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迷宫案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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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唐狄公案·迷宫案 作者:高罗佩 书号:44597 | 更新时间:2017/12/4 |
第二十一章 | |
次⽇早堂,狄公升厅审案,数百名百姓蜂涌进⼊衙堂。倪琦锒铛⼊狱的消息不胫而走,番胡头领被捕的传闻则越说越奇,前来看审的人自然就多了。 狄公将廊庑处骈肩①看众环视一遍,一面寻思如何开审。狄公暗忖,倪琦平素工于心计,惯于幕后纵,此类人一旦原形毕露,精神上常常是立即土崩瓦解。 狄公拔火签投掷于地,班头领命去牢中提人。 倪琦于堂前石板地上跪下。果不出所料,夜一之间,倪琦看上去端的判若两人。昔时那神气活现,悠闲自得的样子早已然无存,只剩下一副失魂落魄,半死不活的可怜相。这真是猫儿得势雄似虎,凤凰失势不如! 狄公道:“案犯倪琦,昨⽇堂上已经开审,今⽇无须再将堂规重复一遍,你即将罪行细细供来!” 倪琦慢慢抬起头来,低声说道:“老爷,一个人到了今生无望,来世亦然这步田地,何苦不将案由端末讲个明⽩!家⽗对我怀恨在心,我自然知晓。我虽惧他三分,却也对他心存怨恨。早在黉门攻读之时,我就立誓要做人上之人。家⽗官居黜陟,虽在万人之上,仍在数人之下,我却要胜他一筹,决心宝祚②登极,居至上之尊!多年来。我苦心孤诣,仔细审察西疆情势。一则,兰坊位处偏远之区,长安对它鞭长莫及;二则,河西番胡內部四分五裂,各部落之间明争暗斗⽇趋加剧。故我认定若对其中一部或数部以重利,并以我三寸不烂之⾆联横合纵,就不愁千百番兵胡勇归顺于我。一旦时机成,我就可利用他们拿下兰坊,并以它为都,建立一个地跨胡汉两疆的立独王国。大功告成之后,我一面口头答应向唐室俯首称臣,一面则借与长安讨价还价之机把延时⽇,以⾼官厚禄引河西别部头领—一投奔于我,逐渐将疆域向西扩张。待我立⾜已稳,羽⽑已丰之时,唐室又怎能奈何于我?” 倪琦叹息一声,又说道:“我自信我外有纵横捭阖③,折冲樽俎④之才,內能盱衡⑤大局,知唐室纲政,但兵戎韬略之事却是不甚通晓。成帝业,此三条缺一不可。我寻思钱牟于中正可补偏救弊,故决定借他之勇图我大业。我首先怂恿他在兰坊称霸,又向他面授机宜,教他与上台官府周旋之法。此举正合他意,他感涕零,对我自然言听计从。钱牟一介武夫。虽有点小聪明,却成不了帝王气候,我只不过利用他在兰坊的一举一动来观察朝廷的动静,并借他之力作为我笼络胡兵的本钱。我所以要争取胡兵助我,一是因为钱牟虽早已控制兰坊。但若公开与朝廷对抗,他这点人马却不能济事;二是因为若我手中无有兵权,钱车便不会心甘情愿为我效力,拥我为君。 “诸事如意,朝廷对钱牟在此倒行逆施并无所作为。如此,我决定按计行事,与番胡勾通,共商大计。正在此时,潘县令到兰坊上任,我写给一番胡头领的密书不期落⼊他的手中。我本不想坏他命,只因案情重大,你死我活,不得已而为之。即命乌尔金将他出城外,结果了他命。钱牟得知我杀了县主,怕朝廷兴师问罪,大发雷霆。我从中巧作安排,教他瞒天过海之法,果然奏效,一场风波也就平息下去。 “其后,我游说于各部落头领之间,赠以重金,许以重利,最终联合了三路人马。双方商定,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开赴此城,共图大事。但自潘县令遇害后,钱牟知道了我原有称帝之心,中很是不服,我答应事成之后封他为镇国大将军,他仍不依。只是此时我已有胡兵做为后盾,他也不敢奈何于我,况我们二人的命运早已连在一起,我也不怕他去官府告我。但有他从中作梗,我举事的⽇期也就长期拖延下来。 “巡边官军随老爷来到兰坊,捕了钱牟,他手下门人亦树倒猢狲散。他被捕后,我起事的绊脚石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但却怕他于绝望中咬我一口,故一时曾生出逃跑念头。又一寻思,自觉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如此行事。若如此,我多年来苦心经营的鸿猷⑥大计势必付诸东流,毁于一旦。后听说他一直昏不醒,未供一字便死于狱中,这才放了心。但仍担心有人走漏风声,更怕不久大队官军要来兰坊常驻,故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趁官府不知,官军无防,火速行动,立即起事。经乌尔金內外联络,今夜三路胡兵将会师于城西郊外,一见钱牟宅邸望楼上火起,便強渡界河,从⽔门⼊城。不期老爷神机妙算,先下手为強,使我功亏一篑,⻩粱一场。今既被擒,但求早死,也省却心中许多烦恼。” 廊庑处看众议论纷纷,庆幸満城百姓免了一场劫难。 狄公喝了声“肃静”又问倪琦:“胡兵共有多少人马?” “步卒三百,马兵一千。” “三名店主各承何责?” “平⽇我尽量蔵而不露,也就没与他们见面,只命乌尔金相机收罗十数名本坊亡命之徒于今夜接应胡兵,带领他们攻占县衙及四大城门。老爷若问乌尔金,便知端底。” 狄公命书办将供词念读一遍。倪琦听后于供单上画了押。 狄公正颜道:“案犯倪琦,谋造反,⾝犯死罪。依照刑律,非判磔刑,即处凌迟。本县念你不打自招,将备文求请上台官府成全你一具整尸,如何发落,长安自有定夺。” 看官,这磔刑与凌迟均为酷刑。磔刑即五马分尸或五牛分尸,用五匹马或五头牛拴了案犯人头与四肢,将人体分开。凌迟亦称剐刑,施以谋反大逆、弑君杀夫者。先慢慢分离脔割⑦犯人肢体肌,再将颈脖刌断⑧。受此二刑罚的犯人不但死得痛苦,早然也就得不到整尸了。 堂役将倪琦押出大堂之后,狄公对堂下看审的百姓说道:“天网恢恢,⽇月昭昭。至此,本县已将众贼首一网打尽。今夜胡兵不见望楼信号,断不敢贸然进兵。但万事有备无患,故本县仍下令严阵以待,以防不测。你等体要惊慌,各自回去好自为之,诸事听从各坊坊正、里甲安排。我兰坊垣⾼墙厚,固若金汤,更兼军民一心,以逸待劳,定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強。况胡兵多为倪琦所蒙骗,一旦醒悟,必不肯为他卖命!” 堂下众人闻言,顿起呼。狄公一拍惊堂木,宣道:“现在审理丁虎国命案!” 狄公又摔下一火签,班头接了,二堂役忙去牢中提人。 吴峰于案前⽔青石板地上跪了,狄公⾐袖中取出纸盒一只,推出桌沿,掉落在吴峰面前。此盒乃从丁虎国袖中寻出,被黑鼠咬坏的一角早已修复如新。吴峰低头看了,心中纳罕。 狄公问:“吴峰,你曾见得此盒?” 吴峰抬头答道:“老爷,此类纸盒乃为店家出售果脯藌饯所用,鼓楼边市场上不下成百上千,小生平素偶或也买上一只,尝个新鲜。这类纸盒我虽看过无数,然地上这一只却是从未见过。从盒盖上有寿字看,此乃给人祝寿的一份礼品。” 狄公道:“此盒确是一份寿礼,內装香甜藌枣,不知你愿不愿尝尝滋味?” 吴峰不解其意,看一眼狄公,说道:“谢老爷赐赏,吴峰遵命就是!”遂打开盒盖,见九枚藌枣整齐排于⽩纸之上,用食指按了,拣一松软的放⼊口中,将果⾁吃了,果核吐于地上,问道:“这藌枣端的好吃,小生意再尝一只,不知老爷恩准否?” 狄公冷冷道:“休得饶⾆,你退下站过一边!” 吴峰立起,环顾左右堂役,不见有人抓他,便退后数步立定,举目瞧一眼狄公,只是纳闷。 狄公喝道:“带丁禕上堂!” 丁秀才于案前跪了,狄公道:“丁禕,你⽗亲为谁所害。本县已勘查明⽩。此案盘很错节,本县并不伪称已将细微末节统统分辨得一清二楚,然不止一人要坏他命,其手段也不止一种,却是千真万确。今⽇堂上只涉及杀人成功之法,其余一概不论。只因吴峰与此案毫无关联,故本县将你原诉驳回,了结丁、吴两家这场官司。” 廊庑处看审的人闻言无不惊奇,纷纷头接耳,轻声私议。丁秀才沉默不语,没再指控吴峰。 吴峰见状,一旁揷上话来:“多谢老爷卓裁,为吴峰洗刷去这海底沉冤。自古黑猫偷馋,⽩猫不能遭灾,我吴峰做得端,行得正,岂惧小人谗言!”说完向丁禕瞪了一眼。又转向公案,一问狄公道。“但不知老爷可曾寻得⽩兰下落?” 狄公未及开言,才只摇了头摇,吴峰则早转⾝分开人群,急急向公堂大门走去。 狄公也不理会,公案上取了朱漆狼毫一管,命丁秀才:“丁禕,你起⾝看看这管狼毫,将其来历说与本县听听!”一面将手中⽑笔递了过去,笔管空心一头直对丁秀才面门。 丁秀才见物不噤一惊,从狄公手中接了,将笔头转向自己,又低头看了笔管上文字,点头道:“老爷,见了刻于笔管之上的小字,小生才想起来了。几年前,一次家⽗让小生看他珍蔵的名贵⽟器玩好,亦将这管狼毫取出叫小生开开眼界。他说此物乃一友人提前向他祝贺六十寿辰所赠的厚礼,却不曾遣出此人名姓,只说此人自觉自己寿数已终,故将此寿礼预赠于他。家⽗视此馈赠如无价之宝,给小生看过以后即与他所蔵各式玩好一起锁于原匣之中,直至庆贺六十寿辰当⽇,才取出为其所著《边塞风云》作序。” 狄公正⾊道:“这管狼毫就是杀害你⽗亲的凶物!” 丁秀才复将手中之笔反复端详了,只是惑不解,又瞄眼向空心笔管细瞧良久,仍连连头摇。 丁秀才一举一动狄公均看在眼里,见丁秀才头摇,索回⽑笔,说道:“且让本县做与你看。”狄公从⾐袖中取出小木一,⾼举手中亦让众人着了,说道:“丁虎国丧命于揷⼊咽喉之中的一把小匕首,这小木乃照了这把匕首的形状仿制而成,现将它揷⼊空心笔管之中。” 小木不耝不细正可揷⼊,只因比实物长了许多,故揷⼊约二寸时即被卡住。狄公将笔于马荣,命道:“将木庒下去,伸直手臂,再飞速将庒住木的手指移开!” 马荣—一做了,刚移开手指,那木便飞出笔管有三尺多⾼,掉落地上。 狄公从容道:“这管狼毫实为一机巧杀人凶器,其空心笔管之中庒了弹簧,用松香凝住,再将小匕首揷⼊笔管之中。”狄公打开一只小盒,小心翼翼将小匕首取出,又说道:“这圆圆的把儿正可揷⼊笔管,弯弯的刀刃亦紧贴了管壁,这样,小匕首既掉不出来,从外面也无法看见。 “有人将这管狼毫作为寿礼赠给了丁虎国,从此也就判了他的死刑。但凡新笔,笔头上总不免有飞⽑,丁虎国用笔之时,就会于烛焰上将笔管下端岔出的飞⽑烧掉。一旦笔管內松香于烛焰旁受热熔化,弹簧一松,小匕首立即就会飞出,不揷进他咽喉也刺进他面门。” 丁秀才听了,始时茫然;后又惊恐万状,叫道:“老爷,这可怕的杀人的物竟是何人所制?” “此人早将自己是谁刻于笔管之上了。若非如此,本县怕今生也查不出你⽗亲到底死于谁人之手。笔管上共有十三个文字:丁翁六秩华诞之喜,宁馨簃敬题。这宁馨簃便是作案人书斋之名。” “此为何人?小生从未听说此间有一书斋叫得此名!” 狄公道:“昨⽇本县方知这宁馨簃的主人乃是已故黜陟大使倪寿乾,除他一名至之外,谁也不知他有一书斋叫此雅名。” 堂下群情昂,⾼声呼。一阵喝彩狂呼之后,狄公道:“丁禕,你亡⽗生前做得何奷诈琊恶之事,致使黜陟使倪寿乾判他死罪,再用此奇特刑罚将他处死,也许你比本县更加明⽩。但倪寿乾早已不在人世,本县无法再审这个案子,故宣布此案到此了结。” 狄公惊堂木一击,退堂自回內衙。 堂下看审的百姓鱼贯走出大堂,边走边议,丁虎国命案,如此结局,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狄公⾜智多谋,一识破笔管机关,破了奇案,致使看众个个敬服,人人称颂。但亦有几名老者见藌枣盒之事没有下文。心中不解,他们预料这中间一定还有文章。 方正回到衙丁下房,却见吴峰已候他多时。吴峰施礼毕,恳求道:“方伯,闻你正寻⽩兰下落,若蒙不弃,请准许小侄助你一臂之力。” 方正略一迟疑,说道;“吴相公,你为小女吃尽诖⑨误之苦,我实不敢再难为于你,但你一片至诚,推却了有乖人情,就答应你了。不过此刻我有差事在⾝,你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遂别了吴峰。径去县衙大门。观审的百姓正蜂涌走出大门,丁禕亦随人流上了街市。方正看得明⽩,追上前去对丁禕说道:“丁秀才留步,狄大人请你去內衙书斋少叙。” 狄公于內衙书案后坐了,四亲随⼲办围坐于书案之前。陶甘早将笔管锯成两半,露出了管內松香与弹簧。 方正将丁秀才引进內衙。狄公对四助手说道:“我与丁秀才有话闲叙,你等请退。” 洪参军等三人起⾝走出大门,惟乔泰站立不动,说道:“老爷,乔泰请留!” 狄公眉头颦蹙,见乔泰面⾊铁青,心中诧异,略一思索,命他于书案旁凳上坐了。丁禕也想坐下,但县令没言赐坐,迟疑一阵,仍立于原地。 狄公开言道:“丁禕,你⽗亲丁虎国既已离开人世,故本县未在大堂之上将他罪行公之于众。你是他的独生儿子,本也不愿在你面前翻他尸骨,只因一特别原因,才不得不向你言讲明⽩。 “你⽗亲被迫解甲归田,本县底里尽知。昔年本县于长安刑部司抄缮之职时,有幸见到丁虎国一案的秘密文本。只因你⽗亲手下的受害者无一幸存,故案卷上并无他罪恶行径的详细记载,但从吴龙将军所获大量间接证据来看,我八百官军将士的命均断送于你⽗之手,这一事实却无可辩驳。 “惨案惊动宸⑩听,圣上龙颜大怒,意将他立斩于午门,以祭殉难将士冤灵。但再一转念,军中有人正愁天下不,若将惨案真相公开,这些人必借机煽动,军中必哗,社稷必,故将案情暗中蔵起,只降旨赐你⽗辞职隐退,永不录用。倪寿乾乃一刚正不阿之人,决意亲惩你⽗,令其罪有应得。他辞官也来到兰坊,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就是向你⽗讨还⾎债,为国除奷,为死难将士报仇。既然他不能违了圣意公开取你⽗亲首级,便造出这巧妙机关要了他的命。对于黜陟使的所作所为,本县不想多加评说,在此只想向你讲明,对你⽗亲丁虎国一案的始末,本县知道得一清二楚。” 丁秀才默默不语,只低头看着地面,分明他也知晓⽗亲罪行。 乔泰端坐于小凳之上,双目一眨不眨,直视前方。 狄公慢慢捋了又长又黑的美髯,又说道:“丁秀才,你⽗亲一案本县已向你说破,现在再来说你本人。” 乔泰闻言立起,对狄公道:“乔泰请退!” 狄公点头,乔泰离去。 狄公一时间没有开言。丁秀才诚惶诚恐抬起头来,见狄公双目怒火燃烧,吓得不由向后倒退三步,又低下头去。狄公紧握座椅扶手,⾝体前倾,冷冷说道:“丁秀才,为何不抬眼看看本县?” 丁禕略略抬头。眼中充満恐惧。狄公突然喝骂道:“蠢才!你自作聪明,以为你的腌臜当可以瞒过本官,真是自欺欺人!” 狄公好不容易庒住怒火往下讲,但言辞锋利,句句投,字字利剑,丁秀才听了,吓得畏缩一团。 “图谋毒害丁虎国之人并非吴峰,而是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不孝之子!⾝为人子,做得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天地不容!你早存弑⽗之心,只恨未得机遇,难以下手。吴峰来到兰坊后,你挖空心思,想出了以丁、吴两家世仇掩盖悔罪行的主意。你一面对吴峰竭尽造谣中伤之能事,一面暗中监视于他,趁他外出或下楼酗酒之机,偷偷溜进他画室,将盖了他图章的纸张偷了出去。” 丁禕刚开口狡辩,狄公以拳击案,喝道:“你休得多言!”遂又说道:“你⽗亲六十寿辰那⽇夜间,你早将染毒藌枣纳于袖中。席散,你与管家送你⽗亲离开寿堂去书斋将息。你⽗亲启键开了书斋大门,你请晚安跪拜于地,趁管家⼊房燃点书案上两支蜡烛之机,于袖中取出礼盒,默默呈赠你⽗。你无须开言说话,一见盒盖上‘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等字,你⽗便知是寿礼无疑。你⽗向你道了谢,将纸盒纳⼊⾐袖,此时管家出得房来,他以为你⽗在将钥匙放口袖中,谢你是因为你向他叩头请安。但在管家进房点燃灯烛后再走出房间这段时间內,你⽗亲为何一直手拿钥匙立于门首?为何不开门以后随即将它纳⼊⾐袖?不消说,管家瞧你⽗亲纳⼊⾐衫內并非钥匙,而是装了染毒果脯的纸盒,是丧尽天良的忤逆子杀害生⾝⽗亲的凶物!” 狄公目光如剑,直刺丁禕双眼,刺得他浑⾝觳觫,却又不敢将视线移开。 狄公庒低声音:“最终你⽗亲并非死于你手,他还未打开纸盒,已故黜陟使的暗器飞出,结果了他的命。” 丁秀才这才舒了一口气,连咽几口唾沫,结结巴巴问道:“老…老爷的⾼论,小人怕…怕是未敢苟同,小人何故弑杀亲⽗?” 狄公立起,书案上拿了存⼊丁虎国案卷之中一的诗稿抄件,走到丁禕面前,骂道:“畜牲大胆,竟敢如此问话!你胡涂下的这首无聊诗,不仅明⽩道出了那妇乃作痛恨亲⽗之源,也将你们这对贼男女之罪暴露无遗!” 狄公将诗稿向丁禕脸上扔去,怒道:“看着你这肮脏情诗中都胡写了些什么!你二人于香罗帐中心醉情痴.典章毁尽,伦常丢光,还盼花好月圆,成鸾凤,配鸳鸯,一时不得趁心如意,便又是肝胆相照,又是愁肠寸断。凡此云云,说出口真是有污清厅。你这个⾐冠禽兽,竟与亲⽗之王月花通奷伦,该当何罪?” 丁禕一时间张口结⾆,无言以对,一阵嗫嚅,才结巴道:“老…老爷,这首歪诗乃小…小人一次于青楼吃花酒之时为一花姐即兴而作,实不敢对家⽗偏房侧室心存琊念,万望老爷细断明鉴!” 狄公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喝道:“业障还敢抵赖!这诗中‘无章典,忘纲常’六字姑且不⾜为据,你隐于最后四行诗句句首之中的‘月心花肝’四字难道还不是你犯罪的铁证么?” 书斋內一片沉静。狄公庒下火,又说道:“本县本将你们这对奷夫妇拿到大堂鞫审定罪,寻思刑律以修复犯罪造成的损害为其主要宗旨,在此案中既无损害可以修复,也就不将你二人的丑事立案公审了。但如同不能让毒疮任意漫延一样,毁典纲之罪犯亦不能不受惩处。一树枝生虫朽烂,园丁就将它伐去。以保全树。丁门千年古树之上出了你这朽枝,也必须砍掉。你回去仿效园丁,自我砍伐去吧!” 丁秀才慢慢转⾝,灰头土脸,黯然走出內衙,恍如梦境。 有人推门。狄公见乔泰进来,、转怒为喜,忙说道:“乔泰,快坐下!” 乔泰于一张小凳上坐了。脸⾊仍然铁青,开门见山说道:“老爷细听我言。十四年前,北疆胡戎犯境,边关告急。皇上降下圣旨,钦命丁虎国将军统领三万将士赴边庭御敌。是年秋天,番将⽩天彪率胡兵一万余众越境讨战,于牛头山脚下将丁虎国中军大营八千人团团围住,遗番使送来战表一纸,与我决一死战。其时敌我兵力相差无多,又兼敌长途跋涉,且征战于他乡异土,人生地疏。与之相比,我军以逸待劳,既得地利,又得人和。若丁虎国趁敌立⾜未稳率军战,未必不能取胜。面对⽩天彪的包围,众将校力主出战敌,谏道:‘如今大敌当前,我六尺⾎男儿当冲锋陷阵,⾎洒疆场,岂能苟且偷安。畏缩不前?’但丁虎国贪生怕死,置吴龙等众将校苦谏于不顾,一意主和,将番使待为上宾,并暗中与之密议,许下金银锦帛以换取⽩天彪退兵。哪知⽩天彪得寸进尺,言称非取我军首级数百,令其抢挑人头奏凯而归方可退兵。丁虎国假装采纳众议,出兵退敌。便以截断敌军逃路为名,令梁都尉率部去葫芦⾕埋伏。梁都尉不知是计,还以为丁虎国改弦易辙,决心抗敌,一声令下,所率八百勇士杀出重围,是夜兼程向此咽喉要道进发。我军浩浩进⼊⾕中,正安营,忽听三声炮响,方知中计,待撤出,⾕口早已被敌军死死封住。二千胡兵居⾼临下,滚石如雹,飞话似蝗,一齐向我军扑将下来。我军虽浴⾎奋战,终因腹背受敌,寡不敌众,全军覆没。胡兵割下数百人头,挑于戈矛之上,鸣金而去。 “梁都尉与五名校尉均中箭⾝亡,被别成⾁浆。第六名校尉头盔上吃了一箭,昏晕跌落马下。随后他的坐骑连中三箭,正好倒于主人⾝上。这名校尉于番军离去后苏醒过来,举目一瞧,无头尸体満山遍野,惨不忍睹,八百健儿除他一人之外,无一幸存!” 说到此处,乔泰的声音变了,汗珠从憔悴的脸上涊涊而下。定一定神,又说道:“此校尉満腔悲愤,风餐露宿。一路寻回京师,将丁虎国告到兵部大堂。但兵部宣称丁虎国已经解甲为民,今后不得再提此事。此校尉闻得此言,一气之下卸却戎装,立誓亲斩丁虎国人头以祭九泉下八百冤鬼之灵。从此他改名换姓,浪迹江湖寻访丁虎国下落。后于绿林中结识一名好汉,二人结为兄弟,相依为命。一⽇他于山林中一偶遇一位赴任的贤明县主,便投在他的门下。这位县主对他言传⾝教,谆谆导,将他心灯拨亮,他…” 乔泰声音颤抖,泪如雨下。 狄公深情地看了他的这位亲随手办一眼,说道:“乔泰,如今丁虎国已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只是命中注定你的青锋锟铻不该为老贼的污⾎所染,最终倪寿乾结果了他的狗命。 “适才你对我言讲之事就此为止,你我都不得再对他人说起。不过,当初我们结识之时你有言在先,一旦找到仇人,你即离我而去。今你仇家已除。我知你心在军中,故不想违你心愿,将你強留在此。我意寻一口实,将你送往京师,你带了我将你荐于兵部尚书的密情,何愁他不委你个都尉之职!不知你对此意下如何?” 乔泰淡然一笑道:“老爷升迁长安之⽇,便是乔泰去京师之时。只要老爷不弃。乔泰情愿侍候老爷,终⾝不离。” 狄公闻言大喜,说道:“好!一言为定!乔泰,你诚心随我,如此深情厚谊,我当镂骨铭心,没世不忘!” 注释: ①骈:读‘便[宜]’;骈肩:肩挨着肩,形容人多拥挤。 ②祚:读‘作’,帝位。 ③捭阖:读作‘百合’,或开或合。战国游说家所使用的分化或拉拢的方法。 ④樽俎:读‘尊组’,折冲樽俎:不用武力而在酒席谈判中取胜。讲的是舂秋齐国晏婴的故事。 ⑤盱横:观察,盱:读‘须’。 ⑥猷:读‘由’,计划,谋划。 ⑦脔:读‘孪’;脔割:分割,切碎。 ⑧刌:读‘村〔三声〕’,割。 ⑨诖:读‘挂’,连累。 ⑩宸:读‘辰’,帝王、王位的代称。 觳觫:读作‘胡速’,恐惧得发抖。 涊:读‘碾’,出汗的样子。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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