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迷宫案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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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唐狄公案·迷宫案 作者:高罗佩 书号:44597 | 更新时间:2017/12/4 |
第二十五章 | |
翌⽇早堂,狄公升厅审问李夫人。李夫人因被马荣当场拿获,人证物证俱在,情真罪实自知抵赖不过,不如痛快招认,也免得大堂之上苦了⽪⾁。 倪寿乾死前不久,一⽇李夫人与倪夫人于花园小轩中品茶,等候倪寿乾。李夫人借此机会看了倪寿乾几幅画作,偶见那帧风景画草稿,并从倪寿乾标于草稿之上的简要注释中得知此画实为寻出宮中亭阁的一幅路线图。 李夫人原在兰坊一邻县居住,娘家姓⻩,⽗亲是个开家馆的先生。李夫人少时跟⽗亲的生学一起读书,只因素爱作画,十六岁上便拜邻街画人王舂为师,习学画艺。因见王舂长得风姿秀逸,为人殷勤,心生爱慕,便常与他眉目传情。 王家原也是一户殷实人家,只为一场官司败诉,弄得倾家产。王家从此家道陵替,一蹶不振。双亲去世后,王舂只得鬻画为生,故年近三十,尚无钱婚娶。王舂收了王家这个及门弟子,⾐食有了依靠,心中已是喜,如今又了桃花好运,这个情场饿鬼更觉喜从天降。从此,他二人一个心甘,一个情愿,便做出一番风流韵事来。 风声传到⻩氏⽗⺟耳中,好不气恼!然家丑不可外扬,三十六计,嫁为上计,故匆忙请出保山为她作伐择婿。三个月后,她便嫁到了城北一名唤李文的一名员外家中。李文见她已不是全⾝,知她红铅早落⼊他人。奈因自己有了几岁年纪,只得忍了这口气,一面告诫她从此不得再犯,否则定不轻饶。岂知她痼习难改,与那旧有⼊幕之宾王舂照样明来暗往,藕断丝连。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鞋?一⽇晚间,她趁丈夫外出赴宴之机,约了王舂于家中私会,不期李文席间突然腹痛,提前返回。她与王舂在楼上正雨云轻薄,李文却撞进房中将他二人当场双双拿住。李文一怒之下,起一把厨刀便要将这对贼男女砍翻。⻩氏对她的婚事本来不満,今又丑事败露,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来个先下手为強。她杀机既起,一面跪定抱住丈夫腿两告饶,一面向情夫暗使眼⾊。王舂一旁会意,趁李文不备,一脚踢掉他手中厨刀,⻩氏见状,于下面猛一扯腿,李文站立不住,跌倒在地。⻩氏顺手起一张长凳,李文尚未来得及爬起,长凳便砸到了他的头上,当即毙命。⻩氏与王舂随后将尸⾝推下楼梯,造了一个李文酒后不慎坠落楼梯而亡的假现场。 李夫人満以为此事做得神鬼不知,哪晓得她的一举一动都被邻街闲汉牛二看在眼里。这牛二本是李宅家奴赵六同嫖共赌的酒友,那⽇晚上来寻赵六一同喝酒,因李夫人早将赵六支使走了,没有遇上,却听见楼上有吵闹之声,上楼偷眼房门中一瞧,恰见李夫人一板凳砸在李文头上。 牛二一点也不声张,轻轻下了楼,心里只暗暗⾼兴。王舂是个穷措大,自是没有油⽔,可李家北城门外有良田数顷,牛羊百头,自己下半辈子的赌吃嫖遥还愁没有着落么?这真是一个人时来运转,八头牛也拉不回!牛二街上自沽了一壶好酒,回家独酌,喝到二更,上寻梦。 牛二等得李家办完丧事,便上门讹诈,定要李夫人从此管他吃喝嫖赌,如若不依,他便去衙门将她通奷杀夫之罪报官。李夫人无奈,只得从命。为表明自己从一而终,也不再醮,暗中却与王舂厮混。 鸟飞兔走,星移斗转,一晃十几年过去。后来王舂死了,牛二癫蛤蟆想吃天鹅⾁,上门与李夫人纠。李夫人自是瞧他不起,牛二就要他买一绝⾊女子送他为。李夫人既失去了王舂这个依恋,更怕牛二得陇望蜀,贪得无厌,若没完没了纠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不如一走了之,便暗中变卖了家产,偷偷迁至兰坊居住。 李夫人迁居兰坊后,虽一时避过了牛二,然牛二那奷凶兼有的样子无时不在她眼前出现,牛二命她送美女一事终是她的一块心病。一次她偶遇尚是室女的倪夫人,心想农家小女不见世面,年轻无知,何不与之友,再侍机骗得她许配牛二,也可搬掉庒在心中的一块石头。然不久倪寿乾将她娶了,李夫人的如意算盘也就落了空。但又一转念,倪寿乾早晚活不了几年,等他一死,倪琦定将她踢出倪门。倪夫人本为一胼手胝⾜的山野村姑,有何见识!在她走投无路之时,她正可利用她们的一段旧情引她上钩。她又年轻美貌,牛二一定会満意。李夫人因此将此计谋于心中蔵起,只与之友,以期将来有朝一⽇对她下手。倪寿乾下葬后,李夫人赶到东郊倪家别院,却只见翁妪一对看守大门,倪夫人早已不见了踪影。李夫人访遍各家佃户,然倪夫人早关照他们不得将她⺟子蔵⾝之处对任何人言讲。李夫人一时访不着倪夫人,又没见牛二前来寻她,⽇子一久,以为已太平无事,也就将送牛二美女的事渐渐忘了。 哪知牛二认了真,一访十年,终于三年前在兰坊东坊将她寻到,打伤她一条腿,限期要她将美女送他。李夫人忍气呑声,只称自己不小心将腿摔坏,一面暗中凑些银两打发牛二暂回,发誓一定设法成全他好事。她怕牛二再来胡闹,更怕他衙门告她,便着意想法送他女子。她迁居时从夫家带来的钱财本来倒也不少,然她在兰坊购置了豪华的宅邸,加上十年来的用度,只出不进,如何经得起她坐吃山空?故渐渐也就內囊空虚,只得教几个生学资助生计,支撑门面,再以重金买美女送人却是无能为力了。思来想去,只有走拐骗无知柔弱女子这一条路!李夫人一时曾打过自己的生学的主意,再一想,她们均为当坊富豪官宦人家之女,实在得罪不起。李夫人一时没了章程。 牛二不见美女,便几次来兰坊催,李夫人只得以好言相慰,又赠些银两,拖延时⽇。两个多月前,牛二又来要人,称三个月內定来领人,若到时不出来,他非将她告官治罪不可。李夫人发了急,生怕牛二真地做将出来,若如此,她命休矣!故千方百计寻找机会下手。 一个月之前,李夫人重访倪家东郊别院,以期再向老门子打探倪夫人下落,却见翁妪二人已死,便趁机进⼊宮,依风景画标志所示,果然找到捷径,只不曾跨越小池进⼊亭阁之中。 次⽇,李夫人于市场上偶遇⽩兰,见她美貌温顺,便将她骗至家中软噤起来。李夫人威利,软硬兼施,当她从⽩兰口中得知方虎被钱牟掳去之后,便借此大做文章。说她与钱牟旧情深厚,若⽩兰老实听话,她包管方虎平安无事,若是不听使唤,她在钱牟眼前只要说一句话,方虎就要被活活打死。⽩兰一幼稚无知的姑娘,天生胆小怕事,哪经得起李夫人这等惊吓,为了兄弟能活命,也就只得听李夫人任意布摆。就这样,李夫人辞去生学,遣走奴婢,只盼牛二早⽇前来领人。 李夫人得知⽩兰偷偷溜出家门,去三宝寺与一后生相见之后,火冒三丈,将她拖到一间库房,缚了双手悬于梁上,反复拷问她可曾将她下落对那陌生人言讲。⽩兰每说一个不字,她手中拐杖就在她⾝上猛菗一下,口中怒骂不止。⽩兰疼不过,⾼声求饶,这更引起李夫人的猜疑,遂舞动手仗,劈头盖脸朝⽩兰打将下来,直打得她手臂酸⿇方休。又拨下⽩兰头上银钗刺她,直刺得她⾝上鲜⾎直流。⽩兰受尽磨折,仍一口咬定她不曾走漏一丝风声。 然李夫人哪里肯信,次⽇天刚亮便将⽩兰装扮成尼姑模样送到倪寿乾东效别院,锁于门丁夫妇生前所居房內。为防她逃跑,带走她全部⾐,只留一破棉胎供她夜间御寒。李夫人每隔一⽇给她送去一壶开⽔,几块大饼,只盼过几天风平浪静,证明⽩兰实没有说谎后再将她带回。然县衙差役为寻⽩兰将东坊搜了个天翻地覆,李夫人惊恐万状,一怕秘密已经怈出,二怕衙门遣人去东郊倪家别院中搜寻。为了灭口,第二天一清早便赶往东郊,用手杖赶了⽩兰,⼊宮抄捷径来到亭阁,一刀结果了姑娘命,因逃离匆忙,慌中竟来看到石桌上⽟匦。 李夫人供毕,于供单上画了押,重被押回大牢。 狄公堂上又审了三家店主。这三名从犯财心窍,只道是乌尔金在城中制造混,劫掠几家大商号,他们亦可趁从中混⽔摸鱼,摸上一把,却糊里糊涂犯下附逆之罪。 狄公罚每人大杖五十,削发重枷,街头示众十⽇。 当⽇下午,丁宅管家前来衙门报案,言称丁禕投缳自缢⾝死,丁虎国四夫人亦服毒而亡,谁也未留下一字半言。世人多云此二人因丁将军惨死悲观绝望,故双双寻了轻生。更有守旧好事之人称王月花韶光之年,竟殉节随夫而去,堪为烈女,遂募捐为其树碑立传。 此后十数⽇,狄公全力以赴具结了钱牟一案,又理处了倪琦案中非属死罪的一应事宜。 钱牟的两名策士,夤缘攀附,桀⽝吠尧,本应问以流刑,施以黥墨,发配北州牢城,奈因堂上情愿招供,堂下又证实了百姓告发钱牟的许多罪行,各罚纹银五百两,以为购新鼓修鼓楼之资。其余手下众门人,为虎傅翼,欺庒百姓,各责笞二十开释。狄公又遗人将倪寿乾真正遗嘱转告了倪夫人,一旦京师来了批文,即召她进衙听候裁定。 狄公破了三大奇案,又将国门一场战扼杀于摇篮之中,本该轻松一阵,然他却仍忧心忡忡,喜怒无常,时而深闭固拒,师心自用,时而又晨三暮四,朝令夕改。洪参军不知主人心中还庒着何事。狄公却将心事深深蔵起,从不向外吐露一字。 一⽇早晨,街上铜锣声和杂沓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原来是二百官军应狄公之邀浩浩开进兰坊。为首的一名军官,英姿飒慡,昔时曾于北疆抗击番军,甚是骁勇。军官来到衙中行了戎礼,将一角公文呈上。狄公接过来拆开看了,原来是兵部的一纸军令,上面除写了派镇军驻守兰坊之外,还明示一县军机大权由县令狄仁杰与新任镇军共同执掌。 官军大营就设于钱牟旧宅,乔泰将军务割完毕,自回县衙。 官军进驻兰坊,狄公自是喜,然不到一⽇,复眉头紧锁,沉默寡。除为⽩兰送葬出过一次衙门以外,整⽇深居简出,埋头于琐碎衙务之中。 ⽩兰丧葬诸事均为吴峰办,棺椁考究自不必说,更有一连七⽇⽔陆道场,超度亡灵早脫苦海。葬礼亦十分隆重,共耗银三百余两,吴峰执意由他一人承担。⽩兰的悲剧使吴峰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戒了酒,为此,永舂店酒的掌柜与他吵了个面红耳⾚,邻里一带酒友则称他们与吴峰的一段旧情至此告终。吴峰将字画全部鬻去,于文庙旁赁了一间小舍住下,每⽇夙兴夜寐,目不窥园,惟去县衙看望方正才迈出大门一步。吴、方二人似乎已成忘年莫逆,谈自是投机⼊港,吴峰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一⽇午后,狄公于內衙书斋翻阅公文,洪参军进来,呈上一只大封套,禀道:“老爷,京师来的驿骑刚到,这份要恭请老爷寓目。” 狄公面露喜⾊,忙启开封套阅读,须臾阅毕,将公文折了,点点头,对洪参军说道:“此乃刑部大堂对处置倪琦谋反、丁虎国命案及李夫人拐骗杀人案的批文,乌尔金等人聚众闹事,有损汉胡亲善,经朝廷遣使臣与番王涉,亦将得到应有惩处。如此,⼲戈化为⽟帛,兰坊可保安宁。明⽇我就将此三案具结,此后,我便是一个自由自在的闲人了!” 狄公最后一句话,洪参军不明其意。狄公不等洪参军询问,便急急下令准备次⽇早堂事宜。 翌⽇寅牌时分,一衙书差人等均忙碌起来。衙门前火把齐明,众衙卒正借助火光打点槛车,只等将囚犯押往南城门外法场开刀问斩。尽管天⾊未明,大群百姓却早来到县衙门前,于衙门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延颈企⾜,你推我挤,争看新奇。一队巡骑由新任镇军卒领赶至县衙,将槛车团团围定。 黎明前半个时辰,一衙丁于衙门口将大圆鼓连擂三通,随之衙门大开,人群蜂涌进⼊大堂。 堂上堂下灯烛通明,狄公⾝着绿⾊官服,⾜踩皂履,头顶乌纱,肩披一条猩红缎带,摇曳出了內衙,走上⾼台,于公案后坐定。堂下肃静无哗,廊庑处看众一见端坐于公座之上的县令肩披红带,便知案犯定死无疑。 倪琦第一个被押上堂来,跪于公案前⽔青石板地上。老书办将批文呈于公案之上。狄公将蜡烛移近,⾼声宣道:“查案犯倪琦叛国谋反,罪大恶极,依《唐律》本应处以凌迟,千刀而死,然念其生⽗倪寿乾乃朝廷功臣,阀阅卓著,他本人又留下遗书,亲为逆子缓颊,故将凌迟免去,减为斩刑。为保护倪寿乾死后声光,倪琦人头免悬城门示众,其财产亦不予没收。” 倪琦听了宣判,面如死灰。 狄公将一份公事于堂役班头,说道:“案犯本人可阅生⽗遗文。” 方正将遗书于倪琦。倪琦低头读了,未言一字,还方正。二堂役上前将倪琦双手绑了,方正又将早已备下的⽩⾊法标揷于他背后。法标上大字写了案犯名字,罪行及所受刑罚,为倪寿乾名声计,特将案犯姓氏略去。 二堂役将倪琦押下堂会。狄公又宣布:“番王已遣其长子出使长安,对乌尔金等众犯在兰坊肇事作向朝廷赔礼谢罪,重申不负前约,永结盟好。朝廷宽大为怀,不咎既往,将乌尔金等六犯番王治罪。又对王子待以上宾之礼,邀游骊山华清池,杏园慈恩寺,城北⻩帝陵,六朝碑林宇等风景名胜。” 廊庑处看审众人立时呼起来。有人低声议论:“朝廷尽地主之谊,请番王子滞留长安,览帝都风光,我道实为将他扣押。有了番王子在京师当人质,便不怕番王翻悔,乌尔金等犯必遭严惩。”周围众人皆斥道:“你休得胡言!此乃我大唐圣上龙恩广布之举,番王感其诚,更要倍惩乌尔金诸犯。” 狄公惊堂木重重一击,喝道:“肃静!”众堂役亦忙喊堂威镇庒。 大堂中渐渐静了下来。狄公向班头一个示意,倪夫子⺟子被引到堂上。 狄公道:“倪夫人,你亡夫倪寿乾生前于宮中留下遗嘱,据此,倪门全部家产均由你⺟子继承。本县深信,倪珊有你抚养照惠,将来定能出息得与他生⽗一样,大有一番作为。” 倪夫人⺟子连连道谢,以表感之情。 二人退下堂去。书办又将一纸公文呈于狄公案前。狄公道:“本县现在宣读丁虎国命案批文。” “查了虎国将军⾝中暗器丧命,此暗器蔵于一笔管之中,笔管上刻有一书斋之名。然由此断定此暗器即为书斋主人所蔵,丁虎国将军便是为此人所害,此论不⾜为据,故丁虎国之溘逝乃以因事故意外死亡登记备案。” 洪参军卷公文之时对狄公耳语道:“批文中只提及一书斋,却未道明谁是书斋的主人。” 狄公点头,低声道:“上台分明是有意将倪寿乾的名字略去了。” 狄公又摔下一火签,二堂役随即将李夫人押上堂来。 李夫人于死牢中候审期间,死到临头的恐惧渐渐向她袭来。她面⾊憔悴,睁大一双眼睛只看狄公披于肩上的红带和公案边站立的行刑官。行刑官脸上毫无表情,肩扛一口明晃晃的斧子,另有两名副手各执钢刀、手锯、绳索侍立其后。李夫人见了这情势,早吓得魂飞魄散,腿两发酥,站立不住。二堂役将她按跪于案前。 狄公宣道:“犯妇李⻩氏昔⽇杀夫,今又拐骗民女,图谋不轨,进而杀人灭口,⾎债累累,犯下死罪,判处一个斩立决,先笞钢鞭二十,再枭首城门三⽇,以儆效尤。犯妇李⻩氏全部家产统归苦主方正所有,以作抚恤。” 李夫人闻判大声怪叫,一堂役将一方油纸膏药于她嘴上贴了。另二人反绑了她的双手,又于她⾝后揷了法标。 堂役将李夫人押下。观审众人正离堂而去,狄公惊堂木一拍,⾼声道:“本衙衙员听宣!”遂将方正等众人名字—一念了。众人不解其意,均齐齐立于公案之前。 狄公将众人环视一遍,说道:“方缉捕,你等众人与本县萍⽔相逢,危难之中与本县同舟共济,忠心耿耿,不辞辛劳,助本县度过了难关,本县十分感。如今妖气靖除,兰坊安澜,本县不负前言,你等众人愿去则去,愿留则留,各自从便。” 方正恭敬说道:“老爷襟怀无边,宽厚待人,我们这才虎口余生,两世为人。我等众人对老爷恩典自是铭诸肺腑,衷心感戴,我本人则更应如此,何忍离老爷而去?怎奈⽩兰于此城丧命,若我留下,常会触景生情,引起旧痛,不如早离此地,心中也省却许多烦恼。再者,京师中吴峰生⽗有一挚友,宅上正缺一名主事管家,吴峰已投书长安,意荐我担当此任。还有,吴峰已托媒前来说亲,许下诺言,只等来年舂闱龙虎榜上头名⾼中,便八台彩舆喜小女黑兰于归。鉴于上述诸因,我意早赴京师,也不负了吴峰一片美意。 “另请老爷恩准⽝子方虎留下。小儿虽木讷寡言,缺才少能,一时似难胜任衙务,然报恩之心尚有,当差亦会尽心。更有似老爷这等贤达县主,天下难寻,我将小儿托付于老爷,一颗心也就放下了。万望老爷开恩格外,将小儿收下。” 狄公听罢,开言道:“方缉捕休要如此说话,这些⽇来,你我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如今大功告成,我岂能过河拆桥,鸟尽弓蔵?你将方虎留下,我答应了。方缉捕,有道是乐极生悲,否极泰来。一起罪案最终引来两家喜庆临门,此可称之为塞翁失马,好事多磨。黑兰洞房花烛之夜,吉祥喜气定会将你心中愁云冲得一⼲二净。 “你决意离去,虽非我愿,也不強留。我自委他人补你之缺。本委你校尉之职,今你虽去,仍以此衔授之。自明⽇起,你可与新任缉捕将公务—一割,账房领了川资,与令媛早⽇打点起程。” 方正⽗子齐齐跪下,连连叩头谢恩。 三名衙卒称他们愿离现职,重旧业,其余众人则请留下,继续厕⾝公门。 狄公—一准了,宣布退堂。 衙门外人山人海。倪琦与李⻩氏早被锁⼊槛车,法标上名字与罪行一目了然。 衙门大开,狄公绿呢官轿在众衙员簇拥中离衙上了大街。左有马荣、洪亮,右有乔泰、陶甘,四骑并列而行。又有隶役衙卒手执牙仗,行于轿前轿后。再有衙丁四人,于最前鸣锣喝道,一队官军将槛车团团护定,断后而行。一行浩浩向南城门方向缓缓而去,兰坊百姓则于轿仗后紧紧相随。轿仗经过石桥之时,荷花池中⽩虎塔已浴沐于晨曦之中。 法场位于南城门外,四周亦有栏杆相围。狄公于法场中下了官轿,镇军下马抱拳行戎礼拜揖。 镇军引狄公于夜间搭起的公案后坐定,又命众军卒于案前围成一个方块。行刑官将斧子揷于地上,卷了⾐袖,束紧带,复刑刀在手。两副手将二犯从槛车中牵出,按跪于法场央中。 行刑官于倪琦⾝旁站了,只等狄公一声令下,便开刀杀人。有顷,狄公⾼声喝道:“斩!”行刑官手起刀落,倪琦没哼出一声,一颗人头便滚落尘埃,鲜⾎从颈脖处噴出一尺多⾼。李夫人吓得昏死过去,圈外人群见此刑惨不忍睹,亦多有以菗掩面者。 行刑官提了人头举至狄公案前。狄公朱笔于额上打了一句,行刑官复将头提回与尸⾝碎块一并掷于一竹篚之中。 二副手将李⻩氏抬到一旁,燃香将她熏醒,又拖至法场央中。 行刑官手提竹节钢鞭走近李⻩氏。此鞭上有倒钩若⼲,只有在法场上才能见到,任凭凶犯⾝体何等壮实,不消十鞭就要丧命。李⻩氏一见此种刑鞭,吓得⾼呼饶命。然行刑官之职乃法场上执刑杀人,哪里会顾得李夫人哭喊呼叫。一副手打散李⻩氏云鬓,拢成一络揪于手中,将头拉向前倾。另一副手将她上衫剥去,复绑了双手。 狄公一声令下,行刑官⾼举右手,于李⻩氏后背猛菗一鞭,只听啪一声响,李⻩氏背上⽪⾁早已开裂,鲜⾎四处飞溅。若非副手牵牢长发,李⻩氏定被打个嘴啃⻩泥。 李⻩氏半⽇方过一口气来,怪叫不止。行刑官哪管她杀猪般嚎叫,又连菗五鞭,李⻩氏脊梁骨露了出来,背上⾎如泉涌,又一次昏死过去。 狄公抬手命停止用刑。二副手复燃香熏鼻,李⻩氏半⽇方醒,二人又将她拖起跪于地上。行刑官⾼举斧头,立于一旁,狄公斩字刚一出口,他手中刑刀便咔嚓一声砍将下来,李⻩氏人头应声落地。 狄公照样朱笔勾画了前额,行刑官将人头亦掷于篚中,命副手带回悬于南城门之上。 狄公离开公座,打轿回衙。此时,一轮红⽇刚从东方天际冉冉升起。狄公的官轿于城隍庙前停下,镇军骑马亦同时到达。二人于城隍面前焚香膜拜,将城中罪案及正法凶⾝一节禀告菩萨。禀毕,二人于庙院中稽首对揖,各回公廨。 狄公回到县衙,径去內衙书斋稍息。喝了一盅浓茶,对洪参军说道:“洪参军,你且去膳房用餐,餐毕我们还要备文将执刑细末禀呈上台官府。” 洪亮出了內衙,见乔泰、马荣、陶甘三人正立于大院一角说长论短,便上前细听。原来是马荣在埋怨黑兰忘恩负义,说道:“我娶黑兰本属理所当然。那⽇山中遭遇,她险些一刀结果了我命。她⾝陷李⻩氏家中,正要成刀下冤鬼,是我及时赶到,她这才拣了一条小命。你们说,这不是有缘么?还有,她在李家娇声叫我马荣哥…” 乔泰打断他的话,说道:“马贤弟休要心生烦恼,依愚兄之见,黑兰嫁于他人倒是你的造化。那黑辣子一向灵利齿,轻口薄⾆,若讨了她,你耳边今生休想清静。” 马荣以手加额,恍然大悟,说道:“你一句话倒提醒了我!如此,我就将吐尔贝买下,她丰盈壮实,脾又好,更不会讲汉话,讨了她何愁家中不宁?” 陶甘头摇道:“不然,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照我看来,用不了一月两句,那胡女学会了汉话,你耳同样不得清静。” 马荣不以为然,说道:“今晚我就去北寮寻她。你不妨与我同往,那里多有贤淑媛女,自然任你挑选。” 乔泰紧了紧带,恼道:“你们三句话不离裙钗,难道竟腹中不饥?我看还是选家店酒饮上三盅,先解了渴饥才是正经!” 众皆点头称是,一同出衙门向市井走去。 狄公换了一⾝畋服,命马夫厩房中牵出良驹一匹,腾⾝而上,用围巾裹了口鼻,挥鞭上了大街。 街上百姓正对正法二犯议论不息,对坐骑之上坐了何人自然也就不予留心。狄公过了南城门,连加数鞭,舿下骏马便向南疾驰而去。众衙卒仍在清理法场,有的在拆除临时公案,有的往⾎污之上覆盖净沙。 狄公一马来到郊外旷野,方勒马缓行。秋天的清晨,金风送慡,⽟露生凉,然在这空气清新,四野阒寂的乡间,狄公仍是心绪不宁。每次法场上开刀杀人,狄公心中总不平静。勘案之时,他一向穷追猛打,从无姑宽,毫不手软,一旦⾎案勘破,案犯招认,却又总想将一切忘却⼲净。法场上恐怖、流⾎、忍残,这督刑监斩之职,他实在不愿充任。 鹤⾐先生万寿山中与他一席话使他心灰意冷,故辞官之念渐生,如今诸案俱结,此念也就益盛。心想不如早⽇弃官旋里,从此守着祖留薄田数顷,陋室几间,做诗撰文,作育子女,百事自便,岂不清安?人间美事如此之多,却何苦心中总是装着凶残。琊恶与罪孽?朝中能员更仆难数,兰坊县主之缺自会有人补替。他早想重温经史子集,撰写经典注疏,以飨万民。如今方四十出头,精力正旺,致仕后不正可伏案发奋,了此夙愿,同样报效家国? 然狄公又踌躇未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受于庙堂,效命于君王,乃民牧之本。若是満朝⾼官胥吏均如此洁⾝自好,优游林下,社稷又将如何?再者,目下儿郞年纪尚幼,开示他们有朝一⽇出仕为官,尽忠报国,难道不正是他为⽗之责么?想到此,又连连头摇,解心中疑难,答案须从鹤⾐先生草堂中那幅单条上去寻: 天龙升空成仙果 地螾掘土亦长生 自那⽇山中拜见鹤⾐先生,狄公对这帧条幅可谓靡⽇不思。他长叹一声,马上加了一鞭,到底何去何从,尚须鹤⾐先生觌面指点。 狄公来到万寿山山脚,甩镫下马。路边一农人正于田间锄禾,狄公将坐骑请他看了。正上山,却见一樵人沿羊肠小道下得山来。樵人原为一老翁,面如树⽪,手若⼲柴。行至狄公面前,放下柴薪,拭去额上细汗,向狄公扫了一眼,开言道:“敢问先生意何往?” 狄公答道:“老丈既问,不妨相告,此去山中拜见鹤⾐先生。” 老翁慢慢头摇,说道:“先生请回,鹤⾐先生恐是寻不着了。四⽇前小老打他门前走过,见雨摧百花,风残门,⼊去一看,方知屋中无人。从此,小老便将⼲柴存放于內。” 狄公闻言,顿觉孤寂。 农人一旁听了,将马缰回狄公,说道:“先生,既如此,也省却你翻山越岭许多辛苦。” 狄公也不理会,问樵夫:“鹤⾐先生到底怎么样了?山中可曾见着他尸体?” 老翁诡秘一笑,头摇答道:“先生,似这等隐逸仙翁,岂能像你我这尘世之人一样老死于户牖之下?他们本来就不是⾁骨凡胎,终时自然象天龙一样揷翅飞升碧空天界,留得⾝后一片空空!”老翁复背起⼲柴,慢步蹀躞①而去。 狄公听罢,心中一亮,原来答案却在这里!对农人微微一笑道:“不错,我洵属此尘世之人,我要一如既往象地螾②一样埋头土中,掘进不止。” 狄公一⾝轻松,踩蹬跳进鞍座,扬鞭策马回城。 注释: ①蹀躞:读作‘蝶谢’,小步走路的样子。 ②螾:读‘引’,蚯蚓。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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