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日 第二十七章 最后一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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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泥日  作者:陆天明 书号:44481 更新时间:2017/12/1 
第二十七章 最后一扭
  大来回到零七连的当天,就看见武器库所在的那个土山上,竟停着一辆黑马拉

  着的篷篷车。篷是⽩篷。他一惊。他想起张満全的计划。他急忙问哨兵,谁准许那

  辆车爬到武器库顶上去的。深蔵在土山大漫坡腹內的武器库很有几个通风口,都在

  那土山顶上。人可以从通风口悬人库內。所以,土山顶一直被列为绝密级警卫区域。

  哨兵却告诉他,这辆⽩篷车已经在土山顶上等了他三大了。她们是经宋团长的批准,

  来找你肖副连长的。

  不一会儿,车里下来四个⽩大褂,捧着医用的⽩搪瓷盘和全套的取⾎样器械,

  来找肖大来。这三天里,她们已经取了零七连全体官兵的⾎样。只缺副连长一人的

  了。问清了她们是苏丛手下的护士,肖大来对她们说:“我的⾎样取过了。回头问

  你们的苏大夫吧。”

  四个女人很不満意地灰⽩着脸,同时后退一步。动作整齐划一,非常标准。好

  像不仅受过长期严格训练,而且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暗地里给她们下着口令。她们都

  长得⾼大、⼲瘦,有一张颧骨⾼耸的马脸,⽩大褂里都没穿长。四个人穿了四双

  解放跑鞋。这使大来感到滑稽。她们继续后退,步调完全一致,上⾝得笔直,眼

  睛严厉地注视着大来。退到第七步,她们又一起向后转,这才各使各的小碎步,快

  速向⽩篷车跑去,仿佛大来在背后拼命追赶她们似的。大褂⾼⾼扬起,显露出她们

  灰⽩的‮腿大‬。

  大来回到自己屋里不久,哨兵来报告说,又来了个女大夫。大来预感到这回是

  苏丛。他忙跳起来去开门。果不其然,是苏丛,只是瘦了一些。

  苏丛第一次取了大来的⾎样后,初步的化验,怎么也得不出准确的常规数据。

  她怀疑化验仪器失常,试剂变异。她惊诧极了。她立即带着大来的⾎样赶到省城,

  找医学院的教授或副教授。她自己在他们专用的化验室门外焦急地等待结果。

  “你拿来的是动物⾎,跟我们开什么玩笑?”教授或副教授和苏丛说话时,竭

  力不瞟苏丛那过于秀部,只去注视那尊立在苏丛背后、他们已悉透顶的人

  体经络⽳位塑像。他们的⽩大褂上净是⻩褐⾊的药⽔斑渍。脚上的拖鞋过于肥大,

  袜子皱缩到脚踝下,管又短了一截,露出⼲巴发黑的腿杆儿。

  苏丛坚定地強调,这⾎样是她亲手取自一个年轻军人的静脉。

  “不可能…”教授或副教授游移着把视线落到苏丛动困惑的脸上。‘有人

  跟你开了玩笑,换走了你的⾎样?“

  “不可能。从取到它的那一刻到现在,它从来没离开过我的视界。”

  “那也不一定。比如,你那位可爱的丈夫…”

  “我现在没丈夫!”

  “那么…你觉得…我这个⾎学教研室的副主任,省‮民人‬医院化验室主任,

  连人⾎和动物的⾎都分不清?”

  “可这…怎么可能?他跟你我一样,有名有姓有⽗⺟姐妹…”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

  苏丛决定再找一次肖大来。她一到‮立独‬团,宋振和和苏可曾联合起来追问,她

  跟这位从前的‮生学‬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现在当大来又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

  却脸红了。他没问她为什么要再取第二次。他信任她。她曾使他知道,人完全可以

  用跟别人很不一样的方式去穿去吃去走路去笑去哭去喊叫去生活。‮子套‬针头后,她

  拿酒精棉球替他按那小小的出⾎口。她柔软细长的手指不时触碰到他壮硕的胳膊。

  ⽪肤光滑而富有弹。她甚至都忘了他‮稠浓‬得像酱汁的⾎。她一直低着头。她感觉

  到他在直愣愣地打量着自己。那动不安的目光顺着她的头顶,一直滑向她密密地

  长着细小茸⽑的后脖梗儿。

  后来她说她要走。他送她回团部。月⾊宜人。田野开阔。他替她背着器械箱,

  慢慢走下⾼地。她则抱着那个存放⾎样的小小不大点儿的冷蔵罐。冷蔵罐外壳上印

  着一个⽩⾊的十字。还写着几个中间打点儿的英文字⺟,好像是一个什么‮际国‬机构

  的名称缩写。他俩走得很慢,不时抬头去看朦胧的山脊。有人说,晚上别往远处看,

  ⽩天别往近处看,心里就不会害怕。但此刻他俩都想让自己害怕。都想做一两件出

  格儿的事。特别是她,这种冲动。在这种愿望的迫下,她甚至怕冷似的打

  起颤来。她并不想说话,只想留在这并没实际行为的冲动和庒抑中。

  “你跟别人不一样…”也许是他。也许是她,这样说道。

  ‘称也是。“这好像是苏丛的声音。

  “是的,我出生在那么偏远的哈捷拉吉里,我在阿伦古湖带雾的腥风里长大。

  我爹每一个巴掌都能叫我鼻子牙龈出一次⾎。我从来不知道女人的脚还可以那样的

  ⽩…”

  “我不是那种意思。”

  “不用解释。我明⽩我自己。”

  “不。我的确没半点意思,想把你看得很土很糟糕。我说你跟别人不一样,是

  因为我觉得…而且我有确凿的证据,你来自另一个世界。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在

  寻找你原来的世界。你并不在乎在我们这个世界里得到什么,或失去什么。”

  “不。我在乎。”

  “你并不了解你自己。”

  “从前我不了解。现在,了解了。”

  “你做了你自己的教师。”

  “我们每一个人不都是自己的教师吗?”

  “太多的人做不到。不是他们不愿意。”

  “苏老师…有句话能让我大着胆儿,说出来吗?”

  “你要说啥?”

  “你听了别见怪。”

  “可我还不知道你到底要对我说啥哩。”

  “那你就再考虑考虑。”

  ‘怎么,不想说了?“

  “啊,没什么…”

  “怎么又‘没什么’了!”

  大来不做声了。

  第二天清早,天⿇壳笋似的刚有点泛青,哨兵文来通报,那个女大夫来了。大

  来这‮夜一‬本没睡,忙熄了灯出门,只见苏丛远远地在连部外头那座瞭望哨棚下站

  着,好像长在那儿的一棵女贞树。她没带大⾐,只裹了条招待所里的棉毯就跑来了。

  他要带她进屋去。她不肯。

  “我还得去赶班车,别瞎耽误工夫了。快说,到底要跟我说什么,我想了‮夜一‬,

  决定了,不管你说啥,都不怪你。”她笑着。声音发瓮,好像有点感冒。

  “就这么…待在外头说!”他反而拘束起来。

  ‘哎呀,你怎么那么多事儿?到底要说啥嘛!“她叫道。这时,他俩已远远地

  走到了⾼地的边缘。脚下磕磕绊绊净是碎砖和石灰。这里曾计划修筑炮台。刚开始

  备料,计划便被取消。草的枯叶上结満浓霜。胡杨树古怪而沉,大多数低矮耝壮。

  枝叶像悍妇的头发一样蓬。黑团团的鸟窝。有⽩颈鸦的呱叫。扇动悠长的翅膀。

  脊背上黑⾊的羽⽑在幽微的晨曦中发亮发颤,酷似上等的绸缎。

  “让我拉着你的手说。”大来鼓起勇气。

  苏丛一震,倒退了一步,忙转到树的背后。他却了过去。她伸手去推挡。灰

  黑⾊的棉毯蛇蜕似的软溜溜滑落到她脚边。于是他抓住了她冰凉的手。觉得她的手

  原来这么小。这么柔软。

  “苏老师,假如我本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我本没那么好…或者我本就

  不是个人,你会怎么看待我…”他怕她疼,没敢‮劲使‬,即便是这样,她仍无法挣

  脫。

  “别胡说了…放开我…”她躲到树后,把红热的脸贴住耝糙的树⽪,呻昑

  着。

  他执意不肯松开她。可是看到她竟是那样的慌、难堪,他也慌了,不由自

  主地松开了她。她顾不得去拾棉毯,退得远远的,惊惧地下意识地被大来捏疼

  了的双手。

  大来显得垂头丧气。他不満自己一时的冲动、鲁莽,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便去

  拾棉毯;抖掉毯上的尘土草屑,向苏丛道歉。她不知道该怎么答复他的道歉。她觉

  得自己比他还难堪。她觉出有一瞬间,他想把她拉进怀里。她想不到他会这么耝鲁。

  她觉得自己推拒的还不是他的耝鲁。是另一种什么她不敢接受的逾越。它究竟是什

  么,她说不清。很惶惑。

  肖大来脸⾊苍⽩,扭过头去看一无所有的荒野。那是一片叫东大洼的荒野,绵

  延在⾼地的下边。假如有太,那会是一片焦⻩。焦⻩里稍稍泛出一点棕红。但这

  时却没有太。槽子地头撂着一台生锈的马拉播种机。几棵斜长的钻天杨⾼耸人云。

  听不到拖拉机和牛群的迟重吼声,只剩下遥远空寂。

  “对不起…”他又重复道。很想解释清自己刚才一时的冲动。而这种解释必

  须在得到对方很亲近的表示后,才能进行。他寻找这种彻底透明的亲近。他要叙述

  自己。这一向,他的确感到自己在古怪地变异。常常忍不住在自己屋里无目的地走

  动。从表面上看,他比任何一个老兵更像老兵。着装规整。步履孔武有力。作风耝

  放⼲练。目标明确但又带着很大的随意。而且慷慨大方。温和地罗锅起他那已过

  分⾼大宽厚的背脊。垂下他那双奇特地⽩净的双手。但实际上,他无所适从,他总

  想从一个什么绷紧的壳里挣脫。连里的文书经常瞧见他在自己屋里,在一堆堆书的

  中间来回穿行。他在屋里钉了许多搁板。他有时烦躁到一天之內同时看如下的几本

  书;‮洲非‬人塞塞。塞科。恩关杜。瓦。扎。卢希写的《黑⾊DNA的转移》,这一长

  串名字意译过来,就是“卢希村这地方的比辣椒还要辣的像烧焦了的土地一样伟大

  的儿子”还有法国人帕斯卡写的《思想录》,罗海依姆著的《万物有灵论、巫术

  和天帝》,亚历山大的克里门特写下的《告诫古希腊人》三部曲,罗马哲学家采利

  斯的《老实话》,⽇本人福岛邦产的《视觉‮理生‬与仿生学》和一部‮国中‬人写的《飞

  机空间机动飞行曲线运动和质心运动方程式》。还有一本已被他撕得很薄了的《北

  京及晋冀鲁豫老区方言词典》。这本词典他已看了半年多,每背一页,便撕去一

  页。他不停地在书堆中穿行,随手抓起这些书中的一本来阅读。飞快地跳读,丢下

  这本又去抓那一本。每一回结束这样的穿行阅读,他都会累得四肢巴叉地倒在小屋

  的地板上,再没半点力气挪动一下酸软的脖梗儿或⾝躯。但他会觉得无比的満⾜。

  那些天里他常常做梦。梦到在一个崇山峻岭之中的小火车站上,他独自一人候车。

  雨从小山背后的小林子里飘来,空空的月台上淡淡地飘散着掺和起硫磺味的煤

  烟。候车室的红砖墙并不冰冷。那些小山丘上长満细密的茅草。他总想回到候车室

  温暖而黝暗的门洞里去。他总看见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穿着一式的⽩连⾐裙,

  提着同一牌号的小⽪箱,在检票口等着他。她们不说话,只微笑。她们一边一个挽

  起他胳膊,带他向那‮圆浑‬的隆起的土丘走去。细雨浙沥。茅草绵。步调一致。后

  来他又回到小车站上。她俩又在检票口等着他。他们再一次向小土丘走去。雨还在

  下着。信号灯全灭了。火车总在不远的地方鸣叫,却开不过来。她们的脚步声轻软

  整齐细碎。当他回过头来看时,发现自己仍在那空空的月台上站着…他发觉

  自己⽩天不想呆在太地里,老想找背处。老想戴墨镜。老式的。透过黑玻璃看

  太。太中间有一蛇土⻩⾊的泥团,柔柔地流汤。闷蒸。烤灼。他觉得自己没法

  应付周围的变化。他们变得那么快。没人脸红。昨天的。去年的。还有七千年前的。

  所有那些被算作“人”的东西,所要求于他的,无非一个“听话”要一个人的壳

  架。有时候的确需要听话。但如果只剩下一个“听话”只有它才能构建成这种壳

  架,那又会咋样?

  他要摆脫这壳架。

  他‮动扭‬。常常‮动扭‬。逃脫心底的空⽩。脫去了灰军服。把衬⾐磨破。下半⾝反

  复甩打⾼大的窗框。在暮⾊里拉严实了窗帘。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在这样从各种

  “人壳”和“人架”中‮动扭‬。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真的扭成了。他睁不开眼,

  只能听到自己下半⾝来回甩打地板窗框墙壁的声音,听到坚韧的⽪肤在磨赠中发出

  的窸窸声,撞倒玻璃瓶辞典和煤油灯。他觉得屋里总弥漫烟雾,腥⻩地流动。每次

  这样扭罢,他总是渴,好像每一⾎管里都只剩下了滚烫的⻩沙,脑袋里装的也是

  烧热了的红砖。他总要跳起来,跑到自流井上,咕嘟咕嘟喝上两桶冰凉的⽔。有时

  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上,被窝扭得零不堪,单几乎被冷汗塌透。还有一

  次,连部的文书去找他。看见他在书堆里来回穿行。累了,但没倒下,只是倚着墙,

  闭眼歇息。手里还端着一杯凉⽩开,已经喝了一多半。文书不想打扰他,便掉背⾝

  去看跟落⽇一起袅袅地接近地平线的暮鸦。这时,突然地,屋里一下变得很暗很暗。

  所有的书堆和⾼架只剩一点模糊的影。屋子臃肿得不过气。肖大来不见了。玻

  璃杯歪倒在窗台上,剩下的一点⽔正从杯口往下滴答。而窗前的地板上却盘曲着一

  条耝大的黑蛇,昂起⽔桶般大的蛇头,张开大嘴,耐心地接着那股细小的⽔柱。文

  书差一点吓晕过去,一个跟头从台阶上倒栽下去,再抬起头来看时,没蛇,仍是那

  个肖大来,好端端地在窗前站着,手里还端着那半杯凉⽩开,正温和地向文书点着

  头。文书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咽了口唾沫,很快溜走了…

  大来把这一切都给苏丛说了,甚至‮开解‬⾐扣,露出肩膀头,让她看了⾝上的擦

  伤。她不免有些失望。她以为她能听到另一种话。

  “别吓唬我。”她轻轻叹口气,对他说:“有个教授就说你⾎管里流的不是我

  们人的⾎咧。”他笑笑道:“也许…”一个星期后,苏丛拿着新的化验报告又来

  找大来,着气,动万分地对大来说,这一下验证了,是人⾎,不过成分有点怪,

  跟我们的不太一样。大来对这个结果显得很淡漠。他似乎并不看重别人最后怎么来

  验证他。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要靠自己判别。自己选择。而且越来

  越清楚。他只看重这一点。

  几天后,肖天放到零七连找儿子谈的事。张満全丢下四十八小时的最后限期,

  的确叫肖天放慌神。他不能再失去哈捷拉吉里镇⽗老乡亲的信任。他不能想象当年

  赶杀大来娘那样的情景在哈捷拉吉里重演,让它再一次发生在他自己⾝上,发生在

  老肖家全体成员⾝上。

  天放曾去找天一商量。

  天一说:“你想咋着就咋着,别跟我商量。”

  天放说:“你要有气力,帮我琢磨琢磨吧。”

  天一说:“我再没气力了。”

  天放说:“不想帮我了?”

  天一強挣起来吼叫:“我没气力,没了…”

  天放说:“好吧…我自己做决定…”他扭头向地窖口走去。他没想到在这

  最重要的坎节儿处,自己的亲兄弟也都厌弃了他。他走到答门口,回头来颤颤地说

  :“我知道…你们都恨我。”

  天一继续拍着沿嘶叫:“我没气力了,没了…”尔后虚脫一般颓然倒下,

  两边眼角溢淌某种无奈和怨懑的润。那是两颗黏稠的泪珠。似乎并不甘心,像两

  个十分破旧的小镇,浓缩着许多不愿期望的朦胧。委屈。使肖天一感到委屈的正是

  大哥走到地窖门口,又回头来刺他的那句话。大哥从来不曾细心体察过他们这些做

  弟弟妹妹的心。他只知道他自己所要⼲的。他面前只有他为肖家所立起的那本真经。

  他哪里知道他七弟这些年早已不恨他这位大哥了。不仅仅是恨不起来,也的确不愿

  再恨。镇公所的喧闹。会计室的拥挤。女文书的腋臭。小火轮码头的嘲。木桩上

  剥落斑驳的青苔或霉迹。渔监所灰黯的小屋和屋后成堆的空酒瓶。晒不⼲的渔网咸

  腥。泥炭和沼泽。他的确认可了这一切。⽟娟去了迺发五家后,他就娶了一个叫三

  的女人。三带来四个女儿,长得都跟男人似的。都把头发剪得很短,跟秃尾巴

  ⺟一样。她们都把小褂子贴⾁绷得实紧。很小很小那一点妈妈纠儿,透过布褂,

  招人现眼地凸出。她们常常一起斜过眼来打量这位后⽗。当他在屋里,顶上门,把

  那个甚至比他还要⾼大耝壮的三挤到边上,扯开她带,三软弱慌地抓

  住那紧着往下脫落的子,往里角翻滚躲闪时,他知道她们四个总在门口守定。

  第二天早起,她们准定会用变得更加耝大的骨骼,摆出越发冷漠的架势。他认定她

  们四个总有一天都会同时长出喉结来的,并把他堵到一个大缸里头,轻而易举地把

  他骟了。他喜上半⾝的瘦弱和下半⾝的肥硕。他几乎一天不落地要和三

  那事。他喜她的惶恐和狡猾。呆木和浅薄。她不像⽟娟,只是颤颤地细昑,像怕

  冷的小老鼠。她每回都嚷嚷得要房倒屋坍。叫他手忙脚,更加凶猛。她的前夫是

  前任镇长,因此她还随嫁来了他所未曾期待的一切。他还缺什么?不缺了!他甚至

  希望阿伦古湖⼲涸。忙地搬迁。⽩家兄弟留下那一条肿块似的铁路路基,空对蓝

  天,可也算是一道荒寂中的伤痕,划破那永无了期的单调木僵。他喜那引⽔的计

  划。别去管它会不会从大裂⾕里漏走。引出来,引它出来。它们在那眼睛似的湖幽

  里已经待得太久太久了。引它们出来吧。即便会漏掉,即便要引发大地震,即便天

  崩地陷、⽇月改颜,也引它们出来吧…它们早该出来走它娘的一走了!该动一动

  了。

  肖天放套上他那辆加长的四轮槽子车,带上一⽪囊⽔和一袋⼲馍,穿一件黑条

  绒的短大⾐,肥厚地敞开⾐襟。趿沓着从小就在马背上别弯了的那条腿。⽪靴靴筒

  得很皱。由于受力不匀,靴子的后跟磨歪了半个,走路便像瘦一样摇晃。他甚

  至把那条木腿也装进了⽪靴里。他不想让人看出,这个糟老头就是远近闻名的“瘸

  腿肖天放”他没让车直接驰到零七连,而是停在‮立独‬团团部的大合作社门口。那

  里经常熙熙攘攘挤着不少从汪得儿大山里来的牧民车辆和马匹,他就装作是他们中

  的一分子。把⽪帽庒得低低的。斜躺在车上,装作喝醉了酒。后来啃一口⼲馍,喝

  一口凉⽔。到天快傍黑时分,林带左近的大路上再没人闲逛,灰蓝⾊的暮霭从远远

  的山脚前铺天盖地般驱赶了⽩昼的喧闹后,他悄悄赶着车向零七连靠近。

  他看见大来在书堆中穿行。他向他诉说了来意。他告诉儿子,这一两天,奇迹

  似的,他过去在老満堡联队里共事的老兵,都来找他了,差不多集结了有几百人,

  据说,这些年幸存下来的力巴团人,都来了。“别看他们五六十岁了。但一个个都

  是晒⼲的尖辣子,已经辣到心眼里了。他们都指望我别向河对岸的人投降。他们发

  誓愿意帮着老肖家守住哈捷拉吉里镇。我也去找过你们的团长。我还见了你们团长

  的那个老婆。我当然没跟他们谈的事。只问阿伦古湖的事。那对夫妇太好了。你

  们团长穿着⽪茄克,黑的⽪茄克,太神气了。他俩拿最好的茶叶招待我,端出一碟

  五仁云片糕。我不知道要剥出片儿来一片片嚼,拿起一块就啃。闹了笑话。反叫团

  长老婆向我道歉,教我一片片剥。团长知道这样的传说,湖⽔走不出大裂⾕去…

  但是他们还是决心要试一试。他称我‘老兄’,你听听,他要我帮助他。他很尊敬

  迺政委。他说迺发五是个少有的实⼲家。引得出⽔引不出⽔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

  的是必须有人在阿达克库都克做出点什么,在做什么。很痛快。要保住哈捷拉吉里

  镇。保住湖口工地。阻止河对岸那帮子浑球。阻止张満全那只小叫驴…你没听你

  爹说?你口疼?”天放发现儿子一直没做声,眼睛只望着窗外,一只手捂住口,

  脸⾊渐渐跟蛾子翅膀上的⽩粉一样惨淡。便问:“不…我听着…”

  “你最近去过大裂⾕吗!”

  “很久没去了。”

  “你还听到过那些奇怪的声音吗?”

  “很久没听到了。”

  “⽔有可能通过大裂⾕了?”

  “不知道…”

  “儿子,兴许我们是应该帮助迺发五宋振和他们把这件事于成。”

  “阿伦古湖的⽔都流走了,娘住哪儿呢?”

  “儿子,你真相信,娘还在湖里待着?”

  “爹,湖上起风了。云头在往下落。雷走山包后。我们都见过那风。闻过那风。

  只能往前走…”

  “你说的啥话嘛?”

  “湖上起风了…”

  “你到底想说啥?”

  “风…”

  “你听我说,张満全这几天在河对岸活动得特别厉害。⽔杞柳林里的沙滩地都

  让他们蹚出许多条小路。他们知道你是我儿子,害怕这大库里的武器会偷偷转到我

  手里。他们打了你七叔,怕我带人去报复。他们怕我得到了,他们就占不了湖口

  工地。他们要先下手,砸你的零七连,抢你的武器库。他们要控制这批东西…”

  “我伤害谁了?妨碍过谁了?”

  “不是说你⼲了啥,是说他们庒儿心里就不踏实。大库里的武器决不能让他

  们得了去。他们没武器还把你七叔打成那样,要有了武器,河这边的几千口子人和

  工地上‮立独‬团的那几个营就难说了…我现在手里有几百个老弟兄。我让他们来先

  把大库占了。我替你把这批武器保管起来。留住这批支弹药。等河那边的人再不

  来撒野了,等迺政委重新说话算话了,所有的人都懂这一条:不听话还是不行的,

  我把它们如数还。一枝一粒‮弹子‬都不会少你的。”

  “这不行。”

  “现在只能这么办了。张満全肯定会带人来冲武器库。你对付不了他。让我来。

  我先把武器运走…”

  “我去找张満全。我去劝他。我做过他的连长。”

  “他现在手下有好几千人。他不会听你的。”

  ‘你带人来,也是抢武器,也是犯法。“

  “爹不会为难你。等我决定要行动的前一天,我会派人来给你打招呼。你躲出

  去。你别在现场。你不在场,出什么事,你也不负责任。爹只求你一条,你事先要

  向大库警卫排的人下个死命令。不许开。爹只要你这一条。你能做到吗?”

  “⼲吗要这样…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没时间再说什么‘为什么’了…”

  “爹,还有今后的七千年…你再掂量掂量…”

  “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帮宋团长和迺政委。不能让张満全这小子得逞。你听我的,

  没错。我来办这件事。你别管了。”

  “爹…”

  “爹从来没求过你。爹只求你这一回,别让警卫排的人开。你要爹冲你下跪

  吗?你不用替你娘着急,她在阿伦古湖里待得也太久了。湖⽔引得出来,就让她跟

  着湖⽔往外走一走。她会愿意的。替阿达克库都克荒原办件大事。老肖家还有指望。

  你听清了没有?”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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