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 民国廿四年·秋·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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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 书号:44698 | 更新时间:2017/12/10 |
民国廿四年·秋·北平 | |
“好,现在考考你。什么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头!” 志⾼手长脚长地蹲在小木板凳子上,一边用一个⾖包市剪裁制而成的,漏斗形大网去捞动小金鱼儿,一边笑嘻嘻地在想。 “你别躲懒,快回答老师的问题,别动!我这是‘烫尾’的!病了,别打扰它。” 小姑娘一手抢回那个扯子,便再问: “快说!背都不会背,难道解也不会解?” “我这个我明⽩。美人跟英雄都是一个样儿的,就是不可以让他们有花⽩花⽩的头发,这时是给双妹喀染发油卖广告的——用了双妹喝,不许见⽩头。” “你怎么来?”小姑娘信手一锨手中那纸本,正想再问。 志⾼岔开了:“哪儿来的破书?” “前年在琉璃厂书摊上买的,正月里厂甸庙会,也照样出摊,我爹见地摊子好寒怆,只有这本书还登样——” “前年?前年我还不认得你们哪。” “再问你:‘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呢?” “那是说,看到花开得好,非摘它几朵,来晚了,让人家给摘了去,只得折枝去作帚子用。” “哎,你看你,一点学问都没有,狗改不了吃屎。爹还说要我管你念唐诗。” “我是狗,那有什么?好,我是狗,你是⽔泡眼。” “⽔泡眼才值钱!你看我这几个⽔泡眼,我还舍不得卖出去。名贵着呢。” 志⾼看着那副小小的担子,木盆中盛了半盆清⽔,用十字木片隔成四格,一格是大金鱼,一格是小金鱼,一格是黝黝泼泼的深以,一格是翠绿的⽔藻,边上挂了个她刚夺去的扯子。真的,崇文门外西南的“金鱼池”就数这龙家小姑娘的最宝。 她是个圆滚滚的小个子,很慡气。有双圆滚滚的眼睛,微微地凸出,就像金鱼中的⽔泡眼。 小姑娘专卖的是龙睛和⽔泡。她本龙,唤龙小翘。也许爹娘没想着到底会成了卖金鱼的,要不也会改个名儿“小睛”龙小睛,比较好听。她不喜“小翘”翘是“翘辫子”的翘,十分的不吉利。 龙睛是金鱼中的代表鱼,细球类,双球结实膨大对称立,是为上品。当不了龙睛,只好当⽔泡。 ⽔泡也不错了,它顶上有两个柔软而半透明的漂动的泡泡,个儿圆,⾝长尾大。游动时尾巴摆动,像朵大开的花;静止时尾巴下垂,便如悬挂着的经罗。有一种唤“朱砂⽔泡”是通⾝银⽩,唯独两个大⽔泡是橙红⾊的。因此,她也爱穿⻩花幽幽的⾐。 远看近看,不外是尾小金鱼。 志⾼促狭地调侃她:“喂,⽔泡眼,把你扔进河里,怎么个游法?” 她闪闪那圆眼睛。不答。 “像这‘烫尾’则巴?一烂了就不好了,没折。” “会好的,你别瞧不上,等它脫⾊了,又养在老⽔里,过一阵,更好看。” “噴噴噴,可惜你不是它。”’ 话还未了,⽔泡眼劈劈啪啪地洒了志⾼一脸⽔。志⾼逃之夭夭。 小翘见他走了,无事可做,继续哈喝:“吱—一大金鱼儿——小金鱼儿来——哎——” 招来一些贪玩的小孩围着看。 正埋首捞着尾橘红的翻鳃,便听得一把亮堂的嗓子在为她助威了:“哎——来看了——大金鱼儿——小金鱼儿——⽔泡眼——卖不出去的⽔泡眼 小翘一扔扯子就追打去。志⾼在警告:“小摊子坍了,鱼给偷了——”吓得她又撒手往回走。 志⾼与一个人撞个満怀。 “志⾼,什么时候上得了广和楼?净跟师妹要,还是那样没长?” “快了快了。唐叔叔,怀⽟信来了没有?” “信没来,钱倒是汇来了。够了,用不完。我也不图,孩子还是待在⾝边的好。你听说过什么?” “没。也没听说再有什么电影了。不过也许是一两年才一部的那种大片子。红不⾚的就好。钱在人在嘛。” 真的,怀⽟的消息淡了,连丹丹的消息也淡了,志⾼只信尽管那里岔道几多,谁进去谁门儿,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过是拍电影的余韵。有声电影,有声的世界,就比他多強了,他也很放心。 不是说不必相濡以沫的鱼儿,相忘于江湖么?那是各有⾼就,值得称庆。 海上离得远,消息被刻意封锁了,很久很久,都不被揭发。大城市也有它的力量。 志⾼跟的师⽗姓龙,原是名旦福老板的一位琴师,他跟他琴,算起来已是二十六年了。福老板有条宽亮嗓子,音⾊优美明净纯清,一度是民初顶尖旦角,谁知这条嗓子,太好了,往往不易长久,到得中年,已经“塌中”音闷了,人也退出梨园。 龙师⽗流落北平市井,只位卖金鱼儿。后来,到得广和楼重故琴,也看上了宋志⾼是个“⽑胚”一意栽植,半徒半婿,宋志⾼仿如大局初定,心无旁骛,一切都是天意,眼看也是这个范畴了。 顶上一双翎子,即如编幅田讲,或如精点⽔、二龙戏珠,甚或蝴蝶飞翔、燕子穿梭,他都只在这儿了。 十月小舂,秋雨结束,冬正炽,气温很暧昧,向处地头膜畔,草⾊返青,山桃花还偶然绽放它最后的一两个红粉⾊的花蕾,绰约枝头。 志⾼在他“良宅”前一壁晒⾐,一壁晒人。 小翘远远的就扬声:“你不怕回头辣火?穿成这个样儿时 “不,我是穿了来晒。” “你真懒!” 志⾼不响。他任由她管头管脚,骂他。“爹说,你昨儿个踩锣鼓太合拍,像木偶一样,⾝段跟了四击头一致,却又没心劲了。喂,你坐好一点,歪歪的。” “你懂什么?”志⾼瞩睫着一双晒得有点暖烘烘的眼睛望天而道:“这回头,反而杀了个‘回马’,还可以热一阵。⽔泡眼,给我倒碗甜⽔来。” 喝来好惬意。 志⾼明⽩,他自个的“回马”也不过如此。 龙师⽗跟他研究一段新腔,总是道: “腔不要出人想像的新,大伙听戏,听得习惯了,怎么拉扯,偷、换、运、噴,都有谱儿,要新,必得在习惯里头新。” 所以他更明⽩了。 他开始上路,不唱天桥,唱戏院子;不唱开场,不过,顶多到了二轴。他便是稳步上扬的一个小生。 也会红的,却不是平地红透半边天。即如放烟火,是个滴滴金,成不了冲天抱。不过比下有涂了,有些人一生都成不了滴滴金。 二十来岁,一直这样的便到了三十岁。娶了媳妇儿,添个胖团团,⽇子也就如此地过下去,地久天长,他老天荒。 侯大地到了隆冬,一切变了样,只有命是不变的。漫天飞雪,气象混饨,街巷胡同似是用丁种不太肯定的银子铺成——因为有杂质。不纯。 志⾼但觉一切如意,两⽗女一齐寄望他出人头地,很用心地夹教调。 夜里他躺在炕上,家中无火,不能过冬,围炉之乐,三五人固然好,一二人亦不妨。炉火渐旺,壶中的⽔滋滋地响着,⽔开了,沏上壶好香片。要钱方便了,着盒子铺把紫铜火锅和盒子菜:酱⾁、小肚、⽩肚、蒸、⾁九子等,—一送了来这“良宅”小伙计帮着燃点木炭、扇火,等锅子开了,端在桌上,说声“回见”便走了。——好好的请个客,要是怀⽟在…要是丹丹在。 丹丹怎么喊他的媳妇儿,唤一⽔泡眼”?唤“嫂子”?三年不见,十分的生疏,要是丹丹在,他亲过她的,都不知该怎么下台好。 他惶惑而悲哀地辗转一下,便又⼊梦了。 不知如何,梦中的自己居然穿上一套新西装了,⽩⾊的三件头,灰条子的大领带,别着个碎钻的夹子。还有袋表,还戴着钻戒——要多阔有多阔,人群簇拥,⾝畔美人明雍容,原来⽔泡眼擦了眼影子也可以这般的美。 是个出轨的美梦。 他在梦中叹口气。 “唉!” 只听得一声微微的长叹,响自广和楼外,戏报之前。段嫂停总是在他刚开始嗟叹之际,马上便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很明⽩的,表示她在。 ⽇轮的光彩,不因隆冬而淡薄,它犹顽強地挂在天边,利用这最后的时机进发最后的光芒。古老的有几百年历史的红墙绿瓦⻩琉璃,被镀上一层金光,像要燎原,像急召一切离群的生命,回家过夜去。 他道: “你念给我听!” 她一看戏报,是的,大红纸,洒上碎金点。 她念道:“是这个么?宋志⾼,《例宴》、《大宴》两场。吕布:宋志⾼。就是你要听的把兄弟了?” 他提了提手中的一份礼物,那是他手造的一把伞。 唐怀⽟后来成为杭州都锦生丝织厂的一个工人。 每当号竹的老师傅自淡竹产地余杭、奉化、安吉等县挑好了竹,便到竹骨加工的工人手中去。擦竹、劈长骨、编挑、整形、劈青蔑、铣槽、劈短骨、钻孔、穿伞盘等。西湖的第一把绸伞,在民国二十三年面世。在此之前,并没有人想到,丝绸可以用作伞面,舂⾊也上了伞面,整个的西湖美景,都浓缩在一把绸伞上了——是那个头号工人看不见的美景。 他把它定了型,一把绸伞三十五骨,那段竹,从来没曾劈了三十六的,是因为他把的关。 ——没有谁得知底蕴,从前,他手把上的是刀、、剑、裁,是双锤,一切的把子,在他手上出神⼊化,是他制敌的武器,是他灿若流星的好⽇子。 他从来不曾技庠,把任何一淡竹盘弄抛接过。总谁说是眼睛不灵光的遗憾。 要送志⾼的,选的是“状元竹”画的是“翠堤舂晓”.冬天快要过去了。怀⽟怎能忘却这三年之约?到底他又在一个昏⻩凄的时分,由落⽇伴同践约。他悉的脚步携带他进了场。 进得了场,怀⽟也就把他的墨镜给拿下来了。他闭上眼睛,场里头很多爱听戏的,不免也闭上眼睛在欣赏,他终于也是一分子。 他又问: “人多不多?” “都満了。” 段姆停把她那深紫⾊的披肩一楼紧,伴他坐下。一瞥靠墙有排木板,也有小孩路起脚尖儿在看。是“看”不是“听”満目奇异。 果然便是《小宴》,怀⽟竖耳一听,已然认出。咦,换了个娃娃腔呀,吕布来个拔尖扯远的娃娃腔,到底不同凡响: “我与桃园弟兄论短长,关云长挥大刀猛虎一样,张翼德使蛇矛勇似金刚,刘玄德使双剑浑如天神降。…” 怀⽟听,一句一个“好!”他很欣慰,忙不迭又问: “穿什么戏⾐?” 她听一阵,一省得是他问,便道: “红粉⾊的,深深浅浅的红粉⾊,衬彩蓝、银,哎,看他的翎子,一边抖一边不抖,多像蟑螂的两须!” “好看么?” “好看——没你好看。” 志⾼已经在唱: 怎敌我方天我故龙出海样, 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 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怀⽟一拍腿大: “比从前还捧!是他的了!” 《饲宴》在彩声中下了幕。志⾼回到后台,不错,一上广和楼就稳了。⽔泡眼递他一个小茶壶,还帮他印印汗珠儿。 他取笑:“力气这么变,印印我就受伤了,看哪有人喜你?轻一点?” 一瞥他的彩匣子,在大镜子旁,原来给揷上两冰糖葫芦,大概是她特造的,竹签子又长又软,串上十来个山里红,比一般的多一倍,遍体晶莹耀目,抖呀抖,不是他的一双翎子么? 在他开怀地又因満脸油彩不能大笑时,后台忽有个陌生人在他⾝后擦过去,低着头。 惟志⾼服中没有其他了。 饮场之后,⾆端还减了点茶叶子,一吐,是黯绿的一片——当初也曾青翠过呀。他又顺手小心一拭,怕坏了油彩,一边便把自己顶上一双翎子跟那冰糖葫芦比划着,双方都很顽⽪地讨对方心。 虽则他常跟⽔泡眼吵嘴,此刻声音放至瘫软,也不喊她⽔泡眼了: “小翘姑娘好巧手哩!小生这厢有礼!”她伸手一戳,指头上便染了脂粉。 骂管骂,还真是双俗世的爱侣。一切都是天定。 一时间眼中没有其他了。谁料得当初他也有过一段⽇子,想念一个人,昏沉痛楚,藕断丝连,还要装作笑得比平回响亮。 “志⾼,恭喜恭喜!” 是自海上一役,也就意兴阑珊地退出江湖的李盛天李师⽗。看来,他的确老了。 李师⽗现今只在家收徒儿,投他名下的,都是穷家孩子,学习梨园以十年为満。他不唱了,世上还是有接他班的人,舞台上的精粹,一代一代地流传下去了。正如生老病死轮回不息。 李师⽗⾝后领来两个十一、二岁的师兄弟,神气的。都是学武,走起路来,近八字步龙行虎状,有点造作,不过一脸精灵,细细地耳语,碍于师⽗在,不免收敛着,也因为有角儿在,也看傻了眼。 二人自一个黝黯的角落现⾝,志⾼回头见着,好像墓地看到若⼲年前的自己和怀⽟,吃了一惊。顿时感慨万端,发了一阵呆,不能言语。 甩甩头,方晓得喊: “李师⽗!” “志⾼,你过了今天这一关,就成角儿啦!艺正卖到筋节儿上了。还是你踏实。” 志⾼只咧嘴笑: “李师⽗您下面坐好,听了不对,别当场喝倒好,人后给我一顿臭骂就是。小兄弟来看蹭儿戏么?有送见面礼没有?” 招呼了李师⽗到场上去。真的有人给送礼物来了。 他放在手上布摆一下,是什么? 呀,是一把伞。 ⽔泡眼呼的一下,把它撑开,伞面是轻如云⾐,薄似蝉翼的丝绸呢,她大概一生也未见过这么好的伞了。 绸上染就“翠堤舂晓”碧⽔翠堤,是一种人世的希望。 “谁的礼物?”志⾼问:“谁送来的?人呢?” “不知道呀?”她瞪着一只圆眼睛。 “哎,你替我把他找来——糟,《大宴》要上了。你给我办好!”钱与小锣已齐奏两击,鼓也迫不及待地打碎撕边了,由接转快,催他上场。戏如生命,没得延宕。志⾼先演了再说。 在上场门的一个角落,正有个低着头的人影,怔怔地瞅着他对另一个姑娘亲昵地叮嘱——不是寻常关系。.这个人影,看真点;也是个女的,穿得很厚很重,那棉袄裹着⾝子,如老去的胭脂敷在一张蜡⾊的脸上。额前的刘海,像是古代新娘遮盖舂⾊的碎帘,眼睛自隙之间往外探视,异常的瑟缩和卑微。是一种坚持来看人,坚持不被看的姿态。 如果再看真点,自然惊觉那原来亦是个标致女子,只是没来由地邋遢,也很局促。 没有人听她开口讲过一句话。幸亏没有,否则一定更惊诧,她的发音耝而浊,沉而老,唱戏的,管这嗓音唤“云遮月”就像晴空朗月,忽被乌云横盖,进尽全力,还是难以逃逸,再没有谁见得它的本来面目。 不单嗓门变了,脸盘儿也变了,脸上的⾁消削了,鼻儿尖尖的,烟油四市,嘴焦⻩。青舂早随逝⽔东流,逆流而上的,不过是一个残存的躯壳。 丹丹。 天气虽然冷,后台里人来人往,也有点蒸。不过她怀里抱着个热⽔袋,很受不得,紧紧地抱着来俗手取暖。 就这样,怀抱着她的诺言,来看切糕哥的风光。看他实实在在的快乐。他真是个好人,这是他的好报。 “我不是好人,这是我的报应。”丹丹看着推康的前台。她在暗,他在明。 当丹丹自最黑暗的境地醒过来时,史仲明在⾝边。 小命给捡回来,又倾尽全力地保住。 只是,不知心肠肺腑被败坏到啥程度?不停地喊痛,一痛险险要昏倒。外面还是好的,金⽟其外,败絮其中。 痛得不治,史仲明惟有让她菗鸦片,这一菗,就好了,什么都给镇住了。 金先生风光大葬,已是一个月后的事。 治丧委员会,还是史仲明一手掌握,轮不到他遗言中的老臣于程仕林。生平阔天阔地,最后一次,亦甚哀荣,排场闹了三天,国要员也都安心地来了。金先生是土葬,他没法到得⻩浦江,去追寻他的故人。 上好的国美防腐针药令金先生的尸体安详地躺上一个月,待过了年,一切收拾安顿好了,史仲明才漂漂亮亮地“哭灵” 一个大亨急病⾝故,一个大亨乘势崛起。他又接收了宋姐小,是为了照顾她。 ——也许一切也不过是为了她。 “你是谁?我有必要回答你么?”丹丹如此势利地瞧不起他。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发誓要得到她。在全世界尚措然不觉之际,他已处心积虑。 他让她每筒只在烟泡上半节对火昅进三五口,紧接着烟斗的下半节,不能昅,因为上半节比较纯,脸上不会泛露烟容。待得三筒嫣过,仙死了,他灌她饮一种中药金铁石搬浸好的汁。 然后他就要她。 因为鸦片的芳菲,她的眼神总是惑不解的,烟笼雾锁,不知人间何世。 史仲明痴心地昅着她,恨不得一口呑掉。这个惺松而又堕落的美人。后来,一段⽇子之后—…· 她的腐深了,他的心便谈了。因为到手,也不那么的骄矜。 史仲明看上长三堂子一个最红的先生,一节为她做上六七十个花头,那先生,十分笼络着新兴势力,看重撑头。 渐渐,牡丹也就在急景凋年了。 福寿膏没带来福寿,为了⽩饭黑饭,很难说得上,女人究竟⼲过什么。只带来一⾝的梅毒。 此番回来,不是走投无路:丹丹是有路要走的,特地回来“道别”她记得三年之约,目送志⾼⾼升了,然后她便走了。否则她不甘心…“要是找不到,也有个路费回来。”她羞于见他,她彻底地辜负他。 在上场门,挑帘看着宋志⾼。宋,她一度借来的姓。信目而下,咦,是志⾼的娘来了,她胖了很多,非常的慈祥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总有接班的人。红莲成为面目模糊的良家妇女,不停地嗑怪味瓜子,真是,当家是个卖瓜子儿的,自己却是个嗑瓜子儿的。也许还有包炒松子,是留给志⾼,散戏时好送上后台,很体面地恭贺儿子出人头地。 ⾝后有那被唤作“⽔泡眼”的姑娘,在乖乖遵从志⾼的吩咐,巴喀巴喀如金鱼儿永远不闲着的大嘴巴:“谁送来的伞?有谁见过他?呀,有张条子 正想打开条子一看,忽见上场门有个排帘的,脸生,⽔泡眼疑问: “咦,这婶子来找谁?” 丹丹一惊,忙中,只得擦过忙的人的肩逃去。 “婶子”?——可见大龙钟了。 不是老,不是梅毒,是完完全全的,大势去矣。 “暧,热⽔袋给丢了——” 丹丹头也不回。冷,走得更坚决。 连在这般不起眼的偏僻角落,都不可以呆下去。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子然一⾝,她被所有人遗弃了!自己也不明⽩,漂泊到什么地方去好? 只得专心地找点事情⼲上。丹丹头也不回地走了。 志⾼便自下场门进来,一见那条子:“平安。勿念。保重。怀⽟。” 他就像一条蜈蚣弹跳而起,翻⾝至台前,自散戏的人嘲中,目光一个扯子样,非把这小子给揪出来。 久经庒抑,久未谋面的故人。他大喊: “怀⽟!怀⽟!你出来!” 声音洪亮地在搜寻追赶。 如雪后的闹市,房子被上淡素妆,枯枝都未及变为臃肿不堪的银条,围墙瓦面,仿似无数未成形的⽩蛇在懒懒地冬眠。⽩茫茫之中,夹杂着一些不甘心的颜⾊。 幕一下怀⽟就走了。只怕被人嘲冲散。她依依挽手:“冷么?” “下雪不冷。雪融时才冷呢,也熬得过去了。” ⾜印在雪地上,竟然是笔直的。 段婢停又问: “后天回家去了。有一天光景,你想到哪里去逛逛?” “你呢?” “晤,北平最好的是什么地方?” “——有一个喇嘛庙——” “喇嘛庙?从没听你说过。” “雍和宮,我没说过吗?小时候还让人给算过命” 志⾼等了半晚、校也下了,人也散了,他把玩着那伞——那一冬都用不上的绸伞,満怀信心。兴致来了: “好小子S⾐锦荣归,搭架子来了!我就不信你不亮相,你敢躲起来要老子一顿顿哼!死也要等到你出来不可,妈的,你出不出来?” 冷寂的后台只他一把嗓子热闹着。⽔泡眼气鼓鼓地也坐着等,不知所为何事,等的是谁。一切都是空⽩。眼也翻⽩了。 天桥大⽩天的喧嚣,像是为了堆砌夜来的冷寂。 那座砖石桥,万念俱灰,一如丹丹的肺腑,十室九空,再也榨不出什么来了。远处总有逃难的大人,紧抱着小孩,给他温暖。他们来自陷敌的东北,无家可归了,只谦卑地到来“乞舂”希望得点使徐,苟活着,好接舂天。要真没吃食,也便把温暖来相传。到底有个明天。 也许要到明天一大早,偶尔一两个过路人,方才发觉有个笑着的姑娘的尸,死命抱着桥柱不放,若有所待。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不仅知道,也正一点一点地觉出来,忽地有一种奇异的轻快,步步走近,那未知的东西。间中她⾝体惊跳,菗搐,那是因为她的⾎要流泻出来,中途受了险阻,然而,厚重的棉袄贪婪地自她腕上深切的刀口子,骨碌地昅尽了⾎,颜⾊因而加深,更红了,无法看出本来面目。 渐渐地非常的渴,非常的冷,伸出颤抖的黛染烟⻩的手,抓住⾝边任何东西,就紧抱着,以为这就可以暖和暖和。 渴死和⽔冷死的人脸,是“笑脸”肌⾁僵化了,上往上一缩,笑得很天真,很骄傲。在这惟淬浮生,依旧乐滋滋地听着: “呜——呀——嗅一 夜阑人静,更析声来自遥远莫测的古代,几乎听不清楚了。 忽然,天地间有头路的猫儿,黑的,半报杂⽑也没有。凄惶地碰上她。它満目奇异地瞪着她,不辨生死,不知底蕴。情急之下,一跳而过,朝北疾奔。 就像被个顽⽪的小姑娘追逐着。 朝北, 直指 雍和宮…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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