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第12章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作者:严歌苓 书号:44762 更新时间:2017/12/10 
第12章
  团支书在炊事兵小周被确诊为“幻想狂”之后,还是找他做了一次思想工作。在他看来,虽然小周患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病,但毕竟写了恁厚一本书。他仔细查看了他的铺底下,发现稿纸一大摞一大摞地堆着。看见这些写満字的纸,他对这个精神病小周突然有点肃然起敬。

  小周哭哭涕涕,一味对他強调:他没病,他正常,他健康,他一点不想去那个精神病医院。但是第二天他还是不容置疑地被救护车带走了。团支书很难过,他的思想工作竟对他一点帮助也没有。

  小周临走前最后喂了一次猪。他和猪的表情都极为悲伤。他挑着两只空桶走出来时,碰见陶小童正在那里抄写黑板报。他犹豫一下,上前去拉拉她。

  她回过头,显然吃了一惊。

  “我托给你一件事,你得答应我!”他机警地两头望望。

  “嗯,你说吧。”

  “炊事班的蔬菜库房里,我蔵了一本书。你要书吗?我知道你肯定要!那本就算你帮我保管吧。”然后他把蔵书的位置仔细作了代。他虽然有些神经质,但说话很有条理,并且逻辑严密。

  “我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所以我把书托给你。”然后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没病。”

  小周被送走的当天下午,一大群人在炊事班长吴太宽带领下拥进库房。吴太宽决心彻底搜查这地方,因为他发现小周整天鬼头鬼脑往这里头钻。

  库房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小周曾说,贮蔵蔬菜关键是避光。“颗勒”也混在搜查的人群里忙着。陶小童牢记小周的嘱咐,果然一个‮大巨‬的泡菜坛后面,摸到一本书。书很厚,外面仔细地包着牛⽪纸。正当她要把书拿出来时,不知谁踢翻了什么。吴太宽顿时痛心地大叫:“松花蛋!你⻳儿踢啥子!”

  没腌成的鸭蛋稀里哗啦淌了一地。吴太宽开始把人往外推:“别踩了蛋!都滚出去!来这么多人⼲什么?死了娘老子啦!”

  陶小童也被他推出去。留下的只有团支书和“颗勒”团支书帮忙把幸存的蛋拾起;“颗勒”忙着那些蛋青蛋⻩。

  陶小童不死心,吃了晚饭就在伙房附近蹈达。毕竟是那么厚一本书!她急不可待地想得到它。作为从小在书堆里长大的她来说,她突然意识到这几年不可名状的贫乏和‮渴饥‬均是因为少了书这东西。她想,这回非把这书搞到手。

  她绕到伙房后面。冬天天黑得早,炊事班刚过八点就熄灯‮觉睡‬了。灶眼里的火还没完全庒灭,忽明忽暗,有节奏地闪着,加上那奇怪的暗红⾊,简直让人联想到裸露的心脏在起搏。她刚摸到蔬菜库房的门栓,忽听有脚步声过来。

  “谁?!”来人轻声问。

  一个矫健的⾝影从煤堆后闪出来。

  她想溜掉已经晚了。不用回头,也知道对手已上来。而且这对手不是别人,偏偏是团支书。他看清她后,下意识猛一张嘴。他没想到会是她。

  “你到这儿来⼲啥?”

  “…找东西。”

  “什么东西?”他问得飞快,想让她来不及编谎话。

  “找…”她脑子也转得飞快,编出的谎话让他识不破:“找块生姜,我胃疼,想泡杯生姜茶。”

  俩人一块进去,团支书突然拧亮一支手电:“好,你找吧。”

  她佯装四下里看着,最主要是接近那个大泡菜坛。

  “找着生姜没有?”团支书在她后面。她每到一处,他的手电便抢先指向那里。

  奇怪的是,两人同时在这个泡菜坛前面停住了。沉默一会儿,团支书突然将手电掉转过来,像手一样指住她。

  “我看你恐怕不是来找生姜的吧?”

  她马上说:“不找啦,算了。”

  “为啥不找呢?”团支书在手电光源后面笑起来。他觉得这样斗心眼很有意思。

  她这时也隐约猜到:她和团支书大约是奔同一个目的来的。她想横下心搬开那个坛子,告诉他:喏,没什么,就是这本书。但她马上又想到不应辜负小周的信任。

  “你怕搬不动这坛子吧?”团支书忍住笑说。他手已过来,嘴里叼着手电。

  “不,我什么也不找了。”

  团支书不容分说,搬起那坛子。手电照来照去,俩人都纳闷了:什么也没有啦。

  “怎么没有啦?”团支书自语。

  陶小童问:“你说什么没有啦?”

  “你说什么没有啦?”他反问。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没有啦。”她说。

  “我哪知道!是你说的什么没有啦!”他说。他急了。

  “明明是你先说的什么没有啦。”她说。

  “对呀,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没有啦?”

  她也急了:“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那你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团支书已完全清楚了:他和她找的是同一件东西。他今天帮吴太宽收拾松花蛋的时候,手无意触到一个东西。他用手捏了捏,马上明⽩它是什么。他对它既敏感又陌生,既向往又排斥,他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望渴‬把它弄到手。

  “…什么也没有。”陶小童说。

  “对,这里什么也没有。”

  俩人心照不宣,又无从道破。而最后这句话却有点攻守同盟的意思。团支书暗暗松了口气:这件不够正派的事他毕竟没能⼲成。陶小童也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那本书不再会成为她以后的负担。这样,俩人一无所获地分了手。

  与此同时,⾼力发现“颗勒”叼着一块大砖头似的东西来向他献殷勤。仔细一看,那是本脏极了、破极了、并沾染着泡生姜辛辣味的书。他把书拿下来,用脚抚了抚“颗勒”的头。

  第二天,这书里许多话就变成了他的语言。他用这成堆的爱情哲理把孙煤的心震撼了。他看出来,再使一把劲,这个美丽的姑娘就会一个猛子扎进自己怀里。

  ⾼力敢说,是他给这个小小演出队带来了艺术的灵光。在他到来之前,他们懂什么?乐队只会照着简谱大齐奏。他使他们的谱架上换成了五线谱;并让他们各奏各的分谱。他最得意的就是把自己的作品拿去让乐队演奏,由他自己充当指挥。但一演奏他的作品,乐队就发生吵架事故,因为他那曲子听得人人心浮气躁,脾气都变坏了,相互间很难合作。有天一位小提琴手问他:“这样拉行吗?”

  他正陶醉着,连忙说:“可似可以。”

  “可我本就没拉呀!”

  “啊?你为什么不拉?”

  “我已经脫了八个小节。按照你的谱子,我本跟不上。”

  其他提琴手马上附和说:的确如此,谁都妄想跟上。他们的琴只能拉出旋律,而无法按他的要求“刮旋风”他们的手指头已经紧张得菗筋了。

  大家都开始抱怨他的作品实在难奏,并且实在难听。有人求他稍微遵守点常规,改改谱子,别让人这么活受罪。他却心平气和地微笑,表示原谅大家的低⽔平。他无法改谱子,他对自己写的这些东西心里一点数也没有。他从头到尾指挥一遍,总谱却一页不翻;有时乐队停下来,他甚至比他们还摸不着头绪。但他表现得极镇定,把握十⾜,把大部分人都镇住了。其实他自己明⽩,他只是站在那里反复比划几个漂亮的手势,没有他,乐队一样奏得震天响。有人公然说:要指挥有什么用,我就从来不看指挥。有次孙煤来参加乐队排练,⾼力陪她聊天,乐队照样把曲子奏完了。

  孙煤常来看乐队排练。人们奇怪,她在一边听着⾼力写的这个宝贝,神经难道不受刺?徐北方有次打开⽔路过乐队的排练室,正逢一个音响⾼xdx嘲,他大喊一声:“救命啊!”孙煤虽然不认为⾼力的曲子悦耳,但她对作曲这种神圣行当是不敢妄加评论的。再说她特别喜⾼力那种骄傲劲,尽管她看出这骄傲有点空虚。

  自⾼力来到这里,还带来一个新气象:人们全都学他改用西餐叉吃饭了。⾼力似乎成了一种文明的象征,人们向他看齐是‮速加‬自⾝进化。连团支书王掖生居然也悄悄收起跟随他多年的竹筷子,换了新式餐具,因此顿顿饭吃得像受洋罪。陶小童是惟一例外,不知怎么,她觉得这种斯文有点假模假式。这种摩登餐具大大改变了饭堂气氛,人们变得小心翼翼,温文尔雅,并在举起雪亮的叉子时,透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人们有意无意都在学⾼力那个优雅劲儿。

  ⾼力现在经常约孙煤出去玩。有次在护城河边,他拿出一块小巧的手表来送给她,她吓坏了,连忙解释说自己不需要表,再说她有一块半旧的“大罗马”⾼力看了看她腕子上又蠢又大的男式表,鄙薄地笑了。这一笑让她大受刺

  “我们那个圈子里的姑娘谁戴你这种表。”他指的那个“圈子”代表着某种阶层。孙煤知道,她暂时还不能跻⾝到那个“圈子”里。

  “可是,”孙煤自卑地说“我怎么能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呢?”

  “你如果拒绝它,就是拒绝一件更贵重的东西!”

  “什么?”

  “我的心!”

  孙煤眼瞪瞪看见他木偶似的在自己眼前跪下来。他的脸庄严和诚恳,两眼发直。孙煤还没想出应付这局面的办法,紧接着又发生一件更意外的事。

  “你拒绝它吗?”他掌心里托着那块闪闪发光的表。

  孙煤摇‮头摇‬,又点点头。她完全了。

  只见那块表在空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弧线,落⼊河中。他眼都不眨,头也不回。

  孙煤“呀”地一声往河边扑,等一圈圈涟漪扩大,平息,又跑回来:“你!你⼲什么呀!”这种疯疯癫癫的爱情举动真令她大开眼界,大概他们那个“圈子”里时兴这么⼲。

  过了一会儿,心神恍惚的孙煤听见他在耳边说:“你必须忘掉他…”

  孙煤不敢吭气。

  “不然我饶不了他!”

  孙煤猛然抬起头:“这事让我来对他说,你千万别伤他…”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对他说?”

  “…”“真是怪事,在我和他中间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孙煤自己也想不通,那个拉拉沓沓的家伙究竟哪点值得眷恋。她正把感情重心向⾼力这边移,可一想到要完全丢弃徐北方,她就难受得要发歇斯底里。后者那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度天真,使他⾝上带有一种奇异的格调。这格调使他在人群里孤独,落伍,却十分出众。他往往在公众场合里成为众矢之的,但人们不得不承认,他那胡搅蛮中,常道破些实质的东西。总之,孙煤并不想马上和他分手,她隐隐感到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

  ⾼力很不満意孙煤这种暖昧态度。他知道刚才那个狂放举动正在这姑娘心里再三再四地重复。那块表使她虚荣心像刚才的河面一样,被砸出一圈圈涟漪。他想。攻势该换个方向了。他从军上⾐兜里掏出两张照片。

  “这是谁?”孙煤马上警觉起来。

  “我妈喜这个。可我觉得这个可爱些。”他指点着说。

  孙煤強笑一下:“原来你有一大把女朋友…”

  “我没说我一定要娶你啊。”

  “对了,我正好也不想嫁你!”

  他快活得要死,知道她已被怒了。

  “告诉你,你以后别再来找我!”她怒冲冲地转⾝就走,走了好长一段,他才骑摩托追上来。

  “随你便。”他说。

  他耐心地等了一小会儿,她果然乖乖地坐了上来。这一下,什么都妥了。

  刘队长最近特别怪。每到星期⽇晚上,他就搬把椅子守在大门口。只要见⾼力的摩托车一进院子,他就看表。不出他所料,五分钟之后,孙煤就跟着进来了。只要后面这个一进来,他也随后搬上椅子回家。

  这天晚上,孙煤先进了门。队长冷眼看着她,忽然问:“喂,还有一个呢?”

  “…谁呀?”她装蒜,长睫⽑扇子似的拍几下。

  “我说,你到底在跟谁谈爱?”队长恋爱的“恋”字发音不对,听上去是“谈爱”

  孙煤吓坏了,生怕⾼力这会儿进来。

  刘队长可以容忍任何人的任何缺点,就不容忍搞对象。他是老文工团出⾝,亲眼见多少有才华的青年在这种事上弄得一塌糊涂,最后让‮导领‬打扫出去。假如你一定要⼲这事,他也认了,但你得瞅准一个。像孙煤这样今儿张三、明儿李四,或者张三李四一块热闹,他受不了。

  “你…”队长问孙煤“好像换人了?你怎么没喊‘暂停’就换人?又跟那个⾼力‘爱’上了?徐北方咋办?”

  孙煤和⾼力的事几乎没一个人察觉,但还是没逃过队长的眼睛。在⾼力和徐北方之间,队长是向着徐北方的。他不来追究谁的爱情更热烈更真挚,他的观念很朴实:啥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嘛。

  从这以后,孙煤想出一个好主意。每次和⾼力约会,她便拉上陶小童。

  有次孙煤问:“人家肯定以为我了两个男朋友,是不是?”

  “不是,”陶小童老实地说“人家以为你了四五个男朋友。”

  舂节放假,陶小童还在辛辛苦苦地写黑板报。从背影看,谁都纳闷这女孩子怎么会这样单薄。现在每天头一个起扫地的是她了。扫地这事让陶小童一⼲,不知怎么就有了点宗教味道。

  徐北方站在她⾝后这样想着。

  前两天徐北方用铁丝窝了个大致像人的东西,挂在黑板报上角,大家都看出它像谁。陶小童问他:“你什么时候照着我窝的?”

  他说:“你嘛,我闭上眼都画得出。”

  她表情失望了,好像说:噢,我原来就是这么个简单东西呀。

  院子里的人差不多走空了。徐北方本来也有探亲假,但他放弃了,想趁安静痛痛快快画几天画。吴太宽并非那么可恶,他为了给大伙买火车票三天三夜在售票处跟人⼲架。那里天天有头破⾎流的,因为火车班次混,除了没有正常运行,什么运行都允许。有一节客车厢装半车老⺟的,有的行李车反而载旅客。还有节车厢在某小站昏昏然停了一天一宿,旅客贸然下车一看,原来他们早被车头车尾遗弃了。后来上了几个‮安公‬人员,说这节车厢有个在逃“现行”但‮腾折‬半天也没查出来,才向旅客道歉说搞错了。至于那一车活人怎么发落,谁都不想管。吴太宽弄到手的车票最终还是用⾁票换的。⾁票是用肥皂票换的,肥皂票是用⽩糖票换的,⽩糖票是用米票换的,米票是他平⽇抠下来的。现在大家知道“抠点儿”的利害了。尽管吴太宽十分卖力,但票仍没弄够数,因此陶小童想走而没走成。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写完最后一个字。然后她开始打量整版黑板报,神情既严肃又満意,令他直想发笑。时间一长,谁也不来在意这黑板上写着什么,见她那个严肃劲儿,他不免有些可怜她。

  她变成了一个忙碌的人。每天要花很多时间去忙各种事情。她好像真从扫地这类事里发现了神圣的东西,或说这类事给了她多大乐趣。最令他不解的是,在他看来是完全无谓的忙碌中,她获得了一种奇异的精神风貌,看样子像脫了俗。

  他觉得她倒不如初见面时那样悉了。是她长大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想不通。忽然他想掉头走开了。因为他意识到这样长时间站在一个姑娘⾝后,是无聊的表现。

  而就在这时她说话了。

  “你不冷吗?”

  原来她早就察觉他站在这里。她转过脸朝他亲切地看一眼,他才感到不是无聊,而是寂寞。自从孙煤上了⾼力的挎斗摩托,他就体验到这种窝窝囊囊的寂寞。

  陶小童清理着碎粉笔,一边哼着一支特别轻快的歌。他忽然觉得她也寂寞。

  过了一会儿,她不唱了,歪头瞧着黑板上角那个铁丝窝的玩艺。“特别像,你说呢?”他笑嘻嘻地说。

  她说:“给我吧?”便上前去想把它摘下来。她踮着脚,可仍够不着。他不假思索地把她往上一抱。她双脚离了地面,蓦地拧过脸,那样子像受了极度惊吓。他感到事情严重了,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抱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

  “你真轻!简直像个孩子…”他故意満不在乎地笑道。

  她却痴痴地看着他,仿佛完全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一个少女初次被男抱住,并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却并不振奋,除了紧张、害怕,还有那么点不舒服。

  这时他和她已走在一条宁静的林荫道上。远处有鞭炮声,衬得这地方更静。是谁先提出散步的?这不重要。反正他们已经来了。他好像在一刹那间看穿了什么他妈的爱情。

  “喂,你长大了。”他对陶小童说。

  她转过一张⼲⼲净净的脸,笑嘻嘻说:“你废话。”

  他又说:“我好像急不可待地盼你大起来,又好像特别怕你长大。”

  她似乎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东拉西扯地谈起“颗勒”搞的那些鬼把戏。那狗东西⼲的事差点把人冤死。俩人都笑起来,笑得很响亮,但都有些异样。

  过一会儿徐北方说:“以后你有了男朋友,就带他到这里来!这地方不错。”

  “是不错。”

  “过去我和孙煤来过。”

  “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我想知道的都能知道。”

  她单纯可爱的脸上出现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

  “你还知道什么?”

  她犹豫一会,说:“我知道你每天夜里都在画画。”

  他紧接着问:“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在夜里画画吗?”

  她不说话。她单调的表情可以说是过分专注也可以理解为漫不经心。他想起许多医生也有这种单调表情,它能鼓励病人喋喋不休地诉苦,让你说出一切不舒服,甚至把那些不可告人的隐衷也慡快地诉说出来。

  他说:“我告诉你,我画了一幅了不起的画!这就是我在夜里画画的原因。”他略一停顿,考虑把一切坦⽩后会不会吓着她。不知怎么,对着这样一张⼲⼲净净的脸,他感到自己浑⾝脏得难受。

  她却突然用很大的嗓音说:“你猜我在想什么?”没等他回答就说:“我想你⼲吗到‮队部‬来?你为什么要参军呢?”

  “不知道。”他认真想了一下说“我想画画。在那个又小又破的工厂里,对着一台机没完没了地重复自己,我烦了。”

  “可你现在也烦了。”她笑眯眯地说“你⼲吗总要烦呢?”

  “我要画画。”他了一口耝气又说“我要画画!”

  “你画呀。”

  “没有地方画!没人让我舒舒服服地画画!我一画画就不得清静!”他张牙舞爪,委屈冲天。

  “呀,你牢大得吓人。”

  “我不画画就会死!这儿(他指手),这儿(他指脑袋)统统都会死掉!⼲吗要每天扫十五遍地?⼲吗每天晚上都要假模假式地换思想?⼲吗不能用画画代替一切?”

  “你这人真怪。”她仍然笑眯眯的“‮队部‬嘛。”

  从这张和平的笑脸上,他忽然看到某种具有共的东西,或叫忠诚,或叫蒙昧。虽然那感觉一闪即逝,他情绪却一下低落了。

  “没人理解我——他妈的,没人!”

  她迟疑了一下说:“我呀。”

  “你不理解!”他耝暴地说。他还想说:你在变,但他忍住了。谁不在变呢?孙煤变得像个贵夫人,坐着那公子的摩托到处兜风。眼前这个小不点儿姑娘,当她在一群大兵里简直小得让人心疼,可她也变了,变得有点煞有介事起来。

  “真的,我理解你。”她换了另一种笑脸“你认为你很难理解,是吗?”

  他发现她又恢复了原样,一双不大的眼睛里闪着独特的灵光。这使她看上去十分智慧又带有很浓的孩子气。他觉得自己非讲不可了。在这个女孩子面前,他变得大胆还是软弱,他搞不清。他只想表⽩。他痛快淋漓地把那幅画的全部秘密告诉了她,毫无保留。就这样——他深更半夜仔细描画着一个⾚裸裸的女;就这么恶劣——他一个未婚男子,理直气壮地把女从各个角度研究了个够。然后,他带着挑衅问她道:“这下子,你还说对我理解吗?”

  果然,她受不了了。她的息耝细不匀,最后几乎憋住了。

  “我真让你恶心,是吧?”他恶狠狠地笑道。

  她用倔犟的语气说“不。”

  “那你觉得我是个什么东西?”

  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神态迅速恢复了素有的安详。她从一堆混不堪的情绪中猛钻出来。

  他看了她一眼,忽然觉得特别需要她这份安详。

  她在一棵树前站下了。冷不丁说:“喂,我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

  她仰起脸:“你喜我吗?”她像在问那棵光秃秃的树。

  他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她沉默、冷静地盯着他。

  “⼲吗一本正经的,我最烦一本正经的人!”他笑到后来说。

  “我是一本正经问你的:你喜我吗?”

  “别开玩笑。别胡扯。”他嬉笑着说“谁让你老长不大,搞得我不敢喜你…”他看出她在微微哆嗦。他故意用这种腔调讲话,免得她太当真。

  “可我喜你,怎么办?”她轻声道。

  “你说什么?”

  “你真没听清?我说我喜你!”

  他大声地:“你莫名其妙!你⼲吗要喜我?”

  “是啊,我也想不通:⼲吗要喜你?”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现在开始不行吗?”

  他受了震动,心脏像在飞快地一明一暗闪光,而不是什么剧烈跳动。他想,这事怪他。不该带她到这地方来。把她带到这里其实是満⾜自己的报复心理。他在爱情上失了意,却拿一个无辜的姑娘填补空虚,或说是转移苦恼。他这才看清自己是个多么混账的东西。是他的自私使她想⼊非非,陷⼊了感情的途。

  他忽然抓住她的肩膀,晃了晃,像要晃醒一个醉汉。

  “喂,乖孩子,不是什么话都能瞎讲的!”

  “我没瞎讲。我试过:不理你、装作没看见你、‮劲使‬在你⾝上找⽑病、装作对你讨厌,可是不行!”

  他的手慢慢缩回去说道:“哎哟,你别这样感动人好不好?”

  “你才不感动呢。”

  她把军帽往下拉,但他还是看见她腮帮子上一动不动地停着两颗泪珠。他没想到情况会这样严重。

  对她,他从来没那样想过。他承认从一开始就注意了她。她是个独特的女,招惹得他偷偷对她倾心,甚至不知不觉和她进行一种心领神会的往。跟她在一起,他感到自⾝变得美好起来。偶尔对她幻想点什么,马上就有个声音在他心里说:打住吧,你不知道你的念头有多无聇。他不敢想她,好像往那方面想一想都玷污了她。她在他心目中不是个人,而是个精灵。

  “你听我说,”他听见自己的语调郑重而带有几分凄凉“你不该喜我。你已知道我和孙煤的事…”她想说什幺,但他抢在她前面,语气变得很烈:“对于你,小丫头,我真想说你是我心中的天使,不过我怕你⾁⿇。我讲不清我对你是怎么回事。和你在一块,我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又蠢又脏的东西…我说的是真话,或者说第一流的骗子专门讲大实话。”他笑起来。

  她心神不宁地笑一下,猛一张口,马上又改变了主意。

  “你想说什么?”他问。

  “没什么。”她慌张地看他一眼。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那个漂亮的班长最近怎么这样忙?你总跟她一块出去,知道她忙些什么吗?”

  她不作声,低头往前走。拉开一段距离后,忽然回头问:“假如这个世界上没有孙煤呢?”

  “要没有她我就爱你!”他龇牙咧嘴地笑道。他是希望她把这句话当玩笑。

  “你不在乎我伤不伤心吗?”她说。

  “你最好别伤心。要不然我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你说过的!你别赖!刚才你说,要是没有她,你就爱我!”她像孩子一样不讲理起来。

  他马上说:“可事实不是那样;那不过是一种假设。”

  假设是对生活无限丰富的补充。他想。

  她说:“假设那不是假设呢?”

  “假设那不是假设就是假设的假设了。”

  “就算假设的假设:她忽然宣布不爱你了,爱上了另一个人…”

  “那我就去把那人宰了。”

  “你不会的。”

  “等着瞧。”

  她灰心地走开了。路边有些倒放的⽔泥电杆,她走上去,摇摇晃晃的,似乎在用紧张的外形矫饰紧张的內心。

  他束手无策地看着她,一时想不出得体的话来讲。看得出,这姑娘伤了心。他很想给这痴姑娘来点甜藌的,但他知道那样俩人会更不清。

  她转过脸,那些庄重的表情一扫而光,露出一副顽⽪相:“假设这是座荒山,你碰见了我。没有别人(听好,没有别人!)你会爱我吗?”

  “假设是那样,当然!”

  “假设是随便哪个姑娘,你都会爱!”

  “不一定,假设是彭沙沙我就撞死算了。”

  他把她逗乐了。他跟湖北人彭沙沙结过小仇。有次食堂好不容易吃一次炖块,他的菜盆里居然吃出三只头。他气得嚷:“这哪是,明明是九头鸟!”彭沙沙听见蹦起来,说要代表广大湖北‮民人‬声讨他。他恨她把那点口福吵没了:因为动,俩人都摔了碗。

  “嗯…假设你同时碰到两个——我,还有孙煤,你怎么办?”她接着问。

  “那他妈不套了?”

  “谁让你套。你挑一个呀!”

  “…啊?”

  “好,我已经知道你挑谁了。再假设,这个世界上本没有孙煤这个人,你呢?”

  “我说过,我就爱你!”

  她笑了,傻里傻气地咧开嘴。

  “现在不假设了。”她说“你记着:不管你以后怎样,不管你以后在哪里,都有一个人在不声不响地怀念你。”

  徐北方这回真的大受感动。他忽然想冲上去,把这个稚气的、多情的小姑娘抱住,对她说:我没准爱上你了。就从现在、就从刚才,我觉得需要你!然而他苦笑一下,说:“别冒傻气了,我不值得你怀念。”

  “假设——”她这时走到⽔泥电杆尽头,快掉下来了。

  “你再假设我就喊救命了!”

  她显出可爱的哀求表情:“最后一个!瞧,这里假设是悬崖,我跌下去,死了,你哭不哭?”

  “哭!”

  她真的往下一扑,他只好上前搂住她… WwW.NiLxs.cOm
上一章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一个女兵的悄悄话》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一个女兵的悄悄话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