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门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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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窄门  作者:安德烈·纪德 书号:44587 更新时间:2017/12/4 
第一章
  我这里讲的一段经历,别人可能会写成一部书,而我倾尽全力去度过,耗掉了自己的特质,就只能极其简单地记下我的回忆。这些往事有时显得支离破碎,但我绝不想虚构点儿什么来补缀或通连:气力花在涂饰上,反而会妨害我讲述时所期望得到的最后的乐趣。

  丧⽗那年我还不満十二岁,⺟亲觉得在⽗亲生前行医的勒阿弗尔已无牵挂,便决定带我住到巴黎,好让我以更优异的成绩完成学业。她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租了一小套房间,弗洛拉·阿什布通‮姐小‬也搬来同住。这位‮姐小‬没有家人了,她当初是我⺟亲的小学教师,后来陪伴我⺟亲,不久二人就成了好朋友。我就一直生活在这两个女人中间,她们的神情都同样温柔而忧伤,在我的眼中只能穿着丧服。且说有一天,想来该是我⽗亲去世很久了,我看见⺟亲的便帽上的饰带由黑⾊换成淡紫⾊,便惊讶地嚷了一句:

  “噢!妈妈!你戴这颜⾊太难看了!”

  第二天,她又换上了黑饰带。

  我的体格单弱。⺟亲和阿什布通‮姐小‬百般呵护,生怕我累着,幸亏我确实喜学习,她们才没有把我培养成个小懒蛋。一到气候宜人的季节,她们便认为我脸⾊变得苍⽩,应当离开城市,因而一进⼊六月中旬,我们就动⾝,前往勒阿弗尔郊区的封格斯马尔田庄:舅⽗布科兰住在那里,每年夏天都接待我们。

  布科兰家的花园不很大,也不很美观,比起诺曼底其他花园,并没有什么特⾊;房子是⽩⾊三层小楼,类似上个世纪许多乡居农舍。小楼坐西朝东,对着花园,前后两面各开了二十来扇大窗户,两侧则是死墙。窗户镶着小方块玻璃,有些是新换的,显得特别明亮,而四周的旧玻璃却呈现黯淡的绿⾊。有些玻璃还有瑕疵,我们长辈称之“气泡”;隔着玻璃看,树木歪七扭八,邮递员经过,⾝子会突然隆起个大包。

  花园呈长方形,四周砌了围墙。房子前面,一片相当大的草坪由绿荫遮着,周围有一条砂石小路。这一侧的围墙矮下来,能望见围着花园的田庄大院,能望见大院的边界,按当地规矩的一条山⽑榉林荫道。

  小楼背向的西面,花园则更加宽展。靠南墙有一条‮径花‬,由墙下葡萄牙月桂树和几棵大树的厚厚屏障遮护,受不着海风的侵袭。沿北墙也有一条‮径花‬,隐没在茂密的树丛里;我的表姐妹管它叫“黑⾊小道”一到⻩昏就不敢贸然走过去。顺着两条小径走下几个台阶,便到了花园的延续部分菜园了。菜园边上的那堵围墙开了一个小暗门,墙外有一片矮树林,正是左右两边的山⽑榉林荫路的汇点。站在西面的台阶上,目光越过矮树林,能望见那片⾼地,欣赏⾼地上长的庄稼。目光再移向天边,还望见不太远处小村子的教堂,在暮晚风清的时候,还能望见村子几户人家的炊烟。

  在晴朗的夏⽇⻩昏,我们吃过饭,便到“下花园”去,出了小暗门,走到能够俯瞰周围的一段⾼起的林荫路。到了那里,我舅⽗。⺟亲和阿什布通‮姐小‬,便在废弃的泥炭岩矿场的草棚旁边坐下。在我们眼前,小山⾕雾气弥漫,稍远的树林上空染成金⻩⾊。继而,暮⾊渐浓,我们在花园里还流连不返。舅⺟几乎从不和我们出去散步,我们每次回来,总能看见她呆在客厅里…对我们几个孩子来说,晚上的活动就到此为止;不过,我们回到卧室还往往看书,过了一阵就听见大人们也上楼休息了。

  一天的时光,除了去花园之外,我们就在“学习室”里度过。这间屋原是舅舅的书房,摆了几张课桌就行了。我和表弟罗贝尔并排坐着学习,朱丽叶和阿莉莎坐在我们后面。阿莉莎比我大两岁,朱丽叶比我小一岁;我们四人当中,数罗贝尔年龄最小。

  我打算在这里写的,并不是我最初的记忆,但是惟有这些记忆同这个故事相关连。可以说,这个故事确是在⽗亲去世那年开始的。我天生敏感,再受到我们服丧的強烈刺,即或不是由于我自己的哀伤,至少是目睹⺟亲的哀伤所受的強烈刺,也许就容易产生新的情:我小小年纪就成了。那年我们又去封格斯马尔田庄时,我看朱丽叶和罗贝尔就觉得更小了,而又见到阿莉莎就猛然明⽩,我们二人不再是孩子了。

  不错,正是⽗亲去世的那年;我们刚到田庄时,⺟亲同阿什布通‮姐小‬的一次谈话证实我没有记错。她正同女友在屋里说话,我不意闯了进去,听见她们在谈论我的舅⺟:⺟亲特别气愤,说舅⺟没有服丧或者已经脫下丧服。(老实说,布科兰舅⺟⾝穿黑⾐裙,同⺟亲穿浅⾊⾐裙一样,我都觉得难以想像)。我还记得,我们到达的那天,吕茜尔·布科兰穿着一件薄纱⾐裙。阿什布通‮姐小‬一贯是个和事婆,她极力劝解我⺟亲,还战战兢兢地表明:

  “不管怎么说,⽩⾊也是服丧嘛。”

  “那她搭在肩上的红纱巾呢,您也称为‘丧服’吗?弗洛拉,您另u气找啦!”我⺟亲嚷道。

  只有在放假那几个月,我才能见到舅⺟,无疑是夏天炎热的缘故,我见她总穿着开得很低的薄薄的衬衫。我⺟亲看不惯她披着火红的纱巾,见她袒露臂尤为气愤。

  吕茜尔·布科兰长得非常漂亮。我保存她的一小幅画像,就能看出她当年的美貌:她显得特别年轻,简直就像她⾝边两个女儿的姐姐。她按照习惯的‮势姿‬侧⾝坐着,左手托着微倾的头,纤指挨近边俏⽪地弯曲。一副耝眼发网,兜住半泻在后颈上的那头鬈曲的浓发。衬衫大开领,露出一条宽松的‮丝黑‬绒带,吊着一副意大利镶嵌画饰物。‮丝黑‬绒带绾了一个飘动的大花结,一顶宽边软草帽由帽带挂在椅背上,这一切都给她平添了几分稚气。她的右手垂下去,拿着一本合拢的书。

  吕茜尔·布科兰是克里奥尔人①,她没见过,或者很早就失去了⽗⺟。我⺟亲后来告诉我,沃蒂埃牧师夫妇当时还未生子女,便收养了这个弃女或‮儿孤‬;不久,他们举家离开马尔提尼岛,带着孩子迁到勒阿弗尔,和布科兰家同住一个城市,两家人往便密切起来。我舅⽗当时在国外一家‮行银‬当职员,三年后才回家,一见到小吕茜尔便爱上她,立刻求婚,惹得他⽗⺟和我⺟亲十分伤心。那年吕茜尔十六岁。沃蒂埃太太收养她之后,却生了两个孩子,她发现养女的情⽇益古怪,便开始担心会影响亲生的子女;再说家庭收⼊也微薄…这些全是⺟亲告诉我的,她是要让我明⽩,沃蒂埃他们为什么欣然接受她兄弟的求婚。此外我推测,他们也开始特别为长成姑娘的吕茜尔担心了。我相当了解勒阿弗尔的社会风气,不难想像那里人会以什么态度对待这个十分人的姑娘。后来我认识了沃蒂埃牧师,觉得他为人和善,既勤谨又天真,毫无办法对付谋诡计,面对琊恶更是束手无策:这个大好人当时肯定陷⼊困境了。至于沃蒂埃太太,我就无从说起了:她生第四胎时因难产死了,而这个孩子与我年龄相仿,后来还成为我的好友。

  ①拉丁美洲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后人后裔,统称克里奥尔人。

  吕茜尔·布科兰极少进⼊我们的生活圈子:午饭过后,她才从卧室姗姗下来,又随即躺在长沙或吊上,直到傍晚才懒洋洋地站起来。她那额头时常搭一块手帕,仿佛要拭汗,其实一点晶莹的汗气也没有;那手帕非常精美,又散发出近似果香而非花香的一种芬芳,令我赞叹不已。她也时常从间的表链上,取出同其他小物件吊在一起的一面有光滑银盖的小镜子,照照自己,用手指在嘴上沾点唾润润眼角。她往往拿着一本书,但是书几乎总是合着,中间揷了一个角质书签。有人走近时,她也不会从遐想中收回心思看人一眼。从她那不经意或疲倦的手中,从沙发的扶手或从⾐裙的纹褶上,还往往掉下一方手帕,或者一本书,或者一朵花,或者书签。有一天——我这里讲的还是童年的记忆——我拾起书,发现是诗歌,不噤脸红了。

  吃罢晚饭,吕茜尔·布科兰并不到家人围坐的桌子旁,而是坐到钢琴前,得意地弹奏肖邦的慢板玛祖卡舞曲,有时节奏戛然中断,停在一个和音上…

  我在舅⺟跟前,总感到特别不自在,产生一种又爱慕又恐惧的感情动。也许本能在暗暗提醒我防备她;再者,我觉出她蔑视弗洛拉·阿什布通和我⺟亲,也觉出阿什布通‮姐小‬怕她,而我⺟亲不喜她。

  吕茜尔·布科兰,我不想再怨恨您了,还是暂且忘掉您造成了多大伤害…至少我要尽量心平气和地谈论您。

  不是这年夏天,就是第二年夏天——因为背景环境总是相同,我的记忆相重叠,有时就难免混淆——有一次,我进客厅找一本书,见她在里面,就想马上退出来,个料她却叫住我,而平时她对我好像视而不见:

  “⼲嘛急忙就走哇?杰罗姆!难道你见我就害怕吗?

  我只好走过去,而心却怦怦直跳;我尽量冲她微笑,把手伸给她。她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则‮摩抚‬我的脸蛋儿。

  “我可怜的孩子,你⺟亲给你穿得真不像样!…”

  她说着,就开始我穿着的大翻领⽔兵服。

  “⽔兵服的领口要大大地敞开!”

  她边说边扯掉⾐服上的一个纽扣。

  “喏!瞧瞧你这样是不是好看多啦!”

  她又拿起小镜子,让我的脸贴在她的脸上,还用⾚裸的手臂楼住我脖子,手探进我半敞开的⾐服里,笑着问我怕不怕庠,同时手还继续往下摸…我突然一跳,猛地挣开,⾐服都扯破了;我的脸火烧火燎,只听她嚷了一句:

  “呸!一个大傻冒!”

  我逃开了,一直跑到花园深处,在浇菜的小⽔池里浸手帕,捂在脑门儿上,接着又洗又,将脸蛋儿、脖子以及被这女人摸过的部位全擦洗一遍。

  有些⽇子,吕茜尔·布科兰就“犯病”而且突然发作,闹得全家⽝不宁。碰到这种情况,阿什布通‮姐小‬就赶紧领孩子去⼲别的事;然而,谁也捂不住,可怕的叫喊从卧室或客厅传来,传到孩子们的耳朵里。我舅⽗慌作一团,只听他在走廊里奔跑,一会儿找⽑巾,一会儿取花露⽔,一会儿又要乙醚。到吃饭的时候,舅⺟还不露面,舅⽗刚焦虑不安,样子老了许多。

  一次发病差不多过去之后,吕茜尔·布科兰就把孩子叫到⾝边,至少是罗贝尔和朱丽叶,从不叫阿莉莎。每逢这种可悲的⽇子,阿莉莎就闭门不出,⽗亲有时去看看她,因为⽗女俩时常谈心。

  舅⺟这样发作,也把仆人们吓坏了。有一天晚上,病情格外严重;当时我正在⺟亲的房间,听不大清客厅里发生的事情,只听厨娘在走廊里边跑边嚷:

  “快叫先生下来呀,可怜的太太要死啦!”

  我舅⽗当时正在楼上阿莉莎的房间,我⺟亲出去他。一刻钟之后,他们俩从敞着的窗前经过,没有注意我在屋里,⺟亲的话传到我耳中:

  “要我告诉你吗,朋友:这样闹,就是做戏给人看。”她还一字一顿重复好几遍:做一戏一给一人一看。

  这情况发生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亲去世有两年了。后来很久我没有再见到舅⺟。一个可悲的事件把全家搅得天翻地覆,而在这种结局之前不久还发生一件小事,促使我对吕茜尔·布科兰的复杂而模糊的感情,一下子转化为纯粹的仇恨了。不过,在讲述这些情况之前,我也该谈一谈我的表姐了。

  阿莉莎·布科兰长得很美,只是当时我还没有觉察到。别有一种魅力,而不是单纯的美貌昅引我留在她⾝边。自不待言,她长得很像她⺟亲,但是她的眼神却较然不同,因此很久以后,我才发现⺟女这种相似的长相。她那张脸我描绘不出了,五官轮廓,甚至连眼睛的颜⾊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微笑时已经呈现的近乎忧郁的神情,以及眼睛上方挑得特别⾼的两道弯眉:那种大弯眉的线条,我在哪儿也未见过…不,见也见过,是在但丁时期的一尊佛罗伦萨小雕像上,在我的想像中,贝雅特丽奇①小时候,自然也有这样⾼耸的弓眉。这种眉⽑给她的眼神乃至整个人,平添了一种又多虑探询又信赖的表情——是的,一种热烈探询的表情。她⾝上的每个部位,都完全化为疑问和期待…我会告诉您,这种探询如何抓住我,如何安排了我的生活。

  ①贝雅特丽奇:佛罗伦萨少女,是但丁在《神曲》中一个人物的创作原型。

  看上去,也许朱丽叶更漂亮,她⾝上焕发着健康和乐的神采;然而,比起姐姐的优雅深致未,她的美就显得外露,似乎谁都能一览无遗。至于我表弟罗贝尔,还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无非是个我这年龄的普通男孩。我同朱丽叶和罗贝尔在一起玩耍,同阿莉莎在一起却是谈。阿莉莎不怎么参加我们的游戏,不管我怎么往前追溯,她在我的记忆中总是那么严肃,一副微笑而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们俩谈什么呢?两个孩子在一起,又能谈什么呢?我很快就会向您说明;不过,我还是先讲完我舅⺟的事儿,免得以后再提及她了。

  那是⽗亲去世之后两年,我和⺟亲去勒阿弗尔过复活节,由于布科兰家在城里的住宅较小,我们没有去住,而是住到⺟亲的一位姐姐家。我姨妈家的房子宽敞,她名字叫普朗蒂埃,孀居多年,我难得见到她,也不怎么认识她的子女:他们比我大得多,情也差异很大。照勒阿弗尔的说法“普朗蒂埃公馆”并不在市內,而是坐落在俯临全城的人称“海滨”的半山上。布科兰家临近商业区。走一条陡峭的小路,能从一家很快到另一家,我每天上坡下坡要跑好几趟。

  且说那一天,我是在舅⽗家吃的午饭。饭后不大工夫,他就要出门;我陪他一直走到他的办公室,然后又上山去普朗蒂埃家找我⺟亲。到了那儿我才听说,⺟亲和姨妈出去了,直到晚饭时才能返回。于是,我立即又下山,回到我很少有机会闲逛的市区,走到因海雾而显得暗的港口,在码头上溜达一、两个小时。我突然萌生一种望,要出其不意,再去瞧瞧刚分手的阿莉莎…我跑步穿过市区,按响布科兰家的门铃,门一打开就往楼上冲,却被女仆拦住了:

  “别上楼,杰罗姆先生!别k楼:太太正犯病呢。”

  我却不予理睬:“我又不是来看舅妈的…”阿莉莎的房问在四楼。二楼是客厅和餐室,舅⺟的房间在三楼,里面有说话声。我必须从门口经过,而房门大敞着,从里边出一道光线,将楼道隔成明暗两部分。我怕被人瞧见,犹豫片刻,便闪⾝到暗处,一见房中的景象就惊呆了:窗帘全拉上了,两个枝形大烛台的蜡烛的光亮增添一种喜幸;舅⺟躺在屋子‮央中‬的长椅上,脚下有罗贝尔和朱丽叶,⾝后站着一个⾝穿中尉军服的陌生青年。今天看来,拉两个孩子在场实在恶劣,但当时我太天真,还觉得尽可放心呢。

  他们笑着注视那陌生人,听他以悠扬的声调反复说:

  “布科兰!布科兰!…我若是有一只绵羊,就肯定叫它布科

  我舅⺟格格大笑。我看见她递给那青年一支香烟,那青年点着烟,她接过来昅了几口,便扔到地上,那青年扑上去要拾起来,假装绊到一条披巾上,一下子跪倒在我舅⺟面前…这种做戏的场面很可笑,我趁机溜过去,没有让人瞧见。

  来到阿莉莎的房门口,我停了片刻,听见楼下的说笑声传上来。我敲了敲门,听听没有回应,大概是敲门声让楼下的说笑声盖住了。我便推了一下,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屋子已经很暗了,一时看不清阿莉莎在哪儿。原来她跪在头,背对着透进一缕落⽇余晖的窗子。我走近时,她扭过头来,但是没有站起⾝,只是咕哝一句:“噢!杰罗姆,你又回来⼲什么?”

  我俯下⾝去吻她,只见她泪流満面…

  这一刹那便决定了我的一生,至今回想起来,心里仍然惶惶。当时对于阿莉莎痛苦的缘由,我当然还不十分了解,但是已经強烈感到如此‮大巨‬的痛苦,这颗颤抖的幼小心灵,这个哭泣菗动的单弱⾝体,是本承受不了的。

  我站在始终跪着的阿莉莎⾝旁,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我心中刚刚萌发的情,只是把她的头紧紧搂在我口,嘴贴在她的额头上,以便倾注我的灵魂。我陶醉在爱情和怜悯之中,陶醉在情。献⾝和美德的混杂而模糊的萌动中,竭尽全力呼唤上帝,甘愿放弃自己的任何生活目标,要用一生来保护这个女孩子免遭恐惧、琊恶和生活的侵害。我心里充満祈祷,最后也跪下,让她躲进我的怀抱,还隐隐约约听她说道:“杰罗姆!他们没有瞧见你,对不对?噢!快点儿走吧!千万别让他们看到你。”

  继而,她的声音庒得更低:“杰罗姆,不要告诉任何人…可怜的爸爸还什么也不知道…”

  我对⺟亲只字未提;然而我也注意到,普朗蒂埃姨妈总和⺟亲嘀嘀咕咕,没完没了,两个女人神秘兮兮的样子,显得又匆急又难过,每次密谈见我靠近,就打发我走开:“孩子,到一边玩去!”这一切向我表明,布科兰的家庭私,她们并不是一无所知。

  我们刚回到巴黎,就接到要⺟亲回勒阿弗尔的电报:舅⺟私奔了。

  “同一个人跑的吗?”我问由⺟亲留下照看我的阿什布通‮姐小‬。

  “孩子,这事儿以后问你⺟亲吧,我回答不上什么来。”家里的这位老朋友说道;出了这种事,她也深感惊诧。

  过了两天,我们二人动⾝去见⺟亲。那是个星期六,第二天我就能在教堂见到表姐妹了,心思全放在这事上;我这孩子的头脑,特别看重我们重逢的这种圣化。归结底,我并不关心舅⺟的事儿,而且顾忌面子,我也绝不问⺟亲。

  那天早晨,小教堂里的人不多,沃蒂埃牧师显然是有意发挥宣讲基督的这句话:“你们尽力从这窄门进来吧。”

  阿莉莎隔着几个座位,坐在我前面,只能看见侧脸,我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就连笃诚地聆听的这些话语,也仿佛是通过她传给我的。舅⽗坐在⺟亲旁边哭泣。

  牧师先将这一节念了一遍:“你们尽力从这窄门进来吧,因为宽门和宽路通向地狱,进去的人很多;然而,窄门和窄路,却通向永生,只有少数人才找得到。”接着,他分段阐明这个主题,首先谈谈宽路…我神游体外,仿佛在梦中,又看见了舅⺟的房间,看见她躺在那里,笑嘻嘻的,那个英俊的军官也跟着一起笑…嘻笑、乐这个概念本⾝,也化为伤害和侮辱,仿佛变成罪恶的可恶的炫耀!…

  “进去的人很多。”沃蒂埃牧师又说道,接着便描绘起来;于是我看见一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人笑着,闹哄哄向前走去,拉成长长的队列,而我感到自己既不能也不愿济⾝其间,因为与他们同行,我每走一步都会远离阿莉莎。——牧师又回到这一节的开头,于是我又看见应当力求进去的那扇窄门。我在梦想中,看到的窄门好似一台轧机,我费力才挤进去,只觉创巨痛深,但也在其中预先尝到了天福的滋味。继而,这扇门又变成阿莉莎的房门,为了进去,我极力缩小⾝形,将⾝上的私心杂念统统排除掉…“因为窄路通向永生…”沃蒂埃牧师继续说道。于是,在一切苦行的尽头,在一切悲伤的尽头,我想像出并预见到另一种快乐,那种纯洁一而神秘的天使般的快乐,是我的心灵‮望渴‬已久的。我想像那种快乐犹如一首又尖厉又轻柔的小提琴曲,犹如一团要将我和阿莉莎的心烧成灰烬的烈焰。我们二人⾝上穿着《启示录》中所描述的⽩⾐①,眼睛注视着同一目标,手拉着手前进…童年的这种梦想,引人发笑又有什么关系!我原原本本复述出来,难免有模糊不清的地方,不能把感情表达得更准确,也只是措辞和形象不完整的缘故。

  ①见《圣经·启示录》,灵魂没有污点的人才能穿上圣洁的⽩⾐服。

  “只有少数人才找得到。”沃蒂埃牧师最后说道。他还解释如何才能找到窄门…“少数人”——也许我就是其中之一。

  布道快结束时,我的精神紧张到了极点,等礼拜一完,我就逃掉了,不打算看看表姐,而这是出了骄傲的心理,要考验自己的决心(决心我已经下了),认为只有立刻远远离去,才更能配得上她。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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