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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居者 第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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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寄居者 作者:严歌苓 书号:44753 | 更新时间:2017/12/10 |
| 第07章 | |
| 我的⺟亲是人唐街长大的，她要她的孩子我杀出人唐街去，就用戒尺把我钉在琴凳和舞蹈把杆上。她宁可吃隔年的咸鱼，也要省出钱，把她的女儿武装到牙齿，从人唐街杀出一条⾎路。她终于把我对一切⾼雅事物的胃口败尽。 彼得的⺟亲不用戒尺，用淡漠  沉、带有先知 的语调对他说：你没有选择，亲爱的！每个成年的犹太人都有资格做孩子们的先知。几千年来降临在他们种族的苦难太多太多。没有选择，必须有备无患。必须做事留后手。首先以最好的功课选学最钱赚的学科：医学、法律、金融、科学；万一不行，第二手准备顶上去：音乐、体育、艺术。 童年和少年的彼得气也  不过来，拔了尖再拔尖，他不是作为一个孩子活着；他是作为⽗⺟的志气、希望活着。幸亏他⺟亲的先见之明——眼下医学学历这张牌打不出去，他还有的是牌可以打。彼得教学一分钟不超时，到时候就从忘我境界中一跃而出。有时菲利浦的儿子想和他搭讪几句都留不住他。他不挣陪人闲聊的钱。 我们从他生学家出来后会漫无目的地闲逛一阵。我会提出一些可去的地方：老城厢去吃点心，⻩浦江上坐乘凉轮渡（对了，我和彼得恋爱在早舂，关系稳定后，夏天就来了），或者去墨海书局、商务印书馆去看不要钱的书。彼得读过所有的经典文学著作，但对哪一部都谈不上酷爱。 你看，我还是没有让杰克布出场。人老了，对过去的事情记得比当下的清楚。清楚多了。过去的事情再不好，谈起来都味道不错。 这是我找到的照片。都不太清楚了。跨了一个世纪。你可以看出我的家和我少年、青年时的样子。昨天你走了以后，我又仔细想了一下，觉得讲述得不够好。 我必须回过头把菲利浦的家介绍一下。菲利浦祖籍是福建人，曾祖⽗跑际国单帮跑阔了。所以他家房子再大也只住得下家具和摆设，而住不下人。家具、摆设堆砌得能让你的视觉窒息。南洋、西洋、东洋的东西杂陈一处，随时随地都有个影子般静默的女佣在  隙里移动，为家具和摆设上无数的洞眼、雕刻、花纹擦灰，打核桃油。菲利浦的太太有十多个用人要指挥，很少露面。菲利浦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我爸爸的生学，在我这个故事里没他角⾊。我要说的是跟彼得学琴的小儿子。他叫温世海，十六岁，通英文，半通德文。他形象没什么特别，但有一双特别的眼睛。这双眼睛上下眼⽪都已松弛，让你想到他要么有嗜睡症，要么彻夜不眠。世海世海，上上下下的温家人都这么叫他。从这一点看，我认定他没架子，不让人非得叫他“二少爷”温世海的眼神上了年纪似的，十分呆钝。阔也能把人阔乏了。只有一些瞬间，当他说起⽇本兵占了他朋友们的⾜球场，在那里练兵，或者，⽇本兵把几个外地口音的男人抓到桥头大厦（当时⽇本宪兵的监狱），要当抗⽇分子  毙——这些个瞬间，他就有了另一双眼睛，眼神是亢奋的，望渴走出常规，望渴奇迹。当今一个十六岁的男孩能⼲什么？还是让⽗⺟伺候吃穿的大宝宝。最多顶一顶嘴，但不会有宏大的谋反企图。那时十六岁的男孩子，已经⼲得出许多大事，比如在⽇本军征的粮食里撒六六粉，从百老汇大楼顶层撒反⽇传单。温世海就是在一个乖儿子的伪装下，夜夜忙着抗⽇的小男子汉。 他每次在钢琴课结束时，都想和我们聊聊。他不能和他的⽗亲、⺟亲聊，他们太没骨气了，早就在殖民者的势力夹 里活得舒舒服服。他从我的一两句对⽇本罗圈腿的打趣中看到希望，想把我的攻击语言好好利用一下，提升一番格调，变成抗⽇的积极力量。可我就那么点 情，那一刻全用在恋爱上。你们到我们学校来参加音乐会吧，他在门口给了我两张票。他上的是一所美侨学校，聚集了不多的国中富豪或名流的子女。我们的音乐会很灵的，两个女⾼音都灌过唱片！请一定赏光！ 这一刻世海的两只眼睛一点也不呆钝，我和彼得就是他走出平庸的向导似的。 彼得热切地看着我。希望我答应带他去这个音乐会。 音乐会规模不大，在学校的礼拜堂里举行。彼得看见一对对珠光宝气的男女拥着一个个如花似锦的少年，便轻声向世海打听，那些男女是什么名流。 礼拜堂的门厅宽阔，摆出长条桌，上面陈列出冷餐。门厅的一头，搭起一个酒吧。海上的各国美肴这里都有。欧洲一片战火，可是它的葡萄酒、香槟照样整船运来。一九四○年的六月，海上的犹太难民正抱怨天亮之前走路常常被尸体绊倒，抱怨只生孩子而不喂孩子的国中⽗⺟，把孩子的小尸首到处  扔。这些抱怨者该到这里来换换眼界。蔵污纳垢、苍蝇如云的海上包蔵着这样一个精致⾼雅的海上，这两个海上似乎从来不碰头。生学家长里有一个国美医生，他在百老汇大厦附近开了一个人私诊所。他正好在我前面取冷餐，大声地谈论海上当地供应的理生盐⽔和葡萄糖不够⼲净。国美人嫌恶人黑和国中人嗓门大，而这位国美医生的嗓门又让他周围的几个英国人皱眉撇嘴。 我笑着问他，能否把他手里的公用银夹子放回去，因为我需要用它取两片弗吉尼亚火腿。 他的大红脸蛋更加红了，对我诚心诚意道了一声抱歉，我说没什么，我去过您的诊所呢。 噢？ 是的。我去那里申请过口录打字员的职位（我打字飞快，比弹钢琴出错还少）。 真的？ 我的打字考分第一。您当时是这么告诉我的。 那是什么时候？ 去年秋天（那时候我正在为离家出走做准备）。 后来呢？我为什么没有录取你？ 我耸了耸肩。我心里明⽩，被录取的是第三名。只因为她是半个国美姑娘。她那亚洲的一半不明显，稍一伪装可以成个很 真的纯⽩人。我知道了！医生说，红而亮的大脸蛋上升到颧骨上。你太漂亮了，我不敢雇用你！他借着恭维吃我⾖腐，也赖掉了种族歧视的嫌疑。 其实没什么，我们人唐街长大的孩子，在这样的事上看不开，就不要活了。 我把彼得叫到医生面前。给他们介绍：这位是唐纳德医生，这位呢，医学院优等生彼得·寇恩。彼得那只钢琴师的细长手指被唐纳德医生红粉⾊、又宽又厚的手包住。红粉⾊大胖手看起来就温暖、可靠。彼得说他把医学院的成绩单带到国中来了。 唐纳德问彼得是否介意到他的诊所去涂涂红药⽔紫药⽔——他非常抱歉，只能让优等生屈才⼲这个。周末会需要他做夜间值班的医生，给为  女争风吃醋、打得⽪开⾁绽的⽔兵针之类。唐纳德医生心里想得很美，这个谁也不要的医学院优等生到他这里，出卖的是廉价体力加脑力。我还想把彼得再推销得好些，他已经満口答应了唐纳德。他在唐纳德⾝后向我飞了个吻。虽然事情进行得十分迅速，彼得已经把那份即将得到的医助工资加减乘除了一遍；它比他教四个钢琴生学要挣得多。多十块钱。这样他就可以租一套带浴室的小公寓，一间给⽗⺟住，弟、妹和他在客厅兼饭厅打地铺。他微笑着听唐纳德医生讲解着上下班制度，以及如何对待偶然求医的⽇本伤兵，但他大巨的黑眼睛看到的  本不是唐纳德医生，而是从零开始的好生活。从唐纳德医生⾝边走开，彼得到酒吧取了两杯柠檬苏打。一杯递给我。两杯淡青冒泡的饮料里冰块叮当作响，他的杯子碰在我的杯子上。彼得太缺乏恶习，连⽩喝的酒也不碰。 怎样谢你才好？他⾼兴得神魂颠倒。 别谢我，爱我。我说。 当然。他喝了一大口苏打。 我心里突然 糟糟的：他突如其来的好运气似乎减轻了一点我的重要。没错，从那个排怈都避不开人的大宿舍搬出来也是我巴不得的，但他的生新活会不会让他从我⾝上分心？他是个敏感细致的人，马上就低下头来看我的神⾊。他问我是不是哪里不好。 我说好得不能再好了。这是实情，只要他好，我还能不好？ 他说那就好。但他没有完全信服。 其实你该谢的人还有世海。我指指远处：世海跟几个同龄人正严肃地讨论着什么。温先生、温太太的票子显然被他们的儿子自作主张赠给了我们。世海有一次对我说，他的⽗⺟既不懂音乐也不爱音乐，就是死  他弹琴，死他比赛拿第一、第二，拿了第三回家就要吃“生活”只有⽗⺟吵架的时候⺟亲才说实话：“叫阿海个小死人不要敲棺材钉了好啦？天天敲得我脑子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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