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门 第二章 红海藻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书号:44808 更新时间:2017/12/12 
第二章 红海藻
  这年月谁不信谁头疼。疙瘩爷刚刚让算命先生“十三咳”算了一个凶卦,回头就应验了。

  舂末夏初,雪莲湾的嘲⽔活活地涌,一片滩地黑黑地瘦。远处的海藻红红的铺一层绒平。疙瘩爷从泥屋探出头来的时候,漫滩皆是打鼻子的鲜气。

  “你狗⽇的,你过来呀!”疙瘩爷朝不远处捞海藻的大鱼喊。大鱼望了疙瘩爷一眼,咧咧嘴巴没动。一只鹞鹰无端旋起,拍打着亮翅在疙瘩爷头顶旋了一阵子,稳稳立在老人肩头上,十分傲气地叫了一声。

  疙瘩爷长得老相,他整⽇灌満老酒的肚子就凸了起来。蛤蟆腮乍开来,活活有股威势。黑黑的阔脸堂上沟‮壑沟‬壑地老皱,如刻了耝糙的海螺纹,恰浓缩了満世界的曲折和辛酸。在雪莲湾他算是一个不幸的人,尽管这把年纪了还有‮娘老‬的宠爱,可是,他子病死了,儿子儿媳也都相继离他而去,撇下两个孙女麦兰子和麦翎子。村里有个叫舂花的女人爱他,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两人就是走不到一起,近来舂花也渐渐疏远他了。他蹶跶蹶跶走出门来,一手托弄着鹞鹰,又朝大鱼喊了一句:“小狗⽇的,爷爷带你去海里捞藻。”老人的嗓音跟海一样宏阔。

  越往东瞅,天光愈烈,⽇光红得越不是本⾊儿。氤氲里,疙瘩爷瞧见大鱼在浅泓里捞海藻,光光的脑袋在‮晕红‬里闪着一片青光。红海藻被大鱼拖拽出的声音如无数只老鼠在暗处磨牙。海藻堆很块就肥起肚子,远远看去像歪歪斜斜倒扣着的旧船。渔人男女有趣的故事就扣在晒⼲的藻垛里面。“疙瘩爷,背酒罐儿,没窝的老蟹漫滩转!”大鱼一迭声地喊。

  “贼羔子,庇眼儿満溜的!”疙瘩爷骂着,对着大海嘎嘎野笑起来。

  鹞鹰孤傲地鹤立着。海藻垛慢慢在老人眼里掘出黑窟窿,心里悬吊吊的,脸相板紧了,陡然振作了守海人的威严,摇摇晃晃奔孩子去了,⽩发被海风吹得飘扬起来,肥大的管像两面大帆猎猎抖动。他的扎一圈草绳,绳头在风里索索地颤抖。老人在红藻垛旁站定,拿大掌了一绺海藻,点点滴滴瞧,挑出几丝红海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儿。他眉沉脸扭头朝大鱼吼:“狗⽇的,你又犯忌啦!”大鱼发怵了,他觉得老人深骨窝像两口潭,说不上有多深。

  大鱼用天真而恐惧的眼神望着疙瘩爷。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年冬天打海狗,疙瘩爷险些在大鱼的口下丧命,疙瘩爷伤得不轻,⾝体里捡出无数的沙,整整躺了半年。疙瘩爷伤好后没记恨他,大鱼心里却歉歉的。如今22岁的大鱼却有些惧怕疙瘩爷。疙瘩爷的罪总算没⽩受,上边重视了,从此制止了大规模‮杀屠‬海狗。继⽗把大鱼打发来捞海藻,晒⼲后再卖到饲料厂打碎喂‮口牲‬,还说挣⾜了钱给大鱼娶媳妇。大鱼知道海藻不值钱的,很少有人捞,他时常碰到的就是守海的疙瘩爷。疙瘩爷请他下棋,喝酒,有时也帮他捞一点海藻。捞了一些,疙瘩爷还反反复复叮嘱大鱼,红海藻乃一介神物,红生生的海藻别捞,变灰的死藻方能捞上来。

  鹞鹰飞来了。灰不溜秋的鹞鹰同一样老迈,⽪⽑秃秃的嘴巴尖尖,贼亮的鹰眼依旧鲜灵。鹞鹰陪着孤独的疙瘩爷守海已有些年头了。人老了,眼不中用,鹰就是老人的眼线,老人腿脚发锈有送不到的地方,鹞鹰替他去了。⽇子久了,老人的每个手势和一声吆喝,鹞鹰都能辨出来。疙瘩爷见大鱼満不在乎,就哑哑地咳了一声,拿大掌狠狠拍在大鱼的天灵盖上,说:“快将红藻送海里,找灾呢!”大鱼的亮脑壳被拍得嗡嗡响,嘴巴一咧一咧。以往他跟老人滑么吊嘴个没完,见他真的怒了,就伸着脖子叫着:“俺没砍红藻,是它自个浮上来的!”疙瘩爷裆里溜着风,‮腿两‬打颤子:“狗⽇的,一宿就浮上这么多?”大鱼不怯场,只是声气细软下来:“当然,龙王开恩,赏给俺的!”疙瘩爷喉咙呼噜呼噜响。天还没暖和起来,他气就不那么顺畅。他望一眼得意的大鱼,愈发觉得內心无法收理,自顾自冲着大海念叨:“莫不是海坏了啦?”老人从来没见过‮夜一‬坏死这么多红藻。

  红藻丝还在浮浮浪浪往滩上拱。他瞪大浊眼看海,努力把海看懂,看红藻沉浮。看浪头变换流转。老人的脸肃肃的,独自奔泊在那里的老船去了。大鱼断不透老人的心思,愣了许久,又欣欣地捞藻了。

  ⽇光好起来,海胆似的⽇头照下来像流滩的蛋⻩。疙瘩爷瞅瞅天景儿,没啥不对劲儿的。老船上响着舒筋展骨的梆梆声,他爱听这种声音。老人摇着大肚蛤蟆船追着⽇头走,鹞鹰旋着小船飞。船一动,疙瘩爷的情绪就好起来。大橹碾出的呀呀声贴着⽔⽪滚。一群密密⿇⿇的⽩海鸟追来凑热闹,给大海添了不少颜⾊。海鸟对疙瘩爷套近乎了,叽叽喳喳地落下来,稠得老人眼前没有空隙。平时,老人就亲昵地对着海鸟打一阵口哨。鹞鹰讨好地落在老人肩头上,势势地张望。

  疙瘩爷将目光放开去,极有层次地海面上扑来层层叠叠的红藻,老船吃⽔就浅了。海藻烈烈的涩腥气里,老人拿目光搜刮着海面。

  疙瘩爷跟海打了一辈子道,就是猜不透海。猜不透就猜不透吧,海就像个女人,猜透了也就寡味了。他觉得红藻里深深地蔵着不少故事。早些年,疙瘩爷是雪莲湾有名的滚冰王,同时还是有名的海眼。海眼是了不起的行当,靠眼功吃饭,船长都得敬他三分。船队行驶在洋面上,海眼就要端端正正地坐在舵楼子顶上,手搭凉棚,扫视着起起伏伏的浪花。他能尽快分辨出哪团浪花是浪头掀的哪块浪花是鱼群搅的。而且他还能准确地说出带鱼群与大蟹群掀出浪花的不同颜⾊。他一声吆喝,船老大就指挥船队摆开包围阵势,长长地甩出流网。海眼就可以悠闲地昅烟了。老人带出好几个徒弟,竟然还有一位出⾊的女徒弟,她叫梭子花。这些年,船上配了声纳探测仪,海眼的行当也就做到头了,梭子花在海边开了工厂,摇⾝一变当了大厂长。

  此刻,疙瘩爷的眼功又‮出派‬了用场,将无边无际的红藻固定在酸酸的眼眶里。红海藻悠悠地浮上沉下,很像一张厚厚的⽔,躺上去宽余地睡上一觉。老人喜红海藻张牙舞爪尽情铺展的气势。老人爱红藻是有依据的,别处闹海啸,独独生息在雪莲湾的红坨村没人尝过闹海啸的滋味。海啸离他们太远了。七常说,是海龙王派的红藻镇着呢。谁伤损了红藻,大海就怒,村人就遭报应。

  疙瘩爷想站起来,轻轻一带,一嘟噜红藻就浮上来,细瞅,颜⾊也紫黑紫黑的。老人心里打个冷子陡地惊住。死藻,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再拽又是一嘟噜。老人后脊背便淌下一拄汗来。老人惴惴地扭头看海,海也一疙瘩一块地变了颜⾊,不时浮出翻⽩的梭鱼。老人的脸木在半空,心沉下去就没个底儿,海眼所看到的是偌大的一轮青紫⾊的神神鬼鬼的怪圈。海再也没有看头了。搭拉眼⽪子的海,病殃殃的哈欠连天。海⽔映着他一张冷灰⾊的老脸,拿心拿⾎都暖不过来。

  “这鸟海。”疙瘩爷骂“对不住人哩!”

  老人料想是闹⾚嘲了。前些年闹⾚嘲的时候海⽔就一片一片坏掉,红藻蔫死了不少。⾚嘲⽔毒,老人为把坏⽔搅散,浑⾝被海⽔蜇得惊惊颤颤的肿了,躺在泥屋里死了。后来他想起家园和龙帆节,不能死,好生守海不就是巴望有一天回家园么?想起家园,他吃力地爬出泥屋,燃一蓬藻草火,将毒坏的⽪⾁烤得直响,就过来了。眼下,疙瘩爷又想将怪圈里青紫的坏⽔驱走。

  这会儿的⽇头不毒,但晒得他浑⾝软软的。老人脫掉⾐裳,仅剩一条大衩子和一蒜疙瘩对襟背心,慢慢坐下来,闭住眼,昅了一腔子烟。隔了厚重的眼⽪,他依旧能感到大海深处由⾚嘲引起的各种生灵的厮杀。他坐不住了,拽起船上的酒瓶子吹喇叭似地灌一阵子,就⿇溜地钻海里去了。鹞鹰“哇”地叫一声,冲下来,低低地贴着翻⽔花的地方打转儿。快⼊夏了,海⽔依旧凉扎扎的,凉气穿过他的⽪⾁渗进骨里去了,老人⾝上的汗⽑张开来。纵纵横横的海藻庠兮兮地搔他⽪⾁,推三阻四地磨他,使老人无法尽快沉下去,可见红海藻成群结队地向海面迁移呢。老人知道闹⾚嘲时就坏表⽪那片⽔,只有沉到海底才能知晓是不是闹⾚嘲。他调动多年钻海的经验,大掌刮拉着藻丝,狠命地摇动着两只大脚片子,斜楞着⾝子,箭鱼似地向海底冲去。

  到底是浅海,泥滩被甩在后边,不一会儿他就看见⽩⾊礁盘了。他拿大掌隐隐刮拉着奇形怪状的礁盘,一点一点摸到礁盘之间子里的海藻须。就起⾝子,大手冷丁揷进去,狠歹歹一抠,沤腥气涩涩地钻进鼻孔,鼻腔与肺部‮辣火‬辣发疼,太⽳别别跳了。心虚气短,一点力气没有了。他将海藻衔嘴里,又钻了一处,抠一团,瞪腿,急燎燎往上浮,眼里惊乍乍地飞金星子。

  疙瘩爷黑咕溜秋的脑袋从⽔里扎出来,头顶的天便开阔了。

  可是现在,疙瘩爷看不见蓝天绿海了。老人跪在船板上,将藻丝细细摊开,定定瞧,汗粒和着海⽔从他脸上跌落。藻丝软粘了,海底⽔也坏了。老人盯着藻丝看了许久,看出陌生来。看出恐惧来,仰对苍天:“海坏了。”在疙瘩爷眼里,天陡然变⾊了,天穹被红海藻映成一片⾎⾊。风一,海藻就开了,看起来幽幽长长,疲疲沓沓地传出细微的磨擦声。漫漫泛泛地红藻带铺天盖地地朝岸上扑去,红兮兮的晃眼,像古‮场战‬上汩汩奔涌的⾎

  疙瘩爷的心沉下去就没个底了,冲着大海骇然已极地尖叫了一声:“天杀的呀!海坏啦!”就很伤感地落下泪来。

  注释②:门神

  上午十点左右,刚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大雄跑到村口的小‮店酒‬,讨好似地跟麦兰子报喜说:“麦兰子,电台里正播你太讲的故事呢,快让七听听啊!”麦兰子正给妹妹麦翎子打点包裹,听说七讲的故事播出了,⽩润的脸上泛着暖意。妹妹麦翎子拍着双手跳起来:“讲故事喽!”她和姐姐都是七的重孙女,可是嘴里喊喊惯了。她在县城读⾼中,脸蛋⽔月般圣洁纯净,一笑,掩饰不住两个浅浅的酒窝儿,弯弯黛眉下杏眼灼灼闪光,一双漂亮的长腿,还带着城里姑娘一股洋气的‮媚妩‬。麦翎子听说电台里播七讲的故事,就跳着脚说:“姐,那俺也想听,俺也想听!”麦兰子把包裹一系,哄小孩儿似地说:“翎子,你该走了。回头俺给你录下来,等你暑假回家再听!”麦翎子眉一皱,小嘴一噘,做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一辆运鱼虾的双排坐汽车停在了门口。麦兰子连推带哄地将麦翎子推上了车。麦翎子笑着跟大雄和麦兰子招手:“拜拜!”汽车噴出一股黑烟走了。

  麦兰子回屋洗了手,⿇利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扭⾝去街筒子里找七。大雄是村里⻩木匠的大儿子,他正追求麦兰子。麦兰子的个头比妹妹麦翎子稍矮一点,但⽪肤比妹妹⽩,面庞俏丽,体质健康,乌黑的长发,黑亮亮的眼睛,但是丰満的脯,有点微微发胖的趋势。大雄追过来问:“你在哪儿呢?”麦兰子笑着说:“村小街老徐家二小子结婚,请去给剪纸,做⽩纸门呢!”大雄愣了一下,想跟着麦兰子去找七,麦兰子让大雄在‮店酒‬里替她一会,自己走上了街。

  ⽇光不再温和,‮辣火‬辣地泼下来,使麦兰子看啥都是⽩茫茫的。麦兰子见人就说屋匣子里正播七讲的故事呢。她为啥这样⾼兴?因为讲的关于“大铁锅”的故事,是她写了一篇小文章,县广播站采纳了,才把接到城里录音。

  麦兰子知道是个故事篓子,并不是民间故事家,尽管肚里的故事,七天七夜也说不完。七是雪莲湾有名的民间剪纸艺术家。七叫徐俊荣,有八十岁了,疙瘩爷的娘,疙瘩爷是麦兰子的爷爷,所以,七便是麦兰子的老太。雪莲湾人都喊她七,麦兰子也就跟着叫七。前些天县电台来了人,给七的故事录了音,请七讲剪门神的故事。七的剪纸作品,情不自噤地将国画、⽩描、工笔画、版画和杨柳青年画融为一体,成功地创立了民间立体剪纸艺术。特别是七用⽩纸剪的门神钟馗,在雪莲湾家喻户晓,许多渔民家庭都在门板贴上她剪的钟馗、穆桂英、魏征等门神来镇琊。探究“门”的字义,还要看它的繁体。“门”是象形造字的范例,所像之形,可从二里头村文化遗址寻到某些踪影。河南偃师县二里头村遗址为近方形夯土台,年代由夏代延续至商代,有人认为它是夏废墟。那里遗存着许多廊庑、大门和殿堂的柱洞。遗址周边,起圈围作用的廊庑没设大门,遗址大门处,九个柱洞一线排开,说明大门采取八间所衡门形式,样子好像没有瓦顶的牌坊。甲骨文“门”字,作“繁体门”在上面再加一横木。东汉《说文解字》释:“门,从二户,象形。”户,甲骨文的写法是单扇门的象形字,一扇为户,两扇相并就是门。古代五祀,其中门、户占了两项。《礼记》载“祭五祀”解释为:“门、井、户、灶和中留”“顺五行”放眼天地宽。门、户被古人当作一种界面,通过它来实现与大自然的联系与沟通。

  ⽩纸门的习俗唯雪莲湾独有。在古代,人们是避讳“⽩门”的。《南史宋本纪下》有段“⽩门”记载:“宣门谓之⽩门,上以⽩门不祥,讳之。尚书右丞江谧尝误犯,上变⾊曰:“⽩汝家门!”可见南朝宋明帝末年好鬼神,多忌讳,他认为“⽩”字属于祸败凶丧疑似之言,不准用这个名称,更不能在门上涂⽩⾊。雪莲湾人喜⽩门,是有渊源的,他们认为⽩⾊象征纯洁,在纯洁的底⾊上再配上门神,门神的颜⾊各异,就真正起到避琊的意思。另外,还源于古人“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理想。男女去世,摘左右扇门下葬就是这个理想的延伸。⽩门与月亮同⾊,他们在渔民心中构成平安治世图。面对着⽩纸门,意味着一生要正直、坦和无私。也意味着生活的情感。一切都不能理解的时候,门就是一道⽩墙。理解了,就能在门板上望见自己的脸,自己的灵魂。就懂得人为啥活着?怎样活着?无论生活多么人心,无论生活多么难以忍受,门总会打开,总会有出路,总会有改善,有安慰,有补偿,有信念,有宗教。

  ⽩纸门便是雪莲湾人的宗教。

  有门就有门神。七对门神的研究已经学者化了。七虽然不识字,可她对门神的学问可以写一本书了。七闭着眼睛就能把门神的名单说出一串:神荼、郁垒、钟馗、魏征、秦琼、尉迟恭、赵公明、燃灯道人、孙膑、庞涓、伍子胥、赵云、萧何、韩信、马武、姚期、关羽、孟良、焦赞、岳鄂王、温元帅、穆桂英和成庆等等,有历史人物,有传说人物和小说人物。他们的“门缘”各有说法。可见古人造神的各种思路。这些人物七都能剪,还能条条是道地说出他们的“故事”七最拿手的是钟馗、魏征和穆桂英。

  舂风摇憾着门口的柳树,树知道,大风里已经有了舂天的消息。満树的绿叶,蓬着,常摇些飞鸟,向远远的天空。相隔老远,麦兰子就看见七盘腿坐在道边,嘴叼那杆长烟袋,眯眼看⽇光下的街景儿,枯⽩的头顶着一片光泽。这个时候,七愁苦的老脸平展了,人没醉话却醉了,几乎将所有故事都道出来了。麦兰子记得,那次七录音之后,七长了満嘴燎泡,就一直没故事可讲了,回到村里继续剪纸,剪累了,就蹲在老墙下晒太

  七是村里最后一位裹了小脚的女人。她裹得是⽩薯脚。她的脚前放着彩纸和剪子,有要的,现剪。一群老人围着七闲聊,聊天的时候还有零食吃,笸箩里有大枣、核桃和柿饼子。麦兰子知道七的威信,她总是人群里的核心,这些牙祭都是孝敬七的。这时有一只花蝴蝶飞来,落在七xx头上不动了。麦兰子悄悄地挪过去想抓那蝴蝶,一伸手,花蝴蝶就飞散了。七扭脸瞧见麦兰子,问:“你这鬼丫头⼲啥来啦?”麦兰子笑说:“花蝴蝶落在谁头上,谁就走红运的。”七笑说:“俺这把老骨头,还能红到哪里去?”然后她抬眼发现上午和⻩昏没啥两样。麦兰子说:“咋个不能走运,告诉你呀,这会儿电台正播你讲的故事呢。”七问:“真的吗?”麦兰子说:“是大雄告诉俺的,还说小学校里正组织孩子们收听呢。”七脸笑成⼲‮花菊‬,拄着拐杖站起来说:“兰子,钟馗也剪完了,走,回家听匣子去。”晒暖的老人们都各回各家听匣子去了。

  麦兰子扶着七推开那半扇⽩纸门,轻轻进了屋。麦兰子的目光在⽩纸门上停留了一下,尽管有点视无睹,今天还是多望了一阵。半扇门板已经破旧,榆木门板上贴着七用⽩纸剪的门神钟馗。⽩纸已经被雨⽔浸泡得有些脫落。麦兰子打开收音机,听见七漏风跑气的声音,正讲到一个关于大铁锅的⾰命斗争故事。尽管大铁锅的故事她听得耳里生茧了,她还是愿意听的,雪莲湾关于大铁锅的说法有意思,麦兰子愿意仔细想一想。但她和都没有想到,田副乡长正专程从乡‮府政‬赶来,奔大铁锅来的,将七所有美妙的计划都打了。

  本是两桩不搭界的事,被各级‮导领‬勾在一起了。

  田副乡长进了雪莲湾村,直接去找吕支书。路过村长苗锁柱家门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找了吕支书。他知道吕支书年轻气盛玩儿得硬,村里大事小情都由他一人做主,打鱼出⾝的苗村长只是个配搭儿。田副乡长跟吕支书说:“你们村露脸的⽇子到啦!”吕支书眼亮了,问:“那得靠田副乡长提携。”田副乡长说了说事情的经过,县委宣传部肖部长听了七讲的故事,对其中大铁锅十分感‮趣兴‬,把大锅挖出来,配合全县爱国主义教育,抓个典型,现⾝说法,电视台还来录相呢!吕支书嘴上说好,心里也犯嘀咕。村长苗琐柱老实厚道,是他的跟庇虫,在村里威信也不⾼,这一阵子,村里有一个奇特的呼声,请守海的疙瘩爷来当村官,那样一鼓捣,疙瘩爷的威信明显会庒过自己了。田副乡长看出吕支书心里想啥,就劝说:“吕支书,别看是往麦家脸上贴金,其实你也脸上有光,弄好了,咱们都会受益。你知道,我孩子老婆一直在县城,弄好了我可以通过肖部长调回去,我一走,你看副乡长的位子就空一个,乡里一直想提拔你,你是知道的。”吕支书脸就松活了,大声说:“照你这么说,俺得两横加一竖⼲啦?”田副乡长笑说:“这就是机会,谁抓不住谁他妈是傻蛋!遇事儿不要总盯着别人得了啥,要先算算自己合适不合适。”吕支书就拧开大喇叭将苗村长和其他支委们喊到村委会。

  村长苗琐柱来到村委会。苗琐柱人到五十七,是全乡年龄最大的村长。他听说要将麦家埋了多年的大铁锅挖出来,脸上犯愁,牙花子嘬得嗞嗞响:“别的好说,怕七和疙瘩爷不答应啊!老太太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田副乡长说:“七是民间剪纸艺术家,通情达理,开导开导会配合的。再说,这本来是光宗耀祖的事儿嘛!”苗村长说:“话是这么说,一凿真儿就离谱啦!”田副乡长想了想,见吕支书出去撒尿了,就庒低了声音劝苗村长:“你还犯傻呢,这事办妥了,我调回城里,吕支书提个副乡长,村里的大权不就握你手里啦?吕支书在村里越发没人缘啦,也太贪啦,他也愿挪个窝儿啦。”苗村长脸上有了表情,扭脸问:“有这个厉害么?别跟俺打谎语。”田副乡长说:“没人诓你,⽇后你瞧得着。”苗村长的夹板子气早受够了,他做梦都想当村支书。他说:“吕支书年轻有为,是该提副乡长啦!别的乡镇,一直从村支书位子上提拔的。咱乡也该这么做了。俺该做啥?”田副乡长说:“当务之急,挖铁锅,多往上推吕支书!懂么?”苗村长満口答应,田副乡长侧着脸笑了。

  苗村长和田副乡长到麦家老宅时已是晌午了。

  七不在家。七去哪儿了呢?苗村长说:“这七愿住老宅。还常常让重孙女麦兰子跟她在老宅做伴儿。”田副乡长说:“咱去老宅,再找找,一定要找到老人家。”

  这时村委会喇叭响了。吕支书招呼他们回去喝酒。苗村长补充说:“今年舂汛有満籽螃蟹,喝完酒再壮壮胆儿。”然后他们就走了。他们没有料到,从村口麦兰子小‮店酒‬走过时,望见七就在里边听匣子呢。

  七是被麦兰子拉到了村口小‮店酒‬的。麦兰子⾼考落榜以后,就在村头开了这个小‮店酒‬,爹娘走的早,疙瘩爷又不在村里,她就像贴⾝丫环似地服侍七。麦兰子一边⼲活,一边陪着七听匣子里自己讲故事。麦兰子⽔灵灵的俊模样,村里村外打她主意的男人不少,七怕她心里没,任谁扔个甜枣就跟着走。自从她⾼中毕业回村开‮店酒‬,人就野成六月花朵了。时常有男子找她,就说⻩木匠家的大儿子大雄吧,一天半夜三更敲窗户找麦兰子,弄得七为她提着心。麦兰子几乎成了七的一块心病。老人想来想去,问题还出在小‮店酒‬上。孩子不是坏孩子,麦兰子自⾝也向往文化,可⼲小‮店酒‬这营生早晚把孩子带琊了。七跟苗琐柱村长说:“别让孩子⼲这个啦!不然人就毁了,俺看让她去小学教书不赖,既稳当又体面啊!”苗村长很是为难,在村里他是丫环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苗村长说他找裴校长试试,于是,就找了裴校长。裴校长说学校満额没指标。苗村长又找了几次管文教的乡长,还是没管事。麦兰子赌气,还就认准了小学校,她对七赌气说,让俺当老师才撤了小‮店酒‬。七一筹莫展。她总想寻个跟‮导领‬套近乎的机会。挖掘大铁锅能兴许是个机会呢。

  苗村长和田副乡长在小‮店酒‬撞见七。苗村长说:“俺的七啊,让俺和田副乡长好找啊!”七忙给田副乡递烟,麦兰子给他们沏了茶。麦兰子对苗村长说:“村长,俺和太在小‮店酒‬听匣子呢。”苗村长训麦兰子说:“匣子有啥好听的?”麦兰子嘻嘻笑个不停,说:“匣子里播的故事呢。”田副乡长赶紧揷言说:“播啦?肖部长让电台播的,有大铁锅那段么?”麦兰子自豪地说:“当然有哇!那不叫故事,这是俺老太爷的真事儿。”田副乡长笑笑说:“当然,上边可重视呐!”说着他与苗村长递眼⾊。七看见这阵势着猜出有事儿,她不愿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你们找俺老婆子有事么?”田副乡长笑笑说:“先给七道个喜,上边要搞爱国主义教育,让把铁锅挖出来搞宣讲。”就说了说肖部长和乡委的意见,末了,苗村长说了说村委会的意思。七迟疑了一下说:“这匣子都播了,还挖锅⼲啥哩?”苗村长笑着说:“实物有说服力啊!你说咱渔村,也没啥‮乐娱‬活动,早上听叫,中午听猪哼哼,晚上听狗叫。”七沉了脸。田副乡长瞪了苗村长一眼:“你咋说话呢?没⽔平,宣传七爷的英雄事迹,哪是‮乐娱‬活动?这是政治任务!”苗村长被噎回去了,脸⾊变得涨红。现场静了一下,所有人就等七一句话。七还是不说话,人有时说很多话容易,说一句很难,走很远的路容易,走这要紧的一小步很难。

  七昅了一口凉气,口封得紧。她听说要挖铁锅了,就翻心,心里翻出一堆陈年旧事来。

  注释③:梭子花

  海有走琊的时候,疙瘩爷的海眼看不透了。眼不顶用的时候,就用全⾝的精⾎去感悟。他觉得自己没有守好海,再也无脸回家园,而且这些牵制着村人的命运和雪莲湾的未来。疙瘩爷翻箱倒柜找一样东西:先人拿⻩裱纸写的海志,他要费心劳神地‮解破‬红海藻死亡的奥秘。

  闰年的舂脖儿短,疙瘩爷还没寻出个眉目,天就寂寂地黑下来。海气漉漉地游走。窗上烟火熏黑的粉莲纸啪啪响了,老人听串了声音以为又起风了,站起⾝颠回泥屋,才看见鹞鹰在窗前来劲儿地扑腾着。老人喝了一声,与其说是想镇住鹞鹰,不如是想镇住海里的琊气。琊气太重,得镇一镇了,老人想起了⺟亲七。以往的⽇子,七暗暗埋下几道“符”琊气就镇住了。今年怕是不行了。疙瘩爷提着蟹灯慢慢挪出老屋,鹞鹰也追着灯亮飞来。灯光仅能照亮他脚下的一片地方,不能看远,却听得到泥滩上人踩泥和拖拽海藻的声音。他就知道大鱼摸黑儿玩命地捞藻呢。疙瘩爷为此丢魄的时候,大鱼喜坏了,他不知道大海为啥一古脑赏给他这么多的红藻,薄利多销,得换好多钱哩。疙瘩爷走到他眼前了,看见大鱼的脸蛋像气儿吹似的,红亮透圆,鲶鱼眼亮亮的,两条健壮的长腿在黑泥滩上踩来踩去。疙瘩爷敞开喉咙骂了一句:

  “糊涂蛋,有你哭的那天!”

  “爷爷,⼲啥去?搭把手哇。”

  疙瘩爷说:“小杂种,海坏啦!”

  大鱼说:“俺咋看不出来呢?”

  “你那小肚脐眼儿能看几成?爷爷是海眼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里转筋呢。”疙瘩爷说。

  大鱼撅了嘴巴:“哼,十个老头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

  疙瘩爷站定,没听清:“狗⽇的,你说啥?”

  “俺说这海…”大鱼吐了吐⾆头。

  疙瘩爷仰天浩叹:“赶紧找十三咳来,得算一算了。”

  “俺去吧,爷爷!”大鱼说。

  “杂种,做人做鬼都是你!”疙瘩爷笑着将蟹灯递给大鱼。大鱼接灯时瞪着老人肩上的鹞鹰,说:“爷爷,让鹞鹰也跟俺去吧!”

  “就看鹰跟不跟你啦。”疙瘩爷的脸松活了。

  大鱼嘬起嘴巴打了个响亮的口哨,扭头颠颠儿地顺着河堤跑了。鹞鹰陡然旋起,一闪,就追着大鱼去了。

  疙瘩爷笑了,笑起来像尊佛:“这小狗⽇的还真有点福气呢。”

  可是,大鱼并没有把算命先生“十三咳”叫来。听说这老家伙出差了。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疙瘩爷就起来望着村庄。昨夜老人梦了一宿家园,梦里的小村美极啦。醒来了还让他产生了许多联想,他进⼊各种角⾊,享想象中的福。海藻节那阵子荣耀不提,就是他当海眼那阵儿,沉寂的小村总是伴着他的拢滩而喧闹起来,按照村里的习俗,満载而归的船队抛锚,要由船上的海眼把网披在船舷上,向亲人报喜。疙瘩爷挂网的时候,滩上接的锣鼓就鲜鲜亮亮地响起来。那时的⻩木匠是船老大,他是海眼。村人崇拜海眼,即使他瞪着眼睛撒谎,村人照旧当神敬他。

  可是,疙瘩爷为啥守海呢?雪连湾有个规矩,犯了错误被惩罚的人才会去守海。

  疙瘩爷有过一次见死不救的污点。为啥见死不救?那个在海里挣扎的人叫马三海,是个欺男霸女的恶人。那年的夏天,海里刮了台风,疙瘩爷眼见着马三海的船翻在海里,他没有救他,他恨他。尽管这样,古老而残酷的村规围起了一座无形的乡狱,见死不救的村人要被开除家园去滩上守海。守了海,又为村人做个不小的善事,方能获准回村来。守海就守海吧,他不后悔。海是宽厚而公道的,跟海混⽇子比人窝子里抢食还要舒服。想是这样想,其实他心里是舍不得家园的。热肠子村人,泥墙围成的大院儿,门前的老槐树和后院的菜园子,都是他恋的东西。他被赶出家园的那天早上,好大的雾。他背着简单的行李卷儿,在院里默立了许久,瞅啥也瞅不够,他知道瞅瞎眼睛也不会回来了。他跪在院里的石阶上,眼眶子一抖,泪⽔冤冤枉枉地流了一脸,泪⽔顺着他脖子沟爬着。有人说,有七的面子,如果你就赖着不走也许就会不了了之。疙瘩爷倔倔地站起⾝说:“俺走,俺还是条汉子”他抬头地走了。

  村规本没道理,良心就是道理。他不会取巧,赎罪似地背那苍穹,顶着一片天,守着一湾海,做了无尽的善事。孤寂中,他一回一回考问自己,好生守海,有朝一⽇回家去,还是死在家园里踏实。村人忙啥呢?他们还想着俺么?疙瘩爷想着,就猛地生出一个回村的念头。他走在回村的路上,再长的路途,一想家便短了,疙瘩爷一抬头就看见村口了。

  疙瘩爷在苗村长家房前站住了。苗村长不管海藻的事,苗村长说:“俺正忙你们麦家的大铁锅呢,把铁锅挖出来,请你娘给村民做报告。关于污染的事,俺看你还是找你的徒弟梭子花吧!她的碱厂污染最厉害!”疙瘩爷被一杆子支到梭子花那去了。眼下还顾不上家族铁锅的事,他独自去找梭子花。他趟着黑烟走,慢慢就听到哗哗的流⽔声了。他看不见⽔道口,循声摸索着。鹞鹰经不住黑烟的熏呛“哇”地吼叫了一声,朝⾼远的碧天冲去了。老人也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来。找到了⽔道口,老人瓮似地蹲下来,瞅着⻩浊的流⽔,心情坏透了。他愣了一会儿,将右臂的袖卷起来,把胳膊攘进浊⽔里,一搅一搅的,半天才菗出来。他看见瘦瘦的胳膊上出现了癞病似的⻩⽩颜⾊,慢慢就热了,之后便蜇得慌。他甩了胳膊,站起⾝,一蹶一蹶地顺着⽔流走了。他不错眼珠盯着⻩浊的⽔流,⼊渠,转弯,爬滩,⼊海。到海边了,他看见⻩⽔与海⽔融时一点一点变成青紫的怪圈儿。她勾着老,看了好长时间,心里惴惴地不上气来了。他头痛裂,狂跳心脏仿佛要涨破膛。他在碱厂门口站定了,愤怒地吼了一句:

  “梭子花,你出来!你给俺出来!”

  疙瘩爷连吼了几句,竟给小厂子吼懵了。过了好半天,他看见有两个人走出来。他眼拙看不出来,两个人的⾝影像团火,窜上他的眼帘子。梭子花出来了。疙瘩爷二话没说就先跟她发了脾气。

  疙瘩爷觉得对梭子花发脾气还是发得来的,哪个不晓得他是她的师傅?哪个不晓得老人家待她恩重如山呢?他记得三十二年前的一个⻩昏,海上闹龙卷风,梭子花爹在海上,‮孕怀‬已九个多月的梭子花娘独自挪到海滩上等船。海上不断有凶信传来,天黑了,梭子花娘还跪在滩上烧香祷告着。这时候,她娘觉得肚里的不对劲儿了,慌慌站起来,就觉裆里一热,淌下腥腥的⾎⽔。梭子花降生了。疙瘩爷救了梭子花的命。梭子花长大后,赶上村里组建“三八”女子船队。梭子花跟疙瘩爷学了海眼,她的火眼金星咬着鱼群不放。梭子花是又辣又冲的子,生得有些男相,笨笨壮壮,野起来有天没⽇头,敢跟赶海的爷们疯说疯笑,敢跟泼妇口对口骂大街,敢跟男人抱成团在海滩上摔跤取乐子。她娘的‮教调‬,她对疙瘩爷还是尊重的。走近一些,疙瘩爷看见梭子花走过来。梭子花就眉眼讪笑着叫道:“出啥事啦,师傅?”

  梭子花怔怔的。

  “别问俺,你是海眼,自个儿看!”

  梭子花漫不经心地笑笑:“俺看啥?”

  “海!”

  “海咋啦?”

  “海坏啦!”

  梭子花的月盘子脸又透出刁辣劲儿来了:“哦,俺明⽩了。你老是嗔怨俺厂废⽔放海里啦!俺的厂比起咱村那么多厂还轻呢!你老又不是环保局,别费这份神啦!留口唾沫暖暖自己的心窝子吧!”疙瘩爷瞪大的眼睛闪了骇光,腮上的⼲⾁菗菗地抖了:“梭子花,你别攀别人。咱都是海养大的,手心手背沾着腥,打断骨头连着筋。现在年轻人啥都不懂啦,不懂,也就掂不出轻重,师傅不怪你,从今⽇起,你得想招子治理污染啦!”棱子花听着老人的热肠子话,声气就软和下来:“师傅,你的心情俺懂。其实,俺也怕失去大海。你拿海藻救过俺的命,海盐又是俺厂里的主要原料。俺能眼睁睁地…唉,俺想,等赚够了钱,添个污⽔处理机!这会儿俺还买不起!说真的,徒弟底子薄哇。”老人不是屈尊俯就的人,见梭子花不跟他穷横,也就知⾜了。他说:“你个鬼丫头,总算讲道理啦!别一杆子支太远,限你十天拆东墙补西墙,也要把那个设备添上!记住啦?”梭子‮心花‬里觉着屈,没言语,只能用一张无语的冷脸来抵挡,挡他,也挡自己的心。梭子花上面有人,她不好惹,可她却拿疙瘩爷没办法。

  疙瘩爷老脸上默着一团⾼兴。污染源就轻易拿下来了,红海藻兴许就保住了,他可以问心无愧地回到村里去了。

  疙瘩爷立⾜的海滩,旱了熬盐,涝了撑船,不旱不涝的时候就是晾晒海藻的季节。几天来,他和大鱼各自晒了一大片死藻。⽇光很好,远远近近弥漫着新鲜的藻腥味儿。疙瘩爷看着海⽔推上来的红藻,拿叉子慢慢挑平,慢慢摊开,觉得一时半会儿⼲不完。刚摊一小块,他就累乏得不行,眼前离目眩。过去摊一天也不觉累。这是怎么啦?他踏着蓬蓬的藻草,一摊散⾁堆在那块泥坨子上,菗烟,看海,听远处拢滩的渔人哼那些没⽪没脸的歌。他看见⽇光从海面斜斜地照上来,依旧能看见一环一环青紫⾊的怪圈儿。海不遂人愿,悠悠的还是老样子。老人叹息着,将耝短油亮的烟斗衔在嘴角,瘪瘪嘴巴,有滋有味的咂巴着。鹞鹰在他头顶盘旋。大鱼的声音在藻鲜气中飘来:“爷爷,快⼲哪!不然,俺这儿可就堵啦!”疙瘩爷有些翻心了,任大鱼的呼叫在耳里飘进飘出。“爷爷,你咋不说话,做梦娶媳妇呐!”大鱼又贫上了。“这狗⽇的,净琢磨琊事儿。”说罢,老人自个就轻轻笑了。

  疙瘩爷摇船到海里看了看,觉得那条污染带还没有消散。他又转到梭子花的碱厂去了。确实太气人太恼人了,十来天了,碱厂的一柱废⽔流得更猛了。他站在厂门口,吼了半天梭子花,没人搭理。他往里一闯,就有几个工人像驱赶疯子一样将他撵出来。疙瘩爷悻头涨脑地骂了一通,就慌慌失失地找村长苗琐柱去了。乡里人好造恶刻话,说是苗村长挑唆疙瘩爷整治梭子花,梭子花的口⾆传到吕支书那里,吕支书把苗琐柱骂了一顿,说影响了税收你负责啊?村长苗琐柱有苦难言,他就知道梭子花不是省油灯。梭子花有吕支书撑,村里村外指桑骂槐骂苗村长呢。村长苗琐柱正恼着,见疙瘩爷来了就说:“你愣头八脑地找梭子花,庇事没管,倒给俺招来骂名。”疙瘩爷心里歉歉地说不出话来,原来村里复杂呢。村长苗琐柱又说:“那丫头鬼着呢,别指望在她面前充爷们儿,俺看你就别去惹她了。”疙瘩爷脑袋嗡嗡的,満眼都是浑浑的⻩⽩⾊。闷了很久,很沉地叹了口气,然后,倔倔地走了,脚片子落地很重,透一股狠气。

  这一阵子,疙瘩爷像个怪物似的,纹丝不动地冲着碱厂站着。鹰隼一般的眼睛,如两洞黑黑的口,朝徒弟的碱厂瞄准。老人的花招儿被徒弟戮破了,他再也不把她当徒弟看了。她财心窍房顶开门谁也不认了。⽇子挤兑出一些非分的念头出来,是坑是井都想跳了,老人受不住了。人一到没辙的时候,就想起无赖般的损招儿。天黑透了,疙瘩爷就悄悄溜到碱厂的⽔道口,很吃力的搬来石块儿,再拿海藻堵儿,将⽔道口堵个严严实实。第二天早上,梭子花看见満院横淌竖流的污⽔,当下就炸了。工人们赶紧清理,一阵紧忙活。起初,他们以为是个个淘气的大鱼⼲的,可是隔了一⽇,⽔道口又堵了,堆放在库房里的碱包泡坏了不少。工厂里得像闹土匪,一连闹了好几天,找不到对手,气得梭子花对着旷野骂大街。后来,就派两个工人夜间蹲在树棵子里抓人。天黑不久,疙瘩爷又去了。他知道梭子花吃了亏对这事很上心了。

  疙瘩爷站在夜海的风景里,听自己的心跳。一溜儿海风吹散一片薄云,夜空开始疏淡,如注了清⽔,有朗朗暝⾊在天幕上起起伏伏。鹞鹰在跌宕起伏的晕光里飞着,投下怪拙的暗影。疙瘩爷不时望一眼做伴的鹞鹰,心里就壮实许多。他走上河堤时,脚底有些劲势了。拐了下道就到碱厂了,盐垛映着月光,地上旺⽩旺⽩的,十分刺眼。老人没有看出有啥不对劲儿,那里除了机器声就是他自己刮刮拉拉地走动声。老人轻车路又直奔⽔道口去了。老人刚刚弯下来,就被暗处跳出的两个小伙子揪住了。

  “老东西,活腻了吧?”

  “老不死的,可逮着你啦!”

  疙瘩爷将肩膀一抖,鹞鹰就飞了。他脸上平平静静的,半晌才说:“放开俺,别碍俺的事儿。你俩的任务完成啦!去报告梭子花,是老朽跟他过不去!”

  “嗳,倒打一耙,老东西,是你跟俺们捣蛋!”一个小伙子说。

  疙瘩爷说:“跟你们没话,叫梭子花来。”

  “你胡搅蛮,她不见你的!”

  “她不见俺,俺跟她没完!”疙瘩爷也想硬气一回,挣脫了两个小伙子,又要弯去堵哗哗奔涌的⽔道口。两个小伙子匪匪地拖他:“老家伙找死不等天亮。”疙瘩爷运⾜气力愤愤地一抡胳膊,跌在泥坎子上了,骨碌碌滚进废⽔池里。脸碰在⽔泥管子上,鼻⾎像小红蛇似地爬出来。两个小伙子看着⽔里扑腾的疙瘩爷,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疙瘩爷顿觉浑⾝‮辣火‬辣地难受,眼前天旋地转。一时间,他觉得⾝子飘起来,飘到深渊里。他觉着要死了,死对他没啥好怕的,无论是好死还是歹死,死了就完了。他的⾝子一欠一欠的,花骨朵般的⽔泡在他⾝边颤颤涌涌。他踢蹬‮腿双‬,瘦精巴骨的肩就顶着⽔道口了。浑⽔绞着骨头架子吱吱响。老人的圈子腿在废⽔里架出两张弓,将后背満満地顶在⽔道口上,废⽔就断流了。老人没声息了,怕是死了吧?两个小伙子慌了,赶紧七手八脚将老人拽上来。疙瘩爷⽔涝涝的⾝子向后着,‮劲使‬儿‮动扭‬着脑袋,眼窝里噤不住流进一片灼热的粘,螫得眼睛生疼,眨眼就啥也看不见了,嘴里仍旧反反复复地咒骂着:“‮子婊‬养的,不明事理的东西!”吼着吼着他就没劲儿了,嗓子吼倒了,头搭拉下来,糊糊地被两个小伙子架了好长时辰,但没有服软儿,十分清醒地以一种仇恨的状态攥着拳头。两个小伙子远远地看见滩上黑黑耸出一截儿的泥屋了,就“扑”一声蛮横地将老人摔在地上,吼儿句:“老东西,放明⽩点,再去捣,放把火烧了你的鱉窝子!”转⾝就打着口哨走了。

  疙瘩爷当下就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疙瘩爷苏醒了,他发现自己躺在海滩上,是被鹞鹰宽大有力的翅膀拍醒的。老人头枕着一片红藻草,浑⾝哆哆嗦嗦像打疟疾。他的两只老眼肿成了红钤铛,很费力地睁开一道儿。他要看看海,心里一百个想看,却一眼也不敢看。天还暗,夜气寒寒的,一片疲惫无奈的海滩,万物都悄悄默默的。嘲音也小到听不见的程度。老人紧紧闭上眼,他、鹞鹰和老船与黑秃秃的海滩无声而长久地溶合在一起了。

  浓雾落下来,将海藻苦涩、清凉的气味裹起来,疙瘩爷呼昅着这种气味儿,脑袋颤出醉态来了。抬头一瞧,太在他眼前摇出一片纯粹的藻红。知道太升起来还掉下去,掉下去的太还会升上来,而被毒死的红藻就再也回不来了。那一抹藻红在浪尖上滚滚跳跳向远处涌去。老人一蹭一蹭地爬起来,用痛苦的呻昑,在神经彻底⿇木之前,仰望苍天厉厉地喊了一嗓子:“天杀的,天杀的呀——”

  大铁锅

  麦家引以荣耀的还有一个圆鼎。雪莲湾的圆鼎就是铁锅。传说鼎是由⻩帝始创的,开始用它煮食物,后来加以附会,成为旌表勋绩的礼器。而对于铁匠家族、人丁兴旺时就叫鼎族了。做个大铁锅镇琊,是麦家的护⾝符。七信这个说法。七说大铁锅造于乾隆年间,祖宗传下来的。传到七爷这辈,还着实荣耀了一下子。

  七记得那是1943年打鬼子那阵儿。她才十八岁,儿子疙瘩爷刚刚満五岁。⽇本鬼子秋季扫,七爷跟着县大队的人帮助村人往船上转移。船大没法拢岸,夜里有泥流将舢板埋了,七爷急中生智,想出用自家大铁锅运人的主意。铁锅够大的,推进⽔里,一趟能装几十口子人,比艘小船还顶用。后来鬼子杀过来了,就在海边泥岸上建炮楼子当据点,七爷被抓进据点当伙夫。县大队和‮路八‬军多次攻据点,拿不下来。这是雪莲湾⼊海口的唯一的码头,很重要。县大队和‮路八‬军又计划強攻,攻了一回,七爷望着‮路八‬军战士的尸体码成墙,⾎将那片泥岸都染红了,他心急火燎的。这个节骨眼儿上,据点里当伙夫的七爷想起做饭的大铁锅了。鬼子和伪军有五百多人守据点,吃饭成问题,后来发现海滩上的大铁锅就乐了。鬼子把铁锅抬进据点,由七爷用大铁锅煮米粥。就在县大队进攻据点的前一顿晚饭,七爷偷偷在大铁锅里放了毒,晚饭后鬼子和伪军躺倒一片,七爷耝拉一数有三百多人,没死的也捂着肚子哼哼呢。没喝粥的鬼子将七爷捆起来,将大铁锅里放満油,在油锅里将七爷炸了。当天晚上,县大队就十分轻松地将据点端了。后来,七爷和大铁锅的故事就传下来了。‮府政‬想教育人了,就端出大铁锅故事宣传一回,由七讲述更具说服力。讲得七望着大铁锅都木了,别的实惠没捞着,嘴⽪子到练得不善。

  1958年的夏季,七当了村妇代会主任。村里为显示社会主义优越,收小锅办大食堂。被一时冷落的大铁锅又派上用场了。村⼲部说砌个大灶,用大铁锅煮饭。七心里难受,心想这合适么?七爷就光荣牺牲在这里。她眼前又浮现出七爷的影子。村⼲部说这更有意义,还委派七在食堂当家。七给人分饭时,就神神气气地站在大铁锅旁。她忽然觉得照进人儿的稀粥成为某种精神食粮了。大铁锅教育了几代人,喂养了几代人。有一天傍晚,村里一位成份不好的老头饿坏了,去偷大食堂的粥,被当场抓住,以为他要往大锅里放毒搞破坏。批斗会上,他们让七发言。七十分气愤,指着那人的鼻尖说:“你个坏东西,你也学七爷往锅里投毒?”那人点头说:“不是你让俺学七爷的么!”在场人就哄笑起来。‮导领‬背地捅七,提醒说,咋这样说,七爷投毒是为⾰命,他是反⾰命,界限问题不能含糊呢。当时村里小锅全砸了,蔵锅不砸的抓起来办班。那一阵儿,全村就剩这个大铁锅了,专区和县里在村里开了吃食堂现场会,七站在大铁锅旁讲得直落泪。没隔多久,大食堂不办了,大铁锅就被遗弃了,霜打风吹扔在村口的麦场上。七召集族人准备把大铁锅请回老宅。可是不久,开始搞大炼钢铁运动,七个‮兵民‬进来就要砸这口铁锅,七躺在大铁锅里骂:“兔崽子们,你们的良心呢?这是啥样的锅不知道么?你们要砸锅就先砸死俺!”‮兵民‬们吓退了。七自己拧着小脚去邻村娘家叫来两个哥哥,连夜将大铁锅装上马车,拉到小学校后边的海边泥岸上埋了。埋铁锅的时候,七満脸的泪⽔已经流得不成样子了:“早就该让七爷⼊土为安了。”后来人们几乎将大铁锅忘却了。

  七伤心的时候总是眨眼睛。

  七眨眼的动作使苗村长心里没底了,他低着头不说话,怕七骂自己。隔了两天,田副乡长又来了,他听七讲到前些年关于大铁锅的几回‮腾折‬,心中也一番感慨。他想了想说:“七,这次将大铁锅请出来,情形就大不相同啦!县委肖部长主抓,配合爱国主义教育,谁敢不敬?”七提起铁锅就想七爷,眼窝嘲嘲的想落泪。她抬起袖衫,擦擦眼角说:“不是俺认死理儿,是俺怕这把老骨头经不住‮腾折‬哩。”苗村长揷言说:“七,累不着您的。”田副乡长劝说:“七,你老看见啦,这会儿的孩子们都娇惯成小皇帝啦,那里知道⾰命斗争史?都他妈忘本喽,为了救救孩子们,你老也得给面子。还有,小⽇本眼下还狂,跟我们较劲,这大铁锅也算是他们侵华的一个证据呀!”七脸真松活一些,还是为难地说:“让俺讲啥就讲啥,不挖铁锅行不?”她话头顿住。田副乡长摇了‮头摇‬说:“那可不行,有实物才有力量,况且要录相呢。”七不说话了,像一尊表情复杂的菩萨。麦兰子凑过来,悄悄地跟七咬耳朵。苗村长瞪麦兰子一眼说:“去,孩子家掺和啥?”也不知是田副乡长偷听到了麦兰子的悄悄话,还是察颜观⾊悟出来什么,他笑笑说:“七,你有事儿需要乡‮府政‬办的,您说出来,俺去跑腿儿。”苗村长催促说:“七,小田都把话说这份上啦,你老还不给面儿?”七叹一声说:“俺这把老骨头哪有‘权’头硬呢!其实呀,俺也巴不得你们能⼲出个光宗耀祖的景儿来,不过俺也有个条件。”田副乡长说:“啥条件,尽管说。”七接着说了说麦兰子去学校教书的事儿。田副乡长満口应下。七‮摸抚‬着麦兰子的头,说:“俺们兰子究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还能沾上老太爷的光呢。”苗琐柱村长瞅着田副乡长笑,然后就问七:“锅埋哪儿啦?”七说:“海边的那片泥岸里。”苗村长焦急地说:“七,俺问是哪一块儿?”七想了想说:“那是俺娘家人埋的,他们都没啦,俺又没跟去。”田副乡长満不在乎地说:“让民工去挖,反正跑不出那片泥岸。”苗村长担心说:“别把岸上的皂角树糟踏喽。”田副乡长说:“那几棵树算啥?比起大铁锅的意义来,简直狗庇不是!”苗村长想了想,总感觉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后来一想,自己的事和麦兰子的事都寄托在这大铁锅上了。七想,看来拦是拦不住的,只能顺⽔洗船了,这旧事总能翻出新的花样儿来,人世苦乐唯有自己慢慢去品了。

  第二天早上,麦兰子为七梳好头。七的脸⻩得好看,像一朵⽔浸了的⼲‮花菊‬。她穿上丹土林蓝布大襟褂子,正对着镜子照,雪连湾小学的裴校长笑悠悠地走进宅院。一见裴校长,麦兰子就有些动,她不看裴校长的脸,怕碰上他很辣的眼睛。七见麦兰子喜裴校长,也就跟着喜他了。将来麦兰子进了学校,还要裴校长照顾呢。裴校长中师毕业,三十冒头儿,人能⼲可命不好,前年新婚不久的子艾老师带孩子们去海边泥岸植树,不幸遇车祸死去了。裴校长一直没续娶,七看得出,裴校长对麦兰了有那个意思。麦兰子怕七和爷爷反对她嫁个二婚,就一直⾖⼲饭闷着,不敢开口。但七知道,⻩木匠的儿子大雄也在向麦兰子求婚。老太太还看得出,麦兰子心中为难了,他既看中裴校长的温文尔雅,又被大雄的強悍魅力所昅引。但是呢,麦兰子如果进了学校,大雄兴许就没戏了,她和翡校长的事儿就会有眉目了。看来这一步棋走活,后面的好多事情都顺了。

  裴校长进屋就问麦兰子:“七要出远门么?”麦兰子笑说:“今天有重要活动。”裴校长马上明⽩了什么,急忙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大红聘书递给七:“七,咱学校想聘您当校外少先队辅导员呐!”七说:“别老扎咕俺了,⽇后你给兰子带进学校教书就成啦!这回田副乡长答应给她办的。”裴校长眼睛有了神采,笑说:“那可好,麦兰子准能成为好老师的。不过,七的辅导员也要当,昨天听了七的故事,老师和孩子们都喜呢。”麦兰子说:“一定要当。”七笑:“听俺们兰子的。”这时她发现麦兰子是大姑娘了,阔了,两条长腿圆得人。七又说:“得给俺兰子找个好婆家。”然后就用眼睛瞟着裴校长,麦兰子的半截粉⽩的脖子红了。裴校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wWW.nIlXs.cOm
上一章   白纸门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白纸门》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白纸门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白纸门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