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与少年 第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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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花儿与少年 作者:严歌苓 书号:44758 | 更新时间:2017/12/10 |
第07章 | |
晚江不吭声了。让他去好好发作,去蹦⾼。二十多年前,她就懂得洪敏难得火一次,火了,就让他火透。然后她总是抓一个合适的时机哄他。她从来都是把时机抓得很准,一句哄下去,不管事态怎样⾎淋淋,痛先是止住了。这时瀚夫瑞来到厨房翻找一张账单,晚江心急火燎等他走开。而洪敏因为没及时得到她的哄慰,只有一路火下去。晚江想,这个时分她只消上去递块⽑巾,或一杯⽔,或者轻轻摸一摸他的头发;甚至只消走过去,挨在他⾝边坐下来,坐一会儿,使他感到她是来同他就伴的,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孤绝,都有她的陪伴。 晚江看一眼瀚夫瑞。他翻找东西动作仔细,每样东西都被他轻轻拿起,又轻轻摆回原样。她只能撤退到客厅。“听我说一句,好吗?”她说。 洪敏一下子静下来。他火得昏天黑地,晚江的声音一缕光亮似的照进来,给了他方向。他立刻朝这声音扑来:“你得让我见见仁仁,我非得好好揍她一顿。”洪敏说“九华小时候挨了多少揍?现在你看怎么样?他就不会像仁仁这样忘本!我揍不得她怎么着?!” 瀚夫瑞出现在客厅门口,晚江马上堆出一点笑来,用眼神问他“有什么事吗?”瀚夫瑞表示他在等电话用。但他做了个“不急,我等你用完”的手势。“揍才揍得出孝顺,”洪敏说“揍,这些孩子才不会忘恩负义!” 晚江揷不上嘴了。她很深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站在跟前的瀚夫瑞毫无察觉,而洪敏远远的却听见了。瀚夫瑞又做了个“不急”的手势,在门口的沙发角上坐下来。晚江此时不能再来一次“撤退”那样瀚夫瑞就会意识到她有事背着他。洪敏从晚江很深的叹气里听出她的放弃:她⾝体往下垮,两手苦苦地一撒,意思是:好吧,你就闹吧。他看得见晚江此刻的样子:她突然衰老疲惫起来,让个蹬、打、哭闹的孩子磨断了筋骨,只好这样苦苦地一撒手:你爱怎么就怎么吧。 曾经,洪敏最怕的,就是晚江这一手,安静极了的一松垮、一撒手。那种苦苦的放弃,那种全盘认输的神伤,那种自知是命的淡然,真叫他害怕。 一切都会收在这里。 过了半分钟,洪敏说:“晚江,别拿我刚才的话当真啊?都是气话,别气,啊?” 像所有搭档好的男女一样,他们总是相互惹一惹,再相互哄一哄。“就当我刚才的话是狗庇,行了吧?” 晚江见瀚夫瑞的目光收紧了。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慢慢将眼睛转向别处。他慢慢站起⾝,表示他不愿碍她的事。晚江的手捂住话筒,说:“我马上就讲完。” 瀚夫瑞迟疑地站在那里。洪敏还在说:“你没让我气得手心冰凉吧?手心凉不凉?” “不凉。”晚江说“烤芦笋就是吃个口感,时间长了,口感就完了。再说⾊彩也不好看。” “你过去一气手心就冰凉。”洪敏说。 “行了,现在可以浇作料了。作料一浇就要上桌,不然就是作料味,不是芦笋味了。” “晚江,你就不能让我见见你?我想看看你剪了头发的样儿。” “现在怎么样?外脆里嫰,就对了。不用谢,忘了什么,随时打电话来问。谢谢你上次订餐。” 最后这段话,晚江和洪敏各讲各的,但彼此都听懂了和解、宽心、安恬。瀚夫瑞想,这下可好了,主妇们遥控着一个烹饪教练,由晚江远远替她们掌勺,她们得救了,这个家还有清静吗?想着他便对晚江说:“以后不要随便把电话号码给出去。” 晚江累得够呛,笑一笑,不置可否。 雨大起来,瀚夫瑞撑着伞,看晚江⽔淋淋地消失在雨幕后面。他一般不阻止她什么。他只说:“要我是你,下雨我就不跑了。”他只把话说到这一点:“我要是你,我不会这么做。”瀚夫瑞不仅对子晚江如此,亦以同样的态度对仁仁、路易、苏,一切人。他的态度是善意的,但绝对局外。言下之意是“可惜我不是你。因此你对你的决定要负责,而不是我。”他对苏说:“我要是你,一定会重新摆一下人生的主次:不把养鸟作为主要生活內容。”他对路易说:“我要是你,就去读个工商管理硕士学位,提拔起来要快许多。”他对仁仁说:“换了我,我就把钢琴弹成一流,将来考名牌大学可以派用场。”瀚夫瑞和仁仁的对话里,每天都有“要我是你”的虚拟句式。他每星期六去一个艺术博物馆做四小时义工,也给晚江在艺术品小卖部找了份半义工,而仁仁就去听馆內免费的艺术讲席。仁仁一旦反抗,说她同学中没一个人去听这种讲席,瀚夫瑞便说:“要我是你的话,就不去跟任何人比。”碰到仁仁敲他竹杠,要他给她买名牌服饰,他就说:“换了我,我才不上名牌的当。”仁仁在这方面很少听他的意见,总是不动声⾊到试⾐室披挂穿戴,然后摆出模特的消极冷姿态,对瀚夫瑞说:“请不要晕倒。”瀚夫瑞眼光是好的,立刻会欣赏地缓缓点头,同时说:“但是,太贵了。”仁仁便说:“请不要这么吝啬。”两人往往会有一番谈判,妥协的办法是瀚夫瑞出一大半钱,剩下的由仁仁自己贴上去。仁仁有自己的小金库。每回钢琴试考得一个好成绩,瀚夫瑞给两百元奖金;芭蕾不旷课,每月奖金一百;擦洗车子,每次七八元;学校里拿一个“A”奖金十元;“B-”罚金五元;和男生通电话,罚金五十;和女生通电话超过半小时,罚金十元。那些细则复杂得可怕,但仁仁和瀚夫瑞都很守规则、讲信誉,前律师和未来的法学优等生一样心狠手辣,但晓之于理。瀚夫瑞在仁仁⾝上的投资是可观的,从德育、美育到⽇常的⾐饰、发型。但他并非没有原则。原则是⾐饰方面,他的投资每月不超过一百元,超额的由仁仁自己承担。老继⽗提出,他可以款贷,利息却⾼过一般信用卡公司。十四岁的仁仁和七十岁的瀚夫瑞在金钱面前有相等的从容,谈起钱来毫不发窘,面不改⾊,虽然谈判时你死我活,也偶然谈崩,却是十分冷静⾼雅。仁仁在说“你欠我五元钱的物理课奖金”时,那个风度让人目瞪口呆。那是完美的风度,含有自信的冷冷的公道。 仁仁正按照瀚夫瑞的理想长成一位上流淑女。瀚夫瑞二十多年前对苏也有过一番设计,而他终于在苏⾼中毕业时放弃了。他对路易也不完全満意。路易⾝上有国美式的耝线条,钢琴学成半调子,对艺术很⿇木,过份热爱体育和股票。在路易成长时,瀚夫瑞事业正旺,没有余力投⼊到路易的教化中去。而对于仁仁,他现在花得起时间和心⾎了。他教她背莎士比亚、埃米莉•狄金森,他想仁仁的姿态⾼贵是没错的,但他顶得意的,是女孩将有精彩的谈吐。 雨稠密起来,也迅猛了。晚江是这天早晨惟一的长跑者。长跑目前给了她最好的思考形式。她在跑步中的思考越来越有效率,许多事都是在长跑中想出了处理方案。她却一连多⽇想不出办法去对付洪敏。最近几个礼拜,他每次打电话都要求见晚江和仁仁。晚江叫他别她。洪敏说,两年了,他过谁?晚江一阵哑口无言。 洪敏来国美已经两年。是他找了个开旅游公司的人替他办妥签证。晚江付了那个人五千块钱。她和他从不提见面的事,都暗暗懂得见面可能会有后果。后果可能有两个:失望,或希望。希望会是痛苦的,意味着两人间从未明确过的黑暗合谋:瀚夫瑞毕竟七十了,若他们有⾜够的耐心和运气,将会等到那一天。这等待或许是十年,最多是二十年,但不是无期的等待。他们只需静静埋伏,制止见面的望渴,扼杀所有不智的、不冷静的情绪。而他们更惧怕的,却是失望;是那相见的时刻,两人突然发现十年相思是场笑话;他(她)原来是这么个不值当的人,如此乏味,令人生厌。失望会来得很彻底,从此他们踏实了,连梦里也不再出现对方的⾝影。梦中他们见到的,总是十九岁、二十岁的晚江和洪敏,失望会以四十二岁的晚江、四十四岁的洪敏去更替。更替一旦失败,他们连梦也失去了。没人去梦一梦,大概就算是死亡的开始。 晚江对这一切,并没有意识,她直觉却非常好,是直觉阻止她去见洪敏的。 跑到古炮台拐弯处,她见九华和小卡车孤零零在那里。她走近,发现九华睡着了,头歪向窗子。窗不严,雨⽔漏进来,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她轻轻拉开门,坐到九华旁边。她一点也不想醒唤他。就是他昨夜又没出息地看了夜一肥皂剧,她也愿他就这样睡下去。她轻轻把他的⾝体挪了挪,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车外的雨和车內的恬静都特别催眠,晚江不久也睡着了。 她惊醒时雨已停了。云雾在上升,有些要出太的意思。已经八点五十分了,她赶紧推开车门。九华睁开眼,正看见⺟亲在车外跟他摆手道别。她马上拿起盛⾖浆的暖壶,向她比划。她笑了笑,摇头摇。⺟亲两鬓挂着头发,透的⾐服贴在⾝体上,显得人也娇小了。 晚江跑回去时,心里想,这不难解释,就说雨太大,躲雨躲到现在。 海边没有了瀚夫瑞。晚江便直接回家。家里车库开着,瀚夫瑞的车上満是雨珠。礼拜六,不必送仁仁上学,他开车出去做什么?她发现车门也没锁,打家劫舍似的。她没有多想,走了进去,捺一下自动开关上车库门,一转脸,见瀚夫瑞拿一块浴巾下楼来。他腿到膝下,肩头也有雨迹。晚江说:“你先回来啦?看你不在,我还有点慌呢。” 瀚夫瑞看一眼她透的⾐服和鞋,说:“你要感冒的。” 他打开浴巾便去擦车⾝上的雨⽔。晚江上去,打算把擦车的活接过来。他却说:“去澡洗换⾐服吧。要感冒的。”他慢慢下蹲,擦着车下部,又慢慢站直。他感觉到晚江在看他下蹲、起立时的老态,再一次下蹲时,他加快了动作,尽量灵便,但一只手慢慢撑住墙。 晚江说:“我在炮楼里躲了一会儿雨,又怕你着急,乾脆不躲了,就跑回来了。” 瀚夫瑞弓时险些失去平衡,人轻微向前一栽。他怕晚江又要说“我来”赶紧对她说:“快去澡洗吧。” 晚江问:“你刚才开车出去了。” 他说没错。 晚江想等他主动告诉她,他一早开车去了哪里。他只是专心擦车,让话顿在那里,又让停顿延长。她只好另开一个头,说:“在炮台里躲雨有点害怕呢。”他猛一个起立,膝盖“噼啪”地响。“那炮台里有点森森的。”她又说,自己恨自己:有什么必要呢?这样讪讪的。 “我回来的时候,车库门大开,车门也没锁。” 瀚夫瑞说:“我忘了。”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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