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三钗 第0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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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金陵十三钗 作者:严歌苓 书号:44768 | 更新时间:2017/12/10 |
第05节 | |
英格曼神⽗从全安区回来的第三天,来到伤员们的住处。他已知道那位口袋揷钢笔的军官姓戴,是教导总队的教官,伤最重的叫王浦生,才十七岁。王浦生头上脸上満纱布,只有右臂没有挂花。见神⽗进来,他躺在那里把右手举到太⽳,行了个军礼。英格曼神⽗突然改变了嘴里的话。他来时口中排好的第一个句子是:“非常抱歉,我们不能够把你们留在这里养伤。”这时他对着敬礼的王浦生一笑,嘴启开,话变成了:“好些了吗?”他知道这就非常难了。假如预先放牢在⾆头尖上的话都会突然改变,他更没法临时调度其他辞客语言。他想说服伤兵们离开教堂,去乡下或山里躲起来。他们可以趁夜晚遛出教堂,粮食和药品他都为他们备⾜了。而一见王浦生慢绷带的面孔,整理编辑得极其严谨的说辞刹那间便自己蜕变,变成以下的话:“本教堂可以再收留诸位几天。不过,做为普通难民在此避难,诸位必须放弃武器。” 伤员们沉默了,慢慢都把眼睛移向戴教官。 戴教官说:“请允许我们留下两个手榴弹。” 英格曼神⽗素来的威严又出现了:“本教堂只接纳手无寸铁的平民。” 戴教官说:“这最后的两颗手榴弹不是为了进攻,也不是为了防御。”他看了所有人一眼。 英格曼神⽗当然明⽩这两颗手榴弹的用途。他们中的三个人做过俘虏,经历了行刑。用那两颗手榴弹,结局可以明快甚至可以辉煌。对战败了的军人来说,没有比那种永恒的撤退更体面更尊严了。走运的话,还可以拖几个敌人垫背。 英格曼神⽗说:“假如那样,你们便不是手无寸铁啊。” 一个叫李全有上士说:“戴教官,就听神⽗的吧。” 戴教官沉默一会,抬起眼睛扫视全体伤员:“赞同李全有的举手。” 没人举手。 英格曼神⽗说:“假如手榴弹拉响,⽇本人会指控本教堂庇护国中武装军人。那么本教堂收留难民的慈善之举,将会变成谎言。” 伤员们一动不动。神⽗陪着他们沉闷了一刻,转⾝走出门。他知道他该说的都说了。 下午戴教官和李全有把两枝,五颗手榴弹,二十发弹子给了英格曼神⽗。阿顾和陈乔治拿出几⾝便服,换下了伤员们的军装。 晚饭后,女孩们想趁晚自习之前的空闲和伤员们聊天,还没走近就听见红菱的扬州话叽哩哇啦:“我们是土包子,只有⽟墨在海上住过,她会跳!…” 然后女孩们听窑姐和伤兵们一块起哄:“⽟墨!给个面子嘛!…” 书娟挤到女孩们最前面,听那个叫⽟墨的窑姐说:“人老珠⻩了,扭不起来了!” “早听说蔵⽟楼的⽟墨姐小,今天总算有眼福了!”叫李全有的上士喝彩。 书娟看见⽟墨动扭着⻩鼠狼似的又长又软肢,跳起舞来。其实书娟知道这叫伦巴的舞在她⽗⺟的际圈里十分普遍,但她认为给⽟墨一跳便不堪⼊目。她认为⽟墨动作下流眼神亵猥,就是披着细⽪嫰⾁的妖怪。她隐约记得半夜给⽗⺟吵骂惊醒时听到的名字:赵⽟墨。她还记得⺟亲在⽗亲生病时说:“什么货?还寄了参来!我买不起参吗?不写她赵⽟墨三个字我就不知道是她了吗?!”每回“赵⽟墨”三个字从⺟亲嘴里吐出,都是被⺟亲一嘴⽩而齐的牙嚼得碎碎的。书娟此刻不能断定那⽟墨就是这动扭如虫的⽟墨。看看这个货,⾝子作庠哩,这样狂扭。 ⽟墨一直垂着眼⽪,脸是醉红的,微笑只在两片嘴上。她扭到戴教官面前,迅速一飞眼风,又垂下睫⽑。⽟墨是厉害,一贯淑女,含蓄娇羞不失大方,只在这样的霎时放出耀眼的锋芒,让男人们觉得领略了大家闺秀的风。戴教官脸红了。 ⽟墨扭着,从戴教官⾝边移开,移到李全有面前。李全有是老耝,觉得女人⾝子和他只隔两尺距离两⾝⾐裳,浪来浪去,实在让他受洋罪,他嘿嘿傻笑,手⾜无措。李全有坐在王浦生的沿上,小小年纪的新兵一眼不眨地盯着⽟墨柔软的肢和脯,忘了手里拿的一把纸牌了。和他玩牌的是⾖蔻,回头看一眼把王浦生得两眼发直的⽟墨,转过脸在他那只好手上打一巴掌。⾖蔻不知道隐蔵自己的妒嫉,她又懒得象⽟墨那样学一⾝本事。王浦生给她一打,回过神来,朝她笑了。这个大孩子一笑两只嘴角全跑到绷带里去了。⾖蔻看着爱得心疼。⾖蔻比大男孩王浦生还小两岁,才十五,是打花鼓讨饭的淮北人从灾区拐出来的,卖到堂子里的。⾖蔻在七岁就是个绝代小美人,属于心不灵口不巧心气也不⾼的女子,学个发式都懒得费事,打牌输了赌气,赢了债,做了一年,客人都是脚夫厨子下等士兵之流。挨了五年打,总算学会了弹琵琶。⾝上穿的都是姐妹们赏的,没一件合⾝,还有补丁。院妈妈说她:“⾖蔻啊,你就会吃!”她一点不觉得屈得慌,立刻说:“唉,我就会吃。”她唯一长处是和谁对路就巴心巴肝伺候人家。 ⾖蔻说:“你老看她⼲什么?” 王浦生笑着说:“我没看过嘛。” ⾖蔻说:“等你好了,我带你到最大的舞厅看去。” 王浦生说:“说不准我明天死了哩。” ⾖蔻手在他嘴上一拍,又在地上吐口唾沫,脚上去踏三下。“浑讲!你死我也死!” ⾖蔻这句话让红菱听见了,她大声说:“不得了,我们这里要出个祝英台了!” 这一说大家都静下来。⽟笙问:“谁呀?” 红菱不说,问王浦生:“⾖蔻刚才对你说什么了?” 王浦生露在绷带外面那一拳大的面孔⾚红发紫,嘴巴越发裂到绷带里去了。⾖蔻说:“别难为人家啊,人家还是童男子呢!” 大家被⾖蔻傻大姐的话逗得大笑。李全有说:“⾖蔻你咋知道他是童男子?” 只有⽟墨还在跳。她脸颊上的醉意越来越浓。她想着一个男人。这男人是我们家族中唯一和娼有染的男。他堕落不是因为他有那种声⾊⽝马的天,而恰恰是因为他生过份纯正,过份规矩。这样的男人一辈子不让他靠近惑,他可以正人君子一生。他对于惑毫无免疫力,一旦被惑又容易认真。他明知和一个女相好有多下,但他在起誓赌咒之后仍是止不住自己往院跑。他和朋友们争论,说马克思也爱过女。这个男人是我那个呆里呆气的外公。他认识赵⽟墨正是在一个舞场上。他刚从国外留学归来,人们叫他“双料博士”他和赵⽟墨结识是一场误会。误会由于他没有识别娼的眼力。赵⽟墨那天优雅之极,带一串雪⽩的珍珠,拿一本“新月”杂志。赵⽟墨也许有心把自己打扮成大户人家的待嫁姐小。还装出一点老姐小落落寡合的样子。双料博士问她肯不肯赏光去喝杯咖啡,赵⽟墨点点头,等他上来为她披外⾐挂围巾。那天我外婆假如同去,下面我们家族这段丑闻就不会发生了。但双料博士的朋友们说那是“单⾝汉之夜”我外婆去过国外,也懂这个洋节目,其中一些不伤大雅的荤內容不能让良家女子消受,她便留在了家里。仅此夜一便让赵⽟墨揷了⾜。喝咖啡她把刚读过的东西贩卖给他。他觉得她不时飞来的一两瞥眼风太耀眼了,他给刺的浑⾝细汗,喉口发紧,心脏肿。我外婆是从不释放雌能量的女人,并且很看低有这种能量的女人。从传统上说,男人总是去和我外婆等成立婚姻家庭,但从心理和⾝理都觉得吃亏颇大。成一些的男人明⽩雌资质多⾼、天多风的女人一旦结婚全要扼杀她们求的⾁体望渴。把娼的美处结合到一个良家女子⾝上,那是做梦,而反之。把淑女的气质罩在一个娼⾝上,让她以淑女对外以娼对你,是可行的。譬如赵⽟墨。她是一个心气极⾼的女子,至少有一万个心眼子。对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语言、作派。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投错了胎,应该是大户人家的掌上明珠。难道她比那些掌上明珠少什么吗?她四书五经也读过,琴棋书画都通晓,⽗⺟的⾎脉也不低,都是读书知理之辈,不过都是败家子罢了。她是十岁被⽗亲抵押给做赌头堂叔的。堂叔死后,堂婶把她卖到花船上。十四岁的⽟墨领尽了秦淮河的风头,行酒令全是古诗中的句子,并且她全道得出出处。在她二十五岁这年,她碰上了双料博士。她心计上来了:先不说实话,得他认不得家再说。二十五岁的名必须打点后路,陪花酒陪不了几盏了。我外公听她讲⾝世时,两人在一间饭店的房间里。外公刚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过去的三十六年全⽩过了。他旁边躺着他的理想:娼其內淑女其表。这个时刻,他还不知道赵⽟墨是彻头彻尾的、职业的、出⾊的名娼。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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