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 第五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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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呼兰河传  作者:萧红 书号:44545 更新时间:2017/12/2 
第五章1
  第五章

  一

  我玩的时候,除了在后花园里,有祖⽗陪着。其余的玩法,就只有我自己了。

  我自己在房檐下搭了个小布棚,玩着玩着就睡在那布棚里了。

  我家的窗子是可以摘下来的,摘下来直立着是立不住的,就靠着墙斜立着,正好立出一个小斜坡来,我称这小斜坡叫“小屋”我也常常睡到这小屋里边去了。

  我家満院子是蒿草,蒿草上飞着许多蜻蜒,那蜻蜒是为着红蓼花而来的。

  可是我偏偏喜捉它,捉累了就躺在蒿草里边睡着了。

  蒿草里边长着一丛一丛的天星星,好像山葡萄似的,是很好吃的。

  我在蒿草里边搜索着吃,吃困了,就睡在天星星秧子的旁边了。

  蒿草是很厚的,我躺在上边好像是我的褥子,蒿草是很⾼的,它给我遮着荫凉。

  有一天,我就正在蒿草里边做着梦,那是下午晚饭之前,太偏西的时候。大概我睡得不太着实,我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地方有不少的人讲着话,说说笑笑,似乎是很热闹。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听不清,只觉得在西南角上,或者是院里,或者是院外。到底是院里院外,那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是有几个人在一起嚷嚷着。

  我似睡非睡地听了一会就又听不见了。大概我已经睡着了。

  等我睡醒了,回到屋里去,老厨子第一个就告诉我:“老胡家的团圆媳妇来啦,你还不知道,快吃了饭去看吧!”

  老厨子今天特别忙,手里端着一盘⻩瓜菜往屋里走,因为跟我指手划脚地一讲话,差一点没把菜碟子掉在地上,只把⻩瓜丝打翻了。

  我一走进祖⽗的屋去,只有祖⽗一个人坐在饭桌前面,桌子上边的饭菜都摆好了,却没有人吃,⺟亲和⽗亲都没有来吃饭,有二伯也没有来吃饭。

  祖⽗一看见我,祖⽗就问我:“那团圆媳妇好不好?”

  大概祖⽗以为我是去看团圆媳妇回来的。我说我不知道,我在草棵里边吃天星星来的。

  祖⽗说:“你妈他们都去看团圆媳妇去了,就是那个跳大神的老胡家。”

  祖⽗说着就招呼老厨子,让他把⻩瓜菜快点拿来。

  醋拌⻩瓜丝,上边浇着辣椒油,红的红,绿的绿,一定是那老厨子又重切了一盘的,那盘我眼看着撒在地上了。

  祖⽗一看⻩瓜菜也来了,祖⽗说:“快吃吧,吃了饭好看团圆媳妇去。”

  老厨子站在旁边,用围裙在擦着他満脸的汗珠,他每一说话就乍巴眼睛,从嘴里往外噴着唾沫星。他说:“那看团圆媳妇的人才多呢!粮米铺的二老婆,带着孩子也去了。后院的小⿇子也去了,西院老杨家也来了不少的人,都是从墙头上跳过来的。”

  他说他在井沿上打⽔看见的。

  经他这一喧惑,我说:“爷爷,我不吃饭了,我要看团圆媳妇去。”

  祖⽗一定让我吃饭,他说吃了饭他带我去。我急得一顿饭也没有吃好。

  我从来没有看过团圆媳妇,我以为团圆媳妇不知道多么好看呢!越想越觉得一定是很好看的,越着急也越觉得是非特别好看不可。不然,为什么大家都去看呢。不然,为什么⺟亲也不回来吃饭呢。

  越想越着急,一定是很好的节目都看过。若现在就去,还多少看得见一点,若再去晚了,怕是就来不及了。我就催促着祖⽗。

  “快吃,快吃,爷爷快吃吧。”

  那老厨子还在旁边说,祖⽗间或问他一两句。

  我看那老厨子打扰祖⽗吃饭,我就不让那老厨子说话。那老厨子不听,还是笑嘻嘻地说。我就下地把老厨子硬推出去了。

  祖⽗还没有吃完,老周家的周三又来了,是她说她的公总是往我这边跑,她是来捉公的。公已经捉到了,她还不走,她还扒着玻璃窗子跟祖⽗讲话,她说:“老胡家那小团圆媳妇过来,你老爷子还没去看看吗?那看的人才多呢,我还没去呢,吃了饭就去。”

  祖⽗也说吃了饭就去,可是祖⽗的饭总也吃不完。一会要点辣椒油,一会要点咸盐面的。我看不但我着急,就是那老厨子也急得不得了了。头上直冒着汗,眼睛直眨巴。

  祖⽗一放下饭碗,连点一袋烟我也不让他点,拉着他就往西南墙角那边走。

  一边走,一边心里后悔,眼看着一些看热闹的人都回来了。为什么一定要等祖⽗呢?不会一个人早就跑着来吗?何况又觉得我躺在草棵子里就已经听见这边有了动静了。真是越想越后悔,这事情都闹了一个下半天了,一定是好看的都过去了,一定是来晚了。⽩来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在草棵子听到了这边说笑,为什么不就立刻跑来看呢?越想越后悔。自己和自己生气,等到了老胡家的窗前,一听,果然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差一点没有气哭了。

  等真的进屋一看,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亲,周三,还有些个不认的人,都在那里,与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样,没有什么好看的,团圆媳妇在那儿?我也看不见,经人家指指点点的,我才看见了。不是什么媳妇,而是一个小姑娘。

  我一看就没有‮趣兴‬了,拉着爷爷就向外边走,说:“爷爷回家吧。”

  等第二天早晨她出来倒洗脸⽔的时候,我看见她了。

  她的头发又黑又长,梳着很大的辫子,普通姑娘们的辫子都是到间那么长,而她的辫子竟快到膝间了。她脸长得黑忽忽的,笑呵呵的。

  院子里的人,看过老胡家的团圆媳妇之后,没有什么不満意的地方。不过都说太大方了,不像个团圆媳妇了。

  周三说:“见人一点也不知道羞。”

  隔院的杨老太太说:“那才不怕羞呢!头一天来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

  周三又说:“哟哟!我可没见过,别说还是一个团圆媳妇,就说一进门就姓了人家的姓,也得头两天看看人家的脸⾊。哟哟!那么大的姑娘。她今年十几岁啦?”

  “听说十四岁么!”

  “十四岁会长得那么⾼,一定是瞒岁数。”

  “可别说呀!也有早长的。”

  “可是他们家可怎么睡呢?”

  “可不是,老少三辈,就三铺小炕…”

  这是杨老太太扒在墙头上和周三讲的。

  至于我家里,⺟亲也说那团圆媳妇不像个团圆媳妇。

  老厨子说:“没见过,大模大样的,两个眼睛骨碌骨碌地转。”

  有二伯说:“介(这)年头是啥年头呢,团圆媳妇也不像个团圆媳妇了。”

  只是祖⽗什么也不说,我问祖⽗:“那团圆媳妇好不好?”

  祖⽗说:“怪好的。”

  于是我也觉得怪好的。

  她天天牵马到井边上去饮⽔,我看见她好儿回,中间没有什么人介绍,她看看我就笑了,我看看她也笑了。我问她十几岁?她说:“十二岁。”

  我说不对。

  “你十四岁的,人家都说你十四岁。”

  她说:“他们看我长得⾼,说十二岁怕人家笑话,让我说十四岁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长得⾼还让人家笑话,我问她:“你到我们草棵子里去玩好吧!”

  她说:“我不去,他们不让。”

  二

  过了没有几天,那家就打起团圆媳妇来了,打得特别厉害,那叫声无管多远都可以听得见的。

  这全院子都是没有小孩子的人家,从没有听到过谁家在哭叫。

  邻居左右因此又都议论起来,说早就该打的,哪有那样的团圆媳妇一点也不害羞,坐到那儿坐得笔直,走起路来,走得风快。

  她的婆婆在井边上饮马,和周三说:“给她一个下马威。你听着吧,我回去我还得打她呢,这小团圆媳妇才厉害呢!没见过,你拧她‮腿大‬,她咬你;再不然,她就说她回家。”

  从此以后,我家的院子里,天天有哭声,哭声很大,一边哭,一边叫。

  祖⽗到老胡家去说了几回,让他们不要打她了;说小孩子,知道什么,有点差错教导教导也就行了。

  后来越打越厉害了,不分昼夜,我睡到半夜醒来和祖⽗念诗的时候,念着念着就听西南角上哭叫起来了。

  我问祖⽗:“是不是那小团圆媳妇哭?”

  祖⽗怕我害怕,说:“不是,是院外的人家。”

  我问祖⽗:“半夜哭什么?”

  祖⽗说:

  “别管那个,念诗吧。”

  清早醒了,正在念“舂眠不觉晓”的时候,那西南角上的哭声又来了。

  一直哭了很久,到了冬天,这哭声才算没有了。

  三

  虽然不哭了,那西南角上又夜夜跳起大神来,打着鼓,叮叮地响;大神唱一句,二神唱一句,因为是夜里,听得特别清晰,一句半句的我都记住了。

  什么“小灵花呀”甚么“胡家让她去出马呀”

  差不多每天大神都唱些个这个。

  早晨起来,我就模拟着唱:“小灵花呀,胡家让她去出马呀…”

  而且叮叮,叮叮的,用声音模拟着打打鼓。

  “小灵花”就是小姑娘:“胡家”就是胡仙:“胡仙”就是狐狸精:“出马”就是当跳大神的。

  大神差不多跳了一个冬天,把那小团圆媳妇就跳出⽑病来了。

  那小团圆媳妇,有点⻩,没有夏天她刚一来的时候,那么黑了。不过还是笑呵呵的。

  祖⽗带着我到那家去串门,那小团圆媳妇还过来给祖⽗装了一袋烟。

  她看见我,也还偷着笑,大概她怕她婆婆看见,所以没和我说话。

  她的辫子还是很大的。她的婆婆说她有病了,跳神给她赶鬼。

  等祖⽗临出来的时候,她的婆婆跟出来了,小声跟祖⽗说:“这团圆媳妇,怕是要不好,是个胡仙旁边的,胡仙要她去出马…”

  祖⽗想要让他们搬家。但呼兰河这地方有个规矩,舂天是二月搬家,秋天是八月搬家。一过了二八月就不是搬家的时候了。

  我们每当半夜让跳神惊醒的时候,祖⽗就说:“明年二月就让他们搬了。”

  我听祖⽗说了好几次这样的话。

  当我模拟着大神喝喝咧咧地唱着“小灵花”的时候,祖⽗也说那同样的话,明年二月让他们搬家。

  四

  可是在这期间,院子的西南角上就越闹越厉害。请一个大神,请好几个二神,鼓声连天地响。

  说那小团圆媳妇若再去让她出马,她的命就难保了。所以请了不少的二神来,设法从大神那里把她要回来。

  (于是有许多人给他家出了主意,人哪能够见死不救呢?于是凡有善心的人都帮起忙来。他说他有一个偏方,她说她有一个琊令。)

  (有的主张给她扎一个⾕草人,到南大坑去烧了。)

  (有的主张到扎彩铺去扎一个纸人,叫做“替⾝”把它烧了或者可以替了她。)

  (有的主张给她画上花脸,把大神请到家里,让那大神看了,嫌她太丑,也许就不捉她当弟子了,就可以不必出马了。)

  (周三则主张给她吃一个全⽑的,连⽑带腿地吃下去,选一个星星出全的夜,吃了用被子把人蒙起来,让她出一⾝大汗。蒙到第二天早晨叫,再把她从被子放出来。她吃了,她又出了汗,她的魂灵里边因此就永远有一个存在着,神鬼和胡仙⻩仙就都不敢上她的⾝了。传说鬼是怕的。)

  (据周三说,她的曾祖⺟就是被胡仙抓住过的,闹了整整三年,差一点没死,最后就是用这个方法治好的。因此一生不再闹别的病了。她半夜里正做一个恶梦,她正吓得要命,她魂灵里边的那个,就帮了她的忙,只叫了一声,恶梦就醒了。她一辈子没生过病。说也奇怪,就是到死,也死得不凡,她死那年已经是八十二岁了。八十二岁还能够拿着花线绣花,正给她小孙子绣花兜肚嘴。绣着绣着,就有点困了,她坐在木凳上,背靠着门扇就打一个盹。这一打盹就死了。)

  (别人就问周三:)

  “你看见了吗?”

  (她说:)

  “可不是…你听我说呀,死了三天三夜按都按不倒。后来没有办法,给她打着一口棺材也是坐着的,把她放在棺材里,那脸⾊是红扑扑的,还和活着的一样…”

  (别人问她:)

  “你看见了吗?”

  (她说:)

  “哟哟!你这问的可怪,传话传话,一辈子谁能看见多少,不都是传话传的吗!”

  (她有点不大⾼兴了。)

  (再说西院的杨老太太,她也有个偏方,她说⻩连二两,猪⾁半斤,把⻩连和猪⾁都切碎了,用瓦片来焙,焙好了,庒成面,用红纸包分成五包包起来。每次吃一包,专治惊风,掉魂。)

  (这个方法,倒也简单。虽然团圆媳妇害的病可不是惊风,掉魂,似乎有点药不对症。但也无妨试一试,好在只是二两⻩连,半斤猪⾁。何况呼兰河这个地方,又常有卖便宜猪⾁的。虽说那猪⾁怕是瘟猪,有点靠不住。但那是治病,也不是吃,又有甚么关系。)

  “去,买上半斤来,给她治一治。”

  (旁边有着赞成的说:)

  “反正治不好也治不坏。”

  (她的婆婆也说:)

  “反正死马当活马治吧!”

  (于是团圆媳妇先吃了半斤猪⾁加二两⻩连。)

  (这药是婆婆亲手给她焙的。可是切猪⾁是他家的大孙子媳妇给切的。

  那猪⾁虽然是连紫带青的,但中间毕竟有一块是很红的,大孙子媳妇就偷着把这块给留下来了,因为她想,婆婆不是四五个月没有买到一点晕腥了吗?于是她就给婆婆偷着下了一碗面疙瘩汤吃了。)

  (婆婆问:)

  “可哪儿来的⾁?”

  (大孙子媳妇说:)

  “你老人家吃就吃吧,反正是孙子媳妇给你做的。”

  (那团圆媳妇的婆婆是在灶坑里边搭起瓦来给她焙药。一边焙着,一边说:)

  “这可是半斤猪⾁,一条不缺…”

  (越焙,那猪⾁的味越香,有一匹小猫嗅到了香味而来了,想要在那已经焙好了的⾁⼲上攫一爪,它刚一伸爪,团圆媳妇的婆婆一边用手打着那猫,一边说:)

  “这也是你动得爪的吗!你这馋嘴巴,人家这是治病呵,是半斤猪⾁,你也想要吃一口?你若吃了这口,人家的病可治不好了。一个人活活地要死在你⾝上,你这不知好歹的。这是整整半斤⾁,不多不少。”

  (药焙好了,庒碎了就冲着⽔给团圆媳妇吃了。)

  (一天吃两包,才吃了一天,第二天早晨,药还没有再吃,还有三包庒在灶王爷板上,那些传偏方的人就又来了。)

  (有的说,⻩连可怎么能够吃得?⻩连是大凉药,出虚汗像她这样的人,一吃⻩连就要怈了元气,一个人要怈了元气那还得了吗?)

  (又一个人说:)

  “那可吃不得呀!吃了过不去两天就要一命归的。”

  (团圆媳妇的婆婆说:)

  “那可怎么办呢?”

  (那个人就慌忙的问:)

  “吃了没有呢?”

  (团圆媳妇的婆婆刚一开口,就被他家的聪明的大孙子媳妇给遮过去了,说:)

  “没吃,没吃,还没吃。”

  (那个人说:)

  “既然没吃就不要紧,真是你老胡家有天福,吉星⾼照,你家差点没有摊了人命。”

  (于是他又给出了个偏方,这偏方,据他说已经不算是偏方了,就是东二道街上“李永舂”药铺的先生也常常用这个方单,是一用就好的,百试,百灵。无管男、女、老、幼,一吃一个好。也无管什么病,头痛、脚痛、肚子痛、五脏六腑痛,跌、打、刀伤,生疮、生疗、生疖子…)

  (无管什么病,药到病除。)

  (这究竟是什么药呢?人们越听这药的效力大,就越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药。)

  (他说:)

  “年老的人吃了,眼花缭,又恢复到了青舂。”

  “年轻的人吃了,力气之大,可以搬动泰山。”

  “妇女吃了,不用胭脂粉,就可以面如桃花。”

  “小孩子吃了,八岁可以拉弓,九岁可以箭,十二岁可以考状元。”

  (开初,老胡家的全家,都为之惊动,到后来怎么越听越远了。本来老胡家一向是赶车拴马的人家,一向没有考状元。)

  (大孙子媳妇,就让一些围观的闪开一点,她到梳头匣子里拿出一画眉的柳条炭来。)

  她说:“快请把药方开给我们吧,好到药铺去赶早去抓药。”

  (这个出药方的人,本是“李永舂”药铺的厨子。三年前就离开了“李永舂”那里了。三年前他和一个妇人吊膀子,那妇人背弃了他,还带走了他半生所积下的那点钱财,因此一气而成了个半疯。虽然是个半疯了,但他在“李永舂”那里所记住的药名字还没有全然忘记。)

  (他是不会写字的,他就用嘴说:)

  “车前子二钱,当归二钱,生地二钱,蔵红花二钱。川贝⺟二钱,⽩术二钱,远志二钱,紫河车二钱…”

  (他说着说着似乎就想不起来了,急得头顶一冒汗,张口就说红糖二斤,就算完了。)

  (说完了,他就和人家讨酒喝。)

  “有酒没有,给两盅喝喝。”

  (这半疯,全呼兰河的人都晓得,只有老胡家不知道。因为老胡家是外来户,所以受了他的骗了。家里没有酒,就给了他两吊钱的酒钱。那个药方是本不能够用的,是他随意胡说了一阵的结果。)

  团圆媳妇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据他家里的人说,夜里‮觉睡‬,她要忽然坐起来的。看了人她会害怕的。她的眼睛里边老是充満了眼泪。这团圆媳妇大概非出马不可了。若不让她出马,大概人要好不了的。

  (这种传说,一传出来,东邻西邻的,又都去建了议,都说哪能够见死不救呢?

  (有的说,让她出马就算了。有的说,还是不出马的好。年轻轻的就出马,这一辈子可得什么才能够到个头。)

  (她的婆婆则是绝对不赞成出马的,她说:)

  “大家可不要错猜了,以为我订这媳妇的时候花了几个钱,我不让她出马,好像我舍不得这几个钱似的。我也是那么想,一个小小的人出了马,这一辈子可什么时候才到个头。”

  (于是大家就都主张不出马的好,想偏方的,请大神的,各种人才齐聚,东说东的好,西说西的好。于是来了一个“菗帖儿的”)

  (他说他不远千里而来,他是从乡下赶到的。他听城里的老胡家有一个团圆媳妇新接来不久就病了。经过多少名医,经过多少仙家也治不好,他特地赶来看看,万一要用得着,救一个人命也是好的。)

  (这样一说,十分使人感。于是让到屋里,坐在婆婆的炕沿上。

  给他倒一杯⽔,给他装一袋烟。)

  (大孙子媳妇先过来说:)

  “我家的弟妹,年本十二岁,因为她长得太⾼,就说她十四岁。又说又笑,百病皆无。自接到我们家里就一天一天的⻩瘦。到近来就⽔不想喝,饭不想吃,‮觉睡‬的时候睁着眼睛,一惊一乍的。什么偏方都吃过了,什么香火也都烧过了。就是百般地不好…”(大孙子媳妇还没有说完,大娘婆婆就接着说:)

  “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哪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可是我也打过她,那是我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个多月,虽然说我打得狠了一点,可是不狠那能够规矩出一个好人来。我也是不愿意狠打她的,打得连喊带叫的,我是为她着想,不打得狠一点,她是不能够中用的。有几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梁上,让她叔公公用⽪鞭子狠狠地菗了她几回,打得是着点狠了,打昏过去了。可是只昏了一袋烟的工夫,就用冷⽔把她浇过来了。是打狠了一点,全⾝也都打青了,也还出了点⾎。可是立刻就打了蛋青子给她擦上了。也没有肿得怎样⾼,也就是十天半月地就好了。

  这孩子,嘴也是特别硬,我一打她,她就说她要回家。我就问她:“哪儿是你的家?这儿不就是你的家吗?”她可就偏不这样说。她说回她的家。我一听就更生气。人在气头上还管得了这个那个,因此我也用烧红过的烙铁烙过她的脚心。谁知道来,也许是我把她打掉了魂啦,也许是我把她吓掉了魂啦,她一说她要回家,我不用打她,我就说看你回家,我用索练子把你锁起来。

  她就吓得直叫。大仙家也看过了,说是要她出马。一个团圆媳妇的花费也不少呢,你看她八岁我订下她的,一订就是八两银子,年年又是头绳钱,鞋面钱的,到如今又用火车把她从辽接来,这一路的盘费。到了这儿,就是今天请神,明天看香火,几天吃偏方。若是越吃越好,那还罢了。可是百般地不见好,将来谁知道来…到结果…“

  (不远千里而来的这位菗帖儿的,端庄严肃,风尘仆仆,穿的是蓝袍大衫,罩着棉袄。头上戴的是长耳四喜帽。使人一见了就要尊之为师。)

  (所以婆婆也说:)

  “快给我二孙子媳妇菗一个帖吧,看看她的命理如何。”

  (那菗帖儿的一看,这家人家真是诚心诚意,于是他就把⽪耳帽子从头上摘下来了。)

  (一摘下帽子来,别人都看得见,这人头顶上梳着发卷,戴着道帽。一看就知道他可不是市井上一般的平凡的人。别人正想要问,还不等开口,他就说他是某山上的道人,他下山来是为的奔向山东的泰山去,谁知路出波折,缺少盘程,就流落在这呼兰河的左右,已经不下半年之久了。)

  (人家问他,既是道人,为什么不穿道人的⾐裳。他回答说:)

  “你们那里晓得,世间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苦。这地方的‮察警‬特别厉害,他一看穿了道人的⾐裳,他就说三问四。他们那些叛道的人,无理可讲,说抓就抓,说拿就拿。”

  (他还有一个别号,叫云游真人,他说一提云游真人,远近皆知。无管什么病痛或是吉凶,若一菗了他的帖儿,则生死存亡就算定了。他说他的帖法,是张天师所传。)

  (他的帖儿并不多,只有四个,他从⾐裳的口袋里一个一个地往外摸,摸出一帖来是用红纸包着,再一帖还是红纸包着,摸到第四帖也都是红纸包着。)

  (他说帖下也没有字,也没有影。里边只包着一包药面,一包红,一包绿,一包蓝,一包⻩。菗着⻩的就是⻩金富贵,菗着红的就是红颜不老。菗到绿的就不大好了,绿⾊的是鬼火。菗到蓝的也不大好,蓝的就是铁脸蓝青,张天师说过,铁脸蓝青,不死也得见阎王。)

  (那菗帖的人念完了一套,就让病人的亲人伸出手来菗。)

  (团圆媳妇的婆婆想,这倒也简单、容易,她想赶快菗一帖出来看看,命定是死是活,多半也可以看出来个大概。不曾想,刚一伸出手去,那云游真人就说:)

  “每帖十吊钱,菗着蓝的,若嫌不好,还可以再菗,每帖十吊…”

  (团圆媳妇的婆婆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可不是⽩菗的,十吊钱一张可不是玩的,一吊钱捡⾖腐可以捡二十块。三天捡一块⾖腐,二十块,二三得六,六十天都有⾖腐吃。若是隔十天捡一块,一个月捡三块,那就半年都不缺⾖腐吃了。她又想,三天一块⾖腐,哪有这么浪费的人家。依着她一个月捡一块大家尝尝也就是了,那么办,二十块⾖腐,每月一块,可以吃二十个月,这二十个月,就是一年半还多两个月。)

  (若不是买⾖腐,若养一口小肥猪,经心地喂着它,喂得胖胖的,喂到五六个月,那就是多少钱哪!喂到一年,那就是千八百吊了…)

  (再说就是不买猪,买也好,十吊钱的,就是十来个,一年的,第二年就可以下蛋,一个蛋,多少钱!就说不卖蛋,就说拿蛋换青菜吧,一个蛋换来的青菜,够老少三辈吃一天的了…何况会生蛋,蛋还会生,永远这样循环地生下去,岂不有无数的,无数的蛋了吗?岂不发了财吗?)

  (但她可并不是这么想,她想够吃也就算了,够穿也就算了。一辈子俭俭朴朴,多多少少积储了一点也就够了。她虽然是爱钱,若说让她发财,她可绝对的不敢。)

  (那是多么多呀!数也数不过来了。记也记不住了。假若是生了蛋,蛋生了,来回地不断的生,这将成个什么局面,岂不和蚂蚁一样多了吗?

  看了就要眼花,眼花就要头痛。)

  (这团圆媳妇的婆婆,从前也养过,就是养了十吊钱的。她也不多养,她也不少养。十吊钱的就是她最理想的。十吊钱买了十二个小仔,她想:这就正好了,再多怕丢了,再少了又不够十吊钱的。)

  (在她一买这刚出蛋壳的小子的时候,她就挨着个看,这样的不要,那样的不要。黑爪的不要,花膀的不要,脑门上带点的又不要。她说她亲娘就是会看,那真是养了一辈子呀!年年养,可也不多养。可是一辈子针啦,线啦,没有缺过,一年到头靡花过钱,都是拿蛋换的。人家那眼睛真是认货,什么样的短命,什么样的长寿,一看就跑不了她老人家的眼睛的。就说这样的下蛋大,那样的下蛋小,她都一看就在心里了。)

  (她一边买着,她就一边怨恨着自己没有用,想当年为什么不跟⺟亲好好学学呢!唉!年青的人哪里会虑后事。她一边买着,就一边感叹。她虽然对这小仔的选择上边,也下了万分的心思,可以说是选无可选了。那卖子的人一共有二百多小,她通通地选过了,但究竟她所选了的,是否都是顶优秀的,这一点,她自己也始终把握不定。)

  (她养,是养得很经心的,她怕猫吃了,怕耗子咬了。她一看那小,⽩天一打盹,她就给驱着苍蝇,怕苍蝇把小咬醒了,她让它多睡一会,她怕小睡眠不⾜,小的腿上,若让蚊子咬了一块疤,她一发现了,她就立刻泡了艾蒿⽔来给小来擦。她说若不及早的擦呀,那将来是公,就要长不大,是⺟就要下小蛋。小蛋一个换两块⾖腐,大蛋换三块⾖腐。)

  (这是⺟。再说公,公是一刀菜,谁家杀不想杀胖的。小公是不好卖的。)

  (等她的小,略微长大了一点,能够出了屋了,能够在院子里自己去找食吃去的时候,她就把它们给染了六匹红的,六匹绿的。都是在脑门上。)

  (至于把颜⾊染在什么地方,那就先得看邻居家的都染在什么地方,而后才能够决定。邻居家的小把⾊染在膀梢上,那她就染在脑门上。邻居家的若染在了脑门上,那她就要染在肚囊上。大家切不要都染在一个地方,染在一个地方可怎么能够识别呢?你家的跑到我家来,我家的跑到你家去,那么岂不又要混了吗?)

  (小上染了颜⾊是十分好看的,红脑门的,绿脑门的,好像它们都戴了花帽子。好像不是养的小,好像养的是小孩似的。)

  (这团圆媳妇的婆婆从前她养的时候就说过:)

  “养可比养小孩更娇贵,谁家的孩子还不就是扔在旁边他自己长大的,蚊子咬咬,臭虫咬咬,那怕什么的,哪家的孩子的⾝上没有个疤拉疖子的。没有疤拉疖子的孩子都不好养活,都要短命的。”

  (据她说,她一辈子的孩子并不多,就是这一个儿子,虽然说是稀少,可是也没有娇养过。到如今那⾝上的疤也有二十多块。)

  (她说:)

  “不信,脫了⾐裳给大家伙看看…那孩子那⾝上的疤拉,真是多大的都有,碗口大的也有一块。真不是说,我对孩子真没有娇养过。除了他自个儿跌的摔的不说,就说我用劈柴子打的也落了好几个疤。养活孩子可不是养活鸭的呀!养活小,你不好好养它,它不下蛋。一个蛋,大的换三块⾖腐,小的换两块⾖腐,是闹玩的吗?可不是闹着玩的。”

  (有一次,她的儿子踏死了一个小仔,她打了她儿子三天三夜,她说:)

  “我为什么不打他呢?一个子就是三块⾖腐,仔是蛋变的呀!要想变一个仔,就非一个蛋不行,半个蛋能行吗?不但半个蛋不行,就是差一点也不行,坏蛋不行,陈蛋不行。一个要一个蛋,那么一个不就是三块⾖腐是什么呢?眼睁睁地把三块⾖腐放在脚底踩了,这该多大的罪,不打他,哪儿能够不打呢?我越想越生气,我想起来就打,无管黑夜⽩⽇,我打了他三天。后来打出一场病来,半夜三更的,睡得好好的说哭就哭。可是我也没有当他是一回子事,我就拿饭勺子敲着门框,给他叫了叫魂。没理他也就好了。”

  (她这有多少年没养了,自从订了这团圆媳妇,把积存下的那点针头线脑的钱都花上了。这还不说,还得每年头绳钱啦,腿带钱的托人捎去,一年一个空,这几年来就紧得不得了。想养几个,都狠心没有养。)

  (现在这菗帖的云游真人坐在她的眼前,一帖又是十吊钱。若是先不提钱,先让她把帖菗了,哪管菗完了再要钱呢,那也总算是没有花钱就菗了帖的。可是偏偏不先,那菗帖的人,帖还没让菗,就是提到了十吊钱。)

  (所以那团圆媳妇的婆婆觉得,一伸手,十吊钱,一张口,十吊钱。这不是眼看着钱往外飞吗?)

  (这不是飞,这是⼲什么,一点声响也没有,一点影子也看不见。还不比过河,往河里扔钱,往河里扔钱,还听一个响呢,还打起一个⽔泡呢。这是什么代价也没有的,好比自己发了昏,把钱丢了,好比遇了強盗,活活地把钱抢去了。)

  (团圆媳妇的婆婆,差一点没因为心內的愤而流了眼泪。她一想十吊钱一帖,这哪里是菗帖,这是菗钱。)

  (于是她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了。她赶快跑到脸盆那里去,把手洗了,这可不是闹笑话的,这是十吊钱哪!她洗完了手又跪在灶王爷那里祷告了一翻。祷告完了才能够菗帖的。)

  (她第一帖就菗了个绿的,绿的不太好,绿的就是鬼火。她再菗一菗,这一帖就更坏了,原来就是那最坏的,不死也得见阎王的里边包着蓝⾊药粉的那张帖。)

  (团圆媳妇的婆婆一见两帖都坏,本该抱头大哭,但是她没有那么的。

  自从团圆媳妇病重了,说长的、道短的、说死的、说活的,样样都有。又加上已经左次右番的请胡仙、跳大神、闹神闹鬼,已经使她见过不少的世面了。

  说话虽然⾼兴,说去见阎王也不怎样悲哀,似乎一时也总像见不了的样子。)

  (于是她就问那云游真人,两帖菗的都不好。是否可以想一个方法可以破一破?云游真人就说了:)

  “拿笔拿墨来。”

  (她家本也没有笔,大孙子媳妇就跑到大门洞子旁边那粮米铺去借去了。)

  (粮米铺的山东女老板,就用山东腔问她:)

  “你家做啥?”

  (大孙子媳妇说:)

  “给弟妹画病。”

  (女老板又说:)

  “你家的弟妹,这一病就可不浅,到如今好了点没?”

  (大孙子媳妇本想端着砚台,拿着笔就跑,可是人家关心,怎好不答,于是去了好几袋烟的工夫,还不见回来。)

  (等她抱了砚台回来的时候,那云游真人,已经把红纸都撕好了。于是拿起笔来,在他撕好的四块红纸上,一块上边写了一个大字,那红纸条也不过半寸宽,一寸长。他写的那字大得都要从红纸的四边飞出来了。)

  (这四个字,他家本没有识字的人,灶王爷上的对联还是求人写的。一模一样,好像一⺟所生,也许写的就是一个字。大孙子媳妇看看不认识,婆婆看看也不认识。虽然不认识,大概这个字一定也坏不了,不然,就用这个字怎么能破开一个人不见阎王呢?于是都一齐点头称好。)

  (那云游真人又命拿浆糊来。她们家终年不用浆糊,浆糊多么贵,⽩面十多吊钱一斤。都是用⻩米饭粒来粘鞋面的。)

  (大孙子媳妇到锅里去铲了一块⻩粘米饭来。云游真人,就用饭粒贴在红纸上了。于是掀开团圆媳妇蒙在头上的破棉袄,让她拿出手来,一个手心上给她贴一张。又让她脫了袜子,一只脚心上给她贴上一张。

  (云游真人一见,脚心上有一大片⽩⾊的疤痕,他一想就是方才她婆婆所说的用烙铁给她烙的。可是他假装不知,问说:)

  “这脚心可是生过什么病症吗?”

  (团圆媳妇的婆婆连忙就接过来说:)

  “我方才不是说过吗,是我用烙铁给她烙的。哪里会见过的呢?走道像飞似的,打她,她记不住,我就给她烙一烙。好在也没什么,小孩子⾁⽪活,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下不来地,过后也就好了。”

  (那云游真人想了一想,好像要吓唬她一下,就说这脚心的疤,虽然是贴了红帖,也怕贴不住,阎王爷是什么都看得见的,这疤怕是就给了阎王爷以特殊的记号,有点不大好办。

  (云游真人说完了,看一看她们怕不怕,好像是不怎样怕。于是他就说得严重一些:)

  “这疤不掉,阎王爷在三天之內就能够找到她,一找到她,就要把她活捉了去的。刚才的那帖是再准也没有的了,这红帖也绝没有用处。”

  (他如此的吓唬着她们,似乎她们从婆婆到孙子媳妇都不大怕。那云游真人,连想也没有想,于是开口就说:)

  “阎王爷不但要捉团圆媳妇去,还要捉了团圆媳妇的婆婆去,现世现报,拿烙铁烙脚心,这不是待,这是什么,婆婆待媳妇,做婆婆的死了下油锅,老胡家的婆婆待媳妇…”

  (他就越说越声大,似乎要喊了起来,好像他是专打抱不平的好汉,而变了他原来的态度了。)

  (一说到这里,老胡家的老少三辈都害怕了,⽑骨悚然,以为她家里又是撞进来了什么恶魔。而最害怕的是团圆媳妇的婆婆,吓得哆嗦,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待媳妇,世界上能有这样的事情吗?)

  (于是团圆媳妇的婆婆赶快跪下了,面向着那云游真人,眼泪一对一双地往下落:)

  “这都是我一辈子没有积德,有孽遭到儿女的⾝上,我哀告真人,请真人诚心的给我化散化散,借了真人的灵法,让我的媳妇死里逃生吧。”

  (那云游真人立刻就不说见阎王了,说她的媳妇一定见不了阎王,因为他还有一个办法一办就好的;说来这法子也简单得很,就是让团圆媳妇把袜子再脫下来,用笔在那疤痕上一画,阎王爷就看不见了。当场就脫下袜子来在脚心上画了。一边画着还嘴里嘟嘟地念着咒语。这一画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旁边看着的人倒觉十分地容易,可是那云游真人却冒了満头的汗,他故意的咬牙切齿,皱面瞪眼。这一画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好像他在上刀山似的。)

  (画完了,把钱一算,菗了两帖二十吊。写了四个红纸贴在脚心手心上,每帖五吊是半价出售的,一共是四五等于二十吊。外加这一画,这一画本来是十吊钱,现在就给打个对折吧,就算五吊钱一只脚心,一共画了两只脚心,又是十吊。)

  (二十吊加二十吊,再加十吊。一共是五十吊。)

  (云游真人拿了这五十吊钱乐乐呵呵地走了。)

  (团圆媳妇的婆婆,在她刚要菗帖的时候,一听每帖十吊钱,她就心痛得了不得,又要想用这钱养,又要想用这钱养猪。等到现在五十吊钱拿出去了,她反而也不想了,也不想养猪了。因为她想,事到临头,不给也是不行了。帖也菗了,字也写了,要想不给人家钱也是不可能的了。事到临头,还有什么办法呢?别说五十吊,就是一百吊钱也得算着吗?不给还行吗?)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把五十吊钱给了人家了。这五十吊钱,是她秋天出城去在⾖田里拾⻩⾖粒,一共拾了二升⾖子卖了几十吊钱。在田上拾⻩⾖粒也不容易,一片大田,经过主人家的收割,还能够剩下多少⾖粒呢?而况穷人聚了那么大的一群,孩子、女人、老太太…你抢我夺的,你争我打的。

  为了二升⾖子就得在田上爬了半月二十天的,爬得酸腿疼。唉,为着这点⾖子,那团圆媳妇的婆婆还到“李永舂”药铺,去买过二两红花的。那就是因为在土上爬⾖子的时候,有一棵⾖秧刺了她的手指甲一下。她也没有在乎,把刺‮子套‬来也就去他的了。该拾⾖子还是拾⾖子。就因此那指甲可就不知怎么样,睡了‮夜一‬那指甲就肿起来了,肿得和茄子似的。)

  213(这肿一肿又算什么呢?又不是皇上娘娘,说起来可真娇惯了,哪有一个人吃天靠天,而不生点天灾的?)

  (闹了好几天,夜里痛得火喇喇地不能‮觉睡‬了。这才去买了二两红花

  来。)

  (说起买红花来,是早就该买的,婆婆劝她买,她不买。大孙子媳妇劝她买,她也不买。她的儿子想用孝顺来‮服征‬他的⺟亲,他強硬地要去给她买,因此还挨了他妈的一烟袋锅子,这一烟袋锅子就把儿子的脑袋给打了蛋大的一个包。)

  “你这小子,你不是败家吗?你妈还没死,你就作了主了。小兔崽子,我看着你再说买红花的!大兔崽子我看着你的。”

  (就这一边骂着,一边烟袋锅子就打下来了。)

  (后来也到底还是买了,大概是惊动了东邻西居,这家说说,那家讲讲的,若再不买点红花来,也太不好看了,让人家说老胡家的大儿媳妇,一年到头,就能够寻寻觅觅的积钱,钱一到她的手里,就好像掉了地了,一个钱也再不用想从她的手里拿出来。假若这样地说开去,也是不太好听,何况这拣来的⾖子能卖好几十吊呢,花个三吊两吊的就花了吧。一咬牙,去买上二两红花来擦擦。)

  (想虽然是这样想过了,但到底还没有决定,延持了好几天还没有“一咬牙”)

  (最后也毕竟是买了,她选择了一个顶严重的⽇子,就是她的手,不但一个指头,而是整个的手都肿起来了。那原来肿得像茄子的指头,现在更大了,已经和一个小冬瓜似的了。而且连手掌也无限度地胖了起来,胖得和张大簸箕似的。她多少年来,就嫌自己太瘦,她总说,太瘦的人没有福分。尤其是瘦手瘦脚的,一看就不带福相。尤其是精瘦的两只手,一伸出来和爪似的,真是轻薄的样子。)

  (现在她的手是胖了,但这样胖法,是不大舒服的。同时她也发了点热,她觉得眼睛和嘴都⼲,脸也发烧,⾝上也时冷时热,她就说:)

  “这手是要闹点事吗?这手…”

  (一清早起,她就这样地念了好几遍。那胖得和小簸箕似的手,是一动也不能动了,好像一匹大猫或者一个小孩的头似的,她把它放在枕头上和她一齐地躺着。)

  “这手是要闹点事的吧!”

  (当她的儿子来到她旁边的时候,她就这样说。)

  (她的儿子一听她⺟亲的口气,就有些了解了。大概这回她是要买红花的了。)

  (于是她的儿子跑到的面前,去商量着要给她⺟亲去买红花,她们家住的是南北对面的炕,那商量的话声,虽然不甚大,但是他的⺟亲是听到的了。听到了,也假装没有听到,好表示这买红花可到底不是她的意思,可并不是她的主使,她可没有让他们去买红花。)

  (在北炕上,祖孙二人商量了一会,孙子说向她妈去要钱去。祖⺟说:)

  “拿你的钱先去买吧,你妈好了再还我。”

  (祖⺟故意把这句说得声音大一点,似乎故意让她的大儿媳妇听见。)

  (大儿媳妇是不但这句话,就是全部的话也都了然在心了,不过装着不动就是了。)

  (红花买回来了,儿子坐到⺟亲的旁边,儿子说:)

  “妈,你把红花酒擦上吧。”

  (⺟亲从枕头上转过脸儿来,似乎买红花这件事情,事先一点也不晓得,

  说:)

  “哟!这小鬼羔子,到底买了红花来…”

  (这回可并没有用烟袋锅子打,倒是安安静静地把手伸出来,让那浸了红花的酒,把一只胖手完全染上了。)

  (这红花到底是二吊钱的,还是三吊钱的,若是二吊钱的倒给的不算少,若是三吊钱的,那可贵了一点。若是让她自己去买,她可绝对地不能买这么多,也不就是红花吗!红花就是红的就是了,治病不治病,谁晓得?也不过就是解解心疑就是了。)

  (她想着想着,因为手上涂了酒觉得凉慡,就要睡一觉,又加上烧酒的气味香扑扑的,红花的气味药忽忽的。她觉得实在是舒服了不少。于是她一闭眼睛就做了一个梦。)

  (这梦做的是她买了两块⾖腐,这⾖腐又⽩又大。是用什么钱买的呢?

  就是用买红花剩来的钱买的。因为在梦里边她梦见是她自己去买的红花。她自己也不买三吊钱的,也不买两吊钱的,是买了一吊钱的。在梦里边她还算着,不但今天有两块⾖腐吃,哪天一⾼兴还有两块吃的!三吊钱才买了一吊钱的红花呀!)

  (现在她一遭就拿了五十吊钱给了云游真人。若照她的想法来说,这五十吊钱可该买多少⾖腐了呢?)

  (但是她没有想,一方面因为团圆媳妇的病也实在病得绵,在她⾝上花钱也花得大手大脚的了。另一方面就是那云游真人的来势也过于猛了点,竟打起抱不平来,说她待团圆媳妇。还是赶快地给了他钱,让他滚蛋吧。)

  (真是家里有病人是什么气都受得呵。团圆媳妇的婆婆左思右想,越想越是自己遭了无妄之灾,満心的冤屈,想骂又没有对象,想哭又哭不出来,想打也无处下手了。)

  (那小团圆熄妇再打也就受不住了。)

  (若是那小团圆媳妇刚来的时候,那就非先抓过她来打一顿再说。做婆婆的打了一只饭碗,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她丢了一针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她跌了一个筋斗,把单膝盖的地方跌了一个洞,她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总之,她一不顺心,她就觉得她的手就想要打人。她打谁呢!谁能够让她打呢?于是就轮到小团圆媳妇了。)

  (有娘的,她不能够打。她自己的儿子也舍不得打。打猫,她怕把猫打丢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猪,怕猪掉了斤两。打,怕不下蛋。)

  (惟独打这小团圆媳妇是一点⽑病没有,她又不能跑掉,她又不能丢了。

  她又不会下蛋,反正也不是猪,打掉了一些斤两也不要紧,反正也不过秤。)

  (可是这小团圆媳妇,一打也就吃不下饭去。吃不下饭去不要紧,多喝一点饭米汤好啦,反正饭米汤剩下也是要喂猪的。)

  (可是这都成了已往的她的光荣的⽇子了,那种自由的⽇子恐怕一时不会再来了。现在她不用说打,就连骂也不大骂她了。)

  (现在她别的都不怕,她就怕她死,她心里总有一个影,她的小团圆媳妇可不要死了呵。)

  (于是她碰到了多少的困难,她都克服了下去,她咬着牙,她忍住眼泪,她要骂不能骂,她要打不能打。她要哭,她又止住了。无限的伤心,无限的悲哀,常常一齐会来到她的心中的。她想,也许是前生没有做了好事,此生找到她了。不然为什么连一个团圆媳妇的命都没有。她想一想,她一生

  没有做过恶事,面软、心慈,凡事都是自己吃亏,让着别人。虽然没有吃斋念佛,但是初一十五的素口也自幼就吃着。虽然不怎样拜庙烧香,但四月十八的庙会,也没有拉下过。娘娘庙前一把香,老爷庙前三个头。哪一年也都是烧香磕头的没有拉过“过场”虽然是自小没读过诗文,不认识字,但是“金刚经”“灶王经”也会念上两套。虽然说不曾做过舍善的事情,没有补过路,没有修过桥,但是逢年过节,对那些讨饭的人,也常常给过他们剩汤剩饭的。虽然过⽇子不怎样俭省,但也没有多吃过一块⾖腐。拍拍良心,对天对得起,对地也对得住。那为什么老天爷明明⽩⽩的却把祸种在她⾝上?)

  (她越想,她越心烦意。)

  “都是前生没有做了好事,今生才找到了。”

  (她一想到这里,她也就不再想了,反正事到临头,瞎想一阵又能怎样呢?于是她自己劝着自己就又忍着眼泪,咬着牙,把她那兢兢业业的,养猪喂狗所积下来的那点钱,又一吊一吊的,一五十一的,往外拿着。)

  (东家说看着个香火,西家说吃个偏方。偏方、野药、大神、赶鬼、看香、扶乩,样样都已经试过。钱也不知花了多少,但是都不怎样见效。)

  (那小团圆媳妇夜里说梦话,⽩天发烧。一说起梦话来,总是说她要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她的婆婆觉得最不祥,就怕她是间的花姐,阎王要把她叫了回去。于是就请了一个圆梦的。那圆梦的一圆,果然不错“回家”就是回间地狱的意思。)

  (所以那小团圆媳妇,做梦的时候,一梦到她的婆婆打她,或者是用梢子绳把她吊在房梁上了,或是梦见婆婆用烙铁烙她的脚心,或是梦见婆婆用针刺她的手指尖。一梦到这些,她就大哭大叫,而且嚷她要“回家”)

  (婆婆一听她嚷回家,就伸出手去在‮腿大‬上拧着她。⽇子久了,拧来,拧去,那小团圆媳妇的‮腿大‬被拧得像一个梅花鹿似的青一块、紫一块的了。)

  (她是一份善心,怕是真的她回了间地狱,赶快地把她叫醒来。)

  (可是小团圆媳妇睡得朦里朦胧的,她以为她的婆婆可又真的在打她了,于是她大叫着,从炕上翻⾝起来,就跳下地去,拉也拉不住她,按也按不住她。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她的声音喊得怕人。她的婆婆于是觉得更是见鬼了、着魔了。)

  (不但她的婆婆,全家的人也都相信这孩子的⾝上一定有鬼。)

  (谁听了能够不相信呢?半夜三更的喊着回家,一招呼醒了,她就跳下地去,瞪着眼睛,张着嘴,连哭带叫的,那力气比牛还大,那声音好像杀猪似的。)

  (谁能够不相信呢?又加上她婆婆的渲染,说她眼珠子是绿的,好像两点鬼火似的,说她的喊声,是直声拉气的,不是人声。)

  (所以一传出去,东邻西舍的,没有不相信的。)

  (于是一些善人们,就觉得这小女孩子也实在让鬼给捉弄得可怜了。哪个孩儿是没有娘的,哪个人不是⾁生⾁长的。谁家不都是养老育小,…于是大动恻隐之心。东家二姨,西家三姑,她说她有奇方,她说她有妙法。)

  (于是就又跳神赶鬼、看香、,老胡家闹得非常热闹。传为一时之盛。若有不去看跳神赶鬼的,竟被指为落伍。)

  (因为老胡家跳神跳得花样翻新,是自古也没有这样跳的,打破了跳神的纪录了,给跳神开了一个新‮元纪‬。若不去看看,耳目因此是会闭塞了的。)

  (当地没有报纸,不能记录这桩盛事。若是患了半⾝不遂的人,患了瘫病的人,或是大病卧不起的人,那真是一生的不幸,大家也都为他惋惜,怕是他此生也要孤陋寡闻,因为这样的隆重的盛举,他究竟不能够参加。)

  (呼兰河这地方,到底是太闭塞,文化是不大有的。虽然当地的官、绅,认为已经満意了,而且请了一位満清的翰林,作了一首歌,歌曰:)

  溯呼兰天然森林,自古多奇材。

  (这首歌还配上了从东洋流来的乐谱,使当地的小学都唱着。这歌不止这两句这么短,不过只唱这两句就已经够好的了。所好的是使人听了能够引起一种自负的感情来,尤其当清明植树节的时候,几个小学堂的‮生学‬都排起队来在大街上‮行游‬,并唱着这首歌。使老百姓听了,也觉得呼兰河是个了不起的地方,一开口说话就“我们呼兰河”;那在街道上捡粪蛋的孩子,手里提着粪耙子,他还说“我们呼兰河!”可不知道呼兰河给了他作么好处。也许那粪耙子就是呼兰河给了他的。)

  (呼兰河这地方,尽管奇才很多,但到底太闭塞,竟不会办一张报纸,以至于把当地的奇闻妙事都没有记载,任它风散了。)

  (老胡家跳大神,就实在跳得奇。用大缸给团圆媳妇‮澡洗‬,而且是当众就洗的。)

  (这种奇闻盛举一经传了出来,大家都想去开开眼界,就是那些患了半⾝不遂的,患了瘫病的人,人们觉得他们瘫了倒没有什么,只是不能够前来看老胡家团圆媳妇大规模地‮澡洗‬,真是一生的不幸。)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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