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水北 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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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山南水北  作者:韩少功 书号:44504 更新时间:2017/12/1 
月夜
  月亮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

  城里人能够看到什么月亮?即使偶尔看到远远天空上一丸灰⽩,但暗淡于无数路灯之中,磨损于各种噪音之中,稍纵即逝在丛林般的⽔泥⾼楼之间,不过像死鱼眼睛一只,丢弃在五光十⾊的垃圾里。

  由此可知,城里人不得不使用公历,即记录太之历;乡下人不得不使用历,即记录月亮之历。哪怕是最新嘲的农村青年,骑上了摩托用上了‮机手‬,脫口而出还是冬月初一腊月十五之类的记时之法,同他们抓泥捧土的⽗辈差不多。原因不在于别的什么——他们即使全部生活都现代化了,只要他们还⾝在乡村,月光就还是他们生活的重要一部分。禾苗上飘摇的月光,溪流上跳动的月光,树林剪影里随着你前行而同步轻移的月光,还有月光牵动着的虫鸣和蛙鸣,无时不在他们心头烙下时间感觉。

  相比之下,城里人是没有月光的人,因此几乎没有真正的夜晚,已经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天,只有无眠⽩天与有眠⽩天的替,工作⽩天和‮觉睡‬⽩天的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长⽩天之后来到了一个真正的夜晚,看月亮从树荫里筛下的満地光班,明灭闪烁,聚散相续;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哗啦哗啦地拥挤。我熬过了漫长而严重的缺月症,因此把家里的凉台设计得特别大,像一只‮大巨‬的托盘,把一片片月光贪婪地收揽和积蓄,然后供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扑打着蒲扇,躺在竹上随着光浪浮游。就像我有一本书里说过的,我伸出双手,看见每一道静脉里月光的流动。

  盛夏之夜,只要太一落山,山里的暑气就消退,辽阔⽔面上和茂密山林里送来的一阵阵凉,有时能得人们添⾐加袜,甚至要把毯子裹在⾝上取暖。童年里的北斗星在这时候出现了,妈妈或讲述的牛郞织女也在这时候出现了,银河系星繁如云星密如雾,无限深广的宇宙和无穷天体的奥秘哗啦啦垮塌下来,把我黑古隆冬地一口完全呑下。我是躺在凉台上吗?也许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太空人在失重地翻腾?也许我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婴儿在荒漠里孤单地路?也许我是站在永恒之界和绝对之境的⼊口,正在接受上帝的召见和盘问?…

  我突然明⽩了,所谓城市,无非是逃避上帝的地方,是没有上帝召见和盘问的地方。

  山⾕里一声长啸,大概是一只鸟被月光惊飞了。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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