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血 第十四章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黑的血  作者:刘恒 书号:44652 更新时间:2017/12/7 
第十四章
  李慧泉睡了一天。傍晚醒来,发觉桌上放着一碗蛋挂面。恍惚记得罗大妈叫过他,不知怎么又睡着了。他下把挂面热了热,吃了以后来到前院。

  罗大爷正在兴致地收拾鱼竿儿。

  "怎么样了?""没事了!泉子,多亏了你!明天大爷给你钓条鲤鱼下酒。"李慧泉把碗还给他,站着呆了一会儿。西屋的狗头发在⽔龙头底下喜气洋洋地洗菜,仿佛为邻居的灾祸而⾼兴。她男人蹲在门口擦车子,庇股撅得⾼⾼的。这个家庭不知为什么又和睦了。路灯还没亮。儿个孩子在踢球,球像个小动物软塌塌地贴着路面,很可怜地滚着。它停不下来,让人踢得扑扑直响。

  他这么大的时候玩弹球。没有彩,是那种不透明也不圆的玻璃泡子,一分钱两个。他老输,只能输,他赢了会挨揍。他小时候是个受了欺负也不敢吭声的孩子。

  那些欺负过他的人不知哪儿去了。他们可能都混得不错。他们小时候比他強,现在也比他強。没有人敢欺负他了,他活得还是窝囊,这跟欺负不欺负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路灯"啦"一下亮了。到处都是影。踢球的孩子们脸是青⾊的。

  第二天他⾜了十一月份的税款。想了想,把十二月份的也了。税务所的人开了票,好奇地看着他。

  "少跑一趟。"他笑了笑,觉得自己很洒脫。

  他骑车到全聚德,要了半只烤鸭。吃起来才觉得没有胃口。

  但他坐在那儿,细心地把酱抹在薄饼上,码好葱丝,卷成小筒,像吃果丹⽪一样轻轻地咬。

  他泡了两个多小时。

  他骑车沿着二环路毫无目的地逛起来,在西便门拐弯的地方,他想起老瘪就是在这一带撞死的。

  没有任何痕迹。所有⽔泥电线杆都笔直地竖向空中,不知哪一要了老瘪的命。它拔而坚不可摧,也许是老瘪一生中见过的最让他害怕的东西。

  他绕到北海。游船已经停止开放,湖上是一片空旷的秋⽔,⽩⽩的显得很冷。岸边的树⻩绿相间,没有什么生气。路过美术馆的时候,在广告牌上看到一张‮大巨‬的剪纸,是来自陕北民间的展览。

  剪纸是两个抵在一起的牛头,牛眼睛是双眼⽪儿。

  他在鸿云楼吃了晚饭。海参没怎么动,却吃光了一盘葱爆羊⾁。

  他每进一个饭馆都想起过去的⽇子。他像个傻子一样被人邀请,为这个报仇,为那个打抱不平,在赞美声中喝得晕头晕脑,把自己当成众人之上的英雄。

  现在他花的是自己的钱。钱是⼲净的,自己却仍旧不⼲净。

  有谁来救他么?吹他的人都躲到哪儿去了?他把钱给了方叉子,把自由也给了出去。‮安公‬局的人说不定就等在东巷的胡同口,在他露面时突然扑过来。

  他不能让事情闹到那个地步。

  回家躺到上,看着顶棚菗烟。脑子里有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自首吧!"

  眼前顿时一团漆黑。方叉子来过,又走了。这件事就是出现在梦里也是不可思议的。他蠢到了这个地步,再怎么想也没有必要了。

  星期三,他在东大桥卖了一天货。当他以十五块的价钱卖掉一打⽑线衫的时候,其他摊主都看出他一定出了什么事。他们用一种仇恨和猜疑的目光看着他,批发价是二十四,假充纯⽑能卖到三十八,跟钱没仇的人谁也不会像他这么⼲。这是买骨灰盒缺钱急糊涂了,要么就是得了不识数的病。

  他把一顶帆布圆帽扣在一个小男孩儿脑袋上,收了一块钱。

  孩子的⺟亲拿过帽子反反复复地看。看得他直想骂她。

  "质量没问题吧?"她过马路的时候还在察看。不收五块钱她心里不会踏实。你要⽩给她,她会从帽子里猜出一颗炸弹或几种毒药来。李慧泉看着这些忧心忡忡的顾客,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捉弄谁。人跟货一样,统统掉价,统统不值钱了。

  他收摊回家。抓摊架的时候手微微发抖,生锈的螺丝、发灰的⽩帆布罩子让人心烦意。最后看了一眼用⽩漆-划出来的三、四平方米的小小空间,025三个阿拉伯数字占了半块⽔泥砖,已经看不清了。每天不知有多少人践踏它。它早晚会彻底消失。没有人会关心这个位置,这个命运为他安排的无⾜轻重的位置。它小得尤如田野里的一粒瘦土。

  他终于发觉自己是喜这个位置的,他已经无处可呆,不得不放弃它了。

  路过朝外大街的海洋书店,在马路对面的人丛里极偶然地看到一个⾝影。他想把车骑过去,一辆往东行驶的电车挡住了他,后边还有出租车、冷蔵车。

  "刷子!"那人猛一回头,正是他。车流中断之后,他不见了。李慧泉往前骑了几步、在中药铺旁边那条向南的小胡同里看见了马义甫仓皇的背影,已经跑出了四、五十米。

  马义甫是从工人俱乐部方向过来的。从惊恐的贼一样的目光里,李慧泉知道他不仅还在倒票,而且还在继续‮博赌‬。刷子永远不可能赢,他逃窜的‮势姿‬就是输家的‮势姿‬,不冷静,摇摇晃晃。

  他会一直输下去,直到把生命一条一块一疙瘩地赌刊底。他可能骗了不只一个人。他真是吉普车公司的工人吗?胖姑娘是他的恋人还是他另一个大骗局的受害者?简直不能肯定刷子说过的话哪一句不是假的。

  李慧泉觉得输得最惨的是自已。这就是他的朋友。仅仅剁掉这个人的中指已经不够了。他想宰了他。在‮安公‬局的便⾐‮察警‬逮住自己以前宰了他。

  神路街东巷十八号。他曾千万次在这里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刷子那样受惊之后疯了似地奔跑。他希望自己不要那样做。他必须面带微笑坦然地伸出双腕,给大子争点儿光彩。

  院子里一切如常。罗大妈温暖地笑着,告诉他小芬好多了。

  罗大爷钓鱼远征再一次失败,脸盆里泡着两条小鲫瓜子。西屋传出剁馅的声音,当当响的菜刀听不出什么恐怖,远不是在女主人庇股后面呼呼生风的状态了。

  大家都活得很好。

  事情或许没有他想的那么严重。他在自己吓唬自己。谁没有一点儿见不得人的秘密呢?西屋的和睦气氛不正常。戴绿帽子的男主人很可能和第三者达成了默契。对这种软‮八王‬来说私了不是困难的事情。罗大妈对女婿赞不绝口,而狗庇助教说不定已经看中了别人的女儿。只要若无其事,外人就永远蒙在鼓里。李慧泉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觉睡‬以前,他看了会儿晚报,一位顾客在信里发牢,新买的⾼跟鞋刚穿几天就成平底鞋了,她对质量问题那么关心、本意可能是想让鞋厂老老实实给她换一双。‮机飞‬失事,意大利的‮机飞‬,死亡一百二十八人,幸存五人。哪儿都有倒霉的家伙。哪几都有走运的人。个体修车户上街免费服务。丫头养的真会装蒜,平时少收点儿比什么不強!

  他睡得很好,没有梦。

  李慧泉在沙家店没有找到崔永利。给他开门的是一个小个子男人,秃顶,死鱼眼,岁数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看不确切。

  "他不在。"

  "我上哪儿找他去?"

  "他回家了。"

  "他家在哪儿?"

  "不知道。"

  "他还来吗?"

  "不知道。"小个子堵在门口怕他进去。⾼⾝量的乡下姑娘从一间屋往另一间屋里搬东西,是不大不小的纸板包装箱。她没看见他。

  他心平气和地离开这个地方。他有⾜够的耐心找到那个人。他不知道自己想⼲什么,一切依照情况而定。他没带擀面杖。用不着擀面杖。没别的意思,只想聊聊。明天才是星期五,赵雅秋将在京门饭店的舞厅登台唱歌。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

  泥⽔弄脏了我的鞋,

  我的鞋像两只沉没的小船。

  她只在他的心中歌唱。只有这两句。他背了这两句歌词,他想起它们的时候实际上想的却是那片影似的绒⽑。他的厚嘴时时都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存在。当想象朦胧的时刻,一束清凉的草叶便柔和无比地轻轻归过去。

  亮马桥一带的公路车少人稀。商品住宅楼孤零零地立在已经被征用的田野上,四周是停工的工地,基坑、土堆、预制板、歪斜的工棚,一切都显得破败。

  崔永利把赵雅秋毁了。这个预感使他浑⾝的肌⾁绷紧,双拳像两个榔头塞在口袋里。⼲吧!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何必呢?

  你太小气了。

  我什么都没有。我还小气么?

  "大胡子?四楼…"一位老太太警惕地关上门,又打开:"中单元。"

  问了几家,这是第一个知道崔永利的人。楼的质量很好,楼道却很脏,到处是浮土。中单元的门口摆着长方形的棕脚垫。他很认真地蹭着鞋底,按了门铃。里面传出敲木琴的声音。随后半天没有动静。

  又按了一下。

  拖鞋响。锁响。崔永利的大胡子出现在门里,吃惊,不太⾼兴,甚至有点儿惶恐。他穿着花格子睡⾐。大⽩天的穿着睡⾐。

  "你怎么来了?"

  "找你聊聊。"

  "出什么事了?"

  "盼点儿好行不行,想跟你喝一杯。"

  "…你等等。"

  门关上了。李慧泉点上烟。地毯、壁纸、吊灯、‮大巨‬的⽩⾊冰箱。崔永利过的是第一流的生活,尽管他是个骗子。

  崔永利穿着风⾐走出来,脸上换了一种表情,他拍拍李慧泉的肩膀,表示歉意。

  "我老婆不喜外人进家。破地毯比她的命还值钱,臭娘们几一个…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打听的。你甭问了。"

  "咱们上哪儿喝去?"

  "随你的便。"

  "你脸⾊不太好。"

  "是吗?"

  李慧泉摸摸下巴,有点儿气馁。走了半站地,崔永利把他领进了一家靠近公路的饭馆。李慧泉把钱扔在桌子上。崔永利看看他,看看菜谱,点了几个菜。

  李慧泉刚把酒斟上就喝了一大口。

  "从广州搞了点儿什么俏货?"

  "什么也没搞。我说歇就歇,不是说着玩儿的。"

  "我在沙家店看到不少箱子。"

  "那是我表弟弄的。我把院子转租给他了,想⼲就让他⼲。我是说什么也得好好歇歇,太他妈累了…"

  "磁带录得怎么样?"

  "没录成。"李慧泉盯着他。

  "你不是联系好了么?""这种事我见多了,没什么可奇怪的。翻脸不认人,今天说得好好的,明天就跟你装傻充愣。小赵刚开始想不开,后来就无所谓了。我陪她逛了沿海几个地方,联系了几次临时演出。她玩得开心,我也痛快…人想不开可不行。"

  "她…人怎么样?"

  "比较懂事。"

  "她好像没出过远门儿?"

  "看样子像。新鲜劲儿大,谁都一样,第一次上学,第一次办货,第一次恋爱,第一次…有了第一次,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你们…"李慧泉找不到恰当的话。崔永利淡然地低着脑袋,假装对一盘溜三样很感‮趣兴‬。

  "她提到过我吗?"

  "让我想想…"崔永利一拍脑门儿:"在永嘉饭店有个男服务员长得有点儿像你,当时她说你像广东人,没说别的。"

  "我跟她说过一些话,她没提?"

  "没有。她跟我提这个⼲什么?你都说什么了?"

  "没什么。都是废话。想让她学好什么的。我这种人配说这个?"

  "没说。她没提。"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自己斟酒,谁也不敬谁。气氛有点儿别扭。李慧泉咬校牙,抬起浮出红丝的眼睛。

  "你动她没有?"

  "大子,你怎么了?"

  "我问你动她没有?"

  "你小子喝多了。"

  "你怕什么?"

  "我?害怕?"崔永利笑起来,笑得很响,菜渣子噴在胡子上。李慧泉捏着酒杯。别⼲蠢事。千万别⼲蠢事,他叮咛自己。

  "大子,你太嫰了。你的事都在脸上挂着呢!我不说了。说也没用。你有问我的功夫,什么事⼲不成?咱们是朋友,实话实说,活该让别人抢你前边!琢磨去吧。"崔永利用手绢仔细擦胡子。

  "瞧你活得费劲,我都替你难受。你看上她了,⼲吗不追她,跟她说?她不愿意,你就连哄带吓唬,实在不行就先⼲了她!光想管什么用?不过,你得把人看准了。看不准,一玩儿真的准保又得栽进去。"崔永利又"咯咯"地笑起来,他的眼神儿表明他笑得并不轻松。李慧泉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感到紧张。李慧泉也看出来了。

  "你姥姥的…"

  "骂吧。你心里有事,骂骂痛快。"

  "我佩服你!"

  "这可真叫我害怕了。说真的,你小子讲义气,路子正,哥们儿也服你。"

  "别捧我,我不想把你怎么着!"崔永利好像受了惊,愣了一下,立即敷衍过去了。李慧泉觉得酒的味道不对,可能是冒牌货。他原以为自己会忍受不住,结果发现他的仇恨非常脆弱。八寸大瓷盘扣在崔永利脸上一定很合适,但他已经没有这么做的望了。崔永利比他強。他的自信心再一次受到打击。他看着崔永利,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张非常机智的脸,那把精心修剪的胡子也非常漂亮。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想炫耀一下,耸人听闻的话脫口而出。崔永利的脸顿时⽩了。

  "你让他住下了?"

  "我还给了他八百块钱。"

  "他走了?"

  "走了。"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你给出个主意吧。"崔永利放下筷子,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势姿‬,揪胡子,李慧泉想笑。

  "我实在看不透你了,大子。"

  "别见死不救。"

  "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你的话我没听见,完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事你得自己看着办,要么包着,要么卷铺盖卷儿自己到分局去…"

  "你让我自首?"

  "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

  "我认识你了。"

  李慧泉给崔永利斟了一杯,自己斟了一杯,把瓶底的剩酒倒进嘴里。

  "你跟我想一块儿去了。⼲了吧?"

  "我不喝了。你…没开玩笑?"

  "我不懂什么叫开玩笑。"

  "大子,你⼲事没深没浅,你不行…我以前以为你稳当。"

  "少他妈教训我!你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不想宰你,你放心好了。"

  崔永利绝望地摇了摇脑袋,一声不吭。俩人先后站起来,互相看了看,崔永利有点儿招架不住,先把目光移开了。

  公路上尘土飞扬。两个人各走各的路。崔永利想起什么,站住了,用讨好和乞求的声调招呼李慧泉。

  "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咱得对得起朋友…"李慧泉头也不回,直往西走。拳头塞在袋里,得难受。不能停下来,他怕自己停下来会忍不住朝大胡子撞过去,蠢事⼲得太多,这一次就免了吧,朋友?朋友是什么东西?这两个字比任何时候都陌生。崔永利一定后悔结识他了。崔永利的好⽇子以后会增添一点儿提心吊胆的滋味儿。想到这些,心里轻松了许多,好像惨输之后又捞回了一点儿。

  他没有醉意。怕喝得过量没敢骑自行车,不得不步行去找汽车站。48路公其汽车在三环路,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他贴着路边慢慢走。十一月的田野零荒凉,远处的⾼层大厦耸立在肮脏的空气里,塔吊像一棵棵孤零零的大树。他的路快走到头了。

  罗大妈说有人来找过他。他险些瘫倒,但立刻平静了。个体户协会通知他开会,准备评选先进个体劳动者。不是‮安公‬局的不是。方叉子正在顺利越境,就要进⼊缅甸了。缅甸是个自由自在杀人都没人管的怪地方,方叉子已经如鱼得⽔。

  这里⽔正在⼲涸,他是一条不上气来的死鱼。夜里口⼲,爬起来开灯找⽔喝。呼昅困难地坐在沿上,焦急地等着⽔凉一凉,在对面大⾐柜的镜子里不期而遇地看到了一条绝望的鱼⼲。

  她说他像广东人。

  她已经跟崔永利同流合污。

  他一点儿也不难过。难过没有用。他只有望,要毁灭什么的望。那片绒⽑像锅底上的一块黑,他想用石头或瓦片把它狠狠地刮下去,磨下去。

  星期五晚上七点钟,他准时来到京门饭店。舞厅里人不多,他挑了一张离乐队演奏台近一些的桌子。服务员推着餐车走过,给他摆上一听可口可乐和一碟油蛋糕,⽔果是两香蕉和一个很大的广柑,直接放在桌布上。别人的东西跟他一样。

  他把广柑的⽪剥下来,放下,又剥香蕉的⽪。乐队开始⼊座,人陆陆续续地从一个小门里走出,乐器在折叠椅上轻轻磕碰。首先登场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手拿麦克风轻快活泼地寒暄了一阵儿,然后与指挥相互点头。她走到台边,乐声骤然而起。

  舞池里响着嚓嚓的脚步声,灯光转暗。女歌唱家的嗓音婉转自如,表情异常丰富。李慧泉盯住那个空的小门。

  他看见了赵雅秋。她站在门口,満面笑容地跟门里的人说着什么。浅⾊西装。短发蓬松,脑门上垂下的一束挂住了半张脸。

  小的鼻子和小的嘴依旧流露着天真,但眼圈涂得太蓝了,眼窝深深大大的不成比例。

  她的嘴四周⽩⽩净净。影消失了。她的表情是一个有成竹的女人的表情。李慧泉觉得自己仿佛不认识这个人。

  那片温柔无比的绒⽑哪儿去了?

  舞厅里静悄悄地涌⼊了一大股⽇本人。都很年轻,穿着相似的⾐服,可能是‮生学‬旅游团。中年歌手下去了。赵雅秋接过麦克风,大大方方地走到灯光打出的⽩柱子里。

  她刚一张口,安静的⽇本人一阵动,接着就鼓起掌来,纷纷跳进舞池。她唱的是他们的歌曲。

  她的⽇本话不知对味不对味?

  李慧泉呆呆地看着她,像看着一颗正在升上来的或正在落下去的太

  她向每一个人微笑。

  她比他年轻。生活在她眼里是什么洋子?周围这些陌生人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她认为自己生活得幸福吗?她每天早晨醒来都想些什么呢?

  他站起来到休息室菗烟。他的装扮跟任何人比都不逊⾊。新理的头发,七月份订做的西服套装。

  崭新的长城牌华达呢风雨⾐,⽪鞋又黑又亮。他挑不出什么⽑病。

  但是,他对周围的人有一种格格不⼊的感觉。他断定自己跟他们不一样。他再怎么努力也不能消除那种差别。他不如他们。

  他是一个无依无靠而又愚蠢透顶的人!

  掌声噼啪噼啪地传过来。换了一支乐曲。他穿过舞厅,径直朝那道神秘的小门走去。唱歌的换成了一个动作狂放的小伙子,嗓音嘶哑,像驴叫,下边的反映似乎更热烈了。

  小门里是幽暗的夹道,靠墙一排座椅上码着乐器盒子。没有人拦他。一个上了岁数的男人到化妆室把赵雅秋叫出来。

  她正在吃巧克力。她跑过来跟他握手。但李慧泉看到她皱了皱眉头。她跟化妆间里的什么人大声说道:"找到这儿来了,这是我最最忠实的歌!"露出几张男人和女人的脸,都化了妆,很漂亮地注视着他,又缩了回去。化妆间里传出窃窃的低笑。

  赵雅秋把声音放得更大。

  "你给我带花儿了吗?"

  "…我…"她跟化妆间里的人笑出了一片动听的声音,夹道里嗡嗡直响。他能在五分钟里把她们收拾得永远不会笑。但是,让她笑去吧,让她们笑去吧。他也许向来就是可笑的。他是美丽而幸福的人们难得的笑料。她们可能没见过像他这样不伦不类的人吧?

  他来了,让她们见识见识,看看蠢人的标本是个什么样子。人是喜侮辱不如自己的人的。这一点他早就明⽩了。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受到嘲弄。活着好像成了令人‮愧羞‬的事情。

  "我在饭店门口等你。"

  "…小李,你别误会!"

  "我在饭店门口等你!"

  "我还没唱完呢…"

  他不再答话,傲慢地走出小门。舞厅里的音乐温暖而快活,男人和女人拥着聚着款款而动,乐的气氛正在膨。他视而不见,穿过华丽的厅堂,来到秋风浮游的夜里。出租车亮着小⻩灯出出进进,车辆把饭店门前的空场挤得満満的。天上星星稀少,月亮很⻩很大。他靠着门口的大理石柱子,认真地菗着烟卷,认真地听着下车的外国人叽哩咕噜地说话声。

  他等了一个小时。

  她卸了妆,显得很文静。她穿着薄呢大⾐,把领子竖起来。他感到浑⾝的力气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让风吹走。

  "小李,你有什么事?"

  "想看看你。"

  "平时有男的找我,大家都嘻嘻哈哈的,穷开心,你别往心里去。"

  "没事…你的脸在广州晒黑了。玩得痛快么?"

  "还可以吧。大崔有路子,没遇到什么⿇烦。我见了不少世面…"她把目光从脚尖上抬起来,很勇敢地注视着他。她的脸模糊不清,像另一个人。他的手在风雨⾐口袋里抓着那个首饰盒子,掌心嘲乎乎的。他没有勇气拿出来,怕自己陷⼊更可笑的境地。

  "大崔怎么样?"

  "滑的,不过人还可以…"

  "他…有子。"

  "我知道。"

  她惊了一下,好像说露了嘴。李慧泉反而冷静下来。

  "你不该跟这种人打道。"

  "嗨,就那么回事…"

  她咬着嘴,偷偷看了他一眼。

  "大崔都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她做出玩世不恭的样子,嘴嘬成小圆球,嘘嘘地向外吹气。他知道她在装样子。她觉得尴尬了。到底是谁应该觉得‮愧羞‬?难道是我吗?他掏出首饰盒子,鼓⾜勇气递给她。

  "哟!金戒指,我可要不起!"

  "我喜听你唱歌…"

  "是金的吗?"

  "你唱歌唱得越来越好了…"

  "戒指我不能要,换成顶链可以考虑。"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确定关系,再说我们只是一般朋友,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

  "我没这个意思!"

  "…都这么说,到时候就咬住不放了。你跟他们不一样,可是我的确不能要。我的首饰都全了。你要送我小绒兔小绒狗什么的我肯定收下。"

  "我的确…没这个意思。"

  她笑的时候装模作样,不笑的时候也是装模作样。她有了一张永远不卸妆的脸。

  "你喜我吗?"

  "你要喜我,就应该尊重我的意见。把戒指拿回去吧,留着向别⼊求婚的时候用。我还是你的朋友,喜听我唱歌的人都是我的朋友…"她显得有点儿不耐烦,回头朝饭店的自动门看了看。

  李慧泉这时才发觉大门的玻璃后面站着一个穿黑⾊西服的人。一个新的保镖。他认出那人是乐队敲小鼓的家伙,一个在音乐声中不住踩电门打哆嗦的怪物。

  "我再说一遍,我没那个意思。"

  "风真大…我该吃夜宵去了。"

  "…我以后不来了。"

  "为什么?"

  "我觉得恶心!"

  "你…"

  "你保重吧。"

  李慧泉接过首饰盒子,把它摔在台阶上。没怎么用力,可小盒‮弹子‬得很⾼,变成了两部分。一道闪光溅到旁边的丰田车底下,像被昅进去似的。赵雅秋呀了一声,门里穿黑⾐服的人蹿了出来。

  李慧泉走到台阶最底层,回头看了看。灯光从背后照过来,那两个靠在一起的人变成了耝大的黑影。看不清轮廓,更看不清她的脸。她叫人毁了。那个在他心里主宰了那么多⽇子的纯真的女孩儿消失了。他既不了解她,也不了解自己。他战战兢兢地给自己设了一尊神,结果发现这尊神是个聪明的娘子。他没有动过她一毫⽑。他在心里爱护那片上的影。她跟人胡搞的时候也是那么甜甜地笑着的吧?他却不敢在梦中奷她!

  他站在京门饭店大门外边的公路上,用平生最大的力气骂了一句脏话,声音出奇的小。饭店蜂窝似的窗户有明有暗,远方建筑物的灯光像鬼火,公路尽头的机场那边亮着一块天空,蓝中泛⽩,公路另一头的城市正在沉睡下去。郊区的村落在田野里布下团团黑影。空中有‮机飞‬下降,红⾊尾灯一亮一灭,响声震耳。终于掉下去了,黑夜重新宁静。

  他向出租车招手。丰受惊似的一顿,恭顺地停在路边。他一头钻了进去。

  "神路街!"在东巷胡固口,长着一张猴脸的司机跟他要三十块。他笑眯眯地看着司机,随便菗出几张扔进车窗。

  "多了的留着擦庇股吧!"他在车上已经打定了主意,他没什么可‮愧羞‬的,他活得也不是不⼲净。他明天出摊,后天出摊,大后天还出摊。直到有一天他不能⼲了为止。直到有一天病死,让车撞死,让人抓起来为止。

  他没什么可害怕的。方叉子、‮察警‬、罗大妈、赵雅秋、刷子…数不清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统统跟他没关系。别人都为别人活着。

  他为他活着。人都为自己活着!方叉子如果再一次半夜归来,他将二话不说掐死他。如果谁敢像那帮化了妆的狗男女一样嘲笑他,他将二话不说敲光他们的牙齿!如果哪个女孩儿向他露出像赵雅秋一样的笑容,她们就别指望他会唯唯喏喏、犹犹豫豫了,他将毫不客气地威胁、迫,直到她们屈服。他谁也不怕!

  "你妈!"他在东巷窄小的胡同里又情不自噤地吼了一嗓子。这一次声音出奇地大。整条巷子都摇起来,他自己也站不稳了。一些咸咸凉凉的小东西爬过脸沟,固执地钻进了嘴角。他靠着十八号的大门蹲下来。周围没有声音。

  月亮还在原来的地方,变⽩了。 Www.NIlxS.CoM
上一章   黑的血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黑的血》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黑的血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黑的血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