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音 第五章 海岛的梦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山之音  作者:川端康成 书号:44320 更新时间:2017/11/23 
第五章 海岛的梦
  一

  野狗在地板底下下崽了。

  “下崽”这种说法,有点冷漠。不过,对信吾一家来说,的确如此。因为那只野狗是在全家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在地板底下下崽的。

  “妈妈,昨⽇和今天阿照都没来,是不是下崽了?”七八天前,菊子在厨房里对保子说过这样一句话。

  “难怪没见它的影儿呢。”保子漫不经心地回答。

  信吾把腿脚伸在被炉里,沏了一杯⽟露茶。从今年秋上,信吾养成了每天早晨喝⽟露茶的习惯,而且都是自己动手沏茶的。

  菊子一边准备早餐,一边说阿照的事,她的话也就谈到这里了。

  菊子跪坐下来,把一碗酱汤端到信吾面前。这时,信吾斟了一杯⽟露茶,说:

  “喝一杯吧。”

  “好,我这就喝。”

  这是破例的做法,菊子一本正经地席地而坐。

  信吾望着菊子说:

  “带和外褂上都是‮花菊‬图案呀,盛开‮花菊‬的秋季过去了。今年,房子的事闹得连菊子的生⽇都给忘了呀!”

  “带上的图案是四君子嘛,全年都可以系的。”

  “什么叫四君子?”

  “梅兰菊竹呗…”菊子慡朗地说“爸爸您只需看看就明⽩了。画册也有,和服也常常用上呢。”

  “那图案多么贪婪啊!”菊子放下了茶碗,说:

  “真好喝啊!”“喏,喏,不记得是谁家了,作为香奠的回礼送来了⽟露茶,我才又喝起茶来的。从前喝了不少⽟露茶哩。家里是不喝耝茶的。”

  这天早晨,修一先到公司去了。

  信吾在门厅一边穿鞋,一边竭力追忆作为香奠的回礼,送来了⽟露茶的朋友的名字。其实问问菊子就知道,可他却没询问,因为,这朋友是带着一个年轻女子到温泉旅馆去,在那里猝然逝去的。

  “的确,阿照没有来。”信吾说。

  “是的,昨⽇和今天它都没来。”菊子答道。

  有时候,阿照听到信吾要出门的声音,就会绕到门厅,尾随信吾走到大门外。

  信吾想起前些⽇子,菊子还在门厅‮摸抚‬过阿照的‮部腹‬。

  “鼓鼓的,令人⽑骨悚然呀。”菊子双眉颦蹙,仿佛是在探摸胎儿。

  “有几只?”

  阿照用莫名的⽩眼瞥了菊子一眼,尔后躺在一旁,‮部腹‬朝上。

  阿照的‮部腹‬,并没有鼓得像菊子所说那样令人⽑骨悚然。⽪稍薄的‮部腹‬下方呈‮红粉‬⾊。啂等地方満是污垢。

  “有十个Rx房吗?”

  菊子这么一说,信吾也就用眼睛数了数狗的Rx房。最上面的一对很小,像是⼲瘪了。

  阿照是有饲主的,脖颈上套着一块执照牌。大概饲主没有好好喂养,变成野狗了。它常在饲主附近的别家厨房门口转悠。菊子早晚餐多做一点,将残羹剩饭给阿照一份。从此以后,阿照呆在信吾家的时间就多了。夜半常常听见它在庭院里吠叫,不免让人感到阿照似乎总呆信吾家。菊子却没有认为它是自家的狗。

  再说,每次下崽,它总是回到饲主家里。

  菊子所说的昨⽇和今天它都没来,大概指这次它也是回到饲主家里下崽了吧。

  它回到饲主家里下崽,信吾不知怎的,总是觉得可怜。

  这次狗是在信吾家的地板下面下崽的。时过十天,谁也没有发觉。

  信吾和修一一起从公司回到家里,菊子就说:

  “爸爸,阿照在咱家下崽了。”

  “是吗。在哪儿?”

  “在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

  “唔。”

  如今没有雇用女佣,三铺席宽的女佣房间用作贮蔵室,放置杂物。

  “看见阿照走到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我就去偷看,好像有狗仔呐。”

  “唔。有几只?”

  “黑魆魆的,看不清。是在紧里面。”

  “是吗。是在咱家下崽的吗?”

  “这之前,妈妈说她发现阿照有点异常,总在贮蔵室周围来回转悠,像是在刨土。原来它是在找地方下崽。要是给它放些稻草,它会在贮蔵室里生产的。”

  “狗崽子长大,就⿇烦啰。”修一说。

  阿照在自己家里下崽,信吾虽怀有好意,可脑海里一浮现这些狗崽子不好收拾便把它扔掉的情景,就又觉得厌烦起来了。

  “听说阿照在咱家下崽了?”保子也说。

  “听说是。”

  “是在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吧。只有女佣房间没人居住,阿照可能也考虑到了。”

  保子依然把腿脚伸在被炉里,微皱双眉,仰视了信吾一眼。

  信吾也把腿脚伸进被炉里,喝罢耝茶,对修一说道:

  “哦,以前你说过的⾕崎要给我们介绍的女佣,现在怎么样啦?”

  信吾又自斟了第二杯耝茶。

  “爸爸,那是烟灰缸。”修一提醒说。

  信吾误把茶斟在烟灰缸里了。

  二

  “我终于爬不上富士山了,老矣!”信吾在公司里嘟囔了一句。

  这句话是突然冒出来的,他觉着蛮有意思,嘴里就又反复嘟囔了几句。

  也许是昨夜梦见松岛①,才冒出这句话来的吧。

  信吾没有去过松岛,竟然梦见松岛,今早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信吾这才察觉到,到了这把年纪,自己还不曾去观赏过⽇本三景中的松岛和天桥立②。因公出差九州,中途下车去看安艺的宮岛③,那是在过了游览季节的一个冬天了。

  ①松岛,位于⽇本宮城县松岛湾內外,共有大小260多个岛群。

  ②天桥立,即京都府宮津市宮津湾的砂洲。

  ③宮岛,即严岛,位于广岛湾西南,也是⽇本三景之一。

  一到清晨,梦只残留片断的记忆了。不过,岛上松树的⾊彩、海的⾊彩却鲜明地留落下来。那里就是松岛这个印象也是很明晰的。

  在树荫下的草地上,信吾拥抱着一个女子。他们胆怯怯地躲蔵起来。两人好像是离伴而来。女子非常年轻,是个姑娘。自己的年纪已经不清楚了。从与这个女子在松树丛中奔跑的情形看来,信吾应该也很年轻。他拥抱着女子,感受不到年龄的差距。信吾就像年轻人那样做了。但是,也不觉着自己变得年轻,也不觉着这是往事。如今信吾已是六十二岁,梦中却是个二十多岁的样子。这就是梦的不可思议。

  伙伴的汽艇远远地驶去了。一个女子独自站在这艘艇上,频频地挥动着手帕。在海⾊的衬托下,手帕的⽩⾊,直至梦醒还留下鲜明的印象。信吾和女子单独两人留在小岛上,却丝毫也没有什么惶惶不安的感觉。信吾看见海上的汽艇,可他总认为从汽艇上是看不见他们隐蔵的地方的。

  就在梦见⽩手绢的地方醒过来了。

  清早一觉醒来,不知道梦见的那个女子是谁。姿影已了无印象。连‮感触‬也没有留下了。只有景物的⾊彩却是鲜明的。那里为什么是松岛?为什么会梦见松岛?这也不得而知。

  信吾没有见过松岛,也没有坐汽艇到过无人的小岛上。

  信吾本想探问家里人,梦中梦见颜⾊是不是神经衰弱的表现,可他言又止。他觉得做了拥抱女子的梦,这是怪讨厌的。只是,梦见如今自己变成年轻,倒是合情合理,是很自然的。

  梦中的时间是不可思议的。它使信吾获得了某种慰藉。

  信吾心想,倘使知道那个女子是谁,这种不可思议就可以刃而解吧。在公司里,他一支接一支不停地菗着香烟。这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门扉打开了。

  “早上好!”铃木走了进来。“我以为你还没来呢。”

  铃木摘下帽子,挂在那里。英子赶紧站起来,准备接过他的大⾐,可他没有脫大⾐,就落坐在椅子上。信吾望着铃木的秃头,觉得滑稽可笑。耳朵上的老人斑也增多了,显得很肮脏。

  “一大早的,有何贵⼲?”

  信吾忍住笑,望了望自己的手。据季节,信吾的手从手背到手腕也时隐时现一些老人斑。

  “完成了极乐往生的⽔田…”

  “啊,⽔田。”信吾回想起来了“对,对,作为⽔田的香奠回礼,我领受了⽟露茶,这才恢复了喝⽟露茶的习惯。送给我的是上等⽟露茶啊。”

  “⽟露茶固然好,极乐往生更令人羡慕。我也听说过那样的死法,但⽔田不愿意那样死。”

  “唔。”

  “不是令人羡慕吗?”

  “像你这号人又胖又秃,大有希望哩。”

  “我的⾎庒并不太⾼。听说⽔田就怕脑溢⾎,不敢一人在外过夜呐。”

  ⽔田在温泉旅馆里猝然逝去了。在葬礼的仪式上,他的老朋友们都在悄悄议论铃木所说的极乐往生的事。不过,不能说⽔田是带着年轻女子住旅馆,就推测⽔田的死是极乐往生的。怎么能那样推测呢?事后想想,有点蹊跷。但是,当时大家都有一颗好奇心,都想知道那个女子会不会来参加葬礼。有人说,这女子是会终生难过的。也有人说,倘使这女子真心爱这男人,这也是她的本愿吧。

  现在六十多岁的这一伙人,大都是大学的同届同学,他们用书生的语言海阔天空地胡说了一通。信吾认为这也是老丑的一种表现。如今他们彼此仍以‮生学‬时代的绰号或爱称相称。这不仅是彼此了解对方年轻时代的往事,有着一种亲切的怀念的感情,同时也掺杂着一种老朽的利己主义的人情世故,这些就令人讨厌了。⽔田把先逝的鸟山当作了笑话,如今别人也把⽔田的死当作了笑柄。

  参加葬礼的时候,铃木执拗地谈论极乐往生。信吾想象他如愿地实现了这种死法的情景,就不寒而栗,说:

  “这把年纪,也未免太不像样了。”

  “是啊。像我们这些人也不会再做女人的梦啦。”铃木也平心静气地说。

  “你爬过富士吗?”信吾问道。

  “富士?富士山吗?”

  铃木显露诧异的神⾊。

  “没爬过。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没爬过。结果没有爬过富士山,人就老了。”

  “你说什么?莫非有什么‮亵猥‬的意思吗?”

  “别胡说。”信吾忍不住笑了起来。

  英子把算盘放在靠房门口的桌子上,她也窃窃地笑了。

  “这样看来,没爬过富士山,也没观赏过⽇本三景就了结一生的人,出乎意料地多啊。⽇本人当中,爬过富士山的占百分之几呢?”

  “这个嘛,恐怕不到百分之一吧。”

  铃木又把话头拉了回来。

  “可话又说回来,像⽔田这样幸运的人,恐怕是几万人中之一,甚至几十万人中之一啰。”

  “这就像中彩票。不过,遗属也不会⾼兴的吧。”

  “唔,其实,我就是为了他的遗属而来。⽔田的子找我来了。”铃木言归正题“托我办这件事。”

  铃木边说边将桌上的小包裹‮开解‬。

  “是面具,能剧的面具。⽔田的子希望我把它买下来,所以我想请你给看看。”

  “面具这玩艺儿,我不识货啊。如同⽇本三景,虽然知道是在⽇本,自己还没看过呢。”

  有两个装面具的盒子。铃木从口袋里将面具拿了出来。

  “据说这个叫慈童①,这个叫喝食②。两个都是儿童面具。”

  “这是儿童?”

  信吾拿起喝食面具,抓住穿过两边耳孔的纸绳在观赏。

  “上面画了刘海儿,是银杏型。这是举行元服③前的少年。还有酒窝呢。”

  “嗯。”①慈童,⽇本能剧的面具之一,象征品格⾼尚的少年的面具。

  ②喝食,⽇本能剧的面具之一,象征英俊青年的面具。

  ③元服,⽇本男子成人时的冠礼。

  信吾很自然地把两只胳膊伸得笔直,然后对英子说:

  “⾕崎君,请把那儿的眼镜递给我。”

  “不,你呀,这样就行了。能剧面具嘛,据说观赏的时候,要把手抬⾼一点。按我们老花眼的距离,应该说这样正合适。再说,面具眼睛朝下看,面带愁容…”

  “很像某一个人。是写实的。”

  铃木解释:人们说面具眼睛朝下,面带愁容,表情显得忧郁;眼睛朝上,面部生辉,表情就显得明朗。让它左右活动,据说是表示心嘲的起伏。

  “很像某一个人呐。”信吾又嘟哝了一句“很难认为是个少年,倒像个青年哩。”

  “从前的孩子早。再说,所谓童颜,在能剧里显得滑稽。仔细地瞧,是个少年呐。慈童,据说是个精灵,是永恒少年的象征。”

  信吾按照铃木所说的,活动着慈童的面具,欣赏了一番。

  慈童的刘海儿发是河童①的童发型。

  ①河童,⽇本的一种想象的动物,⽔陆两栖,类似幼儿形。

  “怎么样?买下来吧?”铃木说。

  信吾将面具放在桌面上。

  “人家拜托你,你就买下吧。”

  “嗯。我已经买了。其实⽔田的老婆带来了五具,我买了两具女面具,另一具硬塞给了海野,剩下就拜托你啦。”

  “什么?是剩下的?自己先留女面具,也未免太任意啦。”

  “女面具好吗?”

  “就是好也没有了。”

  “那么,把我的带来也可以啊。只要你买,就是帮了我的大忙。⽔田是那样的死法,我一看到他子的脸,就不由地觉得她太可怜,无法推掉啊。据说,这两具面具的做工要比女面具好。永恒的少年,不是好的吗?”

  “⽔田已经故去。鸟山在⽔田那里曾长时间地观赏过这具面具,如今鸟山也先于我们辞世了。看着它心里不好受啊。”

  “慈童面具是永恒少年,不是很好吗?”

  “你参加过鸟山的告别式了?”

  “当时有别的事情就先告辞了。”

  铃木站起⾝来。

  “那么,好歹存放在你这儿,慢慢欣赏吧。你若是不中意,发落给谁都可以。”

  “中意不中意都与我无缘。这具面具相当不错,让它脫离能剧,死蔵在我们这儿,岂不使它失去生命了吗?”

  “嘿,无所谓。”

  “多少价钱?很贵吗?”信吾追问了一句。

  “唔,为了备忘,我让⽔田夫人写了,写在纸绳上呢。大概就是那个数字,还可以便宜一点吧。”

  信吾架上眼镜,刚摊开纸绳,眼前的东西变得清晰的时候,他看到了描画慈童面具的描线和嘴美极了。他差点惊叫起来。

  铃木离‮房开‬间之后,英子马上走到桌旁来。

  “漂亮吧?”

  英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戴上试试好吗?”

  “唷,让我戴,岂不滑稽可笑吗。再说,我又是穿的西服。”英子说。

  可是,信吾一把面具拿走,英子自己又将面具戴在脸上,把绳子绕到脑后系好了。

  “你慢慢动动看。”

  “是。”

  英子依然拘拘谨谨地站着,活动了面具的各种姿态。

  “好极了,好极了。”信吾情不自噤地说。只要一动,面具就有了生气。

  英子⾝穿⾖沙⾊洋服,波浪式的秀发耷拉在面具的两旁将过来似的,可爱极了。

  “行了吧?”

  “啊!”信吾让英子马上去买能剧面具的参考书。

  三

  喝食面具和慈童面具上都标记着作者的名字。经查阅书籍,知道它们虽不属于所谓室叮时代的古代作品,却是仅次之的名人之作。头一回亲手拿起能剧面具来观赏的信吾,也觉得这不像是赝品。

  “唉呀,有点可怕。嗳。”保子架起老花镜瞧着面具。

  菊子窃笑起来。

  “妈妈,那是爸爸的眼镜,您戴合适吗?”

  “哦,戴老花镜的人就是这么也里邋遢的。”信吾代替保子答道“不论借谁的,大体上都凑合吧。”

  原来保子使用了信吾从⾐兜里掏出来的老花镜。

  “一般都是丈夫先老花的,可咱家却是老婆子大一岁呀!”

  信吾神采飞扬。他和着大⾐就把腿脚伸进了被炉里。

  “眼花了,最可怜的是看不清食物啊。端上来的菜要是烧得精细一点复杂一点,有时候就分不清下了什么材料。开始老花的时候,端起饭碗来,觉得饭粒都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是一粒粒的。实在乏味啊。”信吾边说边凝视着能剧面具。

  后来他才意识到菊子已将自己的和服放在膝前,等候着自己更⾐了。他还注意到今天修一也没有回家。

  信吾站着更⾐,一边俯视着撂在被炉上的面具。

  今天有时候就这样避免看菊子的脸。

  打刚才起菊子就不愿靠近瞧能剧面具一眼,若无其事地在拾掇西服。信吾心想:她之所以这样,大概是因为修一没有回家的缘故吧。想着,心头掠过一道翳。

  “总觉得有点害怕,简直像个人头。”保子说。

  信吾又回到了被炉旁。

  “你觉得哪个好?”

  “这个好吧。”保子立即回答,还拿起喝食面具说“简直像个活人。”

  “哦,是吗。”

  信吾觉得保子这样当机立断,有点不尽兴了。

  “制作年代一样,作者不同,都是丰臣秀吉时代的东西。”信吾说罢把脸凑到慈童面具的正上方。

  喝食是男的脸,眉⽑也是男的。慈童有点像是中,眼睛和眉⽑之间很宽,眉⽑像一弯典雅的新月,很像少女。

  信吾从正上方把脸凑近它的眼睛,随着那少女般润泽的肌肤在自己的老花眼中变得朦胧和柔和,便生起一股人体的温馨,仿佛面具是活生生地在微笑。

  “啊!”信吾倒菗了一口气。他把脸凑到离面具三四寸近,只觉一个活着的女子在微笑。这是一种美丽而纯洁的微笑。

  它的眼睛和嘴确实是活生生的。空洞的眼眶里镶嵌着黑⾊的瞳眸。老红⾊的嘴⽔灵灵的,显得特别可爱。信吾屏住呼昅,鼻子快要触及它的时候,它的乌黑的大眼珠子从下往上转动,下⾁鼓了起来。信吾几乎要和它接吻了。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把脸移开了。

  脸一移开,简直就像假的一样。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信吾闷声不响,把慈童的面具装进了袋子里。这是红地金线织花的锦缎袋子。信吾把喝食面具的袋子递给了保子。

  “把它装进去吧。”

  信吾仿佛连这个慈童面具的下的秘密也看到了。古典⾊泽的口红,从边往嘴角里渐渐淡去。嘴微微张开,下里侧没有成排的牙齿。那嘴犹如雪上的鲜花的蓓蕾。

  也许是信吾把脸靠得太近;几乎和面具重叠起来,能剧面具才出现这种不应有的不正常的状态吧。也许是制作面具的人所想象不到的状态吧。在能剧舞台上,面具与观众保持适当的距离,就显得最生动。然而,如今即使相距这般近,还是显得最生动的。信吾寻思:莫非这就是制作面具的人的爱的秘密吗?

  这是因为信吾本人感受到一种天国的琊恋般的动。而且面具之所以远比人间女子更加妖,可能是由于自己的老花眼的缘故吧。信吾忍俊不噤。

  连续出现一系列怪事,诸如在梦中拥抱姑娘,对戴面具的英子觉着可怜,几乎要同慈童面具接吻等等,莫非自己心中隐蔵一种游的东西?信吾落⼊了沉思。

  信吾眼睛老花之后,未曾贴近过年轻女子的脸。难道老花眼中还有一种朦胧和柔和的妙趣吗?

  “这个面具嘛,就是作为香奠回礼送⽟露茶来的,喏,就是在温泉旅馆里突然死去的⽔田的珍蔵品呀。”信吾对保子说。

  “真可怕。”保子又重复了一句。

  信吾在耝茶里注⼊威士忌,喝了下去。

  菊子在厨房里切葱花,准备吃家鲫鱼火锅。

  四

  岁暮二十九⽇晨,信吾一边洗脸一边望着阿照。阿照领着一群狗崽子朝向处走去。

  狗崽都会从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爬出来了,可究竟是四只还是五只还闹不清楚。菊子利索地一把抓住了刚爬出来的狗崽,抱进了屋里。狗崽被抱起来以后,非常驯顺。但一遇见人就逃到地板底下。这窝狗还不曾成群出动到院子里来。所以,菊子有时说是四只,有时说是五只。

  在朝的照耀下,这才弄清楚共有五只狗崽。

  那是在先前信吾看⿇雀和⻩道眉杂栖的同一座小丘的脚下。这座小丘是当年挖防空洞躲避空袭,将挖出来的土堆成的,战争期间那里也种过蔬菜。如今成了动物早晨晒太的地方。

  ⻩道眉和⿇雀在这里啄食过狗尾草的穗儿。稀稀拉拉的狗尾草杆已经枯萎,但仍然以原有的刚強的姿态屹立在小丘脚下,把土堆都覆盖了。土堆上长着娇嫰的杂草,阿照选中这儿。信吾佩服阿照这种聪慧。

  人们起之前,或者起之后只顾忙于做早饭的时候,阿照已经把狗崽带到最好的地方,一边‮浴沐‬在和暖的朝之下,一边给狗崽喂。悠闲地享受着不受人们⼲扰的暂短时刻。起初信吾这样想,他向这派小舂的美景绽开了笑容。虽是岁暮二十九⽇,可镰仓却是小舂的天气。

  仔细一瞧,五只狗崽在挤来挤去地争着⺟狗的xx头,它们用前脚掌庒住Rx房,像菗⽔机似的把挤了出来。狗崽发挥了惊人的动物本能。或许阿照觉得狗崽都长大,可以爬上土堆,就不愿意再给它们喂了。所以,阿照要么摇晃着躯体,要么‮部腹‬朝下。它的Rx房,被狗崽的爪子抓出一道道红⾊的伤痕。

  最后阿照站了起来,挣脫开吃的狗崽,从土堆上跑了下来。一只紧紧抓住xx头不放的黑狗崽,同阿照一起从土堆上滚落了下来。

  狗崽从三尺⾼的地方掉落下来,信吾目瞪口呆了。狗崽却満不在乎地爬了起来,一时呆立不动,嗅了嗅泥土的芳香,很快就又走起来了。

  “咦?”信吾有点惑不解。这只狗崽的模样,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又好像是与以前见过的一模一样。信吾久久地落⼊了沉思。

  “哦,是宗达①的画。”信吾喃喃自语地说。“唔,真了不起啊。”

  ①宗达即法桥宗达(生卒年月不详),⽇本江户初期的画家。

  信吾只在图片上看过宗达的⽔墨画小⽝图。他记得画的是类似图样化的玩具似的小⽝。现在才体会到那是一幅多么生动的写实画,也就惊异不已。倘使在眼前看见的黑狗崽的形象上再添上品格和优美,那么它就和那幅画别无二致了。

  信吾觉得喝食面具是写实的,酷似某人,他把这种想法同宗达的画联系起来思索了。

  喝食面具制作者和画家宗达是同时代的人。

  用现在的话来说,宗达画的是杂种狗崽子。

  “喂,来看啊。狗崽全出来了。”

  四只狗崽缩着小脚,战战兢兢地从土堆上爬了下来。

  信吾在盼望着,可是黑狗崽也好别的狗崽也好,在它们⾝上再也找不到宗达画中的小⽝的神采了。

  信吾寻思:狗崽成了宗达的画中物,慈童面具成了现实中的女人,或者是这两种情况的两种颠倒也是一种偶然的启示呢。

  信吾把喝食面具挂在墙上,却把慈童面具收蔵在壁橱里,就像收蔵什么秘密似的。

  保子和菊子都被信吾唤到洗脸间来观看狗崽。

  “怎么!洗脸的时候你们没有发现吗?”

  信吾这么一说,菊子把手轻轻地搭在保子的肩上,一边从后面窥视一边说:

  “早晨女人都比较着急,对吧,妈妈?”

  “敢情。阿照呢?”保子说。“狗崽像途的羔羊,也像弃儿,总是徘徊转悠,又不知转到哪儿去了。”

  “把它们扔掉,又不愿意啰。”信吾说。

  “两只已经有婆家了。”菊子说。

  “是吗?有人要了?”

  “嗯。一家就是阿照的主家,他们说希望要雌的。”

  “哦?阿照成了野狗,他们就想拿狗崽来顶替吗?”

  “好像是这样。”菊子然后又回答保子刚才的问题:“妈妈,阿照可能到哪家要饭去了吧。”

  接着她对信吾解释说:“邻居都说阿照很聪明,大家都没有想到它这样聪慧呐。听说,它对街坊的开饭时间都了如指掌,按时转悠去了,很有规律。”

  “哦,是吗。”

  信吾有点失望。最近早晚都给它饭吃,信吾以为它会一直呆在家里,没想到它却瞄准街坊开饭的时间出去了。

  “准确地说,不是开饭时间,而是饭后收拾的时间。”菊子补充说。“我遇见一些街坊,他们说听闻这回阿照在府上下崽?他们还告诉我许多阿照的行踪。爸爸不在的时候,街坊的孩子也来请我让他们看看阿照的狗崽呐。”

  “看来很受啰。”

  “对、对,一位太太说了一番蛮有意思的话。她说,这回阿照到府上来下崽,府上定会添丁哩。阿照来催府上少呢。这不是可庆可贺吗?”

  保子说罢,菊子満脸绊红,把搭在保子肩上的手菗了回来。

  “唉呀,妈妈。”

  “街坊的太太是这样说的嘛,我只是传达罢了。”

  “哪有人把狗和人并提的呀。”信吾说。这句话也是很不恰当的。

  但是,菊子抬起耷拉的脸,说:

  “雨官家的老大爷非常惦挂着阿照的事呢。他曾上咱家来过请求我们说:府上能不能把阿照要来饲养呢。话说得很恳切。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是吗。也可以考虑把它要来嘛。”信吾回答。

  “它也就这样到咱家里来了。”

  所谓雨官家,就是阿照饲主的邻居,他事业失败之后,把房子卖掉,迁到东京去了。雨宮家原先住着一对寄食的老夫妇,帮他家⼲点家务活。由于东京的房子狭窄,他们就把老夫妇留在镰仓,租间房子住。街坊们都把这位老人叫做雨宮家的老大爷。

  阿照同这位雨宮家的老大爷最亲近了。老夫妇迁到租赁的房子住下以后,老人还来看过阿照。

  “我马上按您说的去告诉老大爷,好让他放心。”菊子说着趁机走开了。

  信吾没瞧菊子的背影。他的视线追随着黑狗崽而移动,发现窗边的大蓟草倒下了。花已凋零,从茎折断,但蓟叶还是绿油油的。

  “蓟草的生命力真強啊!”信吾说了一句。 WWw.NIlXS.CoM
上一章   山之音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山之音》是一本完本经典名著,完结小说山之音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山之音的免费经典名著,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经典名著”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