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坟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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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黑坟  作者:周梅森 书号:44417 更新时间:2017/11/24 
第十六章
  第46节走进了另一个黑暗的世界

  小兔子梦游似的在黑暗的巷道中走着,跌跌撞撞,走得很慢。他那戴着破柳条帽的昏沉沉的脑袋,好几次撞到了巷道两侧的棚腿上,他都没觉出太大的疼痛,仿佛脖子上的脑袋已经不属于他,他的魂灵已和他的⾝体分离了似的。

  他一次又一次被二‮口牲‬和三骡子远远抛在后面,而当他慢慢悠悠赶上他们的时候,他们又开始往前走了。连续很长时间,他都没得到休息的机会。他变得呆滞而⿇木,他那几乎变得一片空⽩的脑袋里只剩下了一个简单的念头:向前走,活下去!他不愿多说话了,不管二‮口牲‬用什么恶毒的语言骂他,他都不作声,他不愿意为此多付出一点力气。

  枣红马打死之后,他们三人也累得半死;他们糊糊地睡了一觉,然后,才开始动手扒出那匹马。他们先守着死马餐了一顿,尔后将马⾁砍成许多小块,带了上路。只走了一小段路,他们就走不动了。饥饿给他们的印象太深刻了,他们带的马⾁太多了,成为一种沉重的负担,他们只好扔掉一些——二‮口牲‬扔掉了三分之一,三骡子扔掉了几乎一半,惟有小兔子一点没扔掉,他把一块⾜有二十余斤的马⾁时而抱在怀里,时而驮在背上,死活不松手,搞得二‮口牲‬和三骡子毫无办法。

  扔掉多余的马⾁之后,二‮口牲‬和三骡子想出一个办法,他们用斧子把马⾁割成了一个个小条条,又把各自的⾐全脫下来,撕成一布条儿,将马⾁用布条缚在⾚裸裸的⾝上。

  小兔子⾝上缚的马⾁最多,不但整个间缚着一圈,连脖子上、胳膊上也搭着腥的⾁条儿。开始,他并没觉着重,可走着走着就撑不住了,他⾝上淌了汗,挂在间的⾁滑溜溜地直往下坠;怎么扎,布条儿也扎不紧,一路上滴滴答答掉了几块。掉了他就拾起来,往肩头上搭,从没想过要扔掉一点儿。每到这时候,前面黑暗中便传来二‮口牲‬耝野的呵斥和责骂声;二‮口牲‬骂他太贪心,几次着要他扔掉一些⾁,他就是不听。

  他变得孤独起来,他不再像过去那样信任二‮口牲‬,他甚至不愿意和他近近地走在一起,他讨厌他的呵斥!他乐意一个人默默地走他要走的路。现在他不怕了,什么也不怕了,他⾝上缚着这么多马⾁,⾜够吃十几天哩!

  然而,二‮口牲‬却一次又一次地等他,开始还骂他,后来也懒得骂了,只等他走到⾝边,便默默地继续向前走。

  现在,他又远远落在了后面,他听不到二‮口牲‬和三骡子的脚步声,听不到他们的息、咳嗽和呻昑声,他只听到自己腔里那颗弱小的心在怦怦跳动,只能听到自己⾚裸的脚板踏在泥泞的路面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这声音仿佛很遥远,仿佛是从深不可测的地狱深处传来的。他木然地走着,两只‮机手‬械地向前摸索着,每走三步,他便摸到一棚腿;每摸到一棚腿,他的心便一阵阵跳——有一次,他在一棚腿后面摸到了一只被炸飞的人的胳膊;还有一次,他摸到了一具歪在煤帮上的尸体。他已不感到害怕,他的手摸在人尸上和摸在马尸上的感觉是一样的。他甚至想到,假如马⾁吃完了的话,人的尸体也是同样可以吃的!

  脚下的道路很难走,又是⽔又是泥,有的地方泥⽔几乎陷到他的脚脖子。他正在通过一段风化页岩的地段。由于地下淤积了一层又一层沉淀的岩粉,巷道变得低矮起来,有很长一段巷道只有半人⾼,他被迫弯下,垂下头向前蹭,就这样,他的脑袋和脊背还是不时地碰到顶板上。脑袋上的破柳条帽被碰掉了好几次,烧伤的脊背也碰破了好几处。他被碰得晕头转向了,他只好‮下趴‬来,趴在満是泥⽔的地上爬。当他酸疼的膝头庒在淤积着岩粉的地上时,他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快意,一瞬间他甚至不想走了,他想把整个汗津津的⾝子全陷到松软而凉慡的泥⽔里,像狗一样好好地趴在地上息一阵,打一个盹,做一个梦,做一个关于光、关于土地、关于⺟亲的梦…

  他决定从地上爬过去。可俯下⾝子之后,缚在⾝上的马⾁条子全拖到了地上,他只爬了两步,膝头便庒住了一条拖在泥⽔里的马⾁,⾝体向前一移,那条宝贵的⾁便从他间落到地下。他坐在泥⽔里重新摸到那条⾁,硬是屏住呼昅往间的布条上塞,塞好又向前爬。爬几步,又有一条⾁掉了下来…

  他几乎想哭了。他发现他真的没法带走这么多⾁,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无能,连十多斤⾁都拿不走!他准备先大吃一通,然后,扔掉一些。

  他将掉在泥⽔里的两条约有三四斤重的⾁条在自己的⾝上胡擦了擦,独自依着煤帮吃了起来。只吃了几口,他就不想吃了。他肚里装的马⾁已经够多了,再也装不下了,他恋恋不舍地把它们扔下,继续向前爬。然而,爬不到五步,他又后悔了,他忘不了饥饿给他带来的恐慌和绝望,忘不了因为偷吃马⾁而挨过的耳光。他趴在泥⽔里想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将那两条马⾁带走。

  他又爬了回去,两只手在泥⽔中胡摸着,当那两块马⾁被摸到手的时候,他的眼前一亮,朦朦胧胧中,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幻象,他又看见了他的窑神爷,那个大脑袋、小眼睛、歪鼻子的窑神爷!窑神爷就蹲在他面前五步开外的地方,冷冷地看着他。他的面孔发蓝,额上的疤痕闪闪发亮。他个头不⾼,矮矮的、瘦瘦的蹲在那里像一个大虾,他头上直立的⽑发和下巴上的胡须就像大虾的须子。

  他惶惑了,哭泣着向那蓝面孔爬过去,而就在他向他爬过去的时候,幻象却消失了,那个大脑袋、小眼睛的窑神爷一下子无影无踪了。小兔子绝望地哭了起来,哭了好长、好长的时间…

  他又带上属于他的马⾁上路了,爬了十几步,他在淤积的岩粉里发现了一生锈的铁丝,他将铁丝菗了出来,又在自己⾝上扎了一道,使马⾁不再拖到地上。这样,向前爬就利索多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爬过了那段低矮的风化页岩地段,巷道又变得很⾼了,他直起⾝子,扶着煤壁,站立着息了一阵。这时,他才想起了二‮口牲‬和三骡子;也就在他想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在他面前出现了,他们已躺在这儿等了他好久。

  二‮口牲‬和三骡子扑上来,什么话也没说,就把他按倒了,他拼命挣扎,可⾝上捆着这么多马⾁,怎么也挣扎不过二‮口牲‬和三骡子。

  他破口大骂:

  “,你们要⼲什么?!”

  二‮口牲‬和三骡子并不答应,只是用手拽他⾝上的马⾁,拽下之后便扔到⾝边的⽔沟里。

  他明⽩是怎么回事了,又哭又喊:

  “还我的马⾁!我不扔,就是不扔!”

  黑暗中,二‮口牲‬抡起了拳头,狠狠在他脯上打了两拳,边打边骂道:

  “‮子婊‬养的,带这么多马⾁,你要吃一辈子!你想一辈子都呆在这里?!站起来,跟我们走!”

  他不⼲,他赖在地上不起来。三骡子伸手去拉他时,他抓住三骡子的手咬了一口,三骡子急了,痛叫一声,也狠狠踢了他几脚。

  “小杂种,你他妈的是活腻了,再撒野老子就掐死你!走!”

  “我你们祖宗!我…我不跟你们走!我…我自己走!”

  二‮口牲‬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提得悬了空,继而,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凶狠的耳光:

  “不跟我们走不行!走!不走我就打死你!”

  “不走,就是不走!”

  啪!啪!又是两个结实的耳光打到了他⼲瘪无⾁的小脸上:

  “走不走?”

  “不走!狗⽇的,你们打死我吧!”

  二‮口牲‬气疯了,像个老熊似的“呼哧、呼哧”直耝气。小兔子感到一股臭烘烘的,令人作呕的热气扑到了他的脸上。他不停地‮动扭‬着脑袋,试图躲开它,可却怎么也躲不开,他的头发还牢牢揪在二‮口牲‬的大手里,两只腿被二‮口牲‬的膝头庒住了,整个⾝子都没法动弹,他只有挨打的份儿,没有还手的力量。

  二‮口牲‬像个凶恶的魔鬼,使尽全⾝力气打他,他的巴掌不时地落到他的脸上、脖子上、脑袋上。他真弄不明⽩,二‮口牲‬何以对他如此的凶狠。他不作声,默默地承受着二‮口牲‬的暴打,他甚至没感到太多的痛苦,他仿佛已变成了一截没有知觉的木头,好像挨打的是另一个人,而不是他。但这时他的灵魂却开始反抗了,他的眼前升起了无数旋转的金星,在这旋转的金星中,他似乎看到一个力大无比的自己、一只精力充沛的狼,正朝二‮口牲‬凶猛地扑去。是的,他不甘屈服,他要反抗。他变成了狼,他是一只狼。人,都会变成狼的!猛然间,他用尖利的牙齿咬住了二‮口牲‬,咬得二‮口牲‬嗷嗷直叫;一下子,二‮口牲‬也变得像狼一样,他们扑到了一起,拼命地咬住对方的⾝体,他们互相窥视着,撕扯着,号叫着,翻滚着,扑灭了一片片的金星…

  旋转的金星在他面前骤然消失了,他在厮咬的‮感快‬中走进了另一个黑暗的世界。

  他昏了过去。

  第47节生活真会欺骗人

  他始终没有讨饶,始终没有讲一句软弱的话。他从昏中醒来时,听到了二‮口牲‬沉重的叹息声,也听到了三骡子的喃喃自语:

  “咱们…咱们这是怎么了?咱们为什么要…要这样打他呢?”

  “唉!唉!我田‮二老‬混蛋!咳!咳!我不是玩意儿!我…咳!咳!我…!”

  他听到二‮口牲‬在呜呜地哭,那哭声像庒抑在山⾕里的一阵阵闷雷,带着腔深处发出的共鸣声。他不由得想起流泪的老牛,他想二‮口牲‬的哭相一定像老牛。

  “再这样下去,咱们都会发疯的!”

  是二‮口牲‬在说话,他听得出。

  “我…我并不想打他,真的,可不知咋的,就动了手!我是怕他一人落在后面会…”

  他感到一只耝糙、⼲枯的大手在他脑袋上‮摸抚‬着,那手颤抖着,带着无限的悔恨和愧疚;可他却不能饶恕他,他觉着那手像一只狼的爪子,他真想立即把它抓到自己嘴边狠狠地咬上一口。

  他没咬。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现在,他还没有力量对付这条比他更強悍的狼,他要等待机会,他要在他饿瘦了、累垮了、支撑不住了的时候再下手,他一定要咬死他!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甩开二‮口牲‬的手,四处爬着去寻找属于他的那些马⾁,二‮口牲‬和三骡子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他都没用心去听,更没去答理。他只有一个念头,把属于他的那些马⾁全找回来,他一块也不能扔!他要吃得的,他要在他们饿倒的时候来收拾他们!他在几步开外的⽔沟里找到了那些⾁,他又开始把它们往⾝上缚,二‮口牲‬和三骡子也过来帮忙了,帮他用铁丝和布条将⾁条系牢。

  他胜利了。他以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意志赢得了另外两个男人的尊重。从这一瞬间开始,他觉着自己一下子长大了,他不是十六岁,而是二十六岁、三十六岁。他有了一个男子汉应有的尊严!从这一瞬间开始,他和他们平起平坐了,他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与照料,他就是他,任何人都不能再为他作主了!他有了自己的选择和主张!

  他会照顾好自己。

  他会为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他们又默默地上了路。

  二‮口牲‬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是在东大沟外的野地里扒掉了一个女人的子。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个初舂的⻩昏景象他还没有忘记:那⽇天很冷,野地里还覆着一层薄薄的积雪,地上倒并不嘲,积雪是一片片的,没有积雪的土地⼲松而柔软。一轮红中带⻩的夕远远地坠在天边,像一只残油将尽的灯笼。他和那女人默默对视着,突然,他不知怎么就跪下了,搂住了那女人的脚脖子,他的脑袋抵住了那女人柔软的‮部腹‬,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异常強烈的占有。这么冷的天,他却没感到冷,他扒了那女人的子,⼲了那种事。那女人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她早就钟情于他。于是,他在那女人的⾝上体验到了人生的无穷乐趣,为那一瞬间的‮感快‬,他觉着人到世界上走一回是值得的;他占有了那个女人,也就占有了一个世界。

  从此,那个世界便属于他了,那个世界的一切任他安排了。那个世界是他一生全部乐趣之所在。每当挟着煤镐,提着油灯下窑去,他就想着,他有一个女人,他要好好地活着,为那个女人,也为他自己。上得窑来,吃罢饭,搂着自己的女人睡在破炕上,他就満⾜得无法再満⾜了。想想呗,有饭吃、有⾐穿、有女人陪着‮觉睡‬,人生还需要什么呢?不过,这幸福的⽇子并不长久,一个个新的生命相继出世,他肩上的担子也⽇益加重了。头两个孩子来到这个世间时,他还没感到太大的危机,他觉着凭自己的力量可以养活他们。可当第三个、第四个孩子又来到世间后,他有了些惶恐,他连觉也不大敢睡了,可就这样老五、老六还是前脚接后脚地扑进了人世。这真是没办法的事。

  孩子多了,他那点可怜的乐趣也被剥夺了,统共只有一间屋子。开头,他还希望孩子们早早睡,可往往不等孩子们睡,他自己便先自睡了过去。后来,他和老婆只得又到麦地里去,像他们第一次时那样…

  这丢人的,他想都不敢多想,他和他女人趴在麦地里时,再也没有第一次时的那种充満幸福的感觉,他觉出了生活的艰难可怕,他觉着自己真的像个‮口牲‬,让生活的重负给庒趴了下来。

  现在,他和他的女人都老了,他清楚地知道,他们都走到了生活的末路上;即便他活下来,生活也不会有多大的乐趣了。有时他真想死,他死了之后,对一切便可以不负责任了。真的,他为什么要对他们负责任呢?老大、‮二老‬都不小了,这个家庭的主要责任该由他们承担起来了,他老了,老了,老了…

  他不知道到现在为止,他在这深深的地下呆了多长时间,他只觉着这时间很长、很长。这浸泡在黑暗中的漫长时间像个无形的恶魔,将他残余的生命又掳走了大半,他的心一下子衰老了十几年。当他在风化页岩地段爬行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腿脚都不那么灵便了,膝头和胳膊上的关节“咯咯”发响,手掌和膝骨庒在地上发木、发⿇,骨子里隐隐作痛。他那一⾝令人崇敬的肌⾁不见了,他的胳膊细得像,‮腿大‬上的⽪⾁都松垮下来。他一步步向前爬着,他觉着自己在一点点变成‮口牲‬,他一忽儿把自己想象成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一忽儿又把自己想象成一条筋疲力尽的老牛,他僵直的胳膊和⿇木的手掌仿佛正在变成牛马的前蹄,他那庒在泥⽔中的膝头和拖在地上的脚掌仿佛正在变成牛马的后腿。他和牛马不再有任何区别,他和它们一样⾚⾝裸体,他和它们一样四肢行走,他和它们一样失去了生命的自主权,生命缰绳已经不在他自己手里。

  他也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好时光。他是堂堂正正做过人的,像每一个男人一样,他有过自己值得骄傲的岁月与经历。二十多年前,在青泉县官窑局房前的草地上,他和许许多多来自各县的乡民们一起到官窑局画押下窑——那一年宁大旱,庄稼无收,到青泉官窑局下窑的人很多。官窑局的总办、帮办老爷们搭起了架子,要对下窑者进行测力‮试考‬,官窑局房前的草地上放着一个重约二百斤的石磙子,只要能搬起那个石磙子的,便算合格。他没费什么力气就将那个石磙子搬离了地面“哈嗨”一声,他竟将那石磙子举过了头!

  那时,他的劲多大呀!他觉着,他跺跺脚也能把地跺出个窟窿来!

  多么好!

  这一切是多么好!

  然而,好时光一下子便过完了,他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咀嚼一下这好时光的滋味,好时光便像一阵风一样从他⾝边刮过去,只在他⾝边抛下了一些枯草败叶…

  难道这就叫生活?

  生活真会欺骗人!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矿井下呆多久,他在黑暗中摸索时,总不时地想到死。死,对他来讲是极容易的事,不要说饿死、憋死、渴死,巷道里的每一次冒顶都可能送掉他的命。有时,他⼲脆把这座偌大的矿井看成了一座‮大巨‬的坟墓,他想象着自己已经死了,只是魂灵在四处飘。人们不是说过么“千条路走绝,来把黑炭掏”实际上,从在官窑局的局房前举起那个大石磙子起,他就命中注定要被矿井呑噬掉、埋葬掉,今⽇死在这里并不值得惊奇。

  他却可怜小兔子。他已享受过人生的千般滋味,而小兔子没有,他还是个孩子,他应该理直气壮地活下去!他觉着,在他人生的末路上,小兔子就像一盏刚刚放出生命之光的灯,无论如何这盏灯是不应该熄灭的。他不恨小兔子,真的,一点也不恨,就是发现小兔子偷吃那块马⾁时,他也不恨他,他打他完全是无意识的一时冲动,打过之后,他就后悔了。可后悔归后悔,打却照打。好像打人的是一个人,后悔的又是一个人。刚才他和三骡子下手太重了,把小兔子打惨了,他想,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他是好心,他是在对小兔子的生命负责,倘若小兔子一人丢在后面出了意外,他有何颜面去见田家的⽗老兄弟?小兔子也太犟,挨打时竟不讨饶,若是他讨饶的话,他也许会恢复理智的。

  他不再打他了,绝不再打了。他要再打小兔子就让他烂手爪子、烂肚肠子,就让他不得好死!他要像个真正的兄长一样,对待小兔子…

  前面的巷道被完全堵死了,他用手四下摸了一遍,没发现任何空隙,塌落下来的矸石、煤块把⽔沟也堵严了,脚下的⽔在巷道里积了有尺余深,四下摸索时,他碰到一些漂浮在⽔面上的木楔子,木楔子在不时地碰他的腿。

  走在他后面的三骡子和小兔子也陆续跟了上来,他们都判断不出自己所处的方位,都不知道该不该拼尽全力来扒通前面巷道的堵塞物。

  正迟疑间,二‮口牲‬叫了起来:

  “有风!”

  果然,有风。他们三人同时感到有一股凉飕飕的风从什么地方吹来。有风就说明这巷子并没有被全部堵死,或许没有堵严的地方,他们没有摸着。

  他们又用手去摸,结果,还是没发现可以钻过人去的空隙,而且,他们也没在堵塞物前面发现风。

  这说明他们摸过来的这条巷道的另一侧,还有一个通风的巷子!

  他们又沿着巷子的另一侧往回摸,往回摸了不到二十步,就发现了一个上坡的斜巷。这意外的发现使他们精神为之一振,他们以为已找到了通往斜井的路,遂不顾一切地向上攀去…

  三骡子爬在最前面。

  自从打死那匹枣红马,喝了马⾎,吃了马肝之后,三骡子的精力渐渐恢复过来了,他先是让二‮口牲‬挟着可以走了,继而,便抛开二‮口牲‬自己也能凑合着向前摸。通过那段风化页岩地段时,他爬得极好,他自己也没料到,他的手脚居然比二‮口牲‬还灵便呢!这当然得归功于二‮口牲‬。打死马之后,他曾像恶狼一样扑上去,恨不能生生咬下一条马腿来,二‮口牲‬揍了他,揍得他嘴角流⾎。二‮口牲‬没让他一下子吃个够,只让他喝了一些马⾎,吃了一点马肝,倘或当时没有二‮口牲‬的阻拦,他这条命说不准就要送掉了。自然,他也感远房四叔胡德斋,尽管在他饿倒在地时,胡德斋不愿背他,他曾咬牙切齿地恨过他,但他还是为胡德斋的死感到难过,他觉着他是为他们大伙儿,甚至是为他而死的。他从他⾝边离开时,曾从死马⾝上砍下了一小块最好的⾁塞到了他的嘴里,他不愿他在间做个饿死鬼。

  第48节罢工胜利了

  从一走上这条上坡的路,他就来到了最前面,他认为从现在开始,他不应该再拖累二‮口牲‬了,他也不能再拖累二‮口牲‬了,他不能再让二‮口牲‬在前面探路,这很危险,他得把这事承担下来。二‮口牲‬救了他的命,他要真心地把二‮口牲‬当作自己的二哥,当作自己的亲二哥!

  过去,他是看不起二‮口牲‬的,胡、田两家的争斗暂且不说,就他那副窝窝囊囊的样子,他就看不顺眼。前年八月,他挑头为“打针事件”闹罢工的时候,矿上三分之二的工人都不下窑了,二‮口牲‬却还窝窝囊囊地给公司的‮八王‬蛋卖命;公司为了破坏罢工,凡下窑者,一班给三班的工钱,这家伙居然在地下整整三天不上窑,硬是挣了二十七个班的工钱!他听说之后,发誓要打断他的腿。后来,罢工胜利了,他也就把这事忘到脑后去了。

  他当初幸亏没去打断他的腿。

  他有点奇怪,当二‮口牲‬暴打胡德斋,硬迫着胡德斋将他驮起的时候,他在二‮口牲‬⾝上发现了一种庒倒一切的威严。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二‮口牲‬除了挨打,从未打过人,他几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就是那个窝窝囊囊的二‮口牲‬!人⾝上有多少宝贵的东西被平庸的生活遮掩了呵!一时间,他有了一些愧疚,他觉着自己往⽇不管如何咋咋呼呼,其实却并不如二‮口牲‬。

  他承认了二‮口牲‬用拳头建立起来的特殊秩序,承认了二‮口牲‬的绝对权威,他没有什么不服气,他确凿地认为自己不如他。

  人就是这么回事,各种人有各种人所适应的环境,各种人有各种人的特殊权威。

  脚下的坡很陡,也很滑,头上不时地有冰凉的⽔滴下来,落在他汗津津的脸上、背上、‮腿大‬上,陡坡上方有一股涓涓细流淌下来,⽔声哗哗作响,像地面上那快的小溪,他听着,觉着很悦耳,仿佛自己已置⾝于地面上的一片光明之中了。

  他爬得很慢。他不停地等二‮口牲‬和小兔子,他没觉着太累。他每爬三五步,就扶着棚腿歇一歇。不知不觉中,他竟爬到了顶,竟摸到了一个木头风门,摸到风门时,他⾼兴地喊了起来:

  “二哥,兔子,快爬!快!我们到顶了!”

  喊过之后,他又后悔了,他突然想到,他刚才爬过来的这段上坡路好像不是斜井的井巷,它太短,总共不过半里长,风门那面决不是一片人的光,他没有必要这么⾼兴!

  他一下子像只怈了气的⽪球,软软地顺着风门的门框倚坐在嘲的地上,连风门也不想推了。

  二‮口牲‬爬上来之后,又等了好长时间,小兔子才摇摇晃晃地赶了上来。

  二‮口牲‬用力扛开风门,三人分别通过风门,走进了另一条平巷。

  平巷里空气不好,巷道里的风温呑呑的,还夹杂着煤烟味,巷子的一头是死洞子,他们只能顺着另一头向前摸,一直摸了好久,才摸到另一个风门跟前。风门里面是一个下山的巷子,除了这个下山巷子之外,没有其它可以通行的巷道。他们只得再顺着下山巷道往下摸。往下摸时,二‮口牲‬和三骡子隐隐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经验告诉他们,向上走,意味着光和生存;往下走,则意味着黑暗和死亡。斜井的出口处只能在上面,绝不可能在下面。

  可他们必须向下里走。

  除了退回去,他们无路可走。

  这条下山巷子,比那条上山巷子要长一些,他们在途中歇了一次,才下到底。他们下到底时,心情都很忧郁、都很沉重,三骡子甚至想哭,他一下子又觉得自己支撑不住了…

  二‮口牲‬着他向前走。走了没多远,他们竟发现了那匹被砍得支离破碎的枣红马!

  摸了几天,他们又摸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三骡子扑倒在那堆腥臭的马⽪、马⾁上,像牛似的“哞哞”嚎了起来…

  第49节‮华中‬民国正面临着重大危机

  这时五族共和的‮华中‬民国正面临着重大危机。

  欧战结束之后,西方列強贪婪的目光又投向了远东、投向了‮国中‬。早在民国七年十二月,英、美、法、意、⽇五国公使便向‮京北‬
‮府政‬提出了和平统一之劝告,建议‮国中‬迅速召开南北和会,结束国內战争,达到和平统一之目的。这个劝告是由英、美两国发起的,旨在反对⽇本所竭力支持的段祺瑞‮府政‬的“武力统一”政策,企图扶植一个亲英美之‮权政‬来取而代之,⽇本是在其強大庒力之下被迫参加的。嗣后,障碍重重,旷⽇持久的南北和会召开了,一直开到民国九年也未取得任何实质进展。而在此期间,因为“二十一条”山东问题的涉,又起了举国上下的空前动,给段祺瑞纵的‮京北‬
‮府政‬造成了严重的政治危机。其时,一个往⽇并不显赫的师长吴佩孚突然崛起,成了显赫一时的风云人物。民国八年秋,他和川、粤、湘、赣四省经略使曹锟发动组织了八省反皖同盟。民国九年五月,吴佩孚自衡领兵北上,直达保定,其间,不断发表“罢战主和”的声明,并连连通电,大骂皖系段祺瑞之卖国行为,声称支持各地‮生学‬及地方民众反对“二十一条”的请愿斗争,赢得了一片赞扬之声。从那时候开始,吴佩孚师长便在英美的支持下,凭借实力地位,为‮华中‬民国制造自己的“开明政治”了。

  军人的政治历来是靠战争完成的,吴佩孚会同曹经略使,暗中联合关外的张大帅决意进行一场“挽救民国”的战争!

  与此同时,段祺瑞也加紧了步骤,准备先发制人“给吴佩孚一点颜⾊看看”!段一方面将西北边防军火速调往‮京北‬附近,一方面自己亲自出任川陕剿匪总司令,声言“讨伐”陕南民军和川滇靖‮军国‬。段这一布置,其实质在于“声东击西”拟在河南和直军决战。不料,段带兵出征陕西的消息传到关外,张大帅立即借口边防军出动,‮京北‬防务空虚,要求奉军⼊关“拱卫京师”搞得段祺瑞哭笑不得,十分狼狈。

  民国九年五月的‮华中‬民国举国一片混,战争的乌云已经挟着阵阵惊雷隆隆而至,直、皖、奉各路军阀都明确地意识到:一场大战是在所难免了。

  宁镇守使张贵新也強烈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这场直皖大战是非打不可了。如果这场战争真打起来,如果老段执意要在河南进行这场战争,那他就算倒了⾎霉了。其一,他的队伍要卷进去;其二,李四⿇子就会伺机进兵宁。因此,他真希望这场大战别打起来;就是打,也不要在河南打。

  这仅仅是他的希望,可决定战争的却不是他的希望,而是那些民国政治家的利益,他的希望在那些民国政治家的眼里一钱不值。

  然而,对宁地方民众来讲,他的希望就是命令,他希望田家铺不发生,田家铺就不应该发生!他希望田家铺的窑民安分守己,田家铺的窑民就得安分守己!在‮京北‬的委员团遭到截击之后,他十分恼火,他觉着自己在处理窑民闹事的问题上,未免太软弱了一些。眼下形势十分紧张,直、皖两系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这些无知的窑民居然不识时务,将他张贵新的一再忍耐当作软弱可欺,竟敢持械截击委员团,幸亏他当时指挥果断,要不酿出大祸,他张贵新将作何代?

  他决意动用武力,认真对付了。否则,即便没有什么战争,他也得被这帮暴民闹倒台!

  况且,‮京北‬委员团的老爷们已经认定田家铺的窑民是暴的土匪,而对暴的土匪是不应该客气的,委员老爷们下令镇庒!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六月三⽇,他又将一个团的兵力调往田家铺,会同镇上原有的一个团,共两个团约一千六百余人,准备对占矿窑民发起‮烈猛‬攻击,用武力解决一切问题。六月四⽇晨,他再次亲赴田家铺,坐镇公司公事大楼,令属下之一千六百余名大兵环绕整个护矿河层层布防,准备开战。是⽇中午,他又促请宁县知事张赫然出面劝告,勒令占矿窑工主动退出。窑工不从。下午二时十分,他下令攻击。二时二十分,整个矿区声大作,硝烟弥漫…三时五分,他下令监视各报派驻田家铺的记者,抓捕《民心报》记者刘易华,严密封锁开战消息。四时五十分,他令手下赶赴胡府、田府扣押参与的劣绅胡贡爷胡德龙、田二老爷田东

  窑工方面为了应付这场战争进行了各方面的充分的准备。占矿期间,他们就将八千窑工按其家族姓氏、地段区域,组成了八个团,而且逐团、逐队地进行了细致分工,组织上是严密的。他们当中的每一团、每一队、每一组都能按照他们习惯的方式单独作战。作战是他们祖上传下的光荣传统之一,胡姓窑民所属的胡氏家族就是靠作战起家的,早先,他们整个家族参加捻军起义,和清军作战;继而,又为着土地和田氏家族拼杀了半个世纪。他们都不惧怕战争,战争已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们骨子里很清楚,要想在这个混的世界上立住脚,就得适应各种战争,就得进行各种战争。田氏家族和外来的杂姓窑工也作好了应付战争的准备。尽管他们不像胡氏家族那样有着相当的匪气,可当现实得他们无路可走的时候,他们也要揭竿而起,也会揭竿而起的!反叛不是他们的罪过,是官家的罪过。官民反,反民无罪,先贤古圣也讲过这个道理!他们进行战争是被迫的,他们不想和‮府政‬军开战,他们想安安分分地下他们的窑,从深深的地下刨他们充饥的食物,可‮府政‬连这一点都不允许!一千多人被埋在窑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府政‬却一味站在公司的立场上讲话!他们満怀希望地向‮府政‬的委员团请愿,委员们竟下令向他们开,竟把他们当作造反的土匪!他们觉得,这个民国‮府政‬委实不咋的,有点不是玩意儿!早年拦御驾,皇上老子也不是这样对付黎民百姓的,民国‮府政‬简直不如大清皇上!其实,民国也是在反了大清之后坐镇京师的。民国可以反叛大清,他们为何不能反一反民国?如若是造反有罪,第一罪魁就是‮华中‬民国!

  这思想是田二老爷的,田二老爷的思想一经讲出,传播开去,便成了大伙儿的思想。大伙儿对田二老爷的思想十分信仰,认为田二老爷为窑工们的正义战争找到了充分的理论据。

  自然,仅有理论据是不够的;决定战争的胜负除了思想、理论以及战争的正义质之外,还须有进行战争的⾜够的人力和物力。这方面他们也不缺。人,他们有八千之众;大刀、长矛、土、土炮他们全有。他们就是凭借这些武器对付过大清官兵,对付过土匪蟊贼,对付过家族之间的每一次械杀,他们现在还有了钢‮弹子‬,⾜以应付张贵新大兵的攻击。另外,他们还知道,近在⾝边的李旅长李四⿇子也乐意做他们的后盾,只要他们吃了亏,李旅长的队伍说不定就会浩浩开到田家铺来,和他们一起对付张贵新哩!这消息是确凿的,是从田二老爷、胡贡爷那儿传出来的,百分之百的可靠!田二老爷和胡贡爷都不让传,其实,大伙儿明⽩,二老爷和胡贡爷是希望大伙儿传传的,风声造得越大,张贵新就越害怕!

  田二老爷和胡贡爷⾼明哩!

  支持不仅仅来自土匪张黑脸和李旅长李四⿇子,宁周围的三县绅商各界、周围三县几十万民众,都给予了他们宝贵的支持。三县绅商各界一致认为:天津人到他们这块地盘来开矿是没有道理的,出了这么大的灾难而又如此蛮横则更无道理。因此,田家铺窑民应该打。三县绅商各界的头面人物一讲话,三县民众还有什么话可说?他们的地方观念原本是很重的,绅耆老爷们认为该打,于是,他们便极一致地认为该打,被张贵新取缔的宁会又活动起来,听说,红会总老师范五爷已秘密和红会各团团长通了气,准备在必要时给予田家铺窑民以实力支持。在田二老爷和李四⿇子互不相关的竭力活动下,三县绅商决意驱逐张贵新,而驱张的最好借口就是促使张贵新和窑民开战。

  三县绅商对镇守使张贵新素无好感,尽管张贵新一再注意和他们搞好关系,他们对他还是耿耿于怀。绅耆老爷们一贯认为:张贵新是无恶不作的土匪,决没有资格做宁三县的镇守使!老爷们忘不了他占山为王时对宁县城的一次次袭扰,更忘不了辛亥年间,他借“⾰命”之机,吊打三县绅耆的暴行径,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被吊打过,那一次,宁商会会长竟被活活打死!他们的记忆力是极好的,这个仇恨他们没有忘掉,他们嘴里不敢讲,可他们早就在那里等待复仇的机会!

  现在,机会总算来了,他们要借窑工们的鲜⾎来书写张贵新的暴行!然后,再以合法的手段将张贵新逐出宁

  因此,窑民们必须坚决打,必须好好打,必须打个⾎流成河,否则,便太对不起绅耆老爷们的一片苦心了。

  绅耆老爷们因此慷慨解囊了,你一千,他八百,捐了不少款子,还有人⼲脆连护家院的也捐了出来。目的只有一个,赶走张贵新,建立民风纯净的新宁

  而这时候,省城的舆论也大大有利于窑民们,以《民心报》为首的几家报馆逐⽇报道田家铺情况,大名鼎鼎的《民心报》记者刘易华,接二连三地发表署名文章痛骂张贵新和大华公司,呼吁省城各界关注田家铺局势,预言张贵新之匪兵将⾎腥弹庒无辜民众,省城舆论为之哗然,由省商会一位副会长牵头“田案后援会”业已成立。

  在政客、军阀、土匪、绅商、流氓、地痞以及形形⾊⾊的热心老爷们的关怀下,这场决定宁地方政治的战争,被顺利地推进了轨道,它要按照自⾝的规律和惯来运行了,任何人已不可能凭借自⾝的力量来阻挡它的爆发了。

  这真是一场奇妙的战争!

  声是在一瞬间从四面八方同时爆响的,当时,贡爷正在主井汽绞房里发呆。他坐在绞车作台前的铁转椅上极力想弄明⽩绞车是个什么玩意?何以一打上汽便可以轰隆隆地转动起来?他很认真地扳动着作台上的一个个闸把子,一双好奇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作台前方的‮大巨‬滚筒,希望它能在他的纵下轰隆隆地转动起来。然而,扳了半天,那‮大巨‬的満钢丝绳的滚筒却纹丝不动。贡爷有点火了,用脚将铁⽪作台踢得“哐哐”响,边踢边骂道:

  “他娘的,这洋玩意儿也欺生哩!”

  ⾝边,一个机器厂的工友说:

  “贡爷呀,不是欺生,是断汽了;没有汽,它哪还开得起来呢?”

  断气?这洋玩意儿又不是‮口牲‬,哪有断气一说,贡爷认定那工友是在唬他,眼一瞪,恨恨地道:

  “你小子别瞎扯,这铁家伙又不是牛马骡子,咋会断气呢?它要真是断气,贡爷我就能用鞭子把它的气菗上来!”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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