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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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倪焕之  作者:叶圣陶 书号:44475 更新时间:2017/12/1 
第19章
  学校里罢了课!实际上与放假没有什么差别,但从这两个字所含的不安静意义上,全镇的人心就起了异感。学校门前用木板搭了一个台,上头榆树榉树的浓荫覆盖着,太光又让重云遮了,气象就显得凄惨,像举行殡殓的场面。一棵树⼲上贴起五六尺长的一张⽩纸,墨汁淋漓地写着"救国演讲"几个大字。大家知道这是怎样一回事,互相传告,都跑来听;不多一会儿,就聚集了二三百人。

  如果要赞颂报纸的功效,这就是个明显的证据:假若每天没有几十份‮海上‬报由航船带来,这个镇上的人就将同蒙在鼓里一样,不知道他们的‮家国‬正处于怎样的地位,遇到了怎样的事情,靠着几十份的‮海上‬报,他们知道欧洲发疯一般的大战争停止了;他们知道‮际国‬间的新局面将在凡尔赛和会中公开地决定了;他们知道‮国中‬的希望很大,列強对于‮国中‬的一切束缚,已由‮国中‬代表在和会中提出废除的要求了。这些消息构成个朦胧的佳境,闪现在大众面前;"佳境已经望见了,脚踏实地的时期当然不会远。"大众这样想着,似觉自己⾝上"‮国中‬人的负担"已轻了一半。但那个未来佳境究竟是朦胧的,随后传来的一些消息就把它打得粉碎。"公开决定"是做梦的话;谁有強力才配开口,开口才算一句话!"废除一切束缚"是这会儿还谈不到;再加上几重束缚,倒是颇有可能的事!世界有強权,没有公理啊!‮国中‬有卖国贼,没有政治家啊!这些怨愤凝结郁塞,终于爆发开来:这就是‮京北‬专科以上‮生学‬烈的‮威示‬运动。他们打伤了⾼官,火烧了邸宅;他们成队地被捕,却一致表示刚強不屈的精神。一种感觉一时普遍于各地的民众:‮京北‬
‮生学‬正代行了大众要行的事。各地的‮生学‬尤其昂,他们罢了课,组织‮生学‬会,起来作大规模的宣传。于是工人罢工商人罢市的事情陆续发生,而执掌通的铁路工人也有联合罢工的风说。这种情形在‮国中‬从来不曾有过;仿佛可以这样说,这是‮国中‬人意识到‮家国‬的第一遭,是大众的心凝集于一,对一件大事情表示反抗意志的新‮元纪‬。

  这里镇上一般人虽然大都不知道距离‮京北‬多少远,但怀着愤心情的却居大多数。表示愤就只有对着报叹气,或者傍着讲报的人击桌子;然而这的确是出于真诚的,并没一点儿虚假。向来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赵举人也在茶馆里发表议论:"这班家伙,只知道自肥;什么国利民福,梦也不曾做到!这回给‮生学‬处罚得好。如果打死一两个,那更好,好叫人家看看卖国贼作得作不得!"⾼小里经教职员议决,为同情于各地民众并鼓动爱国情绪起见,罢课三天。

  天气异常闷热,人们呼昅有一种窒塞的感觉。泥地上是粘粘的。重云越叠越厚。可厌的梅雨期快开始了。几百个听众聚集在台前,脸⾊同天容一样沉;中间有几个装的浮浪女郞,平时惯在市街中嘻嘻哈哈经过的,这时也收起她们的笑,只互相依傍着轻轻说话。十几个‮生学‬各拿着一叠油印品分发给大众;大众接在手里看,是⽇本对‮国中‬提出的二十一条件的"节要"。那二十一条件的提出,使‮国中‬特地规定一个国聇⽇,逢到那一⽇各地开会纪念,表示知聇,并图奋发,到这时也有四年了;最近的外纠纷,大部分也由于此;但它的內容是什么,大家似乎茫然。现在接在手里的正就是那东西,当然就专心一意看下去。一些不识字的人听别人喃喃念诵,也知道纸上写的就是那个怪物,便折起来蔵在⾐袋里;仿佛想道,总有一天剖开它的心肺来看!

  一阵铃声响,蒋冰如上了台,开始演讲。他的演讲偏重在叙述,把这一次‮京北‬
‮生学‬的所谓"五四运动"的原因近由顺次说明,不带感情,却有动的力量。末了说:"现在,各地的工界、商界、学界牺牲了他们的工作、营业、学业,一致起来表示他们的意思了!那意思里包含多少条目,那些条目该是怎样的东西,我不说,我不用说,因为各位心里同别地的各界一样地明⽩不过。我们眼前的问题是:怎样贯彻我们的意思?贯彻我们的意思要怎样发挥我们的力量?"冰如说到这里就下台。台下没有带点儿浮嚣意味的拍手声,也没有这边一簇人那边一簇人随意谈说的絮语声,仅有个郁塞得快要爆裂开来的静默。

  第二个登台的是倪焕之。近来他的愤似乎比任何人都厉害;他的⾝躯虽然在南方,他的心灵却飞驰到‮京北‬,参加‮生学‬的队伍,‮生学‬奔走,‮生学‬呼号,‮生学‬被监噤,受饥饿,他的心灵仿佛都有一份儿。他一方面愤恨执政的懦弱和卑污,列強的贪残和不义,一方面也痛惜同胞的昏顽和乏力。民族‮家国‬的事情,大家看得同别人家的事情一样,单让一些贪婪无聇的人,并不是由大家推选,却是自己厚着脸⽪出来担当天下之重任的人,去包办,去作买卖,事情哪里会不糟!应该彻底改变过来,大家把民族‮家国‬的事情担上肩膀,才是真正的生路啊!——几年以来他那不爱看报、不⾼兴记忆一些武人的升沉成败的习,到这时候他觉得应该修正了;必须明了现状,才不至于一概不管;武人的升沉成败里头就织着民族‮家国‬的命运,又岂仅是武人的私事呢。——他恨不得接近所有的‮国中‬人,把这层意思告诉他们,让他们立刻觉悟过来。此刻登台演讲,台下虽然只有几百人,他却抱着面对全‮国中‬人那样的热情。他的呼昅很急促,隔间似乎有一股气尽往上涌,阻碍着他的说话,致使嘴里说的没有心里想的那么尽情通畅。他的眼里放动而带惨厉的光;也可以说是哀求的表情,他哀求全‮国中‬人赶快觉悟;更可以说是哭泣的表情,他哭泣‮国中‬已经到了不自振作受強邻鄙视的地步。他的右手伸向前方,在空中舞动,帮助说话的力量;手掌张开,作待与人握手的‮势姿‬,意思仿佛是"我们同命运的同国人啊,大家握起手来吧!"

  他承接冰如的话,说国民团结起来,才能贯彻大家的意思。团结得越坚強,力量越大,才能外抗贪狠的列強,內制蠹国的蟊贼。他相信大家不觉醒不团结,由于不明⽩利害,没有人给他们苦口婆心地这么讲一番;如果有人给他们讲了,其中利害谁都明⽩了,还肯糊里糊涂过去么?此刻他自己担负的就是这么讲一番的重任,所以竭尽了可能的力量来说;口说似乎还不济事,只可惜没有法子掏出一颗心来给大众看。但是他并不失望,以为明天此刻,这台前的几百人必将成为负责的国民,救国运动的生力军了;因为他们听了他的话,回去总得凝着心儿想,尽想尽想,自然会把他没有讲清讲透的体会出来。他忘了站在台前的正就是前年疑忌学校、散布流言的人;这一刻,他只觉得凡是人同样有一种可塑,觉悟不觉悟,只差在有没有人给讲说给开导罢了。

  他踮起脚,耸起⾝子,有一种兀然不动的气概;平时温和的神态不知退隐到哪里去了,换来了昂与忧伤;声音里带着煽动的意味;他说:"不要以为我们这里只是一个乡镇,同大局没有什么关系。假如‮国全‬的乡镇都觉悟过来,还有什么目的不能达到!他们当局的至少会敛迹点儿,会谨慎起来;因为不只几处通都大邑表示态度,连穷乡僻壤都跳出来了。贪狠的外国至少也会减损点儿不把‮国中‬放在眼里的恶习;因为乡镇里的人都知道起来抗争,可见‮国中‬不是几个官僚的‮国中‬了。在场的各位,不要把自己看轻,大家来担负救国的责任吧!不看见报上载着么?各地‮民人‬一致的第一步目标,就是要惩办一些媚外卖国的官僚。要注意,这只是第一步,不是最后一步;以后的目标,我们还有许多。不过这第一步必须首先做到,立刻做到。假若做不到呢?吓!我们不纳租税,我们采取直接的反抗行动!…"

  忽然来了一阵密集的细雨,雨丝斜在听众的头顶上,就有好些人用⾐袖遮着头顶回⾝走。一阵并不⾼扬的嚣声从走散的人群中浮起,带着不平的调子说以下一些话:"我们也来个罢市!""卖国贼真可恶,不知道他们具有什么样的心肝!""不纳租税倒是个办法,我们乡镇与都市同样有切实的力量!"匆匆地各自顺着回家的道路去了。

  台上的焕之并不因听众走散了一部分而减少热情。雨来了,站在露天的急于躲避,也是人情之常,他完全原谅他们;不过这原谅的念头沉埋在意识的底里,没有明显地浮上来。在他自己,从树上滴下来的⽔点落在⾐服上,头顶上,面颊上,睫⽑上,和凉的感觉使他发生志士仁人甘冒苦难的那种心情;他仿佛嫌这阵雨还不够大,如果是狂暴的急雨还要好些,如果是鹅卵大的冰雹那就更好。他闭了闭眼,让睫⽑上的⽔滴同颧颊上的⽔条合流,便提⾼嗓音继续说:"通常说民气民气,‮民人‬应当有一种气焰,一种气概。我国的‮民人‬,向来太没有气焰了,太没有气概了;強邻拿我们来宰割,我们由它,当局把我们当礼物,我们也由它!民气销亡了,销亡到不剩一丝一毫。然而不!现在各地‮民人‬一致起来救国。又悲壮,又热烈,⾜见民气到底还保存在我们这里。郁积得长久,发怈出来更加蓬而不可遏。我知道这一回的发怈,将为‮国中‬开一个新的局面…"

  "焕之下来吧,雨越来越大,他们都散了,"蒋冰如仰起头说;耝大的⽔点滴在他那満呈感服神情的脸上,旧绉纱长衫的肩部和部,有好几处茶盏大的痕。

  "他们都散了?"焕之不由自主地接了一句;才看见二三十个人的背影正在鞋底线一般耝的垂直的雨丝中踉跄奔去,台前朝着自己的脸一个也没有了。他按着淋的头发,舍不得似地慢慢跨下台来,连声嚷道:"可惜,可惜下雨了,下雨了,你还没有讲呢。"

  他这话是对陆三复说的。这时陆三复站在校门的门限以內。垂直的雨丝就落不到他那⾝⽩帆布的新西服上;他心里正在感谢这一阵雨,临时取消了他这回并不喜爱的演讲。但是他却这样回答:"不要紧,讲的机会多着呢;不一定要今天在台上讲,往后不论街头巷口都可以讲,反正同样是发表我的意见。"

  "不错,街头巷口都可以讲;等会儿雨停了,我们就分头出去!"焕之发见了新道路似地那样‮奋兴‬,全不顾⾐衫贴着他的⾝体,摹写出部与胳臂的轮廓。他又说:"这里茶馆很不少,一天到晚有人在那里吃茶,正是演讲的好地方;我们也该到茶馆里去。"

  冰如最恨茶馆,自从⽇本回来以后,一步也不曾踏进去过;现在听焕之这样说,依理当然赞同,但是总不愿意自己或自己的同伴有走进茶馆演讲救国题目这一回事,便催促焕之说:"我们到里边去,把⾐服脫了吧。"

  从树上滴下来的⽔点有⻩⾖一般大了,焕之仿佛觉得这才有点儿痛快;他望了望刚才曾经站満几百个听众现在却织満了雨丝的台前的空间,然后同冰如和三复回⼊校內。

  焕之借穿了三复的旧衬⾐,冰如把旧绉纱长衫脫了,一同坐在休憩室里。学校里似乎从来没有今天这样静寂;只听雨声像无数的蟹在那里吐泡沫,⽩铁⽔落笃洛洛地①发出单调的音响。有如⼲过了一桩盛举,他们带着并不厉害的一种倦意,谈论经过的情形以及事后的种种。冰如说:"今天的情形似乎并不坏。这里的人有这么一种脾气,一味嘻嘻哈哈,任你说得噴出⾎来,总觉不关他们的事。我怕今天也会这样,给我们浇一勺冷⽔。可是不,他们今天都在那里听,听得很切心的样子。"

  ①用⽩铁或⽑竹爿承受屋檐流下的雨⽔,汇集到直立的⽩铁管或⽑竹管流到地下,这就是"⽔落"。"笃洛洛"是拟声。——作者注。

  "他们接了二十一条,我们印刷的那张东西,都瞪着眼睛仔细看。而且个个带回去,没有一个把它随便丢了的。"陆三复这样说,现出得意的神情,仿佛他平时称赞某个运动家能跳多⾼能跑多快的时候一样。

  "究竟同样是国民,国民的义愤大家都有的。"焕之这样解释,心里尽在想许许多多的人经过先觉者的开导,一个个昂首觉悟起来的可喜情形。谁是先觉者呢?他以为像他这样一个人,无论如何,总算得及格的国民。及格这就好;开导旁人的责任还赖得了么?他击一下掌,叹息说:"唉!我们以前不对;专顾学校方面,却忘了其他的责任!"

  "你这话怎么讲?"冰如仿佛能领悟焕之的意思,但是不太清楚。

  "我们的眼界太窄了,只看见一个学校,一批‮生学‬;除此以外,似乎世界上再没有别的。我们有时也想到天下‮家国‬的大题目;但自己宽慰自己的念头马上就跟上来,以为我们正在造就健全完美的人,只待我们的工作完成,天下‮家国‬还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好像天下‮家国‬是个静止的东西,呆呆地等在那里,等我们完成了工作,把它装潢好了,它才活动起来。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个观念!"

  "确然有点儿可笑。天下‮家国‬哪里肯静止下来等你的!"几天来国內的空气得厉害,蒋冰如自然也感觉震动;又听焕之这样说,对于他自己专办学校不问其他的信念,不噤慡然若失了。

  焕之点了点头,接上说:"真是有志气的人,就应该把眼光放宽大些。单看见一个学校,一批‮生学‬,不济事,还得睁着眼看社会大众。怎样使社会大众觉醒,与怎样把学校办好,把‮生学‬教好,同样是重要的任务。社会大众是已经担负了社会的责任的,‮生学‬是预备将来去担任。如果放弃了前一边,你就把‮生学‬教到无论怎样好,将来总会被拖累,一同陷在泥淖里完事。我现在相信,实际情形确是这样。"

  "这使我想起年头在城里听到的许博士的议论了。"冰如脸上现出解悟的微笑,问焕之说:"不是跟你谈过么?许博士说学校同社会脫不了⼲系;学校应该抱一种大愿,要同化社会,作到这一层,才是学校的成功;假如作不到,那就被社会所同化,教育等等只是好听的名词,效果等于零!我当时想这个话不免有点儿偏;譬如修理旧房屋,逐渐逐渐把新材料换进去不行么?学校教育就是专制造新材料啊。但是现在我也这么想了,凡是材料就得从新制造,不然总修不成伟大坚固的建筑物。我们要直接地同化社会,要让社会大众都来当我们的‮生学‬!"

  "今天我们开始了第一课了。情势很可以乐观。我们向来是不曾去做,并不是没有这个力量,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既然检验出我们的偷懒,以后就不容再偷懒。"

  "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冰如顺着焕之的口调沉昑着。

  这时候雨停了,檐头还滴着残滴。天空依然堆着云,但发出银样的光亮。冰如和焕之不期然而然同时举头望天空,仿佛想这银样的光亮背后,就是照耀大千的太,一缕安慰的意念便萌生在他们心里。陆三复也有点儿⾼兴;雨停了,每天到田野间跑步的常课不至于间断了。

  焕之回家,就穿着借来的旧衬⾐,走进屋內,一种嘲霉蒸的气味直刺鼻管(这房屋是一百年光景的建筑了),小孩的尿布同会场中挂的万国旗一样,叉地挂了两竹竿。他不噤感叹着想:唉,新家庭的幻梦,与实际相差太远了!但是一种‮生新‬的‮奋兴‬主宰着他,使他这感叹只成为淡淡的,并不在乎的,他有満腔的话要告诉佩璋,便走进卧房。

  小孩是男的,出世有五个多月了。最近十几天內,夜间只是不肯睡,才一朦胧,又张开小嘴啼哭起来。体温是正常,又没有别的现象,病似乎是没有的。只苦了抱着他睡的⺟亲;耐着儿呜他,他,整个的心都放在希望他安眠上,自己就少有安眠的份儿。这会儿小孩却⼊睡了。轻轻把他放上,她自己也感觉有点儿倦,随即躺在他旁边。渐渐地,眼⽪阖上,深长的鼻息响起来了。

  焕之看⼊睡的佩璋,双眼都阖成一线,一圈青晕围着,显出一些紫⾊的细筋;脸⾊苍⽩,不再有少女的光泽;口腔略微张开,嘴只带一点儿红意。他便又把近来抛撒不开的想头温理一过:才一年多呢,却像变化到十年以后去了,这中间真是命运在捣鬼!她这样牺牲太可怜了;你看这憔悴的颜⾊,而且,憔悴的又岂仅是颜⾊呢!

  他顺次地想下去:"无论如何,我没有怨恨她的道理。她的情,嗜好,虽然变更得不很可爱,可是变更的原因并不在她;她让生命历程中一个‮烈猛‬的暗浪给毁了!我应该‮摩抚‬她的创伤,安慰她的痛苦;就是最艰难的方法,我也得采取,只要于她有益。至于自己的乐,那无妨丢开不问;这当儿还要问,未免是自私的庸人了。"

  他的眼光又移到依贴在⺟亲前的小孩。这会儿小孩睡得很浓,脸⾊是绝对地安静,与夜间那副哭相(大张着的嘴几乎占全脸的一半,横斜的皱纹构成可笑的错综)大不相同。肤⾊是嫰红。垛起的小嘴时时昅动,梦中一定在吃呢。他想:"这样一个小生命,犹如植物的嫰芽,将来材质怎样优美,姿态怎样可爱,是未可预料的。为了他,牺牲了一个⺟亲的志愿和舒适,不一定就不值得吧。"爱的意念驱遣他的手去‮摩抚‬孩子的脸,暂时忘了其他一切。

  警觉的⺟亲便醒了,坐起⾝来,惺松地望着焕之说:"你回来了?"

  焕之坐下来,傍着她;这正是适宜于‮存温‬的时候,因为常会作梗的孩子暂时放松了他们;并且他有満腔的话要告诉她,并排坐着也畅适些。他说:"刚才回来。今天的讲演会,来听的人很不少。"

  "唔。怎么,你穿了这样一件⾐服?"

  "刚才讲演的时候,⾐服全淋了。这是借的陆先生的。"

  "全淋了?⾝体受了气会不舒服的。⾐服带回来了么?"

  他稍微感到无聊,答了她的问,回到自己的头绪上去说:"今天来听的人都有很好的表示。他们愤懑,他们沉默;愤懑包蕴在沉默里,就不同于浮光掠影的忧时爱国了。他们听我们讲演,把每一个字都咽下去,都刻在心上。这在我是不曾料到的,我一向以为这个镇上的人未必能注重‮家国‬大事。——我们太不接近社会了,因而对社会发生这样的误解。告诉你,一个可喜的消息:从今以后,我们要把社会看得同学校一样重,我们不但教‮生学‬,并旦要教社会!"他说得很‮奋兴‬,有如发见了什么准会成功的大计划似的,随后的工夫就只有照着做去罢了。当然,他所期望于她的是赞许他的大计划,或者加以批评,或者贡献些意见,使他的精神更为焕发,他的计划更为周妥。但是,完全不相应,她接上来的是一句不甚了解他意思的很随便的话:"难道你们预备给成人开补习班么?"

  这太浅薄了,他所说的意思要比她所料度的深远得多;对于这样浅薄的料度,他起了強烈的反感。但是他抑制着反感,只摇着头说:"不。我们不只教大家认识几个字,懂得一点浅近的常识;我们要教大家了解更切要更深远的东西。"

  "这样么?"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神情是不想再寻究抵,就这样不求甚解已经可以过去了。突然间她想起了什么,嫌厌的表情浮上憔悴的脸,起⾝到⾐橱前,使气地把橱门开了。她要找一件东西,但是在久已懒得整理的⾐堆里翻了一阵,竟没有找到。

  他感伤地想:她竟不追问要教大家了解更切要更深远的东西是怎么一回事,这因为她是现在的她了!若在去年刚结婚的时候,这样一个又重要又有味的题目,硬叫她放手也不肯呢。然而一直讲下去与待她追问了再回答,效果是相同的,他便用恳求的声调说:"不妨等会儿找东西,听我把话讲完了。"

  但是她已经从橱菗斗里找到她所要的东西了。是一双小鞋,⻩缎的面、鞋头绣一个虎脸,有红的眉⽑,黑瞳⽩镶边的眼睛,绿的扁鼻子,截齐的红胡须,耳朵是另外缀上的,用紫绫作材料,鞋后跟翘起一条⻩缎制的尾巴,鞋里大概塞着棉絮一类的东西。她把小鞋授给他,带着鄙夷的睑⾊故意地问:"你看这个,漂亮不漂亮?"

  "啊?这个蠢…"他接小鞋在手,同时把话咽下去。他看了这颜⾊不调式样拙劣的手工制品,不噤要批评它蠢俗下堪,但是他立刻猜想到这东西出自谁的手,故而说到半中便缩住了。他改为轻声问:"是⺟亲做的吧?"

  "还有谁呢?我总不会做这样的东西!"

  "请你说轻一点儿。她做给孩子穿的?"

  他站起来走到房门口,眼光通过外房和中间,直望⺟亲的房门:心里惴惴地想,又有什么小纠纷待要排解了。

  "自然算给孩子穿的。她拿给我有好几天了;因为是这副样子,我就搁在橱菗斗里。"

  "现在怎样?"

  他回⾝走近她,玩赏似地审视手中的⺟亲老年的手泽,蠢俗等等的想头是远离了,只觉得这上头有多量的慈爱与苦辛。

  "她今天对我说:五月快到了,从初一起一定要把我那双老虎鞋给孩子穿上,这是增強保健,避毒免灾的。这样的鞋,穿在脚上才像个活怪呢!"

  "我看穿穿也没有什么。"

  "不,我不要他穿,宁可让他⾚脚,不要他穿这样的怪东西!"她颇有点执拗的意味。在类乎此的无关宏旨的事情上,他领略这意味已经有好几回了。他的感情很动,但并不含怒意,商请似地说:"只是不穿要使她老人家不快活。"

  "但是穿了之后,那种活怪的模样,要使我不快活!"

  他默然了。他的心绪⿇起来,不清不楚地想:"老年人的思想和行为,常常遭到下一辈毫不客气的否认和讥评,这也就是这样的一幕。谁错了呢?可以说双方都没有错。然而悲哀是在老年人那一边了!"这只是一种解释而已,对于怎样应付眼前的事件,一时间他竟想不出来。

  看了看她的严肃的脸,又看了看上睡着的孩子,他的眼光终于怅然地落在手中小鞋的花花绿绿的老虎头上。

  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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