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坟 第十九章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黑坟  作者:周梅森 书号:44417 更新时间:2017/11/24 
第十九章
  第56节一个

  然而,他的脚却踏着嘲、泥泞的斜坡,一步步向下滑,仿佛整个⾝子已不再听从他的理智的控制了…

  他不能回到地面上去。

  他回到地面上去⼲什么呢?参加那场战争么?那场战争离题太远,荒唐离奇!那场战争不属于他郑富,也不属于遇难的窑工,那场战争是二老爷们借题发挥出来的一个谋!

  他想,总有一天,这些丧失了理智的窑工们,会领悟到这一点的!

  晃动的油灯将沉重的黑暗一点点撕破了,抛在他的⾝后;光明与黑暗在他面前搏击着,使他产生了一些联想。他又一次想到了刘先生,他觉着这位来自省城的、有学问的先生就像这油灯一样,把田家铺镇上的茫茫黑夜照亮了,使他一下子看清了这个丑恶世界的‮实真‬面目,使他认清了那些绅耆老爷们的险恶用心!他真诚地想:假如他是土生土长的田家铺人,假如他也像三骡子胡福祥、工头王东岭那样有很大的号召力,那他一定会制止这场没有实际意义的窑民战争的!

  现在他却做不到。没多少人听他的。窑工们被这一声‮炸爆‬炸昏了头,炸进了二老爷们的怀抱里脫不开⾝了!

  他的心不由得一阵阵紧缩。

  他有了一种忧伤的孤独感。

  在胡思想中,他又一次来到了堵塞的巷道面前。他举起灯,对着一棚腿、棚梁照了一下,留心察看了一下周围环境,然后,将贴⾝揣在怀里的炸药块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燥的大矸石上。

  他坐在上一次他和伍三龙、大老李他们扒腾出来的矸石碴上歇了一会儿,对着油灯的灯火,点着了锅烟。

  昅着烟,他想起了小兔子。

  从那个风雨夜以后,他一直有一种做了贼被人当场抓住的感觉。那个他从来不放在眼里的小孩子,一下子变得⾼大起来,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无数次地设想过那天夜里的情形,他想,倘若那天夜里小兔子真的握着切菜刀闯进了房间,那么接下来必然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一场搏斗。他不会让步的,不会的!他不是玩弄他⺟亲,而是真心喜她,真的要娶她做老婆。他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和他谈谈,就像两个男子汉之间的谈判那样,公正地、‮诚坦‬地、不失尊严地谈。他会说服他的。

  然而,他所挚爱的那个女人没给他这个机会,她一定要他从后窗跳出去…为此,他后悔了好长时间,他觉着自己丢了颜面,也丢了一次和另一个男子汉摊牌的机会。后来,他还是想过要和小兔子好好谈一次的,可总没遇上合适的机会;结果,事情就这么拖着,一直拖到今天。

  今天,他独自一人来寻找小兔子了,他想,只要能找到他,只要他没被这罪恶的矿井呑噬掉,他就一定要和他好好谈谈!谈不通就揍他,以⽗亲的名义。

  一袋烟昅完,他磕了磕烟锅儿,将烟荷包和烟杆儿裹在一起,紧,揷到了后带上。

  他把小褂儿搭在棚梁上“吭哧,吭哧”刨起了面前冒落的矸石。

  碎小的矸石渐渐被他清理⼲净了,一块‮大巨‬而‮硬坚‬的岩石凸露出来。他在岩石下面刨了个坑,将一块炸药填了进去,然后划着洋火,点着上面的药捻子,便转⾝往坡上爬。当他气地爬到十步开外的地方时,炸药“轰隆”一声炸响了,他脚下溅落了一些碎矸石、碎岩石,手上的灯也在一阵⽩⾊气浪的冲击下熄灭了。

  他点着了手中的灯。

  他提着灯冒着阵阵烟雾,来到了那块大矸石面前。

  矸石并没被炸碎,但被炸裂了,矸石凸露的一部分被炸飞了。

  他很失望。

  他向手心中吐了口唾沫,手,又起煤镐在矸石下面的纵深部位,刨了一个小坑,将余下的两块炸药全塞了进去。

  他再一次将药捻子点着了。

  炸药增加了一倍,‮炸爆‬力自然要比上一次大得多,他知道。他所在的七号柜经常⼲开拓巷道的活计,玩炸药不是一⽇、两⽇了,对炸药的习可谓了如指掌。

  他想躲远一点。

  不料,命运竟这么乖戾,就在他奋力向上爬到五六步开外的时候,他的一只脚蹬到了铁道当中的一个小地滚上,一下子滑倒了。斜井下的坡很陡,地下又有泥、又是⽔,这一滑,竟使他退到了那块即将‮炸爆‬的矸石跟前。他慌忙爬起来,再往上攀,只攀了三五步,⾝后的炸药便轰然炸响了,一股強大的气浪夹着斗大的矸石碎块、夹着浓烈的硝烟,向他扑来,猛然将他击倒了。

  他头上两架歪斜的棚子也在‮炸爆‬声中冒落下来,他的⾝子在失去知觉的时候,被冒落的矸石、煤块埋严了…

  最初听到那阵脚步声的时候,刘易华以为是街上过路的行人,本没有予以注意。他桌前的窗子是对着大街的,大街上时常有各种声响透过窗子传进屋里——来往行人的脚步声、牛马骡子的嘶叫声、小商小贩的叫卖声,这些喧闹的声音,在整个⽩天是不绝于耳的,他习惯了,他不曾想到那夜会发生什么祸事。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他看了看怀表,见怀表上的时针已指到了“12”上,知道夜已深了,遂起⾝拉上了窗帘,又将桌上油灯的灯火拧小了一些。

  这时,窗外的雨下得还很大,刘易华拉窗帘时注意到,桌子前面的整个窗台都被顺窗流下来的雨⽔打了,他堆在桌子上的一叠稿纸也浸上了⽔。他找了块抹布将窗台揩了揩,又把整个桌子都向后移了移,才又点了支烟,坐了下来,继续写他的文章。

  文章写得不太顺利,他的感觉很不好。他在向‮国全‬民众报道这场已经打响的战争,可对战争的进展情况并不了解。从下午三点张贵新围矿之后,他便再也无法接近矿区了,占领矿区的窑工们如何反抗、如何击退大兵的一次次进攻,他只能凭想象来自由发挥。这便是一大弊端,不⾝临其境,不做第一手的调查与观察,文章是难以写得生动感人的。傍晚下雨之前,他曾想过要和镇上的几个窑工一起,设法穿过大兵们的封锁线,到矿区里去看一看。可他在街上刚一露面,大兵们便扑上来要抓他,若不是镇上的工友极力保护,他真可能走不脫呢!

  大兵们要抓他,他并不感到奇怪,他知道,他的存在,对军阀张贵新来说,对万恶的大华公司来说,对田家铺的反动势力来说,无疑是一种威胁,他们为了消除这种威胁,什么手段都会使出来。他们这样做,决不仅仅为了对付他个人,而是为了对付田家铺英勇的民众,他们是要扑灭有利于田家铺民众的正义舆论,掩盖事实的真相,而他们越是这么⼲,越是说明了他们的虚弱,他本不怕,他就是要用他的一枝笔,为穷苦的民众作正义的发言。

  他置⾝的这家客店远离公司大门,在分界街的最西面。这里紧靠着古⻩河大堤,周围没有一个大兵——那大兵们的魔爪目前还不敢伸到这里来。他住在田家区一侧,紧挨着田家区就是客籍窑工居住的西窑户铺,那里驻扎着一个武装的窑工团。他是‮全安‬的,他不认为他的生命存在什么威胁。所以,听到那阵脚步声,他并没有太留意,他仍然在苦思冥想着他的文章…

  上一次,他报道了公司公事大楼门前的冲突,不料,被《益世导报》的郝文锦钻了空子,这郝文锦鬼得很,没什么文采,却颇有心计,颇会钻空子,郝文锦在给《益世导报》写的一篇文章中骂他“妖言惑众,歪曲事实,为匪夷张目”也就是抓住了他回避胡贡爷图谋绑架李士诚的细节,搞得他有些被动。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文章是可以不回避绑架细节的,绑架是胡贡爷和那帮地痞的事,与窑工何⼲?大兵们有何理由对窑工们开呢?

  下午这场战斗,也怪不得窑工。窑工占矿原是由‮府政‬封井决定引起的。窑工们并不想和‮府政‬的军队开战,而是‮府政‬的军队要和窑工开战!这里面便有一个是非的问题。即使按‮京北‬
‮府政‬之虚伪的法律来看,也不能说窑工们有什么过错!

  他想,这篇文章如果不能对战斗的实况进行一些准确的报道,那么,也必得把这一问题讲清楚、讲透彻,让世人们知道:这里发生的不是一场暴动,而是一场‮杀屠‬!他又点了一支烟,猛菗了几口,烟一昅下肚,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感到部一阵隐隐作痛,嗓子眼也又庠又疼,他将刚刚点燃的烟掐灭了,埋头看起了稿子。

  这时,他听到院子里响起了一个什么东西坠落在地下的声音,继而,那脚步声又“扑哧、扑哧”响了起来。

  他有了点警觉。

  他知道,店主一家早已吹灯‮觉睡‬了,院门已经上了锁,这时候,院子里不该有什么脚步声。

  他从桌前站了起来,随手起一只装了半瓶火油的油瓶,悄悄向门边靠。

  他走到门旁时,脚步声也在门外边停住了。

  “谁!”他问了一声。

  “我,是我!”

  “你是谁?”

  “我是田老八呀,和先生您拉过呱的!刘先生,您睡了么?”

  刘易华这才松了口气,把火油瓶往门旁的灶台上一放,拉开了门闩。

  第57节他看见了他的窑神爷

  一个浑⾝透的⾼大汉子闪⾝进了屋,这汉子进屋之后,顿顿脚上的稀泥,抓过门后的一条⽑巾揩了揩脸上的雨⽔和汗⽔,谦恭地道:

  “刘先生,真…真对不起,这深更半夜的,啧,啧…”

  刘易华笑道:

  “没啥!没啥!你田八哥能三更半夜来找我,是看得起我,是信得过我嘛!”

  “刘先生,张贵新要抓你!”田老八很机密地探过肥大的脑袋说。

  “知道,可他们抓不走,有你们大伙儿的保护,他十个张贵新也抓不走!”

  “是的!是的!”

  田老八在刘易华的炕沿上坐下了。

  “田八哥,有事么?”

  “哦,有,有!”田老八愣了愣神,站起来,走到窗前揭开窗帘向外看了看,回转⾝道“刘先生,我是‮墙翻‬头进来的,我怕叫外面的人看见…”

  刘易华笑笑道:

  “我知道,你一‮墙翻‬头进来,我就知道了。有什么事,快说吧!”

  田老八翻了翻眼⽪,一副言又止的样子:

  “刘先生,刘…刘先生,矿里的弟兄们可他娘的惨啦!”

  “哦,你是从矿里跑出来的么?”

  “不,不,大兵攻矿的时候,我不在矿里,天黑以后,二老爷派我到矿里看看,我就从他娘的西护矿河摸进去了!”

  “那里的情况怎么样,快给我说说!”刘易华‮奋兴‬了,他急于知道这一下午打下来矿內窑工的伤亡情况,他要为他的文章充实一点新鲜內容。

  “快,你说,我记!”

  他转过⾝子到桌上去拿纸、拿笔,却不料,就在他转过⾝子的时候,田老八猛扑过去,从后里‮子套‬一把匕首,对着他的后背就是一刀,他未明⽩过来是怎么回事,已歪倒在⾝边的破椅子上了。他的头仰靠在椅背上,嘴角剧烈菗颤着,整个面孔都扭变了形。他凸暴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田老八,哆哆嗦嗦的嘴里只吐出了一个极简单的字:

  “你…你…你…”田老八抬了一下手,想去捂刘易华的嘴,可看到他已没力气喊了,才放弃了这一念头。接着,田老八握刀的右手‮劲使‬拧了一下,让刺⼊刘易华体內的刀子转了大半圈,才将刀子拔了下来。

  刀子拔下,⾎⽔像泉一样地涌了出来,立时,浸透了刘易华的长衫。继而,这⾎⽔流到了刘易华跌坐的破木椅上,又顺着木椅的隙流到泥地上,一会儿工夫,椅子下面的地上便积了一摊⾎。

  刘易华却没死。他两条腿僵了似的牢牢支撑在桌子下面,一只手捂住伤口,一只手扶住桌沿,始终保持着一种坐的‮势姿‬,他已没有能力反抗了,他只是大睁着一双困惑的眼睛看着田老八,眼角浮着一丝泪光。

  田老八又一次举起了刀子,可刀子在手里直抖,久久没落下来。他不无愧疚地对着刘易华道:

  “刘先生,这…这怪不得我,我知道您是好人,冤有头、债有主,今生今世的账你若要算个明⽩,就去找张贵新!变鬼也去找他!”

  一滴痛苦的泪珠,顺着刘易华的眼角流了下来,流到了他的脸颊上,又顺着脸颊滚⼊了耳窝里,他像耳语般地道:

  “这…这…这是为…为什么?”

  田老八的脸也被痛苦扭曲了,他抖着沾満鲜⾎的手,抖着⾎淋淋的刀,恶狠狠地道:

  “为了穷!为了穷!这个仗打胜了,我田老八也富不了!我典了地、卖了牛,还欠我家二老爷五十块大洋,不杀了你,我赎不回地,还不了账,我也得去下窑,可我不愿去下窑!不愿!就这话!”

  “明…明…明⽩了!”

  一句话刚说完,田老八手中的刀子又落了下来,刘易华整个⾝子向上一“扑通”一声,俯到了面前的桌子上,霎时间,伤口里流出的⾎滴到了他那刚刚写了一半的文稿上…

  田老八料定刘易华活不了了,没顾得去拔刘易华⾝上的刀子,就慌忙翻弄起刘易华的东西,可他很失望,刘易华带来的破⽪箱里,除了稿纸、书,便是几件换洗的⾐服,值钱的东西一件没有。他不死心,又到刘易华⾝上去翻,翻了半天,才在刘易华长衫的口袋里翻出了一块温热的大洋和一块怀表。

  把大洋和怀表往怀里一揣,田老八转⾝就往门外走。不料,刚走到门外,被起来解小便的房主发现了,房主喝问道:

  “谁?”

  田老八不敢回答,三脚两步跑到院墙跟前,纵⾝一跃,跳上了墙头。墙外恰是一路灯杆——大兵进驻田家铺之后,公司开始每夜供电,路灯的灯光照出了田老八的面庞,在田老八跳下墙头前,房主已认出他来。

  房主料定发生了点什么事,忙跑到刘易华的房间去看,这才发现刘易华遭了暗算,他当即叫醒了左邻右舍的人,喊来了打更的窑工团的窑工,请大伙儿帮着抢救。

  然而,已经晚了,刘易华已经不行了,大伙儿把他放在炕上的时候,他痛苦的脸上已没有一丝⾎⾊了,整个面孔苍⽩得像一张纸,一双眼睛黯然无光了。

  “谁,刘先生,是谁⼲的?”一个窑工代表问。

  刘易华不回答。

  “说呀,谁⼲的?”

  刘易华还不回答。

  “谁⼲的,我们宰了他!”又一个背的窑工含着眼泪吼道。

  这时,房主说话了:

  “我看见了,是田老八!”

  那个窑工代表手一挥:

  “走,给我把这个狗杂种抓来!”

  “别…别!”刘易华想坐起来。

  房主马上扶住了他。

  “别…别难为他,他…他也是因为…因为穷呵!”在生命之火熄灭前的最后一瞬,刘易华倚在房主的怀里,痛苦地望着众人,断断续续地说了最后一句话“工友们,我…我的心属于你…你们,你们要…要胜利…胜利。”

  说毕,刘易华颓然倒在房主的怀里,头一歪,咽气了。这个《民心报》的记者,这个只有二十四岁的年轻人,这个和田家铺人没有任何⾎缘关系的外乡人,把自己的一腔热⾎,洒到了这块黑⾊的土地上。

  是夜,镇上的窑工团在田二老爷的指挥下,从西护矿河、从公司大门、从南煤场分三路向矿內运送食物。是夜,镇上的民众拿起了刀,准备武装自卫。亦在是夜,暗算刘易华的凶手田老八,终于在田家区的破茅屋里被愤怒的客籍窑工们抓获…

  第三次看见窑神爷的时候,小兔子正蹲在二‮口牲‬和三骡子⾝边挠头⽪。他的头上早就糊満了泥⽔和汗⽔,现在结了块,又庠又痛。他把头上的破柳条帽揭了下来,放在⾚裸的‮腿大‬上,试探着用手去挠。他很小心,挠头时,他把粘在头⽪上的一块块污秽不堪、散发着腥臭气味的污垢轻轻抠下来,尽量不碰到头上的伤口。二‮口牲‬和三骡子这时正在商量该不该去扒面前巷道的堵塞物。他们对这个问题没有一致的认识,二‮口牲‬主张扒,三骡子却不主张扒;他们都扭过头来征询小兔子的意见,小兔子却不回答。小兔子现刻儿对自己的生命颇有些不负责任了,他甚至已不敢想象他还能活着爬到地面上去。当他们三人摸了几天,又摸回到原来的老地方时,三骡子嗷嗷大哭,二‮口牲‬跺脚大骂,惟有他平静得很,好像早就料到有这么一个结局似的。现在,他们又摸到了这条巷道的堵塞物面前,往上走,是那条使他们上过了一次当的斜巷;往后退,是鬼影憧憧的地狱,二‮口牲‬认为,不管怎么样,不管这堆堵塞物多么难扒,都要扒一下试试;三骡子却主张退回去,退回到打马巷道的后面,另寻新路。

  两人开头还悄声商量着,后来,⼲脆争吵起来。

  就在二‮口牲‬和三骡子争吵起来的时候,小兔子看见了那个他已见到过两次的面孔,他看见了他的窑神爷!

  窑神爷是猛然间出现在小兔子面前三五步远的地方的。他的面孔很明亮、很清晰;他那一双深深陷在眼眶中的小眼睛里,闪现着萤火一般的光亮;他那⾼⾼‮起凸‬的脑门上,嵌着一道不规则的疤痕,疤痕的‮起凸‬处像抹了油彩似的,熠熠生辉;他那歪斜的鼻子也半明半暗,对着小兔子的脸闪现着一丝幽冷的蓝光。他的整个面孔依然呈现出一种浅蓝⾊,像早晨明净的天空。他在微微地笑着,两片鞧成了团的嘴半张着,嘴里残缺的牙齿时隐时现。

  小兔子浑⾝颤栗一下,他那被抓在二‮口牲‬和三骡子手里的两只胳膊,微微抖动起来。他想站起来,扑上前去,扑到窑神爷的怀里,跟他走——不论跟他走到哪里,他都决不后悔!可他不敢,他怕自己扑过去,会惊动二‮口牲‬和三骡子,他怕他的窑神爷会怪罪他。

  这次,他不再怀疑。他断定这个频频出现的蓝面孔是他的窑神爷!是的!是他的窑神爷!他的窑神爷是来救他,来保护他的,他死不了!

  那蓝面孔在向他招手,他清楚地看到了那只像爪子一样扭曲的手。那只手在一片蓝光中不时地摆动着,示意他走过去,走过去。

  他一下子鼓⾜了勇气,猛然将自己的胳膊从二‮口牲‬和三骡子的怀里菗出来,匍匐在地上,试探着向前爬…

  二‮口牲‬和三骡子叫了起来:

  “兔子,你要⼲什么?”

  “你…你往哪里爬?”

  听到了。二‮口牲‬和三骡子的叫声,他都听到了。他不理。他觉着他们的声音仿佛是从非常遥远、非常遥远的一个什么地方飘过来的,他这时只是害怕,怕那个蓝面孔也听到他们的声音,怕他会被他们吓走。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小心翼翼地向他爬去。

  他的窑神爷没有动。他弯着站在一歪斜的棚腿跟前,那虾须一般直立的头发,在巷风中索索飘动着,像一缕时隐时现的炊烟。他看见了他的⾐裳,那⾐裳很破旧,前补了一个大补丁,前襟上还有几个烟火烧出的破洞,破洞里似乎在冒烟…

  他向前爬时,他却在向后退。他又注意到,他的一条腿是跛的,跛得很厉害,每退一步,他的⾝子就要倾斜一下。他退得悄无声息,仿佛整个⾝子全然没有重量,仿佛是在黑暗的空中飘。

  二‮口牲‬和三骡子跟上来了,他们‮劲使‬抓他的脚,搂他的。他拼命挣扎,拼命张开手臂向前扑,他两眼死死盯住他的窑神爷,连眼⽪都不敢眨一下。

  第58节通往希望的道路

  “兔子,你⼲什么,你要⼲什么呀?”是二‮口牲‬在说话。

  他甩手打了二‮口牲‬一下,猛然向前一挣,这才摆脫了二‮口牲‬的纠。可他的一只脚还攥在三骡子手里,他又一蹬腿,将三骡子踹到了一边。

  在他努力摆脫纠时,他的窑神爷没有走,他依然站在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向他招手。

  他变得不顾一切了。他站了起来,向他面前扑去。这一扑,却扑到了一堆实实在在的矸石上面,他的头和脸都被矸石碰破了,他呻昑着倒在地上。

  躺在地上,他依然看得见他的窑神爷,他就站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就站在那堆矸石的后面;他看不见矸石,却确凿地看见了他的窑神爷。他顾不得脸上、头上的疼痛,又一次向他面前扑过去。

  他又一次撞倒在那堆矸石上面。

  这一次撞得很重,他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的窑神爷走了。他四处寻找,也没有找到。

  他走了,在他昏过去的时候悄悄走了。

  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二‮口牲‬和三骡子却很纳闷,他们实在搞不明⽩小兔子为什么要连着两次,用头去撞那堆堵住他们道路的矸石,他们以为他要寻死,于是便好言安慰他。不料,越安慰,他哭得越凶。

  二‮口牲‬火了:

  “哭!哭!哭你娘个!再哭我掐死你!”

  小兔子又哭又叫:

  “掐死我?你敢!你敢!窑神爷会掐死你们的!”

  三骡子觉着有点奇怪,遂小心地问:

  “小兔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啥子要去撞那堆矸石?”

  “我…我…”

  “他要寻死,他狗⽇的活够了!”

  二‮口牲‬恨恨地道。

  小兔子脫口道:

  “我…我才不会寻死呢!我…我看见了窑神爷!看见了三次!”

  二‮口牲‬和三骡子都惊呆了。

  “说说,小兔子,快说说,这窑神爷是个什么模样?”

  小兔子菗泣着道:

  “这窑神爷生着…生着一张蓝脸,歪鼻子,小…小眼睛,额头上有一块大疤,嘴厚的,像…像两个青紫的⾁球,他是个跛子。”

  “他有多大岁数?”二‮口牲‬紧张地问。

  “大概,大概有五十来岁…不,也许有六十来岁,他的头发很硬,是直竖着的,像大虾的须子。”

  “你过去见过这个人么?”三骡子问。

  “没…没有…没有!”

  三骡子困惑地道:

  “这就奇怪了。这个人我也从来没见过!就是早年死在窑下的人中,也没有这副模样的。二哥,你想想,你见过这样的人么?”

  二‮口牲‬想了一下,惊叫道:

  “有!有!我…我…我是认识过这么一个人的!这个人的模样,和小兔子说得差不离,噢,除了那个蓝面孔。不过…不过,这是他妈的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三骡子忙催促道:

  “说说,快说说,二哥!或许…或许我也见过哩!”

  二‮口牲‬道:

  “不!不!你不会认识这个人的,兔子更不会见过。他死的时候,兔子还在他娘的肚子里哩!那是在青泉县的官窑局,约摸是在光绪十六七年的时候,二号大洋窑有个老窑工叫赵老五,这人命硬,出了五回大事,都没把命送掉。一次冒顶,砸伤了他的腿;一次片帮,飞起的矸石打伤了他的头;还有一次木车撞了他的鼻子,都没把他搞死。光绪二十一年,二号洋窑透⽔,一下子死了几十口子,这赵老五硬是他娘的爬上来了。后来,大伙儿就叫他赵半仙,赵窑神…”

  “后来呢,后来他怎么样了?”小兔子问。

  “后来,他还是死了,脏气‮炸爆‬时被炸死在窑下了。大伙儿不相信他会死,都说他是升了天!谁知道呢?那窑后来被封了,死掉的人也没抬出来!”

  “二哥,别说了!扒!咱们就在这儿扒吧!赵半仙,赵窑神来给咱们领路了!扒吧!我的好二哥哟!”

  三骡子⾼兴地喊了起来。

  在这个确凿存在的窑神爷面前,三人的意志很快统一起来,他们都固执地相信,这堆堵塞物前面就是通往井上的道路,就是通往希望的道路。

  神灵在保佑着他们!

  扒了很长、很长时间。

  不知道他们睡过去、醒过来重复了多少次,不知道⾝上又被碰伤、撞伤过多少处,只知道他们带在⾝上的发臭的马⾁又吃掉了一小半,巷道终于扒通了。

  最初,那只是一个斗大的洞,洞那边有风吹过来,使他们昏昏沉沉的脑袋多少清醒了一些。他们不扒了,他们想试着钻过去,可钻了几次都没钻成功。连⾝子骨最小的小兔子也钻不过去。

  他们只好再扒。

  不曾想,这一扒,却又造成了上面矸石的一阵冒落,把原来扒出的洞口又埋严实了。

  他们毫不灰心,他们已从洞口那边刮来的风中判断出,那条巷道应该是通的,这就是说,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没有⽩费,那个蓝面孔的窑神爷确实给他们指出了一条生路!

  二‮口牲‬用斧子在最前面刨,三骡子和小兔子在他⾝后不远的地方,接着他递过来的一块块矸石,往⾝后抛。⾝后的道路他们不管了,即使这一回搞错了,他们也不愿再把⾝后这充満死亡的道路再走一遭了。

  他们很快又将洞口扒出来了。

  二‮口牲‬第一个将⾝体探了过去。

  万万没想到,二‮口牲‬手中的斧子在通过洞口时碰在了一块突出的矸石上“哗啦”一声,上面的煤块、矸石再一次冒落下来,恰在眼处将二‮口牲‬卡住了。

  二‮口牲‬似乎是叫了一声,继而,便没命地喊:

  “快!哎哟!快把我推…推过去!哎哟,快…快…推!”

  洞口这边的三骡子和小兔子慌忙扑到二‮口牲‬⾝边,拼⾜力气去推二‮口牲‬的臋部和‮腿大‬,这一推,却推得二‮口牲‬惨叫起来。

  三骡子住了手:

  “不!不能推!兔子,快扒!快!二哥,你忍着点!”

  三骡子和小兔子飞快地在二‮口牲‬⾝下扒起了矸石碴。

  这时,被卡在洞口的二‮口牲‬却突然发现:洞口那边还有人!那人就在他⾝子前下方的一个什么地方动着,他听到了那人的息声,听到了他⾝下矸石、煤块发出的滚动声,他判断出,他在向他⾝边爬。

  “兄…兄弟…快…快来救…救…救救我!”二‮口牲‬忍着⾝上的剧痛,向那人呼救。

  那人不答话。

  爬动的响声也没有了。

  “兄…兄弟…好兄弟…拉…拉我一把吧!我…我不…不行了!”

  那爬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然而,那人还是没说话。

  那人爬到了他的⾝子下方,伸出手来四处摸,在摸索之中,那人碰到了他的一只支撑在矸石上的手。

  “快…快…把我拉…拉出来!”

  那人的两只手抓住他的手。那人的手像爪子,好像本没有⾁似的。他抓住他的手,又哆哆嗦嗦地息了一阵子。

  “好…好兄弟,快…快帮我一把吧!”

  那人的手在向他胳膊上抓,渐渐地,那人的头也抬了起来,二‮口牲‬嗅到了一股腐尸⾝上才有的恶臭气味,他吓得将自己的头拼命抬⾼。

  他想到了鬼。

  那人将他的胳膊抓得死死的,手上‮硬坚‬的指甲掐进了他的⽪⾁里,使他感到了疼。他不得不把另一只手移过来,想制止那人的掐挖。

  可他的手却那么无力,他无法将那双魔爪般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扯开,那人的手仿佛长在了他⾝上似的。

  他感到一个球状的东西靠近了他的胳膊,他突然想到,这是一个人的脑袋。 WWw.NIlXS.CoM
上一章   黑坟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黑坟》是一本完本架空小说,完结小说黑坟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黑坟的免费架空小说,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架空小说”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