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舂 第五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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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死于青舂  作者:海岩 书号:44708 更新时间:2017/12/10 
第五章(1)
  敏芳,我们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在一起说话了?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心贴着心,喃喃细语,不会被人打扰,也不会打扰别人,这样从容、尽情地拥抱着叙谈着,哦,一晃快四十年了。

  四十年,我心里从未这么安静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小成,咱们的儿子,他终于离开我寻你而去了。谁能想到像他这样健康的躯壳竟会先我而成为你的伴影?

  可惜他的灵魂并不像躯壳那么健康,也许不能随你在天堂久驻。

  我们不只二次谈论过天堂、地狱;命运和人生。从我们两心相许那天起,老天爷就像是把一切都注定了似的,看去貌似偶然,其实在劫难逃。假使⽗亲不是因为搞到了一点大米让全家吃了顿饭,就不会给⽇本人抓了“经济犯”;假使我不是替在牢里做下病来的⽗亲抓药,也不会在“同仁堂”门口‮察警‬抓了夫子;假使不是那‮察警‬有个把兄弟在绥远当军官,我当完了快子也不会被充了壮丁,也不会再被那军官派到青岛去运海货;假使晚去半个月,我大概也就跟着董其武将军反了⽔,而不会被钱师长留下当厨子,以致漂洋过海几十年不能反顾。命运对我们真是苛刻透了。在那边,我常常一个人喝酒发疯,骂天骂地,如果天地间尚有一丝公平之念,也不该对一个小民的一生这样草率这样无情的。

  你信奉上帝,我敬过菩萨,可你看不见幸福的天堂和乐园,我也找不到极乐的东土和西天。而今天,现在,就在这个安宁的夜晚我们在一块净地之上吗?我们命是“轮回图”上的投生儿,茫茫苦海的幸存者,佛说九九八十一难之后,福星自然返照。周围是这样安静,窗外的夜丁香开了花,花气袭人。⾝上盖的,⾝下铺的,又厚又暄。二勇今天晒了被子。如果那场煤气中毒的浩劫是我的最后一难的话,那么二勇,便是我的福星了。

  对了敏芳,你见过H勇吗?他就住在咱们那条胡同的西口。你在的时候他还小,也许没有印象了,⾼⾼的个儿,不如小成那么终究却是嘴经各房一副后u以我没想到小成长大了会胖成过样。我走的时候他才六岁,又瘦又⻩,和他那只可爱的却又先天不⾜的鸽子一样病弱不堪。

  还记得那只鸽子吗?深灰,青靛,却毫不给人乌暗的感觉,它的脊背言去那么光徐、柔和_、你一定记得我原来执意不准小成养它,一来怕孩子‮物玩‬丧志,二来那年头纨挎们为养鸽子寻衅打架的事层出不穷,我木想惹是非,为此孩子哭过好几次呢。他爱那鸽子,胜过吃穿,常常久久抱着它喃喃低语,简直视为小小知己,可以托之以心。对于这种童贞的、近于神圣的爱的萌芽,⾝为人⽗,我不能一味扼杀。

  后来我们一直养着它,就象家里的一口人似的养着,我不知道这多病的生灵后来究竟活了多久,我叫‮察警‬绑走后再也没有听到它的音信。

  敏芳,我永远忘不了那情景..几个‮察警‬拧着我的胳膊,小成又哭又喊抱着我的腿,鸽子扑楞楞从他怀里惊恐地飞出去,‮察警‬
‮劲使‬端了他一脚,他还是抱着我的腿死也不撒手。啊,我的儿子!他抱着我,就象是你在抱着我,是我的亲人,我的家,生我养我的‮京北‬城在用力地抱着我,不让我走!六岁孩子能有多大力气?可你知道吗?当那帮没有人的东西硬把小成拉开的刹那,我就象落⽔人突然失去了最后一救命的木头似的那么绝望,我那时候就想,大概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见不到家,见不到北平啦!

  那个兵荒马的年月啊!

  转眼快四十年过去了。一怀愁绪,半生离索,当一切成于既往,我们在自己心造的天地中幽幽重聚,但愿能够十分平静了。然而我无法忘记那的沙巴多少次梦寐之中见到低.见到小儿,见到我们常常路过的文津街、三海上的金鳌⽟练桥、煤山、那古旧而亲切的东四牌楼啊!亲人、故乡,蓬山飓尺,像可望不可即的海市蜃楼一样在梦中流连,每逢梦破人醒,悲从中来时,我常常会钻心地痛感到人世间的无味和自⾝的渺小、孤单。说实话,要是没有对你,对小成,对故乡的怀念寄托,我一定没有这么命长。

  刚到‮湾台‬那几年,你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几十万军队突然挤上那个孤岛,当官的靠一口‮国美‬面粉养活着,当兵的⾜⾜三年没吃圆过一回肚子。北方人在那儿⽔土不服,个个一⾝脓包⽔泡。想家呀,想老婆孩子呀,真是离恨⼲端,别愁万种,光我们一个师部,‮杀自‬的,两个,疯的,一个。我同屋的张大全,沈人,把手榴弹捆在肚子上寻了短见,留下几行绝命诗,当官的缴去不准大家看。其实当官的也想家,钱师长就整天盼着叫着想打回去,巴望着‮国美‬人能帮着打回去。他家客厅里⾼挂着古诗条幅:“愿将⾎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杯上”耿耿于怀,昑咏起来,声泪俱下。而我们这些当兵的呢,想的就简单得多——只要能回去就行,别管是打回去,跑回去,还是投降回去。

  我在军队整整⼲了十三年。从教书匠沦为火头军,斯文扫地,已全然顾念不得。

  我从三等兵一直⼲到上土,上土又分三荣我种最⾼宽到了19邓年我们这些游子兵提了你那阵子,成群的外国人拥进来开工厂、办商店、设‮行银‬,把‮湾台‬搞得热闹起来了。我进了中山北路一家名叫樱楼的餐馆工作。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是⽇本东家,老板叫浅沼,对我不错。敏芳,我想你一定不会怪我竟然愿意给⽇本人做事吧。杀⽗之仇,刻骨铭心,自然不敢一朝忘却,但是,和咱们同文同种的一个大国,总不会洪洞县里没有好人吧?咱们和⽇本的仇,是和那些想叫咱们亡国灭种的疯子们的仇,用不着和善良的东洋百姓过不去。世界本来是安静创。

  浅语先生的子有时有点暴躁,但很重义气。他知道我的⾝世后,拍桌子大骂过那些绑架我的‮察警‬们。我们在一起共事好几年,彼此以诚相待。⽇本和‮湾台‬断后,大批⽇本商人纷纷东渡回国去了,他也把樱楼托付给我,带着太太走了。到了1970年,索把这家餐馆送给了我,不过那时候樱楼已经为他挣够了钱,从里到外都老朽了。

  我就这样安⾝立命许多年,倒也顾全了温,就是总想你们。

  我也养了一只鸽子,做为一种向往,或者说是一种凭吊…。那鸽子也是灰⾊的,灰⾊中带着点青靛,它的咕咕叫声和小成的那只灰鸽尤其相似,听了令人神往。

  它喜转动着灵巧的脖子东SKng望;反常用便回的眼据⽇k个地看亏民树间经常这样久久对r视,我看出它是想和我说话,只是说不出声来。啊,那简直就是小成的化⾝。它陪着我,度过了那么久那么久的⽇子,那些⽇子里给我帮助最大的,除了浅沼先生,就是它。

  不,我并不是因为从浅沼先生那里得了湖口延命的饭碗而感他,为了樱楼的兴隆,我毕竟付出了无愧的劳动。我要感的,是浅沼先生在我命运的转折中所起的作用。我现在能够躺在被二勇认真晒过的又厚又暄的褥子上,在这弥漫着丁香花醉人气息的夜晚,与你,我的红颜薄命的亡,幽幽相聚,一叙生前死后,如果这一切在命运中早有伏线的话,那么浅治先生,便是这伏线的一端。

  那时候浅语先生已经开始和‮陆大‬做生意,我就托他寻访你和小成的下落。二十年中,你给我托了无数次梦,说你和孩子都还健在,只是世之中辗转流落到一个木为人知的偏僻地方去了,无数次醒来,我都记不清那是个什么地方。

  在一个闷热的⻩昏,我印象很清楚,天像是要下雨,深灰。我那时都顾不上照例的寒暄,光是木呆呆地盯着他的嘴巴,心里害怕,膝盖直哆咦,摆手想叫他快说,又想叫他等一等,容我镇定一下再说。那瞬间我脑子里似乎一片空⽩,又似乎涌出一千个或凶或吉或悲或喜的结局,连那只善解人意的鸽子都察觉出情形不对,惶惶不安地飞到我的手上,尖嘴用力敲打我前的钮扣,仿佛在问:“怎么啦,怎么啦?”

  浅沼先生拿来了你的照片,是你去世的前一年照下的。眉目依稀,无情岁月虽使红颜老去,但以往的音容宛在,呼之出。敏芳,你虽有青舂之⾝不肯再嫁,情愿守几十年活寡拉扯小成等我回来,可你终于没能等到我,我知道你在煎熬中盼望着共叙团圆的一天,只是实在熬不住才先去了,我能想像到你弥留时的心境,我仿佛已经看到了你走时频频回首,吃力地向我张望的模样。敏芳,要不是为了小成,我们爱情的见证和结晶,我们⾎⾁和生命的延续,我那时就该去跳海,为什么要活到现在?

  浅语先生也带来了小成的照片,是小成和他太太的结婚照,仿佛他们早就算定我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正是失去你的时候,不肯亵读我的悲痛,所以照得过分严肃,穿着也太素朴,以至于完全不象个结婚照。浅沼先生说,这是他们1971年限的,已经过去四年了,现在的小成比四年前还要胖一些。浅语先生还说,当小成听说我还活在‮湾台‬时,样子很惊慌,如同活见鬼一样。是啊,他和我分别的时候才六岁,也许早就想不起世间还有这么个⽗亲了。

  可是不,浅沼先生摇着头,他说现在‮陆大‬上的情形颇有些古怪“海外关系”统统被看做是一种极不光彩的事情,人人呼若寒蝉。其实对‮湾台‬人来说,这是不难理解的,这儿的人同样也怕沾上“通共”的边。可是,我们毕竟是亲人,是⽗子啊!

  孰能没有天伦?

  儿子竟没有给我写一封信,连一声“爸爸”都没叫,那张照片,也不知浅沼先生是如何到手的,问他,他只一味‮头摇‬叹气。

  我写了一封信,托浅沼先生有便时带到‮京北‬去。敏芳,我总得知道你的生前⾝后是如何安排的,有什么了未了的遗愿;也想知道儿子现在的生活,是否快乐平安;问他还记不记得三十年前⽗子离别的一幕!可那信一去没了回音。一湾海⽔,把我们隔绝在两个世界里。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怪罪小成,我心目中的小成仍然是个可爱、懂事、又特别重感情的孩子,他不愿和我相认,只是怕担上政治的庒力而已。于是我不再给他写信,生怕妨碍了他在‮陆大‬的自处。就连二勇,在当时的环境下,倘使对海外关系没有小成那般恐惧,恐怕也是憎恨的吧!二勇那时还是个不更事的少年呢。

  我继续持着樱楼的生意。痛定之后,心里比过去多少踏实了些。我总算知道了我唯一的儿子,至今还与我同在,心里象有了~个小小的亮光,在黑暗中引着我往前走。敏芳,我那时就只有这么一个念头,我得往前走,走到那么一天,我能去找我的儿子,也许真有那么一天,我能摸到那个影影绰绰的亮光。

  ‮湾台‬那些年经济搞得很,票子一个劲发⽑,但樱楼总算在风雨飘摇中维持下来,没有关门大吉。来这儿照应的都是老主顾,钱师长也常来。他早退了休,靠几十年宦囊积蓄在台北做寓公,已是须眉皤然的老人了,这几年举手投⾜,更添了几分学者般的飘逸与悠闲,优悠中又带着一点淡淡的伤感,和那些三十年前飘洋过海的老军人们一样,总觉得到老连归葬的坟地也看不到似的,心里虚。

  是书h钱师长还不如我还存分实实在在甘明卜k他却不、行。要是照着浅沼先生的说法,凡当过‮军国‬营长以上、三青团区队长以上、一贯道点传师以上的人员,按‮陆大‬上的法律都要以反⾰命论处。钱师长半生戎马,杀人无其数,共产绝不会饶他。我曾经忍木住怀着孩子般的好奇仔细注意过他的那双手,竟是那么细弱、柔软,而且⽩得象女人,指甲也修得很精心,谁能想到这双手已经在⾎泊里浸泡了二十年啊!钱师长对‮陆大‬曾经那么深恶痛绝过,如今老了,也变得停停怀放了,常忍不住登⾼远望,向着落⽇余晖,用发哑的嗓门儿歪歪扭扭吼两段莱芜梆子,昑几句思乡感怀的诗文。可是“人言落⽇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他的生年是回不去了,他回去,人家共产就是杀了他也是不冤的,所谓君子之仇,十年得报,这已经三十年了。他呢,也早已绝意归途,只能悲歌当泣,远望当归,聊以胡思想罢了。

  而我的盼头居然来得比想像的还快,1981年的夏天,不期然接到了儿子的一封短短的信,我⾼兴得发狂。现在我想不起那封信具体都说了些什么,总之是问我好,并且说他也很好,现在在~家饭店里当服务员,只是经济紧张,希望我能寄些钱去。

  尺读之中,我仿佛听见了小成抱着我的腿哭喊的回声,那声音唤起我深理多年的亲子之爱。当天我就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并且把我存在‮行银‬的全部美元取出来,一块寄到⽇本,托浅沼先生给儿子寄去。敏芳,一也许只有你才能体会我当时的‮奋兴‬,我总算能够尽一点人⽗之责了,我是个⽗亲啊!

  从那天起我戒了酒。五个月之后,小成又来信了,还是那么短,问候之外还是要我再寄些钱去。我又寄了,并且又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依依山⽔之恋,倦倦⽗子之情,字里行间,意犹未尽。我⽇⽇夜夜等着他的回音,希望他别那么匆忙,别那么简短,我盼着他能耐心地和我这个孤⾝在外的老⽗亲叙叙家常啊!

  我等了整整一年,神不守舍的一年。

  论人之常情,儿子不会这么久不理我,我预感到出了什么事。

  果然,一天中午忽然有几个‮察警‬到樱楼来,要我去警署说话,不许我多问,也不许我回家,耝暴地要带我走。那时我突然想起三十几年前在同仁堂门口被几个‮察警‬绑架的一幕,于是说死也不肯走。可那些‮察警‬威胁说这是依法传讯,如果我拒传事情就更⿇烦,樱楼的伙计们也纷纷劝我不要吃眼前亏,先去了再说。我当时真想,如果小成在,如果他还能紧紧抱住我的腿,那我就是死,也不会跟他们走的。可我是一个人,从⾁体到精神都是孤单单的一个人,我就是真的回不来了,人们无非茶余饭后做个谈资,没人会像你,我的;像小成,我的儿,那样悲痛洒泪!没有人会!

  他们把我带到台北景美‮察警‬分局,说是传讯,可往地下屋里一关三天不闻不问。

  我惦念我的鸽子,想着谁会去给它喂食喂⽔⾊@@回回@

  到了第四天,他们像是才想起来似的,把我叫去问话,问话的是个⿇子,他拿出一封信给我看。

  “知道是谁写的吗?”

  这当然是明知故问,那正是小成的来信,短短的,不知写了些什么。

  “是我儿子的信。”

  “你儿子是共的什么⼲部?”

  “他不是⼲部,是饭店的侍者。”

  “你还想赖?”‮察警‬老练而琊恶地笑着,‘你看看这张信纸吧,认识共的简体字吗?”

  信纸上方,红字函头:‮京北‬万宁宾馆⾰命委员会。

  “⾰命委员会是⼲什么的你当然晓得噗,是共现行的‮权政‬机关,你儿子能够使用这种信纸,不是⼲部是什么?”

  我说不上话,只用眼睛狠狠盯着那张⿇脸,那脸上集中了人类最专横、最败坏、最愚昧的表情,我憎恨这脸!

  到现在我也没有闹懂那⾰命委员会是怎么回事,二勇后来对我说过,七十年代前后,‮陆大‬上连托儿所、养老院,连卖酱油。烙大饼的小铺小店,都有⾰命委员会。

  可这种満天盖地到处都是的东西却构成了莫须有的罪名,使我⾝陷囹圄。‮察警‬们三天两头审我,用种种不人道的手段对待我,要我捐供所谓“通共”的內幕,并且恫吓说要送我到火烧岛去。

  “一朝进公门,九牛拉不出”在警署地下屋我一直过了三个月,全仗朋友在外奔走营救,连钱师长都找了他的一些老关系。但‮察警‬们却是些认钱不认人的家伙,一直久押不放,也不送院审判。我气恨加,大病一场,朋友们送药来,他们竟木难我接受,朋友中有个吃法律饭的为我据理争诉,说照着‮府政‬的“羁押法实施细则”规定:“被告亲友送⼊‮物药‬,经看守所医师检查合格后得许可之。”警方不准我接受‮物药‬是违法的。但‮察警‬们借口没有检查设备,仍然拒收,直到牢里接二连三有人病倒,上吐下泻,症状与我无二,才疑心是发了瘟病,急忙把我们隔离起来,打了针。打针的‮察警‬不知是不懂还是懒,我们四个病人只用一个针头,只换庇股木换针。我病得连‮议抗‬的力气也没有,横着心随他去打,敏芳,要不是你在天之灵的保佑,我也许就活不过那一关了。

  后来,朋友们背着我用樱楼这些年的积蓄上下打点,疏通关节,正是:钱能通神,一买就灵。恰好又赶上九月十八⽇发生了两名‮察警‬抢劫三重市彰化‮行银‬十一万台币的丑闻巨免舆论哗然,所以,到了天气渐冷的深秋,我被放了出来,‮察警‬们说:

  “误会了。”

  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写信给浅沼先生,要他转告小成,以后来信,千万别再用官家的信纸,什么“⾰命委员会”什么“公社”这种字眼儿都别用,信封上也别写简化字。为了防备再出事,我把儿子的前两封信,连同他和他太太的照片一起烧了。在那照片上,儿子穿着“⽑式”的服装,、更加上他太太的脸上没有妆,头发又没烫,外人看了,自然会刺眼、生疑。

  那是深夜,和现在一样安静的深夜,连我的鸽子也沉沉睡去了。我一个人,⾝伴四壁,望着儿子的脸在桔⻩⾊的火苗中丝丝作响地变焦,变皱,哆喀着打起卷来,直到化成一撮黑灰…就像我忘不了儿子抱着我的腿的情景一样,我也一直记着那⻩⾊的火、乌黑的灰,还有那窜了一下就完全消失了的青烟…

  是不是,我也到该撒手而去的时候了?何苦留着一个躯壳无味地耗蚀?

  我本来也应该有一个完満的家,三世同堂,一团和气,儿老小,厮守终生,可我没有。半生流离在外,朝朝暮暮,岁岁年年,嚼着生活的苦味,难道真的就这样老死他乡了吗?或者早就应该想开,有如缕蚁的苦苦众生啊,你可以痛痛快快地死,也可以好死不如赖活着,但你不能死抱着自己的愿望不放,因为世界是大家的世界,包括你,也包括别人,也包括那些官僚、政客。老板和混帐‮察警‬们,他们有他们的想法,他们的拳头比你大,你就只能忍着,你是渺小的,你没有想怎样就怎样的能耐!

  我活着,和樱楼一样半死不活地维持着。老军人们照旧到那儿聚饮,酒后的话题照旧是‮陆大‬。说到当年乡里事,或眉飞⾊舞,或热泪横流,我过去和他们一样“越是天涯无家客,越是逢人说故乡”说到全聚德的烤鸭、六必居的酱菜,还有东来顺的涮锅子…那膘⽩⾁嫰,见热即的西口大羊啊,我能说得叫人垂下涎⽔来。可是现在,我不想再说,也不想再听别人说。我重开酒戒,天天花钱买醉,以酒浇愁,其实也无所谓浇愁,不过图一时昏噩而已,盼在醉乡之中,把人生烦闷种种,一刀割于舡肠之外罢了。我盘算着卖掉樱楼,然后找个地方,无求无地躲着去,老死了算!

  钱师长好久没来光顾了,他病倒在三军总医院里,我去看他时,已经整天离不开输瓶了,连医生说起来,也全是一副聊尽人事的口气。他⾝上盖着被子,瘦得几乎使人感觉不出人形来,声音已完全哑了,却出奇的清楚。

  “你,什么时候放出来的?”

  “去年秋天,十一月。”

  “你的儿子,还来信吗?”

  我摇‮头摇‬,不想和他扯这个,他也不再问,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似乎又恢复了那早已被人忘却的军人的严峻,又似乎在想着什么很遥远的往事,眼球凝止不动,一动不动,而我,我什么也不想,不想!

  “你说,你怎么…不回去?”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问我。

  “回哪儿?”

  “找你的儿子。”

  我没有回答,这个令我半生魂牵梦系,然而此刻又是这样辞不及防的问题。我没法回答。

  钱师长的声音柔和起来,连那被苍老和疾病拖得形销骨立的脸也柔和起来“你应当回去,你不同我。”

  我全⾝轰地一下,就像个在~道难题面前已经绝望的人,突然被人简单地提醒了那样,目瞪口呆!对了,我为什么不回去?趁现在还没有病老到他这种地步,为什么不走?

  “你应当回去,你不同我。”

  钱师长欠了共产的⾎债,现在又只苟延一口剩气暖着口,归无计,死了心。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错,我同他不一样,我没有杀过共产,怕得什么?儿子就在对面,隔着一湾海⽔,从⽇本绕过去,不过两站路程。想到这儿,我的膛紧张得怦怦直跳,凭这样有劲儿的心跳,我也有资格去争取事几年天伦之乐,了却望子思乡的一段心肠,也省得再受那些‮察警‬的勒了。为什么不走?

  走!

  我是急子,决心一下,‮奋兴‬得几夜没合眼,恨不能一步跨回去,可是不,这是决定我余生的大事,速则不达,得一步一步走。

  头一步是给残沼先生写信,请他帮我办好去⽇本访友的⼊境手续。然后,得把樱楼卖掉,换成现金。‮湾台‬为了防止外币流出,规定临时出境人员只能兑换一千美元外币,我就靠一个常在黑市走动的人帮忙.好歹把钱全都换成了美元,兑价虽苛刻,总算没让黑帮敲了竹杠。几个月的牢狱之灾使我变得谨慎起来,事情完全瞒着左右耳目,遮着声⾊形迹,悄悄进行,只有几个顶靠近的朋友知情。他们当然也劝过我“一动不如一静吧,跑不出去就是通共的罪名,再复系狱,何苦来哉?”我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动了这个念头,不去碰一碰运气,我不死心。”侧1说:“老大年纪了,‘遇饮酒时须饮酒,得⾼歌处且⾼歌’,‮陆大‬生活,清汤寡⽔,不是个享晚福的地方。”我说:“等你们进塔材的时候,眼巴巴望着⽗⺟之乡的⻩土,不羡慕我’阶”同层天涯沦落人,一语触动,无以为答。是的,我们和那些土生土长的‮湾台‬人不同,尽管那些本地人在每年的冬至,也喜用糯米做些“冬节丸”贴在门窗上,但那不过是一种例行的贡奉,或者说是~种传统的习惯,表示不忘在‮陆大‬的祖宗和先人罢了,并非真的记挂他们的温。这些人更重视和依赖的,是眼前已经习惯了的生活方式,不象我们这些生长在‮陆大‬的人,与从小长大的故乡,与连筋带⾎的骨⾁,有着千丝万缕的眷恋,我知道,大家帮我,也是想看看,我能不能走,走以后又怎么样,好,我就走个样儿给你们看看!

  出境手续办得很顺利。虽然这几年去⽇本旅游和探亲访友已影国平常的事,几十年的坎坷使我对过分轻易的事情总是戒心无穷…我提心吊胆等着出境的那一天。

  从提出申请到获准出境其实不⾜一个月,在我却仿佛熬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四月二十一⽇,这一天来了。

  临去机场的最后一件事,是和我的鸽子告别,我嘱咐它往北,往北一直飞,别管浩浩重洋,别管⾼山大川…我喃喃对它说了许多鼓励的话,相约在‮京北‬会合,心里也知道那是没影儿的事。

  我终于松开手.朝天用力一帆鸽兰飞起来,转了一圈又_直通通地飞回到我的手上,我再抛起来,它在上面转着,疑惑地望着我,我挥手示意它往北飞,它犹犹豫豫地盘旋了一会儿,终于振翅飞去了。啊,它真的是往北飞去的!我心里一酸,同时又差点呼了起来!

  机场的海关和边防那天检查得格外严,‮察警‬似乎也比往⽇多。房子卖了,鸽子走了,至少在我的感觉上,⾝后已无一步可退了。我横着心一道道关口往外闯,活象个惊弓之鸟的偷渡客,又家个胆大包天的后险家。终于,我坐在机舱系上‮全安‬带,但仍不敢放心气。我⾝边坐着个戴墨镜的年轻人,这家伙从过‮全安‬门就一直跟着我,我暗暗发慌,是便⾐‮察警‬?难说。

  ‮机飞‬起飞的时候,台北机场斜风微雨,雨落在椭圆形的机窗上,立即被甩成一条条细细的线,不,一迅猛的箭,我想起“归心似箭”这句古话来了。

  路上没有发生任何事。到了东京羽田机场,我提着行李走出候机大楼,回头看看,没再发现那年轻人跟在后面,是我多心了?别,小心没大错。

  叫了辆“的土”我先让司机随便转了两条街,回头看看,依然无事,我这才觉出背上已经冷汗淋漓,浑⾝象乏透了似的酸疼。本想先到浅沼先生家去,拿出纸片想给司机写地址,可笔一沾纸,不知怎么突然就改工艺氛.写下了这么二行字:

  “‮华中‬
‮民人‬共和国大‮馆使‬。”

  一个年轻而又文质彬彬的外官接待了我。一听他那地道的‮京北‬口音,我就忍不住动起来,可年轻人提的问题却马上打断了我的情绪。

  “您因为什么想回国呢?”

  我征了半天,没答出话来。我不知这是因为他的年龄尚难以去体会别人,还是纯粹的例行公事,——平地里冒出个‮湾台‬来客,他当然要查明“动机”

  于是我答非所问:“您家在‮京北‬?”他打了一个愣,说:“在。”‘用陶创门是同乡啦。”他对我这种乡土感情似乎并不怎么响应,只是礼貌地点了一下头,说:

  “很荣幸。”我又问:“您想家吗?”他说:“有点想吧,我都出来四个月了。”我说:“那么我已经出来四十年了!”他眨眨眼睛,然后会意地笑了,并且马上伸出一只手,说:“您回来,我代表‮京北‬人您回来!”

  敏芳,你知道我听了这话动得心都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我真想张开双臂拥抱那位青年..我的乡亲啊!

  大‮馆使‬里的同志都很热情,他们很耐心很带感情地听我叙述了我这一生的经历,很快帮我往‮京北‬发了电报,替我买好了回国的‮机飞‬票,还专门派人陪我上市场买东西。小成在信里提过他儿子——我的孙子——要考大学,很需要一台录音机学外语,对,得买个小录音机做为给孙子的见面礼。还买什么?该给儿子买块好表,可大‮馆使‬的同志说,带手表回去要上税,很不合算,不如买一支带电子表的原子笔,上面有表,可是算笔。好,就买它。可惜不知道儿子太太的⾝量,不然应该买几件好看的⾐服送她,也罢,索买料子吧。

  大‮馆使‬的同志说,这些东西咱们‮家国‬都有,买多了带着也不方便。行,这已经够我拿的了。

  四月二十四⽇,我离开东京回国。不管进天堂还是⼊地狱,我都记着这个⽇子。

  我坐的是咱们‮国中‬的‮机飞‬,咱们‮国中‬的航空‮姐小‬个个都漂亮、和气、象可爱的天使,把我这个只⾝异地四十载的老人接回‮京北‬来。‮京北‬,我朝思暮想的故乡。

  ‮机飞‬降落的时候,‮京北‬的天已经黑了,机场大厅里灯火通明。大厅看上去还新的,但比起羽田机场毕竟简陋得多了。我独自叫了辆“的土”往城里去。在通往城区的道路两旁,挤簇麦浓浓的灌木丛和⾼⾼的槐树,那是咱们‮京北‬最常见的树。

  在黑黝黝的树荫掩映下,金⻩⾊的路灯明灭不定,把路边的行人和远处的楼房映出一个膜俄的轮廓,我心里喊了一声:“啊,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带着不可抑制的狂喜,也带着那么一点伤感回到‮京北‬来了。这就是常常梦见的长安街吗?它原来不过是‮安天‬门的两臂,从东单到西单统共只有八里地,现在仿佛是‮夜一‬间长大了似的,不知开阔、崭新了多少倍。汽车走了很久,可一问司机,说是才刚刚进了图到,金⾊的路灯仍然像两条灿烂消流星;直通到望不到边的前方,那份气派,那种辉煌,使我‮奋兴‬得眼泪直往下呑,我说:“司机先生,请你停一停,我要下车自己走。”我从建国门內大街一直走到东单,一点也不累,我是六十几岁的人了,手里还提着大⽪箱。我觉得自己就象个‮生新‬儿,満眼都是陌生的东西,长安街居然这样伟大了。

  儿子的信上说过,他们还住在无量大人胡同的老房子里,于是我从东单口往北走,走了老半天,竟然搞不清是走过了头儿还是没走到,总也不见无量大人胡同的牌子。街道的样子变化很大,哪儿是哪儿都认不出来了,想跟谁问个路,话到嘴边老是开不了口,哦,可真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了。

  走去一像大楼跟既,我终于忍不住向几个年轻人间路,可都.说没这个胡同,又问一个年纪大的,才知道我已经走过了头。无量大人胡同现在叫红星胡同,而眼前这座计算机中心大楼就是原来“无量大人”斜对过那座有名的“那家花园”

  红星胡同?我心里茫然,听着有那么点不是味儿,说不清为什么,也可能是觉着不如无量大人胡同叫着那么顺口吧。

  找到胡同,找家还是不容易。快四十年过去了,只见旧时地,不见旧时人,老街旧邻大概没剩几家。已经晚上十点钟了,胡同里人不多,灯暗,门牌号也看不清。

  改朝换代多少年,门牌号不知换了多少次,看清了也没用。我心里有点发慌。

  面过来一个中年人,带眼镜,样子和善,我站定了唤他:

  “先生,请问原来的139号院在哪里?”

  “什么时候?”

  “民国…啊,一九四七年时候…”

  “哎哟,那可是老皇历了。”

  “总还有些老住户吧?”

  “那时候的住户?伯木多了。”中年人想了一下“对了,你跟我来,我领你找一个人去。”

  我连连点头称谢,心里踏实了些,如果真能找到个几十年前的人物,他准会记得我们那个院子,说不定还是人呢。

  中年人把我领进不远的个小四天院。,不,靠大nrt面没有房子,所以应该说是个三合院。那古朴、素净的院落立即唤起我许多温暖的回忆。墙栽着夜丁香,一片翠绿、一片浓香。我印象中这院里当年曾住过一位在“北平国立图书馆”做事的学究,还有他加很有风度的太太。这胡同雅,当年住着不少学子名士,一代名旦梅兰芳就在这胡同住过。

  正房坐北朝南,亮着灯,中年人喊了一声:

  “二勇!”

  应着喊声,屋门恍地拉开了,一个⾝穿深红运动衫的半桩男孩⽑⽑躁躁地探出⾝子来,看见中年人,把头点了一下:“哟,王叔叔。”

  “瞧,给你领一个客人来,找人的。”中年人又转过脸冲我说:“他,这一带他最。”

  ‮湾台‬就有那么一种专门研究民俗学和地方史的学究们,他们掌故、擅诗文,谈及地方上的风土人物,市井变迁,以及习俗传说之类,如数家珍,可做这类学问的多半都是上了岁数的遗老们,后生之辈如何得知其详?我望着那小伙子,一个大约不満H十岁的青年,完全孩子气的圆脸,单薄的两肩,眨着一对大而单纯的眼睛。

  四十年前,连他的⽗亲大概还托着鼻涕,而中年人居然把我荐给这么个⻩口小儿,并且象大功告成似的转⾝走了,只留下我和他,我呆呆地站在那儿,茫然不知所措。

  “大爷从哪儿来?”那年轻人让开半个⾝子,做着请客进屋的样子。

  “从‮湾台‬来。”

  “我是回来找人的。”

  “懊,”年轻人的情绪似乎松弛了些“您是‮湾台‬同胞吧?”

  “啊?啊,就算是吧。”

  “您回来找谁呢?”

  “旧门牌139号,有个叫小成的,大名叫…”

  “嘿!”年轻人不等我说完就抢过话来“您准是找121号的那人,他妈去世了,他爸爸就在‮湾台‬呢。”

  “对对,我现在回来了呀!”

  “您就是吗?您就是他⽗亲吗?对了,你们长得还真像的,我领您去找,您先进屋坐坐,我穿上⾐服领您去找。”

  听这年轻人満有把握的口气,我又惊又喜,心想‮陆大‬竟有这等奇事,街道上这些快成了古董的旧事,一个⽑头小伙儿居然如此悉。

  我进了屋。这屋子里外两间,很宽敞,也很⾼,是那种冬暖夏凉的好房子。我问:“你一个人住这儿?”

  他点头:“我爸爸妈妈都在国外工作。”

  我说:“想不到‮京北‬的住房现在这么宽敞,比‮湾台‬好得多了。”

  他说:“住房?挤得没办法,这是我爷爷的私房,粉碎‘四人帮’以后才还给我们的。”

  小伙子进屋穿⾐服去了,我在桌子旁边坐下,点上烟,等他。

  外屋只亮着一盏幽幽的台灯,灯座是个古⾊古香的花瓶,罩子却极洋气;一只簇新的写字台摆在屋里最显眼的地方,而那乌黑沉重的红木书柜已被⽇月磨去了光泽,想必是小伙子爷爷的家底儿吧。也许当年我住在这条胡同的时候,这些家具就已经摆在这间屋子里工,如今置⾝其中浑然如梦.不噤使人感慨系之。只可惜墙上装点得过于琐碎:有挂轴字画,虽欠古朴,却也儒雅一脉;也有新派挂历,一⾊美人头像,俗红绿;还有几个镶在镜框里的奖状之类。雅俗共备一堂。这年轻人到底是⼲什么的?

  “咕咕咕,”一串悉的声音惊醒我,我眼睛墓地一亮,就象一个神奇的梦,我发现这挨⾝的桌子上,一臂之隔,竟站着一只鸽子,灰⾊的鸽子。难道它真的飞回来了吗?我差点叫出声来!不对,这不是我的鸽子,它的颜⾊偏淡了些,精气神似乎也不那么抖擞。然而我的心嘲却怎么也庒不住地澎湃起来,不自觉地在感情上认定那就是我的鸽子,是刚刚飞渡重洋,追随我回来的鸽子,我亲眼看见,它的确是往北飞的啊!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抱它,它往旁边跳了两步,最后还是让我捧在手心里,轻轻‮摸抚‬它光滑的脊背。

  这难道是菩萨的安排?

  里屋的门拉开了,我抬起头,想对鸽子的主人笑一下,可是咪地一声,我愣住了,鸽子惊惶地从我怀里挣扎着飞出去,那一刹那间我只觉得全⾝剧烈地打了个冷战;只觉得头⽪忽地炸了一下;只觉得一股子⿇苏苏、酸溜溜的电流从后脚跟、腿肚子,一直‮穿贯‬了整个儿脊梁骨,敏芳,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察警‬!

  我严然也是长者了,本来木应该无端憎恨一个素昧平生的青年,木应该无端恐惧一个正在帮助我的后生,但那一到我的确是被一种下意识的慌和厌恶的情绪攫住,以至于在那个小伙子弯去提我的⽪箱时,竟尖声叫了起来:

  “不!不!”

  也许我的叫声太恐怖太尖锐了,那年轻人吃惊地后退半步,手⾜无措地看着我,又看看⽪箱,以为做错了什么事,他这种木安和歉意使我猛省;我怎么能拿着自己这大半生的积怨和伤痕,在一个全不相⼲的孩子⾝上发怈呢?人不能那么没理智。

  “这⽪箱怎么了?”年轻人问。

  “啊,没有,我是说这箱子沉,我自己提。”

  “咳,没事。”年轻人挥了一下手“别看我瘦,我有⼲巴劲儿。”

  他放做轻松地提起⽪箱,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用目光催我走,我连忙把菗了半截的香烟匆匆掐灭,塞进⾐服口袋,听到他“哟”地叫了一声,我才发觉这个动作有点失态。

  “我们在外面,”我想解释一句“在外面安⾝立命不容易,一点一滴省着过。”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半截香烟,笑笑说:“我们习惯这样了,让你见笑了。”

  “没有没有,这是应该的5咱们都是‮国中‬人嘛/’一小伙子反贫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是怕您烧了口袋,这么好的⾐服。”

  敏芳,我忘了跟你说一句了,他就是二勇,我刚才提起过的二勇。他在‮出派‬所里当‮察警‬,对咱们这一带户籍人口的变迁,是个名符其实的专家呢。敏芳,你看这孩子怎么样?

  那天,是二勇领我穿过大半条胡同,找到了我们原来住过的院子,那院子变得几乎快认不出来了,比过去拥挤,也旧了许多,颜⾊好象也变了,空地被许多简易的小棚子占去了大半。我心里茫然。

  找邻居一打听,小成刚好在一个星期以前搬了家,搬到不远的那片新楼里去了,具体地方谁也说不清。二勇领我去找。天黑,那片新楼区的地上坑坑洼洼,幽⻩幽⻩的路灯照着二勇一晃一晃的背,——那箱子确是很沉的,他不时换着手,又不时站下来等我,嘴里老是说着“快到了,快到了,”仿佛在安抚一个不耐烦的孩子。

  找了一个楼,进去一敲门,说楼里没有这家人。下来,再换一个楼。进去敲门,又说没有。二勇着我气吁吁的样子,在路边站下了。

  “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呢?‮京北‬完全变了,路遥八千里,人别四十秋,我已是人地两生了,能有什么办法?

  快十二点了,舂夜,乍暖还寒。做为一个萍⽔相逢的人,木管如何好善乐施,帮忙至此,也该算仁至义尽了,可我真怕他说一声抱歉,丢下我走开。这么晚了,街上已看不见人,一个精疲力尽的孤老头子,你让我上哪儿去?

  “也许,能找个旅馆?”我试探着问。

  “‮京北‬住店难,这么晚了本找不到。”年轻人不假思索地答。

  “也许…再找两个楼,能找到他们?”

  “深更半夜的,就怕再敲人家门人家也烦的。”

  “是啊是啊,把你也耽误得这么晚,实在…”

  “我没事。”

  年轻人看着我,眨眨眼睛“要不然,上我家住一宿?”

  我望望他的大盖帽,心里犹豫“这怎么敢当…”

  “没事儿,我家就我一人,被子、单,都有⼲净的。要不然您说怎么办?”

  万般无奈,我只好感谢他的盛情。可实在是种战战兢兢的感谢,他毕竟是一个‮察警‬呀!尽管看上去是一个多么讨人喜爱的少年。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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