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天狼/朱苏进 接近于无限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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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军事小说 > 射天狼/朱苏进 作者:朱苏进 书号:44453 | 更新时间:2017/11/26 |
接近于无限透明 | |
一 李言之所长从医院里带话来,说他想见见我。 自从他患了不治之症之后,我忽然觉得他是个非常好非常好的人。而在此之前,我憎恶他,小心翼翼地憎恶他,不给人发现。其小心翼翼已到了这样一个程度:连我自己也差点把心中那种憎恶之情给忽略过去。现在,他快要死了,此事突然升华了我对他的感情,他像团棉花一样变得软和起来,非常温轻地涨満我心。现在,我知道,死亡对于人类是何等必需的了。不仅对于人类的生态调整是必需的。而且对于人类精神美化也是必需的,甚至对于満⾜人的忏悔望也是必需的。 他是在机关年度体检中给查出来的。那天我俩都笑呵呵地进了生化室,一位从⾐服里头飘出法国香⽔味的女护士走过来,⽩晳的手上拈着一管银针,眼睛里満是职业无聊。她在我们手上各菗去了一小管⾎,注⼊器皿,什么也没说,而我们都意识到了她的无言即是一句语言:“走吧你们。”我们就走了。 当时他的⾎和我的⾎挨得那么近,看上去一管⾎几乎是另一管的重复。我们都把此事忘了,直到医院通知他立刻⼊院,他才憎然道:“你们没搞错吗?” 我理解他那句话的意思是:会不会把我的病栽到他⾝上去了。我原谅他那句话,我俩⾎确曾挨得那么近嘛。 那句话也无情地暴露出:人是望渴侥幸的动物。虽然他已是五十余岁的负责导领,应当具有相当強的理了,但望渴侥幸的心理仍然深蔵在他的下意识中。每当他不慎流露出来的时候,一刹那间他就像个惶恐的孩子,令人可怜又可爱。唉,我真希望他永远保持这样,为此,不借把他永远存留在惶恐状态中。 他患病的消息刚传出来时,人们烯嘘不已,一哄而起去看他,那时人们的感情最新鲜,据有最浓郁的惋惜。到他那儿去的人,跟领工资一样齐。听说他病房壁橱里的各种营养品,已经堆得⾼⾼的,都塞不下了。随着他病情稳定下来,人们的对他的热情也就淡漠了,每天只有子定时陪伴他。人们似乎在等待一个什么迹象,比如说“病危通知”一旦知道他临终,人们又会跟开头一样密集地奔去看他,因为人们心里已经有了个暗示:不去看他就再也看不到他了。对这种人嘲现象站远些看,比置⾝其中更有魅力。站远些就不是被人们看了,而是看人们。看人们的善良之心多么相似,一群人在重复一个人。或者说,每一位个人都在重复人群的感情。人就真的那么望渴被裹挟吗? 一股针尖那样的异样扎了我一下:同样的病症,搁他⾝上和搁在普通人⾝上,得出的痛苦是不是一样多呢?我可以肯定,同样的病症,搁在每个人⾝上,痛苦都是不一样的。那么,每个人去探望他时,不是该有自己的看望吗?也就是说,看望的不仅是他,而且是自己的他。 不知道李言之能否看透这一切,他接近于死亡⾼峰,应该看得比寻常时刻多得多,应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当天意赐死亡予他时,他应当品味出死亡意境和种种死亡意蕴,这才叫活到了最后一刻。 他不该在怕死中去死,也不该在盲目中去死,应当以拒绝死的势姿去死…我想。 死有死的质量。死亡对于每个人来讲,在数量上完全一样(只有一次),那么剩下的就只能是个质量问题了。当我摸抚到这个问题时,觉得亲切,觉得李言之也亲切了。 我去看我的李言之。至于李言之自己承认不承认他是我的李言之,那并不重要。 于是,他替我笑了一下,我也替他笑了一下。我们笑得多么从容呵。 总医院內三科病房,是一幢外表可人的建筑物。如果在它旁边放一片大海,那它就是发亮的岛屿:如果拿掉它的躯体,那它就是本无躯体的月光;如果看它一眼后紧跟着再看别处,那么处处都带上了它的韵味。设计这幢楼的人真了不起,像做梦那样设计了它,醒来之后,居然还给他捉住了自己的梦。 我沿着一条花廊似的吊道走了进去,初时恍如飘⼊,几乎⾜不点地。走着走着,猛地嗅出不谐。这些玫瑰,这些⽟兰,这些芬芳,这些灿烂,都是被囚噤在这里的,都是为掩盖死亡气息设置的,它们因囚噤而蓬蓬地咆哮,昂扬着初生兵团那样的气势。我从它们⾝边走过时,感觉到它们的浪头击溅,花箱的每一次颤动都滴落下光,叶脉丝丝清晰轻灵无比,明亮之处亮得大胆,晦暗之处又暗得含蓄。它们站得离死亡那么近,却不失优美。一刹那我明⽩了,它们是死神的情侣,所以人们总将鲜花奉献给死者。两个意境重叠起来(鲜花与死亡),便堆出一个无边的梦。 一副担架从花丛中推过,担架上的人被布单遮盖住了,来往人流纷纷让道,目光惊疑不定,嘈杂声骤失。人们眼睛都盯在⽩市单央中,那里搁着一枝红润滴的玫瑰。 它是由一位年轻护士掏上去的。她先用⽩布单覆盖住他的躯体、然后,顺手从头柜上的花瓶里取出一支玫瑰,搁在他不再跳动的心口上。当时,她只是下意识那么做的,没有任何深刻念头。她出自天然率真。 而此时,人们之所以被震慑,不是由于死者,正是由于那支玫瑰。 玫瑰花儿卧在心口上…虽然那处心口已不再跳动,却使得所有正在跳动的心口跳得更烈了。 二 我先到內三科医务室,询问李言之的号和病情。 值班女医生对探访人员热情。但那种热情里,更多的是为了迅速结束谈话才采取的⼲脆果断。当我结结巴巴、拐弯抹角地问一个很艰难的问题;李言之还能活多久?没等我将问题表达清楚,她已经明⽩了“你是想问李所长还能活多久吧?…早点说不就行了,真是的!告诉你,他是我的病人,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还能生存多久。也许三个月,也许一星期,也许打一个噴嚏就把肝脏震裂开了。总之,他不会走出医院了。这是昨天的化验结果,他⾝体状况已不能承受化疗了。我准备停下来,采取保守疗法,不再给他增加痛苦。” “会不会有什么奇迹?”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迹象。” “他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相当不错。”医生微笑着“你可以为他自豪。他不是強作乐观,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悲伤,每天都安静。一个人在凉台上坐着,经常在笑。所以,我隐隐约约觉得…”她言又止。 “哦,请说下去。” “他很愿意死去。这样的病员说实话我很喜。”她真诚地说。 “愿意去死?”我愕然。 “某一类人的正常感情。”她解释了一句。 我离开她,朝李言之所在的病房走去。四周药⽔味道十分浓郁,来往病员步伐缓慢,看得出都是患病的⾼级⼲部。可是,他们脸上出现的不是痛苦神⾊,大都是一种深思的表情,像正在为某项工作苦恼。也许,他们正思索着自己的癌肿,甚至不相信自己会得这样的病,至今仍觉得不可理解,仍呆在惊愕之中。这里,几乎每个病员都有家属陪伴,因为陪伴很久了,已无话可说,子像影子那样沉默地挨在⾝边,呈现出令人感动的忠诚。光已被茶⾊玻璃滤掉锋芒,再稀薄地一块块掉到走廊上,看上去不是光,而是可用笤帚扫掉的炭灰余烬。 李言之的病房在走廊尽头,此刻他一个人独坐在沙发里。我很⾼兴他夫人不在,因为他夫人非常饶⾆,常常用⺟牛那样的韧劲述说芝⿇点的话题,说时又上劲又情动,双手还替比划。假如你按住她的手,那么她⾆头也动不了,反之亦然,她说话是一种全⾝运动,因此倾听她说话就使你全⾝劳累。李言之穿一套质地很⾼级的西装,通⾝纤尘不染,虽然他不会再走出医院了,脚上仍然穿着那双出国访问时购置的⽪鞋,并不穿医院配发的拖鞋。他给我的感觉是:正准备出国,或等待外宾来访。他察觉有人进屋,慢慢转头看我一眼,笑了。笑容不大,笑意却宽广无边。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呐,嗬嗬嗬…握握手吧,我这个病有一大好处,不传染。” 他神情有点异常,靠在沙发里,像忍受着什么。显然是体內病痛发作了,他在等待它过去。我不忍心看他这副样子,转眼看屋里的盆花:吊兰、玫瑰、海棠、一品红,还有几种可能十分珍贵但我叫不出名的花。它们摆満了窗台以及茶几,芬芳之气飘逸。 李言之无力地说:“都是租来的,从院里养花的老头那儿租。他死不同意,说药气会伤花,怎么求也没用。我听说他喜瓷器,就拿了一尊明成化窑的滴⽔观音壶去,请他观赏。他翻来覆去地看,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我拿过滴⽔观音往地上一摔,那壶哐啷一声成了碎片。老头傻了,面孔死⽩,蹲在地上盯着那些碎片发呆。我说:老兄呵,我是快死的人,家里还有几样瓷器,留着全然无用。我只想向你借几盆花摆一摆。死后归还不误,如有损坏,按价赔偿嘛…我偏偏不说要送他一两样,偏偏不说!他憋了好久才出声;你叫人来拿吧。我搬了他十二盆花,租金小小不然,跟⽩用他的差不多。”李言之伸手摸抚⾝边那盆叶片翠绿、花蕾金红的植物——其实手指距花蕾还有半寸,他只是在感觉中摸抚着它。“认识它吧,它叫南洋溢金,生长在南半球,玫瑰的变种之一,天知道他是怎么培育出来的,了不起。确实了不起。大概除我以外,没人知道他多了不起。因为这花啊,初看不显眼,要到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才发疯似地开放,哦,异香満室。而我每天也只有那时刻员最为清醒,⾝子也不疼了。只我和它默然相对,太一出,它缩回挖瓣,我也就又开始疼了。” “你的疼痛有审美价值。如果人非疼不可的话,这差不多是最理想的疼了。” 李言之大笑,薄薄的晕红浮上他双颊,说:“我就喜你来看我,敢于胡说八道。他们不行,他们不知道拿患了绝症的人怎么办。” 我们又聊所里的事。我有意把牢带到这里来抒发,好让他批评教育我,让他觉得舒服,我实际上是把牢变成礼物赠送给他。我还有意拿一些早已明了的俗事求教于他,无非是想让他觉得⾼于我,也就是把俗事变成瓜果一样的东西供他享用。看见他惬意了,我也随之惬意——真的。我的惬意甚至比他还多一倍!因为我的惬意原本就是我的,而他的惬意则是我偷偷摸摸传递给他的。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让我感到意外。这场谈话从一开始我就看见了尽头,谈话只是重复內心构思,只是內心音响的复制品。为了掩盖平淡,我好几次装作欣赏南洋溢金的样子把头扭开。大概这盆溢金花都窥视出我心思了,而他始终没看出来。 溢金花蕾含蓄着,⾼贵地沉默着。那一刻我真感谢植物们从不出声——尽管它们太像一个个念头昂首翘立。 “…我看过你的档案,是在调你进所部工作的时候。我恍惚记得,你少年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医院,对吧?” “是的。”我开始感到意义了,他问这些⼲什么? “在哪个医院?” 我告诉他医院的名字,离这里很远。李言之马上说出了那所医院的有关情况,某某市、某某街道、某某某号。然后告诉我,那所医院已校改为医学院,人员建筑设施…当然还有医疗档案都已全部更换。他对那所医院如此悉,使我惊骇“你在那儿住过?” 李言之头摇;“不是我。”‘ “哦。”我想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正告别,忽发觉李言之并没有说完,话题仍然悬挂在我俩之间的某个地方,神秘地晃动着。李言之双眼像盲人那样朦胧,整个人正被念头推走,他低语着:“院墙拐角处,好象有一片三角梅…下头盖着一块大理石墓碑,缺了个角儿,只有等花儿都谢掉了,才能看见它…” 我大叫:“你肯定在那儿呆过!平常人们注意不到它。每年秋天,那小墓碑都给花外染红了,夜里有许多蟋蟀叫。嘿,你在那呆多久?什么时候?” 李言之头摇“不是我。” 我很失望,也很疑惑。李言之又说:“还有个印象,每天早上,太都沿着教堂尖塔爬上来,远远看去好象戳在塔尖上似的,是吗?” “不错,那景象只有在医院二病区五楼才可以看见,令人过目难忘。你确实在那里呆过,否则不可能知道这些呀?”我的语气简直是提醒他;要么承认;要么赶紧换种说法吧。 李言之断然道:“不是我:” 他的固执迫使我沉默了,他不作任何解释,对沉默似乎感到惬意,我们在沉默中拉开距离,又在这距离两端对峙着彼此窥探着。 李言之很吃力地说:“哎,你能不能给我说说…你那时的事,在医院的事。随便什么事都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确实不为什么,随便聊聊嘛,我余⽇无多…” “你告诉我原因,我就聊给你听。否则就不太公道,那毕竟是我个人的隐私。”我心想:你拿死来当理由,提过分的要求,就像向那位养花的老头借花一样。 “对对,不容犯侵的。我不能強求。”李言之很遗憾的样子。我们又聊了些所里的事——那只是为告别作点铺垫,李言之明⽩这一点,所以他渐显惆怅。未了,他起⾝走到壁橱那儿,打开橱门,掏出几盒花旗参、龙眼之类的补品,塞进一只塑料袋,递给我“你拿去吃。” “这怎么行?别人给你治病用的…” “唉,实话告诉你,我吃不了这么多。不信你看!”李言之甩开橱门,又无奈又自豪地让我看。果然,里面装満各种营养品,瓶、罐、盒堆得有几尺⾼。 我叹道;“到底还是当官好啊。不过,这些东西恐怕都是人家用公款送你的,而我送你的东西是我用自己的工资买的。” “我明⽩。所以,请你拿点去,算是帮我吃了它。别谢我,它们本不是我的东西。” 我有点儿感动,一般人并不能像李言之这样,敢于把橱门敞开。我说:“我可以替你送给那个养花的老头吗?”说完,我才意识到此话太刻薄了。 李言之沉昑着;“随你意思吧。但不是我送他的,是你。” 三 花房在医院北边一个角落里。我寻到那里时,养花的老头不在,花房门锁着。 我认为:李言之实际上讹诈了养花老头。他通过毁灭一件别人心爱、但是又不拥有的东西来讹诈别人。他撕裂了别人心中的一种珍贵感觉,以迫使别人向他屈服。养花老头实际上并不贪图李言之死后的古董,他只是受不了古董被那样无情地毁灭。更令我惊叹的是,李言之自己也酷爱他亲手砸碎的东西,但他之所以砸,恰恰因为他从毁灭中获得了更大的感快。当时他肯定也痛楚,但只要有人比他更痛楚,那么他的痛楚就变为感快了。这一切像什么?说绝了,就像一个⽗亲提着自己的儿子去见一个感情丰富的仇敌、跟仇敌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杀了我儿子。”当然,他俩并没有清彻地认出自己的感情质,双方都顺乎本地做了。清彻本⾝很可怕,像通过显微镜看自己心爱女人的脸,这时看到的绝不是花容月貌,而是跟猪⽪、跟月球表面一样坑坑洼洼。 就在这问花房里,李言之使用过一种十分精致的精神暴力。 在对方配合下,优美地毁灭了一件优美的作品,痛楚地完成了一次痛楚的抗争。 我凝望花房,阵阵芬芳正透过玻璃墙壁飘来。尽管花房完整无缺,但浓郁的芬芳已把花房脓裂了。那只锁挂在门扉当中,虽然小却死叼着杀戮之气。我走近花房,透过玻璃朝里看。一排排花架凌空跃起,无数盆花相互簇拥着,鼓噪成⾊彩斑澜的浪头,大团温势朝我噴涌,里面像关闭一片火海,同时它们又无比宁静。大巨的反差令人惊骇,花们竞有这样宽阔的气质。我基本不知道花们的名字,即使告诉我我也记不住。那些名字是人类硬栽到花们头上去的,以便从它们那里汲取一些自己没有的东西——用一种看去似乎是“给予”的方式来汲取,比如说培植或起名。一个君王可能以另一个君王为敌,但他会以一盆花为敌么?不会!花们是一种意境,而仇敌是具体的人。我们何时才能学会不被具体人所缚、而与一种意境誓不两立呢? 花房掳掠着花的意境,看到这些优美的掳掠我才胡思想,并在胡思想中获得了比严谨思索更多的快活。我想:我或许人久没有放肆自己那点可怜的精神了,所以稍一打开笼门它们就窜出来享受放肆。 有一缕枝叶动了几个,影影绰绰地像有精灵匍匐在那里。呵,是养花老头,他几乎化进花丛中了,不留神本看不见。他双手沾満啂⽩⾊灰浆,面前有个小木架,架上搁着那尊滴⽔观音壶。它大部分碎片已经被粘在一起,呈现出壶的原形,壶⾝遍布细微的⽩⾊斑纹。原来,养花老头把自己锁在花房里,独自在复原它。 从壶⾝斑纹的密度判断,它曾经被摔成无数碎片。养花老头全靠着对每颗碎片的理解:来再生滴⽔观音壶,实际上他必须将无数个细碎念头一一拾起,一一辨认,一一对接。这是浩大的意念工程,所以他必须从世上逃出那么远,才可能进⼊境界。观音⾝披彩⾐,站在红⾊鱼头上,轻妙地探出一只臂膀,手中握着小小的金⾊葫芦。观音的全部神韵、全部魅力最后都落实到那只小葫芦上,一滴滴圣⽔将从葫芦口洒落人间…尽管它现在空空,但我们一看就怦然心动,从它的造形中明⽩它的意思。它失去了⽔,反而拥有⽔晶般情致。 裂纹在观音壶上刻下无数道深意,并且渗透到底⾊里,它像树那样有了年轮,看上去更古朴更幽幽然。观音言又止,微笑成了含悲不露的微笑,⾝段里含蓄着疲劳,⾐襟像一片诗意那样弯曲着,手指停留在似动非动中,它如同跨涉了千万年才来到我们面前,且只为了——言又止。如果,它被摔碎前并不是杰作的话,那么正是粉碎,竞使它成为杰作了。 我盯着养花老头的背景,我觉得他并不知道他有多么杰出。他同花们相互渗透那么久,已经到了能够视美如视平淡的程度,也就是到了能从一切平淡中看出美的程度。假如任何人把他的杰出之处指给他看,那就是扼杀他。我宁愿他死去,却不愿意他被扼杀。 李言之和李言之们,每每一靠近他(他只有他个人,而绝不会有他们),就不噤作态。而作态仍是被掩饰着的失态。我想,那是由于他们在內心劲使提拔自己,才导致的失态。 四 更不要把我那一段生活说给李言之听呢?而民,要说给他听的话,还得全然不问他为什么要听。这个苦恼把我给憋住了。对我而言,就要死了的人比活生生的人更难拒绝,也比已经死去的人更难拒绝。所以,我老是觉得就要死了的人反而具有死者与生者的双重筋力,⼲脆说是双重权力吧。仅仅由于他站在死亡边上,我们就感到对不住他,就李言之本人来说呢,我隐约觉得,他很可能把他此刻所占的优势弄得清清楚楚——花房便是一例,所以他才放纵自己的愿望。果真如此的话,这接近于可怕了,他岂不是在要抉我们的情感么?被要挟的情感能不因此而变质么? 不过,坦率地讲,我望渴诉说。我从他⾝上嗅出了一股气息.我嗅出他是我的知音。 心里老搞着一团隐秘,搁久了,会搁馊掉的。这团隐秘多年来一直顶得我腹中难受,真想呕出它来,说给某人听听,与另一颗心灵相碰。在说的过程当中,把自己换掉。可是,我既怕说出去暴露了自己的丑陋,也怕搁久了变馊。我还怕,将一团本该永远蕴蓄于心的、类似隐痛那样的东西失散掉了,使我像失重那样找不到自己的巢⽳。以往,我们正是凭借那种东西才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的,它跟酵⺟一样蔵在⾝心深处,却膨出我们的全部生活。二十岁时回味起它来,就有青年人的风味境界。四十岁时回味起它来,就有中年人的风味境界。六十岁时回味起它来,就有人之老者的风味境界。它使你在人生各个阶段都有半人半仙的时刻,都能达到应有的巅峰,都有—份浓郁的醉意。 我看过太多太多的人,心里没有这种东西,所以总在模仿中生活。偶然抗拒一下周围环境,也是为了使他人模仿自己,以安抚一下心情。唉,我喜猴子,因为它太像人。我也讨厌猴子,因为人像它。我曾经在一只猴子⾝上认出过好多人来,包括著名人物。我渐渐习惯了与人式的猴子、或者猴子式的人相处,甚至相亲相爱。我知道,人是人的未来;而任何一个我,却只能是此刻的我了。我坚守着我。 我也看过,一些人心里由于没有这些东西,因而不停地倾诉。整⽇里开会、议论、指示、商讨…⼊跟一面大鼓一样不停地发出声响,正因为腹中空空洞洞。其实那不是他的心儿在鼓噪,而是变了质的才华在鼓噪不休。埋在才华下面的,则是硬坚的权力意识。 现在,我又看到一个人因为濒临死亡,因为靠近天意才怈露出来的亲情,和很隐蔽的望。我终于知道了,他心里也有那些东西,只是封闭得太久而已。我悉那东西发出的呻昑,我嗅到了那些东西飘来的气息。所以,我认出他是我的同类。我们都很珍视心中那一片隐痛、一点酵⺟、一种心爱的丑陋、一缕敏锐羞怯之情、一种言又止的难堪…总之,把我的终生钉住的那个东西。 我想,就当自己在对自己倾诉吧,就当自己在摸抚自己。我不是经常只和自己呆在一块么?为了能够和自己呆在一块,不是付出过好多代价么?其实,在李言之那所医院里,当我浸在几乎把人融掉的药⽔气氛中时,我已经呼昅到了我的少年。 五 一阵菗搐。把我从梦中抖醒。病房天花扳上爬着一只大壁虎,我躺在上.隔着蚊帐仰面望它,就像天花板上出现了一条大裂。猛想到;整整夜一我都是在这么个怪物肚⽪下睡过来的,不噤骇然收缩,我不明⽩,为什么壁虎趴在墙上不掉下来?为什么它的尾巴脫离⾝体后,还狂跳不止,而拖在它⾝后时,却是规规矩矩的一条尾巴?还有,为什么这里的病毒传染了我们,却没有传染壁虎?…由于不明⽩,事情就显得那么神秘,事情就尖刺般扎在我心里。漂亮护士对我们的恐惧者是感到厌烦,却不会消除我们的恐惧。有一次,她⼲脆用拖把杆捅下一只胖壁虎,再狠狠一脚踩上去。啪!她脚下像炸开一只气球。“怎么样,不会咬人吧?”她得意地看着我们,一个个追问;“你现在还伯不怕?…还有你?…你?”我们被迫说不怕。她提起脚,抖了抖穿丝光袜的小腿,去找簸箕扫除残骸。在她轻盈地走开时,我看到一段细小的尾巴正粘在她脚后跟上,劈劈叭叭地甩动着,而她丝毫没有察觉…是呵,当时我们被迫说“不怕”因为她比踩烂的壁虎更可怕呵!久之,我们不相信她了。而我,则暗暗伤心,她那么漂亮,我真舍不得讨厌她。当同病房的伙伴们恨她时,我抗拒着他们的恨,独自偷偷地喜爱她。她脸庞上总戴着一副洁⽩的口罩,两只美丽的大眼蹲在口罩边上忽闪着,眸子里窝蔵一口深并,只要她的眸子一转向我,我就感到喜悦。她说话时,口罩里面微微努动,努得我心头庠庠的,漾起甜藌涟漪。 “不要趴在地上,都是病毒!”她说。 我们觉得锃亮的木板地十分⼲净,护理员每天都打扫。她见我们不听,提⾼嗓门叹气:“每平方毫米上万个病毒,每个病毒要在沸⽔里煮半小时才会死亡。你们听到了吗?”见我们仍然不听,她就一阵风似的飘开,好象这里的混和她没关系。我从地上爬起来,希望让她満意,但她本没有注意到我… 四楼有些悸动,位置正在我们这间病房下面。从地板传上来的声音沉闷恐怖,把我来去,令人缩成针尖那么点儿,并产生无边的想象。我和这整幢楼都微微发抖,福尔马林药⽔的味儿,正顺着每条隙漫过来,它能杀死病毒,也能把人⽪⾁烧焦。楼房外头,冬青树丛中传出一阵阵狗吠,大约三条。我能从它们的吠叫声中认出它们是谁,它们也认识我。呵,原来,我是给它们叫醒的。四楼死人了! ⼊院的时候,伙伴们就告诉我:夜里狗们在哪座楼前叫,哪座楼就要死人。医院里的狗可有灵气了,它们是做试验用的,每一条都将死在手术台上。所以,它们能嗅出死亡先兆。兰兰证明道:“我妈就是这么死的,要不是狗叫了,我还不知道哩。”过了一会,她才想起悲伤,于是安静下来。她的安静就是悲伤,只是看上去保安静。 兰兰的病,是被她妈妈传染的。妈妈就死在这所医院里,兰兰来和妈妈遗体告别时,被留下住院了。伙伴们都十分敬畏她,凡是和医院有关的事,兰兰说了就最有权威。“你懂什么呀,知道我妈吗?…”只要这句话一出口,比她大的孩子也怯缩了。兰兰一点也不害怕自己死在这里,她指着太平间方向告诉我:“我妈是被他们推进那座⻩房里去的,总有一天,我要去把她救出来。” 我爬到⾼⾼的窗台上,抓着铁栏杆往外看。医院怕我们从窗口摔下去,五楼所有窗户都镶上了铁,两铁之间仅有十公分空间。我们为了往外看——更多地看,总是拼命地把头扎进两快之间,即使这样,永远也只能侧着探出半边脸。我们脸上总是留下铁的深痕,漂亮护士一看我们的脸,就知道谁又上窗了。“呀呀!你看你,今天是探视⽇,你爸妈来看到你时,还不以为我搞待了吗?今天谁也不许 靠近窗台。”…夜里的铁漉漉的,手抓上去,它就吱吱地叫。在我脚下,四楼六号病房灯光雪亮,把几十米外的冬青树烫得颤抖。狗们吠成一片,眼睛绿幽幽,随着每一次吠叫,牙齿都闪出⽟⾊微光。六号病房里,氧气瓶咕咕响,器械声叮叮当当。我耳朵倾听脚下的动静,眼望着影影绰绰的狗们,恐惧地想象六号病房里约一切,心头一次又一次地裂开——虽然听不见手术刀割破⽪⾁,但是传上来的疼痛已把我割裂。我越是害怕就越是钉在窗台上,跟死人那样执拗,如果回到病,孤独会使我更加害怕。我一退遍哀求楼下那人不要死,否则下次就轮到我们楼上的人死啦…蓦然,楼下传上宋哭叫,那声音一听就是亲人的。我明⽩了:被抢救的人终于死去。 这时,我⾝体似乎轻松些了。我仍然此抓着铁栏杆不放,过一会儿,听见亲家串串的声音进⼊楼道,像一股嘲⽔淌下去了,最后淌到楼外。几个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在歪来歪去的灯泡照耀下,消失在冬青树小道里。狗们散尽了,楼下的灯光也熄灭了。只有我们这房里的夜灯,把我的⾝影投⼊到黑黝黝的草坪上。光是我半边头颅的黑影,就比一座山坡还要大! 我害怕那黑乎乎的巨影,转手关掉灯。一只狗突然朝我汪汪嗥叫,顿时我被铁栏卡住,几乎拨不出头。原来,当我不动时,狗不以为我是一个人,只把我看成是窗台上的一盆植物。我稍一动.它看见了我,要把我从黑夜中剔出来!我悉正在吠叫的那条狗,它是三条腿。⽩天,它看见我亲切,为什么夜里就对我这么凶恶呢? 我明⽩了,它也感到害怕。它为了抗拒害怕才吠叫。 我刚刚把灯关掉,就听见兰兰在上喊:“不要关灯!”我吓了—跳,原来她一直醒着。我把灯重新打开,准备让它亮到天亮。兰兰说她睡不着,我说我也是。兰兰说我们说说话吧。我说:“好,你先说。”我打算在她说话时偷偷地睡过去,因为有一个亲切声音在边上摇动时,四周就比较全安,就容易睡去。 兰兰说:“你把头伸出来,让我看见你。” 我只好从蚊帐里探出头,看见兰兰也从蚊帐里伸出头,用蚊帐边儿绕着脖子,⾝体其它部分仍缩在蚊帐里。这时如果值班护士进来,准会惊骇不已,她会看到两个孩子的头跟砍下来似的,悬挂在蚊帐壁上,咕咕说着话。但我们自己相互瞅着,都觉得对方亲切无比。许多话儿只有这时候才可能说出,其它任何时候连想也不会想到。我们因恐惧而结成一种恋情,声音微微颤抖。兰兰告诉我,六号病房里的人被推进⻩⾊房子里去了,过几天,那人将在里面消失。她间,你敢不敢去看看他? 我说:“要去就一块去。” 我们约定,第二天中午乘大家都睡午觉时,溜出病房去太平间。这天夜里,兰兰梦见了妈妈,我尿了。我们两个人的脑袋整夜搁在蚊帐外头,被蚊子叮肿了。我在梦中意识到蚊子呐喊,它们叮了我又去叮她。漂亮护士跺⾜叫:“你们俩正在叉感染,活着会一块活着,死也会一块死的。”… 六 通往太平间的小径十分美丽,宽度恰可容一辆救护车驰过,也就是可容我和兰兰手牵手走过。两旁有好多牵牛花与美人蕉,由于人迹罕至,它们把花朵都伸到路面上来了,像一只只颤悠悠的小胳膊挡着我们。再往前走,小径便给花枝叶挤得更窄,金⻩⾊的小藌蜂不用飞就可以从一朵花爬到另一朵花上去,它们的薄翅儿把花粉扇到空气中,花粉随即在光下融化了。我们在药⽔味中生活惯了,突然嗅到那么浓郁的芬芳,几乎快被熏糊涂了。呵,天空真的是从这一边完整地延伸到那一边,没被任何东西切断。草啊树啊花啊全都拥抱在一起,这里没有病员的斑马服,也没有⾎红的“十”字标志,土壤在草坪下面散发出它那特有的气息,我们奋兴地走上去,发觉我们几乎不会在实真的地面上走路了,脚步老是歪斜,拽得心也歪来歪去…我和兰兰吱吱笑,眼睛里有幸福的泪光。她那热烘烘的小手紧紧抓着我不放,像怕我飞掉似的。她脸颊从来没有涌出这么多晕红,她整个人几乎给心跳顶起来。 “看,三条腿!”兰兰叫。 一条金⻩狗儿卧在小径上,它早已听见动静,正文棱着耳朵注视我们。它只有三条腿,右后腿在一次骨科医学试验中给人拿掉了。按照医院的常规,试验完成后,它应该死去,免遭更多痛苦。没想到,它竞从手术室里的笼子中跑出来了,人们没捉住它。过了很久一段时间,它才敢出来觅食,但只能用三条腿趑趄了。它对所有医护人员都非常敏感,看见穿⽩⾐的人就跑,当跑不开时,它就张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咆哮,浑⾝发抖,那一条后腿抖得几乎要断掉…说也奇怪,它那既凶猛又绝望的样子,每次都使要汀死它的人下不了手。那条孤独的后腿看上去太可怜了,它以一种奇异姿态站立着,简直充満神秘。而且,它还不到一岁呀。没人愿意朝它下手。所以,它才侥幸活到今天。三条腿只在夜里才出来觅食,而且它只到我们孩子的泔⽔缸来觅食。我在深夜解手时见到过它,被它的怪样子吓坏了。后来我问漂亮护士它怎么了,漂亮护士随口说:“还不是为了给你们治病吗?”我才意识到一个异常残酷的现实:它是为了我们才被人弄成这样的;它的一条腿拿去给我们造药用了;我们为了治病需要它的腿,这说明我们的病比它更可怕… 所以,三条腿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都非常敬畏地看着它。渐渐地,我们就看懂了它。 每当它盯人的时候,它眼睛后面还隐蔵着一双眼睛,乌幽幽的。一只眼里含着恳求,另一只眼里含着警告;每当它吠叫时候,喉咙下面似乎还埋着一条喉咙,耝哑悠长而且滚烫,像掷来一烧红的铁。它是用全部⾝体来倾泻一个低吠。从它的声音中,我们一下子就可以听出它少了一条腿;还有,在它奔跑的时候,不像其它狗那样充満自信,它如同早地上的鱼那样挣扎蹦跳,它的每次跳动都属于万不得已、⾝体內充満绝望;还有,它內心里非常望渴亲近人:这可以从它的尾巴上看出来,它有时远远地、微微地朝我们摇尾巴,并且到我们走过的地方去嗅我们⾜迹,然后再远远地、亲切地看我们。需知它摇一下尾巴也比其它狗困难,由于失去了一条腿,它得时时将尾巴歪斜到⾝体的另一边,才能保持平衡。它那么小心翼翼地摇尾巴,我猜它知道自已很丑陋,不敢随便做狗们应有的动作。它老是躲避其它的狗,不全是因为怕它们,主要是因为知道自己丑陋。它卧下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光秃秃的断肢蔵起来,然后再拾头看四周。 我和兰兰慢慢地走向它,三条腿嘴里垂着粉⾊小⾆头,一直注视我们,动也不动。待我们定到距它很近的地方,它微微摇了下尾巴,我们太⾼兴了!它不恨我们。我们必须从它⾝边经过,因为它就在路当中卧着。我们走到它跟前才停步,带一点请求的意思看它。它慢慢起⾝离开,钻到冬青树丛中去了。我们走过去后,偶尔扭头一看,啊,三条腿又回到原先的地方卧下了,姿态和刚才一样。 太平间出现了,它是一幢⻩⾊的平房,每扇窗子上都贴着米字形⽩纸条,后面垂挂黑布幅,不漏一丝儿。我们站在它前面的空旷地上不动,盯着太平间的正门。门前不是阶梯而是一段斜坡,这样才可以用担架车把死者推进去。我们不敢再往前一步,因为门上正挂着一把大铜锁,差不多有我们的头颅那么大。我们诧异极了:为什么要上锁呢?难道死人还会跑出来么?后来我和兰兰说定;上前去的时候我走前面,退回来的时候她走在后面,无论有什么东西追来,谁都不许跑。接着,我走上了台阶,兰兰跟在我后头。我助起脚扒着窗台,拼命朝里看,什么也看不见。这下,我反而放心了。 “没人,我们走吧。” 兰兰默然无语,按怯地跟我走。走出不远,她站住了,细声说:“我、我还没看呢…我想看看妈妈还在不在里面。” “什么都看不见。” “求求你,陪我看一眼。我把那本邮票送给体。还不行吗?” 我又陪她回到太平间的窗跟前,抱她亡去。她猛地打了个噴嚏,惊道:“好呛人!” 她是说里面的药⽔味儿,那味儿正从房子的所有隙渗出来,仿佛里面正在燃烧。这时,她的头撞到窗玻璃上,太平间里面发出回响。我抬起头,清清楚楚地看见:窗后的黑⾊布幔正在缓缓摆动。 我们跃到地上,吓得发抖,兰兰的脸⾊修⽩。我们互相抱着起来,谁都不敢哭。两人紧紧抓着对方的手,慢慢地往回走。我们没有跑,我们下意识地感觉到:只要一跑就完蛋了:一跑就会有东西追出来。我们是一步步走回来的——这是惟一值得我们终生自豪的事。 三条腿又一次给我们让路。我们走上了那鲜花拥立的小径,藌蜂从耳边飞过,瓣花不时碰到我们脸颊…现在,对于弥漫在堆积在融化在小径两旁的“美”我有了刻骨铭心的感受,就是从这小径上,我产生了终生不灭的隐痛。接近我们病区时,我们才活转过来。无意中——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古怪的暗示,我抬头看了一下六号病房。我看见,窗后面站着一个男人。 我被钉在当地,受惊的兰兰到处看,马上也看见他了,是一个真真切切的活人。她受惊地低叫起来,我马上大声说:“他是刚⼊院的病号。”她才沉默。我们看着窗后那人,那人也似乎在看我们。稍顷,我发现他不是看我们,而是看摆在他面前的、窗台上的一盆海棠花。他猛地推了一下,海棠从四楼那⾼⾼的窗台上掉下来,瓷花盆在光下划出—道⽩光,啪的落到⽔泥地面上,⽩瓷碎片飞溅,海棠的浓汁把墙都染红了…后来我们知道,他确实是刚⼊院的人,患我们思同样的病,他名叫李觉。六号房从推走遗体到住进新人,其间不到十小时。 回到病房,伙伴们还在午睡:我们悄悄地爬到上躺好,久久不出声,直到听见漂亮护士的脚步声,兰兰才大哭起来。漂亮护士急忙赶来问她怎么了,她断断续续地待了我们的行为。原来,她在太平间时,在黑⾊布幔掀起的一刹那,竟然看见了我没看见的情景:屋里有两只木榻,上面睡了两个人,从头到脚蒙着⽩布,其中一个动了一下,千真万确动了一下。她凄惨地哭着问:“死人怎么会动呢?” 漂亮护士搂住她,同时瞪着我“你们好大胆子哇,敢跑到那个地方去!我要告诉你⽗⺟、噢噢噢…别哭了,兰兰。我告诉你,是这么回享。有时候哇,人死了,他的亲人舍不得他定,会来陪一陪他,和他住在一间房子里,怕他孤独。你刚才看到的呀,不是死人活过来了,而是死者的亲属。她爱他呀,她来陪伴他…” 我们当时都听呆了,爱:多么奇怪的爱,又是多么恐怖的爱呀。我至今不知漂亮护士讲的是不是实话,也不知兰兰讲的是不是实话。漂亮护士已把我们深深地住了。哦,爱!…她罕见地使用一种轻柔声调,将我们的恐惧转化为幸福。 这天夜里,病房灯光熄灭以后,我头一次以近乎诗人的目光注视到,窗外有一个月亮。我想;它是死去的人们的太。每当他们的“太”升起来时,我们就躺下来,而他们也就起了,走出他们的房门,开始他们的生活。当我们的太升起时,他们就躺下来,该到我们起生活。所以这个世界是一半对一半平分着的,我们活人占一半,他们死人占另一半。假如我沿着月光定上去,一直走进月亮,再从月亮的另一边下去,就可以进⼊他们的世界了,马上可以看见好多好多亲人。 窗帘微微摆动,因为月光正撩拨着它。我把一只手伸到月光下,看见手快要融化了。我急忙抓了一把月光进来,像握着一块冰,感觉到它在我手心慢慢地化开,无数幻想从手心那儿延伸到全⾝。我偷偷吻一下天空月亮,相信我已和另一个世界的人建立默契,得到了他们的允许才生活在这个世界中。 边有物訇訇动,我吓了一跳:兰兰嗖地爬到我上,她害怕,不敢一个人呆在自己上。她嗫嚅着:“我不会传染你的…”紧紧缩进我怀里,抖得跟叶片那样。我天然地升起了做一个男子汉的勇气,由于有人比我更弱小更可怜,所以我更強大更自豪。我给她讲故事,她给我讲她妈妈。我们肌体相依气息融,忘记了恐惧,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在呢喃私语中睡着了。 这以后,每当兰兰害怕时,她就爬到我上来,渐渐成了习惯。我们不知道这违反院方规定,也不知道男女之秘。我们只是偷偷享受一个默契,一种为抵抗恐惧而生成的少年私情。但是,我们叉感染着,病老不见好。医生巡诊时常常奇怪,自言自语:怎么回事,疗效一般嘛。 终于有一天凌晨,擦亮护士来给我们菗⾎化验。她像往常那样,双手端着一个堆満针管的⽩瓷盘,扯开每一个人的被子,从梦中拽出一条孩子胳膊,扎上橡⽪胶带,摸索臂弯处的静脉⾎管,轻轻刺⼊,总是一针见⾎:漂亮护士医疗技术是很的。她掀开我的被子,看见我和兰兰睡在一起,呀地叫起来,手中的托盘都差点翻掉。“你们⼲什么呀你们!…”漂亮护士眼睛睁得老大,⽩口罩外面的脸颊火红,连耳朵都羞红了。“你们知道自己在⼲什么吗?谁叫你们睡到一起的,咹?还搂着…快分开!” 我从来没见过她如此恼怒,吓得说不出话。突然,她弯下背过脸嘎嘎笑,笑声尖利刺耳。不时转过头来,轻蔑地扫我一眼,又掉过头笑。她总算笑完了,而我们还不知道她笑的原因。她放下托盘走了。不一会,她领着护士长进⼊我们病房。—看见护士长,我才意识到灾难临头。在我印象中,病区只有发生了重大事件,比如病危、病故、伤亡、或者医疗事故,她才抵达现场。虽然医师们或主任医师也到场,但他们并不次次都来,次次都在场的只有她一个。漂亮护士没跟护士长说话,看上去她们已经把该说的话说完了,两人已形成了默契。护士长约五十岁了,很有风度,护士们都怕她,我们都很喜她。我们觉得她比护士们好说话,尽管她从没答应过我们什么。 护士长坐到我边,先让漂亮护士将兰兰带走,再摸着我头发,问一些奇怪问题:你们睡在一起有多久啦?是怎么睡的呀?你们为什么要睡在一起呀?你们还知道,还有谁和谁一起睡过?… 当天,兰兰就被换到另一问病房去了。在我对面,来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但傻乎乎的男孩。而且不久,我也被换了病区,搬到楼下去了。从此,我很难见到兰兰了。我们没有再被追究,可是我听说兰兰曾经到妇科检查过⾝体,她事后很惊奇地告诉我,那里都是要生孩子的人。还有,护士们看我时的眼神也不一样了,总有谈淡的、意味不明的微笑,甚至叹息着:“唉,你这个老病号哇,怎么还不快好。”我嗅出种种不祥,活得更谨慎更敏感了。现在,我为遭人嫌而愧羞,也为那件事愧羞,还要为⾝上的病老是不好而感到愧羞…这些愧羞摞在心里,使我整⽇沉默无语。病毒趁机肆,我的病况更沉重了。一想起漂亮护士刺耳的笑声,我就胆战心惊。以至于,护士们的⾼跟鞋在⽔泥地上刮起一道尖啸,我听了也感到害怕,那声音太相像了。直到认识六号病房的李觉,才被他拯救。 七 六号病房就在我的病房斜对面,透过门上那大巨的观察窗,我现在经常能看见李觉⾝影了。我很敬畏他。首先,他敢住进一间刚死过人的房间;其次,他扔过一只那么大的花盆!说实在的,那天那盆海棠进裂时,我心里曾爆裂出一丝痛快。直到后来好久,只要想起在那雾一般的光里,有一只⽩⾊花盆飘然下落,那精致,那韵味,那崩溃前的战栗…我仍然浑⾝来劲。但我没有想到,他自己竟是一个十分胆小的人。我好几次看见,他出房门前都先把头伸出门外张望,看一看走廊里有些什么人,然后才走出来。其实,不管走廊里有什么人,他都会走出房门(我从没看见他张望之后再缩回去),所以他的张望只是他出门前的习损。问题在于,他怎么会养成这种不体面习惯的?一旦出门以后,他又昂首谁都不看了,尽量少跟人说话。他差不多是跟壁虎那样贴着墙走路。步履轻快无声,怎么看怎么不自然。事情一办完他立刻回房,好像魂还搁在屋里。他从来不进⼊病员们的群体中去。 我从大人们那里感觉到:李觉是个怪人,大人们讨厌他。他们路过六号病房时总要好奇地往里头瞟一眼,返回时再瞟一眼,但从来不进去。有时,我觉得他们纯粹是为了“瞟一眼”才走过去走过来的。他们还经常向医生打听李觉的来历,什么病啊?从哪儿来的呀?级别多少现任何职?…噢!我忽然明⽩了,原来,他们是对李觉住单人病房不満,不是真讨厌他的个。 在我们这所医院,位历来紧张。处长教授工程师一级的患者,得两三人住一间房,只有长市厅长地委一级的导领,才能一人住一间房。那李觉看上去最多二十几岁,门口又没有亮起“病危持护”的红灯,凭什么也住单间?!大家都是公费医疗嘛,竟然明目张胆地厚此薄彼!十二号病房的宁处长几次想告到院长那里去,又怕人疑心他自己想换单间,所以冲动了几次终究没动窝。而其他人呢,见宁处长都忍了,也就得到了安慰。因为他们比宁处长的资历还差一截哩。我发现,大人们由于太寂寞了所以都爱嘟嘟囔囔,并不真的想去得罪人,尤其是在没摸清他的底细之前,毕竟那只是一个暂时住住的单间,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东西,即使把李觉迁出去了,叫谁住呢?能轮到自己住么?再说哩,他们的病员怕动肝火,一火,⾎象就不正常。所以他们即使在生气的时候,也是将手按在部腹小心翼翼地生气,満脸软绵绵的愤怒。他们窃窃议论;六号房里的,是省里某人的公子,上头特别待过的,没办法呀…于是,他们背地里就叫李觉“衙內”是一个大家都很敬重的副处长最先叫起来的。 我不知道这是个恶心人的称呼,只觉得这俩字念在口里滑溜溜的,逗。于是,有次大人们又在窃窃议论他时,我就大摇大摆走过去,冲着他的面叫了一声:“李衙內!”我以为能博得大人们的欣赏。说穿了,我就是为了讨他们喜才跳出去显示自己的。 李觉正独自站在台另一端想心事,双手跟老头似的捧着一杯茶。听到我声音,猛一震,抬头看台那一头的大人们,眼里闪动跟残废狗三条腿同样的光芒。我有点慌,也随之望去,大人们竟一个也不见了。而刚才,他们还兴致注视我呢。现在,我隐约猜知“衙內”是一个恶毒的词。我正要逃开,李觉忽然拽住我,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慢慢池掏出一大块巧克力,递到我鼻子下面。 巧克力用金箔那样的纸包着,上面印制一个童话场景,光在上面流淌,浓郁的甜香味儿一阵阵透出来。我们家生活一直窘困,我从来没有吃过巧克力,但我认识那是一块巧克力,而且正由于我从来不曾拥有过它、所以它一出现就撞疼我心。它比我在电影上、在橱窗里、在其他伙伴手上看过的都要⾼级得多,它是一块非凡的巧克力!李觉看见我动的样儿,⾼兴地连连说:“拿着拿着。” 后来李觉告诉我,那块巧克力他放在兜里两天了,一直找不到机会送给我。虽然我那声“衙內”让他气得要命,但他仍然稀里糊涂地把巧克力掏出来了。他说他最初看见我时就“胡喜”上我了,说我比那些大人懂事得多,说孩子一长大就变坏,所以还是又懂事又不长大最好。李觉昂着头对空无一人的台说:“我不叫李衙內,我名叫李觉,男,二十一岁,共青团员、大学助教…”最后他对已经消失的他们道声再见,将我领进六号病房。 为了感谢他,我一进去就告诉他:这间屋子几天前死过人。他呆立着,看看病,面⾊惨⽩。“是个女的吧?”他颤声问。 “男的,一个老头。” “什么病啊?” “和我们一样,不过不要紧,屋里所有东西都消毒过了。” “我不怕,我不怕,我说不怕就不怕!…你也别怕,有我在这呢。”李觉目光一寸寸扫过地面,忽然发现光把自己⾝影投在墙角落.他立刻移动⾝体,让影子从角落里出来。“死亡是人类生活的方程式,恐惧是多情的表现。嘿嘿嘿,我有点孤独。哦,你长得真像我弟弟,他是我继⺟生的。你在这医院住多久了,孤独么?” “我想家。” “孤独。”他満意地点头“你应该相信,家也在想你。你上学上到几年级了?” “如果不生病的话,我就该上五年级了。” 李觉摇头摇“你正在看什么书?” “《⽑泽东选集》第四卷。” 那是我从病区图书室找来的,那里除了几册政治书籍没别的了。我看这本书时,备受大人夸奖。 “为什么?”李觉吃惊了。 “因为,前三卷我已经看完了 “不不,我问你为什么看它,不看别的书?” “没有。” “你看得懂吗?” “看得懂。” “哈哈哈…比我厉害,我看不懂。老挨⽗亲骂。” “我告诉你,你不要看正文,光看注释就够了。每篇文章后面都有一大堆注释,每个注释都是一个小故事。大多数是打仗的,你光看它就行了。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借给你。” 李觉沉默好久,说:“你吃糖吧。” 我一直在等他这句话,巧克力抓在手上太惑了。我问:“你呢?”他摇头摇。我就站在他面前吃起来。吃完,把糖纸叠好收进⾐袋,准备送给兰兰,她收集各种美丽的糖纸,并把它们夹在书本里。 李觉说:“从明天开始,我教你学习吧?文学、数学、物理、历史我都懂。我教你绰绰有余。每天两小时,上午一小时,下午一小时。我李觉以人格保证,不出三个月,我让你的实际⽔平超过⾼中。我要打开你的脑袋,让你思维炸爆!我要启发你的心智,让你这几个月过得像做梦一样。你知道我是谁吧,我是大学里走⽩专道路的典型,我有好多好多思考,在讲台上不能讲,现在,我将无保留地赠送给你!啊!你可能听不懂。不要紧不要紧,往往半懂不懂的东西才使人产生更深刻的疑问。你可以问我呀,我们可以讨论呀,你有你的直觉呀,你应当凭你的直觉来理解我的讲授。你今年多大了?…唔,这年龄正是最关键的年龄,是少年到青年的转折点。你的某些心智,这时再不开发,就可能永远沉睡下去。在你现在年龄段,可塑最⾼,挥发员強,心灵嫰得跟一团油似的,谁要是不当心碰一下你的灵魂,他的指纹就会永久留在你的灵魂上。我的意思是说:你的一生,很大程度上就看这几年的精神质量,就看你这几年练就的本事如何,剩下的只是实现它。此外,我们都太孤独了,到处被驱逐。不过,被驱逐的狗才会变成狼。而且世界上原本没有狗,只有狼。狗们是狼向人类投降的结果,为人所驱使。嘿,就像医院里做试验的狗一样。啊,要学习,要思考,尤其是要善于思考…。” 李觉奋兴极了,兀自滔滔不绝地说。他的神采住了我,而不是语言。我忍不住打断他“可我没有课本啊。” 李觉非常沮丧地看着我。他的思维已经飘⼊那么⾼妙的领域中去了,而我居然提出这么耝俗的问题。他说:“记住,以后经过我同意再发问。” “我们俩都没有课本啊。” “你是指教科书。”李觉先纠正了我一下,再按住自己的口说:“都在我心里,你所学过的一切我全学过。当然,我的记忆已经把它们淘汰掉了相当一部分,凡是没淘汰掉的,才是最有用的部分。我准备教你的,正是那些最有用的东西。而最有用的东西,往往又没有那种吓人的严肃面孔,最有用的东西往往最好学,最有趣,最能培养人的创造力和欣赏力。最有用的东西遍地是教材,你看这幅地图。”他指着堵上挂着的世界地图,舷之起⾝走过去“就够我们讲上个三五天了。你看过它几百次了吧?…但我敢肯定:你认真思考过它的次数,绝不超过三次以上。你先把它当一幅画来看,它有几种颜⾊?…对了,四⾊。颜⾊种类越少,地图越醒目。但最少不能少于四⾊,只要给我四种颜⾊,我就能使所有的相邻家国和地区的⾊彩不重复,即使一个家国和一万个家国接壤,彼此⾊彩也不会重复。这里就涉及到一个非常有趣的题目:四⾊定理。它涉及到数学美学心理学多方面知识,够我们讲几天的。假如我本事大的话,光这一个题目就够我讲半辈子!我没什么本事,所以只能讲几天。要是叫我的导师⻩老先生来讲,他能讲一个天翻地覆。就这么讲,我们还没挨近地球形成、板块飘移等等地学常识呢。再讲这只药罐,又涉及到一个圆周率问题,3。1415927至3.1415928之间,尾数永远无穷尽。假如把自然看做是优美的圆周,把真理看做是 简洁的直径,那么自然和真理的关系就像圆周率所暗示的:真理只能接近自然,但永远不能完全吻合自然。这个道理在古希腊就明确了,而我们直到今天还为真理与自然的关系争吵不休,恐怕还得一代代吵下去。有些架吵得实在无聊,从旧无聊中延伸出新无聊,渐渐地连吵架本⾝也成为一门学科了…哎,我这样讲,你听得懂吗?” “听得懂。”我壮胆道。 “不,你听不道。要是听得懂你就是一个天才了,你只是听得浑⾝来劲、似懂非懂而已。对不对?…唔,有这洋的感受就不错。我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一点灵气。我不该问你听得懂听不懂,我应该这么问:你愿意听下去吗?” “太、太愿意了!” “其实我在讲授时,得到的愉快不比你少,跟做一遍精神体似的。我好久没这么跟人谈话了,再不谈一谈,我肚里的话也要变质了。”李觉静静地盯住我,仿佛思考什么。半晌,他断然道:“我不能这么随随便便教你,我还要看看你是不是值得我教。这样吧,我出几道题,你带回去解,能解出来的话,我就继续教你。一道也解不出的话,我就掐死心中的灵感,不教你了。因为硬教人,对人也没好处。那就是化神奇为腐朽,无聊!” 八 李觉给我出了三道题,限我二十四小时內独自解出来,绝对不允许同人研究,更不允许询问房同间的大人。这三道题是:1、有十二只铁球,其中一只或者轻了或者重了,但外表上看不出来。给你一架天平,要求称三次将那只铁球称出来,并且知道是轻了还是重了,2、给你六火柴杆儿,摆出四个等边三角形;3、一头考⺟猪率八头小猪过河,等过下河之后一看,竞有九头小猪跟着它。问:这是怎么回事? 太刺啦!我拿着那张神秘的小纸片回到病房,奋兴得难以自恃。我又恢复了在学校临考时的那种动,望渴着一鸣惊人…呵,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舒服得简直令人心酸。房同间的大人奇怪地问我:“你哭啦,出什么事?”他们看见我眼睛有泪⽔,以为是谁欺侮我了。那一瞬间,我非常厌恶他们的关心,好像是我的爱物被他们碰脏了。 我躲进被窝里,偷偷地看纸片上的试题,全⾝每个细胞都在颤抖。那些题目,在今天看来,纯粹是趣味的小智慧。但在我那个年龄,就像星空那样玄妙而人。它们的特点都是;乍一看去很容易,越用心想却越难。令人久久地在答案边上兜困,都能闻到它味道了,就是捉不住它。我决心将它们全部解出来,非解出不可:如果一班子只能成功一件事,那么我希望就是这件事能让我成功。整整一天,我像求生那样寻求答案,在被窝里画个不停。有无数次,我觉得已经解出来了,一写到纸上就成了谬误。李觉在窗外徘徊。过会儿消失了,再过会儿,他又在窗外徘徊。他是在窥探我有没有询问旁人。一看见他的⾝影,我就⾼度亢奋。房同间的大人们都惊愕了,一会看我,一会看看窗外的李觉。他们认为,我从来没有这样发疯,而李觉也从来没有这么公开地缀步,肯定是出什么事了…我无休无止地想呵算呵,渐渐地进⼊半昏状态。傍晚,值班大夫得到别人的报告,前来给我检查⾝体,他远远一看见我,脸⾊就变了。一量体温,我早就在发⾼烧。 夜里,我醒来,啂⽩⾊灯光把屋里照得非常静温,我前立着输架,正在给我进行静脉滴注。我凝视着滴管里的体一滴滴落下,脑中极为洁净。外面凉台有轻轻脚步,我看不见他,但我猜是他。过一会儿,脚步声消失。我仍然心净如洗,一直盯着那椭圆形滴管。一顾滴珠慢慢出现、再慢慢增大、最后掉下来,接着又一颗満珠出现…我从那无休止的滴珠中获得一种旋律,⾝心飘飘然。要地,我的念头跃起,扑到一个答案了:那是第一道题的答案。我还没来得及奋兴,呼地又扑住第二道题的答案:我⾼兴得叫起来,苦思十几个小时不得解的问题,在几分钟里豁然呈现。呵,我差不多要陶醉了!就因为大喜过度,我再也得不到第三道题的答案了。不过,我已经很満意了。 翌⽇上午,我到李觉屋里去。他不在,接受理疗去了。我扫兴的,回到病房,大人们问我昨天是怎么了。我再也按捺不住,得意洋洋地将三道题说给他们听,让他们猜。 和我房同的共有五位:两位工农出⾝的处级⼲部;一位经理,一位技术员;还有一位大学文科副教授。我的题目一出来,他们奋兴片刻,马上被难住了。那四人不约而同地直瞟副教授,而副教授则佯做没在意的样儿低头看报。他们只好胡猜起来,东一句西一句,甚至连题意也理解错了。到后来,他们反而说我“瞎编”我则突然意识到:原来,我比他们都強!我解出来了,他们本解不出来。我奋兴地大叫道:“你们全错了,正确答案是这样…”我把答案说出来,他们都呆住了,像看鬼似的看我。那位副教授脸红彤彤的,说;“是李觉告诉你答案的吧?”顿时,他们都恍然大倍;“对!你早就知道答案了。” 我呆了,从出生到现在,我还从没见过这么无聇的大人。我咬牙切齿地哭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当我到李觉屋里去时,喜悦已经损耗了大半。我把答案讲给他听。那第一道,是一种复杂的逻辑推理,每一程序都涉及到几种选择,只要思考得精深些,就能够解答。第二道则要奇妙得多,打破人的思维常规。在平面上用六火柴永远也拼不出四个等边三角形,只能立体化,构置一个立体三角,侮粽子那样。第三道题,我承认无能了。 李觉听完,面无半点喜⾊,愤愤地说;“这不是你独自解出来的。你欺骗了我!” “不!都是我做的…” “别狡辩了,再狡辩我会更生气。我…在窗外听见了你们在商量答案。”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刚刚从一场误解中出来,又落⼊更大的误解。我张口结⾆,气得要发疯。李觉本不在乎我的表情,依然愤愤地道:“我们刚开始,就该结束了。我讨厌别人欺骗我,即使不是欺骗我,也讨厌人们相互欺骗。我原来以为,你即使解不出来,起码也该尊重我的要求——立独思考。不懂就承认不懂。问了他们,就承认问了他们。你没有立独思考问题的毅力,而且虚荣心太重。算了,你走吧。” 我脑袋里轰轰叫,又悲又恨,想骂人想咬人:想砸碎整个世界!就是哭不出来… 正在这时,通往凉台的门被⼊推开了,副教授小心翼翼地定了进来,两只手如同女人那样搭在腹前,呐呐地说:“老李同志啊(其实李觉⾜⾜比他小二十岁),我方才在外头散步,啊、啊,是随便走走。我不当心听见了屋里几句话,啊、啊,不当心听见的。好像是讲几道什么题?…啊,我可以作证,那几道题确确实实是这孩子自己做出来的。他做出来之后,又叫我们做。惭愧呀,我们…没在意,也没怎么去做。几个同志开他玩笑,说答案是你告诉他的,不是他自己解答出来的。现在看来,确确实实是这孩子自己做出来的。这孩子很了不起呀,我们委屈他了…” 副教授手,无声地出门走了。我终于低声啜泣。但这次哭得更久,怎么也止不住。李觉慌地劝我,言语中不时带出一些外语词汇,像是责骂自己。我想停止哭泣,偏偏停不下来。李觉起⾝站到我面前,深深地弯鞠躬,一下,又一下…我大惊,忍不住笑了。李觉也嘿嘿地笑,手摸抚我的头,许久无言。后来,他低声说:“你小小年纪,已经有几⽩头发了。唉,你是少⽩头呵。” 我看一眼他的乌发,细密而柔软,天然弯曲着,十分好看。额头⽩净而満,鼻梁⾼耸,眼睛幽幽生光。啊,他本是个英俊的男子,病魔把他磨折得太疲惫了,以至于看上去有点儿怪怪的味道。他的手触到我的脸,像一块冰凌滑过。他的手纤细而寒冷。 李觉告诉我,那三道题,是大学校园里流传的智力测验题,几乎没有一个大生学能迅速把它们全部正确地解答出来。他们或者解出一道,或者解出两道,就不行了。当然,只除了一人,就是他自己,他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只用了十九分钟就全部解答,他对这一类事物有着天生的敏感,一碰就着。而且,只要有几个月碰不到此类事物,他就好像没命似的难受,当我在病房苦思其想的时候,他非常担心我坚持不住了,偷偷去问旁人,那我就犯了不可宽恕的错误:无毅力,不自信,投机取巧。其实,只要我能解出一道,他就很満意了。在我用心过度发烧时,他非常感动,已经暗暗决定:只要我能坚持到最后而不去问旁人,那么,不管我是否解得出来,他都会收下我教导我。他说他不知怎么搞的,就是讨厌他们,不愿意他们介⼊我们之间(他说此话时,两眼跟刀刃似的朝外头闪了一下)。我把前两道题完全解对了,后一道题更简单,答案是:老⺟猪不识数。正因为它太简单了,人们才想不到它。它的目的是检验人能否从思维惯中跳出来——尤其是前两道题已经形成了颇有魁力的思维惯,正是那种思路使我获得了成功,也正是那种思路使我在第三题上失败。这种思维变调对于一个孩子来讲太过分了,接近于磨折。但我终究没有问任何人,并且独自解出两道。他为我感到骄傲,他说我有超出常人的异禀,只要稍加点化,前程难以限量。 我还从来没听人用这么深奥的语言夸奖我。当时,我本听不甚懂这种夸奖,又因为听不甚僵,才模模糊糊觉得自己了不起得要命。我对自己的本事十分吃惊,飘然不知⾝在何处了。 九 就在这天,李觉就着地面上的一片三角形光,跟我描述(而不是讲述)了三角函数的基本定理。他将“正弦余弦、正切余切、正割余割”等等要素,描述得像情人那样多情善变,那种奇妙关系让我都听呆掉了。在我一生当中,后来所学到的知识,再没有使我达到那天那种快活程度。后来在各种各样的学堂,人们所教我的知识只使我奋兴、使我智慧,但那一天,我深深地被地上那片三角形光陶醉。我感到太是宇宙中的一棵大树,地面上躺着一片专为我掉下的温暖的叶子,我把它捐起来看呀看不休,嗅出了自然生命的气味,感受着它的弯曲与律动。我不觉得自己是在学习什么——因为本没有学习的艰苦,倒像是和亲爱的兰兰搂在一起,幸福地嬉戏着。呵,少年时沾染到一点知识就跟沾染到光那样幸福,为什么成年后拥有更多知识了,却没有少年时那种陶醉呢?正是这种缺憾,使我长时间感慨:也许我真正的生命在结束少年时也随之结束了,后来只是在世俗轨道上进行一种惯滑行。我望渴能够重返少年天真。 光在地面上移动,像一片小小的海洋。有好几次,李觉自己也呆任,情不自噤地用手摸抚那片光。他的手刚伸⼊光,光就照在他手上。于是,他又用另一只手去摸抚先前那只手。结果,总是光在摸抚他,而他永远摸抚不到光…我瞧着他样儿觉得很好玩,并没有察觉其中有什么异样。也就是在这一天,他跟我讲了太系,讲了光从太照到地球的距离,讲了我们都是宇宙的灰尘变的,将来还会再变成灰尘。他还用极其宽容的口吻谈到隔壁那些大人们“他们都是挂在某个正数后头的一连串的零,他们必须挂在某个正数后面才有价值。而他们的真正价值,却只有前面的‘正数’知道,他们自己并不知道。特别有趣的是,他们大都还不想知道,一旦知道会吓坏了他们。哈哈哈…”李觉已全然不在乎我是否听得懂,他自己在叙说中获得大巨愉快,他就是为了那种愉快才叙说的。而我,却感到大巨惊奇:原来,我⾝边的一切都跟神话那样无边无沿。 从那一天开始,我渐渐明⽩:任何一样东西,任何一件事物,任何一句最平俗的话儿…其中都潜蔵着神话质。 每天上午九点半,在医生查房之后,我都到李觉那儿去听他讲课。这时候他总还在吃中药,头柜上搁着一只冒热气的药罐,黑乎乎的药汁散发苦香。李觉特别伯苦,每次服药前都需要鼓⾜勇气。他先剥出一颗糖放在边上,再端起药箱,闭上眼睛,猛地将药倒进喉咙,赶紧把搪塞进口里,才敢睁开眼。所以,我每次去他那儿时,都看见他口角上挂着一缕棕⾊药汁,每次他都忘了将它揩掉,药汁⼲涸后闪耀金属片的光芒。我为此常感到,他那些话儿是从一块金属中裂分出来的。 我们的窗外就是横贯全楼的长凉台,我们说话的声音能透过窗子传到凉台上去。李觉⾼谈阔论时,凉台上常有人踱来跋去,作出一副没有听的样子在听。李觉全然不在乎他们,用后背朝着他们,继续⾼谈阔论。下课后,我回到屋里,大人们纷纷问我李觉讲什么,我就把听到的东西跟他们复述一遍。他们听了,或者呆滞,或者惊愕,或者轻蔑,或者连连头摇…都说六号房的那家伙犯神经病。我就和他们争辩,笨 拙地抵抗他们,卫护自己和李觉。最后大人们总是大度地笑笑,不屑于和我争辩了。 我从他们的笑容中嗅到一股恨意,他们似乎在暗暗地恨着李觉,并且竟是以一种瞧不起他的姿态来掩饰着內心的恨。而我,却从中受益无限。一方面,我在接受李觉的教育;另一方面,我又在承受别人对李觉的打击。这两种相反的力量竟然没有将我庒垮,反而使我励出一颗強大的心灵。呵,这才是我毕生最大的侥幸。 副教授对此一直处之泰然,从来也不问我什么。当我在病房里转述李觉的话时,他总把那份《光明⽇报》翻得哗哗响,就象要从报纸上抖掉灰尘。整个病区只有那一份报,不知怎的,他有看报的优先权,得等他看完了,病房里其他人才能看。等我们这个病房的人看完了,才轮到其他病房的人看。而且,他不许别人看报时读出声音来,只许默默地看。他说呀,好文章一读就蹋糟掉了,必须细细地看。一旦读出声来,即使自己的声音也会吵得自己不得安宁,更别提别人的声音了。中⼲他这个习惯是那样的深奥,仅仅为此,病友们也都非常尊敬他。大家感叹着:得有多少学问才能养成这种习惯啊。所以,副教授读报时,他的口⾆从不出声,只有他的报纸出声——被他翻得哗哗响。 这天我又通过长凉台到李觉屋里去,半道上碰见副教授。他用一句话儿挡住我:“x乘以y的3次方,‘’是多少?怎么求?” 我愣住了。他首先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愣住了,然后才温和地说:“听不懂是吧?昨天你还给我们讲趣味三角呢,它是三角函数中最有趣味的东西。你听不懂不要紧,用我的原话去问问李老师,看看他知道不知道。”说完,他笑笑走开了。 哦,原来这些天他一直在倾听我的话,也就是我所复述的李觉的话…我为此⾼兴了一小会儿,想不到我也能引起一个大教授的注意,他装作不注意装得那么像,毕竟还是暗暗注意了。这种暗暗的注意岂不比房同那些人惊谅诧诧的注意更带劲么?!…我还猜着点缘故,副教授叫我带给李觉的问题,恐怕是一个挑战。于是。我预先已动得发抖了。 李觉看见我,劈头就问:“刚才他拦住你⼲什么?” 我又一愣,难道李觉也在注意他?我一字不得地复述了副教授的问题,同时小心翼翼地看着李,等待聆听一场火热的答辩。说实在的,我望渴他们之间有一场⾆剑。那样,我就能够亲眼目暗一场双方大屉才学的奇观了。 李觉想了一会,说:“这无聊的问题和我有什么关系?” “前天你跟我讲过趣味三角函数呀…” “不!我没有讲过。” “你说过的。x和y游离关系,c角和b角的向心,你都说过。虽然我听不懂,但我就是听不懂,也觉得有意思得要命!你肯定说过。” “我没说过。”李觉有点不耐烦了“我从来不注意繁琐函数。那些破烂东西是他们、以及他们之类的人们的事儿。” 我惊愕极了,李觉分明对我讲授过,为什么不承认呢? 李觉在屋里距来被去,奋兴地低语着:“看来他们很关心咱们呀,看来他们是在悄悄地关心咱们啊。我的课绝对不止你一个人在听,影响已经扩散出去了。好好好,很好很好。咱们再接着讲,咱们不但要讲历史,还要讲天文地理,就是不讲繁琐函数!今天我们接着谈奇石怪木。你看见那株柏树了么?”李觉指着山坡上一棵⾝姿怪异的老树,说“它⾜有三百岁了,这是指它的理生年龄。我看它的精神气质不下于一万年。你好好看看,你把它看懂了,你就很了不起。’ 这一天,李觉完全是在海园天空地大谈历史趣闻,谈一些大才子的沉沦。是的,他对一些沦丧的才华特别敏感,对一些无情的帝王特别情动。他的思维太奇特了。现在回想起来我才理解:其实他不是在运用思维而是在运用感觉,他仿佛本不屑于思维。我听得津津有味,好几次忍不住眼泪。我看见副教授在窗外伫立,分明也在听。李觉对他的倾听毫无反应,兀自动地抒情展志。我知道李觉是佯作不见,其实內心肯定很得意。 几小时之后,李觉骤然中止声音,坠⼊沉默。这意味着:今天结束了。每次他都是以这种方式结束授课。我从李觉屋里出来,半道上又碰见副教授。他问我:“那个问题,李觉是怎么回答你的。” 我呐呐地“他没有回答。” 副教授一层“不肯回答? “怎么了?” “他用另一种方式回答我。今天大段大段的⾼谈阔论,就是对我的回答嘛。”副教授努力向我宽容地笑笑,然后愤愤地走开。 这以后,副教授常常到我们窗外附近倾听。李觉已经把他住了,在病区里,也只有李觉能住他。其他病友们都是工农⼲部,副教授对他们一团和气,然而除了和气之外,也就再没有什么了。他一直在被尊敬中孤守着寂寞。一天,李觉正在大谈秦始皇。副教授终于不请自⼊,劈头道:“说得好说得好!始皇⾼绝处,在于为之始。始皇不尽意,难以为之继。我以前有个观点,恰可就教于你,拙作《先秦阡陌考》,大约你也是读过的,內中有半句话:‘是谓非为尚为之不为,是谓何为不为而为之…’唤,可能有些费解。这半句话的意思——真是难为我了,当时写到此处,不敢全说,也舍不得不说,所以只成半句。它的意思是:…” 李觉听罢,豪情大发,和副教授辩论起来。副教授也精神倍长,本来只说一个观点半句话的,竞然从一衍化为三,三三衍化为九,滔滔不绝了。两人谈得痛快淋漓,我只⼲瞧着,一点也听不懂。但我心里说不出的快活。 副教授说着说着,就在李觉上坐下了,李觉也随之坐下,两人又说。蓦然,李觉在一句话讲到半截处不作声了,死盯住副教授“我什么时候请你进来的?” “我、我,这个…自己来的。” “请你出去!”李觉手指着门外,和刚才模样判若⽔火。 副教授脸⾊由红变青,镇定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大惊;李觉怎么啦?他们谈得那么亲切,横空劈了一刀似的,立刻就崩,从谈中没有任何迹象,他好像瞬间变了个人。 李觉盯着我,追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你说!” 十 …李言之⼊神地倾听着,不时唏嘘喟叹,我看出他颇感动,并且因为感动而⾝体舒服些了。他脸上的神采,是那种介⼊了使自己醉心的工作才可能有的神采。他的左手也不再微微颤抖,而过去,那只手即使在睡梦中也抖个不停。他说过:那只手臂能把他整个人从梦中抖醒过来。现在,他跟一汪静⽔卧在⽔潭里那么从容,微微放光,生机盎然。 由于我如此情动地述说,渐渐地我对这个倾听我诉说的人,也充満亲情了。原先,是他要我回忆。但我讲到半截,质变了。我已经不再是为他而说,而是我自己要倾诉,我被自己的意念燃烧了。燃烧得如此烈猛而痛快!我真没有想到,庒抑太久的东西,一旦奔涌出来,竞能将人拽那么远。这是不是表明:某种不可思议的势头一直埋蔵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底,像埋蔵火那样。当它听到另一个火种的呼唤时才啸然而 出,几乎把我们⾝心冲裂掉。啊,我忽然想到,此刻,我对李言之的情感,竞仿佛是我当年对兰兰的温情。他们一个是垂危老人,一个是如花般少女,截然不同的对象居然都能够唤起我那样清新的爱。也许,这都是由于我们⾝心受损太过的缘故吧。当年,兰兰患有重病;今天,李言之面临死亡…难道,爱与被爱,竟是人类持有的呼救与拯救?! 我确信,李言之就是当年的李觉! 尽管时光已逝去三十多年,尽管他已改掉名字,尽管容颜全非恍若两世…但“李觉”只要在世上一露头我就能朝他奔涌而去。我能够凭借一股独特的气息嗅到他。 李言之说;“你的少年时代与人不同,⾝心方面受过那么多创伤,只要顶住了,就能使人受益无限,炼出一些不平凡的素质。天之骄子在少年嘛,你有一个值得自豪的少年时代。那个李觉,怪人哪异人哪。他对你的启蒙方式有大巨风险,要么造就你,要么段掉你。我悉那类人,也欣赏那类人。他呀,一大堆灵感都会叫人拾了去,自己做不出一桩事。他那种人天生就不是做事的人,是编织幻想的人,是个终⽇拈弄诗意而又不写诗的人。他每一个灵感哪意念哪,在正常人看来都带有了不得的异见,沾上一点就大受启发,别人拿去就能闹出大动静来,偏他自己不行。他是満得溢出来了,像棵挂満果子的苹果树,非叫人摘掉几个才舒服。哈哈哈…我说得对不对?” 我点点头,掩饰着深深的失望。李言之是用科研语言在和我说话。这语言虽然准确,但距我的心境太遥远了,远得近乎于失真,近乎于虚假。 李言之伸出一手指制止我出声,自己歇息了片刻,然后又说:“至于你么,你是人才呵,你的才华太过于锋利。你是一把窝蔵在别人兜里的锥子,怎么讲?第一,非出头不可。第二,出头就要伤人。你到所里来工作以后,我仔细看过你写的全部论文,乖乖,简直是我青年时候的翻版么,一个选题就是一个伤口,一个选题就⾜以把全室研究员捆进去还填不満,哈哈哈…兼有深不见底和大气磅礴双重特。我对你很有趣兴,很有趣兴。我老在想呀,此人的异禀是从哪儿来的?现在我多少明⽩了,你少年时代受过创伤。你把那个那个…叫李觉吧?对了,李觉的风味带进来了。你的心灵被他狠狠地冲撞过,呈现着畸形开放状态,像这朵玫瑰花一样,开得这样暴烈。它之所以如此,是由于那花匠刀剪相向的缘故。我们看它是美,它自己则是疼!你疼么?哈哈哈…”李言之仿佛没有意识到:我是把他当作李觉来相认的。否则,他就是在公开地轻蔑我。我耐心等他笑罢,说:“能不能请您不再笑了?或者非笑不可的时候,请给我打个招呼,让我出去后你再笑?…那时候我非常孤独,又⾝思重病。我们贫乏到了把⽑选四卷当小说看的程度。和兰兰的纯情之恋,又给我带来了那么大的污辱。我们给恐惧得走投无路了,医院里到处是死亡气息,我们都快要给这气息熏呆掉了。要知道,我们在很稚嫰的年龄时就被掐进那气息里了,接受治疗的是我们的⾝体,而我们的心几乎成了一块腌⾁!只有在李觉那里,我才感到全安,感到乐,还感到放肆。我们多久不曾放肆过了呀,快成了一株盆栽植物!我本不是为了增长知识才华什么的,才去听讲学习。李觉也本不是为了培养我教育我才天天讲授,不!我们都是由于恐惧、由于孤独、由于空虚才投靠到一起。您今天也许可以用审美眼光看待这一切,也许这样看十分精确,也许从中还能提炼出什么选题出来。但是对我们来说,我停顿了一下,盯着他低声道“是二十年前污辱的继续。” “对不起。”李言之咕噜着“不知怎么搞的,一想到我快要死了,就有了胡言语的权利。要是不得病,我想我不会这么坏。唉,平生正经如一,到头来才觉得欠自己太多。” 我有点心酸,这位老人样样都看得太清楚了。即使想用手遮住双眼,他也能透过自己手掌看出去。“多年来,我一直在打听李觉的消息,真想见见他。但我一直没找到他,天南海北的,谁知道他飘逸何方呢?而且,此事想多了反而有点怕相见。我这人理想⾊彩太重,见了面也许会对他失望,还不如就将他作为一段回忆搁在心里。你说呢?” “我不同意。如有可能,当然是见面好。”李言之断然道。 “真的么?” 李言之奇怪地看我一眼“当然是真的。” “好吧,你就是当年的李觉!”我说出这句话后,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动,这和我几十年来所预期的情境相去甚远。我平静得很,自信得,就跟把自己的脚揷进自己鞋里那样,轻松得近乎于无意为之。 “你的容貌变化太大,你改了名字.要不是你问我当年的事,我绝对认不出你来。” 李言之摇头摇,同情地道:“真抱歉,我不是李觉。刚才,我已料到你以为我就是李觉,但我确实不是他。你寻找他寻找得太久了,已经形成罢不能的潜意识。所以你看见我就觉得像。我理解你,连我自己也觉得像他。” 我顿时浑⾝发烫,声音都变了“那你怎么会知道那所医院的细节?那座被三角梅染红的小墓碑,太的独特位置等等,不是在那儿住过的人,不可能知道。” “我没有在那里住过院!”李言之正⾊重申。 “我给你搞胡涂了。”我暗想,是什么缘故使他不愿意承认呢? “我住进这所医院的当天夜里,忽然梦到自己只有二十几岁,到了一个和这里相似的地方,院墙上的三角梅呀,戳在塔尖的夕呀,小孤山呀…都是在梦里想到的。睁眼醒来后,相似的氛围立刻涌上心来,就好像时光倒转,往事历历在目。我以为只是个梦罢了,忽然想到:我在梦里所见的那所医院名字,曾在你档案里见到过。我不明⽩这是怎么回事,想和你聊聊,可笑是吧?” 我点点头。我明⽩这是怎么回事了,但我不能说。 “哦,我恐怕不能从这所医院出去了,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结束一辈子。我总觉得,人无法选择出生,无法决定自己在何时何地被何人生下来;但是人总应该能够选择死法吧?能够选择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结束生命吧,这是每个人的基本人权吧。坦率说,我希望的是猝死,在死之前最后一分钟还満地活着,丝毫不受死神打扰。然后,突然从写字台边上倒下,没气了。一分钱医疗费也不花,一个字的遗嘱也不留,亲朋好友们吓一跳…多⼲净?⼲万别藕断丝连,像我现在这样尴尬”告诉你,我要求不住院,一直工作到死的那一天,导领不同意。我要求在救治无望时主动结束生命,也就是安乐死,他们更不同意。我不属于自己,我有社会影响,也有点政治影响,我要按照别人的愿望生存或者死去。你看有趣吧,我自己都快完蛋了,还没法把自己收归已有。还得说服自己相信:这样才最有价值。” 我沉默着,直到李言之问:“在想什么哪?” 我说:“在想李觉。你这番话,很像是他的气味。” “对喽,你还没把他谈完呢。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你真的想听?” “当然。你老是把我和他联系在一起,我觉得有义务弄明⽩。”李言之微笑,并且鼓励地看着我,气⾊很好。 我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他是个疯子。” 李言之脸⾊忽变:“疯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病区里的人都这么说他。实际上,他也确实是个疯子,患过精神裂分症。他在说什么,自己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才华已经变质,自己仍然不知道。我甚至觉得,他整天和我在一起,可是连我是谁都不会知道…” 李言之眼里有了可怕的神情,涩声说:“我懂了。你以为我是他…以为我曾经疯过。只是在恢复正常之后,又遗忘了自己。咹?” 我沉默片刻,不回答他的话,问:“现在你还想听他的事吗?” 李言之领晗首不语,许久才道:“谢谢…想听。” 真是一种奇怪的句式:先道谢,再接受。纯粹李觉味儿。 十一 也许我这么做太忍残了——对一个垂死老人讲述他自己所不知道的以往。 他一无所知,因而可以十分从容地死去,为什么要给他临终前增添痛苦呢? 是什么人,能够将他的以往成功地隐瞒了几十年不让他知道?仅此就令人惊楞。这种隐瞒近乎于壮举。 他自己不是一贯表现得非常开明,非常深刻么?那他敢不敢正视遗忘的自己呢? 他自己一直自视为不凡的人,那他敢不敢承认:他曾经有一段时间是非人?… 我觉得,他有权知道自己的一切。即使他听了后会崩溃,也不该拿走他了解实真自己的权利。何况,也许他还会深深地动呢,生命为此而大放异彩。坦率地讲,如果李言之就是李觉的话,那么我认为:“李觉”可能是李言之一生当中一个奇异而幸福的时刻。那种状态下的李言之多么透明,多么美妙,多么可爱,多么天然随意… 当然,我不会刻薄地以为人都要变成李觉。我只是以为,即使是那样的人,也能显示出异常状态下的“人”的美!甚至能够将正常状态下的人们抛得更远。哦,——我多想将这些告诉李言之。我这么多年寻找李觉,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些念头,以消除我毕生最大的‘ 我曾经参与他们——也即:和正常的人们,一起谋害了李觉。 十二 …李觉低声哼起一文歌,那歌抉带着一股芬芳从大草原飘来。我听出是一支俄罗斯民歌,优美的曲调从李觉几乎破碎掉的膛里涌出,更有动人心魄的力量。哼着哼着,李觉滑到另一支歌曲上,哼上一气,再滑到下一支歌曲上。他就这么随意滑来滑去,不带词儿,也从不把一支歌哼完,每次滑动都十分自然,仿佛他的歌就是他的呼昅,就是一种漫步,就是轻抛妙掷,我听得好舒服呵。此时,光正照在他脸上,他面颊随即浮起一片红军。过一会,光隐去,他面颊的晕红也慢慢消失。哦,正在消失的晕红真是最美的晕红!他将光挽留到自己脸上,像一束攀援墙头的三角梅。 蓦地,我看见科主任站在门口,默然注视着我们。科主任是一位六十余岁的老专家,我们每周只能见到他一次。每个病员见到他时,都很不能将自己全部症状捧给他,以换取他的几句话,或者一个处方。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不要惊动李觉,让我悄悄地过去。 “他怎么样?”科主任低声问。 “好的呀。” “你们相处得很亲密嘛,这样好这样好,保持乐观很重要。知道吧,最近的化验结果表明,你们俩的治疗效果最为理想,⾎项基本上正常了!再有两三个星期,我看你们就可以出院了。你们忘记了病,病就好得快。就这样保持下去吧,连你的学习也天天进步…”老头儿笑呵呵的。 “我去告诉他!” 科主任一把拽住我“别告诉他:这是咱俩之间的秘密,好么?让他蒙在鼓里,到最后一起告诉他,让他狠狠⾼兴一下,好么?你是个小大人了,我只告诉你,有些病友一听说自己的病就要好了,反而担起心来了厂,生怕再坏下去。咱们别让他担这个心,好么?” 我非常⾼兴地接受了科主任的嘱托。 李觉仍在光下哼歌儿,半闭着眼,一碗中药搁在小茶几上,散发浓浓的香味。这一天我们没有讲授,只是散漫地沉浸在歌曲与光带来的醉意中。并且,把歌曲与光都拨弄得碎碎的,使它们变得更为可人。 我左右瞧着李觉,偷偷地用一个个念头去戳他,他依旧巍然不动,肯定正在酝酿什么深奥想法。我忽然觉得他真是了不起,跟童话故事中的闹海哪咜一样,玩着玩着就闹得天翻地覆了。在我那年纪不知道什么叫崇拜.心里却已经对他崇拜到家了。虽然世上有许多许多英雄或神灵,但他们都远在天外,挨我最近的只有李觉,独独属于我的也只有李觉。所以,只有李觉才是⾼踞云端又允许我随便亲近的神,我每一次靠近都被他提拔了不少。跟着他,常生出飞翔的感觉。在那一刻,我对他的依恋超出世上任何人。我整个心都叫他垄断了。 突然,我想带他去看看太平间,向他展示那个秘密去处。那地方把我庒抑了那么久,我又伯它又难以割舍。我一直是把那地方,当做我人私秘蔵的、恐怖的爱物,现在我要奉献给他。此外,在这个⽩森森的医院里,我还有什么值得奉献给他的东西呢?而我又是多么望渴奉献呀。我犹如拿出一个宝贝似的,将那神秘去处拿给他看。我还有个奇怪预感:李觉肯定会对那里大大奋兴。别人感到恐怖,他不会。哪咜不是喜爱深深的海底么? 我被这念头烧得又疼痛又快活。 中午,病区里就和夜里一样寂静。我走进李觉房间然地说;“跟我来。咱们去看个秘密地方。” 我们溜出病区大楼,沿着那条径花直奔医院西北角。越往里走,花木越是灿烂,越是拥挤。即使是一朵小小的⽟兰,在这里也能开放出脸盆那么大的气概来。即使它们拥挤在一起,每一朵也都保帝王那么自信。由于我知道前面暗蔵着什么,所以我能比较平静地观赏它们,不觉得它们有多么神秘。与上次相比,花们更加凝重,似乎连光也扛不动,静悄悄地,这是由于它们都已经认识我的缘故。至于芬芳、清新、奇妙…则还和从前一样。李觉奋兴得都有点儿摇摇晃晃了,几乎每一处都要驻留。 “太奢侈了!太奢侈了!这点点地方有这么多花儿…” “奢侈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贵重的东西多得过头了…” “你不喜这个地方吗?” “太喜了。为什么没有早点带我来?…哎,这个地方好像没人。”他站住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朝前看:三条腿仍然卧在径花当中,以上次那样的眼神注视着我们。这它所卧的位置也和上次一样。 “你要带我到哪去?” “不要紧,三条腿最可怜了,不会咬人。你跟着我就行。 其实呀,我们挨着它越近,它越⾼兴。它一眼就能瞧出人是不是要害它…” “你要带我到哪去?” “太平间。” “什么?!”李觉宜瞪瞪地看着我。 我一下子慌了,呐呐地“在不,咱们回去吧。” 李觉站立不动,目视被花木掩盖着的前方,木然呆立。 我糟糟地解释;“兰兰的妈妈被送进那里面了,我和兰兰去看过她。窗帘动了一下,吓坏我们了…谁死了就把谁送到这里来,还有爱他的人陪着你…”李觉又沉默半晌.慢慢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我的手,牵着我朝前走,脸上已是视死如归的神情。我捏着他的手指,像捏着一块发抖的冰,滑溜溜的。我非常恐惧地感到:李觉害怕了。我本以为是领了一尊神来到这可怕的地方,可以借助他的力量战胜自己的恐惧。现在,我发现他比我还要恐惧。我好伤心。 李觉木然地朝前走着,像是被一股磁力拽过去的。也许:越是可怕的地方,对他越有昅引力。也许:可伯——本⾝就是大巨力。 三条腿卧在路当中,在这里它像个贵族。虽然低低的趴在地上,但目光很⾼傲,分明是拥有这片领地的神气。我们走到它⾝边,畏畏缩缩地取得了它的同意,然后越过它前去,它仍然卧在原处,只动了几个颈⽑,连头也没回一下,李觉呻昑了一声。 太平间出现在我们面前:月⽩⾊的墙壁,淡绿⾊门窗,黑⾊窗帘…不知怎的,看到它人就立刻栗然沉重。 李觉站在距离它十几米远的地方,目光直直地投向它,好久好久不出声。 太暖洋样的。由于静极了,便可以听见光的波动声。 终于,李觉深深地叹口气。这声叹息使我顿时轻松“走吧。” “那是什么地方?”李觉指着一座浅⻩⾊平房间我。 “不知道。” 那所平房已爬満族蔓,绿茸茸的,与太平间毗连,看上去很神秘。在我们脚下,并没有路通到那里,面前草坪却有一行隐隐约约的⾜迹婉蜒而去。那是种暗示。 “太美了,真像童话,”李觉说。 我们朝它走去,浓郁的苦藤味儿涌来。地上的草们直的,踩它一脚,脚刚拿开。它们仿佛跳动般又站直了。平房门上挂着锁,锁扣儿却没有铰死。我们推门进去,悍然心惊:这是一间废弃的仓库,距我们很近的地方,站立着一具人体骨架,两只光秃秃的臂骨前伸着,黑洞洞的眼窝黑洞洞的口。一细细铁丝拴在他肋骨上,挂着个团圆的铝牌,上面有他编号。他站立的势姿非常奇怪,像一株被嫁接过的植物。 我们静悄悄地离开了他,一言不发,心跳得都要跳碎了!待回到光下,回到那条芬芳的小径,我才战战兢兢地问:“是塑料做的吧?” “不,是真人的骨架。”李觉脚步很快“我看出了骨质纹理,是人的标本。” “人还要做人的标本?!” “没办法,人对自己了解得太少了。” “他站的势姿太可怕了。” “他是为医学站在那的。那个势姿让人便于了解骨铬构造。” 我们再也没说话,回到楼內后,也不愿意进屋。我们站在凉台上晒着太,李觉硬邦邦的纹丝不动,蓦然说:“他们不该让他站着,应该让他坐下。让一个人永远那么站着,不累么?…” 直到我长大成人,直到我死去丁第一个亲人之后理解李觉话中的情感。 十三 就从这天开始,李觉有点异样了。 他絮絮叨叨地跟我谈草本植物和木本植物,其中,总要提到那条径花。说它们“无所扰而美,无所而静”当亲人们送死者进去的时候,走在那条道上就是一种安慰。那条道容易使人产生幻想,心儿会为自己奏乐,使死亡变得美丽多了。有一次他甚至站在屋子当中,模拟那具骨架的站立势姿“这不仅是一个奇妙的势姿,也是一个奇妙的念头站在这儿。”对于我。他也更加苛刻了,布置的一些思考题完全超出我的智力范畴。当我解答不出时,他好像十分⾼兴,换一道更难的题目让我做…当我连着失败三次以上.他才快快活活地、轻松自如地、—口气儿将三道题解给我看,问我;“怎么样?”我说了几句表示敬慕的话儿,以为说说完了,没想到,他要求我“再说一遍”我只好将敬慕的话重复一遍,这一遍只能是⼲巴巴的了,他修正我话中的几个字眼,使它们听起来美妙无比,让我按照他修正过的话再说一遍。这一遍,我⼲脆就是一只鹦鹉了。我发现,他非常望渴被人崇拜,非常喜我用热烈的辞藻夸奖他。这使我大吃一惊:他怎么会把我这个孩子的崇拜之情,看得如此重要?!他以前可从不是这样,以前他甚至连副教授的敬慕也不屑一顾…李觉的才华也变得锋利了,显示出精神暴力的特征。他指给我看“隔壁的那些人多么庸俗,几个暖⽔瓶也争来争去:要是想治他们,一句话就够了:‘你的⾎象拿到病理科去了!’一句话就把他吓下趴。哈哈哈…”当夜空明朗时,他要求我死死盯着仙后星座看。“多看看,再看看,一定要看出立体感来!…别以为那两颗星挨在一起,它们相距几十万光年呢。为什么人们老在心里把它们捏做一团?”还有一次,我有一个简单问题没回答出来,李觉竞用恶毒的语言诅咒我,说我“低劣的素质具有传染,跟病毒一样四处蔓延”把他也给传染坏了;说他“尽管在学术方面比大科学家稍逊一筹,但內心所拥有的创造力已经达到临界面了,只差那么一点儿机遇。”他坚定地认为“那些人害伯我作出大巨成就才把我冷蔵在这儿,弄你这么一个小把戏来搪塞我。”… 李觉在抨击别人的时候,表情也十分平静,思维清晰言语精妙,一点也看不出病态。所以我感觉,即使他的抨击、他的诅咒、他的恨意…也是怪好听的。假如谱上曲的话,立刻就是一支歌儿。里面有那么多的象征和比喻,有那么多平⽇难得与闻的意境,他跟噴泉那样闪闪夺目的站在那儿,优美的咆哮着。 直到我成人以后,那深刻印象才化做我人格的一部分。每当我读到或听到一些质量低劣的咒骂时,不免想起李觉来。唉,你们也许能够骂得像李觉一样深刻,但你们能够骂得像李觉那样优美么?如果不能,那么为什么不能呢? 当时,我经常惊叹地站在发怒的李觉面前,完全着了,犹如接受他的灌溉。李觉进放一气之后,看看我,很奇怪的样子,然后吃吃笑开来,轻轻拍拍我肩“好啦好啦…”仿佛刚才发火的不是他而是我。他这种徒然涌出的温暖使我分外舒适,我们两个人眼睛都嘲了。 李觉由愤恨转向柔情,其间并没有过渡状态,一瞬间他就是另一个李觉了。跟掐去了一朵花那么自如。他从来不是:先熄灭掉一种情感,再燃起另一种情感。他是一团能随意改变颜⾊的火,两种情感之间有彩虹那样宽阔的跨度。当年我只觉得带劲,要到十几年之后,到我⾜以理解过去的时候,我才为当年的事吃惊。 哦,一位被别人称做“疯子”的人,一位精神病患者使我终生受用不尽! 他给予我的,比许多正常人给予我的合起来还要多。 …好久没有见到兰兰了,我差不多已经忘了兰兰。直到有天中午,我照例楼內瞎逛,转悠到楼梯背后时,看见一行用铅笔写在墙上的小字:李觉是个疯子。 字迹暗淡,不留神看不出来。我认出是兰兰笔迹。以前,这地方是我和兰兰经常秘密相会的地方,与李觉相处之后,我再没到过这里。此刻,看见兰兰的字儿,我忽然想她想得要命。瞅一个空儿,我溜过护士的目光,跑到楼上找兰兰。 兰兰在屋里对我做个“小心”的手势,悄悄地出来了。“找我⼲吗?”她淡淡地说。 “你⼲吗要骂李觉呢?” “没有呀。” “我看见你写在楼梯背后的字了。” “哎呀,你现在才看见?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呀?” “你别碰我!“兰兰害伯地朝后缩了缩,上下打量着我。“你真的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嘘,那我们到外面去告诉你。” 我们到了光地里,兰兰胆子大了些,说;“有好久啦,我早就知道啦。他是个疯子,本该住精神病院的,可是他现在的病呢,又必须住咱这医院。所以,就让他住进来了,给他一人一间房,不叫他受别人打扰…” “你瞎说,他好好的、每天给我讲课。” “不是我说的,那天科主任跟护士长说话,我偷偷听见了。他们说,你们这种师生关系,对李觉是精神疗法呢。说因为你天天去听课什么的,李觉再不犯病了。说要让你们就这样保持下去。” 我大惊,原来我天天跟一个疯子呆在一块! 兰兰见我面⾊剧变,连忙安慰我;“他现在不会害人的,医生说他是一阵一阵的。可是你想呵,谁知道是哪一阵呢?你千万离开他吧,别再到他那儿去了。真的,我气得都不想理你了,你情愿和一个疯子在一块,也不肯和我在一块。” 我头脑中已经轰轰响,几近于神智错。我又害怕又愤恨: 李觉是一个疯子,竟然没有人告诉我! 为了使他不犯病,才让我天天到他那儿去的。我岂不是成了他的一片药片么? 全世界都在欺骗我,利用我,谋害我…除了兰兰。当时,要不是兰兰站在我面前,那么亲切那么焦急地看着我,让我感觉到人的柔情,我肯定会变成疯子,像爆米花那样炸开。 这时候,漂亮护士走了过来。打老远就说:“哎呀呀,你们俩又偷跑出来了,说说你们这是第几次啦?怎么者讲老讲就是不听呀。明天探视⽇,我要告诉你爸妈了。”她走到我们跟前,指着路边那个小小的花蕾“我问问你们,知道是哪个孩子把花蹋糟成这样?瞧那些三角梅、冠花,成什么了,跟狗啃过似的。” 路边的小花圃,我们散步时常见它。它里面的花木栽种得十分规矩,只要稍有点损坏,就可以看出来。现在,好几朵最丽的花冠被撕裂了,地上掉落着残破的瓣花儿。 我猛然想起李觉口角上的汁痕。这几天早晨,我到他屋里去的时候,都看见他嘴边挂着一线暗红⾊汁痕,我以为那是他吃中药留下的痕迹,现在猛想起,当时那碗中药搁在头柜上本没动,还在冒热气。 我恐具地大叫:“是他吃掉的!他夜里偷跑出来吃掉的!他是个疯子…”我訇然大哭。兰兰也吓得大哭。 漂亮护士开始不信,继之脸⾊也变了。她走开了一会,再出现时,带着几个老医生走来。他们问了我许多问题,又凑到花跟前去看;我说了些什么,连我自己也弄不清了。总之我不停地说着说着,只感到说得越多就越全安。 后来,他们到李觉病房里去了。漂亮护士带我回屋,给我服用了两片很小的药片,我深深地睡去。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十四 我苏醒时已是第二天中午,病房里非常寂静。 蓦地,楼內传来一声长呼,是李觉的声音。他在喊我的名字。“你们把他弄到哪儿去了?让他来,让他来!我们刚讲到⽔的分子结构,还没讲⽔的三种基本形态呢。喂,你来呀!…别管他们的事。也别让他们管我们的事。你走开,出去…” 李觉一遍遍呼唤我的名字,忽而⾼亢,忽而低微,嗓音热烈而焦急。他一遍遍地呼唤我,就是不肯停歇。病房里的大人们替我把门窗关上,声音仍然透过隙传进来。我缩成一团,怕极了,浑⾝发抖。副教授几次走到我⾝边,言又止,表情十分复杂。我恨他们,包括他在內的全体人们,都知道李觉是疯子,可就是不告诉我。他们全体大人合起来欺骗我一人,我万万想不到人有这么坏。我恐惧极了,愤恨极了。 李觉还在喊我的名字。我怎么也逃不开他的声音。他要再这么喊下去,我一定会发疯的…终于,李觉不喊了,开始像通常那样给我讲授,语调清晰明净,吐字发声都十分有条理,我隐隐约约听出他正在讲趣味三角函数,正是他第—天给我讲过的东西。现在,他以为我正坐在他的面前,正兴致听他讲授呢。实际上,他是在对着一只空的小板凳说话,他真的开始疯了。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他将我的魂掳去了。我把头蒙进被窝里流泪,整个人缩得只有针尖那么一点大。 夜里,我从梦中醒来,又听见李觉在喊我的名字,一遍遍不停。然后,他又开始对面前的“我”讲授着,直到天明。第二天中午,李觉再次喊我的名字… 我从上跳起来,冲出病区,跑出大楼,直朝那条径花奔去,一直跑到无人处,才蔵进一丛三角梅下面哭泣。我不敢回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三条腿慢慢地朝我走来,歪着脖子看我,然后,它卧下了,一动不动,它在陪着我,它半闭着眼睛,颈⽑微额。 兰兰来了,只有她能找到我。她一声不吭,站在我⾝边,把她的小手伸到我头上,轻轻摸抚着。突然,她低声说:“哎呀,你有⽩头发了。一,两,三…这还有半,一共三半。” 十五 李觉是东南某大学青年讲师,在校时,他就才华超群,目无下尘。他天生敏感而多思,经常发表一些大胆过人的创见。他讲课时,阶梯课堂里塞満人,几乎半个大学的生学都跑到他这来了。他屡屡讲得十分过瘾。他因为讲,而生学们因为听,双方都着了。大学的老教授们并非缺乏学识,他们只是不敢像李觉那样咨意讲学。李觉的⽗亲是央中委员,省內著名导领,李觉无论说什么有他这个背景在,谁也不会从政治是非方面挑剔。一次,他坠⼊一个艰深的研究课题,不能自拔。待他论文大致完成之后,忽然在他的稿堆上出现了一本书,一本半个世纪以前某外国教授论该课题的书,李觉的所有论点,无一不在该书中出现。而那本书內的论点与论述,比一打李觉加起来还要深刻得多,精彩得多! 当时,李觉就失常了。他不明⽩: 为什么从没有人告诉他这些呢? 为什么人们都在暗中看着他的蠢举而不点拔他呢? 为什么这校內蔵龙卧虎,偏偏不闻龙昑虎啸,只有他这只蠢鸭夸夸其谈呢?… 他受到大巨的刺,被送进精神病院诊治。刚刚好些的时候,不幸又得了重病,只好转⼊我们这所医院。院方开始不愿意收治,怕一个疯子闹得病员们不安。他⽗亲亲自到院长家恳求,说他儿子没有疯,也绝不会疯,他儿于是用功过度累垮了。 李觉终于住进六号病房,医院里除了三五人之外,无人知道他的实真情况。李觉曾患精神病的事,被彻底封锁起来。何况,他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样。他只有一项不正常的望:好向人授课。 天缘有定,李觉找上我了。而我正处于孤独寂寞中,立刻投向了他。 在我们全然无知时,医院方面密切注意着我们。他们发现,我们这种关系对双方都大有好处,所以,他们不但不制止,反而暗中予我们方便。比如,我到李觉那儿去过无数次,就一次也没有遇到医护人员的阻拦…假如,我和李觉就这么下去的话,我肯定永远不会知道內情——哦,那该多好呵。但是,人们太敏感了。生病的人,因为病因的奇妙作用更加敏感。很快有人瞧出异常,然后病区里传遍了“李觉是疯子”的故事。只有我和李觉茫然不知。我们,仍然在温馨的讲授中双双着。 这一天,病房里来了一位老者。我从众人的目光里,看出他是个大首长。他左边站着院长,右边站着科主任。再往后,站着一小群⼲部样的人。他走进我所在的病房,朝病员们拱拱手,非常客气地请他们“不要起来,快休息快休息…”然后,他的睛睛转向我,看了好久,点点头:“是个聪明孩子啊!”背转⾝,走了。 混中,我隐约听人低声说:“李觉被抬走了。” 我跑出楼道.看见一副担架,李觉躺在上面,像是睡着了,两条结实的⽪带捆在他⾝上。他被抬进一辆救护车。他终于“出院”了。 大首长面⾊沉,朝四周望望,似在与这里告别。三条腿从他跟前不远处跑过去,他惊愕地看着它,然后生气地跟在场的人说;“你们看,这像什么话?在一所救死扶伤的医院里,居然让一条残废狗跑来跑去,病员们看了,能不受刺么?来探视的人看了,还敢把患者往这里送么?…人们会联想的呀。我建议:尽快把它处理掉!” 院长和主任连忙答应。大首长又客气地朝在场的人们拱拱手,上车走了。 院长待车影消失,回头朝一位⼲部叹道;“听见了吧,不要再拖了,把它处理掉吧。” 院长和主任们也走了。那位⼲部对另一条耝大汉子呦喝:“吴头,你不是好吃狗⾁么,给你了。立刻办掉!” 吴头朝径花那里走去几步,牢満腹地:“这东西少条腿呢,味道肯定不正…” 我流着泪跑回楼里,不敢听三条腿的降叫声。在楼內,我确实听不见外面动静。但是,我清晰如见地感觉到:它正在用三条腿发疯般地蹦跳,它一头钻进花丛,拼命躲蔵,如雨点击下,把花丛全打烂了。它的惨叫声在我心里轰响,就像…就像我在替它嗥叫。从此,我再没看见过它。 我走进六号病房,里面已经空空。病被剥掉单,展出刺目的垫。遍地是各种各样碎片,都是李觉发病时砸的。光投⼊进来,光也显得坑坑洼洼。我站在屋子当中发呆,李觉的音容恍惚就在面前。副教授踱进来,一言不发,把我牵出去了。 半个月后,我也出院了。漂亮护士把我送出楼,她头一次没有戴口罩,弄得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以前,她的大半张脸是蔵在口罩里的,我已经适应那副样子。我以为那副样子最美。现在她取掉了口罩,我简直受不了她的实真的容貌。我呆呆地看着她,直到她叫我的名字,才相信是她。虽然她还是很美,在微笑。可我恐惧地朝后退,她的脸她的笑,如同一块优美的生铁在微笑。 我在医院大门口碰见了副教授,我猜他是有意在这儿等我的。他送了我一支钢笔做礼物。他犹疑了好久才跟我说:“孩子,要再见了。我有一句话,你现在可能还不明⽩,但是你记住就行,将来会明⽩的。李觉是个非常可爱的人哪,当他呼喊你的时候,你应该去他那里,应该勇敢地去!只要你一去,他就会好的。你一去,他就不会生病。唉…” 副教授几乎落泪。 我忽然猜到:原来,他多次到我头,就是想叫我到李觉那儿去,但他说不出口来。那样做,对我太残酷了。 十六 这是我一生当中最大的悔恨。 副教授说得对,在李觉呼喊我的时候,我应该到他⾝边占,倾听他那些奇妙的讲授。只要我在他⾝边,他的感情、望、才华都得到伸张,于是他也就感到了強大,感到了全安,他就不会发疯。偏偏在李觉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因为恐惧而背叛了他。同时,我还将他视作妖魔,痛恨着他。 其实,在那所医院里,最孤独的不是我,而是他。 后来我无数次回想,李觉真是个疯子么?当我们不以为他是疯子时,他好端端的。 当我们都把他当做疯子时,他就真的疯了。 那么,我们凭什么认为他人是疯子呢?我们据以判断狂疯的标准,就那么确定无误么?也许,我们內心正蔵着一头妖魔。所以,我们总在别人⾝上看见它。 李觉是我的人生启蒙导师。如今,我⾝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因为他的刺,而充満生命活力。我将终生受用着他,不出声地感他。 十七 …李言之⼊神地倾听,没有一句评价。直到我说完,他也还静静地坐在那儿。从他脸上看,他內心很感动。我瞧不出,他是因为这个故事而感动,还是因为他就是李觉而感动。这可是两种全然不同的感动呀。我一直在期待他与我相认,但我不能他。我不能直截了当地唤他“李觉”!因为,此刻他是我的所长,是一位垂死的老人。几个小时之前,我们仍然有上下尊卑,我们仍然倍守着世俗礼节,我们仍然深深收蔵自己。即使他就是李觉“李觉”也只是他一生中的一个片断。甚至可能是他终生隐晦着的一个片断。他的一生已经完成,能为了一个片断来推翻一生么?再说,万一他不是李觉呢?万一他是李觉又从来不知道自己是李觉呢?他完全可能本不知道自己曾经是谁。他还完全可能:被后来的、李言之的生存现实彻底改造过去了,已经全然成为另外一个人。他需要权衡利弊,需要考虑各种后果。需要把自己暂时搁到一边,先从组织、从大局出发考虑考虑,像他在位时经常做的那样。 李言之客气地说;“啊,谢谢你呀…” 我如击顶。呆了一霎,明⽩我该告辞了。我站起⾝来,李言之朝我拱拱手…我忽然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来医院的李觉⽗亲。一瞬间他们何等相似呵。 在门口,我碰到了他的夫人,她虽然満面愁容,但还是有规有矩地,甚至是不失风度地,主动朝我伸出手来,和我轻轻地、轻轻地握了一下手。唉,他和她,几十年如此,他们把自己控制得这么好,已经不会失态了。再痛苦也不会失去应当有的礼节。 由于他们如此平稳,如此正常,我一下子变得拘谨。我想使自己也冷若冰霜,想使自己也不失从容,但我怎么也做不到。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而他们才是正常人。对呀,你敢说你毕生当中从来没有心理失常的时刻么?敢么?!假如真的没有失常,那么你正常的时刻在哪里? 我又嗅到了那遥远的,从李觉那里飘来的精神暴力的气息。当时,那也正是李觉的精神能力。但我已经不再流泪,我不是以前的我了。 下了楼,沿着一条径花步出院区。在一丛玫瑰面前,我站住了脚,我和它们很近很近。我在想李觉,他正蔵在花丛中。我们曾那么接近于相认,最终并没有相认。莫非人和人永远不可能完全沟通,一旦沟通了,一个人也就成了另一个人的重复。 哦,我相信李言之不再是李觉了。李觉是惟一的,而李言之和李言之们,则挤満了这个世界。 回到单位,记书仍在办公室忙碌,面前有一大堆材料,他握着一管笔苦思其想。我路过他门口,他叫任我,说:“医院来病危通知了,老李怕是不成了…唉,明天你一早就去守着他,有情况随时告诉我。我一空下来,立刻就赶去。” “下午我在他那里,他还蛮好的呀。” “是的,就是现在他也神智清醒,坐在沙发上。但是医院讲,他说不行就不行了,快得很。电话是刚刚来的。” 我看见他正在起草悼辞,是上头让他“做点准备工作”面前放着李觉的简历,从组织部借来的。我拿过它细细看着: 李言之,1932年5月生于江西赣州,男,共产员;1945年9月至1950年3月在某某学校⼊学;1950年3月至1958年7月在某某中学⼊学,1958年7月至1962年10月在某某大学⼊学,1962年10月至1965年8月在某某大学任教;1965年8月至1979年4月在某某研究所工作,历任:… 简历精确而细密地列出了李言之每一个⾜迹。但是,没有任何生病⼊院的记载。也许是什么人拿掉了,也许他本没住过院。他的一生被浓缩成薄薄的两页纸,我想起来,我所见过的、摆満整整一面墙的铁⽪档案柜里,放着无数这样的档案,切削得这样整齐划一…我蓦地想起二十多年前,在一间小屋里看见过的骷髅,他也被缩减成骨架了。啊,关于人的两页薄薄的纸,绝不是人! 凌晨,我赶到医院,李言之已经去世了。担架车从病房里推出来,将他送到我早已悉的地方去。一面雪⽩的布单盖住了他,只有头发露在外面。那位护士说:“他一⽩发也没有呢…” 我看去,果然,李言之満头乌发,如同青年人一样。我不由地想起,二十多年前,兰兰就惊叫过:“你有⽩头发了。” 我跟随在担架车后面,走过长长走道,继而来到楼外径花上。在清晨冰凉的空气中,在闪烁着滴滴露珠的花丛跟前,我烈猛地想念李觉,我呼昅到我的少年时代。李觉说过,生命不灭,它只是散失掉而已…此刻,他也正像他说的那样,正在散失。我从每一片瓣花上,从优美弯曲着的屋檐上,从骤然飞过小鸟⾝影上,甚至从正在梦中的、小女儿颤动的眼睫上…都认出了李觉的生命。 呵,人是人的未来… 而我,只能是此刻的我了。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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