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词典 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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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马桥词典 作者:韩少功 书号:44505 | 更新时间:2017/12/1 |
飘魂 | |
兆青的死始终是一个谜。 他失踪的前一天,我还和他一起去张家坊帮着挖茶园。听说中午有⾁吃,他把満崽魁元也带去了,早早塞给他一双小筷子,一到吃饭的时候,⽗子俩几步就抢在众人前面,抖擞精神地往伙房里走,直奔向锅里滋滋滋的声音。娃崽不算人头,但也是毫不含糊地可着一张嘴,这一点大家都看见了。人们邀伙结伴,齐了六个人就可以领到一钵⾁。谁部不愿意接受兆青⾝后不上算的一张嘴,推来推去,推得兆矮子生了气。“一细娃崽吃得了好多呢?你们做事不凭天良,你们都没有娃崽的?不生娃崽的?以后都要当五保户是不?” 这一说,有些人不好不接受他们了,只得不太情愿地容忍他们两⽗子挤进来,发出呱叽呱叽的咀嚼声。还得接受兆青关键时刻给娃崽抢先一步倒⾁汤的动作,一个大瓦钵底朝天,盖得小脸盘子完全消失。 兆矮子自己钵里没有菜了,就去儿子那里讨一点辣椒。 他对魁元看得最重,无论哪里有吃⾁的机会,都不会忘记把这张呱叽呱叽的小嘴巴带上。前不久,听说他夜里梦见魁元在岭上耍,被一个⽩⾐人抢去了一块把粑,梦醒以后还是难平心头之谈,居然起一把单刀就到岭上去,要找⽩⾐人报仇。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津巴佬居然神到了这一步。梦里丢掉的一个粑粑也要找回来? 我不大相信有这种事。到了地上,忍不住向他打听。一他不说话。一到了地上,他总是全神贯注,决不愿意参与无关工效的费话。 我说:“你背后丢了钱。” 他回头看了看。 “真的有钱,你仔细看看。” “你妹子给老子的体己钱是不?”他有成竹地继续挖土。 直到他口渴了,瞥见了我的⽔壶,才把我当⽔壶亲切了起来,模仿着知青的夷边人口音套近乎。“鳖,来,我看看你那个壶。” “吃⽔就是要吃⽔,看什么壶!” “嘿嘿,不晓得今天这样热燥!” “有事情,这就认得人了?” “什么话?喝你一口⽔,还要叩头?” 他一边喝⽔一边不由自主地念出数目:一双,两双,…每“双”就是指两口⽔。 我没好气地说:“你喝就喝,数什么双?” “搞惯了,不数就是罗。”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喝完⽔,他对我客气了几分,只是对草刀上岭一事有些含糊,没说有这回事,也没有说没有这回事。他愤愤地強调,他好几次梦见那个⽩⾐人,一次是⽩⾐人偷了他家的瓜,一次是⽩⾐人偷了他家的,还有一次是⽩⾐人毫无理由地打了他家魁元一个耳巴子。你看这家伙无不无聊?他咬着牙关问我。我没法回答。我只是从他的言语里听出,关于他着草刀矢志报仇一事的传说,大概所言不虚。 事情也是有点怪。⽩⾐人为何总是撞进他的梦里呢?他如何会有这么多奇怪的梦?我接过⽔壶时不免有点糊糊涂涂。 这是他最后一次借用我的⽔壶。第二天下午,他婆娘来找⼲部,说兆矮子昨夜一直没有回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众人四周看看,想起一上午也没看见他出工,也一个个面生疑⾊。 “他到猫形塘去了吧?”黑相公笑着说。 “去得了这么久?”婆娘不明⽩。 “我也只是…随便猜…”黑相公刹住了话头。猫形塘里是邻村的一个地名,只有两户人家的一个僻静处。兆矮子在那里有一个老相好,具体是谁,我们并不知道。只是每次做夫做到那一边,他总是要抢点地上的树枝一当柴禾,扎成一束,菗个空子往猫塘里送去,算是一番情意。他很快就会赶回地上继续做夫,快得让人不可思议:又不是一只,做那种事再快也不能快到这种程度吧? 傍晚,复查从猫形塘里回来,说那里也没有兆矮子,本没有人看见过他的影子。我们这才觉得问题有点严重。村里人三三两两,头接耳,有一个消息最为大家重视;下村一个人刚从平江县回来,带回了志煌前锅婆娘的一个口信,那个梦婆嘱咐兆青这一段要穿好鞋子。 这是一种常用的警告方法,是马桥人对“飘魂”者的暗示。 在马桥语言中,飘魂是指人死到临头时的一种预兆。我多方打听之后,知道所谓现魂大体上分两种情况: (1)有时候,看见前面一个人走着走着突然不见了,过一阵又出现了,据此可以知道,这个人魂魄出窍,散发了。后面的人如果好心,当去警告以魂者,只是不可直说,不可说破,比如问一问:你刚才跑得好快可?你失了一双鞋子没有?诸如此类。对方一听这话就心中有数,流逝回家去烧香,去牺牲,或者请道师来驱琊,尽力免除灾祸。 (2)有时候,某人睡去片刻或昏去片刻,梦见自己被阎王差遣,去取别人的魂魄——可能就是自己的人。醒来之后,也必须遵照不可说破的原则,对那人给予巧妙的警告。不得不说破的话,也必须双双离开地面,比如爬到树上低声耳语,以免土地公公听去,告到阎王那里,惹得阎王动怒。对方听到这种告,只会感,决不会生气。但也不可有任何礼物答谢,不可有任何被阎王察觉的蛛丝马迹。 现在,⽔⽔那个梦婆既然说到了鞋,情况当然十分紧急。只是⽔⽔的娘家离马桥太远,捎口信的人赶回马桥时已经晚了一步,口信还没有捎到,兆青就失踪了。村里还在派人四处寻找,想到前一段关于⽩⾐人的事,又打发几个人到岭上去。最后,兆青婆娘那破嗓门沙亚的哭声,顺着风从岭上碎碎地以下来。 兆青的魂魄果然已经飘出。他死得很惨,仆倒在溪⽔边,整个一个脑袋砍下来,泡在丈多远开外的⽔流里,叮満了密密⿇⿇的蚂蝗。这件凶杀案惊动了公社,惊动了县里的安公,来了一些⼲部查了又查。⼲部们火焰⾼,不相信什么飘魂不飘魂,不相信什么个命,他们最初的估计,是山上来了国民空降的特务,或者是被平江那边来的偷牛贼下的毒手。为了定安民心,揭破一些奇奇怪怪的谣言,上面花了很大的气力破案,到处神神秘秘地搞调查,录指纹,还把可疑的地主、复农分子斗了一轮,闹得飞狗跳,最后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公社还安排兵民晚上轮流站岗,严防再次出现类似的惨案。 站岗是一件艰苦的差事。晚上太冷,瞌睡又重,我腋下夹着一支梭标,两脚冰凉,不时蹦跳一阵让脚尖恢复感觉。我听到通向天子岭的路上有嚓嚓的脚步声,汗⽑倒坚地再听一阵,又没有了。我躲到避风的墙角,仍然一阵阵不由自主地哆嗦。犹豫一阵,再退几步,回到了房里,隔着窗子监视外面的蓝⾊,权且作为一种变通,还算是在执行任务吧。最后,腿还是冷得不行了,我把被窝瞥了好几次,终于忍不住地钻进去,半躺在上,打算不时朝外瞟一眼,不忘记继续保持⾰命的警惕。 我担心窗外突然出现一个⽩⾐人的飘忽。 我一个糊醒了过来,发现天已大亮,慌慌忙忙跑出去,没有看见一个人。牛栏房那边有例行的脸喝声,是有人准备放牛了。一切平平静静。也没看见有人来查过哨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 直到我后来调到县里工作,有一次碰到盐午进城来买油漆,谈起兆矮子奇怪的死,才得到另一种猜测。盐午说,他当时向安公局反映过,兆青肯定不是他杀,而是杀自。准确地说,是谋杀的杀自。他的看法是,他为什么死在溪边呢?为什么现场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肯定他发现了溪里有鱼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蔵在石头里,用草刀的木柄去础。他肯定是用力过猛了,也没注意锋利的刀刃正对着自己的后颈,一下戳空,一个拖刀从后面把自己的脑袋斩了下来。 这种想象很大胆。我用过草刀,又叫龙马刀,是木柄很长可以让人直着子杀蒲草的刀,刀刃和刀木柄形成直角。我按照盐午的逻辑去想象,确实感到后颈一凉。 可惜当时盐午的阶级成分不好,安公局不可能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再说,他也拿不出任何证据。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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