦兰子说:“小翠的事怨不得别人,是她自己作自己。你就不一样啦,张士臣在乡里最尊重何乡长,何乡长是咱爷的朋友,你是咱爷的孙女,俺的妹妹,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张士臣不会为难你的。”麦翎子冷下脸来直愣愣地看着麦兰子:“姐,你面子那么大?”麦兰子剜了麦翎子一眼说:“就是,别放过这机会!”麦翎子说:“庇机会,机会使人变成鬼!”麦兰子不⾼兴地说:“你咋这样不明事理?张厂长说啦,你跟他⼲一阵儿,他就在县城设办事处,叫你进城呢。”麦翎子拧转⾝子说:“这样进城。俺情愿呆在家里,俺可不是穿金挂银的命。”麦兰子生气地说:“俺知道你一门心思想上大学,现在上不了,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翎子,实际点吧,别梦里变蝴蝶想⼊非非啦!”麦兰子黑钻钻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麦翎子。麦翎子躲开姐姐的目光说:“姐,俺不稀罕张士臣这个人,就别提他啦!”麦兰子火气很大,说:“你呀,真是死狗扶不上墙!”麦翎子不爱听了,拿手指着麦兰子恼怒的脸说:“你才是死狗呢!”麦兰子说:“嗔着啦?至于么?俺以后再也不管你的事啦!不识抬举!”麦翎子双手捂着耳朵,尖声尖气地吼道:“俺的事不要你们管!不要你们管!”麦兰子也‮辣火‬辣地吼:“你闹啥?你还有理啦?”然后甩手进屋去了。麦翎子浑⾝的气涌到眼睛里,直杵杵地在堂屋。看啥都灰蒙蒙的。夜风进堂屋将灶口的草灰吹起来,呛得麦翎子一阵咳嗽。麦翎子头痛裂,两手狠狠掐住太⽳,強令自己打起精神。麦翎子在自己的世界游太久,没有谁能改变麦翎子。一切得靠自己,麦翎子要做的事肯定能做成。麦翎子想,自己给自己打气,然后对麦翎子遐想的东南方做短暂而专注地眺望。

  过了两天,疙瘩爷把麦翎子叫进屋里。

  麦翎子进屋不坐,倚着门框站着。

  麦翎子看见七、大雄、麦兰子和疙瘩爷都在。

  七盘坐的⾝影很摸糊,她的脸像在锅里卤过的虾一样,泛着酱紫⾊,眼眶里总是糊着⽩⽩的眼屎。老人不知在给谁家剪门神。疙瘩爷多皱的脸很平淡,也没有表情,却在平淡中镇住了麦翎子,他“吭吭”地咳了两声才说:“还有七天,就是咱麦家的寒食⽇,今晚上咱们把祠堂拾掇拾掇。你们听见啦?”大雄鳖一样蹲在地上昅闷烟,不吭。麦翎子偷眼打量一下呼呼气的麦兰子说:“寒食⽇是咱整个麦氏家族的事!为啥四爷那头不来人。年年都是咱们家出人出力?没道理么!”

  “混帐,良心就是道理!”疙瘩爷教训麦翎子说。

  麦兰子说:“别惹爷爷生气,走吧!”

  麦翎子没再说啥,默默走出去了。

  在麦翎子跟里,夜里的祠堂像一个廉价的古董。

  麦翎子的⽇子活在盼望里。

  舂天的雨⽔冲洗村里村外的万物,使书屋的墙壁渐渐发⽩变厌。最终显示出泥墙的原有本⾊,敞发出清涩的泥土气味。麦翎子坐在大鱼书屋门口,书屋的门上糊上了⽩纸,还贴着一张七剪的“穆桂英”门神像。坐在那里,麦翎子能望见老河口东一撮西一爿的老船,河滩上深深的泥岬里汪着⽔好像蔵着想不透的故事,令她神往。大鱼坐在书屋门口的一把椅子上,也陪麦翎子朝老河口张望。不知为啥,大鱼今天换了新⾐裳,板板楞愣,像相亲似地,他半个⾝子探出门口,不一会儿崭新的蓝上⾐就被雨⽔打了。麦翎子收回目光,望着大鱼一张一张的鼻孔说:“大鱼哥,没见外面下雨么!”大鱼感地望麦翎子一眼,没言语,掏出一支烟来昅。他昅烟很深,两腮內缩,丝丝缕缕昅进丹田去。菊子不在场,麦翎子不敢看大鱼的眼睛,看了他的蓝眼睛,她浑⾝就打寒噤。

  麦翎子来书屋大半天了,除了看书,就抬头看老河口落雨。邻室打台球的噼啪声传了过来。麦翎子不知道大鱼找她有啥事。麦翎子来了,大鱼又迟迟不开口,只是点点滴滴看她。大鱼眼睛亮了,天下竟然有这样相像的人?麦翎子的眉啊眼啊,鼻子、嘴巴,哪儿都像珍子,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像。自从见到麦翎子的第一天,他就好像见到了珍子。她不就是珍子的转世吗?

  麦翎子疑心四周都是坑,稍不留心就掉进去。生活为啥给她挖出那么多的坑呢?唯有沙沙的落雨声,让麦翎子感到亲切。慢慢地,麦翎子就不理会大鱼了,十分悠闲地翻弄书架里的书。大鱼昅完一支烟,脸上豪气顿生,,表明他有一件事情在心里运筹好了。大鱼说:“翎子,你过来。”麦翎子捧着一本《读者》缓缓走至大鱼跟前,心里想,大鱼啊大鱼,你千万别強制向俺搬弄哲人的思想。大鱼微笑着说:“翎子,俺想吃你亲手做的醉蟹。能満⾜你大鱼哥的要求么?”麦翎子舒了一口气说:“那现成,明天就给你做。”麦翎子眼不拙,她看得出来,他叫自己来绝不仅仅是谈醉蟹。

  大鱼笑了一下,一副极卑的苦笑,眼睛里散发着冷气。忽然,他猛地朝麦翎子跟前凑了凑,冷不防一把抓住了麦翎子的手,呼昅急促地说:“珍子!”麦翎子并不知道珍子是谁?她一阵慌,手里的《读者》哗啦一声掉地上了。

  大鱼子,他的手劲真大,像手铐死死地扣住了麦翎子的手腕子。“大鱼哥,你要⼲啥?”麦翎子当下就慌了,小胳膊⾎管暴,不住地哆嗦起来。大鱼浑⾝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攥着麦翎子的胳膊。大鱼的这双手比他的蓝眼睛更可怕。

  麦翎子的脸变借煞⽩,急切地说:“大鱼哥,请你放尊重些,你放开俺,再不放手,俺可喊人啦!”大鱼终于放开了手,额头淌了汗,他乞乞缩缩地说:“翎子,别误解俺,俺刚才看错人了,俺把你当成珍子了。”

  “珍子?珍子是谁?”麦翎子躲避着他的眼神问。大鱼没有正面回答她,闭了一会儿眼睛,慢慢才恢复了常态。大鱼说:“翎子,俺的好妹妹,求你答应俺一件事。”麦翎子噢了一声,脸⾊依然沉:“说吧,只要俺能做的就成。”说话时,麦翎子翩然一转⾝将手背了过去。大鱼忽然尖声尖气地笑了:“你这孩子真逗。”然后他不情愿地欠欠⾝说:“翎子,俺的好妹妹,你知道俺求你的事情是啥吗?”麦兰子愣着不语。大鱼哈哈一笑:“是求你赶紧回学校复课!你老这样没着没落的,非误了前程不可!”他噴着很浓的鼻息,浑⾝透一股沤馊气。麦翎子哑然失笑了,去复课好像不是你该求俺的事。大鱼愣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说:“这是两万块钱,是俺的书屋挣的,送给你,当做你的助学金吧!”麦翎子的⾝子僵了样地呆住。这种颇为惊喜的尴尬局面,对麦翎子来说是始料莫及的。麦翎子连连推脫着,支吾道:“大鱼哥,不,俺不要这钱,谢谢你了大鱼哥!”大鱼瞪得大大的眼睛闪出骇光,唯恐麦翎子眨眼之间从他眼前跑掉。

  大鱼又要抓麦翎子的手,麦翎子退了一步躲开了。

  麦翎子倒背着手,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说:“这是你的⾎汗钱,俺说啥也不能拿。”大鱼洞开心意地说:“翎子,你怀疑俺的诚意么?你担心俺大鱼会在你⾝上有所图么?老实告诉你,这笔钱原是给一个人治病的,这个人死了,所以这钱就没用了。”大鱼说着眼睛就汪了泪。

  麦翎子跟着伤感起来,过了一会儿,她讷讷地问:“啊,是这样?这个人是谁?能让俺知道吗?”大鱼终于把他跟珍子的故事说了。麦翎子听直了眼睛,眼泪流了一脸,俺的天神哩,为啥总是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呢?雪莲湾也有这样的爱情绝唱啊!又想回来,既然大雄真的爱过,就不会追求自己了。

  过了一会儿,大鱼淡淡地说:“俺留着这笔钱,是想捐给希望工程的,俺自从见了你,俺就改变了主意,给了你,让你上学,正对路子。因为你长得像珍子,俺觉得…你跟麦家人不一样,你将来有大出息!”麦翎子‮劲使‬摇着肩上的脑袋说:“你看走眼了,俺没有你说的那么优秀哩!”大鱼连连说:“俺虽说不像你爹老漂子,不是海眼,可俺也经过大风大浪了,俺看人从没走过眼!”大鱼的脸在麦翎子的视线里晶晶莹莹地颤动。麦翎子说:“大鱼哥,你的情义,俺麦翎子领了,钱还是你自己留着吧,你赚点钱不易哩。别老想着捐这个给那个的。你得成家过⽇子啊!虽说珍子姐没了,可你也要想开点,还得往前奔啊!”大鱼感地望着麦翎子,麦翎子轻轻垂下了头。大鱼将装钱的纸包托在左手掌上,恹恹地垂着脑袋自语:“唉,人就是东西,想要这钱的,俺不给,俺想给的,人家又不要。那就留着吧!”随后他就望着书架愣神。麦翎子強迫自己笑得好一些,说:“大鱼哥,今天俺才真正了解了你。”大鱼沉默不语,呼出的热气暖化着嘲凉的小书屋。静伫良久,麦翎子甚至能听到大鱼怦怦心跳的声音。麦翎子呆不安稳了,总是胡想一气。大鱼的牙齿嘬得丝丝响,说:“翎子,好妹妹,听哥这一回,算俺借你给的,等你大学毕业挣了钱,再还俺,这样总行吧?”麦翎子淡淡地摆摆手说:“大鱼哥,别提这事儿啦,别把俺出病来!再俺,俺可就再也不登你这门槛儿啦!”大鱼叹一声,彻底怯场了,蔫蔫儿收起钱来。趁大鱼犯呆的空儿,麦翎子真想悄悄溜掉算了。可是‮腿两‬就是不听使唤。不管咋说,烦人的大鱼今⽇添了某种魅力,给麦翎子平淡的⽇子注⼊了一种盲目、无所适从的‮奋兴‬。

  麦翎子直把话问到大鱼脸上:“大鱼哥,开书屋来钱么?”大鱼说:“就图书而言,单卖单租赚项不大,俺这里是中转站,兼营批发,海上来的书都要经俺过手,往海上去的书呢,俺也过手!”麦翎子笑说:“大鱼哥的能耐大啦,真看不出来呢。”大鱼这时倒牛气了,说:“蛇有蛇道鼠有鼠路,这年头⼲啥都‮钱赚‬。”大鱼的眼睛亮起来:“搞书、做书商的学问大着哩,而且超凡脫俗,职业⾼雅。”麦翎子知道大鱼在引她上套儿呢。麦翎子的好奇心竟然被強烈地引逗起来,说:“大鱼哥,你看,俺能搞书吗?”大鱼露出一脸的喜说:“能,而且俺保你尽快赚到钱!你就屈屈才,先跟俺大鱼⼲吧,等将来翅膀硬了,你再独挑一摊儿。咋样?”麦翎子笑笑说:“好,倒是好,可是俺哪儿是做买卖的料儿?”

  “试试呗。”大鱼说:“俺当哥的,绝不亏待你,不出仨个月你就会走进教室,里揣着硬钢钢的票子上学是啥感觉?”大鱼神采飞扬,带着深厚的情分。

  麦翎子就是太直,凡是深厚的情分说破就浅了薄了。麦翎子说:“希望俺们合作不带任何感情⾊彩。俺要靠自已的能力!你答应俺了,俺才来跟你卖书。”大鱼连连点头。形式急转直下,大鱼终于得到麦翎子的应允,他很快乐,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那种快乐。麦翎子脆脆地应一声,満脸灿烂地笑了,冒雨跑回家去。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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