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 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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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倪焕之 作者:叶圣陶 书号:44475 | 更新时间:2017/12/1 |
第17章 | |
随后的半个年头,倪焕之和金姐小都幸福地沉浸在恋人的有玫瑰一般⾊与香的朝着未来佳境含笑的生活里。一个还是当他的教师,一个开始从事教育工作的练习;正像在舂光明媚的时节,心神畅适,仰首昂,举步走上美丽康庄的大道,他们同样感到⾝体里充満着蓬的生气,人生是个太值得发挥的题目。 焕之学校里的一切依照上半年的计划进行。他不再觉得有倦怠与玩忽的病菌在生学中间滋生着;他自己当然本不曾有。对于生学的并不异于上半年的表现,他作如下的解释:上半年仿佛觉得撞见了黑影,那因为期望超越了可能的限度;叫他们搞农艺,却要他们像一个终岁勤劳的农民,叫他们演戏,却要他们像一个神乎其技的明星,自然只有失望了。然而初意何尝是那样?只不过要他们经验人间世的种种方面,使他们凭自己的心思力气同它们发生涉,从中获得一些本的立⾝处世的能力罢了。既是这样,重要之点就是在逐渐积累而不在立见佳绩。只要不间歇地积累,结果当然可观。换一句说,受到这种⾰新教育的生学毕业的时候,一定显出不同寻常的⾊彩,⾜以证明改⾰的意见并不是空想,努力并不是徒劳。这样想时,焕之觉得对于职务上毫无遗憾,自己的本分只是继续努力。更可喜的是蒋冰如永远勇往直前,什么黑影之类他本就没有撞见;因为添办工场很顺手,不像上半年农场的事情那样发生⿇烦,他的丰満的脸上更涂上一层焕然的光彩。他那一层光彩又使焕之增加了不少奋兴和信念。 金姐小是初次接触儿童;由于她成绩好,被派去试教最难教的低年级。一些术语,一些方法,一些原理,时刻在她脑子里打转;这并不使她烦,却使她像深具素养的艺术家一样,能用欣赏的体会的态度来对待儿童。附属小学收费比普通小学贵些,这无异一种甄别,结果是⾐衫过分褴褛冠履甚至不周全的孩子就很少了。金姐小看着⽩里泛红的那些小脸蛋,说话说不大清楚的那种娇憨模样,只觉得所有赞颂儿童的话全不是说谎;儿童真是人类的鲜花!她教他们唱歌,编造简单而有趣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她做这些事绝不随便,都运用无可加胜的心思写成精密的教案,先送与级任教师看过,得到了完全的赞许,还不放心,又斟酌再三,然后拿来实施。正课以外,她总是牵着几个尤其心爱的儿童在校园里运动场里游散;坐下来时,儿童便爬上她的肩头,弄她的头发。她的同学看见这种情形,玩戏地向她说:"我们的金姐姐天生是一位好⺟亲。"她的回答当然是涩羞的轻轻的一声啐,但心里不免浮起一点儿骄傲;"但愿永远做这样一位好⺟亲,教育这班可爱的孩子!"同时对于当初坚持要升学,要靠事业自立,以为毕竟她自己強,抓得住终⾝成败的紧要关键。 两个人各自尽力于事业,都不感觉什么疲劳;即使有点儿疲劳的话,还有十倍于疲劳的慰藉在,那就是每三天一往还的通信。女师范的舍监太太看见封面上写着"倪缄"的信,明知大半是情书,但有"倪缄"两字等于消过了毒,不用再拆看;便在一些女同学含有妒忌意味的眼光下,把信给金姐小。焕之这一边,自从上半年李毅公走后,他一直独住一间屋子;这非常适宜于静心息虑,靠着纸笔对意中人倾吐衷曲。寄递委托航船,因为多给些酒钱,船夫肯一到就送,比邮递来得快。逢到刮风的⽇子,如果风向与去信或来信刚刚相反,就有一方面要耐着刺促不宁的心情等待。他们俩把这个称为"磨碎人心的功课";但是如果邮寄,一样要磨碎他们的心。 他们的信里什么都要写。一对男女从互相昅引到终于恋着,中间总不免说些应有的近于痴又像有点儿⾁⿇的绵话,他们却缺漏了那一段;现在的通信正好补⾜缺漏,所以那一类的话占了来往信札大部分的篇幅。婚约已经定下了,但彼此还是不惮烦地证明自己的爱情怎样地专和诚,惟有对手是自己不能有二的神圣,最合理想的佳偶。其次是互诉关于教育实施的一切,充満了讨论和勖励的语调;农场里的木芙蓉开了,共引为悦目赏心的乐事;一个最年幼的儿童回答了一句聪明的话,两人都认作无可比拟的愉。又其次是谈到将来。啊,将来!真是一件叫人又喜爱又不耐烦的宝贝;它所包含的是多么甜美丰富,⾜以陶醉的一个境界,但是它的步子又多么迟缓,好像墙头的蜗牛,似乎是始终不移动的。这个意思,焕之的信里透露得尤其多。焕之确信文学改良运动有重大的意义,所写的当然仍旧是⽩话: 我想到我们两个同在一处不再分离的时候,我的灵魂儿飞升天空,向大地骄傲地微笑了。因为到那时候最大的幸福将属于我们,最⾼的愉将充塞我们的怀抱。佩璋君,你也这样想吧?我从我自己又从你的爱情推测,知道你一定也这样想。 这个时候并不远,就在明年舂上。但是,它的引力太大了,使我只觉距离它很远,要接近它还有苦行修士一样的一段艰困的期间。假若有一回沉酣的睡眠,或者做一个悠长的梦,把艰困的期间填补了,醒转来便面对着那幸福的愉的时候,那多么好!每天朝晨醒来,我总这样自问:"那幸福的愉的时候到来了吧?"及知还没有到来,不免怅然。请你不要笑我痴愚,你应该明⽩我的心! 三天一往还的通信,当然不是不值得満意的事情。然而写得出来的是有形的文字,写不出来的是无形的心情。两个人同在一处的时候,往往不需用一句话一个动作,就会感到占有了全世界似的満⾜;但是,如其分离两地,要用文字来弥补缺陷,那就写上千百言未必有一半的功效。我虽然不怕写信,每一封信总是累累赘赘写上一大篇,我却盼望立刻停止这工作。我们哪得立刻停止这工作呢? 其实,说"我们两个"是不合理的。我们是一个!这半个与那半个中间,有比较向心力更強的一种粘合力在那里作用着。这可以解释我们俩所以有此时的心情的因由… 写到"粘合力",他想得很渺远,很幽秘,他想起一些不可捉摸的近乎荒唐的美的景象。突然警觉似地他重看信面,检查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语句,会使对方看了脸红的。没有,一点也没有,仅仅有"粘合力"三个字。这样不伤大雅而又含有象征意义的词儿正合于一个青年恋人寄兴的需要,他就常常用它。 金姐小写信还是用文言。她说⽩话不容易写;颇有点儿相信时下流行的"写得好文言的人才能写好⽩话"之说,虽然焕之在通信中曾批驳此说,她还是相信。她同样地盼望同在一处的时候快快到来;但说得比较隐晦,不像焕之那样惟恐其不明显,不详尽,对于焕之的期待得几乎焦躁烦忧,她多方给他安慰,因而她自己倒像并不急急的样子。譬如在一封信里她有如下的话: …合并以后,听夕相亲,灵心永通,无烦毫素:此固至乐,逾于今之三⽇一书,繁言犹嫌弗尽者也。伫盼之情,与君俱深。惟念时节迁流,疾于转毂;自今以迄来舂,亦仅四度月圆耳。非甚遥远,可以慰心。⻩花过后,素霜继至,严冬御世,雪缀山河;曾不一瞬,而芳舂又笑颜人矣。焕之君,时光不欺人,幸毋多虑,致损怀抱也… 她在"芳舂"二字旁边加上两个圈儿,什么意思当然要待焕之去想。焕之从这两个圈儿,仿佛看见并头情话的双影,又仿佛看见同调搏动的双心,因而更望渴合并之期快快到来;在职务方面,虽然不见懈怠,却也不像先前那样寄与太多的心思了。 他们又在通信中描绘合并以后的生活,如何从事事业,如何自己进修,都有讲到,而如何起居,如何乐娱,以至如何处理家庭琐事,也不惮此问彼答,逐一讨论。焕之愿意有个整洁光明活泼安适的家庭;把寻常所谓家务简缩到最低限度,却不是随便将就,而是用最适当的处理方法使它事半而功倍;余下的功夫就用来阅读书报,接待朋友,搞一些轻松有味的玩艺,或者到空旷清幽有竹材川流的地方去散步。对于这些意思,金姐小自然赞同;她还加上些具体的规划,如接待朋友应该备一种小茶几,以便随意陈设茶点,不拘形式,出外散步应该带一种画家野外写生用的帆布凳,逢到风景佳胜的地点,便可以坐下来仔细领略之类。每一种规划就像一个神仙故事,他们两个在想象的尝味中得到不少的甜藌。还有些现在还不便提起的韵事和佳趣,便各自在心头秘密地咀嚼;两个心里同样动地想:"如果能得互相印证啊!如果能得互相印证啊!" 蜗牛似的时光居然也到寒冬了。距离结婚的时期已近,一些悠闲的问题都搁置了下来,因为眼前摆着好几个实际的问题。第一,住家在城里还是在镇上呢?这问题不久便解决了。蒋冰如已决定请金姐小在校里当级任教师;虽然尚无先例,冰如却有充分的理由,认定⾼小男生学让女教师教是非常适宜的事。那当然住家在镇上了。刚巧距冰如家不远有內屋四间出租;前庭很宽敞,有才⾼过屋檐的两棵木樨树;租价也不贵,只三块钱。焕之便租了下来;待寒假中把⺟亲来,就开始布置新家庭;那时候金姐小也毕业回来了,设计的主⼲当然是她。 关于第二个问题,就是结婚仪式的繁简,他们两个的意见却有点儿分歧。焕之以为结婚只是两个人的事,只要双方纯洁地恋爱着,结合在一起就是合乎道德的。至于向亲戚朋友宣告。在亲戚朋友的监证之下结合,却是无关紧要的,不必需的。那些都是野蛮时代婚仪的遗型,越做得周备,越把恋爱结婚庸俗化了。但是他也不主张绝对没有仪式。他说亲戚朋友祝贺的好意是不可辜负的。不妨由新结婚的一对作东道开个茶话会,让大家看见那样美満、那样爱好的两个人像并头莲似地出现在面前;这样办最为斟酌得当,富有意义。可是金姐小不赞同茶话会式的婚仪。她并不讥议这样办太省俭,也不说这样办恐怕人家要笑,却说: …我两人情意投合,结为婚姻,与野蛮时代之掠夺买卖者不同,固无取于其遗型之婚仪。惟茶话会同于寻常消遣,似欠郑重之意。我人初不告于神明,誓于亲友;第一念经此结合,两心永固,终⾝以之;为互证及自勖计,自宜取一比较庄重之仪式,以严饰此开始也… 焕之看了这几句不免有点儿不満;互证在于心情,在于行为,自勖也是內面的事,仪式即使庄重到了极点,与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女总是爱文饰,图表面的堂皇;在争持婚仪这一点上,金姐小也有她同通有的弱点。但是这点儿不満不过像太空的一朵浮云而已,转瞬之间便被"热情"的风吹得一丝不存。"为了她,什么都可以依从;这不是什么献媚,实在是良心上有这样的趋势。结婚的仪式到底是微末的事,不要它固然好,随便要了它而当作没有这回事又何尝不好?何况金姐小所说的自有她的理由;并且她也明说无取于野蛮时代婚仪的遗型,这是很可以満意的。"接着树伯和冰如也表示他们的意见,说茶话会虽然新鲜,有意思,终究似乎不大好;现时通行的所谓文明结婚的仪式,新夫妇相对三鞠躬,证婚人、介绍人、家属各有他们的地位,奏乐用风琴,这很简朴而不失为庄重,很可以采用。对于这意见,金姐小认为可行,焕之也就表示同意,于是决定用"文明结婚"的仪式。 寒假以后,焕之雇船接⺟亲,所有的家具用两条没篷船载着,跟在后面。没有一点儿风,吴淞江面蓝⽔晶似地耀着轻暖的光;村里的农人出来捞河泥,赶市集,小小的船儿像鸥鸟一般几乎不可数计。焕之眺望两岸,心神很愉快。他想到去年在寒夜里冒着猛风,初次到校的情景。那时満怀着希望,像探险者望见了新土地一样;江景虽然暗淡,绝不引起怅惘的情思。现在是更不同了;事业像个样儿是已经看见的事实;并且就在眼前,要跌⼊幸福无边的结婚生活里;眼前这明耀的恬波,安舒的载渡,不就暗示未来生命的姿态么?他动地望着⺟亲的脸,见她依然是发愁的样子,前额颧颊的部分刻着好些可怜的皱纹;一缕酸楚直透心,像孩子一样依恋地含悲地叫道:"妈妈!"以下再说不出什么了。 "唔?"难得开口的⺟亲只接应了这样一个宇;她不了解焕之叫她的意思;她也不了解现在在前途等着她的是怎样一个境界,虽然凝着心思想,总想不出个轮廓来。 金姐小回来了。她和焕之用羽翼新长成的鸟儿在绿荫中衔枝构巢的心情布置新家庭。喜爱的笑颜像长好的花儿,在四间屋子里到处开遍。卧室的用具是金姐小购办的;这并不像俗例一样男家送财礼,女家办嫁妆,不过是买来与焕之旧有的凑合在一起,成为一份陈设,正像两个人结合在一起,成为一对夫一样。她安置这些东西都经过十分妥贴的考虑;満意了,无可更动了,然后盈盈一笑,再去安排第二样。 举行婚仪的一天,天气十分晴朗。欣的雀儿在竹树间田野间飞跃鸣叫。有八九个男女宾客先一天从城里到来;在本镇的同事以及识的人在早茶散后齐来道贺;生学也有一二十个,中间八个是唱歌队,准备唱"结婚歌"的。照例的寒暄,颂扬,探询,羡,充満了三面都红的一个厅堂;接着便是谦逊而实际并不肯退让的喝酒,吃菜;几条⻩狗在宾客的腿间窜来窜去,常常劳那些腿的主人公停了筷子弯了来驱逐它们。 绷!绷!绷!三声炮响,焕之突然感觉⾝体轻起来;不但轻,又像渐渐化开来,有如一朵出岫的云。他看四围的人宛如坐在海上电车里所见两旁的人一样,面目只是一团一团⽩里带⻩的痕迹,被什么东西着似地往后面流去。他一毫思想也没有,脑子里空洞洞的;只一颗心脏孤独的亢奋地跳动着。 炮声是表示接金姐小的轿子到了。距离并不远,——就是从东栅到西栅又有几里路呢?——然而要用轿子,这也是庄重的意思。两个女⾼小的生学穿着同式的藌⾊花缎灰鼠袄,从轿子里扶出金姐小,掌声骤然像急雨一般响起来;同时无数眼光一齐集注在她的红粉披纱上,好像兜在里面的不是寒暑假期里常在街上经过的那个女郞,而是一个含有神秘的登场的主角。 证婚人是赵举人,树伯请来的,树伯说论齿论德,都只有他配。照例证婚人要演说几句,那是从基督教婚仪中牧师致训辞脫胎而来的;可是赵举人不喜演说,以为那是当众叫嚣,非常耝俗可厌,便读一篇预先摆就的祝辞来代替(他的笔,越到老似乎越健了)。他还没忘掉朗诵八股文的铿锵的调子,眯齐着老花眼,摇摆着脑袋,曼长地低昂地诵读着,一堂的扰扰让他镇庒住了;大家凝着好奇的笑脸静听,可是听不出他在祝颂些什么。 赵举人的祝辞摇曳再三,终于停止了。忍住了一会的笑声便历历落落从大家的喉际跳出来,仿佛戏院里刚演完一幕喜剧的时候一样。接着八个生学组成的唱歌队开始唱"结婚歌";是学校里唱的调子,所以歌辞虽是新上口,唱来却很练。风琴声像沉沦在很深很低的地方;偶然有一两个⾼音不甘沉沦,冒出来突进人们的耳管,但立刻又消失在纷纷的笑语声里。 "新郞新妇行结婚礼!"司仪员像庄严又像玩戏似地⾼声唱。 焕之是经过傧相的推动,还是由于自己下意识的支配,他简直搞不清楚;总之事实是这样,他本来面朝着里,现在却朝西了。他初次看见面前红的一堆,像云雾,像幻象,像开得十分烂漫的夹竹桃;这就是他的新妇!这就是他的金佩璋!一个,两个,三个,他鞠躬,他像面对神明一样虔敬地鞠躬;他不想鞠躬只是一种仪式,从运动⾝体一部分这一点上着想,鞠躬与所谓野蛮仪式的跪拜原是一般无二的。 在鞠第三个躬的当儿,他看见新娘鞠躬比他还要深,⾝体弯成九十度的角度。回复原状时,在红粉披纱里面耀着两颗明亮的星,渐渐扩大,渐渐扩大,他仿佛完全被摄了进去。——啊,神秘的灵妙的黑眼瞳! 蒋冰如以介绍人的资格演说,不脫教育家的⾝份。他说:"…闺房之乐,从前称画眉。其实那有点儿腻,我想没有多大意味。昑诗填词,那是所谓唱酬,也算很了不起。然而只是贤于博弈的游戏,仿佛表示夫两个真是闲得发慌了。现在他们,焕之先生和佩璋姐小,同样⼲教育的事,而且同在一个学校。朝晨醒来,一个说我想起了一个新规划,可使生学获益更多。一个说我的功课预备这样教,你看有没有应该修正的地方。这些话本该在预备室里会议席上说的;他们却有这份福气,在甜藌的上,并着头,贴着脸来说,这是他们可以对人骄傲的闺房之乐!" 在热烈的掌声中,新郞新妇的头几乎垂到了前。 焕之的⺟亲居然现出笑容,这是乡下人见了不了解的事物时所表现的一种笑容。她把眼睛擦了又擦,惟恐有些微的障翳,累她看不清那与儿子并立的女生学的新媳妇。她看清了什么呢?披散的红纱,红⽩的朱粉,上⾐当绣着的一枝牡丹,不见一个裥的奇怪的裙子,以及前头点地后跟用什么东西顶得很⾼的可笑的鞋。她又看清,由这些东西包裹着装饰着的那新媳妇,还是个不能了解的东西,虽然自家已经答应了她亲亲昵昵的"妈妈"的称呼。新郞新妇同样盼望迟点儿来到的初夜终于来到了。本镇的宾客都已回家,从城里来的男客暂借学校里的宿舍安歇,女客就住在老太太屋里。新房里只剩下新结婚的一对。 累⽇累月地切盼着结合,同在一起布置新居还是前天的事,却盼望初夜迟点儿来到,真是矛盾的心情!他们两个都觉得从前的一切已告一段落,今后将另辟境界,而质也大异。假如从前是诗的,梦幻的,那末今后将是散文的,现实的。无可避免的但并不谙习的开幕式越来越迫近,他们越感到羞怯,惘。惟其早就识了的,在焕然一新的卧房里,在两人相对的形势下,要超越往常而有所表现,比较本不相识的两个尤其难,而且窘。万一表现不得当,会把对方已有的好印象给抹去了;这是很需要担心的。 "今天累了?"焕之在⾐橱旁坐下,嗫嚅地说,好像接待一个生客;他的头脑发,満脸泛着鲜润的红⾊。 "也不见得,"金姐小像一个典型的新娘,答得很轻,垂着头。她坐在梳妆桌前,两盏明亮的煤油灯把她的美的侧影映在那桌子的椭圆镜里。 焕之一双眼睛溜过去,玩味她圆満的前额和⽟晳一般的鼻子,光亮的睫⽑护着半开的眼,上下娇柔地吻合著。占有了宝物似的快意浮上他心头,使他的胆壮了好些;他振一振精神说:"我们现在在一起了!" 金姐小的回答是双瞳含着千百句爱语似地向他凝睇。 这凝睇给与焕之一股力量,他霍地站起,任情地笑着说:"作难我们的时光有什么用?我们终于逢到了今天!"他说着,来到金姐小旁边;一阵浓郁的香味(香⽔香,粉香,混和着发香,肤香)袭进鼻管,替他把心的乐之门开了。 "我们终于逢到了今天!"金姐小追认梦境似地环看周围,然后仰起头来看定焕之的脸;语调像最温柔的⺟亲唱最温柔的眠歌。 这正是一个最合适的势姿与机会,焕之的右臂便自由行动,环抱着金姐小的脖子。 金姐小对于这侵袭,始而本能地退缩。但立即想到现在是无须退缩了,便把腮帮紧贴焕之的,着力地磨擦;她仿佛重又得到失去了的亲爱的⺟亲了。 一切都消失了。他们两个融化在初燃的爱里…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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