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 桐陰委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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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今生今世 作者:胡兰成 书号:44507 | 更新时间:2017/12/2 |
桐陰委羽 | |
桐陰委羽 李義山詩、“溪山十里桐陰路,雛鳳清于老鳳聲。”我愛它比西洋文學里的 ⽗與子更有與人世的風景相忘。輿地志裏尚有委羽山,云是千年之前,鳳凰曾來 此出,棲于梧桐,飛鳴飲⽔,委羽而去。如今我來寫我⽗⺟的事,即好比梧桐樹 下拾翠羽。 我祖⽗去世,⽗親十八歲當家,家業當即因茶棧倒帳賠光,此后一直只靠舂 夏收購山頭茶葉,轉賣與他家茶棧,得益可得二百銀圓,來維持一家。但他不像 是個生意人。有時他還愛到地裏去種作,亦人家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務農人。他筆 下著實文理清順,但他從沒有想到自己或是讀書人。他亦為人管事講事,而不像 個鄉紳,他擊鼓領袖眾樂,彈三絃吹橫笛裂⾜開,但與大戶人家敗落弟子的品 絲弄竹完全兩派。廣西民歌、 讀書不像讀書人好遊不像好遊人 衫袖恁長褲腳短你有那條⾼過人 若有傾心的女子,亦要這樣笑他,笑他只是個至心在禮的人。而民歌裏那男的答 唱倒也極有聲⾊,我今只記得兩句、“不是毒蛇不攔路,不是浪子不娘。”像 舊小說裏的善者不來,來者不善,而自古江山如美人,她亦只嫁與蕩子。我⽗親 與民國世界即是這樣的相悅。 辛亥光復,宣統退位,出來臨時大總統孫文,浙江亦巡撫與將軍沒有了,朱 瑞張載陽他們成立軍府政,戲文裏看了的官人娘子一旦都被取消,倒是別有富 貴榮華照眼新。我家即有個親戚俞煒,他種地抬轎出生,出去投軍,于光復杭州 及南京的戰役,陞到旅長,后來轉為省議員及杭州電燈公司總辦。若把富貴比好 花,則他們的是樵夫柴擔上的,還比開在上苑裏的更有山川露⽔精神。乃至胡村 人在杭州海上當當工人或娘姨的,以及學堂生,他們亦皆眼界開闊,⾝上出落得 與眾不同。小時候我跟⽗親到杭州,民國初年杭州的新式陸軍兵營,共舞台女子 演的髦兒戲,以及街上穿旗袍鑲⽔鑽的婦女,著實刺,我⽗親卻能與之清真無 嫌猜。彼時作興袍褂外面穿呢大⾐,叫衛生大⾐,還有衛生衫,他亦看了都是好 的。他買了兩件衛生衫,一件給⺟親,又一件⽪袍子,名⾊叫蘿蔔絲,給⺟親的 是一件老羊⽪襖,只覺果然暖和,總總都是物心人意的珍重。民國世界千般風光 ,我⽗親是像顏回的不違,他本人卻又一簞食、一瓢飲,這樣的儉約。 我⽗親好客,對人自然生起親熱,但皆止于敬,怎樣久亦不能習。市井男 女,鄉紳與生意人,連愛充在行人的耕田夫,說話多有調子與板眼,婦人更會哭 罵亦像唱山歌,惟有我⽗親出語生澀,好像還在文法之初。他亦喜蹌人家,中國 民間是人家亦成風景,但他沒有冗談或清談的嗜好,穢褻的話更不出口。 鄭家美稱叔與我⽗親最相好,兩人是全始全終之。我⽗親出門,家裏沒有 飯米,去和他說,總挑得穀子來,人家說有借有還,我們那時卻總還不起,可是 借了又借,后來等我做官纔一筆還清。美稱叔家里有己田四十畝,外加塋田輪值 ,⽗子三人耕作,只僱一名看牛老,鄰近要算他家最殷實,他亦不放債取利,亦 不兼做生意,亦不添田添屋,他拿出來使用的銀圓多是蔵久了生有烏花。他就是 做人看得開,他的慷慨且是乾淨得連遊俠氣亦不沾帶。他亦不像是泥土氣很重的 人,卻極有膽識,說話很直,活潑明快,天然風趣。我常見他⾝穿土布青襖褲, ⾚腳戴笠,肩背一把鋤頭在橋頭走過,實在大氣。他叫我⽗親秀銘哥。鄭家亦是 一村,與胡村隔條溪⽔,兩人無事亦不多來往,先輩結即是這樣的不甜膩。 ⽗親在家時教我早起寫字,總要筆畫平直,結體方正。還講書我聽,他卻講 的正書如閒書,講的閒書如正書。他從不誇獎我,總覺我寫的字與作文不對,使 我想起學問真也難伏侍,而亦不要學問來伏侍我,我對于學問,還是像愛蓮看竹 ,不要狎習的好。惟有⽗親的妙解音律我不曾傳得,他亦不教,以為把他當作正 經事來學是物玩喪志,藝術神聖的話原來污濁。⽗親亦等閒不弄,惟村人串十番 時他擊鼓,又有時小舅舅來望姊姊,⽗親為陪他,偶或奏起管絃,亦只一曲兩曲 即止,但已夠他郞舅二人好比“落花飛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 我⽗親待新婦侄新婦及侄女輩像待客人,他在橋頭走過逢著六、七十歲的村 婦,論輩份是遠房的嫂嫂或婆婆,他總有禮的問候應答,那婆婆亦當他是規矩聽 話的小輩子侄,那嫂嫂亦當他是有親頭的小叔叔。他去俞傅村作客,我兒他與 俞家年青的庶⺟說話,只覺男女相悅真有可以在戀愛之外。我⽗親一生沒有戀愛 ,他先娶宓氏,早故,繼娶吳氏,即我的⺟親。我⽗⺟何時都像是少年夫,小 時我每見⽗親從外頭歸來,把錢給⺟親,或吃飯時看着⺟親,一樁家常的事, 一句家常的話,他說時都有對于的平靜的歡喜與敬重,而做子的亦當下即刻 曉得,這就是中國民間的夫婦之親。 我⽗親不飲酒,知⺟親做女兒時會飲,有時下午見⺟親做完事情,他去橋頭 店裏沽半斤酒,買兩個松花⽪蛋,幾塊⾖腐,裝兩個盤頭下酒,在廳屋裏請⺟親 ,他自己斟半盃相陪,⺟親亦端坐受⽗親的斟酒,是時⺟親已五十一,⽗親五十 了,卻依然好像是年青女子年青郞,纔訂了婚男女相見,有歡喜與安詳。我方十 歲,闖了進去,依傍⺟親膝下,⺟親折半塊⾖腐⼲給我,臉上微微笑,待我亦像 賓客,我得了⾖腐⼲隨又自去大路上玩了。 但我⽗⺟有時亦打架。⺟親怪⽗親不曉得上心把我肩上的五哥懷生薦去店裏 學生意,又四哥夢生不肯好好的務農,趁強賭博,⽗親亦不管管他,卻去管外頭 的閒事,且為此把家裏的東西也拿出去賠貼,兩人從樓梯口打下來,⽗親奪路跑 了。可是⺟親到底亦把我⽗親無法。 我⽗親的愛管閒事,叫人真不知要怎樣說他纔好。我鄉下每二、三十里地面 總有個把鄉紳轎進轎出為人家講事,我⽗親卻沒有這種派頭,他為人家解決了爭 端,也只過節送來一隻鴨或一斤⽩糖,算為謝禮,因感我⽗親的多是貧家,且 他們亦不太感,因為那樁事的解決只是理該如此的。而且有時竟是管得非常不 討好。我曉得的有俞傅家一份農家,為田產與鄉紳家糾紛,我⽗親幫那農家訴訟 ,縣裏敗訴,我⽗親倒貼訟費旅費陪他又告到杭州,前后凡經過兩年,官司纔打 贏,那農家的卻很怨懟,說早知如此,當初退讓也罷了,如今雖保持了這畝斷 命田,為打官司費了工夫又傷財,如何合算!我⽗親聽了只默然慚愧,他的仗義 變了沒有名目,且連成功失敗亦不見分曉。但旁邊人坤店主看了這樁事情,曉得 和我⽗親是可以做朋友的,前此雖非素識,今卻要我拜他為義⽗,是年我十二歲。也是攀了這門親,后來我才能到紹興杭州讀書。而我大起來亦像⽗親,生平經 歷過的事竟是成功失敗都不見分曉。 民國世界本來名目尚未有,成敗尚未定,但亦自有貞信。小時我跟⽗親到⾼ 沙地種麥,他椓坎,我敷麥子。⽗親來到田地裏好比是生客,畝上鄰人見了都特 別招呼他,連泥塊草亦于人都成了蘭儀。我又和他到后園種菜,那菜畦與菜秧 亦是這樣好法,⽗親⾝材長大條達,在我旁邊除草分菜秧,他的人與事物皆如此 歷然,使我對于自己亦非常親,卻不可以是喜,不可以是悲,不可以是愛,連不 可以是甚麼想頭。 有霜的早晨,⽗親去后園割株捲心黃芽菜,放在飯鑊裏蒸,吃時只加醬油, 真鮮美。胡村有時還有早羊⾁賣,⽗親在家時亦常買來吃,吃時亦只蘸蘸醬油。 還有⾖腐漿⾖腐花,清早拿隻大宣花碗先放好豬油醬油與蔥,去橋頭⾖腐店裏一 個銅元沖得一大碗。夏天還有霉千張,飯鑊蓋梢開了就已香氣好聞,最是清口開 胃。我家除過年過節及待人客,平時常常只見三四碗都是醃菜乾菜,惟⽗親有時 作出花樣,他想到吃一樣東西,都是從他的心苗上所發,可以說是他的私菜,看 看子也吃,他端然有喜⾊,其人如金⽟,所以饌是金⽟之饌。阿含經裏佛與阿 難乞食,惟得馬麥,阿難覺得委屈,佛告阿難、“如來所食,乃天人饌。”還不 及我們家的世俗真實。 我⽗親穿⾐裳不費心機,洋傘拿出去常常會得忘記帶回來,打牌輸贏都無所 謂,一樁事情失誤了他亦不驚悔。我在蕙蘭中學被開除,小叔要他去向校長求情 ,且對我施家規,⽗親即只問了問我被開除的緣故,當即不介意。他好像種種馬 虎,但他其實最最是個惜物謹事的人。他對于家計更不曾輕佻。我家廳屋后來租 給疊石村人馮成奎開回舂堂藥店,帶賣老酒,著實興旺,⽗親無事常去他店裏閒 話,一次我聽見他與成奎說、“早晨在上聽見內人燒早飯,升籮括著米桶底軋 礫礫一聲,睡著的人亦會竄醒。”我⽗親的豁達慷慨是古詩十九首裏的,古詩十 九首多是蕩子蕩婦之作,但真有人世的貞親。是這樣貞親的人世,不可以有奇蹟 與夢想,卻尋常的歲月裏亦有梅花消息,尋常人家的屋簷上亦有喜鵲叫。 我⽗親的一生,好像正月初一這一天的草草,連沒有故事。他在世五十八年 ,我⺟親比他大一歲,但我總覺兩人沒有變老過,說金童⽟女,大的是從現世有 這樣的人而想出來的。⽗親去世,我⺟親晨夕啼哭,如新婦喪夫,我著實詫異, 甚至以為她不應該。我⽗⺟的一生都是連沒有故事,即這樣動人魂膽,好像⽩蛇 傳裏的雷峰塔要倒下來搖了兩搖。 我⽗親犯的胃潰瘍,這亦是蕩子的病。他去世前一兩年裏,在鄰家與人閒坐 稍久,即垂頭昏默如⼊睡,但鄰婦敬茶來,他當即醒悟,應對有禮。大涅槃經裏 記佛示寂前,在桫欏雙樹間藉枕而臥,云我今背痛,但文殊一請,他即起趺坐, 頓又相好光明,如來⾝者,終無有疾,這竟是真的。⽗親病危時我去招士灣醫生 處換方,路過嶀浦廟,進去拜禱過,明知也無效。嵊縣溪山⼊畫圖,我⽗親即可 比那溪山,不靠仙佛來護祐,倒是仙佛來依住。 可是⽗親生前,我即有過一次對他不樂。那年我在杭州蕙蘭中學讀書,⽗親 從鄉下出來,與我遊西湖。二人坐在遊艇裏,一直少有話說,因為無論是說家裏 的事或學校裏的事都好像不適宜,便對船舷外伸手可及的流⽔及剛纔到過的岳王 墳,亦無話說。⽗親⾝穿半舊布長衫,⾜登布鞋,真是大氣,但又這樣謙遜,坐 在我對面,使我只覺都是他的人。見著他,如同直見命,我自⾝亦是這樣分明 的存在,十分對的東西反為好像不對似的,當下我毫無道理的生氣起來,很不滿 意⽗親,見船肚裏有划槳撥進來一汪⽔,涓涓流溼⽗親的鞋底,⽗親不覺,我亦 不告訴他,竟有一宗幸災樂禍之心。 昔年我回胡村,家裏尚隨處有⽗親的遺筆,寫在蠶匾上桔槔上的名諱及年月 ⽇,菗屜里翻出來的與三哥的及與我的手諭,還有紹興戲抄本,教村人串十番用 的,我只覺甚麼都在,連沒有想要保存。還有⺟親的遺照是青芸收蔵著,我亦不 問她要。中國人的倫常稱為天,不可以私暱,而惟是人世的大信,使我對于自 ⾝現在作思省。 自彼時以來,又已二十餘年,民國世界的事誰家不是滄桑變異,不獨我家為 然,我⽗⺟在郁嶺墩的墳,他年行人經過或已不識,但亦這自是人間歲月。我在 溫州時到過葉⽔心墓,斜陽坵壟,旁邊尚有宋元明清幾朝及今人的墓,上頭一漢 墓最古,他們生前雖只是平民,但與良將賢相同為一代之人,死后永蔵山阿,天 道悠悠皆是人世無盡。 【胡門吳氏】 西洋人的耶和華是⽗親專門家,瑪麗亞是⺟親專門家,中國卻⽗⺟叫爺娘, 做了⽗親亦仍是少爺大爺老爺的爺,而娘是女子之稱。女子以字行,稱幾娘幾娘 ,而妯娌亦稱幾娘幾娘,嬸⺟稱嬸娘,又嬸⺟姑⺟祖⺟皆或稱娘娘,出嫁了為 為⺟,亦仍像做女兒時的貴氣。 娘娘最貴,亦用以稱后妃稱神女,至今民間在廟裏香火供養不絕,在戲文說 書及寶卷中萬古流傳的有瑤池王⺟娘娘,九天玄女娘娘,南海觀音娘娘,和番昭 君娘娘,雷峰塔⽩蛇娘娘等。我小時跟⺟親到村口大廟裏燒香,⺟親在神像前走 過,我只覺她與那娘娘都是現世之人。胡村出去七十里,地名曹娥,有娘娘廟, 我⺟親亦去燒香過,曹娥娘娘是未嫁過的女子。胡村蠶時還祀蠶花娘娘,戲文裏 做出來還有華山聖⺟娘娘。 后來我在溫州,見街邊大樹下多有一個神龕,祀花粉娘娘。是三尺⾼的坐像 ,花冠垂旒,深粉紅錦袍,圍⽟帶,瓔珞霞帔。她粉面雲鬢,好像新娘子做三 朝,又是敬畏,又是歡喜,反為變得沒有表情,卻依然留著末嫁女子“蛾眉猶帶 九秋霜”的殺氣,我每走過,總要停步看一回。這且不表,如今單表華山聖⺟娘 娘,取她的一段⺟子之情。 紹興戲寶蓮燈,演華山聖⺟是天上⽟帝的甥女,灌口二郞神的妹子,她在華 山,見山下一隊兵馬經過,當頭一員⽩袍小將,她恰如桃花對了梨花,年青女子 蠻橫好勝,無緣無故的要來鬥一鬥。她毫不容情的打敗了那⽩袍小將,卻亦同樣 無緣無故的起了愛意,遂兩人配了夫。她產下一子名沈香。她哥哥二郞神最是 個烈要體面的,惱妹子與凡人成親,把她打⼊孤洞受苦辛。 及沈香稍長,因書房裏同學誚薄他,回家問⽗親,他⽗親就告訴了他。寶蓮 燈唱做到這一段,是為⽗對兒子說他⺟親的事,卻好像對朋友說自己的私情,而 兒子因是親人,遂更是知己了,他說到當年華山遇聖⺟,有熱淚如新。那沈香, 一怒去到華山,他小小孩童竟也有他娘親的法力,他不管天條,不怕⽟帝與二郞 神,就打開孤洞救出娘親。紹興戲二丑起俠義烈人,沈香便是二丑起。 西洋人的⺟愛真是侮辱兒女,人為地⺟所生。多有苦難,生是靠她的Rx房而 生,死亦是在她的懷抱裏得到最后的安息,被撫摩創傷,流淚歎息,不能有像沈 香的救⺟,兒子亦在娘親面前逞英雄。動物只知有⺟而不知有⽗,于⺟亦只有⺟ 愛而無孝道,西洋人只有地⺟無盡無夜手執火把,天涯地角尋女兒的神話,而沒 有孝子萬里尋親記。世界上惟有中國,兒女與⽗⺟是平人。 寶蓮燈演聖⺟見著沈香的一段,訴說與他⽗親從前的事,及哥哥二郞神把她 打⼊孤洞所受的苦辛,那唱詞非常好,只覺她是⺟親,而亦仍是年青的,且仍 像做女兒時的是妹妹。她沒有悔,像唐朝小說非煙傳裏的步非煙,被拷打至死。 惟云“生得相親,死亦無恨”但她比非煙更蠻橫。而沈香救出娘親,亦是為世 人打抱不平。聖⺟與沈香⺟子相見,皆惟是這樣的英氣道人。 比起來,西洋人的⺟愛亦且是侮辱婦女。他們的社會生活弄到⾝心疲乏,想 要振作,只能強調原始的生命的無明,生物愈低等,生命力愈熾盛,如蠶蛾的一 生即只為與殖生,雖加以怎樣的聖化,到底不能有女⾝的清好。華山聖⺟即完 全不像那聖⺟瑪麗亞。最有資格做聖⺟或地⺟的要算觀世音,但西遊記裏的觀世 音菩薩倒是像姊姊。 哥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裏,寫那女子對弟妹的⺟愛,但中國人的姊姊不像⺟ 親,倒是⺟親像姊姊。姊姊多是不耐煩憊懶的弟妹纏在⾝邊,我小時⺟親即也罵 我,也打我,說我、“這樣大了還要抱,小孩不自己去玩去,大人要做事呢!” 我⺟親與我沒有像華山聖⺟與沈香那樣的故事,卻不過是尋常中國民間⺟子。我甚至不曉得我⺟親的名字,十幾歲時一次向⺟親問起,⺟親只笑笑不說,罵 我、“小人怎麼這樣頑⽪!”及后事隔多年,⺟親已去世,一⽇不知因何說起, 青芸笑道、“娘娘的名字我曉得”卻不肯就對我說,到底是她做孫女的有本領 問得了。可是青芸告訴了我之后,我竟又忘記,好像是花菊二字。 舊時我鄉下女子惟在⽗⺟及墊師跟前叫名字,在生人前不叫,在夫家亦不叫 ,紹興戲遊龍戲鳳裏有這樣一段: 生、敢問大姐的名字?旦、奴家是沒有名字的。生、當今朝廷亦有國號,三 尺孩童亦有啂稱,豈有為人無名字之理?旦、名字是有,只恐軍爺要叫。生 、為軍不叫就是。旦、奴家名字叫李…。土、李甚麼?李甚麼?旦、李鳳 姐。生、哈哈好一個李鳳姐美名!旦、軍爺說過不叫,可又叫了。生、為軍 衝口而出。旦、下次不可。 這雖然老派,其實新鮮潑辣。但胡村是男人有名字亦不傳,何況女人,我⺟親只 是胡門吳氏。胡村人是好像皇帝后妃,只有朝代年號,名字倒反埋沒。 中國是民間亦貴,因為人世有禮。我⺟親在家著短襖長褲,但出台門到溪邊 洗⾐必繫裙子,在堂前紡棉花亦繫裙子,不但對外客,連族中長輩,堂房叔伯經 過台門外進來簷頭坐坐,她亦奉茶敬盡。她即不輕易到鄰家,亦從不道人長短。 房族裏或親戚的女眷來,我⺟親陪坐說話,惟是清嘉,亦令人不厭。 我小時跟⺟親去探望同村九太婆,在荷花塘,一盞茶時就走到的,⺟親也開 箱換上藍綢衫黑裙子,且在路亭裏買了燒餅,手中包了拾去,因為是去做人客。 九太婆住的是泥牆屋,半下晝太陽斜進來,如金⾊的靜,九太婆客來掃地,炊菜 燒點心,點心是醃菜下湯年糕,我⺟親連說罪過,起立又起立,然后兩人安坐說 話兒。我立在⺟親膝前,心思對付后門口的一盆蔥,后門開出即是田磡,山勢壓 簷,畈上都在受秧田⽔了。起坐間是泥地,與灶間連在一起,板桌條凳,都在茶 煙⽇⾊裏,賓主相對雖只得一個時辰,卻似人世迢迢已千年。我只覺⺟親與九太 婆好像一種牌子的火柴盒子上的採蓮人,是明清木版書裏揷圖的線條,但紙張與 彩⾊是民國初年的。 ⺟親教我、“小人要坐有坐相,立有立相,走路不可油頭螞拐。”因為她自 己就是人相極好的。小時我每跟她去溪邊,去桑園茶山,去傅家山下小舅舅家, 還伴她去過嶀浦廟,平時只見她在灶間,樓上樓下及堂前走動,現在卻陌上多少 行人,她走路這樣安穩,沒有一點誇張,亦只是人與天地為三才,⽇月麗于天, 江河麗于地,而她的人則在天地間,與世人莫失莫忘,仙齡永昌。她在家裏,是 洗出⾐裳或飼過蠶,稍有一刻空,就自己泡一碗茶吃吃,我在傍嬉戲,見⺟親一 人坐得這樣端正,室中灑落悠閑,只覺有道之世真是可以垂⾐裳而治。 但我⺟親一家⾐食之事切切在心,對小孩亦不隱蔽世俗的艱虞。小時我家裏 有人客來,⺟親常叫我走后門向鄰家借米,卻具饌相款,不使人客知覺不妥。惟 ⽗親及我的慷慨若涉浪漫,她就切責,她是直道待人,不過其情,所以蕩蕩如天 ,但⽗親及我時又不免稍稍違犯,亦無不好。 有時沒有飯米下鍋,傍晚纔弄來穀子,礱出拿到橋下踏碓裏去舂,天已昏黑 ,鄰家都夜飯喫過了,我家還在簷頭篩米。⺟親用木勺撮米到篩裏,⽗親篩,我 在旁執燈照亮,把大匾裏及籮裏的米堆用手擁擁平,只覺沈甸甸的如珠如⽟。 一次我在橋頭嬉戲,群兒都回家吃午飯去了,我不回去,因家裏沒有午飯米 ,怕⺟親為難。小孩沒有悲意,但亦知道這是重大的事,惟更端莊了起來。我去 溪邊摘了木蓮蓬,用繩穿起兩個,一人在大路上耍流星。隨后⺟親卻來叫我,回 家只見飯已煮好,是留做種籽的蠶⾖。⺟親坐在⾼凳上看我寫五哥哥七弟弟盛來 吃,帶看歉意的微笑,十分安詳。 我到杭州讀書,⺟親為我理行裝,每回總吩咐、“出門要理睬世人,常時飢 餓冷暖要自己曉得,不可忘記家裏的苦楚。”三十年前的事仍像是今天的,今天 我在⽇本,亦只要好好的,自己會得當心,家裏雖然顧不到,但今天是祖國民間 家家苦楚,我皆切切在心的。 我⺟親安詳如畫中人,但她對他丈夫兒子與家務一樣有現世的火雜雜。我兄 弟七人,大哥積潤二哥積忠為前娘所生,積潤是敗子,人家叫他風⽔尾巴,他遊 手好賭,把老婆也賣賣掉,因此被逐在外。他卻對兄弟情重,又愛充場面上人, ⽗親去世后他倒仗義回家維持了三年。積忠當兵,病歿福建,我只在他那年回來 娶婦時見過。這兩個兒子雖不是親生,⺟親待他們亦總盡了人世之禮。三哥積義 在嵊縣城裏蠟燭店做學徒,三年滿師,已會得刻龍鳳花燭,但是他去當兵,進了 杭州講武堂,出來到紹興營裏當庶務長,陞排長。要算他⽩手成家,常寄五圓十 圓來與⺟親,娶了嫂嫂,頭兩年亦叫她來胡村侍奉公婆。 ⺟親最惱四哥夢生,夢生在兄弟中最⾝長力大,廣有才藝,就只不是個至心 人。他小時不肯讀書,逃學被捉到私塾裏,只坐著嘴巴閉得緊緊,用筷子也撬他 不開。十七八歲他即長成好一條漢子,樂器上手即會,紹興戲本本會串,畈上的 生活無人能及,但是他不肯務農。他去學木匠,只一年就⽔車八仙桌都會造,連 宮殿式建築他亦心知其意,但亦不肯三年滿師。他貪心太重,而且殘忍。為他賭 博謊騙,⺟親趕來趕去打他,祠堂裏亦施過族規,他終不改。他收買山戶的茶葉 ,又販苜蓿種籽,帳都討到家裏來,他卻在縣城裏把他人的錢充闊綽,紡綢長衫 穿穿,金戒指戴戴,美麗牌香菸啣啣,⿇將啦啦來。其后他在家鄉到底存⾝不 牢,飄到嘉興,在那裏有田十畝,且開花轎店,鼓樂酒食,大小老婆俱全。我四 哥是有蕩子之才而無其德。 五哥懷生,為人忒善良,優柔儒弱,在家受四哥欺壓,拿柴杠打他上山去樵 採。十五歲到釣魚潭⾖腐店做學徒,又被店主店婦酷使,苦得手腳凍瘡腫爛,動 彈不得,⺟親知道了叫他回來,在簷頭柴堆上舖棉被躺著就⽇取暖,三個月纔平 復。他在胡村開小店,賣紙墨筆硯,及針線鞋面布,彩蛋⽔鱉糕餅,但又被大哥 四哥吃倒。他往紹興依三哥,想開木行不成功,寄食三哥家裏一年,三嫂差他洗 碗購物。彼時我在紹興⾼小讀書,亦住在三哥家,三嫂只有差我不動。五哥后來 是去當兵,親事尚未娶,年紀輕輕就病歿在宁波。訃音到時,⺟親在簷頭對天遙 祭,大哭一場。⽗親去運他的靈柩回來,葬在下沿山。下沿山桑茶田疇,茶娘耕 夫活潑喧嘩,我五哥的墳卻是人世的委婉循良,令人歎息思省。 ⽗親去世翌年,三哥亦病歿,還有我肩下的七弟周有,十八歲夭折,在我娶 ⽟鳳的第三年。⽟鳳與他嫂叔情親,侍疾帶孝哭泣盡禮,他若還在,倒是個厚重 有主意的人。我家這樣七零八落,但亦總是民國世界的事。杜甫登慈恩塔詩、“ 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民國世界多少人家都像 我家,而一代的兵氣與王氣,還是出在這裏。 ⽗親過后,我⺟親尚在世十二年,有⽟鳳與青芸侍奉她,我亦會賺錢養家了 ,我⺟親一生辛勞,又哭夫哭子,但她漸益靜悟,無有不⾜。她與我⽗親數十年 夫如金童⽟女,是第一貴。兒子有我三哥會爭氣,三哥歿后有我接得上,在廣 西教書,鄰近三保說起來總也名聲好聽,是第二貴。晚年她犯冷風嗽的⽑病,秋 冬臥,三餐茶飯都搬到前,要等天氣陽和纔起得來,她也平靜和悅,沒有過 懨氣躁怒,看着眼前的⽟鳳和青芸想着蕊生在外頭,她忖忖自己做人是稱心的。 【竹萌啂鷇】 三月韶華勝極,紅樓夢裏一枝花名簽上卻道是“開到荼蘼舂事了”未免喪 氣,不如蘇洵的句子“竹萌抱靜節,啂鷇含淳音”來得好。惟蘇洵當年自是寫他 庭前兩個小孩,蘇軾蘇轍兄弟,與我何⼲,而我卻如小學生作文,磨墨蘸筆字未 寫成,先來顧閑野,與鄰兒叫應。 卻說我小時很聽話,簷頭曬粉,台門口曬醃菜,⺟親命我管雞,我還只四五 歲,就手執烏篠坐在門檻上,見有雞來趕開它。⽇⾊在階沿,大路上挑擔的人經 過,歇肩換肩時朵拄落地,鏗然響徹田畝,⺟親在后院燒灰汁⽔洗被單,小叔家 的鈺嫂嫂去阡陌上刁薺菜。 今時多是單方面大人服事小孩,我鄉下卻說小人要做活腳蟾,會替大人手腳。⺟親縫補⾐裳或在堂前砌鞋底,我繞膝嬉戲就幫遞剪刀、穿針線。煮飯時⺟親 上灶,我燒火。去溪邊洗⾐,我拎籃提杵,得得的走在⺟親前頭。⺟親教我剪桑 葉,要照她的樣一把理齊了剪得細,因為烏⽑蠶還嘴巴小。她教我溪邊洗⽩菜, 要挖開菜瓣洗得乾淨,上山採茶,要採乾淨了一枝纔又攀另一枝來採。我這樣做 事時,⺟親待我像小人客,見我錯了她亦只是笑起來,但亦從來不誇獎,故我長 大了能不因毀譽擾亂心思。 ⺟親差我到橋頭⾖腐店買醬油,三文錢有半碗,雙手端著走,小孩生怕潑翻 ,眼睛望牢碗裏,一步一盪,好不危險,到得家門,已盪翻得所剩無幾,⺟親趕 快過來接了,笑叱道、“你要眼睛看路,不可望牢碗裏。”至今想起,我總要看 不起共產黨的渾⾝緊張,眼睛望牢政權,越是這樣,越要打翻。 ⺟親教我的真是簡靜。如⽇本的劍道,從師數年,難得聽見一句鼓勵的話, 本因坊的弟子亦數年中難得與師對局一次,中國的商店及百工學徒,亦先生教的 極少。⺟親教我做人的道理,只是說“小人要端正聽話,要有規矩怕懼”此外 無非叱罵,如不可手腳逆簇,不可問東問西,不可要這要那,見人家吃食,不可 站在旁邊伺望,小人不可敗大人手腳,不可揀食吃,不可沒有寸當,這也不可, 那也不可,像佛門戒定慧,先要從戒字起。 ⺟親每說、“靠教是教不好的”本來怎樣纔叫好,是要你自己會得生化, 靠教只能教成定型的東西,倒是少教教免得塞滿。⺟親宁是諫“小人要聽大人 的諫訓”諫是諫非。且諫是對朋友的,書上又說臣諫君,子諫⽗,而⽗⺟對子 女亦曰諫,則我從⺟親纔聽得,中國平人之敬原來是這樣直道的生在民間。 中國民間教小孩的竟是帝王之學。胡村戲文時做戲文,我就愛看的漁樵會, 而且與我一樣的小孩都聽過羅隱的故事,民間這樣把真命天子說成釣魚斫柴挑擔 種田之人,真的是蘿蔔菜籽結牡丹。 漁樵會是朱元璋起兵,與元朝的兵對陣,禿禿丞相扮漁翁探看地形,這邊徐 達亦扮樵夫探看地形,兩人恰巧相值,一個口稱老丈,一個叫他小哥,心裏都已 經知覺,遂話起天下事來。徐達笑那禿禿丞相可比老丈涸澗垂釣,枉費心機,禿 禿丞相援引姜尚來回答,徐達道,只聞姜尚興周,不聞姜尚存商。禿禿丞相亦笑 那徐元帥可比小哥斫得柴來,皆成灰燼,徐達答以他所斫的是月亮裏的娑婆樹, 為新朝建造天子的明堂。禿禿丞相道,要如小哥所說,除非⽇月並出也。翌朝朱 元璋的兵打起“明”字大旗,果然是⽇月並出,台下看戲文的人都覺得大明江山 好像是今天的事。 再講羅隱。小時⺟親煮飯我燒火,人叉敲得灶坑叮噹響,⺟親說灶司菩薩要 罵了,引羅隱為戒。羅隱本該有真命天子之份,但是他的娘不好。羅隱小時到私 塾裏讀書,走過廟門口,菩薩就起立,他的娘把一個雞蛋放在神像的膝上來試, 果然羅隱走過雞蛋滾落。他的娘知道他會做皇帝,燒飯時拿火叉敲敲灶坑沿,數 說某家不肯借米,等你做了皇帝殺他,羅隱答應“噢”某家不見了雞賴我們, 某家為曬⾐裳與我相罵,等你做了皇帝要把他們全家誅滅,羅隱答應“噢”豈 知飯鑊浦起來都是人頭,因為羅隱是聖旨口,不好答應殺的。灶司菩薩就到天上 去奏,說羅隱若做皇帝,人要殺無數,我亦兩股挨了打。所以火又不好敲灶坑的。 卻說天上得了灶司菩薩的奏,當即雷霆霹靂大作,羅隱哭叫、“姆媽姆媽, 我一⾝啦啦響!”他的娘知道天上來收他的骨頭,教地快快嘴巴咬牢馬桶沿。一 時雷止雨歇,羅隱的金枝⽟葉⾝就換了賤骨頭,后來討飯做叫化子,惟他的嘴巴 因天上厭惡穢,沒有改換,仍是聖旨口。 羅隱大約是浙東一帶,宋有方臘,元有方國珍,又明末流寇清末太平軍皆到 過,他們原有做真命天子之份,可是民間對他們的嗜殺人失望了,所以造出來的 故事,但查考不的確,總之也相宜于⽑澤東。 羅隱后來還做出一些恨毒的事,但講說的人已經又對他原諒,不為鑑戒之意 了。羅隱到過蘆田,因恨毒他叔⽗,說“羅隱蘆田宿,蚊蟲去叮叔”蚊蟲聽錯 了去叮竹,所以⽑竹山里蚊蟲多。還有是羅隱走過塍,見務農人在吃麵,只乞討 得一些麵湯麵腳,他生氣把來倒在田⽔裏,說“大的變牛蛭,小的變螞蝗”就 變成了牛蛭螞蝗,專咬種田人。 羅隱的娘舅收留過他,叫他放鴨看牛,他把鴨殺殺吃掉,卻招了一臺野鴨傍 晚趕回家,次晨開籠都飛了,說是鴨自己飛了之故,騙他娘舅。他又用蘆葦殺牛 ,因不曾帶得刀來,而那蘆葦經他題破,就變為這樣鋒利了。他叫一班看牛佬都 來吃牛⾁,卻把牛頭牛尾嵌進山岩裏,說是牛自己鑽進去的,他娘舅去看,果然 一邊頭,一邊尾巴,拉拉尾巴頭會叫。羅隱的故事即如此回到了民間的跌蕩自喜。 結局是羅隱避雨危崖下,因為他說了一句會壓下來的話,那崖巖就崩倒把他 壓在裏面了。小時我對著堂前的壁叫叫有回音,就曉得是羅隱在答應。故事編到 像這樣,今天他也還活看,竟是可以叫喊得應,真要有本領。 這故事抵得一篇孟子,孟子說天下惟不嗜殺人者能一之,而如張獻忠的立起 七殺碑,則到底不成大事。稱為天子,宁是要像弟子的端正聽話,端正故天下簡 靜,聽話故與世人無阻隔,還要有規矩有怕懼,規矩是“天生蒸民,有物有則” ,怕懼是“文王小心,畏天之命”但也不必引經書,中國民間的帝王之學,我 覺遠比孟子說先王之教來得氣魄大。從來儒生學聖賢,民間則多說做官做皇帝, 聖賢倒少提。 而世界史上亦惟中國有諫臣,當面說皇帝怎樣不對,要怎樣纔對,彷彿他做 皇帝的不懂,倒是你懂,那麼皇帝你來做吧!而你亦真的會做。又皇帝對臣下, 如劉邦愛漫罵,亦宁是平人相與。這裏其實有著謹嚴。而在民間是對小孩已然, 我⺟親對我即比修行律宗另有一種不原諒。 孟子教人從其如舜者,去其不如舜者,胡村人未必有幾個讀過“舜有天下而 不與焉”但都曉得戒小孩不可要心太重。我小時⾐裳都是上頭幾個哥哥穿下來 的,袖口蓋沒手指,下擺拖到腳面,秀卿叔家的阿⽔比我大一歲,卻一⾝印花洋 布衫褲,我看在心裏,但是不存與他比的念頭。阿五妹妹比我小一歲,她家開⾖ 腐店,不乏小錢買點心吃,又她⺟親去曹娥娘娘廟燒香,帶回來玩具,我皆沒有 ,小孩未必因為傲氣,只是自己更端莊起來。曹植詩極明艷,史冊上卻說他車服 儉樸,這還遠比宋儒說去人存天理,更沒有議論的餘地。蘇軾天際烏雲帖裏寫 美人、“肯為金釵露指尖”真是貴氣,而舜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即只是這樣 的有法,這樣的貴法。 我四歲時,西鄰梅香哥哥家裏一班老太婆剪麥莖唸佛,我去嬉戲,半下晝在 造點心了,是蕎麥麵,我還不走開,大概也有想吃之意,梅香哥哥取笑的說了一 聲,小孩被道著心事,頓時大哭,伯⺟罵了梅香哥哥,又給我說好話,盛麵給我 ,我必不要了,后來梅香哥哥抱我回家,連一碗麵送來,我亦到底不吃。小孩亦 知怎樣的困難事都還不可惱,可惱的是自己下賤。 又一回是我七歲,弟弟三歲,兩人到屋后竹園裏,我背弟弟下溪岸到洗⾐石 上,我先下去站著,他從岸上向我一撲,背是背住了,卻兩人都倒在⽔裏。我連 忙爬起,好言央他莫哭,也莫告訴⺟親,怕⾐裳溼了回家挨打,脫下在溪灘上曬 ,要等它曬乾。可是弟弟等不得,他一人走回去,而且都告訴了。⺟親又氣又驚 ,卻也笑起來,只罵我“你這樣犯賤,且這樣的無知識”不可犯賤,是貧家的 小孩亦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凡人⾝皆是千金之體。 我小時吃醃菜揀菜莖吃,⺟親說菜葉是大旗,吃了會做官,我就也吃菜葉。 我家飯桌上沒有那一樣是⽗親的私菜,小孩更不許吃獨食,不許霸佔好菜,不許 霸佔坐位。大起來我見有些才能的人最大的⽑病就是霸氣,世界不太平也是因為 霸氣,實在可思省。又小孩不可嘴饞,我家三餐之外不吃零食,有言女子嘴饞容 易失節,男人嘴饞容易奪志。小孩亦不可嘴巴刁,揀食吃的小孩會營養不良。我 或筷子含在嘴裏潤潤,沒有中意吃的嗄飯,⺟親便罵、“如何可以吃飯萎癟癟, 小人該有甚麼吃甚麼!”儒生只讀經書,不大中意民間的東西,就有點像小孩揀 食吃。我大起來,富貴榮華與貧苦憂患都過,不挑東嫌西,而凡世人過的⽇子亦 果然是好的。 ⺟親戒我,吃食要有寸當。又過年過節,次⽇收起,我覺不捨,⺟親便罵。 原來對于好東西亦要像君子之淡如⽔,不落情緣,纔得命之正。中庸的中字 非常難解,但像民間教小孩要有寸當,就極明⽩。我與群兒發喊戲逐正起勁,⺟ 親就叫“小人嬉戲也有個寸當,這樣跌魂撞頭胎似的,還不停了!”小孩⽩天 玩得出神,夜裏要做荒夢的,一個人大起來不攪亂世界,從小他就要不荒唐,此 則又好像書經裏的“思安安”了。 “思安安”是讚舜的,但民間平常就如此課小孩。我鄉下嬰孩尚在襁褓時, 必把手腳鬆鬆的綁住,恐其亂動扭傷。及能坐立,剛剛學行走,仍要留心他攀翻 盤碗,見他抓了甚麼塞向嘴裏,趕快奪下。成了兒童,抱雞摸狗,把⺟親針線筐 翻翻搗搗,都要挨罵、“小人怎麼這樣逆簇,會手腳一刻亦不停的!”一次堂房 的哥哥阿煥去看田⽔,紅姊坐在簷頭織帶,他走過⾝邊把紅姊鬢邊揷的山花一撩 ,紅姊罵道、“手腳這樣逆簇,難道小時嬸嬸沒有把你綁過!” 不許小孩蹦蹦跳跳,似乎不合體育,但中國雕刻繪畫裏的人體,以及拳術, 皆含蓄柔和,調順舒齊,不重西洋人那種筋⾁與骨骼相撐拒,爭強壓迫的發達。 便是細胞新陳代謝的話,今時理生學家亦並沒有說得好。原來生物愈低等,新陳 代謝愈快,細胞短命,人又如何能長壽?所以說神仙八百年伐髓換腸,細胞倒是 要生機不停滯而代謝得慢纔好。中國又向來忌生機發露無遺,今人卻每會精力過 剩,非發洩不行,只因不能涵養渟蓄縈迥,故亦不能持久耐勞,容易神經或心臟 衰弱。精力要涵蓄渟迥為氣,如王羲之的帖裏即每說體氣,氣以充體,且還有志 以持氣,如此纔是人⾝。 小孩且亦不可知識開得太早。今時的小孩百伶百俐,會買東西,會應酬生客 ,玩具及漫畫讀物多到無數,學校裏亦功課忙,讀書像拚命,這其實不好,知 識的本是智慧,他們把本來傷了。惟簡可以使繁,惟靜可以用動,現代社會 忙得不堪,即因不能簡靜。聰明智慧要含蓄如花朵的盈盈,知識與技術纔可以是 從它生出來的儀態萬方。我⺟親的規矩,大人在說話,小人只許聽聽,不可七嘴 八⾆,見了一樣新奇東西,亦不可問這問那,凡百要放在肚裏過一過。興奮不過 是動物本能的飛揚,好奇心亦不過是動物本能的反應,但知識的妙機是生于人的 ,是先要他曉得人世的莊嚴。 我小時很笨,不曉得用錢,亦不會在人客面前應答如流。比我大一歲的小孩 我就打不過他,因我頭大,上重下輕,有時自己跑快也會跌一跤,額上起來瘀青 塊,⺟親常用燒酒黃梔溼了紙給我敷貼。可是這條命也急切難休,長大后層層折 折到得今天,雖無過人之處,但昔年比我能幹的小孩后來還比我不如。我小時是 惟獃鼓鼓的,好像自有一經。 民間老法小孩並無特權,我⺟親常說“三歲至老,你以為還小呢!”竟是從 三歲起就要學大人的帝王之學,而因我不成材,幾次被⽗親惱,更常被⺟親用烏 篠打。我五歲時,夜飯桌上,記不得因何四哥拿筷子撩了我一下,我哭起來,⺟ 親罵了四哥,又簡單給我說一句好話,但我心有未⾜,仍舊哭,不料⺟親就不理。我變得不好收場,哭得無味了,索發野,如此就惱了⽗親,他倒不打我, 只把我一把拎出門外。外面堂前間黑暗,我心裏害怕,登時放聲大哭大喊起來, 但是由我擂門也不開。后來裏邊吃過飯收拾碗盞,聽聽我已不哭,⺟親纔放我進 去,仍罵我小人犯賤,不識抬舉,我惟不作聲。 被⺟親打,最后一次我已十一歲,小舅舅來作人客我作怪,且以為已經這樣 大了不會再挨打,人客一走,⺟親笑顏送到門口,我曉得風頭不對,想溜⾝躲躲 過,但是已經來不及,被⺟親一把拖到后屋一頓痛打,問我以后還敢不敢再這樣。我小時每次挨打后,鄰兒羞我,一齊唸道、“攤眼烏婁婁,油炒扁眼⾖!”還 有年長的堂哥哥們見了亦取笑我,我只不作聲。 ⺟親說下次要記錯,我亦聽了不作聲。新派不作興打小孩,但小孩的特權是 養成他要被人容忍,大起來要社會亦容忍他,而他若是弱者,則輪到他容忍別人 ,這樣容忍與被容忍兩組人作成的社會,從中雖出來基督的饒恕,無抵抗主義與 ⾰命的鬥爭,到底亦不得天下清安的。又新派的家庭是溫,小孩所作的只是社 會的假演習。但舊時中國家庭,則小孩是到了⽇月雨露的人世,做人真刀真槍, 雖⽗⺟亦如天地不仁。我大起來若有豁達與認真,即因我是這樣的出⾝。 我在書房裏也被先生打過。一次是聽講書,並坐的同學從桌下遞過來一隻紙 摺的鳥兒,我怕先生看見,推開他的手,誰知先生反打我兩記手心。這要算得冤 屈,而我竟不曉得辯明。基督的代人贖罪我很不喜,印度的忍辱仙人還好些,我 的卻不過是老實,當下也很煩惱的。但世上的事也有不能辯明的,抗戰勝利后, 我沒有像陳公博周佛海的寫答辯狀,只覺雖然理直,到法庭總不如逃走的好,這 還是靠了我從小的涵養。 我小時亦宁是喜歡人拿我當平人看待,亦沒有說爸爸媽媽愛我,我愛爸爸媽 媽。原來小孩亦不過像初陽裏的新枝,或剛剛會得吃食及嬉逐的小貓小狗,凡幼 小生物皆有的一種可愛,卻是還要約于禮,把來變成人生的鮮活潑辣纔好。稱小 孩為天使,說青年是時代的棟樑,還不如海上人叫小眾生倒喜樂。愛玲說年青人 憊賴,小孩她亦不喜,一點不怕有頑固的嫌疑,因為她自己正當妙年。 小孩其實是羨望成人的,很想自己快快長大起來。我上學的一年出⿇疹,⺟ 親樣樣當心,我頭蓋一塊舊綢片,怕風吹著眼睛,長⽇只在屋內。還有出⿇疹時 哭泣也要壞眼睛。要忌嘴,一隻醃蛋我吃三餐。我雖有些倚病撒嬌,但也⺟親說 的我都依順。我坐在⾼凳上正吃早飯,台門外大路上群兒經過,⾼聲叫我“蕊生 懶學胚!”我不睬他們。阿五妹妹走到窗口,悄悄問我去不去溪裏挖塘?我不去。我是當著大事呢,只覺自己像大人的正經,而他們則是小孩。 還有是一年暑天,晝長人靜,我沒有去處,走到隔壁小叔家后屋裏,只見階 前一株棗樹已結⽩蒲棗,鈺嫂嫂與阿黃姊姊坐在門口當風處繡鞋頭花,說著話兒。還有阿五妹妹也在開手學做針線,她還這樣小,不過九歲,她們亦和她正正經 經的說閒話兒,惟有和我不搭訕。阿五妹妹是今年起已⼊了大人隊,不和我嬉戲 了。我當下無手無勢,惆悵難言。 【法無戲論】 左傳裏有魯國的使者對晉侯曰、“寡君幼不喜弄,弱不好鬥。”舊時民間小 孩與鄰兒打架,大人不問曲直,各把自己的小孩責罵一頓了事。我小時愛看庭前 雄雞鬥,及畈上牛牴角,但是大人見了只把它們趕趕開。這且按下一邊不提。如 今單說小孩不可物玩喪志,現在有賣的許多玩具,我小時就簡直沒有。 現在這種塞珞璐製及橡⽪製的狗馬,洋囡囡,鐵⽪製的汽車飛機,一般輕薄 得沒有內容,形態不是人像,即是太不像,精密而草率,成了對于真物最惡劣的 諷刺。而因沒有內容,故又種類數量務求其多,徒然造成小孩的佔有慾。還有小 孩讀的漫畫本亦是如此,不知人世可以有文物清嘉。 紅樓夢裏榮國府宁國府這樣人家,鳳姐的女孩泡在媽懷裏,玩的亦只是一 隻佛手。一般年青⺟親或是拔下一枝簪給小孩且玩一回,或是由小孩弄⺟親的手 鐲與耳環。佛手與手鐲耳環這些都是真物,小孩亦因此知道世上的一切都是真的 ,這是最初步的格物致知。是真的東西,纔有意致,所以亦可以是玩意兒。紅樓 夢裏黃金鶯採柳枝編的籃子送給林姑娘,自謙說是個玩意兒罷了,但這籃子就有 著大觀園的舂風舂⽇,河⽔亭榭,及黃金鶯這個人,而且是可以實用來揷花的。 禮樂御書數何等正經,卻稱為六藝,亦即皆是玩意兒,燈市百戲本等是玩 意兒,卻又如承大賓,如奉大事,人世一切皆是這樣的遊戲自在,而又真實不虛 ,所以連一架鞦韆,中國的亦和西洋的兩樣。⽇本人今大造玩具,我覺不及他們 原來三月三女兒節設的人形,及五月五⽇有男孩人家豎的鯉幟,那雖然也是玩的 ,卻有一種清肅的喜意,不可以狎弄。 小時我家裏夜飯后洗好碗盞,大人還略坐一回說話兒,我拿煤頭紙就燈點火 來玩,或把點著的香就暗處旋舞,正⾼興處,⺟親卻不許,說小孩玩火,夜裏 要遺溺。又我和弟弟揭竿為兵,在堂前掉舞,⺟親也喝止,她道、“不許掄槍施 !”及進⾼小讀書,從紹興城裏學來做風箏,且買得一隻小⽪球到溪灘上去踢 ,可是人家都在畈上做生活,我這個學堂生清客不像清客,縱或⺟親不罵,自己 也覺有一種輕桃。中國的戲文好,是從大人的事而來,舞龍掉獅子好,是生在人 世的風景裏,但小孩及幼小動物的戲逐則怎樣⾼級化了亦只能是Sports。 我做竹蜻蜓,⽔槍燃旋子,又用雙線穿起菱角或栗子做扯鈴,⺟親都由我。 但我若太熱心,成天在門檻上斬斬剁剁,竹頭木屑攤得一地,阻大人手腳,且因 正在做一樣東西,大人叫喚他不理,⺟親可要罵了。她罵的是、“枉長⽩大的, 你還小哩?這種東西又不可以當飯!”又我在戲文台下十文錢買來一隻彩釉泥蛙 ,形制樸實,有哨子可以吹,我著實心愛,夜裏也捏了睡,吃飯時也拿來吹一吹 ,⺟親怒道、“你不要討我把它來摔了,小人會沒有寸當!”饒是這樣,后來我 二十幾歲時,還是幾乎不把馬克思主義連睡覺時也捏在被窩裏,且弄到飯桌上來 ,不必論那主義如何,單是對它這樣感情沉緬貪婪,先已不好。 至今我想起小時的製玩具,實在沒有一樣好。倒是過年時舂年糕,央叔伯或 哥哥捏糕團做龍鳳、羊及⿇雀,來得有情意。以及央紅姊用深粉紅的蕎麥莖編花 轎,有紅姊的女心如深秋的艷。 此外我小時遊嬉多是去溪邊拔烏篠筍,地裏摘桑葚,山上採松花,端午節掘 清木香,小澗裏拔菖蒲,但也都是正經事。便是捕魚釣魚,也為可以做嗄飯。沿 溪釣魚,山⾊橋影,桑竹人家,舂風舂⽇,皆在溪⽔裏,人與溪⽔與魚兒一樣的 鮮活。可是后來我在紹興杭州見人河邊釣魚,及來⽇本見報上常有人物介紹,趣 味一欄裏或填釣魚,我覺得好像不對。 胡村溪裏的是三寸二寸之魚,我小時釣得了或捕得了幾條,趕快拿回家養在 面盆裏,蹲著只管看,那魚依然如在溪⽔裏的精神,且還黏有溪裏的沙泥,現在 卻來到我家像個生客,它悠悠的游一回,忽然撥剌一聲跳出面盆落在地上,⽔濺 了我一臉。而隨后是煎來吃了。但是我不喜城裏人家養的金魚,還有熱帶魚,我 更不知拿甚麼態度對它,因為我沒有物玩的習慣。金魚除非是養在大的荷花缸裏 或荷花池裏。又我在西湖⽟泉寺,見池裏養的大魚,一匹一匹像豬群的堆堆擠擠 ,只覺還不及魚店門口木盆裏養著待賣為饌的活魚,那至少是真的魚,還有著江 湖之氣。 草蟲我是喜歡紡織娘。胡村裏夜簷頭飛來一隻紡織娘,嗆啷啷叫得好響亮, 就像整個庭食門內門外都成了繭鑊邊繅絲的紡車聲,夾在湯湯的溪⽔裏流去。我 小時捉到過一隻,用南瓜花餵它。這種紡織娘與普通的叫嘓嘓兒不同,我鄉下叫 它績佳婆婆,惟不知這佳字到底如何寫。兒歌有、 火螢蟲,夜夜紅,績佳婆婆糊燈籠,公公挑菜賣胡蔥,新婦菗牌捉牙蟲。 我養的一隻續佳婆婆⼊夜果然也叫起來,一樣是那種金鼓夾絲絃之聲,又繁華又 慡朗。但是我因為待它好,開出籠來看看,給它飛走了。 此外我捕過幾隻蟬,我鄉下叫知了,知了在原畈上來得個會叫,且叫得來調 子來得個好,捕了來它可是不作聲了,用指甲刮它部腹的發音處也無用,只會發 出嘎嘎聲。還有蟋蟀,但是胡村的小孩們不弄這個,我養得一回也不養了,它夜 裏肯叫還好聽,調弄鬥它可是不怎麼愉快的。后來我在紹興杭州看見街頭賣叫嘓 嘓兒,倒是熱鬧,而且真也是夏天了,但我總沒有想要買過。 鳥是小時在書房裏,看見一隻小燕子學飛墜地,我把它放在欄杆上,好等大 燕子來引它,焉知那大燕子就不要它了,反為趕它啄它,因為人手所沾,氣味異 樣之故。當下我心裏非常難過,想到早上先生剛教的一課書,周濂溪的愛蓮說, 原來世界上的東西都有一種貞潔,像蓮花的可遠觀而不可狎玩,我真是做了錯事 了,差一點沒有哭出來。 雛燕事件之前,我還養過一隻小⿇雀,也是學飛墜地,被我捕得。我鄉下燕 子來是人家發,要待它好,其餘鳥雀則不在此例。我關那小⿇雀在銅腳爐裏,拿 米與⽔飼它不吃,捉了草蟲來飼它亦不吃,養得兩天就死了,我當然悲憤,⺟親 卻不怎樣同情。又我家有雞無鴨,中秋節有個種田⼊送來一隻老鴨,放在后院嘎 嘎叫,我非常驚喜,可是大人把來殺了,毫不理會我的攔阻。中國文明原來是親 親自仁民,仁民而愛物,層次分明,不許像基督的待路人與待親人無別,或釋迦 的待眾生亦如待人,所以感情清平。 我不喜古玩舖,不喜博物館的生物標本,又比起鳥店嘈雜的籠鳥,我也宁愛 野味店門口掛著的新打來的野鴨與大雁。我小時看見山上飛起雉雞,及桑樹上的 斑鳩與桑椹鳥,及喜鵲飛來廳屋瓦上喳喳叫,總要心裏一動,因為那都是真的鳥。有一天,我到屋后竹園裏,見地上立看一隻貓頭鷹,兩隻黃眼睛真像貓,想是 它⽩晝看不見東西,我攝手攝腳走得很近了它也不動,我正待捉它,忽然忒兒一 聲飛走了。又一次是一隻珍禽,不知幾時飛來停在我家西簷桑樹上,它停了好一 回,拖著長長的⾚⾊尾羽,其時傍晚,天⾊陰灰,總覺得它鮮明真實。那貓頭鷹 使我敬畏,這珍禽卻只是妙意有在,如蘇軾梅花詩、“酒醒夢覺起繞樹,妙意有 在終無"主旨。” 大起來我也讀過一回西洋哲學,但是不想求真理,因我從小所見的東西皆是 真的。新近我又隨意看些⽩居易及蘇軾的詩,那怕是一首極平常的,但凡用的一 個字眼,寫的一樣東西,皆永絕戲論,而你用怎樣的思想亦到底不能及。這就是 孔子說的民無信不立的信。但凡真的東西,即妙意有在,所以又奇恣使人驚,卻 與漫畫式的諷刺完全兩樣。 我小時沒有甚麼玩,但是曉得遊。而我的遊亦只是遊于平常,如平常屋后的 竹園我就愛之不盡。竹子的好處是一個疏字,太陽照進竹林裏,真個是疏疏斜陽 疏疏竹,千竿萬竿皆是人世的悠遠。 不但竹子好,筍也好。屋后竹園裏茁筍,一株株都是我先覓見。我清早起來 就開后門出去,一見又有幾株茁來了,便蹲下去看,纔從被窩裏出來的熱⾝肌碰 著竹子,竹梢葉裏積著的夜來雨露灑啦啦一大陣搖落在我臉上頭頸上,冰涼的又 驚又喜。胡村人家種在屋后的都是燕竹,⽑竹則種在山上,燕竹只有大人的臂膊 耝細,燕筍亦不像⽑筍的⽑茸茸,卻像緞子的光緻緻。我總想用手去摸摸,但是 ⺟親說摸過的筍要黃萎,長不成竹子。 小燕子也不可以摸,筍也不可以摸,凡百皆有個相敬為賓。這回我在⽇本, 偕池田遊龍澤寺,進山門就望見殿前坡地上有梅花,我心裏想“噢,你也在這裏!”而那梅花,亦知道是我來了。但是我不當即走近去,卻先到殿院裏吃過茶麵 ,又把他處都遊觀了,然后纔去梅花樹下到得一到。這很像昔年我從杭州回家, 進門一見⽟鳳,就兩人心裏都是歡喜的,但我且與⺟親及鄰人說話,⽟鳳亦只在 灶前走動,不來搭訕。 卻說燕筍也比⽑筍好吃。⽑筍若煮得欠透,吃了喉嚨裏有點哮哮動。⽑筍乾 卻好,要曬成⾁桂⾊,鹽味淡的最上等。此外裏山出蘆鬚竹,只有兒臂耝細,還 比燕竹小,筍殼微黃,有褐⾊斑點,味苦,恐怕即是苦竹筍,黃庭堅字帖裏有寫 著的。蘆鬚筍最遲,又多到不論錢,吃它時初夏的風光皆來到了飯桌上。⽑筍是 端午節前后最盛,我鄉下婦女歸宁,及女婿去望丈人家,凡轄有⽑竹山的,皆掘 筍送禮。誰家人客來時,堂前挑到一擔⽑筍,只覺鬧熱堂堂,而這亦都變了是⽑ 筍的好味道了。 還有燕筍⽑筍蘆鬚筍醃在甕裏壓緊,六月炎天在簷頭板桌上吃飯時,拿它下 飯,非常清口,婦女們尤其愛。好筍要留成竹子,新竹解籜時,我拾箬殼最上心 ,把來曬燥,留著過節裹粽子用。秋天我尋鞭筍,揀沙土墳裂處掘下去,就見有 鞭筍潔⽩如⽟。掘來鞭筍給⺟親煮榨麵,請請人客。人家有個竹園,就人來客去 也叫喊得應,抵得一個魚池。 凡好東西皆是家常的。我五、六歲時到溪灘裏挖蟹,一路沿溪灘走去,忽回 頭望不見橋頭人家,卻來到了山邊深潭,半邊溪灘裏曬不著太陽,松風吹⽔,我 就心裏害怕,尋原路回轉,邊走邊哭叫,⾚膊穿條青布褲,背脊曬得通紅,⾚了 一雙腳,手拿一隻蒲柳口袋,裏邊有幾隻小蟹。望不見世上人家了,果然是可怕 的。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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