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行者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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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媚行者 作者:黄碧云 书号:44486 | 更新时间:2017/12/1 |
第七章 | |
无所谓。我真的无所谓。我不是你想像之中那些女子。 他没有来。我从⻩昏等到晚上,火车过了一班又一班,我坐了一班开到大阪的火车,自己一个人在心斋桥吃了饭,喝了点清酒,又坐火车,回到京都的旅馆,已是晚上十二时,没热⽔澡洗,我便开电视看。⽇文的,我也不会看,他们在玩游戏,吊着铁架上,吊十几小时,斗耐,将硬币叠起,斗⾼,好傻,好认真的,玩输了,会哭的,真⽩痴。看得我,睡着了觉。 第二天。第二天我对我的所谓人生的认识,好像深刻了些。 任雨来的时候,穿一件浅杏⾊雨⾐,头发好长,穿一条到脚眼的烂牛仔,一双橙⾊胶鞋。脫了雨⾐,扬起手,里面一件⽩短t恤,发还是微的,嘴微厚微,整个人都散发温暖的气,她来自四川成都,是第一届国全现代芭蕾舞青年大奖得奖人,十七岁,比我年轻,⾜⾜十二年,见到我叫我,嗨,大姐。 那一年我离开舞团。我说,我结婚了。我恋爱了。 但其实我知道,我是为了要离开舞团才结婚的,不是为了结婚而离开舞团。 舞台灯仍然亮起,但我已经不在了。 他们说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舞者”但那不是我。 当我不再年轻时,我的才华露⽔一样消失。那年我二十九岁。 其后人生的道路,还有很长,累得我骨头都散掉。但他们说,‘三十岁是一个女子生命的完结。其后她就是鱼眼珠。’‘她是那么普通。我认她不出来。’‘你以为她跟别人不一样,她跟所有人都一样,结婚生子,和尿布瓶做好朋友。’‘从前不是有个,叫,叫甚么名字,跳得很好呀,消失了,是不是死了。’‘不是,不是,不是死了。是结了婚。’‘从前。她…’‘她⺟亲死的时候,她在阿姆斯特丹。’‘从前她,我记得她,坐在一张⾼椅上,左看右看。她那么⾼,我觉得她好⾼好⾼,好难捉摸。’我跟从前一样,没有更多或更少,如果有所谓才华,才华从不突然出现,也不会突然消失。才华是由无数个独自练习的夜晚,无数次受伤与痛楚锻链而成。但很公平,他们可以因为我的才华而恋慕我,他们也可以同样热烈而决断,即使我跟从前一样,背弃我。 我离开,某种生活。某种生活,已是十分遥远。 才华是那么容易,我只专注于才华,而普通却极为艰难,千百件琐事,尘埃一样密,此起彼落的呼喊,责任,荣誉,但没有爱,一如婚姻,⾜以庒断我的背。 他进⼊我的⾝体,握着我的手,一直问,怎样,怎样,你觉得怎样。就像一个过份热切的侍应生,每吃一口,就问,怎样,怎样… 但爱之动,又不是⾜球比赛。不是孔雀开屏,不是武术表演,怎样,看这套拳打成怎样,或,进龙门没有,怎么成天都在中场,踢来踢去。 孔雀开屏,雄孔雀张好开,振动着,⽑与翼。前前后后,扬起,但是雄孔雀一只雀的事情,与雌雀无关。 我觉得有点可笑,但觉得不好意思,便说,好,好,说漏了嘴,说,好吃,好吃。 他也不觉得有甚么不对,很专心的。我看着他,这个人,我见过,不知在那里见过,容貌尚好,三十岁左右,开始有一点⽩头发。可能大家认识并不深,大家都穿着內⾐,他穿的是一件⽩背心,我穿一件浅蓝丝小⾐,下⾝⾚裸并合。他垂着头看着。 家里没了男人以后,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儿子如⽇,有十几岁了吧,敲门,在门外问,妈,没事吧。我说,没事,我做噩梦而已。我儿子如⽇好乖,家里没有男人以后,他就很快长大成小男人,总问我,没事吧,早点回来。 头地上有份报纸,摊开,是戴卓尔和戈尔巴乔夫握手的照片。 我第一次看见坦克车,庆国⽇,我⽗亲带我回广州看军事检阅。奏国歌,我⽗亲立正敬礼,一动不动。国歌奏完后就是步兵检阅,步兵走过便是炮兵,然后就是装甲车和坦克车。 港香不是家国。国中才是家国。我⽗亲说。 我⽗亲绵病榻,好些坏些,时进时出,每次留在医院的时候,愈来愈长。最后那一次,住了三个月。我姑⺟说,你⽗恐怕不长了,我便回到港香小住,送他终。我⽗垂危,言语断断续续。 说甚么,我听不清楚,只是语调急燥,不知是否要去小便。我便说,吁吁,去吁吁吗。他挣扎起来,好重,老人家,病那么久,看样子好单薄,⽩⽩灰灰的,一样好重好重。扶他起来,他没有去小便,只站得直直的,一动不动,敬一个军礼。原来奏国中国歌。 港香不是家国。国中才是家国,我记得他说。电视播国中国歌,并有好多坦克,在国中 京北。 民人会忘记。民人为甚么不可以忘记。如果不可以忘记,实在太可怕了。 我说,你还我六镑五十便士。你一定要还我六镑五十便士。从法庭追到人唐街,从人唐街追到国中大馆使,我说,你叫甚么张三四,你欠我六镑五十便士计程车车费,请你还给我。 他给我六镑五十便士,我都没用,用小胶袋装着。后来英镑改了小装,那些大五镑纸币,大五十便士硬币,都不能用。 这种人实在太多了。以前叫民运份子,异见人士,后来我叫,那帮人。 我带他们上法庭,帮他们做翻译。陈福星说,你这么好,不如让我睡你一睡,我会让你很舒服的。刘福九说我想到爱丁堡去玩玩,你给我订店酒机票,店酒可不能太便宜呵,他可没有说,钱从何来。周学礼说,你让李军出现你看我会不会打断他的脚,他有甚么资格做民运之⽗,我才是国中 主民的祖师爷。 可能全是误会。民人为甚么不能忘记。 忘记可以是,原谅与包容。忘记是,重新认识。 但我⽗亲说,国中才是家国。你英语说得多么好,你拿英国护照,你会跳舞,你烤火又会焗蛋糕,你无论多么像他们,国中才是你的家国。 他说,见到你真是好。我心里充満喜悦。 那么喜悦,我成天都没有吃,一点都不觉得饿,整个人在飘。但其实我们甚么都没有说,不过说,我在练琴,你呢。我,我打电话给你罗这样的无聊话。 喜悦如云彩降临。 我收到了一封信。没有回邮地址,字写得很端正有力,大概是一个男人的字。他写:陈⽟女士。我是你一个观众。每次我都坐在中中间间,太远了,看不清楚,太近了,怕你会看到我。你看到我,可能不认识我,甚至目光不会停留。但如果我知道,你看到我,我会很惊恐,所以我就坐在一个位置,有全安而亲密的距离。从你开始表演,我每一次都去看,你跳的,我实在不大懂,但我想你一定有你的意思。我虽 然不大懂,总觉得有点令人很感动的,但我又不知道撼动甚么,一个大男人,说感动,蛮难为情的,但你的舞又不是很感,不是很过瘾。你上次那个表演,看的时候不知道为甚么,我就觉得不会再看到你表演。后来我去了国美工作两年,回来后我问才知道你已经离开了舞团。过了好久我才写封信给你,你不再跳了,一定有你的原因,但我想告诉你,我实在很喜看你跳舞。这封信寄到舞团去,希望你有机会收 到。署名游忧。我看完就随手将信扔掉。我已经离开,那种生活,但我仍然记得,生活的喜悦。 喜悦与甚么都无关,喜悦就是喜悦。你那么老,又那么丑,如⽇说,但你时常都是我的妈咪,我会很骄傲的拖着你上街的,如⽇说。中天哭道,妈咪,妈咪,你不要离开我。我知道你想走了。你带我走。没有你,活着没意思。我笑了,你从那里学回来的,那么⾁⿇的话。中天那天晚上给我煮了一杯,好甜好甜的巧克力。 许之行给我送来花。打电话来呱呱吵,你真小器,你生我气了。我听你女儿说,你有失忆症,你太过份了,这样的事情,也不告诉我。我来看你好不好,我看看我的时间表,只有一个下午在伦敦,下个月三号,到伦敦时再挂电话给你确定。 我和许之行,认识好久好久了。我不跳舞了,她拍掌道,好呀,跳来跳去,跳到骨头散,不知你跳甚么,钱赚又少,风险⾼。,投资大,年期短,回报率等于零,早走早着。 她来了,一来便推开我的窗,说,好热好热。后来,来我们去了百老汇看,大家都没钱,就买了十元的站票,站得好累。散场的时候,下大雨。许之行和我,在人群中避雨,她就唱起里的来,有人拍掌叫好,雨点扬起彩虹,晚上也有彩虹,纽约的灯实在太亮了。 喜悦如雪。奇怪,我甚么时候来了纽约,我明明在伦敦。纽约还是一样,许之行一点也没有老,还是二十几岁,但我已经老了二十几年,有老花。 ⾝上好多伤痕。伤痕好奇怪,一条一条,不像是做手术的伤痕,也不像是跌伤,是给硬物击打的伤痕,头上好多处秃了,有伤痕,没生头发。不知伤痕从那里来的,而且看这些伤痕,都好旧了,是留一生的旧伤痕。我想我的同屋女子,很可能知道我⾝上的伤痕,从何而来,但我不好意思问。 无端端流⾎。走着走着裙子都会染⾎。早上起来,嘴肿了,全是瘀⾎。额头又会流⾎,沿着脸,流到口。背上流的⾎,看不到,但伤口痊愈时好庠,就知道,曾经有⾎。一直哭,边哭边去浸浴,睡到暖⽔里,一缸微红的⾎,好像露西酒。 我的⾎,一定与伤痕,与婚姻有关,但我记不起。好像生命里有一个空间,好空,进了去。实实在在街上见到跟他有点像的男人,都噤不住,好想跟他一跟,看看是不是他。但,叶细细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其实我又不会跟他一起生活。和他生活,到后来只会互相谋杀。这你是为了什么呢,我问。叶细细说:‘多么奇怪。我还相信爱情。’到我们老了,我们不知会怎样么,还会谈情说爱么。 到老了,愈离愈远,我和叶细细,不再见面,并且彼此忘怀。爱情与否,已经无⼲。 我的爱情,想是个微蓝空间,淡灰的瓷地砖上,拖一撮连着头⽪的头发:我爱的人从我头上扯下来的。 我爱你么。我忘记了你的名字。 我⽗亲教我,责任,荣誉,在婚姻里面,再没有爱的时候,就是柔顺与忍耐。在婚姻以外,就是节制。从京都回来后,我没有再提这件事。还一样见面,还一样说着话,好像本没有相约过,他也从来没失过约。久而久之,我也怀疑是我的幻觉。没几个月他就和一个女子结了婚,是一个⽇本女子。我去参加了婚礼。⽇本女子是个电影演员。玩新娘的,叫她表演她和新郞第一次亲热的情况。她笑笑,跪下来,拉开男子的链,吻亲他。这真是个奇怪的婚礼。 我觉得这个婚礼非常难忘。 我收拾。我连自己的护照都扔掉,用不着。 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惜。我已经十二年没有出来工作,写了几百封求职信,见过十二次工,考了五次试,做了两次⾝体检查,才得到这份工作,但我一点都不可惜。他们都是很普通的人,不好也不坏,但当安德逊太太说,那些清人与⽇人,眼睛那么小,是不是会看得清楚些,我怎可能跟着笑。其他人很有礼貌的说,噢,亲爱的⽟,不是说你,你的眼睛一点也不小。你跟他们是不同的。但我怎能说,我跟他们不 同。我没什么,我一样上班下班。我还有两个还在念书的孩子,一间还要供款的房子。柔顺与忍耐,就是我的责任与荣誉。 安德逊太太说,你可以替我去超级市场买点牛油吗。路易斯叫,⽟,⽟,请你替我将档案放下地。有一个档案,在椅上。⽟,⽟,没邮票了。没影印纸了。 ⽟,⽟,⽟。 ⽟,⽟。你去看医生吧,多休息点吧。后来他们叫我去看医生吧,叫我多休息吧。但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但我仍说,谢谢你们,你们实在太好了。他们好像杀人犯看着尸体一样,静静散开。 打开是我⽗亲的一封旧信。大概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信。信里面说的都是家常的事。我继⺟,如常去游晨泳。同游的给鲨鱼吃了。先吃左手,再吃左脚,然后一整个人都吃掉。但我⽗说,继⺟说,海⽔一点微红都没有,还是一样深蓝透明。继⺟也如常一样去游晨泳。 家中的玫瑰,亦已盛开。小猫跟从前一样,时常骂人,咪得好大声。大猫愈来愈老了,动也不动,每天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两小时。 付上二千英镑。今后你独自一人,承担家庭,要量⼊为出。⾝体有伤,必须立即治理、⽗字。 我挣扎好久才将消息告知我⽗。继⺟说,好女不怕瞒,你⽗亲,脾气又大⾝体又不好,你就瞒着他算了吧。我说,但我想他希望我做一个诚实的人。 我叫做再丝·阮,今年五十二岁,来自英国伦敦。我来到威尼斯,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生命充満偶然的事情)。我二十六岁那一年,离开越南胡志明市,孩子给我⺟亲带,我去国美,找寻孩子的⽗亲。我丈夫离开后,我收到他一封信,和二千元美金。当然他的信说对不起我,叫我忘记他。我从越南去到柬埔寨,在金边住了一个月,我表姊家,再去到了泰国,在曼⾕住了一个月,买了假证照,假⾝份证,假大学毕业证书,假工作证明,假行银账单,拿到了去多明尼加共和国的签证,我打算从多加尼加共和国再到国美,在伦敦转机。机飞延误,赶不上,移民员官就给我一天的签证,到伦敦过夜一。结果我就留在伦敦,一留二十六年… 我是在巴景我工作的餐馆遇到叶细细的。她自己一个人,微胖,坐在那里,穿着一件深蓝⾊的长裙,一双深蓝长袜,一对过大的男装鞋。国中餐馆,很少一个人来吃的。她点了回窝⾁,东坡⾁,梅菜扣⾁。一个人,全都吃掉。我去收拾碗筷,问她:要甜品吗。她说要。我说,花生糊,合桃露,红⾖沙,送的。她说,可以全都要吗。我笑笑,可以的,你,吃得下。 她走了以后我发觉她留下了一只李子青⽪手套,绣了几片青叶。好奇怪的颜⾊,我没扔,留在餐馆菗屉里。 ⽇做夜做,一个星期做六天,星期一休息,睡在上对着天花板。我不写信,不看电视,不打电话。我的孩子,我在泰国时已经死了。死时九个月,真是短暂的一生。 我在伦敦巴景,时间好漫长。 后来在伦敦人唐街的超级市场碰到叶细细。她穿一条黑长裙,⽩衬⾐,浅灰么⽑外⾐,天气暖了,她一条灰蓝丝巾,一样穿一双过大的男装鞋,右手戴一只,李子青的长手套,手背上绣了几片青叶。面对面,好面。我记得了,便说,你留下了另一只手套了。话出了口,我便后悔,明明说不与陌生人搭讪,会惹⿇烦,她看着我,甚茫然,好一会,才如梦初醒,是,你在巴景,嫣红园。就是妊紫嫣红开遍,都付与颓垣败瓦的那个嫣红园。我皱眉道,我不知你说甚么。她来了,又是一个人,只点了两碟点心,开了一壶茶,我说,吃这么少。她说,那时我心情不好。又笑说,你看我这么胖,就知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居多。我说,太奢侈了,居然可以心情不好。她笑,说,我知道。她在看一本英文儿童故事书,看得好慢。我说,书院有给外国人学习的英文班,免费的,你要去吗。这一次,她留下另一只手套,和我还给她的一只,成一双。她搁在桌上,说,不要了。她耸耸肩,男人送给我的,就当他死了。我摇头摇,都是男人,何必。 英文班一个星期上两课,我一个星期见到叶细细一次,有时她没上,有时我没上,有时两个都没上。但总会见到,大家都不会放弃,都会去。我和叶细细是那么不同的人,她那么光采明亮的,哭是哭笑是笑(笑声亮如一城的细钻),我就灰灰蒙蒙,摸摸停停,大近视的没甚么表情的做人。(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死时九个月,真是短暂的一生。)(很多事情,我不愿意想起)(我⽗亲,长叹一声。现在年代 不同了。)(可一而不可再。很多事情,可一而不可发)我们打边炉,热气氤氲的,细细一直喝,喝红喝⽩,威士忌,喝到好热,脫剩一件小⾐,穿一条牛仔。她在厨房点了魔术磨菇草,南美来的,她说,要不要菗,我摇头摇,说,我不菗的。⽇本的金田子,进来拿芥酱,深昅一气,说,好香。细细便说,试一口,不要菗太多,她菗一口,又说有山,又说有⽔,有妖怪,我们都笑倒。细细没甚么,将小烟菗完,问我,为甚么不。我说,这是我的选择。自由的意思是,你可以选择。细细停下来,说,是,说得真好。自由就是选择。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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