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 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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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扶桑 作者:严歌苓 书号:44751 | 更新时间:2017/12/10 |
第23章 | |
海湾轮渡停在码头上,大勇和一帮梳辫子的男人上了船。 扶桑戴一顶洋妇人的帽子,帽沿一圈网纱遮到下巴颏。她嘴脸上的伤给纱网朦胧掉了。马车上的一路,她已换好⾐裳,梳起头。大勇叫人把铁链子从她⾝上拿开时说:现在我闻不出你⾝上的⼲净气味了。 船隔成两等,上一等归⽩种人。 大勇坐下,所有人便也跟着坐下。男人们瞄着扶桑在网纱后面的嘴。 大勇⾝边不止坐着扶桑,还坐着狗、鹦鹉、首饰匣。他不时向这几件宠物投一瞥目光。当他见到男人们往扶桑⾝上瞟来瞟去,他得意地叹口气:是宠物就不该单单被一人宠。 船开之前上来十五六个⽩种人,说上等舱太冷,他们只好来忍受下等舱。 你们国中佬全坐那边去!一个四十岁的汉子说。梳辫子的男人们一齐看着大勇。 大勇笑眯眯打量这一帮子。他们是退伍兵,其中一些海上过。这是一帮在任何地方瞅机会就拿国中人开个心的人。每人至少欠国中人三拳头。 大勇说:我数了。 意思是,我们寡不敌众。 于是船舱央中被空出来,一头国中佬,一头⽩鬼。 两边都各谈各的话。两边都为对方侥幸:对方正撞在自己最好的心情上。 两边在维护自己好心情的同时维持着船舱中间地带的清静。 然而两边都用眼睛掂量了对方的武器、⾝材。⽩鬼那边,头一眼就看见大勇敞开怀的⾐襟里隐一会显一会的一排飞镖。他们听说过那个玩飞镖的国中佬的故事。 大勇知道打起来对自己不利。刚把扶桑劫出拯救会,洋人的报馆、察警这时正愁找不出他的茬子。万一察警认真,很难说会不会查他前几生的老账。他几没几出,灭了又生,躲过了⾎债无数,他一次比一次深算。他已修出这么一副好子:偶尔给⽩鬼剪一回辫梢,他也只是点他们一间马棚给自己出个气。他今天格外不能计较。海湾对过有个一年一度顶大的骏马美女拍卖会,他可不愿把眼福给打掉。 这时有人嘀咕:这船死啦?怎他妈的不动? 大勇摸着扶桑的手背,对⾝边一个人说:去问一声船老大,这棺材开是不开? 那人刚走到中间地带,那头一个人拔下嘴里的酒瓶口,说:回去。 我去问问船为什么不开… 几个人同时在那头吼道:回去! 这人拖着辫子,略略哈下:对不起,我不是想过界回去!十多个⽩鬼挥起⽑森森的胳膊。酒在他们某些脸上泛起红紫,在另一些脸上泛起青蓝。 这人转回头,一张带愁的笑脸去看大勇。 大勇却像没看见,手不再摸抚扶桑,而是以一模一样的狎呢去摸抚鹦鹉的颈羽。 船动的时候,双方又回到各自的好心情里去了。好心情中多少带着竞赛,又过一会,成了挑衅。 那一边不时有人突然嘹亮地狂笑,这一边全当他们不存在地大声哼唱着粤剧小调。 有人拿出一把破了蟒⽪的胡琴来,一拉一扯锯得带劲。 扶桑看着窗旁的⽔面。 大勇说:头次看到你是三年前了。有人在地板上跺出节拍。 大勇又说:这棺材走得真慢。我还记得我家门口那条河。他对他自己说。 扶桑的睫⽑闪动一下。表示她听见了他的话。他心里动了,喜她这样的听懂,和他的狗听懂他时的神情几乎相同。 那条河每个月开走一条船,都是要过海的。他依然对自己说,手从鸟羽上挪开,去捻弄扶桑的一缕鬓发。 你好好给我笑一个,我就卖了你。不然我就留着你给我自己了。 扶桑转过半个脸,一半对自己笑。她的样子让大勇又一阵舒服。 你是哪来的?大勇问。他从来不打听窑姐的⾝世,她们涕泪満脸地纺出话线来,令他再困倦没有了。你家里是种田的? 不啊,种茶。扶桑说。在哪里种茶? 湖南。 大勇手指绊断她几头发。我有个人,和我一般年纪,他有个老婆娶在家里,是湖南种茶人家的女仔…大勇说。假如某个和他相的人听他这样的语言一定会诧异:大勇发什么病?一口正经话呢。 扶桑说:哦。她脸全转向他,背后是⽔的光⾊。她不说你为啥不讲了,我等着听呢。她的关切与绝不催促让大勇快活。 他觉得她这样承接一切的空脸盘朝着你,你非讲不可。 我那个朋友说他有机会就回去看他老婆,他现在不能回去… 扶桑表示理解那朋友,轻轻点头。并不问为什么不能回去。 好好在湖南种茶,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给人拐子拐来的。谁拐的? 扶桑笑了,像个大人笑孩子问出如此难以理喻的话来。她脸转走,留一小半给大勇。脸还是笑的。 你是从广东给拐的?嗯。 大勇一把拧过她下巴颏,脸⾊黑下去。这样过了两三分钟,才放开她。他是将她的下巴扔开的。这个窑姐怎么跟他子有差不多的⾝世?他悻悻地看着自己叉开放在膝盖上的手,它像紧趴在礁石的海星。他绝不要这两个女人有任何重合之处。子还在那儿,推磨、绣花地等他。他每回寄回去的钱都得到⺟亲简短明确的答复:钱收到,家里都好。这便是子等待他的证据。他无论怎样九死一生,最终将有个地方来收容他。那地方他的功过将不被仲裁,所有的孽债都将一笔勾销:那便是子的怀抱。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据,无论他走到哪步田地,他的归宿,他的后路都在。他寄钱回去,就是维持这条后路。这后路是不能没有的,否则他就没有可能从凶险的旅途上调头,他就不得不无望地颠沛下去。没有那个等待他的子,他只得在走马灯一样的窑姐中晕眩一世。因此当扶桑把自己的⾝世讲得与子那么相似时,他那顿起杀心的手指头几乎把她下巴拧歪。他认为这个正在得他宠的窑姐简直要断他后路。 几个唱戏曲的人显然在跟那边大笑大叫的人在摆擂台,开始学女腔,听上去有些像娇的马嘶。 中界那边的人多数已脫了上⾐,露出带长短刀疤,或火烙印、文刺的上⾝。他们倒不介意这边马嘶,照样笑闹,只求在耝俗和刺耳方面不输给这一边。 大勇轻声笑道:比庇眼出来的声音还丑。 人们由近至远,一个传一个地把大勇的话传遍。唱戏忽然中止,那边被这戛然的安静吓一跳,也刹那间静下来,一齐朝这边瞪眼,想弄清这个静止的可疑和不妙究竟在哪。 气氛中那弦绷得要断了。船正走到⽔面央中。 两边人马从困惑的静变成了歹毒的静。双方的肌⾁骨骼都先于他们整个人开始了出击。目光早已扭作一团。大勇这时打了个长哈欠,悠长而响亮,使整个气氛的协调出现了误差。人们转眼去看他时,他已从某人里子套一支洞箫。他将它这头看看,那头看看,到扶桑手里,说:吹吹看。 扶桑谁也不看地笑着,低下头,洞箫揷进面纱下部。她⾝子一浪,一个滚圆的声调出来了! 大勇说:吹苏武牧羊。扶桑就吹起苏武牧羊来。音调像一肠子,弯绕着穿过每个人。每个人⾝子都像扶桑那样浪起来,连那边涨満酒的⾝子。 拳头都松开了,手像伸进流动的⽔里,让⽔无休止地、庠酥酥地钻过手。 第一遍曲时,洋人那边全是一副脸:掀合的嘴与悲哀的眼使他们有了鱼类的面孔。 第二遍曲,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开始动弹,如同要摆脫符咒。这些人开始悟到自己受了愚弄:这样奇怪的、招魂般的吹奏是什么?这些⻩面孔就用这东西占了上风,因为这声音没有对手,它不能被其他声音淹没。 吹奏一遍遍轮回,那么单调深奥,从头顶灌进,又顺着肠子一圈一圈绕下去… 所有的⻩面孔被吹奏弄得像一群起舞的蛇。 吹奏成了个圈套,哪里也走不出来,哪里也截不断它。 洋人感到⻩面孔们在赢。 停下来!一个洋人喊道,将一只酒瓶在舷窗上“咣”地一敲。 扶桑本没听见这绝望透顶的喊叫,把曲调一绕,绕出另一个开头。 停!停!国中 子婊!所有洋人喊起来。 扶桑正吹到风和⽇丽,草青花红,自然是不愿停下的。她隔着面纱朝那些悲愤加的⽩面孔看去,把他们看穿,看到很远一个地方。 洋人们感到这吹奏越来越让他们过刑。他们満心痛苦:这音调像是太知道人类短处而来刑训人类的。这音调在磨折的是人的弱点,人的痛楚。 一人起酒瓶掼在中界地板上。 扶桑正吹到一个长长的下滑音。她目光随着瓶渣⽔花一样溅起。 停下来,看上帝面上不准吹了!那人嚎着。 大勇站起,说:为什么?国中人不能弄国中音乐? 这叫音乐?你们这些国中狗子婊养的!你们管这叫音乐? 大勇说:你说这叫什么?我要请教你这金⽑狗子婊养的,你说这不是音乐是什么? 这是在让文明人的耳朵受刑!所有洋人喊道:停!不准吹!扶桑正吹到溪流如网,天⾼云淡。 大勇心想,她这份不为所动,实在是个极大的稀罕。他对洋人道:如果你们不喜我们的音乐,回你们自己的舱里去。 这就是我们自己的舱。这是我们的国土,你们倒是可以滚回自己家国去,享受这种蹋糟人耳朵、磨折人神经的玩艺。 停!停! 不停我们脫了你们的子!一个个把你们全扔到海里去! 中界这端的男人都看着大勇,看他是否开始将辫子往头上。大勇却没动,坐在那里扇动二郞腿。 扶桑吹到雁阵南飞。她眼睛千里秋⽔地看着怒不可遏的⽩面孔和⻩面孔。她似乎不懂这两帮人渐渐地靠近意味什么。 大勇的辫子眨眼间已在头顶盘牢。 扶桑吹着,看那些脚、手绞到了一处。渐渐地板上有了一摊摊、一汪汪的⾎。鞋子、头发、牙齿。 一个洋人刚子套火,大勇手已捺在带上的一飞镖上。那人冷不丁想起有关一个国中汉子的神话。他想最好别拿自己去验证这神话的真假。口一耷拉,他调头跑去。 大勇把最后一个洋人脫掉子,扔进⽔里,扶桑把曲子吹完整了。她把尾音收好,嘴也收好,才来看这些浑⾝是⾎的人们。一个洋人也没了。 船叫了一声,靠了码头。大勇提起鹦鹉、狗、首饰匣子和扶桑,朝舱口走去。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去佝⾝満地寻觅。 有人说:走啦,察警来啦! 有人喊:你四样东西都齐,还找什么? 大勇说:妈的,手指头。他叉出巴掌给人看。大家都说:不少不少。 他说:妈的,那怎么少个戒指?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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