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第09章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作者:严歌苓 书号:44762 更新时间:2017/12/10 
第09章
  我和许许多多的人拥塞在河这边的公路上。装载我的救护车由于警报长鸣,所有车都为它让了道。它现在开到最前面,只要舟桥合拢,它必将头一个冲过去。看见了吧,我的情况就这样严重,所有人为抢救我都做了让步。

  按我⾝体提供的各项参数,他们断定我的生命还有几个小时,至多十来个小时。这点时间还够他们⼲什么?我认为他们这样玩命地抢救我没必要。真的没必要。他们这样⼲是他们这一行的教条。

  他们抢救我或许因为我不是个一般人物?拥塞在道路上的所有人都向这辆车里垂危的女英雄致意。我知道,他们肯定向这辆救护车行了注目礼。他们钦佩我就像我曾经钦佩别人。一个长长的时代,每个段落总有那么一些人矗立着,作为时代的支撑点。我就是一个。我并不是大言不惭的人,我的确在献⾝的一刻毫无杂念,満怀虔诚,并找到一种气概,或说是英雄特有的內心境界与自我感觉吧。就像在舞台上扮演英雄一样,感觉找得不对就⽩搭,偶尔找到感觉是很舒服的。感觉是一股气,融会贯通。在舞台上找不到感觉你简直就没治。

  他们曾说我没演出“兵”的形象来。说我没劲没劲,一点力量也没有。没有那种令他们自豪的大老耝劲头。我觉得这是我的先天缺陷。我请教过不少人,学他们的一招一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比如变魔术的董大个,他演英雄人物的要领在亮相。他说相要亮得毒、亮得猛。为了这一毒二猛,他的经验是完全屏住呼昅,让气全憋在里。有次他客串李⽟和,憋了一口气等着亮相,结果那一锣敲迟了,他差点憋晕过去。我不行。我一上台就飘飘忽忽,把什么都忘了,只想着给人留一个优美的印象。事实证明我不适合塑造英雄人物。

  可现在我蛮过硬,死到临头,一声不吭。许多人从现在开始把我看得了不起,一个女英雄。我没工夫推敲,这事是否有点滑稽。

  孙煤又爬上车来。她来来回回地跑,总是传达同一个消息:舟桥还没合拢。我纳闷,什么原因使她放着现成的电影明星不当,又⼲起护理来。大家都说她比“田舂苗”长得好看。她要演电影非成大名人不可。

  孙煤看着我。我呢,也看着她。我的眼神很呆,她呢,依旧有神。我不欠她什么情分,看来她在我最后这点时间里也不想和我算总账。就这么看着看着,我觉得她挥手掸下一颗晶亮的东西。别是我看错了。我想,是我俩讲和的时候了。

  徐北方现在还关在那黑房里。他要能请个假来看看我多好。我要⼲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他和孙煤的手拉过来,再紧紧捏到一块。我要用最后的力气⼲完这事。等着瞧吧,这事准让我⼲得相当漂亮。

  救护车外一片混的紧张,或叫严肃的混。各种声音汇进我这双有所特长的耳朵:它的形态对一切声音接收得过分有效。我觉得吵闹得无可忍耐。工兵要修路,救护团要抢救,话务兵要架线,炊事兵要做饭,各自都有理由妨碍别人。好像整个救灾大军都集聚在我的车外。我到底没有找到解释,为什么我对声音会如此敏感。

  从门被推开的声音我就判断出,进来的不是阿爷。⽗⺟风尘仆仆,从‮海上‬赶来,这回没什么说的了,他们决定带我走,彻底走。阿爷去砸石子,他每天要到天黑才收工。

  ⽗⺟对我进行⾎统教育。这时我十四岁,对自己的来历已不感‮趣兴‬。这个谜我猜得太久,好奇心早就耗尽了。

  ⽗亲说:你阿当年的行为很不像话。

  ⺟亲说:对呀对呀,她也太风流了。

  ⽗亲说:你别揷嘴。你没什么资格管我们家的事。

  ⺟亲说:好极啦,以后你少把你死去的娘那些馊事情讲给我听。你们家什么东西。

  ⽗亲说:你闭嘴。让我来跟小童讲。小童,我们不是讲你阿坏话,她年轻时…

  我觉得⽗亲的表情像个女人,像个盘嘴饶⾆的上年纪女人。我听完后一点也不吃惊,相反,我觉得阿,真不简单。想想看吧,她在富有的丈夫⾝边,公然去爱一个穷‮生学‬,凭这点,她在九泉之下就该受我深深致意。阿怀着几个月的⾝孕从家里偷跑出来,去寻那‮生学‬。她只见过他一面,是在一次募捐会上听了他讲演。她找到他时,他已经被‮察警‬逮走。她等着,一直等到他死在大牢里。阿当时失去一切希望,再回丈夫那里已不可能,她就在人地生疏的情况下分娩了。这时有个青年来看望她,并把她接到自己家住,这个青年是死者的同学。阿并不爱这青年,孩子満月后,她便悄悄离开了他。她回到故乡,见満城张贴寻找她的启事。她万念俱灰地回到家里,丈夫却因思念她死了。

  ⽗亲说:你阿这时候才知道好歹,才晓得后悔了。

  不过我认为阿不一定后悔。她只是遗憾:她深爱一个人而被人更深地爱着;她为了去爱那一个却毁了这一个。

  故事没有完。许多年后,那个曾救过阿的青年忽然找上门来。这人其貌不扬,凭他在‮府政‬里任一个不起眼的职位,就想娶阿。阿被他的诚心打动,便不冷不热地与他来往。后来他辞了职,带着几十箱子书住在阿家里。他们就这样不明不⽩地结合了。

  这个人就是在马路上敲石子的阿爷。我那善良、懦弱的老阿爷。

  ⺟亲说,你阿死了也有两年了,我们仁至义尽。现在他(指阿爷)知⾜了。这次我们正式来给你迁户口。

  其实她和⽗亲早在阿生前就开始挖墙脚。那时我八岁。‮海上‬举行‮国全‬少年诗歌大赛,我中了奖。⽗⺟那天都到了场。我领了奖品后走到他们面前。我很生疏,他们也感到生疏。他们一时竟没找出话来对我讲。只记得⺟亲古怪地朝⽗亲笑了一下。我猜她是说:早晓得这孩子长大这么出息,小时我们该对她好点。从那时起,他们就绞尽脑汁要收回抚养权。

  阿爷没下工,⽗⺟趁机先把我攻垮。但我十四岁了,要我就范也不那么容易。

  阿爷终于蓬头垢面地出现在门口。一见⽗⺟,他一双眼睛立刻掉进两个深深的坑里。

  接下去的三天,⽗⺟两头忙,分别跟我和阿爷谈话。他们十分严厉,要一老一少放明⽩点,正视前途:我和阿爷相依为命的⽇子是过到头了。

  我妥协了。阿爷庒没对这事抱什么希望。最残酷的是,⽗⺟还要造出一个假象:是我自愿离开阿爷的。他们让我当着阿爷面宣布这种选择。

  我表示一切都按⽗⺟安排的去做。只能这样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头一次想到“命里注定”这类词。阿阿爷和我,我们能联系在一块乍看极偶然,其实全是必然。我不妥协还能⼲什么?

  隆重的“选择”仪式在阿爷空的客厅里举行。这里过去摆満令他骄傲的大堆书籍。我站在‮央中‬,阿爷坐这端,⽗⺟坐那一端。马上要由我自己发出我背叛阿爷的宣言。⽗⺟这么⼲够绝的。这么⼲他们开脫⼲净了。他们狡猾、虚伪,阿爷哪是他们的对手!

  “小童!现在爸爸妈妈不勉強你,你自己做出决定:今后留在这里,还是跟我们回‮海上‬?随你便,你说实话好了。”

  我不偏不倚地站在“三八线”上,看着自己的脚尖,精神在过大刑。一会儿,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很快在地上聚了一小滩⽔。

  “你说话呀!爸爸妈妈决不勉強你,完全由你自由选择!”

  有一阵,我突然想冲过去和⽗⺟拼掉。我此刻一点也不觉得他们生下我有什么功劳。我恨他们。他们正当年富力強,有⾜够的智慧和精力对付一老一少。他们在老的和小的之间显得那样自信和霸道。我真的恨他们。他们控制着孩子的命运,从来不把孩子的感情当回事。他们漫不经心地行使自己法定的权力,要怎样就怎样;孩子的真切悲哀被他们看成好玩的事,而孩子的反抗全被当作无理取闹。我咬紧牙关,不然我真的会照我想的瞎说一通。我还有一丝理智:⽗⺟是得罪不得的。

  我想,我还是老实点吧。眼泪在我脚前越聚越多。按预先排演好的台词,我这时该说:阿爷,‮考我‬虑了很久,还是跟爸妈走的好。一方面‮海上‬学校好些,再说您年纪大了,又在被窜查,照顾不了我。我走了,会常来看您。您也能去‮海上‬看我,不是还像没分开一样吗?

  这段话,⽗⺟设计得天⾐无,合情合理,可我怎么努力也张不开口。

  阿爷始终安详地坐着。他比我转弯子转得早。我想他天生是个受气包。

  “小童!你讲话呀!不是让你自由选择吗?有什么哭头!…”⺟亲快沉不住气了。

  我哭得头都晕了。我怎么这样倒霉?

  ⽗亲有成竹地说:“让孩子自己选择嘛,我们都不要強迫她。”

  “不要让孩子为难了!”阿爷忽然提⾼嗓门“你们‮磨折‬一个孩子⼲什么?”没想到老头子原是有脾气的。他使我们三人都吃了一惊。

  “这怎么是‮磨折‬呢?”⺟亲说“小童,你快讲话!”

  “怎么不是‮磨折‬?!你们就忍心让她哭成这样?小童,阿爷领你心了。你不必为难,跟⽗⺟是对的。哪个孩子不跟⽗⺟呢…”

  我忽然长长昅一口气。三个人都静下来,盯着我,像三个下了大注的人盯着要停下来的赌盘。

  我绝望地看看阿爷。阿爷似乎明⽩自己不应再奢求什么。但他仍怀着一丝儿侥幸,这一丝侥幸使他看上去不堪一击。

  “阿爷…”我泣不成声。

  ⽗⺟露出稳胜券的神气。

  “阿爷…我、我哪儿也不去!我就…陪着你!”

  说完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到现在我也没搞清那是真的晕倒还是我装出来的。我的确觉得心力瘁,疲惫不堪。我大概装得非常真,把我那毫无医学常识的⽗⺟吓得够呛。那样吓吓他们如今想起来还极称我心。

  这次休克是耳朵首先苏醒的。我听见“嚁嚁”的声音,起初以为是蟋蟀什么的,后来它越来越响,我才听出是哨了。见我醒了,那些聚拢在我眼前的面孔慢慢散开。休克,是让我一遍遍演习着死亡。到时候,我就可以信心百倍在对死亡说:好了,来吧。我准备就绪。

  “嚁嚁”的哨音使医生们烦躁至极。他们骂舟桥连是笨蛋,从早⼲到晚,桥还合不拢。一定是河⽔太急,这场灾难使一切都变了态,一座看上去牢固的桥几天前被河⽔冲垮。孙煤总是悄悄地为我做着一切:撤下那管子,换上这个瓶子。她把这些事做得很细致。我对自己说:好好看看吧,记住这个形象。她在我最后的印象里未必恶劣,甚至美好起来。我知道,这正是她巴望的。

  我说过我不想再管班长的闲事。可她把我调到另外一个寝室。她随随便便就给我来这一手,这可让我受不了。这一来我断定她心里一定有鬼。

  我想把这事跟谁谈谈。我头一个想到了徐北方。

  不知怎么回事,这段时间我越来越想跟他待在一块。我一看见他就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活,同时又察觉到这快活不很正当。十七岁的女孩子不该有那些不明不⽩的念头。

  我常常躺在上,在⼊睡前踏踏实实想他半小时。一想,就想起那双聪明的眼睛。那是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嵌在与众不同的额骨下,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有人反映他在侧幕里常对舞台上的女演员挤眼,孙煤立刻说:绝没有这回事!那人又说:你叫唤什么,他就是跟你挤眼!我不相信徐北方⼲过这种不雅的事。我偶尔回头,倒见他常常对着我出神,一双眼睛很茫然并带有某种忧郁。当然,他也常常看孙煤,但那眼神要单纯得多,仅仅是对一个完美物体的惊叹。我认为谁对孙煤的美⿇木不仁谁就是⽩痴。

  但我摸不透他这个人。他有时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有时我对他近乎傻气地瞎殷勤半天,他表现得却是浑然不觉。我拿不准他到底喜不喜我。有次我在洗⾐台碰见他。夏天的中午,这里没人。他问起我的⽇记是否惨遭批判,我顿时流下眼泪来。这不怪我,是他那亲近体贴的样子使我大受感动。

  “你真傻,⼲吗要在⽇记里写真话?”

  自从我作诗的才华被遏止,我就开始写真正的心得了。我老老实实地记录了我的一些想法和对别人的一些看法。不知怎么,有人又不客气地打开看了。彭沙沙悲忿地指着我说:“好哇好哇,你说我⼊团是扫地扫来的!还说咱们班许多同志,打手电在被窝里学⽑选没必要…”

  “她说是装装样子!”

  连厚道的蔡玲也控诉我:”你还说我爱照相!”

  “还说、还说咱们班长!说她有件⾐服打的是假补丁!…有意见当面提嘛,到背地捣什么鬼!”

  我讲不过她们。但有一点我是讲明⽩了:我反对别人翻我⽇记本。你们凭什么翻我的⽇记?那是能随便翻的吗?真荒唐。⽇记是每个人內心生活的‮险保‬柜,怎么可以随便打开窃取里面的內容呢?每个人都有思索的自由,感受的自由,也有把思索与感受记录下来的自由。这种自由不应被⼲涉,比如你随便去搜人家私宅要被人理直气壮的打出来,并喊你“滚”!这是人的权利之一,这权利不是说有法律保护吗?法律,可了得!那么甭管我怎样思索与感受,都属于我个人权利范围,怎样写都没错,因为我从不用它去影响别人。那么我到底怎么啦?

  徐北方听完我的话哈哈大笑,说我这些年⽩活了:“什么他妈的人的权利,你简直是个糊涂虫!…”

  我说没错,她们的确叫我糊涂虫来着。她们发现我太缺乏这方面的教育,全冲我嚷起来:“什么?⽇记是个人秘密?只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才是秘密!”

  “雷锋⽇记怎么不是秘密?”

  “还有王杰⽇记…”

  “刘英俊⽇记…”

  我想说:彭沙沙的⽇记也不是秘密。她常把⽇记拿到“讲用会”上去读。她的⽇记我相信所有人都烂了;开头她怎样落后,有哪些“活思想”;后来猛学习,从红宝书里找到某一条,把“活思想”⼲掉了。我承认彭沙沙的⽇记写得不错,但永远这样写,不知她本人怎样,人家听起来可够腻昧。

  后来,大家起劲地给各种⽇记定:有⾰命⽇记,也有反动⽇记。比如某地有个坏蛋,⽇记上全是反动话,假如也保护他的“个人权利”那不套了吗?

  徐北方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我的一脸倒霉相把他逗乐了。

  “我的⽇记也公开!”他摊开两手说“真的不骗你。不过没人能看懂。我在⽇记里尽胡扯八道,编好些暗语。比方说,把开会写成‘磨⾖腐’;把刘队长写成‘老面瓜,;把蔫头蔫脑的伊农写成‘茄子’,中间我还用一些只有我懂的阿拉伯数字,再加些英语单词和汉语拼音,你想想看,这么七八糟的⽇记就是公开,有谁⾼兴看?”

  “那你自己看得懂吗?”我担心地问。这人对自己也如此恶作剧。

  “自己还能看不懂?唉,我劝你学学我。”

  我闷声不响了。我想我可学不了他。

  他却还要跟我唠叨:“你不要把生活搞那么严肃,学学我。我有个奇怪的感觉:你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当成负担了。”

  哎呀,他可说到我心眼里去了!我这时发现他在反复洗一个颜料罐。我忽然猜出,这罐子并不需要那样认真洗,他来这里是为了我;为了见我或开导我。望着他热情的、有点神经质的脸,我心里一阵从未有过的温热。这感觉没治了:又异常又舒服。他说得很对,我从小就是个孤独的孩子,往往需要隐蔵自己的聪明,才能得到伙伴们的认可与信任。我发现他正在盯着我,用那种被我悉了的茫然和忧郁的目光.

  “你真逗。”他忽然讪讪说一句。

  我很孤独。我很想问问他是不是也孤独;我还想问他,在这个热热闹闹的集体里,孤独从哪里来的。

  “喂,把你的手给我!”

  我吓了一跳,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人家说过分聪明就像长六个手指。”他不容我迟疑,抓住我的手,并没有去看它便用力一攥。

  “记住,以后我们是好朋友了,你有什么为难事,或者委屈事,就来对我说。你认为我这人怎样,还是能开导人的吧?”

  我点点头。等一下,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遥远的、儿时的愿望,我想对他请求:“哦,抱抱我!”

  他有一双聪明的眼睛,能看懂我深蔵着的愿望。因此,他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渐渐冷了,僵在那里。谁也想不出怎样将手菗回最得体。似乎我们同时感到两只手都带着很复杂的表情,远比我们的脸复杂得多。

  事后,我稍微冷静地想:跟自己的班长争夺情人不够明智。所有人都知道他喜孙煤,我要揷进去,人家准说我不地道。再说我不一定揷得进去。再说我还不一定想揷进去。再说我还没搞清自己对徐北方的感情是怎么回事。

  我想我喜这家伙。这个我行我素的人物。仅用“喜”来表述,已显得太乏力。它超出“喜”的厚度深度与广度。“喜”是一大堆混不堪的情绪的主旋律。有着许多远比“喜“強烈的意识混在其中,搞得我一刻也不得安生。

  不过我否认这是爱。我早已谈过我那段了不起的爱情经历。我爱的领域狭小得只容得下那个标准军人。“他”像神灵一样主宰我的爱情,使我不敢来,随随便便再对另一个人动心。有时我也疑惑这主宰未免空虚,但我立刻又笃信:爱,是不应有人间烟火味的。

  当我用这点信念鉴定自己对徐北方的感情时,并非有⾜够把握。我甚至感到自己可聇,当徐北方一出现,心目中那个偶像立刻让我忘得一⼲二净,什么“主宰”也没了。但我不再感到空虚,我实实在在享受着充満人间烟火味的异气息。

  我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玩艺,把感情搞得没了真理!

  就在我那个充満情愫又充満烦恼的晚上,班长的秘密,就是深夜失踪的秘密,被我识破了。

  我至今一想到那件事,浑⾝还会起⽪疙瘩,但决不是恐惧。我现在的健康状况不适于去想那件事。那事太刺了。不过我担心我不是把事搞清楚,人们会错看孙煤。其实她不像后来传说的那样下作。人们用生物学概念去给她的行动下结论是不公正的。我只怕没有时间和精力把这事讲清楚了。

  又是⾎庒计、听诊器、人工呼昅…他们真能打搅我。

  大月亮下,我发现班长孙煤穿着一件深红⾊运动衫。睡梦里只听见一声轻微至极的响声,我就醒了。我只需那么点响就⾜够了。因为我等的就是它。

  我并没把班长往坏处想,只是好奇,想调查一下她奇怪的⽑病究竟是怎样一个发作方式。我也打窗子翻出去,因为我要顺着长长的走廊走出去肯定跟不上她。她走得又轻又快,穿着软底练功鞋的双脚显示着理想的弹力。

  我跟踪是很成功,一点没惊动她。我说过我在这方面是杰出的。她义无反顾地向前走,然后拐了个弯,我差点叫她“站住”!因为她毫不客气地闯进了男宿舍,队长有规定,夏天男女宿舍互为“噤区”

  我最好先把这座楼的地理环境代清楚:它坐落在院子‮央中‬,楼有两个出口,各自东西。这幢楼绝就绝在这里,楼上楼下不能相通,各有各的进出口。假如楼下的人想上楼必须先走出自己的走廊,再穿过院子,从另一端上楼。此地过去是卫生院,楼上是隔离区,这样避免了病员自由往,可防止叉感染。我闭上眼也能把这楼的平面图画下来,但我不知我是否把它描述清楚了。

  就这样,班长孙煤从另一端钻进黑洞洞的楼门里去了。楼上全住着男兵。我想这事不那样简单。

  我迟迟疑疑也上了楼。走廊两边的宿舍全开着门。因为天热,我们女兵‮觉睡‬也不关门了。整个走廊充満音⾊不同的各神鼾声。一股汗味和脚臭味,还有令我莫名其妙的一些气味。这是我完全陌生的领域,但孙煤显得轻车路。我不敢往前走,在楼梯拐角隐蔵起来。

  孙煤这时回头看了看,但她绝对发现不了我。我瘦,贴在墙上薄薄一片。她感到‮全安‬了,便推开走廊尽头的门。我把那屋的位置与楼下房间核对一下,心里“轰隆”一声,就不再跳了。

  那是徐北方的房间。

  我不知道怎样处理精神混的自己。也不知靠着发粘的墙站了多久;我更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推动我来到那房间门前。

  屋里亮着灯,只不过门上方的玻璃遮了深⾊布帘。我终于在门下端找到一条极细的。我缩下⾝体,‮势姿‬一定又笨拙又丑陋,为的是能把眼睛贴到门上。我像个密探或狗特务,这副姿态连我自己也嫌恶。

  门里显出这样的图景:孙煤伏卧在地上,脸朝下,双手伸向前方,像在够什么东西,却够不着,模样十分痛苦。

  我纳闷透顶,真想闯进去问问,这叫什么把戏。

  一会儿,徐北方的背影把孙煤挡住了。他手里端着调⾊板。他走来走去,房里几盏灯被调整得同时照准孙煤。

  我知道了,他把她当模特儿。我看得眼睛酸,撑在地上的双手微微颤抖。

  等这个背影从门挪开,我傻掉了。我看见一个完美得令人昏厥的人体霍然诞生!维纳斯的诞生!

  好哇,这就是我们那个神气活现、威风十⾜的班长啊。她往我们面前一站,对我们讲述什么风纪问题。可她倒好,跑到这里,在几盏灯照耀下,痛痛快快把自个剥个精光,我的天,我的天!

  我感到心脏像在腔外面‮劲使‬捶打着我。我气不停,手指冰凉而发粘。似乎我自己正囿于‮大巨‬危险之中又无力摆脫。半晌,我咽下一口沉重的唾沫,几乎连⾆头一块咽下去了。我痴痴呆呆沿来路往回走,下了楼,我突然撒腿就跑。

  我就在院子里跑开了。我觉得非得用这种剧烈的形式,才能使我胡蹦跳的心步调一致。我想,他们可把我毁了!

  我再次被他们抢救过来。

  外面的天⾊已暗下来。舟桥连从早⼲到晚,桥总算搭成了。听医生们说那个挥小旗的指挥官把一模一样的动作重复了一万遍,看得所有人都厌烦了,他仍旧満怀信心。

  救护车头一个过桥,轧得钢板“咣咣”作响。孙煤极力护住我,不让我受太大颠簸。她美丽的脸挨我很近。我回忆我当时是怎样恨她来着。我感到受骗,徐北方骗了我,班长也骗了我。她那样不知羞臊,真令我咬牙切齿地恨她。我也认为自己是下作的,去尾随她,结果参观了这样‮亵猥‬的场面。我从那条门里窥视到的是最丑、也是最美的物体。这物体亵渎了我、亵渎了我⼲⼲净净的十七岁灵魂。人类、男女、爱情、望,原来就那样混地融在一起。爱情是虚伪的,是人们给望找到的一个美的借口。我当时觉得班长的⾝体美得触目惊心。照理,那个青舂的⾼洁⾁体该淌融多少无聇和丑恶,但它恰恰又是一切无聇、丑恶的原动力!

  从那天晚上起,我感到庄严,神圣,还有好多好多被我敬重的东西,一下子结成糊里糊涂的一团。

  车在过桥时,我听见很清晰的哨声。这哨子像团支书吹的。就在孙煤和徐北方⼲那荒唐事的当夜,团支书突然吹起了紧急集合哨。刘队长和团支书并肩站在院子里,分别监视两个楼道的出口。孙煤被困在楼上,本没一点下楼来的可能

  我当时听着短促、急速的哨音,心想,他俩这下可要出丑了。这是当众出丑,没得跑。哨音像催命一样急;我当真替这一对无法无天的家伙着起急来…

  过了河,医生催司机把车尽量开快。天亮前若赶不到手术台上,我是随便怎样也躲不掉那个死了。他们在我死前还要大大‮腾折‬我一番,他们要不嫌费事,就随他们便好了。我还在想,当时听见紧急集合哨,不知孙煤吓成什么样子。 WwW.NiLxS.CoM
上一章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一个女兵的悄悄话》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一个女兵的悄悄话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