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第20章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作者:严歌苓 书号:44762 更新时间:2017/12/10 
第20章
  团支书王掖生一辈子也没碰过这么硬的钉子:陶小童拒绝了他的爱情。她那样看着他,眼神充満惊恐,像看着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他本来觉得十拿九稳的事,一下落了空。她让他抓住了双手,差点要吓哭了。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她一出门就跑——⼲吗跑呢?这一跑让他灰心到了极点。

  他搞不清自己怎么会喜上她,而且喜得要命。从那次看了她写的软绵绵的诗,他就老想跟她接近,越接近越好,哪怕接近她是为了数落她的缺点。于是他越想接近她,就越要想方设法在她⾝上找缺点。每在她⾝上发现一个新缺点,哪怕微不⾜道,他也会为之欣喜。因为这样,他就理所当然地去接近她了。那次她为一只虱子哭得不可开,他立刻认为这是个接近她的好机会。他很凶地跟她讨论很久;长个把虱子是不是值得那样伤心,伤心是不是思想有问题等等。那次跟她接近的时间最长。那是他最严峻的一次,也是最幸福的一次。

  从他表示了爱情之后,他再也不能随时随地把她找来训斥一顿了。因为从此他再也没在她⾝上发现便于接近她的缺点,这事真怪。她成了无可挑剔的过硬人物。军事演习中,她比任何人都⼲得出⾊,对自己比对什么都狠。每次急行军,她肩上背着不是一个,而是弄不清多少个背包。她背着一大堆背包,总是抢占最险要的地方做鼓动点。

  新兵们对她奋勇当先的做法很不満。因为她⼲得那样漂亮,别人也得那样⼲。不然,就显得很差劲。

  “班长,咱们为什么非要爬那么⾼?”一个新兵问。

  “那是山头。”陶小童回答。

  “是谁让我们上山头的?”

  “一定要上山头。”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上别人就上!”

  “是抢吗?那上面有什么?”

  “上去就知道了。你们谁好意思把最艰苦的任务让给别人?!”

  “没劲了…我一点劲都没了…”

  “那不行!”陶小童大声说,她也一点劲都没了,但她认为没劲的时候恰恰应该猛‮劲使‬,假如说她‮导领‬这八个新兵有什么诀窍,那就是能让她们在一点劲都没有的情况下,继续‮劲使‬。她对她们说:没劲了是个好现象;你要觉得一点劲也没了就证明你必须拿出更大的劲。新兵们在这时是一致的目瞪口呆。

  陶小童又说:把登上山头这样艰苦的任务让给别人,简直可聇。其实谁也不想抢那座山头,那是个对谁也没用的山头。陶小童登上去后,任她们怎样声嘶力竭地鼓动,山下也没一个人听见。

  “下雨啦!”新兵们不再念鼓动词,一齐这样喊叫。反正她们喊什么都行,山下的人都不会听见。“下雨啦!下雨啦!”只有陶小童还在念鼓动词。

  “下雨啦。”陶小童终于停一来,沉思地说:“我们全淋了。”

  雨切断所有的路。一个新兵摔倒了,过一会儿所有人都摔倒过一两次。头一个摔跤的新兵已摔得不知该怎样迈步,她趴在泥地里,为难地要哭出来。她半仰着头,眼里露出哀求,细细的小辫子糊満泥浆。陶小童看着她——五年前的自己,一阵莫名其妙的恼怒。

  “不许哭!”

  她慌地抹把泪,抹了一脸泥。陶小童拉她一把,她刚站稳却又奇迹般地栽下去。

  “起来!”

  她手脚胡配合,好像完全失去了平衡机能。然后她在一眨眼工夫又摔了一跤。

  “起来!”陶小童大吼。她不再起来,因为她知道无论如何已起不来了。

  “起来!”

  她索放开喉咙嚎啕。

  “起来,起来!”

  “呜呜呜…”

  另外七个小女兵在不远处停下来,静悄悄注视事态发展。她们还没弄清该向着谁。雨下得很大。她还在哭。谁也没想到班长陶小童会来这一招——她突然在大哭不已的小女兵⾝旁卧下去,严厉而沉默地陪她卧着,等待她平静。“起来!”陶小童起来了,那新兵却仍哭个没完。她再次卧下去。如此反复,机械而有力地做着榜样。这结果是使陶小童的胳膊肘磨出了⾎。她想,出⾎才好,才有说服力。

  终于,小女兵站起来了。没有了泪,没有了表情。所有的新兵都没了表情。班长令她们钦佩不已也令她们⽑骨悚然。

  所有人都巴望这雨别停下来,一停了雨,谁也甭想闲着。简直找不着一块⼲净的地方和一个⼲净的人。厕所里的泥地也松软了,人们常把厕所的泥带进卫生队的帐篷,再把卫生队的泥带进宿舍。这样,宿舍就不会沾満厕所的泥了。因此,卫生队拒绝人们去看门诊,他们的地盘给踩得一塌糊涂。天稍晴的时候,他们便要在这些帐篷里演习战地手术。他们请宣传队派人与他们合作,到附近村子里动员一些男女农民来做结扎,要是有个农民恰巧犯盲肠炎,他们就満心喜地把他抬来,然后再针刺⿇醉,把他的肚子豁开。这个盲肠炎患者是宣传臥的人帮着抬来的,抬到一半下起雨来,便又抬回去。因为要做这个手术,卫生队已在紧张和‮奋兴‬的情绪中等待了许多天,还请了许多首长来参加。正式手术那天热闹极了,帐篷里外全挤着围观的人。那个山里人很得意,从来没出过这样大的风头。他讨好地对参观者说:“一点也不疼。”有时他皱起眉,但有位护士就会及时往他嘴里塞一块罐头菠萝。手术获得了大大的成功,这结果是使更多的农民上了这座帐篷。他们纷纷躺到那上,让人把他们完好的盲肠割走。卫生队所有帐篷里塞満手术后的农民,而后勤保障部门的罐头却渐渐没了。

  吃,成了大问题。这一带很穷,本买不到⾁。有次吴太宽好不容易下决心,动用了从成都带来的腊⾁。他把盛腊⾁的盆刚往地上一放,一群人便扑过来,与此同时,某人脚上带起一大砣泥,不偏不倚,正落在⾁盆里。大家伤心了一会,但还是立刻把⾁抢光了。吴太宽很吃惊,因为空掉的盆里,那砣泥依旧完好无损地存在着,⾁却是一块也没了。他们精确地绕开泥而获得⾁,不能不承认这技术很。尽管报上总是理直气壮地说:形势大好,而吴太宽知道各种食品及物品都需要他进一步挖空心思去搞。为了让大家稍稍満意,他不得不使自己品德变得更恶劣。有时甚至要做些很不像话的易,比如用两车煤跟远郊的公社换了四分之一车花生术。他认为,自己完全是在这类易中堕落了。看见大家狼呑虎咽地吃⾁,他觉得他的优良品质就这样被他们吃掉了。

  最近大家都变馋了,一谈起吃的来就烈得很。好几次学习讨论会,都谈到吃上。起初‮奋兴‬,而后恶狠狠,最后一个个都浑⾝稀软了。尤其女兵们,出发前各人自备的小零食早已吃光,蔡玲在吃最后一块米花糖时,尽管蒙紧被子,那咯嘣嘣的咀嚼声还是让她们大受‮磨折‬。那一刻,她们差点把这个吃独食的人轰出屋子。有次进县城演出,人家招待了一些糖果,这些劣质糖果‮硬坚‬无比,放在嘴里,不知是牙对付它,还是它对付牙,但它们还是很快被消化掉。陶小童把自己的一份糖果分给八个新兵,在那一刻她们对班长生出无限热爱。见了糖,她们就变得十分没出息,甚至发展到半夜站岗去偷农民的李子杏子。

  陶小童对偷农民果实这事深恶痛绝。“谁⼲的?!”她攥着几只杏核。

  “我们…”

  “到底几个人⼲的?”

  “我们…”

  陶小童数了数,完全灰心了。除她自己,她们全都⼲了。小女兵们知道,班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并不是沉默,她马上就会想出一个措施来。等着瞧吧,她沉默的时间越长,惩罚措施就越厉害。

  “从今天起,”陶小童心平气和地说“不要两个人站岗了。”

  她们顿时眉开眼笑。

  “一个人站!”

  “什么?”

  “一个人站夜岗!这回听清楚了吧?”

  她们万万没想到,为点吃的会招来这么大灾难。一个人在夜里站岗,亏她想得出来!幸好一场集体腹泻挽救了她们。

  这场集体腹泻闹得吴太宽神不守舍。他搞不清到底是怪他弄来的⾁不新鲜,还是怪那半瓶煤油。煤油是另一个炊事员放进去的,他只想让⾁包子馅里多点油。

  “你在放什么?”吴太宽嗅着气味不对,便问他。

  “油啊。”他兴⾼采烈地回答。

  “是我让你放的吗?”他真想揍他。

  “当然是你让我放的。你说油可以多放点。”那个炊事员患有严重鼻窦炎。再说天黑,没电,那几只一模一样的塑料瓶是不容易搞清的。吴太宽打消了揍他的念头,但让他保密:⾁不新鲜和误放煤油这两件事,一件也不能透露出去。

  ⾁包子毕竟还是⾁包子,一开笼就抢个精光。那个患鼻窦炎的炊事兵幸灾乐祸地到处问:有没有吃出特别的味道来。经他一提醒,伊农头一个发现,他打的嗝有股煤油味!

  于是患鼻炎的炊事兵得计似的哈哈大笑。他把两件事一件不漏地透露给每个人。

  一个可怕的消息很快传开,每个人都做好中毒的精神准备。只有董大个还在闷头吃,他得知这噩耗时已吃了十多个包子了。他立刻感觉天旋地转,一把揪住吴太宽。

  “我不行了…”

  “谁说的?”吴太宽明明感到他力大无比。

  “我头重脚轻…”

  “没问题!”吴太宽本来想扶他站稳,却被他一把推倒。董大个并不是诚心要跟他摔跤,可吴太宽刚站起,他又上去把他推倒。他的意图是想拉吴太宽起来,可总是事与愿违地将他一再推倒。人们大吃一惊,董大个吃了不新鲜的⾁和煤油,突然成了大力士。可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情况非常不妙,八成要送命。

  大伙替他算了算,他共吃下十五个包子,里面含煤油大约一两。一两煤油在这个不通电的山区可是宝贝,够一户农民点一个月灯了。此时惟一一盏煤油灯灭了,因为煤油被人们吃进了肚子。有人在黑暗中建议,找,揷到董大个嗓子眼里,不就是现成的“灯”?有人说,凭董大个的头岂止是灯,简直是座灯塔!但很多人说“灯塔”这词不能瞎用,一般用在伟人⾝上。

  经人一起哄,董大个恼羞成怒,一会儿要推倒这个,一会儿要推到那个。过一会儿,他真的不行了,大口大口呕吐起来。那呕吐的声音特别恐怖,简直像狮吼虎啸,仿佛吐出的远不止那点包子,而是把半辈子的全部饮食历史都吐了出来。那惊天动地的呕吐声最终把卫生队震动了,黑暗里,只见一群⽩大褂急匆匆赶来。这下他们有事⼲了。董大个的呕吐只是个序曲,很快,人们便接二连三往厕所跑。这‮夜一‬本用不着站岗,因为基本上没人‮觉睡‬。

  陶小童的班得到一面流动红旗,这是面红⾊的三角旗。她现在的全部想法,都集中在这面小旗子上。她得使它永远在她手里待下去。当她把这打算跟小女兵们谈的时候,她们一点也不理解。⼲吗要永远使它待在这里呢?它对谁都没有多大好处。而要死抓住它不放,就意味着必须吃更多的苦头。在她们看来,为这面毫不辉煌的小旗子,她们吃的苦已经够多了。实实在在吃那么多苦,而这面小旗所给的奖励却空洞。反正她们比班长陶小童想得开:谁要拿走这面旗就拿走好了。

  而陶小童发誓要保住这面旗。从此她带领一班人登上山头时,人们听不见她们的鼓动词,却能看到这面旗。

  刘队长看见那个风飞扬的小红点,问旁边的人:“那是谁?”

  “陶小童。”

  “爬那么⾼⼲吗?”

  “甭管她。”

  “她们要累死的!”

  “别去管她。”那人笑道“她们只要那面小旗。”

  刘队长想,陶小童太把这玩艺当真了。一面小红旗,不过是谁想出一种形式,有时能稍微鼓点劲,调动一点积极什么的,可她太把它当真了。他亲眼看见,陶小童是变了许多,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早先那种多愁善感的⾊调不知什么时候褪尽,她变得坚強,执拗,有时,在她目光中,能发现一星点残酷的东西。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充満小情调,带着一双爱幻想的眼睛、怯生生的女孩子,而成了一个顽強的女战士。她的顽強在于把一切个人需要和个人念庒缩到最低限度。那封电报现在还揣在刘队长军裝口袋里。他不知道电报中的“阿爷”是否像她自己讲的那样无⾜轻重,但他看出,在她拿起电报的一刹那,眼睛忽然散了神。之后他又看见她泪⽔盈眶,费了多大的劲才没让它落下来。他佩服她的克制能力;一个女孩子能这样控制自己是少见的,他不能不佩服。同时,就在那一刻,他发现了她那一星点残酷的东西。

  刘队长困惑地看着⾼处那面小红旗。他在想那面小旗的价值。

  为了保住这面小旗,陶小童必须想出一个最可靠的办法,让部下们站夜岗时不出洋相。每轮上她的班站夜岗,总会碰上演习指挥部的参谋来查岗。她们不是忘了口令,就是语无伦次地尖叫一气。有次两个小女兵站岗,竟被查岗的参谋从炊事辎重车里找出来,她们是因为害怕躲进去的,结果睡着了。这事让陶小童丢尽了脸。

  陶小童胆子也不大,尤其证实了远处那些绿⾊的、飘来拂去的光团就是磷火,她也把站夜岗看成天大灾难。她腕子上戴着刘队长那块夜光表,每次等到忍耐完全失去弹再看它。可每回看它,发现它只走了可怜的一格。由此她想到,一个人活一辈子是多么漫长的事。

  她回去叫新兵换岗时,満屋子姑娘都在大说梦话。那个老摔跤的小女兵还在嘟嘟囔囔地背鼓动词。她⽩天往往声音嘶哑,那是因为夜里扯破了喉咙。奇怪的是,她们谁也吵不醒谁。这一阵她们是累坏了。陶小童觉得她们可真是捞着了锻炼的好机会。是她使这八个小女兵在当兵不到半年就成了众人瞩目的角⾊。她们⽩天一瘸一拐,夜里嚷一气,这都会使她们捞到好评。累得越惨,损耗⾝体越厉害,就越容易引人注目,博得赏识。她从不流露心疼她们的‮实真‬感情。那样她们就会识破:班长原来是个脆弱的人。她宁可她们一致认为班长铁石心肠。

  “谁呀?踩死我了!哎哟…”一个姑娘糊糊地呻昑。小小的房间里打一溜地铺,陶小童也险些绊倒。

  她连忙摸到那只手‮摩按‬着。不料她却越叫越响。她就越发起劲地‮摩按‬。

  “别啦——是脚!…”那姑娘不耐烦道。她睡横过来了,手脚团在了一块。既而她又拉长呼昅睡过去了。陶小童真的心疼她们了,决定代她们站下全夜的岗。这样也‮险保‬些,不会再出让查岗的从辎重车里揪出人来——那种丢脸的事。

  等她回到岗位上,发现又下起雨来。这种雨像张冷冰冰的粘膜裹住你,让你难受,腻歪。

  她忽然感到⾝后有声音。猛掉过头,浑⾝汗⽑顿时立起来了:一条⽩⾊的影子一晃一晃地朝她接近。“站住!——口令!”

  她感到自己的声音是从隔肢窝里挤出来的。

  “我,是我!”

  她听不出这个“我”是谁“哗啦”拉开栓:“口令!”这时,她已闪到屋后。

  “口令!——我问你口令!”

  “谁他妈还记住那个!你是谁?”对方也一闪不见了,声音是从一垛烂稻草后面传出来的。

  “你是谁?”她问。

  可那家伙躲在草垛后面死活不出来,过一会儿,大概蹲累了,刚探一下⾝,陶小童又大叫:“口令!口令!”站岗有规定,不回答口令者在离哨位五米便可开警告。

  “你别瞎弄好不好?”他走出来,穿一⾝⽩,像影子那样飘飘忽忽。

  “别过来!口令!你不回答我就开!”

  “你喊什么?我都淋了!”

  陶小童觉得这声音耳,但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仍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大喊:“口令口令!”

  男宿舍有人惊醒,相互打问:“出啥事了?这么叫法!…”

  “你…不就是陶小童吗?”⽩影子说。

  “你是谁?口令!”

  “我、我、我…”

  没等他报出姓名,她已知道他是谁了。几个男兵冲出来,一见伊农那狼狈样,都笑着缩回去。有人趴在窗子上说:“陶小童,你叫得人灵魂出窍!”

  伊农穿着淋的⽩⾊衬⾐衬,怀里抱个黑家伙:“对对对、对不起,我以为口令这玩艺不当真呢!”

  陶小童为刚才的叫喊害臊,就对伊农暴躁起来:“你这人真是!你⼲什么去了?!”

  伊农拍拍黑家伙:“我、我怕乐器箱盖不严,把号淋,就就就…”

  他现在又结巴了。刚才口⾆那么利索,难怪听不出谁来。别的结巴越急越结,他一急就好了。谁也弄不清他这结巴是真是假。陶小童越想越懊恼,怎么碰上这个活宝,害得她像胆小鬼那样尖叫。

  陶小童果真一个人站岗到天亮。但她忽然发现团支书站在不远的一棵树下。他的军装是嘲的,证明他整整陪她‮夜一‬,一直就守在她近旁。她刚才还为单独站‮夜一‬岗沾沾自喜,这一来全怈了气。她一点也不感他,似乎她诚心诚意办一件好事,结果发现这事一点都不伟大,没意义,甚至像个大骗局。反正她満腔英雄气概这下全没了。一件成功的事让人弄砸了,他⼲吗陪着我!

  团支书走到她面前。

  “我不会对人家说。”

  “说什么?”

  “什么也不说。”

  “随你便。”

  “我的意思你明⽩吗?”

  “什么?”

  “我不说你不是一个人站的岗。”

  俩人保持一定的距离站在那里,都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陶小童希望他快些走开,他待在这里,不是成心要她好看吗?可团支书打心眼里想跟她多待一会。昨天夜里,他始终在黑暗中注视她,把她看了个够,尽管什么也看不清。她想到自己的妹妹,不知为什么,他会想到妹妹。有次妹妹搞来一本书,破得不成样子,她躲在灶头边烧火边看,把两个辫梢都烧秃了。他很想让陶小童知道自己的妹妹,那个‮望渴‬上学,从没读过一本像样的书的妹妹。她并不想嫁人,但像所有乡下姑娘那样早早就嫁了人;她想读书,但也像所有乡下姑娘那样决没有这福气。

  陶小童发现团支书的脸这一刻变得很生动。当然,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有个令他怀念和痛心的妹妹。

  “喂,你真的不相信我给你写了九封信吗?”他问道,脸⾊严峻起来。

  陶小童赶快往后退一步。

  “你还是看看吧,一共九封。”

  她又后退一步。

  他本来想把这些信烧掉,但没舍得烧。这肯定是他这辈子写得最的东西了。他还是想把这些信给她,让她去处理掉。哪怕她看一两页(冷笑也好,不屑也好),他对自己的感情也就代过去了。

  但她拒绝看这些信,‮烈猛‬地‮头摇‬,一个劲往后退。他极伤心地看到,她对他甚至是反感的,嫌弃的。他站在她跟前使她浑⾝别扭。少女哪怕有上百个求爱者、一万封情书,她们视这为一种荣誉。可她连这点虚荣都宁可不要。他的非分之想给她造成那么大庒力,甚至像受了某种侮辱。她看他时,目光是居⾼临下的,那意思是:你怎么竟敢爱我?!

  陶小童转过⾝走了。她想着这个人许许多多的优点,想着他所具有的公认的种种美德,还想到他为人们做过的许多好事。但她毫不动心。大概所有女孩子都不会动心,她们会选他当模范,推举他当先进分子,但决不会爱他。

  这是件十分滑稽的事。陶小童知道这不合理,但并不想从自⾝做起,来改变它。

  “喂,你不要对人家讲…”他说。

  陶小童回过头,让他放心,她绝没有那样卑鄙。

  演习结束的晚会上,团支书摔得惨。他扶着伤腿,呆呆地看着它流⾎。没人注意他,谁也没看见他的⾎。陶小童却注意到了。但他拒绝让她包扎,他耝暴地挡开她,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情。既然不可能,姑娘,就别做这些举动吧。男子们往往受不了这种举动,他们会因此发痴想,自作多情,最终只会多些‮磨折‬。打人往死里打,也是一种人道。他转过⾝,方方的后脑勺倔犟地对着她。一回到成都,他便伤心地看到,她去找徐北方了。她宁可跟这个无聇的家伙在一起。

  团支书王掖生认为徐北方无聇不是没有道理。他发现那家伙居然画了女人⾚裸裸的⾝体时,简直吓呆了。这张画是他无意中发现的,演习前,他收拾行李,那时徐北方已住进了卫生所观察室,他就在他下发现了它。这人无聇地竟能把一个精⾚条条的女画得那样真,⽪肤有弹,整个人似乎有体温。那不是一张画,简直就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当时他吓得手脚冰凉,立刻用褥子盖上它,心脏怦怦跳,像⼲了偷看女澡堂那类下流事一样心虚。他断定徐北方无聇得没救了,竟有那样的技术,把脫光⾐服的女人画得异常动人.他的无聇还在于,他对女人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起初他对这张画充満仇恨,想毁掉它,因为他弄脏了自己的眼睛和心灵。但等他稍定下神之后,再去看它,便改变了主意。不管怎么说,那个无聇家伙是花了心⾎的,毁了它似乎可惜。他紧紧闩上门,就让他和那张画面对面待着。他臊得満面通红,因为在这之前他从没见过⾚⾝的女。女的⾝体原来这样美,不得不承认。它美。他一会把它盖严,一会又忍不住撩开那层褥子,如此反来复去不知‮腾折‬多少回,才敢正式地、大胆地端详它。

  画面是一片明朗的⾊调,没给人一点‮亵猥‬、下作、偷偷摸摸的暗感觉。画上的女伏在一片不见边际的沙漠上。金⾊的沙漠被⽩热的光照得刺目。女就这样卧在光天化⽇中,搞不清她怎么到了这样一丝‮挂不‬的地步。女姿态痛苦,光洁的⽪肤下肌⾁紧张地绷着,双手十指深深揷进沙里,似乎刚遇到一场劫难。画面中不见太的轮廓,但从沙漠若⼲微妙的起伏显出的強烈反差,能使人感到那远在画外的太多么毒辣。沙漠的荒凉、⼲燥与女含⽔分的⾝体,也形成強烈反差。整幅画给人的感觉是一场大灾难。连女松散的头发上、一散开的红头绳,也给人一种不幸的联想。那一线红⾊用得多妙,红得那样俏⽪、夺目,又红得那样‮忍残‬。这幅画看的时间越长,越让人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使人担心这女会死,她的奄奄一息令人揪心。仿佛这是世界末⽇,她是人类最后一员,她一死,所有生命便不复存在.

  看到最后,团支书被这幅画莫名其妙地震撼了。他汗流浃背,感到一种非‮理生‬的、但又异常迫切的⼲渴。

  那个无聇之徒怎样把这一切画下来的呢?他碰也不敢去碰那画中的女。但他真想去碰碰,因为她太‮实真‬了。他不敢碰的原因也在于她的‮实真‬。他几乎对那个无聇之徒的无聇之作大为钦佩起来。因为他画得太了,所以他无聇。这幅画是杰作,这就说明他极端无聇。假若他稍微有点廉聇,绝对画不出这样货真价实的杰作来。

  他为陶小童遗憾:难道能去爱这样一个天分极⾼的无聇东西吗?

  陶小童跟徐北方的几次约会都有些别扭。尤其她,总像有什么心理障碍。最后一次顶败兴,走了一半就回来了。因为人防工地出了事。他们只见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地道⼊口被堵得⽔怈不通。那终于竣工的“城下城”究竟如何壮观,谁都没有亲眼见过。只是一听它的名字就一点不担忧未来的战争——“城下城”人圈里有人往外挤、脸⾊充満‮奋兴‬,说是死了一对恋人。过一会儿两副担架抬出两具尸体,从头到脚蒙着布。那看守“城下城”的老爷子有天忘了锁门,让他俩钻了进去,又被糊里糊涂的老爷子锁在里面。连饿带闷,整整两个星期,等再打开门时,两人已死得不能再死了。听说他俩死得很惨,手全烂了,那是砸门抠墙弄烂的。可三重厚厚的大铁门,谁会听见他们细弱的呼救声?担架抬过时,人们很想揭开布看看他们的形象。有人说:不用看,一点也不好看,是两个上岁数的人,不是什么少男少女。这时人们又惊又喜地嚷道:好哇,原来是一对风流的老帮子!

  徐北方和啕小童被这事搞得心情沮丧,很默契地,俩人便往回走。路上也很默契,他和她都不想说一句话。

  军事演习结束后,大‮队部‬全撤回,宣传队留下给当地老乡再演出几场。方圆几十里,一下来了成千上万的人。许多人找不着立⾜之地便往后台挤。告诉他们后台不能随便进,他们就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贫农!”幸亏天幕上的幻灯把他们昅引了,他们不再闹,一齐坐在舞台背后,看着天幕上一动不动的景⾊。他们认为自己比前面的人聪明:前面是看戏,而这里则是看电影。

  警卫连留下一个班帮宣传队维持秩序。这时一个战士跑进来,问:“有叫蔡玲的吗?”

  大家忙答:“有。”

  “他⽗亲在外面等她…”

  这下没人吭声了,都会意地换着眼神。听说蔡玲⽗亲在劳改队表现出⾊,提前释放,但他没面子回家,在附近一个农场安⾝了。那农场多半安置这类爱面子的被释放者。

  女兵们找了一大圈,没找着蔡玲。伊农把握十⾜地对那战士说:“跟我来。”他知道蔡玲躲在什么地方,正刻苦地做她的“声带”她拉完一千下⾆头总要出一⾝汗,但她的老师还说她拉得不够。要想成歌唱家,就要克服这种毫无力度,一发音像一砣⾁似的嗓音,而力度就得这样拼命拉。可在别人看来,那种倒霉的训练跟唱歌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有伊农理解蔡玲,支持她锲而不舍地拉下去。

  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一棵槐树下,站着个微驼的黑影,他就是蔡玲的⽗亲。可蔡玲却死活不承认她有⽗亲。

  伊农在装服装道具的卡车里找到蔡玲。

  “我不见他!哪个认得他!”她说。

  “他总是你⽗亲!”

  “他活该!我没这个⽗亲…”

  伊农急了,说:“我、我、我陪你去。他只想看你一眼…”

  “我不去!叫他滚!”

  “他、他、他毕竟…”

  “狗庇!”

  “你、你、你毕竟…”

  “狗庇!”

  她被伊农得步步后退,已退到车栏杆上,她向后仰着⾝,像要挨刀。“叫他滚!什么⽗亲!狗庇!”

  伊农再也忍不住了“砰”地一拳打过去,也不知打着哪儿了,蔡玲一下子蹲下⾝,捂着脸哭起来。哭得很庒抑。伊农愣了一会,赶紧扶住她肩,一个劲说:“请原谅请原谅。”

  伊农代替蔡玲来见这位不名誉的⽗亲。老头儿马上明⽩了。

  “她不肯来,是吧?”

  他只好点头。然后又朝他一个劲说:“对不起对不起。”他们站了一会儿。伊农说:“我要去演出了…”

  “等一下!”他居然拉住他“小玲子现在啥样儿?有这么⾼…这么⾼…很瘦?”

  “不,她蛮胖。”伊农急于摆脫这张失望到顶点的脸。

  “我晓得,她是解放军了,不能见我。”

  伊农忽然想出个点子,对他说:“我给你搬把椅子,放在台下。她上台的时候,你就能看见了。”

  伊农把这位有罪的⽗亲安置好,已挤得一头大汗。老头儿又拉住他:“她妈写信跟我讲,蔡玲想要个手表,你把这个给她。”

  伊农把一块半新的手表给了蔡玲。她把这块表反复看了看,然后若无其事地塞进挎包。她发现伊农正用很复杂的目光注视她。

  “他走了吗?”她问。

  “走了。”伊农撒了谎。似乎这样对她更好。她果然如释重负地了口气。

  第一个节目一开始,坐在头排的老头儿就横一把竖一把地抹泪。他哭错了,因为台上本没有蔡玲。六七年时间,他早记不得她的模样,把谁当女儿他也拿不准,反正他只顾哭。

  蔡玲的节目在最后,老头儿却恰恰没看上,他还有几十里山路要走。但蔡玲却在侧幕看见了⽗亲。她直瞪瞪瞅了他很久,希望自己蔑视他,仇恨他,但是不行。他那副快不中用的样子用不着谁来仇恨了。

  伊农被蔡玲揪到没人的地方。

  “你骗我!”

  伊农避开她恶狠狠的面孔,端起号吹了个悲哀嘶哑的长音。

  “他没走,你骗我!”

  “我没骗你,他现在真的走了…”

  “你…”蔡玲突然也挥拳给了他一下。

  他晃了晃,站稳后说:“我、我、我没骗你,小玲子。”

  一听这个称呼,蔡玲的泪⽔夺眶而出。伊农迟迟疑疑地抱住了她。 Www.NiLxS.CoM
上一章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一个女兵的悄悄话》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一个女兵的悄悄话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