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时间之下 第五章 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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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水在时间之下 作者:方方 书号:44496 | 更新时间:2017/12/1 |
第五章 乐园 | |
一 在汉口,华界的老街沿着汉⽔往岸上层层递进,租界的洋街顺着长江朝岸上一路开出。华界和租界因江⽔形成一个钝角。六渡桥夹在它们中间。早先这里就是个⽔码头,有船有桥。是⻩陂和孝感两地船民经⻩孝河到汉口起岸的终点,所以,它又叫作“上土垱⽔码头”和“下土垱⽔码头”后来⽔⼲涸成陆地,桥没有了,剩下的“六渡桥”三个字就成了地名。再后来,德商咪吔洋行牛⽪厂将这里用来作晒牛⽪的场地。每到夏天,臭味散出好几里地。再再后来,汉口的有钱人想要建一处大型的乐娱场,选来选去,选中了这里。从此,夜夜笙歌就替代了牛⽪场的哄哄臭气。 这就是乐园。 乐园是汉口一座壮观的建筑。它的中部是七层塔楼,层层缩小向上,上覆穹顶,穹顶上设有钟楼。站在塔楼的平台,能看到立在江南⻩鹄矶头的亭台。七层塔楼的左右两侧是平铺着的三层楼房,它们就像鸟翅一样伸展,仿佛振翅飞。只是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紧贴着它盖了座南洋大楼,这只鸟便仿佛被折了一翅,对外永远只露出半边的⾝子,另一翅则永远地深蔵在了⾼楼的影之中。 乐园有着无限的玩处。它內设有剧场、书场、电影场、中西餐厅、弹子房、游艺室、阅报室、陈列室、室內花园、哈哈镜、溜冰场等,还外加演杂耍的雍和厅、演戏的大舞台和新舞台。进到乐园,就是玩上一天,也不⾜尽兴。 现在,⽔滴便来到了这里。 ⺟亲慧如在乐园的三剧场当招待。这是汉剧的演出场地。慧如所做的事就是在别人演戏时,她前去递个⽑巾送份茶⽔。这是份低下的工作,一天做下来,赚不了几文钱。倒是偶尔遇到有钱的票友,看得⾼兴,顺手给点赏赐,往往比工钱还会多一点。但若遇上下流痞气的戏,也经常无缘无故地被扰。这时候慧如也只能忍辱负重,否则她的这个饭碗就端不稳当。 ⽔滴跟着⺟亲去的头一个礼拜,便将乐园所有的地方全部玩了一遍。三个剧场两个书场,天天都有人演戏说书。好这一口的观众几乎坐进去就不出来。弹子房和游艺室亦是川流不息。最被⽔滴喜爱的是哈哈镜。小时候她去过那里一次,站在镜前竟不肯挪步。看着自己一次次变形,忽胖忽瘦忽扁忽弯,奇形怪状得让她笑得腮帮喉咙都疼。连杨二堂这样的寡言人,看到自己奇怪的形象,也是一通接一通地大笑,无法自已。 到第二个礼拜,⽔滴有些腻了,再说一个人玩也没什么劲。乐园有一处小花园,叫趣园。有一天,⽔滴在趣园见到几只蝴蝶,蝴蝶的翅膀被光照耀得很是灿烂。⽔滴喜无比,她开始追逐着蝴蝶。不料奔跑时只顾仰头,未顾前路,懵懂中竟是面撞着了人。这人个头⾼大,纹丝未动,但⽔滴却仰头摔倒在地。那人连忙扶起⽔滴,连声问道,小姑娘,摔疼了没有?⽔滴说,当然摔疼了。但是她并没有哭。那大个头便背着她到乐园的茶房坐下。 茶房里有一个烧⽔的独眼老伯。独眼老伯见大个子,忙说,余老板,茶已经泡好了。这个小伢是…被称为余老板的人说,刚才她跟我撞到一起了,摔了一跤,你替我照看她一下。看看有没有伤。⽔滴忙说,没有伤,不要紧。独眼老伯说,余老板,你放心,小伢挞一跤,问题不大的。叫余老板的人便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几块糖,他递给⽔滴,说小姑娘,对不起,我还有事。你在这里歇一下吧。说罢,拿了独眼老伯递上的茶缸,匆匆而去。 ⽔滴吃着糖,觉得好开心。虽然摔了一跤,但却得了糖吃。独眼老伯说,你是遇到善人了。⽔滴说,他是哪个?独眼老伯说,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余天啸。⽔滴说,他是做什么的?独眼老伯便叹道,小伢就是小伢,我们汉剧的头块大牌就是余老板呀。汉口戏想见他一面也不容易。你见到了还吃了他的糖,居然不晓得他是哪个。⽔滴说,哦,这样呀。 ⽔滴第二天便决定去看戏。⺟亲慧如就在三剧场,见⽔滴来看戏,当是来了个别人的孩子一样,也懒得多搭理。 这是⽔滴第一次认真地坐下来看戏。她不知道台上演的是什么。只知台上一个姐小不肯⽗亲将她嫁给皇上,于是装疯卖傻。她散发碎⾐,怒甩⽔袖。忽而瞋目,忽而哀哭,忽而腾挪,忽而拧步,像个精灵一般,让所有人都围绕她转圈。她狂笑不已,却让人听得到她笑中的痛哭。⽔滴突然一下就看傻了,心里竟久久地回着她的声音。 戏一完,⽔滴急不可耐去问慧如,这出戏叫作什么?慧如说,是《宇宙锋》。⽔滴说,什么意思?慧如说,不晓得,反正叫《宇宙锋》。又说这一轮是庆胜班占台。庆胜班原是汉河的名班,以往的《文王访贤》和《打渔杀家》演得顶有名。班里添了女角后,头一回到乐园来演,真把个《宇宙锋》演绝了。 ⽔滴说,那个演容姐小的叫什么?慧如说,叫玫瑰红,说是一出道就红了。⽔滴说,我蛮想学她那样。慧如立即翻脸,说好好的良家女伢不做,当什么戏子!⽔滴说,我看她穿绸褂子,戴金钗子,在台上又富贵又好看。慧如鄙夷道,你当他们真的蛮风光?这些女戏子都是从院里挑出来的。不是屋里穷到顶,⽇子苦到头,哪个会把自家的姑娘送到那个火坑去?你晓得不?唱戏的女人,没有一个落得个好。 慧如的话吓住了⽔滴。虽然她不明⽩,但却是信了。相信站在舞台上光鲜明亮的富家姐小,下了台过的是悲惨无比的⽇子。尤其是有一天,⽔滴看到一个演丫环的女孩,被班主踢倒在地,一个人缩在角落低声哭泣时,⽔滴想,原来真是被姆妈说对了呀。 可⽔滴还是想见到台下的玫瑰红。只是玫瑰红每次一唱完,卸下装,便被人接走。⽔滴有天跑到后台,想看她卸装,可她的化妆间门口有人把着,⽔滴本就看不到。 一天,慧如送茶⽔出来,⽔滴那一刻正无聊,她跟在慧如⾝后。走廊上,一个眉目清秀的女人面而来。慧如有些呆怔地望着她,她似乎也望着慧如。突然那女子问,你是慧如姐?慧如惊叫了起来,说你是珍珠呀?叫珍珠的女子便⾼兴起来,说慧如姐,早就听二伯说你在汉口,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你。慧如说,你怎么会来这里?珍珠说,我这些天都在这里唱戏。慧如有些讶异,说你唱什么戏?珍珠说,我就是玫瑰红呀,你不知道? 没等慧如出声,⽔滴先就惊叫了起来。慧如说,天啦,玫瑰红就是你吗?你就是那个名角玫瑰红?玫瑰红见慧如这个样子,失笑出声,说是,我就是那个名角玫瑰红。慧如说,该死,我怎么没有认出来呢?珍珠立即笑了,说也难怪,我画着戏妆,又用了艺名,人都认不出。 那一刻,站在慧如⾝边的⽔滴,心里怦怦怦跳得厉害。原来这就是玫瑰红。慧如把⽔滴推到珍珠跟前,说这是我女儿。⽔滴,叫姨。珍珠说,你女儿都长这么大了?慧如说,九岁了。这丫头,头一回看戏,就是你演的。戏一完就来跟我打听你。珍珠抚了一把⽔滴的头,说好漂亮的丫头。 ⽔滴大声问,《宇宙锋》是什么意思?珍珠抿嘴微微一笑,然后说,宇宙锋是皇帝赐给大臣的一把宝剑。说时,她把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作成剑状,伸向⽔滴,一直抵到她的口。⽔滴莫名地吓了一跳。 慧如说,珍珠,你演得真好呀。你现在好风光,天天吃香喝辣,有人追捧。⽔滴扯了下慧如的⾐角说,妈,你不是说唱戏的女人,没有一个落得个好吗?慧如立即打了⽔滴一个巴掌,说去,小孩子,不要说话。珍珠倒是笑了,说⽔滴,你妈说得对,唱戏的女人,真是没有好下场的。慧如便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 珍珠朝楼梯处望了望,然后笑说,我约了人喝茶。慧如姐,哪天有空,我们一起坐坐,聊聊家事。慧如忙说,好呀好呀。我听你叫。珍珠说罢,便扭着走了。 ⽔滴和慧如一同望着珍珠走向楼梯口,有个男人正在那里等她。她一走近,男人便挽起她的手臂一同下楼。慧如惊道,啊,是万江亭。珍珠竟然跟万江亭一起喝茶。⽔滴说,万江亭是什么人?慧如说,也是名角呀,长得一表人才,想不到他会喜我家珍珠。 慧如的脸上満溢着亢奋,还有嫉妒。⽔滴说,珍珠姨是不是也卖给了院?慧如呵斥了一声,说你少给我多嘴。我们王家的女伢,才不会到那种鬼地方咧。⽔滴说,那珍珠姨怎么会去唱戏呢?不说是火坑吗?慧如说,你看她像是在火坑里吗?穿金戴银,还跟俊俏男人一起喝茶。这样的火坑,哪个不想去?连我都想去。 ⽔滴有些发懵。她是很不懂很不懂⺟亲慧如。其实人生有很多很多的事,⽔滴一直都没有弄懂过。后来她知道了,那些太多的事情不必去弄懂它。往往你以为你懂了,而实际上可能那个时候,你更懵懂无知。 自这天起,慧如的心情开始不平静。每天看到她的堂妹珍珠风光无限地在她面前来来去去,人接人送不说,还一⾝珠光宝气地今天茶肆明天酒楼。⾐着光鲜的男人们全围着她打转,个个都朝她堆着笑脸。玫瑰红就仿佛是一个让人人都陶醉的名字。她挟着玫瑰的芳香,跟那些男人们打逗以及调笑,常常发出大笑。这尖锐而快意的笑声划破的不仅是乐园的天空,还有慧如的心。 夜晚慧如回到家,牢便更烈。有时还会指着杨二堂哭骂。慧如认为自小她就比珍珠聪明漂亮,每个人都说她的将来会比珍珠风光。现在,珍珠成了大牌戏角,而她却嫁给一个下河的窝囊废,在外面说都说不出口。每每慧如哭闹之时,杨二堂便悄然坐在屋角,一声不吭。等慧如闹够,疲惫地躺下时,杨二堂便起⾝倒一杯热⽔,小心翼翼地递给她。有一次,慧如不在,⽔滴对⽗亲说,爸,姆妈这样骂你,你为什么不做声呢?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杨二堂说,她委屈呀,连我也觉得她好委屈。 有一天,玫瑰红演完戏,一下台,戏班里的琴师吉宝便拉她去乐园的弹子房玩耍。漂亮的弹子女郞在那里莺飞蝶舞地伺候男人,吉宝便夹在她们中间打情骂俏。玫瑰红觉得无趣,便找了三剧场的管事,代慧如请过假,将她拖到江边的茶园喝茶。 喝茶时,玫瑰红到底知道慧如嫁给了一个下河的人。慧如话说出口,玫瑰红惊讶得一口茶⽔几乎噴得慧如一⾝,慧如立即尴尬无比。 玫瑰红急忙掏出手绢替慧如揩茶⽔,嘴上说,我家聪明漂亮的慧如姐怎么能跟这样的人过⽇子?慧如満脸怆然,说嫁随,嫁狗随狗吧。玫瑰红说,现在不都在说新女吗?不喜的婚姻,就可以不要。慧如说,我嫁他是要报答他照顾我们的恩情。玫瑰红说,报答恩情有许多方法,哪里说一定就得以⾝相许呢?慧如说,当年是外婆定下的这门亲,我没办法。玫瑰红说,包办婚姻,更要不得。你喜他吗?慧如说,那是死木头,我怎么会喜呢?玫瑰红便说,这就对了。不喜他就更要离开他。你还年轻,重新找个好男人还来得及。慧如长叹一口气,说已经是他的人了,离开他又哪里还会有人再要我?玫瑰红说,慧如姐,我听出来了,你心没有死。好,只要心是活的,就还有得救。 玫瑰红对慧如说这番话的时候,⽔滴正靠着茶园的栏杆看窗外的江⽔。她跟泊在茶园栏下的渔船家儿子搭⽩。说着今天钓了几条鱼,有没有划船过江去⻩鹤楼看风景。但是她的耳朵却把慧如和玫瑰红的每句话都听了进去。 这就是玫瑰红啊!⽔滴对她的喜爱之心还没来得及消化,便已经全部化为了厌恶。曾经她在舞台上那张明媚照人的脸,在⽔滴的眼里真是比化了妆的丑角更加难看。 这之后,慧如便经常被玫瑰红拖出去喝茶。有时候,她们会带上⽔滴,但更多的时候,也不带。⽔滴心烦玫瑰红,便也不愿跟。 玫瑰红送了几件⾐服给慧如。慧如穿在⾝上,也很是风姿绰约。慢慢的,⽔滴觉得她说话的腔调在变,走路的姿态在变,并且她的心情也变得⾼兴起来。⽩天她依然带⽔滴去乐园。任凭⽔滴怎么玩耍不归,她都不再多责怪一句。甚至说,只要到时间跟她一起回家就可以了。而晚上回到家里,她跟⽗亲哭骂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还会主动提醒⽗亲换一下⾐服,或是给⽗亲倒一杯茶⽔。每当她这么做的时候,杨二堂都是一脸的诚惶诚恐,眼光里闪烁的仿佛是大难临头的惊慌。 ⺟亲的悦愉和⽗亲的惊慌都让⽔滴紧张。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直到一天,⽔滴突然发现,但凡慧如不带她一起出门喝茶时,一定不只有她们两个。除了名角万江亭外,那个琴师吉宝也会跟着一起。⽔滴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她仿佛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而在这件事情中最受伤害的将是她的⽗亲杨二堂。这种感觉一冒出,⽔滴的警惕便油然而起。 二 慧如自从穿了几次玫瑰红给的⾐裳,她的心便开始摇。走在街上,⾝肢和步伐都变了。以往的烦躁⿇木甚至绝望突然都离她而去。曾经沉寂如死的⾝体,仿佛成了一座意爆发的火山,越来越热炽,越来越不安。生活变得有意思起来。 开始玫瑰红只是偶尔拖她去喝喝茶,后来琴师吉宝加⼊后,玫瑰红的邀请便变得频繁。慧如原本并不想跟随她喝什么茶。慧如的不想去源于自己的自卑加自尊,心道玫瑰红不过是要显摆自己,特意拉她作个陪衬罢了。但去过一两次,她的心态便渐渐改变。慧如一直活在底层,从未有人正眼看过她。现在跟玫瑰红坐在一起,过来跟玫瑰红搭讪的人听说她是玫瑰红的堂姐,对她也是十分客气。这份客气,大大刺了慧如的心。虚荣人人都有,慧如也不少。慧如想,就算珍珠要显摆,就让她显摆好了。到底自己也享受了有钱人的生活呀。这一想过,玫瑰红再叫她一起喝茶,慧如便赶紧跟上。 吉宝是慧如第三次和玫瑰红喝茶时跟过去的。吉宝是庆胜班的琴师,三十大几了,也没成家。有说他老婆在乡下,还有一双儿女。但吉宝不愿承认,说自己不过一个江湖浪子,无牵无挂,逍遥自在。吉宝的嘴薄薄的,十分能说会道。他只一落座,笑声便不断线。慧如平常哪里见过这样的人,又哪里听过这样有趣的话,虽然慧如不敢像玫瑰红那样笑得剧烈,笑得⾝体抖动。但也每次都捂着嘴,把笑声全都吐在掌心里。每当她这样,吉宝都会乜斜着眼看慧如。 有一天慧如已下班,正待换⾐回家,玫瑰红差吉宝叫慧如喝茶。吉宝说,庆胜班在乐园的戏就快演完了,过些⽇子转去别的剧场。玫瑰红让我约你,晚上我们一起玩玩。慧如有点犹豫,她心知自己是有家小的人。下班回家是她的本分。但却是抵不过自己的內心和吉宝的游说,便答应了去。 慧如在游艺室找到⽔滴时,⽔滴正倚在墙边看人玩。慧如说姆妈今天晚上要跟珍珠姨一起喝茶,你自己回家吃晚饭。⽔滴顿了一顿,眼睛盯着慧如说,就姆妈和珍珠姨两个? ⽔滴的眼睛很明亮,但这明亮里蔵着一股犀利。慧如仿佛被这犀利刺了一下,她心里竟是怯了一怯。片刻方说,还有你万叔。⽔滴说,我也想去,我好喜万叔。慧如说,小孩子莫跟大人。今晚珍珠姨和万叔要商量定亲的事。你是小孩,听这些事不好。⽔滴望着慧如的脸,把慧如的心望得虚虚的。⽔滴说,那我在这里玩一晚上。慧如说,你玩吧,不要惹事就行。 慧如一走,⽔滴便迅速离开杂耍厅。她尾随在慧如和玫瑰红后面出了大门。大门外,停歇着两辆⻩包车,车旁候着万江亭和吉宝。玫瑰红和万江亭上了一辆车,慧如和吉宝走向另一辆。慧如上车时,吉宝伸出一只手。慧如便像一个有钱人太太一样,笑盈盈地伸出纤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然后一脚踏在车板上,微一侧⾝便在车上坐了下来,随后吉宝也相跟着坐上去。他们两人肩并着肩,脸对脸地说笑,马车顺着六渡桥,朝⽔塔方向而去。 ⽔滴的心顿时突突地跳得厉害,无限的不祥之感一阵一阵涌出。车夫一路小跑,⽔滴在后狂奔。只跟了一阵,便跟丢了。 ⽔滴心里生着闷气,径直就回了家。杨二堂还没回来。⽔滴坐在门槛上,望着夕沉下,心想,要不要跟爸爸说呢?但当杨二堂的⾝影出现在远处时,⽔滴看见他佝偻着拉车的姿态,立即决定,这事由她自己来解决。 慧如从来没有想过背叛杨二堂。虽然她对自己的婚姻厌恶之极。但她毕竟是良家妇女,有心无胆。一起喝茶的吉宝经常话中带话地逗挑她,她心里觉得舒服,知道自己是惹人喜爱的,却也佯装不懂。直到跟吉宝闲坐了好几回后,方有如人样轻松说笑,一任吉宝逗挑。 这天慧如和吉宝坐着⻩包车相跟在玫瑰红和万江亭车后,快到茶园时,吉宝伸手在慧如间捏了一下,慧如吓一跳,⾝体不噤猛一回缩。吉宝没事一样,眼睛朝外望。慧如的心怦怦地跳动得厉害,紧张之中,却也有一股按捺不住的狂喜。 玫瑰红和万江亭前脚进茶园,慧如和吉宝后脚就跟到。像往常一样他们在靠窗的雅席落座。茶⽔未及上桌,玫瑰红便看着慧如说,吉宝,我慧如姐越来越有美人味道了吧?吉宝说,天生就一个美人坯子呀。玫瑰红说,只可惜我慧如姐嫁给了一个下河的,一朵鲜花枉揷在牛粪上。慧如有些不悦,制止道,珍珠!玫瑰红说,姐,你也不用遮掩,吉宝和江亭都知道。我是替你不平哩。你本该有好⽇子过,结果却去给人倒⽔递⽑巾,晚上回家上了还要闻臭。我一想心里就不舒服。万江亭说,珍珠,你别这么说,慧如姐也有她的难处。玫瑰红说,我今天说这话,就是想要挑明了,我得帮我姐。慧如长叹道,就这么回事吧,我也认了。再说,弃了杨二堂,我一个二婚妇人,又哪里有别的出路?玫瑰红说,姐,只要有你这话就好办。你敢走出你的家,剩下的事,给妹子,包你有好⽇子过。万江亭说,珍珠,老话讲,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拆人婚姻,是短寿的。玫瑰红大笑,说为我姐的事,短寿也值。吉宝说,我今天才晓得,我们玫瑰红,却原来还是个玫瑰侠呀,失敬失敬。 吉宝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玫瑰红的声音尤其清脆,笑声便引起其他茶客的瞩目。一个大兵走过来,朝玫瑰红啪地行了一个礼,说肖先生想要过来拜见玫瑰红姐小,不知道可以不?玫瑰红说,哪位肖先生呀?这大汉口姓肖的可是不少哇。大兵说,是肖锦福先生。玫瑰红蹙着眉,仿佛在想,肖锦福是谁? 万江亭却怔了怔,低声道,哦,是肖督军之侄。玫瑰红脸上露出惊异,说是吗?玫瑰红后面的话还没说,一个声音便响了起来,怎么?不想见?声音有点低沉,玫瑰红立即觉得像是晴天里飘来一朵云罩在了头上,四周瞬间暗下。她不噤打了一个小寒噤。 玫瑰红抬头,见一青年男人径直朝她走来。大兵立即朝他行礼。玫瑰红想,大约这就是著名的督军之侄了。玫瑰红立即把笑容堆得満脸,说怎么会?正说不需过来,应该我过去才是。肖锦福说,好哇,我在那边包了个雅间,玫瑰红姐小如果肯赏光,那真是再好不过。 玫瑰红在他说话间,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觉得这位肖锦福虽然不算英俊,但也还周正富态,声音虽是低沉,却也有一股磁磁的味道。便笑道,好是好,不过,今天我堂姐… 没等她话说完,吉宝揷嘴说,放心吧,有我吉宝替你陪。肖先生一番好意,你们也别拂了。我们戏子有人是好事。江亭你也要过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顶好了,正好跟慧如姐小讲话讲个够。 玫瑰红说,就你饶⾆。万江亭却面带难⾊,正不知如何是好。肖锦富说,万老板如果也能赏脸,那就更好,算我今天面子大。我那边还有好几个朋友,个个都是万老板的戏。说话间,肖锦福伸出右手,摊出一个请意。 玫瑰红和万江亭便随他而去。留下慧如一人面对吉宝。慧如羡望着玫瑰红一晃三扭的背影,轻叹道,两姊妹,两重天。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吉宝说,在天上有在天上的坏,在地上有在地上的好。 慧如睁大着眼睛望着他。吉宝呷着茶,一派悠然自得,说在天上,亮堂呀,亮得大家都仰望。望的人多了,把自己都望没了。在地上就不同,大家一样⾼,哪个也看不见哪个。这时候,其实最自在。你说是不是? 慧如一听便知他的话意,不觉有点紧张。吉宝却痞着脸,又说这个肖侄子真是孝敬我呀。我心里正想着如果能跟慧如姐小两人单独喝茶就太好了。还没想完,他就给了这个成全。这就是我们两个最自在的时候,对吧?慧如说,谁跟你我们两个?吉宝依然痞着脸,说你跟我我们两个呀。慧如说,我没这么说。吉宝说,你心里这么想了,我能看得很透的。慧如说,你瞎胡扯。吉宝却说,哎,我听到你说了四个字:我要吉宝。慧如的脸一下子通红,红⾊一直垮到颈子。 吉宝大笑了起来,说你还真是良家妇女呀。说时他凑到慧如跟前,低语道,你晓得小河边吧?那里的船家有酒有菜,我们要不要到那边去?慧如心抖了一下,没有做声。吉宝起⾝说,跟我来。 吉宝的⾝形在慧如的余光中走向门外。慧如想,我不能上钩,一上钩就没了回头路。但她的心和腿都不听话。吉宝一出门,慧如便发慌,仿佛手边有东西遭人抢劫。她忙不迭站起,急步朝外,脚踝被椅子碰得生疼也顾不得。 慧如一出门,便见吉宝站在墙边歪着头笑望着她。突然慧如意识到自己心急了,步子一下子慢下来。吉宝说,我就知道,你比我还心急。 天已经微黑。汉⽔边上,泊着许多木船。桅杆密得像树林。船家纷纷在点挂灯火。一会儿亮出一只,像是昏黑的幕上一会儿睁开的一只眼睛。江边的吊脚楼⾼⾼低低地朝汉⽔上游延伸,楼下的木柱就成了系船的桩子。 慧如贴着吉宝的⾝体,走进了船舱。 这天慧如回家自然很晚。她甚至本就不想回家。慧如记不得自己怎么被吉宝褪下了⾐衫,她只记得那种烈的愉她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 一钩残月挂在头顶,云游走着,月牙便有些飘忽。慧如⾼一脚低一脚走在归家的路上,偶然一望那弯月牙,心里却在回味适才的情。她想,原来偷人竟有这么快活,难怪爸爸离开家就不再回来。 走近家门,家里的灯暗着,慧如无端地有点心怯。她想,未必都睡了?又想,今晚上我要对杨二堂好一点。 几乎走到门边,慧如才看到坐在暗夜里的⽔滴。慧如说,你怎么坐在这里?爸爸觉睡了?⽔滴说,爸爸担心你一个人走夜路,接你去了。慧如说,那你自己觉睡好了,坐在这里吓人呀?⽔滴说,我要看你到底几晚才回来。⽔滴的声音冷飕飕的,从慧如前一直穿透到后背。慧如顿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慧如低下头走进屋,⽔滴幽灵一样跟在她的⾝后。慧如心內⿇,竟是没有察觉。⽔滴突然开口说,姆妈!慧如蓦然间吓一大跳,她掉过⾝,尖叫道,你怎么像个鬼一样,声也不吭地跟在我后面?⽔滴说,鬼在姆妈心里,不在姆妈的背后。⽔滴的声音还是那样冷。 慧如没搭理她,心里骂道,小妖精,将来长大了,不会是个好东西!慧如径直进了屋,急急忙忙地换下⾐服。內⾐上有吉宝的味道,慧如不愿意让它被杨二堂闻到。慧如想,杨二堂你这个苕货,你要有吉宝半点风情,我也不会让你当八王。这样想着,先前有的一点愧疚,也突然被这想法冲刷得⼲⼲净净。 杨二堂回来时,慧如已经躺下。她真的有点累。脑子里还満是吉宝的声音,呼昅中也満是吉宝的气息,怎么驱赶也不走。直到杨二堂凑到她的⾝边,她才觉得,她怎么能跟⾝边这个人⾝贴⾝地睡这么多年呢? 杨二堂说,你累了?慧如懒得回答。杨二堂又说,那就好好睡吧。说罢便挨着慧如躺了下来。慧如突然觉得恶心,⾝体仿佛被无数来自围桶的味道包裹。心里就烦,说你躺远一点!杨二堂说,哦。说罢嗦嗦地爬动,掉转⾝,蜷缩到慧如的脚头。 三 庆胜班再次来乐园演戏时,已是冬天。萧瑟的风从乐园的平台刮过时,听得到呼呼的声音。站在平台上,眺望长江,可以看见洋人的商船在港口进进出出。 慧如回家时満脸喜,对⽔滴说,哎呀,庆胜班又要回来演戏了。⽔滴说,关我什么事。慧如说,你珍珠姨要来了呀,你不是顶喜她的戏吗?还有,你忘记她总是带给你好吃的?⽔滴说,哪个稀罕她。慧如脸⾊便垮下来,说真没良心。 汉口的冬天有时候光很明亮,照在⾝上暖暖洋洋。于是乐园的墙下,常有些看了昼场的戏为等夜场,便蹲在那里边晒这份暖和的太边聊大天。⽔滴无聊时,也常蹲过去晒太,然后听他们扯闲话。 这天,⽔滴去时,戏们正说汉口老圃园的领班带着福兴班去海上演戏的事。说戏班的四大台柱刚到海上时,场场爆満,观众都说没料到汉戏竟如此好听。尤其余天啸,台上一站,只端个架势,声音还没起来,掌声就响过惊天雷。领班一下子得意起来,大口大气说汉剧是京剧的鼻祖。这一来,得罪人了。看戏的人越来越少。领班急了,问缘故。人冷笑说,我们是来看戏的,又不是来看祖宗的。到末了,演不下去,只好回来。钱没挣多少,只把个余天啸唱得红透了天。 ⽔滴脑子里一下子浮出曾经在趣园被她撞着的大个子男人。想起他给过自己的糖,満嘴的甜味也随之冒了出来。⽔滴想他们说的就是余老板了。忙急问道,怎么就得罪人了?老戏说,海上去看汉剧的人,多是京剧。你在人家眼跟前称自己是祖宗,还不得罪?⽔滴说,这样呀。说完,便有点替余老板沮丧。 晚上的时候,⽔滴去乐园的茶房蒸饭。饭是自己在家煮后,装进钵子带去乐园的。⽔滴跟茶房的独眼老伯了,每天都到他那里把饭蒸热,然后端到⺟亲慧如处,两人一起吃。这天,⽔滴早早就蒸好饭。她拎着瓦钵走到楼梯角,楼梯下的三角屋是慧如歇息的地方。⽔滴正推门而⼊,突然听到慧如在跟人说话。⽔滴顿了顿,停住脚。然后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人是吉宝。 ⽔滴弯下,透过门朝里窥望。屋子很小,吉宝跟慧如面对面地站着。吉宝的一只手揪了下慧如的脸,慧如便笑着拍打着他。吉宝说,今晚上我带你去一个更好的地方怎么样?慧如说,什么好地方?吉宝说,我姑爹从海上来了,住在德明饭店。这两天他回乡下祭祖,东西还搁在饭店里,他说我要是喜,就住他房间里去。慧如说,人都不住在饭店,怎么不退房呢?吉宝说,嗨,这就是你土了吧?我姑爹是什么人?面粉厂的大老板,在乎那几个房钱?怎么样,去不去?慧如说,不去。这不是我们穷人去的地方。吉宝说,人穷就不享受了?那地方,活活就是给人享受的呀!这辈子你怕是还没见过这种舒服地方,我要让你比哪一次都快活。慧如脸一红,说真的吗?吉宝笑道,是不是真的,晚上你亲自试。 ⽔滴没听完,拎着瓦钵掉头就走。她一直走到乐园外,走到隔壁南洋大楼背后,将饭和瓦钵一起砸进了沟里。⽔滴心里充満愤怒。她想吉宝怎么可以这样不要脸?而⺟亲怎么也可以这样不要脸?⽔滴坐在沟边好久好久,一直坐到天⾊昏暗,自己的手⾜都被冻得⿇木,方慢腾腾朝乐园返回。 ⽔滴走到杂耍厅时,遇到寻找她的慧如。慧如说,⽔滴,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没热好饭?夜场就要开始了。⽔滴淡淡地说,我不小心,没端稳,把钵子掉到地上,碎掉了。慧如生气道,那饭呢?⽔滴说,钵子碎了,饭当然也洒了。慧如气极,说你怎么这么蠢?一点事都做不好?未必我今天就饿一晚上?你还要不要我有力气⼲活呀? ⽔滴不做声,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她。慧如见她如此,越发气得厉害,不噤大声叫骂起⽔滴。骂着骂着,她突然揪起⽔滴的耳朵,说滚,给我滚得远远的,别在这里碍我的眼睛。她拎着⽔滴一直到大门口,就手一推。⽔滴未及防,一个趔趄,摔倒在路边。 慧如没看⽔滴,掉头回转。⽔滴看着慧如的背影,心道,我看你饿着肚子能享受什么。 ⽔滴回到家,杨二堂正洗⾐服。见⽔滴,杨二堂问,怎么今天回来得早?吃饭了吗?⽔滴没好气,不想说话,一骨碌爬到自己上,坐在角落里,呆望着屋梁。冬天黑得早,太落下,便见月光。月光从屋顶的细里泻了几丝进来,掉在边,有点惨⽩。 杨二堂跟进屋说,你妈呢?⽔滴不理。杨二堂又说,有夜场?⽔滴还是不理。杨二堂说,跟你妈吵了架?说完仿佛知道⽔滴不会理他,自己又说,你妈可怜,天天这样⼲活,也累呀。 ⽔滴心道,跟吉宝去享受了,还累?想罢心里越发生气。杨二堂再怎么找她说话,她都不搭腔。 夜晚就这样以静场的方式在这个家里度过。很晚了,已是慧如往常回家的时间,她却还没回来。杨二堂说⽔滴,你怎么一个人就跑回来了呢?跟你妈搭个伴,我也放心呀。⽔滴依然不理他,心想,我能搭得上伴吗? 巷子里已经静得没有了人声。慧如却还没到家。杨二堂自语道,怕是又跟你玫瑰红姨和万叔一起消夜去了。⽔滴便冷冷地笑了一声。杨二堂望着她,脸上露出一丝诧异。杨二堂说,我要不要去接一下你妈? ⽔滴直到这时方开口说话。⽔滴说,你知道去哪里接?杨二堂说,不就是这条路?⽔滴说,去德明饭店吧,妈在那里。杨二堂怔了怔,望着⽔滴。⽔滴说,去呀,你不是要去接她吗? 杨二堂犹犹豫豫,着手在屋里走了好几个来回,还是推开门,笼了笼手,走了出去。墙角的⽔滴望着⽗亲出门的背影,想起⺟亲慧如在楼梯间拍打吉宝时的一脸笑意,突然就想哭。 位于法租界里的德明饭店,一派璀璨。 1900年,京汉铁路修成通车,汉口的大智门火车站就建在法国人的眼⽪底下。来来往往的乘客,给法租界带来了最大的商机,大智门火车站几乎成了法租界的一棵摇钱树。一个叫圣保罗的法国人,便在距火车站不远的地方,买下法租界內一块地⽪。他在这里盖一幢租界地区最豪华的店酒。这幢店酒无论是建筑风格抑或是內部装饰全都満带法国风情。因为店酒处于京汉铁路终点,便以英语的terminus(终点)之意命名,汉语音译,便成“德明”在汉口,去“德明饭店”就意味着⾝份的华贵。 吉宝领着慧如往德明饭店去时,一路上都在跟慧如说着这些。吉宝说,这一带条子最多了,他也叫过。慧如问,什么是叫条子?吉宝说,旅馆有印制好的纸条,想找哪个女人,只需要在纸条上写上名号,伙计就会送条子到院。德明附近,多的是院。女一叫就到,她们会拿着条子自行上门。慧如便不悦地瞪了他几眼。吉宝忙说,男人嘛,寂寞了,只好去找女人。你就别吃醋了。那时候也没认识你呀。现在我有你这个宝,谁还睬她们?说完又说,你不晓得,下江的女人那个好哇,真是秦淮河边养出来的,不尝不知鲜。在汉口,她们是最贵的。 德明饭店的豪华立即就让慧如昏了头。进到房间,看到松软的大和贴墙镜子,进到香气扑鼻的厕所,慧如几乎不知所措。吉宝満脸带笑,在他眼里,比更松软的是慧如的⾝体。 夜是什么时候深下来,慧如几乎不曾察觉。慧如是在夜场完后到的德明饭店,她原想在这里呆上个把小时,回家告诉杨二堂消夜去了就行。却不料一上,时间竟是飞速。等她发现时间已晚,竟是吓了一跳,立即挣扎着要起来。 吉宝用腿庒着她,不准她动。吉宝说,多陪我一下。慧如说,实在是太晚,再不回家,我编谎话出来都不会像。慧如搬开吉宝的腿,自顾自地穿⾐服。吉宝说,那就不回去好了。慧如说,不行呀,不回去我跟二堂更加待不了。吉宝说,你那个男人,傻瓜一样,你赶回去就是为了睡在他⾝边? 慧如穿⾐穿到一半,听到这话,又停下手,怅然道,我有什么办法?吉宝爬起来,搂住慧如,低声道,有你这么好的⾝子,就不该浪费在他上,你未必不晓得? 慧如想到杨二堂的脸,仿佛又闻到那股永远不散的围桶气息,不噤双泪长流。吉宝说,是不是?慧如突然扑到吉宝⾝上:“吉宝,带我走吧。带我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我死心塌地跟你,伺候你,你要我⼲什么都可以,好不好?我不想这样偷偷摸摸下去。”吉宝说,哪有这么容易?我就只有一个本事,拉胡琴。我如果不在戏班子里,哪里能混得了饭?出了汉口,我能做什么?怎么养家?慧如说,世界这么大,你可以在别的戏班呀。吉宝说,江湖上的班子都通着气,我吉宝把你良家妇女拐走私奔了,哪个不晓得?要晓得了,哪个还会要我这种伤风败俗的人? 慧如失望地站起⾝,吉宝一把搂住她,还要继续跟她亲热。慧如却背过⾝,不想搭理他。转⾝之间,眼泪都流了出来。吉宝说,看看看,这点小事就哭。慧如说,事关我命的事,还小吗?吉宝说,两人相好是好事,扯什么命呢?慧如哽咽道,吉宝,没有你我一天都不想活下去。吉宝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女人呀。我不答应你私奔,可我没说不肯娶你呀。 慧如蓦然怔住了,半天才缓过劲。慧如说,你、你会娶我?吉宝笑道,看你那脸,变得比汉口的天气还快,娶你还不是迟早的事?不过,你是有男人的人,再怎么你也得先休掉你男人吧?所以这事我们得慢慢来,急不得的,你说呢?只要我们两个感情好,怕什么?等有机会,我用八抬轿子娶你过门。慧如惊喜道,你说的是真话?吉宝说,你信就信,不信我也没办法。我就一句话,这事急不得。要从长计宜才是。慧如急切地说,我信你,我当然信你。我全都听你的。 没等慧如说完,吉宝一伸手,呼一下就把慧如拉倒在上。慧如心里満是幸福,她想从今往后,我要对吉宝百依百顺。 慧如离开德明饭店时,几乎是凌晨。吉宝业已呼呼地睡得死沉,慧如在他的脸上亲了几下,说我得回去了。吉宝自顾自地哼了两声,又睡了过去。 冬夜的街上,冷得厉害。慧如一出门,寒风面扑来,立即就打寒噤。饭店的墙下蹲着一个人,慧如想,蹲在这里,明天还不冻死?想罢却也并没多看一眼。太晚了,⻩包车一辆也不见,慧如只能步行。从德明饭店走到家,路程不短,但慧如没别的办法,除了走路,她就只剩走路。但慧如不觉得累。慧如想,这一趟行走,也是值得。因为吉宝说了要娶她。她只要跟杨二堂离婚,今生今世她就有了幸福。慧如这么想着,幸福似乎就在前面,只需要她快步走,她就能拿得到。所以慧如走得飞快,而且走得浑⾝热热乎乎。 几近走了一半,慧如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后面一直有人跟。这种感觉一起,慧如便觉芒刺在背。她越走越觉得不对劲。那人几乎是不即不离地跟着她。她走快,那人也走快,她走慢,那人也走慢。慧如有些慌了,她小跑起来。后面人也跟着小跑。几近慧如家门的小街,慧如累得不行,她快抬不起脚。然后她被一块小石头绊了一下,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 慧如⾝后的人跟了过来,昏暗的路灯下,他的⾝影一下子覆盖住了慧如。这个影子弯下来,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说,我背你回去好不好?这声音像大,从天而降,瞬间就砸晕了慧如。 这是杨二堂在说话。 四 这天一早,杨二堂下河去了。慧如起来后,脸垮得厉害。饭也没吃,穿上⾐服就往外走。⽔滴说,妈,你不吃饭?慧如头都没回,说了一句:我的事你别管。说罢又说,往后不准你再跟我去乐园。⽔滴望着她的背影,没说话。 ⽔滴知道,她的⽗⺟之间一定出了什么事。而这件事一定和德明饭店有关,和吉宝有关。⽔滴想,我不跟你去,难道我还不会自己去? 这天,⽔滴依然去了乐园。她到弹子房玩了一下,便悄悄去到三剧场。⽔滴不是去找⺟亲慧如,也不是去听戏。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去⼲什么。但是她就是想去,鬼使神差一样。⽔滴避过慧如的视线,转到后台。戏班的人看了⽔滴,有人对她笑笑,也有人懒得搭理。 吉宝提着琴跟班主说着闲话,一边说一边用拎着琴的两手指拨动着弦。⽔滴眼睛盯住了他手上的琴。班主说着说着,又转向了他人。吉宝便放下琴,踅进化妆间。⽔滴也跟了过去。 玫瑰红正对镜勾脸描眉。吉宝凑近,痞脸道,要不要我来帮你勾几下?玫瑰红说,去,一边去。吉宝笑道,怎么,连姐夫都不认了?玫瑰红说,你少跟我油嘴。我告诉你,吉宝,你要对我慧如姐好一点,不然,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吉宝说,我对她好不好还用我说?她现在离了我就活不下去,你说我对她好不好?不信你去问。玫瑰红说,那是我姐心眼死,跟一个臭下河的过了小半辈子,没正经爱过一个人,她跟你这种花花肠子的人不一样。吉宝说,有什么不一样?自家快活就行了。玫瑰红说,我警告你,吉宝,你要伤着我姐,我定不饶你。吉宝说,嗨嗨嗨!说这种狠话做什么? ⽔滴没听完他们的对话,便离开了。原先放在她心里的烦变成了恨。原来⺟亲真的跟吉宝通奷。她这般无聇,⽗亲杨二堂又怎么做人呢?现在的⽔滴,不光恨玫瑰红和吉宝,连带着⺟亲慧如,也一并恨了起来。⽔滴想,真不要脸。这些狗男狗女都不要脸。 ⽔滴越想,心里的愤怒便越是烧得凶猛。待她几乎想要脫口骂人时,突然就看到了吉宝的琴。她立定站住,眼睛扫过后台的箱子,杂碎箱上随意放着一把小刀。⽔滴只想了几秒,便走了过去。她悄然拿起小刀,佯装着欣赏一旁盔箱上的紫金冠。伸手之间,⽔滴将胡琴上的弦全部割断。 ⽔滴走出乐园时,长长吐了一口气。⽔滴想,这才是开始哩。 晚上,慧如气呼呼回家,见到⽔滴便说,你今天去乐园了吗?⽔滴若无其事地答说,你不是不让我去吗?慧如说,吉宝师傅的琴弦被人全割断了,你知道吗?⽔滴说,我怎么会知道?慧如说,有人在后台看到过你。你去过。⽔滴说,他们看走眼了吧?我前阵子天天都去后台,他们看到的怕是前几天的我吧?前几天断弦了吗? 慧如死死盯着⽔滴。⽔滴的回答太从容,慧如只觉得她这份从容里有些诡异。⽔滴说,妈,你不信我?那你就带我去见吉宝叔吧,他想怎么罚就让他罚好了。慧如说,你别在我面前摆得意。庆胜班明天就去沙市演戏,就算查到是你,罚什么罚? ⽔滴心一动,仿佛长吐出一口气。心想,走了才好,走了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回来。慧如说,就算庆胜班走了,你往后也不要去乐园。如果叫我看到,我就打断你的腿!前街棺材铺杜老板家想找个扫地的小丫头,明天我让你爸送你过去。 一直没吭声的杨二堂说,算了吧,⽔滴还小,让她再玩一阵好了。慧如冷冷地说,穷人的孩子,玩得起吗?杨二堂说,明年开舂就満十岁了,等満了再找人家做事吧。要不,我菊姐那边,又该心疼了。 慧如不再说话。⽔滴心里却多出一层疑惑,为什么自己的姆妈一丁点不心疼自己,外人菊妈却会心疼呢?她有点想不明⽩。 庆胜班从沙市回到汉口时,舂节快到了。慧如的心情很好,有一天,还专门给⽔滴买了件新棉袄。试⾐时,⽔滴说,是珍珠姨送的吗?慧如说,庇!你的⾐服要她送什么送?⽔滴说,姆妈的新⾐服不就是珍珠姨送的吗?慧如说,我是她的姐,她当然要送⾐服给我。你跟她又不相⼲,她送你⾐服⼲什么?是我买的。⽔滴说,我才不稀罕她送哩。如果是她送的,我穿都不穿。姆妈买的,我才穿。慧如说,狗庇点大,你想成人精呀。 饭间,慧如的话多了起来。⽔滴觉得不太对,便打听庆胜班是不是又要回乐园演戏。慧如却说要过完年才去。因为汉剧天王余天啸要进乐园的大舞台领班演大戏,乐园门口已经挂了牌。他的拿手好戏《兴汉图》要连演三天。⽔滴一下子奋兴起来,说我想去看余天啸,他还给我吃过糖的。 杨二堂和慧如都瞪圆了眼珠,⽔滴便将她在趣园撞人的事复述了一遍。说完⽔滴保证她就只去看余天啸的戏,其他时间绝对不去乐园玩。慧如想了想,同意了。 余天啸演出那天,已经近年关。汉口奇冷,屋里的⽑巾都结了冰,人一推门便会被冷风吹得打哆嗦。但戏们还是成群结队地赶到乐园,穿⽪戴⽑的阔老阔少们也都去那里捧场。乐园的门口三轮车和马车多得磕磕碰碰,把隔壁南洋大楼的大门都给堵得⽔怈不通。 ⽔滴去的时候,还看到小汽车。小汽车夹在人流中动不得,司机便死命地按喇叭。按喇叭也没用。幸亏车上的人也是去看戏,下车走几步并不多远。从小汽车上下来两个贵妇和一个年轻少爷。⽔滴问一个识的戏,说这是什么人?戏说,还用问?有钱人。旁边有人补充,说这年轻人在警署做事,是署长的外甥。那两女人,一个是他妈,一个是姨娘。家里开了茶厂货栈和茶园,钱多得数不过来,只可惜当家的男人死掉了。 ⽔滴被她们⾝上的⽪⾐昅引。⽔滴想,穿上这⾐服该有多暖和呀。想过又想,有什么了不起,往后我一定要比她们更有钱。 ⽔滴进到乐园,时间还早,她便到茶房讨⽔喝。茶房的独眼老伯除了烧⽔,还经常替客人照看宠物狗。⽔滴常去那里跟小狗玩。这天茶房寄放着三只小狗。⽔滴喝罢⽔,一边逗狗玩,一边跟独眼老伯聊着闲话。有只小黑狗的尾巴短了半截,⽔滴问独眼老伯,狗尾巴怎么会断呢?独眼老伯说,嗨,这家小孩⽪得很,把鞭炮系在狗尾巴上,活活给炸掉了一半。⽔滴便笑,说这个太有趣了。 正说笑时,⽔滴突然看到了吉宝。她心里立即来气,心想难道他又要来引勾姆妈吗?吉宝一脸洋洋自得,嘴上嘘着口哨,顺着楼梯一直往上走。⽔滴想,他这是到哪里呢?连余天王的戏都不看?⽔滴想着,不噤悄然跟上。这一跟,就跟到了塔楼。然后⽔滴看到了更让她生气的一幕:她的⺟亲慧如正在塔楼的平台上。慧如一见吉宝,便扑上去,两人立即抱在一起。 ⽔滴气得几发疯。她掉转头即下楼。⽔滴想,这两个奷夫妇,我要你们好看。⽔滴到乐园里的店铺买了鞭炮和洋火,然后跑到茶房。趁茶房老头没在意,她抱起一只小狗便往楼上跑。在通向塔楼平台的门口,她把鞭炮绑在了小狗尾巴上,然后用洋火点着鞭炮,狠狠将小狗朝慧如和吉宝站的地方一送。小狗刚跑没两步,⾝后的鞭炮突然炸响。小狗便疯了似的在塔楼的平台上嚎叫着窜。 正处在甜藌约会中的慧如和吉宝都吓了一大跳。慧如尖锐地叫了起来,人一下子就瘫坐在地上。吉宝没明⽩出了什么事,哇哇地叫着抱头鼠窜。有人听到声音,忙不迭地跑上来。只见一只小狗在平台上狼狈地蹦跑,而慧如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庇股下还有一大摊渍,这是慧如因受惊吓而尿了子。大家都不解,纷纷问道,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 ⽔滴也佯装不知地跑了过去。她上前扶起慧如,大声问,姆妈,你怎么啦?慧如只是哭,什么也不说。⽔滴对着人群大声叫,我姆妈病了,你们怎么也不来帮下忙?吉宝叔叔呢?他平常不是对我姆妈最好吗?这时候怎么连个人影子都见不到? 慧如止住哭泣,她甩开⽔滴搀着她的手,用通红的眼睛打量着⽔滴。透过蒙眬泪眼,她在⽔滴故作紧张的神态里看到几丝诡谲。 夜场的戏一散,慧如收拾完场子,不顾玫瑰红约吃夜宵的邀请,便急着回家。此时已是半夜。杨二堂坐在门口打瞌睡,口⽔顺着嘴角一直滴到膝盖。杨二堂每晚都用这副姿态接慧如。平常的慧如,见他这样子就烦,而这天的慧如则更是満心厌恶。她绕过杨二堂,径直走到⽔滴前。 ⽔滴蜷缩在棉被里,她半咧着嘴,睡得正香。慧如甚至没有仔细看一下她的睡相,上前掀开被子,一把揪起⽔滴,伸出巴掌就是一通狂打。 ⽔滴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醒,她本能地想要喊叫,瞬间她看到慧如愤怒的面孔。⽔滴心知这愤怒的来历,便将自己几发出的声音咽了回去。她睁大眼睛望着慧如,仿佛在问,你想怎么样? 慧如却无视她的目光,继续挟带着她的満腔怒火,噼里啪啦地挥动手臂。 门口打瞌睡的杨二堂闻声而醒,他忙不迭地奔过去,拽住慧如的手,惊问道,做什么?做什么要打她?慧如大声说,我做什么打她,她自己明⽩。杨二堂说,⽔滴,你做坏事了?⽔滴说,我没有。慧如说,你还不承认?是不是你在狗尾巴上挂的鞭?⽔滴说,我没有。慧如说,你从⽔房偷偷把狗抱出来,有人亲眼见到,你还不承认?⽔滴说,我没有。谁亲眼看到,让他来对质。慧如说,你才多大,说谎话脸都不红一下!⽔滴仍然只说三个字,我没有。 慧如被⽔滴的強硬所怒,她再次伸出手,对着⽔滴又一阵痛打。⽔滴不哭不叫,不回避也不求饶,只是睁着她明亮的眼睛,看着慧如打她,就仿佛她在看一出戏。慧如见此,愈发怒火烧心,下手于是更狠。杨二堂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拉扯又怕慧如因此而更加愤怒。他围着慧如团团转,嘴上不停地说,怎么回事?不能这样打小孩呀。 慧如大声吼叫道,你承不承认?你认不认错?⽔滴不说话,只是望着她,紧抿着嘴,露出一副死也不屈服的神情,连一丝泪花都没有。慧如几乎快被她气疯了。慧如想,怎么会是这样的小孩,也不知是何方妖孽。我今天治不了你这个小东西,将来我还怎么过⽇子?想罢便返⾝到桌上取了一编织用的竹针,走到⽔滴跟前。慧如说,你如果不说老实话,我用这针扎也要扎死你。说,是不是你⼲的?⽔滴声音非常机械,她说,我没有。 ⽔滴话音刚落,慧如便动了手。她一把翻过⽔滴,扒下她的子举针就扎。钻心的痛,从庇股一直蹿到⽔滴心里。⽔滴想,扎死就扎死吧。我就是不说。我就是不哭。我就是不喊。⽔滴的无声息让慧如几狂疯。慧如说,你犟,你再犟!你以为我治不了你?慧如一把又将⽔滴翻过来,扬手便朝⽔滴的脸扎过去。 杨二堂被吓着了。他慌忙抱住⽔滴,两只胳膊将⽔滴圈得紧紧,嘴上说,不能呀,不能扎坏了女儿。慧如嘶声喊着,这是你的女儿,不是我的!喊叫的慧如手臂已然没有方向,她只是机械地一针一针往下扎。所有的针尖一下一下都扎在了杨二堂的手臂上。 像⽔滴一样,杨二堂痛得扯心,却也不做声,一任慧如发怈。面对这样的两个人,慧如突然觉得活在这世上跟这样的人一起过⽇子真是可悲透顶。念头到此,她立即筋疲力尽。瞬间,她甩掉竹针,一头扑倒在自己上,放声嚎哭。 杨二堂松开⽔滴,走到慧如⾝边。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慧如。他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浑⾝伤痛的⽔滴被慧如的嚎叫震动了。她想,或许我伤姆妈太重了。 ⽔滴跳下,连⾐服都没穿,打了盆热⽔,拧了条热⽑巾,走到慧如跟前,低声地叫了声,姆妈,你揩下脸,好不好? 慧如没有接⽑巾,只是哭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晓不晓得姆妈心里有多苦?⽔滴大声说,我晓得,姆妈。将来我要赚很多的钱,让姆妈和爸爸过有钱人的⽇子。慧如接过了⽑巾,心道,你又能晓得个什么呢?难道只是没有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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