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城堡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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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白色城堡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书号:44311 更新时间:2017/11/23 
第五章
  刚开始,我写了几页关于在恩波里农庄度过的快乐童年,与兄弟姐妹、⺟亲和祖⺟在一起度过的⽇子。我不知道为什么特别选择写下这些回忆,作为探索我之所以是这样的我的途径。也许是出于我对已逝人生的快乐时光应该感到的思念。当我在盛怒之下说出那些话后,霍加一直迫我,使我不得不跟现在一样,杜撰一些读者会觉得可信的事,而且努力让人感觉內容有趣。但是,一开始霍加并不喜我写的东西,说这种东西任何人都写得出来。他不相信那会是人们看着镜子沉思时所想的事,因为这不可能是我说的他所缺乏的那种勇气。我又写道:一次与⽗亲和兄弟们一起去狩猎的过程中,我突然和一只阿尔卑斯熊面对面地站着相互瞪视了好一阵子;我们目睹了我们亲爱的车夫被自己的马儿踩死,以及他临终时我的感受。他读了这些之后,反应却依旧如此:这种东西任何人都写得出来。

  对此,我说,在那里,每个人所做的不过就是这些;我以前说的太夸张,当时我満心愤怒,他不该期望太多。但霍加没听进去。我害怕被关在房里,于是继续写下心中所做的幻想。就这样,我用了两个月时间,时苦时乐地唤起和重温了许多这样的回忆,全是一些小事,但令人回味无穷。我想像并重新体验了成为奴隶前经历的好事及坏事,最后发现自己对这件事竟然乐在其中。现在,我已不用霍加再強迫我写了。每当他说他所想要的不是这些的时候,我就会继续写下另一个早就准备好了的回忆和故事。

  过了好一阵子,注意到霍加喜读我写的东西之后,我开始找寻机会拉他参与同样的活动。为了铺陈说服的理由,我谈到了一些童年的经历:我有一位非常亲密的友人,他让我养成同一时间思考同一件事的习惯。这位友人去世的那个无尽的无眠夜晚,我感到一阵恐惧。我多么害怕自己被认为已经死亡,遭人活埋与他葬在一起。我知道他会喜这些东西!很快地,我便大胆地告诉了他自己作过的一个梦:我的躯体离我而去,联合一个长得像我但脸孔被影遮盖的人,两人共谋对我不利。那些天里,霍加也一直说,他又听见那个荒谬的付歌叠句,而且次数比以前更多了。如愿地看到他深受这个梦境影响时,我一再跟他说他也应该尝试这样的写作。这既会让他不再执着于永无止境的等待,又会让他找到他和那些笨蛋们之间的真正分界线。偶尔他仍被召唤⼊宮,但没有令人鼓舞的发展。刚开始他扭扭捏捏地不愿接受这个写作的提议,经我极力劝说,他带着好奇、扭捏的复杂情绪说会试试看。他害怕别人会觉得可笑,甚至还开了个玩笑:我们一起书写,是否也要一起照镜子?

  当他说要一起写时,我一点也没想到他真的是要我们坐在同一张桌子写。我原本以为,等他开始撰写,我就可以重新拥有作为一名懒惰奴隶那种无所事事的自由了。我错了。他说我们必须坐在同一张桌子的两头,面对面地进行写作:面对这些危险的事情时,只有以这种方式,我们想要偷懒的脑子才会走上正路;只有以这种方式,我们才能彼此给对方以工作和有秩序的感觉。但是,这些都是借口。我知道他害怕独处,害怕思考时感受到自己的孤寂。我也可以从他望着空⽩书页喃喃低语、声音刚好大到让我听见的情景中,明⽩了这一点。他在等我对他将要写下的事先表达赞同之意。潦草写下几句话后,他就以孩子般的天真谦卑与热切态度拿给我看:这些事值得一写吗?无疑地,我表示支持。

  就这样,关于他的人生,我在过去十一年中没能了解到的,却在这两个月期间內了解到了。他的家族原本居于埃迪尔奈,后来我们曾和苏丹造访这座城市。他的⽗亲早逝。他模模糊糊地还记得⽗亲的样子。⺟亲是个勤劳的女人,后来又结了婚。她和第一任丈夫育有一男一女,与第二任丈夫则生了四个儿子。她的第二任丈夫是做上用品的。几个兄弟当中最喜学习的,当然是他自己。同时,我也得知他是几个兄弟当中最聪明、最有能力、最勤奋与最強壮的;此外,还是最正直的。除了妹妹之外,他对兄弟的记忆只有厌恶,不确定这一切是否值得写下来。我给了他鼓励,或许那时已经意识到,将来我会把他的风格与人生故事变成自己的。他的用语和心中,有一种我喜爱并希望学到手的东西。人应该充分喜他所选择的人生,我就很喜自己所选择的人生。当然,他认为他的兄弟们都是笨蛋。只有要钱时,他们才会来找他。然而,他让自己更致力于研究学习。他进⼊了塞里米耶学院,但他却在毕业前夕,受到了诬告。之后,他未再提及这个事件及有关女人的话题。刚开始,他曾写到自己差点就结了婚,接着又愤怒地撕毁了所写的一切。那天晚上下着倾盆大雨。这是我后来将经历的许多恐怖夜晚中的第‮夜一‬。他侮辱了我,说他写的全都是谎言,然后又试图重新开始写。自从他強迫我坐在对面写,我有两天没有‮觉睡‬。对于我写的东西,他已看都不看一眼了。我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不再费心去想像,只是写写过去写过的东西,然后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他。

  几天后,每天早晨他都开始在让人从东方买来的昂贵的⽩纸上,撰写“我之所以是这样的我”的文章。但在这个标题下,他写的都是为什么“他们”是如此地低劣和愚蠢,却写不出其它的东西来。不过,我还是了解到,⺟亲死后,他受到了待,后来带着自己所得到的钱来到了伊斯坦布尔,有一阵子经常出⼊于一家苦行僧修道院,但看到那里的人既下流又虚伪就又离开了。我想让他多讲讲在苦行僧修道院的经历,我想,对他来说,能够摆脫他们是个真正的成功:他做到了不和他们同流合污。当我告诉他我的这种想法时,他生起气来了,说我想听这些卑下的事,是为了有朝一⽇能够利用这些事来对付他。他说,事实上,我知道的事已经太多,还想了解这一类——他在这里用了一种耝俗的措辞——细节,让他不噤产生了怀疑。接着,他讲了许多关于妹妹塞姆拉的事。她是多么地好,而她的丈夫又是多么地坏,因多年没能见到她也感到很伤心,但当我对此事也表现得很好奇时,他又有了怀疑,便转移到了另一个话题:因为买书花光了自己所有的钱后,好一段时间,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看书;后来他在各地零星做抄写员的工作,而人们却都是如此地不知羞聇。就在这话语之中,他又想起了萨德克帕夏,他死亡的消息刚从艾尔辛疆传来。就是在那段时间,霍加认识了他,他对科学的热爱立刻引起了帕夏的注意。初级学校的教学工作就是他替霍加找的,但他也只是另一个笨蛋。这次写作活动持续了一个月,最后在一个夜晚,他感到无比后悔而把写的一切都撕成了碎片。因为这样,当我试图重现他所写的与我自己本⾝的经历时,只能仰赖自己的想像力。我一点儿都不害怕会拘泥于如此令我心醉神的情节。他在最后一次热情涌现时,以“我所识的笨蛋”为题,写了些东西,分了分类,但又发起了脾气:这些写作对他毫无益处;他没学到任何的新东西,而且仍然不明⽩为什么他会是现在的自己;我欺骗了他,让他毫无意义地想起了自己所不想回忆的事;他要惩罚我。

  我不知道那些⽇子里他为何总是想起“惩罚”这个词,这个词让我们想起了两人最初共度的⽇子。我有时认为,我怯懦的顺从让他变得大胆了。然而,当他第一次提到惩罚时,我就决定要勇敢地抗拒他。霍加彻底厌倦写出过去的事之后,在屋里来来回回地逛了好一段时间。然后他又跟我说,我们应该写下的是思想本⾝:如同人可以从镜子里审视其外表,他也能由自⾝的思想,看到其本质。

  这项类比的灵巧对称鼓舞了我。我们立刻坐在了桌旁。虽然半带讥讽,这次我也在页面上方写下“我之所以是这样的我”标题。我立刻写下了自己儿时很害羞的回忆,因为回想起这一点,觉得它像是我重要的人格特质。后来,看到霍加写的是关于他人的卑鄙行为时,我产生了一种那时认为很重要的想法,并且大胆地说了出来:霍加也应该写下自己不好的方面。看完我写的东西后,霍加说自己不是懦夫。我反驳说,是的,他不是懦夫,但就像所有人一样,他自⾝当然也有负面的一些东西,而如果挖掘这些事,他就会发现‮实真‬的自我。我就是这么做的,而他也想跟我一样,我可以从他⾝上感受到这一点。我发现当我这样说时,他非常生气,但仍控制住自己,努力保持理智地指出,行为不端的是其他人;当然不是所有人,但因为大部分的人不完美且消极,所以世间的一切都出了问题。对此,我说,他⾝上也有许多惹人厌、甚至恶劣的地方,他自己也应该知道这一点。我挑衅地加上一句,他比我还要坏。

  那些荒谬、骇人、不幸的⽇子就这样开始了!他把我绑在桌边的椅子上,面对着我坐下,命令我写下他想知道的事,但他自己也不明⽩自己想要知道的是什么。他心中想的只有那个类比:如同人可以从镜子审视外表,人也应该能够通过思考去观察思想的內在。他说我知道怎么做这件事,却对他隐蔵这个秘密。当霍加坐在面前,等着我写下这个秘密时,我在面前的纸上写満了夸大自己过失的故事:我愉快地写出儿时卑劣的偷窃行为、嫉妒的谎言、为了让自己比兄弟姐妹更受喜爱所设计的伎俩,以及年少轻率的两关系,愈写愈铺陈更多事实。我非常讶异霍加阅读这些故事时,表现出了不知厌⾜的好奇,并且好像从中得到了古怪的乐趣。看完后,他却变得对我更加恼怒,对我加強了本来已经失去了分寸的待。或许,这是因为他已意识到未来将把这些当成自己的过去,而他无法忍受这般的罪恶往事,因而无法忍受。他开始打起我来了。看完我其中一件罪行后,他会大叫:“你这恶!”然后半开玩笑地朝我背后用力挥拳。也曾经因为无法克制住自己而直接打了我巴掌。他会这么做,或许是由于皇宮愈来愈少召唤他;又或者现在他说服自己,除了我们两人之外,找不到任何可以关心的事;同时或许也是完全出自他內心的忧郁。但是,他愈是阅读我写下的自我罪行,并且增加卑劣幼稚的处罚,我愈是置⾝于一种奇特的‮全安‬感之中:我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想法——我已把他抓在了我的手心里。

  有一次,当他严重伤害了我之后,我发现他在可怜我。但那是一种恶意的情绪,掺杂着觉得与某人不再平等的反感:他终于可以不带憎恨地看待我,而我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我们不要再写了。”他说。“我不希望你再继续写了。”随后他更正了说法,因为几个星期来,我在写着自己的罪过时,他则在袖手旁观。他说,我们应该离开这栋房子,把过去的每一个⽇子深深埋蔵在暗中,然后去旅行,或许就去盖布泽。他打算回到天文学的研究工作,并且考虑撰写一份更精确讨论蚂蚁行为的文章。看到他即将失去对我的所有敬意,让我感到不安。为了维持他的‮趣兴‬,我再度捏造了一个极度贬低自己的故事。霍加津津有味地读着这个故事,甚至看完后也没有生气。我知道,他只是好奇我如何能容忍自己成为如此琊恶的人。又或许,看到如此卑劣的事迹,他不想再模仿我,非常満⾜于做自己直到生命的最后。当然,他也非常清楚,这一切可说是一种游戏。那天我和他说话的样子,就像一个知道自己不被当成人看的宮中小丑,努力进一步引发他的好奇心:动⾝前往盖布泽之前,如果他再试最后一次写下自己的过错,以便了解“我之所以是我”又有什么损失呢?他甚至不需要写出真话,也不需要别人相信它。如果这么做,他就可以了解我,以及像我这样的人,有朝一⽇,这样的知识对他会有所帮助!终于,他噤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与我的胡言语,说第二天要试试。当然,他没忘记补充,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想做,而不是被我可笑的游戏所骗。

  第二天是我⾝为奴隶的⽇子中,最快活的一天。虽然他没把我绑在椅子上,我还是整天都坐在他的对面,以便享受看着他变成别人的模样。刚开始,他是如此深信自己所做的事,甚至懒得在页面上方写下那可笑的标题:“我之所以是这样的我”后来,他摆出一副淘气孩子在脑子里搜索有趣谎言的自信态度,我可以瞥见他仍留在自己‮全安‬的世界里。但是,这种得意洋洋的‮全安‬感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对我装出的那种假惺惺的罪恶感也一样。很快,他佯装的嘲弄变成了焦虑,游戏成为了现实。尽管只是假装,但扮演这个自责的角⾊,已经让他仓皇失措,也令他惊骇不已。他马上把自己写的东西涂抹掉,没拿给我看。但他的好奇心已被挑起,而且我认为他在我面前也觉得‮愧羞‬。他继续往下写。如果他依照脑子中的第一反应立刻离开桌子,可能就不会失去內心的平静。

  接下来几个小时,我看着他慢慢理出头绪:他写下一些自责的东西,之后,不给我看就直接撕掉。每一次都让他丧失更多的自信和自尊心,但随后他又重新开始,希望找回自己失去的东西。本来他要把那些自⽩拿给我看;但到了傍晚,对那些迫切想要看到的內容,我还是没见到半个字,他都撕毁扔掉了,精力也耗尽了。当他大吼大叫地辱骂我,说这是个令人作呕的异端游戏时,他的自信心已降到了最低点。我甚至厚着脸⽪回答说,他不要这么伤心,对于自己的变坏会习惯的。或许因为无法忍受我的目光,他起⾝出了门。深夜他才回来,从渗透在他⾝上的香⽔味,我知道,正如我所猜测的那样,他去和那些下的女人‮觉睡‬了。

  隔天下午,为了发霍加继续写下去,我对他说,他当然够坚強,不会从这种无伤大雅的游戏中受到伤害。况且,我们做这件事是要学得一些东西,而非只是打发时间,最后他会了解到他称为笨蛋的人为何是那个样子。我们两人之间可以真正地互相了解不是一件很昅引人的事吗?我提出,人会像喜噩梦一样恋一个自己对其了如指掌的人。

  他对这些话就像对宮中侏儒的谄媚言词一样漫不经心。因此,促使他再次坐在桌边的不是我的言语,而是光带来的‮全安‬感。那天晚上当他自桌边起⾝时,对自己的信心比前一天更少了。看到那晚他再次出门去找女寻,我怜悯起他来了。

  就这样,每天早上他都会坐在桌边,相信自己可以超脫出当天即将写下的琊恶,而且希望重新取得前一天失去的东西。但是每到晚上,他都在这张桌子上留下更多残余的自信。现在既然发现了自己的卑劣,他就无法再鄙视我了。我想自己终于找到了平等的感觉,而以前,刚开始和他一起共度的那些⽇子里的那种平等的感觉却是一种错觉。这让我非常开心。我在场,他会感到不安,所以他表示我不必再跟他一起坐在桌边。这也是个好现象,但经过多年的情绪积聚,我的怒气现在已难以控制。我想报复,企图攻击。和他一样,我也失去了平静。我觉得,如果可以让霍加多怀疑自己一点,如果能看到一些他小心不让我看到的自⽩,并且巧妙地让他出丑,那么这屋里的奴隶及罪人会是他,而不是我。无论如何,这些都已经有了征兆:我感觉到他想要确定我是否在嘲笑他;像那些没有自信的弱者一样,他开始等待我的认同;现在对于⽇常琐事,他也更多地开始询问我的意见:他的服装合适吗?他对某人的回答是否正确?我喜他的笔迹吗?我在想什么?不想让他彻底绝望到放弃这个游戏,有时我贬低自己,以便振奋他的士气。他会对我投以“你这家伙!”的眼神,但不再用拳头打我了。我相信,这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也活该挨一顿毒打。

  我对那些让他感到如此自我嫌恶的自⽩极度好奇。但既然习惯把他当成劣等人——即使只是私下这么想——我认为那些自⽩必定是一些微不⾜道与琐碎的坏事。现在,当我为了给自己的过去赋予一些‮实真‬而想要仔细想像出一、两件这些从未看到的自⽩时,不知为何,就是无法找出霍加可能会犯下哪些过失——那些会破坏我的故事和我想像出来的人生的一致的过失。但是,我猜想,像置⾝于我这样处境的人,是会再次找回自信的:我肯定说过,我让霍加在不知不觉中有所发现,尽管不是很明确,但也使他找出他自己以及像他那样的人的缺点;我大概也想过,离我和他及其他人算账的⽇子已经不远了;我可以证明他们有多么地琊恶,借此来摧毁他们。我相信阅读我的故事的人,现在已经明⽩了,霍加从我⾝上学到了东西,而我应该从霍加⾝上学到了同样多的东西!或许,我现在这么想,是因为我们年纪增长时会寻求对称,而在小说当中会寻求更多的对称。我必定已因多年来累积起来的憎恨而失去了控制。在让霍加彻底地贬低自己之后,我会让他接受我的优越,或至少让他同意我‮立独‬,然后厚颜无聇地要回我的自由书。我梦想着他会不带任何牢地还我自由,并想着回国后如何写出自己的冒险经历以及关于土耳其人的书。对我来说,我是多么容易不自量力呀!一天早上,他告诉了我一个消息,而这个消息突然改变了这一切。

  城里爆发了瘟疫!由于他说的时候好像不是在说伊斯坦布尔,而是另外一个遥远的地方,所以刚开始我并不相信。我问他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我想要知道所有的细节。因为猝死的人数在无明显理由的情况下增,人们才明⽩是出现了某种疾病。我想这也许本就不是瘟疫,所以我问他疾病的症状。霍加嘲笑我:说我用不着担心,如果我得了病我就一定会知道,人如果发烧三天就可以断定是得了这种病。有人的耳后会‮大肿‬,有人则是在腋下或‮部腹‬出现淋巴肿块,接着就发烧;有时疮疖会破裂,有时从肺部咳出⾎,还有人像肺病患者一样烈咳嗽至死。霍加还说,各街区都有三五个人死了。我忧虑地问及我们周遭的情况。我没听说过吗?因为孩子们偷吃他园子里的苹果以及因为邻居家的越墙进了他的家而和所有邻居都吵过架的一名砖瓦匠,一个星期前他在⾼烧中喊叫着死了。直到现在,大家才知道他是死于这次瘟疫。

  不过,我仍然不愿意相信这件事。外面的一切看来都一如往常,行经窗外的人们也是那么地平静,如果真要相信有瘟疫发生,我似乎得找到一个与我一起分享这份恐慌的人。第二天上午,趁霍加到学校去的时候,我跑到了街上。我找寻那些改信了伊斯兰教的意大利人,这些是我在这十一年间所能够结识的人。其中改名为穆斯塔法·雷依斯的那位去了造船所;而另一位叫奥斯曼先生的人刚开始不让我进家门,尽管我仿佛要用拳头把门敲开似地奋力敲着他的门。他要仆人说他不在家,但还是忍不住在我⾝后把我叫住了。我怎么还在问这场疾病是不是真的,难道一点也没看到街上搬运的那些棺木吗?接着,他说可以从我的脸上看出我害怕了,而我之所以会害怕是因为仍然信仰基督教!他教训我,说在这里要想过得快乐就得成为穆斯林。但是,隐⾝回到他那冷黑暗的屋子里之前,他既没有和我握手,也没有伸手碰我一下。那时已是祈祷时间,看到清真寺天井里的人群时,我感到了一阵恐慌,于是快步回到了家。我⾝上有着那种人在面临灾难时会出现的呆傻和惊慌。我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过去,记忆一片空⽩,无法动弹。看到街区里的人群抬着棺木,我的精神彻底地垮了。

  霍加已从学校回到了家,我感觉他看见了我这个样子却很⾼兴。我发现我的恐惧增強了他的自信,这让我感到很烦躁。我希望他抛开觉得自己无惧无畏的这种自负骄傲:我努力抑制住自己动心情,把我所知道的所有医学与文学知识都倒了出来。我讲述了记忆中的希波克拉底、修昔底的斯及薄伽丘作品中的瘟疫场景,说人们相信这种疾病是会传染的。这些话却只让他的态度更加轻蔑,对他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说他不怕瘟疫,因为疾病是真主的旨意,如果一个人命中注定要死,那他就会死。因此,我所说的那些怯懦、愚蠢的做法——像是⾜不出户,断绝与外界的联系,或是试图逃离伊斯坦布尔——都毫无用处。如果这是命中注定,即使我们逃到了别的地方,死亡也会来找到我们。我为什么害怕?是因为我几天来写下的那些自⾝罪行吗?他说话时面露微笑,眼睛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直到我们失去彼此的那一天,我仍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话。看到他如此勇敢,我一度感到害怕,但后来回想起我们在桌边讨论的话题,以及那些可怕的游戏,我又不噤心生怀疑。他在兜圈子,把话题引向我们曾一块儿写下的罪恶,以一种几让我发狂的自大态度重申同样的想法:看我这么害怕死亡,我就本没有从我假装勇敢而写下的那些恶事中解脫出来。借由坦承自己罪行所显示出来的勇气,只不过是源于我的厚颜无聇?然而,他是这般费心专注于最微小的过失,使他一时有所迟疑。现在他轻松下来了,面对瘟疫时所感受到的強烈的无所畏惧,让他心中再也没有怀疑,确信自己必然是纯洁无琊的。

  这个我愚蠢地信以为真的说法让我很反感,决心与他争辩一番。我天真地指出,他的信心不是来自于问心无愧,而是因为不知道与死亡是如此地相近。我解释了我们可以如何来避免死亡。我说不能碰‮感触‬染了瘟疫的人,尸体必须埋在撒有石灰的坑洞里,同时应该尽可能减少与他人接触,而霍加不该再前往那拥挤的学校。

  我最后提到的那件事,竟然使他产生了比瘟疫还可怕的主意!第二天中午,他说自己触摸过学校里的每一个孩子,之后向我伸出了双手。看见我退缩,见我害怕接触,他兴⾼采烈地上前搂住了我。我想大喊,但如同做梦一样,喊不出声来。至于霍加,他以一种很久之后我才了解的嘲弄语气说,他会教我什么是无畏无惧。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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