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第十一章 月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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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霍达 书号:44268 | 更新时间:2017/11/23 |
第十一章 月劫(1) | |
1937年7月29⽇,北平沦陷。 8月13⽇,⽇军进攻海上,抗⽇战争全面爆发。 1938年10月,武汉、广州沦陷。 与此同时,战火在地球的另一半迅速蔓延。 1938年3月,德国鲸呑地处中欧心脏的奥地利。 1939年3月,德军占领捷克斯洛伐克。 9月1⽇,德国诡称“自卫”突然袭击波兰,波兰的盟国英、法,为保卫自⾝的利益,被迫对德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 1940年5月,德国出动三百万军队、二千五百辆坦克、三千八百架机飞和七千门火炮,从北海到瑞士边境长达八百公里的西方战线上突然发动了空前规模的闪电攻势,迅速服征了卢森堡、荷兰和比利时,又越过阿登山脉,攻⼊法国,占领⾊当,沿圣康坦、亚眠一线直扑英吉利海峡… 1940年6月,法国对德投降。英国孤悬海外,岌岌可危。踌躇満志的希特勒凭借空中优势,对英伦三岛展开空中闪电战,把六万吨炸弹向英国的土地上倾泻… 1940年9月7⽇,星期六,灾难降临了伦敦。 清晨,格林威治天文台报时的钟声照样敲响,亨特太太照样往餐桌上端来麦粥、面包、牛和蛋。奥立佛一早就不知去向了,他常常不在家吃早饭。在牛津上学的梁冰⽟每逢周末的晚上才回家。现在,餐桌旁只有亨特夫妇和韩子奇三个人。而韩子奇却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只对着摊开在面前的《泰晤士报》发愣。这是他三年来每天早晨急于做的第一件事,几乎要把报纸上的每个字都读遍,从中寻找来自国中的消息“卢沟桥事变”、“八一三事变”、“南京大杀屠”使他痛心疾首“平型关大捷”、“台儿庄战役”使他燃起了希望,但是,后来的消息又凶多吉少,外患未除,府政又在一次次地“剿共”同室戈,国中哪一天才能安宁? “韩先生,您怎么不吃东西?”亨特太太轻声问,那浅褐⾊的脸上总是挂着安详的微笑“您不觉得自己越来越消瘦了吗?这很让我不安,也许是我照顾得不周到吧?” “不,亨特太太,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韩子奇歉意地看看她“可是,我这心里头…哪儿还吃得下去饭啊?唉!原来本没想到仗会打这么久,计算住个一年半载就回去的,但现在已经三年了!我哪儿会想到在这儿住三年?北平被封锁了,整个国中都与世隔绝了,我的太太和孩子没有一点儿消息,我…我真后悔离开他们!” “您当初就应该把他们一起带来嘛!现在⿇烦了,想去接他们都办不到了!”亨特太太手里抚弄着她那只心爱的⽩猫“听说,国中的战争是共产挑起来的?他们到处杀人放火,⽇本人在拯救国中的妇女儿童…” “报纸上也是这么说的,”韩子奇烦躁地阖上报纸,扔在餐桌上“不过,我不明⽩:难道⽇本人跑到我们的国土上,是为了用机飞大炮‘拯救’国中人?我家的一个大姐就是从关外逃难来到北平的,她的丈夫和没有満月的孩子,都被⽇本人杀害了!可是,她还在盼着他们回来,天天等着,等着…” 韩子奇的心飞到北平去了。那里有他的家:院子,子,儿子… 他懊悔自己的莽撞举动,不该不听子的劝阻,万里迢迢来到英国,如今想回去都不可能了!他不敢设想他的奇珍斋、他的家,现在是否还存在?他的共过患难的子、幼小的儿子,是否还活着?想到这些,他心灰意冷,不寒而栗,三年来他踏遍英伦三岛巡回举办“⽟展”所取得的大巨成功也不能解除他的离愁别绪! “不要悲伤,我的朋友!”沙蒙。亨特手里拿着小勺,耐心地敲碎煮蛋的外壳,像在雕刻一件艺术品似的慢条斯理“国中有句俗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在我看来,您为您的事业已经尽力了,’国中⽟王‘的名字已经传遍英国和欧洲,您所收蔵的珍品安然无恙地远离国中 场战,这可以说是一个极大的安慰了。至于战争,这是您、我所无法左右的,我多么希望全世界都是和平的绿洲,全人类都不必担心自己的命运,天天过圣诞,过国中的年,人人都佩戴着璀璨的珠宝,家家都陈列着精美的⽟雕!但这只是梦想,在炮火轰鸣的时候,珍珠、钻石和粪土的价值就没有区别了。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现在坐着吃早餐的地方会变成一片瓦砾,伦敦城从地图上消失,我和您的命运一样——无家可归!“ 沙蒙。亨特描绘着他所设想的可怕的未来,就像讲述一个遥远的童话故事那么平静,甚至带有几分幽默。 “啊,上帝!”亨特太太在前划着“十”字“不会吧?我不相信德国人会忍心毁了这么古老、这么美好的伦敦!” “怎么不会呢?”沙蒙。亨特冷笑着,轻轻地用小勺敲着煮蛋“希特勒的胃口大得很,他要吃掉整个地球呢!我们的邻国一个接一个地被吃掉了,那么轻而易举,连我们的盟国法兰西也完蛋了,卖国府政向德国人奉献自己的国士时丝毫也不觉得可惜,好像那是属于他自己的首饰,可以随便送人!” “唉!”韩子奇感叹着,他想到自己的祖国,不也是这样一步步被⽇本人蚕食的吗? “而最富有讽刺意味的是,法国在贡比涅森林里火车上的一节车厢里签订了投降协定,而这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败的德国签订投降协定的同一地点,历史真是善于翻云覆雨啊!”沙蒙。亨特嘴角挂着凄然的微笑,看着他的异国同行“这,倒是很像我们所做的买卖!” “嗯?”韩子奇一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沙蒙。亨特接着说:“不是这样吗?老朋友!价值连城的珠宝、举世无双的美⽟,今天属于这个人,明天就可能会属于另一个人,千百年来就是这样在人们手里传来传去,每一个收蔵者都希望自己是它们的最后一个主人,为了使自己拥有这个权利而互相争夺,从而使它们的⾝价倍增。而实际上,谁也不是它们的永久的主人,而只是暂时的守护者。王寿千年,人生几何?⾼价抢购,精心收蔵,到头来却不知落⼊何人之手!” 韩子奇默然。对于政治,他懂得太少了,还远远不如并非政治家而仅仅是个商人的沙蒙。亨特;但对于美⽟珍宝,他的着程度丝毫不亚于沙蒙。亨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沙蒙。亨特把地球比作一堆珠宝,把如今遍及世界的略侵和掠夺形象化了,而他关于人生短暂的喟叹,又使得一切争权夺利都变得毫无意义。“是啊!”韩子奇深有感触“曹孟德说,‘神⻳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百年之后,我韩子奇也只是一堆枯骨而已,和一切都无缘了!但是,不到那一天,人总是执不悟,我真不敢想象,当我要离开人生的时候。将怎样和我的⽟告别!” “总是要告别的,朋友,”沙蒙。亨特在说到这个令人不快的题目时,表情仍然是轻松的“我的曾祖⽗就是个嗜⽟如命的人,他临死的时候,好几次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是那些⽟牵着他的心,给了他回光近照的力量,但并没有留住他的生命,他终于走了,临终时握在手里的一块⽟璧落在地上,摔碎了!他却躺在上,一动也不动——他管不了啦!从此,他的继承人——我的祖⽗就戒除了收蔵的嗜好,把趣兴放在商品的出售上。他告诫后代:如果商品不能在你手里创造出更大的价值,那它就等于没有价值!我的⽗亲和我本人,都继承了这一点,也许正因为如此,‘亨特珠宝店’才得以存在和发展,我才得以在全世界旅游,让自己生活得舒适而愉快,享受自己所创造的一切!而您,我的朋友,似乎走的是我已故的曾祖⽗的老路,何苦呢?如果我是您,就会把那五大箱东西卖掉它!” “卖掉?”韩子奇吃了一惊。 “对,卖掉,大英博物院和苏士比拍卖行不是早就在注意您的东西嘛,他们会出很⾼的价钱的!大战在即,现在不卖,更待何时啊?一旦⽟石俱焚,后悔就晚了!” 韩子奇茫然。沙蒙。亨特的这番话,他觉得似曾相识,跟劝他离开北平时说的一样。“不,”他说“亨特先生,难道我费尽千辛万苦把东西运出来,是为了卖吗?您帮助我来到英国,也是为了让我卖掉这些收蔵吗?” 十多年密切往、三年来朝夕相处的朋友之间,笼罩了一片影。亨特太太不安了,埋怨她的丈夫:“沙蒙,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我们国中人最讲信义,帮人帮到底,送佛到西天!” “哦,”沙蒙。亨特收敛了笑容,对韩子奇说:“老朋友,误会了!我只是向您建议,并没有強人所难。如果我觊觎您的收蔵,当月何必把自己的蔵品向您转让?又何必请您到英国来?如果我像贵国的蒲绶昌先生那样唯利是图、见利忘义,那么我们之间就本不会有今天的友谊了!” “是的,是的,”韩子奇为刚才的唐突感到歉意,十几年间的往事从心头掠过,使他对沙蒙。亨特的怀疑冰释了“‘人不知而不愠’,请您不要介意我的失言,您是我在危难中惟一可以信赖的朋友!” “只怕是我帮了您的倒忙呢!”沙蒙。亨特说“我劝您离开北平的时候,本没有料到英国也会遭到战,现在伦敦危急,如果遇到不测,我就对不起朋友了!所以才…” “果真如此,那就是命中注定了,怨不得天,尤不得人,患难之中,我们只好同舟共济、相孺以沫!”韩子奇无可奈何地叹息“不过,那批东西,我是绝对舍不得卖的,那是我的心⾎,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它们回北平去,除非我死在这里…” “上帝啊!今天是怎么了?你们把所有的不吉利的话都说尽了!”亨特太太不⾼兴地唠叨着“战争?战争在哪儿呢?离伦敦还远得很,德国机飞飞不到这儿来,我给咱们算过命了!” “又是看茶叶组成的图形?但愿你的占卜术灵验吧,保佑我们和我们的朋友!”沙蒙。亨特发出一串慡朗的笑声“韩先生,您的东西不是还好好儿地存在楼上您的卧室里吗?如果这座楼在,谁也不会去碰它。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听天由命吧!走,我们到店里去看看,仗一天打不到伦敦,我们就做一天生意,听奥立佛说,这几天的生意还不错,买订婚戒指的人大量增加,看来爱神在和死神赛跑,小伙子们和姑娘们要抢在战争前面享受他们应得的爱情!” 奥立佛。亨特并不在店里,此刻,他正陪着梁冰⽟在海德公园散步。 被闹市环抱的海德公司,清凉而宁静。?鞅搪痰牟萜海褚⻩薮蟮娜尢海阕鹤沤喟椎拿嘌颍贫渌频囊贫牛惺匙畔誓鄣牟菀叮⾕送橇耸窃谑澜绱蠖际新锥兀路鹬蒙碛诎闹薜牟菰蚴強嗨抗媚锷畹南缂洹N髂辖巧希惶酢吧咚彬暄讶绱责亍⑻于臁⒀┭阌葡械叵匪柑跤未笨堪侗耙岸晌奕酥圩院帷薄R话俣昵埃搜├车那槿司褪窃谡馓酢吧咚崩锝崾俗约旱纳缃瘢僦莼ㄔ诎侗呔簿驳乜牛腔ǘ湎癯闳鹊陌榛鹧妗G锶盏暮5鹿叭缪趟泼危苣讶萌讼嘈耪秸亩衲д谙蛘饫锉平绻皇前侗呗芬紊先搅降刈帕髀溆⒌旱呐仿侥衙瘢屯腹鞔钥梢钥吹眉哪切┮恋摹⒕薮蟮钠颉U庑┢蚴锹锥氐目罩形朗浚鞘沟戮姆苫桓业头桑员;ぢ锥夭恢劣诔晌诙龌场? 天已经有些凉了,梁冰五头上的⽩羽帽饰在秋风中抖动,她的脸也显得更加苍⽩。脚踏在落叶上,枯⻩的碎叶连同她淡青⾊的裙子上的皱褶都在沙沙作响。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公园里来,就像她最近常常毫无目的地做许多事一样:把所有的书都摊在地上,然后再一本一本地收拾起来;或是把所有的⾐服都试一遍,最后穿的还是开头的那一件,宿舍里得像遭了抢,一直到晚上回来再花费半夜的工夫去整理。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因为心里烦。牛津大学的校园里已经堆起了沙袋,生学们花费很多时间去演习钻防空洞,夜里,可以清晰地听见⾼炮队部奔赴防线的隆隆声。课堂上,讲授英国文学史的教授在头头是道地分析乔叟的长诗《善良女子的故事》,生学却在下面议论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谋。课已经很难上了,这使梁冰⽟想起她的燕大,想起当初同学们的感叹:“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早晨,奥立佛。亨特打电话给她,她就出来了,像一个无依的幽灵,飘进了海德公园。 他们在诗人拜伦的铜像旁边慢慢地踱步。这座铜像是希腊府政赠送的,以纪念这位把自己的诗篇和热⾎献给为自由而斗争的希腊民人的英国诗人。青铜铸成的拜伦,年轻而英俊:浓密的鬈发,秀的鼻梁,充満智慧和情的眼睛。他望着在死后才得以归来的祖国,似乎在回味着他拖着先天跛⾜的残腿走过的三十六年坎坷历程,似乎在默诵着他在度过最后一个生⽇时写下的绝笔诗: 我的⽇子飘落在⻩叶里,爱情的花和果都已消失;只剩下溃伤、悔恨和悲哀还为我所保持… 梁冰⽟默默地从拜伦⾝边走开。 公园里的清道夫正在耐心地清扫落叶,每耙成一堆,便点起火,袅袅的⽩烟在寂静的树丛间盘旋,使她想起长城上的烽火台。在遥远的古代,塞上烽烟曾是抵抗略侵者的信号;现在,秦时明月汉时关又在燃烧吧? 银⾊的防空气球匀称地排列在碧蓝的晴空,秋风拂过,系着气球的钢丝发出铮铮的响声,清脆而悠扬。梁冰⽟停下脚步,出神地凝望着空中。 “梁姐小是在欣赏那些气球吗?”奥立佛跟在她⾝旁站住,也仰起脸来看“嗬,好大的一串珍珠项链!” “不,它使我想起了北平的沙燕儿…”梁冰⽟喃喃地说。 “沙燕,是一种鸟吗?” “不是鸟,是风筝,我小时候最爱看、也最爱玩儿的风筝…”梁冰⽟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的气球,心却飞向了家乡。 “风筝?”奥立佛不解地重复着,梁姐小的想象力真让他吃惊。 “在这里看不到那样的风筝,风筝的故乡在国中,在北平!每到舂天,你看吧,北平的天上飞満了风筝,我们叫它‘沙燕儿’,有比翼燕儿、瘦燕儿、双燕儿、蝴蝶、蜻蜓、喜鹊、鲇鱼、蜈蚣,还有哪吒、孙悟空、刘海…什么样的都有,最大的‘长脚沙燕儿’有一丈二尺长!在天空中飞起来,真像是百鸟朝凤,上面还装着弓弦,风一吹,铮铮地响,就像这气球上钢丝的声音。…” “啊,不可思议的国度!”奥立佛被她这奇异的描述所昅引“你也会放风筝吗?” “不,那不是人人都会的,尤其是女孩子!”梁冰⽟苦笑了笑“放风筝也很需要一点本事呢,要看好风向,掌握好平衡,先让它兜起风来,一边放线,一边抖动,还要跑来跑去,很累人的,我常常只是跟着看热闹,也其乐无穷。厂甸的‘风筝哈’最有名,人说是据曹雪芹记载的古法制作的,‘大沙燕儿’卖得很贵,我们小时候玩儿的是最普通的一种,奇哥哥花二十枚铜子儿买来,教我放。那样子跟‘沙燕儿’一样,只是小得多,画着黑⾊花纹,叫‘黑锅底’。奇哥哥先放起来,再把线给我,他就忙着做活儿去了,我牵着线,不知道往哪儿跑,一不留神,风筝就突然落下来了,收线都来不及,那时候我们有一支儿歌,说的就是这种情形:”黑锅底,黑锅底;真爱起,真爱起;一个跟头扎到底!‘小伙伴们一边拍手一边唱,嘲笑的就是我!“梁冰⽟说着说着,情不自噤地又像儿时那样笑起来,眼睛里却闪着凄然的泪花! “你的童年真让我欣慕!有机会我一定要到国中去,亲眼看看那満天飞舞的‘大沙燕儿’,亲手放一放那一个跟头扎到底的‘黑锅底’!”奥立佛无限神往。 “没有了,美好的时光永远没有了!”梁冰⽟垂下头,⽩⾊的帽沿投下的影,遮住了她忧伤的大眼睛,她转过⾝,用手绢儿擦着泪花“现在北平的上空,恐怕只有⽇本的机飞在飞了!” “刚才还⾼⾼兴兴的,现在怎么又哭起来了?”奥立佛正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看见她这个样子,不知如何是好“梁姐小,你不要想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了,这儿不是北平,是伦敦呀,⽇本的机飞飞不到这儿,德国的机飞也飞不到这儿,我们不是生活得很好吗?” “我们?”梁冰⽟在心里重复着这两个字,琢磨着其中的含义。自从三年前那个舂天的早晨,她第一次见到这个黑头发、黑眼睛的英国小伙子,就已经隐隐觉得他在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有着某种特殊的情感,青舂妙龄的女孩子对此是极为敏感的。但她不愿意正视它,极力装做毫无觉察,冷漠和疏远是她惟一可以采取的态度。奥立佛关于牛津大学的夸夸其谈使她反感,为了在自我感觉上战胜对方,也为了避免在以后的时间里更多的接触,她才毅然地做出了报考牛津大学的决定。这使她在流亡的岁月重新赢得了读书的机会,并且可以在绝大部分时间住在学校,躲开奥立佛那一双黑眼睛的追逐。但是,完全躲开毕竟是不可能的,每到周末,她还是要回到亨特家里,亨特太太的热情招待,奥立佛不断变换花样的献殷勤,都使她无可奈何。她不是一个立独的人,她的生活和学习费用必须依赖韩子奇,从而也就必须依赖亨特一家。他们虽然是受尊敬的客人,但归到底也仍然是寄人篱下,她不能得罪主人,那样,在亨特夫妇的眼里就成了“忘恩负义”的人。她只有将自己的情感封闭起来,让自己的言行都不越雷池一步,耐心地度过寄居海外的生活,等待从牛津毕业的那一天,也许到那时,她就可以返回家乡了。三年过去了,奥立佛对她的殷勤有增无减,他常常在假⽇里主动提出要陪她去游览风景区或是去欣赏歌剧和音乐会,那种热情使她无法拒绝;他还常常以种种借口到牛津去看她,送去一些吃的甚至是玩具,使她好气又好笑。她想明确告诉他以后不要这样做,但又说不出口,因为奥立佛向她表示的只是友谊,除此之外并没有多走一步,她总不能拒绝友谊啊!三年来的频繁接触,使她渐渐地改变了当初对奥立佛的印象,她发现这个小伙子在事业上无比精明,在生活上却相当严谨,她从未发现他同别的女孩子来往,从未发现他有那些公子哥儿的风流、放行为,也许是因为他有着一半国中⾎统,受了他那位慈祥温柔的东方⺟亲的影响?也许自从梁冰⽟的到来,他的心就被这个东方姑娘占据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吧,她渐渐地不觉得奥立佛那么“讨厌”了,他们之间不知不觉产生了类似兄弟姐妹的情谊。现在,奥立佛在匆忙之中为了安慰她而说出的话,没有经过字句的斟酌,使她嗅到了某种信息,触动了她敏感的心弦。但是,她能说什么呢?不管奥立佛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要他不出口点破他们之间的那一道微妙的界墙,她就永远“装傻”三年来,她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度过的。 “梁国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我总是要回去的!”她说,暗示奥立佛不要做任何不切实际的设想。 “唉,你对国中有那么深的感情!”奥立佛言不及意地感慨着,耸耸肩,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同情“中午我们去吃国中馆子好吗?‘海上楼’的菜比我妈妈烧的要好得多了!” 午饭后,他们并排坐在襄球剧院的观众席上,等待《雷岩》(ThunderRock)的开演。这是奥立佛事先买好的票,为了和梁冰⽟在一起,他把这一安天排得満満的。梁冰⽟本来没有一点儿看戏的趣兴,奥立佛却百般煽动,说这个戏正在走红,不可不看,她也就随着他来了,无非是消磨几个小时的时间嘛,反正她的头脑空空,也没有更重要的事儿可做。戏还没有开演,她愣愣地望着那低垂的大幕。奥立佛没话找话,还在喋喋不休地议论刚才“海上楼”的那一顿美餐:“梁姐小的思乡之情多少得到一些安慰了吧?没出伦敦,你等于回了一趟国中!” “不,这使我更想家了!”梁冰⽟却说“这里的国中馆子没有多少国中味儿,只不过徒有虚名,唬唬你们这些外国人罢了,远远不如我们北平的东来顺、南来顺…甚至还不如我们家里的家常便饭呢!” “噢!”奥立佛对她所说的一切都是那么景仰“可惜我没有这样的口福!如果人生真的有来世的话,下辈于我一定投胎到国中去!” “何必要等到下辈子呢?等战争结束了,你就可以去了。那时候,请你到我家做客!”梁冰⽟那神情仿佛是在北平作为主人邀请奥立佛,她有意把“我家”这两个字的语气加重了,以求得客居海外的人所特别需要的心理平衡,并且巧妙地提醒奥立佛,他们之间是有一条不容忽视、不可逾越的界限的。 无奈痴情的奥立佛本看不出“眉眼⾼低”他把梁冰⽟的暗示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去理解,脸上泛着幸福的晕红:“啊,太美好了,那将是我终生难忘的旅行!” 梁冰⽟在心里暗暗叹息:这个人怎么是个点不透的“傻小子”呢?他们之间,可以用英语和汉语自由地谈,可是,他却本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 … 大幕徐徐拉开,戏开演了。观众席鸦雀无声,人们被慕名已久的精彩演出所昅引,奥立佛也不再唠叨,注意力进⼊了剧情。戏的主角是两个管理灯塔的国美青年,写他们各自不同的人生追求和苦闷。一个消极沉沦,一个奋发进取,相互矛盾的格发生击撞,迸出火花,似乎使奥立佛得到了某种启示,他动了!梁冰⽟却茫然不知台上所云,无动于衷,国美人的生活和她有什么关系?她脑子里翻腾的是大沙燕儿、东来顺、北平、战争… 突然,剧情发生了奇特的进展,那个进的青年不甘于碌碌无为的平庸生活,要动⾝到遥远的国中去投⾝反略侵战争!“生命?在国中才有生命,因为善和恶正在那里搏斗!”舞台上在呼喊,梁冰⽟被震撼了,忘记了这是在伦敦的寰球剧院,仿佛又回到了沸腾的燕大校园… 那时候,她和同班同学杨深正处在热恋之中。当爱神的箭矢第一次向少女的心袭来的时候,她是毫无抵御能力的,风度翩翩、品学兼优的杨琛突然闯⼊了她平静的生活,在她心灵的湖⽔中起了梦一样的涟漪。她没有勇气告诉奇哥哥和姐姐,却无法躲过同学们的眼睛,因为她一直被众多的男生所瞩目,而她那冷若冰霜、旁若无人的⾼傲又使他们望而却步,一旦发现被杨琛捷⾜先得,这难以保守的秘密就公开地流传。她惶惑、涩羞地躲避人们的窃窃私语和探询的、挑衅的目光,却又被幸福所陶醉“我为什么不可以爱?”她在心里质问一切人。如果没有后来的一切,也许她会和杨琛终成眷属,像世界上许多人一样,初恋的恋人就是终生的伴侣。但是,当战争的风云近北平,未名湖沸腾了,善和恶在搏斗,各种人物都在人生的舞台上显出了自己的嘴脸!突然有一天,一位曾经带头上街行游、散发抗⽇传单的同学被捕了,愤怒的同学们涌向警备司令部去请愿、议抗,却意外地在那里发现了杨琛,原来正是平时沉默寡言、不问政治的他,向自己的同胞投出了暗箭!屈辱和悔恨击碎了梁冰⽟幼稚的梦,击碎了一个少女最初的、珍贵的爱,她不敢再面对那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无法向任何人表⽩自己的冤屈,她曾想投进未名湖了结一生,但清澈的湖⽔也洗不尽她蒙受的聇辱!结束吧,让过去的一切都结束,她怀着对爱的悔恨和对生的恐惧,朝着茫然不可知的目标,跟着韩子奇踏上了逃遁的路… 她哪里知道,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逃避心灵的创伤,它将永远追踪着她,磨折那一颗破碎、冰冷的心。现在,那个被捕之后惨遭杀害的同学仿佛又复活了,站在寰球剧院的舞台上向她呼喊,声讨那个罪恶的灵魂,而那正是她爱过的人!爱,那幼稚的爱、蒙昧的爱、错误的爱、毁灭了自己的爱…痛苦和悔恨在撕咬着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伦敦还是在北平?是活着还是死了?她的手下意识地抓住奥立佛的腕子,抓得紧紧的,仿佛是一个跌⼊深渊的人死命地抓住一树枝… “梁姐小…”奥立佛被这意外的举动弄得突如其来地奋兴,他轻轻地呼唤着她,把自己的手按在她那只清凉滑腻的手上,轻轻地摩抚… 梁冰⽟突然被惊醒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狼狈地把手菗出来“奥立佛,别…” “戏让人大动了!”奥立佛讪讪地说,不敢转脸去看她,眼睛望着台上,心却在怦怦地跳。 “这戏太悲惨了,让人…受不了!” “悲惨?我怎么没觉得悲惨呢?” 两个人此刻想的完全是不同的心事! 戏继续演下去,那个到国中去的青年一去不回,另一个青年留了下来,沉浸在无限的烦恼之中,自己磨折着自己的灵魂。啊,经受这种磨折的岂止是他呢?梁冰⽟心想。她甚至无端地疑心这个戏是专门为她写的,让她远离燕大之后也不能逃脫心头的重庒,把她已经⿇木的伤口又重新割出⾎来! 一个美丽的姑娘出现在舞台上。九十年前,维也纳的一家人在沉船中遇难,他们的女儿成了落⽔鬼,舞台上的这个姑娘就是那鬼魂。算起来,她如果活着,已经是百岁⾼龄了,可是那鬼魂仍然是个娉娉婷婷的少女。她死得太惨了,太早了,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人生,还没有得到过她本应得到的爱,她“鬼鬼祟祟”地来到人间,向人间讨还爱!像国中《聊斋》里的许多鬼故事一样,这个女鬼化成人形“”上了那个管灯塔的、沉沦的青年,着他献出热情,用爱去拥抱人生! 真主啊!梁冰⽟在心里感叹着,为什么天涯海角也有这样的鬼故事,也有这样执于爱的冤魂?这个在⽔中早夭的维也纳女孩,为什么不在那个永恒的世界里让灵魂享受纯洁的静穆,偏偏眷恋这个令活人厌倦的人间?啊,你还没有尝到过爱的苦涩,爱的可怕,你本就不知道爱是比死更令人恐怖的渊薮! 尖厉的警报声隐隐从剧场外面传来,被鬼魂勾住了心的观众似乎忘记了外边的世界,毫无反应。大幕却突然落下了,观众被从剧情中赶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幕里面走出微笑着的剧场经理,他向着观众席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女士们,先生们,请原谅我打扰了诸位!我不得不遵照官方规定报告大家:现在外面正在发空袭警报,观众中如果有人要进防空壕,请即刻退席!” 观众席上纹丝不动,回答他的却是一阵自信而愉快的笑声。剧场经理微笑着退去,大幕重新拉开,维也纳鬼魂和管灯塔的国美青年又上台了,死去了九十年的鬼魂竟然能使活着的人忘却死亡的威胁,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梁冰⽟被这个鬼魂攫住了心,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好像都是朝着梁冰⽟说的,刺痛着她,磨折着她,煎熬着她,她陪伴着鬼魂,痛苦地走向戏的尾声… 爱毕竟是艰难的,维也纳女孩的幽灵终于没有得到她所向往的一切,恋恋不舍地离开人间,又回到她那冰冷、黑暗、永恒的鬼的世界中去了,临别之前,她深情地拥抱着她所爱的那个管灯塔的青年:“我多么羡慕你这个活着的人!你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 大幕沉重地落了下来,观众席上寂静无声,沉浸在最后一幕结尾的肃穆气氛之中。等到大幕再次拉开,剧场上灯火通明,鬼魂和她的恋人微笑着登台谢幕,观众才突然回到现实世界,爆发出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走出寰球戏院,太还没有落,挂在伦敦的西方,像个温暖的、大巨的蛋⻩,缓缓地下沉。暮霭升起来了,人行道旁的栗树轻轻地飘下落叶,一片,两片,在梁冰⽟的脚下沙沙作响。空袭警报早已解除了,仿佛这个世界没有经受任何惊吓,伦敦还是那样安详,双层的共公汽车照旧沿着自己的路线奔去,胁下夹了公文包的男人照旧按昨天下班的时间回家去,推着婴儿车的妇女照旧踏着落叶,在斜下散步。不认识的人甚至在擦肩而过时还有闲心开个玩笑:“刚才的警报拉的时间太长了,这样的噪音有得健康!”“是的,多此一举!”似乎是埋怨府政捉弄了他们,或者英国人个个都是那种“断头台上逗蛐蛐儿”的人,把死亡本不当回事儿,和死神见面也乐嗬嗬地! 梁冰⽟还在想着那个女孩,那个盘桓在她脑际的凄楚的幽灵。剧场里的三个小时,使她仿佛经历了一生,人生为什么这么艰难,这么痛苦? 奥立佛也还在为刚才看过的戏而动,不过,他所受的感染不是分离的悲哀,而是爱的情。“刚才拉警报的时候,”他说“如果剧院整个崩溃了,我粉⾝碎骨了,也很感到幸福的!” “啊?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和我在一起!” “啊,不,奥立佛,不要说,我求你不要这样说…”梁冰⽟突然被惊呆了。 “为什么不?我是一个活着的人,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奥立佛的一双黑眼睛迸着炽烈的火焰,在他中积聚了三年的情感,一旦冲出了口,就再也收不住了“冰⽟,梁姐小,你知道吗?我爱你!自从你第一天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被你服征了,我只属于你!从那一天起,我的生活才有了意义,有了乐,有了希望。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为什么我对所有的金发碧眼的姑娘都不屑一顾?原来是命运让我等着你,它把你从地球的东方送来了,不管是上帝还是真主的安排吧,这是天的意志!” 这个小伙子!他既有东方人的含蓄,也有西方人的袒露,现在,也许是维也纳的鬼魂附了体,他的含蓄让位于袒露,面对这个使他爱得发狂的姑娘,他置一切于不顾了,一口气说出了这么一大串,也不管是在何时何地。夕的斜晖把他全⾝都染成了金⻩⾊,像一团熊熊的火焰!一对老夫妇互相搀扶着从他们⾝旁蹒跚走过,含着微笑朝这边看了一眼。虽然他们听不懂国中话,但也完全可以理解这两个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那老头儿的目光仿佛在说:这小伙子太急了点儿,唉,我们也有过这种时候! 奥立佛遮住了西边的光,他⾼大的⾝躯投下一片长长的影,姣小的梁冰⽟整个被埋在这影之中,她那淡青⾊的⾐裙、⽩⾊的帽子、象牙⾊的肌肤,在天光的反下,像一块晶莹的冰,突然而来的感情风暴的冲击使她恐惧,使她冷得发抖,一双惊慌的大眼睛望着奥立佛:“不,奥立佛,不…” 狂热的奥立佛伸出那双铁钳般強有力的手,摇晃着她的肩膀:“为什么不?为什么不?是‘亨特珠宝店’配不上‘奇珍斋’,还是我本人配不上你?” “不,不…” “那么,是因为我的⾎统吗?你总不会有西方人的那种陈腐的偏见吧?他们看不起人黑和⻩种人,也看不起欧亚混⾎的人,就因为这一点,我的同学曾经吃过我的拳头!可是,你是国中人啊,和我⺟亲一样的国中人,我的⾝上也流着国中的⾎,国中也是我的祖国!” “奥立佛,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我呢?是因为这儿不是你的家吗?不愿意当⻩种的英国人,我们可以一起回到国中去!” 梁冰⽟感到全⾝酥软了,⾎流凝滞了,心脏⿇木了,灵魂腾空了,仿佛自己变成了一片树叶,毫无抵御能力地在空中飘,只须一丝微风,就可能坠⼊深渊!奥立佛正向她伸展着双臂,他那张涨红的脸,辐着炙人的男子汉的热力;那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睛,燃烧着爱情之火。拒绝这样一个为她献出一切的男人,需要什么样的力量? “那么,你答应我了?”奥立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我看得出来,你答应了,这是国中人表达爱情的方式:无言就是默许!”狂喜使奥立佛脸上的肌⾁都在抖动,他的双臂紧紧地拥抱着软绵绵的梁冰⽟,向她垂下头,送过热⾎沸腾的嘴… 梁冰⽟突然觉得这张过来的面孔就是杨琛!也是这样燃烧的目光,也是这样狂热的语言,使一个少女无力抵挡、无处躲避,在茫然的“无言”中被他俘获了!啊,他又来了,追到英国来了,这个“爱”的魔影!梁冰⽟战栗了,又一次灭顶之灾向她降临,要把她呑噬!“不!”她那柔弱的手臂奋力反抗,把面前的恶魔推开! 毫无戒备的奥立佛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他踉跄地站住脚跟,眼睛里迸出无限的惊异和哀伤“梁…梁…” “啊,奥立佛!”梁冰⽟无力地靠在⾝边的栗树⼲上,犹如一只断了线颓然坠落的风筝。被她推开的不是杨琛,而是奥立佛,无辜的、可怜的奥立佛!但这又怎么样呢?梁冰⽟那颗受过伤的心灵,已经把爱的门户永远封闭了,无论是谁,也难再把它敲开“求求你,奥立佛,不要我!我们可以成为最好的朋友,但不可能成为恋人!” “为什么?为什么?”奥立佛像个不甘败北的角斗士,又气吁吁地卷土重来。 是啊,为什么呢?梁冰⽟无法回答他。杨琛的伪善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没有出卖自己的同胞,没有加害于任何人,他对于梁冰⽟没有欺骗,只有爱!三年来,他一直在默默地爱着她,关怀着她,照顾着她,每当她回到亨特家楼上自己的房间,总是看到奥立佛给她送来的鲜花,三年如一⽇,她的窗台上开着不败的花朵。现在,奥立佛终于勇敢地向她表露了爱,难道这是什么罪过吗?他没有爱的权利吗?真遗憾啊,奥立佛,你为什么不把这种真挚的爱去奉献给别的姑娘,而偏偏要奉献给她?你决不会得到甜藌的报偿,而只能会被拒绝;你并不理解这个国中姑娘,失败的初恋所留下的创伤使她把爱情看成罪孽,在心中筑起一道怨恨的墙,和爱情永别了!“因为…”面对奥立佛的追问,她怎么回答呢?“因为我不但是个国中人,还是个穆斯林,是个信奉真主的回回,在我们之间有一条不可跨越的界限!”她终于退到了最后的防线,也许只有这才可以阻挡奥立佛的进攻?而在这一刻,她的心灵又遭受了重重的一击:同样的话,她对杨琛也说过的,却并没有奏效,杨琛发誓“我也可以信仰真主”她妥协了…也许正是因为她的多情和软弱,使她轻信了那个不堪信赖的人,才遭到了真主的惩罚!“奥立佛,不要跨过它,千万不要…” 奥立佛愣住了,这神圣的宣告使他打了个冷战,像是从烈火中突然跌⼊了冰河!但是,烈火还在他中燃烧,不可遏止,一秒钟的静默之后,火焰又在冲腾,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悲愤地呐喊:“这是谁说的?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还要分成不同的民族和宗教,把我们隔开?宗教都是人编造的,世界上没有上帝,也没有真主,没有,没有!只有爱情!” “奥立佛,真主会降罪的!…”梁冰⽟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喊,手臂从树⼲上滑落,天地在她的眼前旋转… “梁姐小!”奥立佛惊惶失措地奔过去,扶住她… 在他们脚边啄食树籽的一群野鸽子,扑楞楞惊飞了,飞羽剪着秋风,发出一阵远去的嘶嘶声。他们回到家的时候,亨特太太正在准备晚饭。 “晚上好,亨特太太。” “你好,孩子。梁姐小,你的脸⾊好像不大好?” “不,我很好,谢谢!”梁冰⽟极力做出微笑。 “妈妈,下午我陪她去看了一场戏,是有关国中的,恐怕是看得太动了,情绪受了刺。”奥立佛解释说。 “噢!那应该好好地休息,读书就已经很辛苦了,还去看什么戏?奥立佛,你不应该出这样的主意!” “是的,妈妈,都怪我,”奥立佛忏悔般地说,他答应梁冰⽟不把下午不愉快的争论告诉妈妈,但无法掩饰他的痛苦“妈妈,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再也不…” “请原谅,亨特太太,”梁冰⽟苦笑着说“我不能陪你们一起吃晚饭了!” “你去休息吧,孩子。等一会儿我给你做一点儿爱吃的东西:丝面、荷包蛋!” “谢谢您,我一点儿也不饿…”梁冰⽟拖着疲倦的⾝体一步步踏上楼梯。 奥立佛想去搀扶她,却又胆怯地停住了。 韩子奇听见梁冰⽟的脚步声,便从房间里出来:“⽟儿,你回来了?” 梁冰⽟无力地望了他一眼,就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了。 不祥的预感立即在韩子奇的脸上罩上了影,他急步走过去,轻轻地敲着门:“⽟儿,⽟儿!” “进来吧,奇哥哥!”梁冰⽟在里边说。 韩子奇推门进去,梁冰⽟正和⾐躺在上,那苍⽩的脸和失神的眼睛,使韩子奇吓了一跳。 “怎么,你病了?” “没…没有。” “是不是在学校里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 “也没有…你别问了。”梁冰⽟转过脸去。那些事,她怎么向他说啊! “不对,你一定有什么事儿在瞒着我,”韩子奇越发不放心了“是谁欺负你了吗?” “奇哥哥…”梁冰⽟惶恐了,好像韩子奇已经窥见了她內心的秘密,头也不敢回地说“我…遇到⿇烦了,奥立佛向我…求…求爱!” 这句难以出口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她感到自己的脸上滚过一层热浪! “噢?”韩子奇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变震惊了,他突然意识到,他面前的⽟儿已经不再是小孩子,这个从三岁起就在他的照料和保护之下的小妹妹,已经是个大人了,人生道路上不可避免的一步来到了,奥立佛向她伸手了,要把这朵花儿摘走!想到这儿,韩子奇心中升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感、失落感,好像⽟儿是在向他告别,从今以后,她将置于别的男人的保护之下,他们就再也不是一家人了!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三年来的相依为命,结束了,他现在⾝边惟一的亲人,将要离开他了! 窗台上,一束红⾊的麝香石竹花正在静静地开放,那是奥立佛送来的。三年来,无论⽟儿在不在家里,她的窗台上总是摆着奥立佛从街上买来的鲜花。这决不只是为了装饰房间。点缀生活,这里边寄托着奥立佛的情感,这是爱,他韩子奇怎么就从来没有想到呢?啊,也难怪,一个自幼漂泊的流浪儿,他早早地就尝了人间的苦难;投⾝梁家之后,温暖着他的是师徒兄妹之情和对⽟石的恋;师傅的惨死起了他強烈的复仇望,他忍受了屈辱和误解,完成了重振奇珍斋的艰难使命,在危难之后亲人团聚的悲喜集之际,他成了壁儿的丈夫,师兄师妹变成夫,来得那样突然,却又是这个患难之家重新组合的必然结果、振兴奇珍斋的必由之路,他和壁儿都别无选择的余地。在这之前,韩子奇甚至在梦里都没有想到过,是苦难把他们拴到了一起,从此开始了艰难的创业。他们何曾有过花前月下的幽会、卿卿我我的恋情,何曾有过苦苦的追求和热烈的表⽩?在他的心目中,婚姻就是家庭,就是责任、义务、事业,而不懂得那种挂在花束上的“爱情”国中“⽟王”在他所醉心的领域之外,所知道的又太少了,他的情感太单一,太耝疏了… 现在,奥立佛把爱的触角伸向了他家庭的一个重要成员,他保护下的一个孤女,韩子奇才突然被惊醒,也许,他早就应该觉察到的! “你,答应他了吗?”他急于知道事情的结果。 “没有,我…拒绝了他。”梁冰⽟惶惶然,她不知道从奇哥哥这儿得到的将是安慰还是埋怨。 “唔!”韩子奇没有安慰,也没有埋怨,只是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坐在边的椅子上。他被搅扰的心绪似乎稍稍定安下来了,奥立佛没有成功,⽟儿不会被他夺走!但是,事情又仿佛不是这么简单…“为什么?是你不喜他?” “不知道,”梁冰⽟回答得含含糊糊。她的內心正在经受剧烈的风暴袭击,奥立佛和杨琛的两张面孔同时在她眼前闪现,一会儿重叠,一会儿分开,惑着她,威胁着她!她想统统忘掉这一切,却又做不到。面对着她所信赖的兄长,她多么想袒露无遗地倾吐心中的苦闷和抑郁,以求得援助和安慰?但是,当她抬头看着韩子奇那双清澈的眼睛,她又害怕了,愧羞了,一种获罪感使她自责,不敢向韩子奇说出昔⽇的创伤、如今的访惶,让这些话都烂在心里吧,不要给奇哥哥添了!“我…还没想过要嫁人,我还在上学,不打算考虑这事儿。”她只好编造出这种软弱无力的理由。 “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儿,你大了,自己的事儿,总有一天要临头的,你不可能一辈子留在哥哥⾝边!”韩子奇颓然说。他不得不这样想,花儿要开放,人要生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世间不可逆转的规律,难道他不该设⾝处地地为⽟儿想一想将来的路该怎么走吗?他转⾝望着暮⾊苍茫中的百叶窗,窗外长舂藤的枝叶葴蕤,窗內麝香石竹的花朵吐,奥立佛的形象浮现在他眼前,他不得不改换一种角度,以挑选“妹夫”的眼光来衡量这个首先闯进来的人选了“奥立佛,倒是一个不错的青年…” 梁冰⽟痛苦地闭上眼睛,她怕听到这样的话!她本希望奇哥哥把奥立佛贬得一无是处,以便断绝她的一切念,让爱的火种在心头永远熄灭,她愿在奇哥哥的保护之下,小心翼翼地度过险恶的人生,永远也不再涉⾜爱的火狱了。可是,奇哥哥却在为奥立佛说好话,啊,你太不理解人了!“奇哥哥,不要说了,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已经拒绝他了,安慰安慰我吧,我要…听从真主的安排,奥立佛不是我们穆斯林!” “穆斯林!”韩子奇深深地叹息。⽟儿的话使他孤独的心得到了一丝宽慰,这无可辩驳的理由使他觉得踏实了,如果有必要,他可以替⽟儿出面向奥立佛、向亨特夫妇婉言谢绝两家联姻的要求。但是,在这同时,⽟儿也把一个难题摆在他的面前“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我上哪儿去给你找穆斯林?” “谁让你找了?”梁冰⽟凄然说“我愿意躲开一切人,永远孤独地跟着奇哥哥!” 这种话,很像是一个涩羞的少女在面对爱情、婚姻的困扰而犹豫不决时的托词。普天之下,终生不嫁、跟着娘家哥哥过一辈子的姑娘能有几人?但是,梁冰⽟却相信自己的真诚:女人为什么非要嫁人呢?是因为女人太软弱,必须求得男人的保护吗?杨琛“保护”过她吗?奥立佛能保护她吗?不,不,燕大的噩梦使她本能地对一切男人都觉得恐惧,也许男人们在“保护者”的外⾐里面包蔵的都只不过是对女人攫取和占有的私!和奥立佛分手之后,她觉得像逃离了一个危险的陷阱;回到奇哥哥⾝边,那颗慌的心才踏实了。奇哥哥就是她的保护人嘛,一半是哥哥,一半是姐夫,这个男子汉会像对同胞手⾜一样保护着她度过终生而不受任何人的欺骗和伤害,是她惟一可靠的倚托! 韩子奇闷声不语,沉默良久,才说:“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我不能看着你这样过一辈子,你仍然会感到孤独的!况且,我们现在是寄人篱下,以后,恐怕和亨特一家也很难相处了!” 一串悉的脚步声,亨特太太上楼来了,她站在梁冰⽟房间的门外,亲切地叫着:“梁姐小,下楼吃点东西呀,我给你做好了!” 韩子奇心烦意地走去拉开门:“亨特太太,她好像有些不舒服…” “不,我现在好些了,”梁冰⽟支撑着坐起来“我就来!” “好的,好的,丝面、荷包蛋,你一定爱吃的,”亨特太太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韩先生,快去吃晚饭吧!” 亨特太太一路唠叨着,陪他们下楼。沙蒙。亨特正在客厅里微笑着等他们,坐在旁边的奥立佛一看到梁冰⽟的⾝影,眼睑就不自然地垂下了。这个小伙子,他现在一定很难受吧?韩子奇想,看来,他的⽗⺟还不知道在两家人之间已经出现了裂痕。 大家怀着各自不同的心事围着餐桌坐定。“天主降福我等,暨此将受于尔所赐之物…”亨特太太在胖胖的脯上划着“十”宇,这位天主教徒饭前例行的开场⽩还没有说完,刺耳的警报声响了!“啊,上帝啊!是不是德国的机飞真的要来了?” “恐怕是吧?它们飞遍了欧洲,终于光临我们的头顶了!”沙蒙。亨特叉起一块牛排,警报声也没有减退他那旺盛的食“请吧,女士们,先生们,饭是吃一顿少一顿的,不要委屈自己!” “熄灯,熄灯!”奥立佛突然从失恋的沉默中惊叫起来,和他那经历过上一次世界大战的⽗亲比起来,没有见过战争的年轻人就显得不够沉稳了。他奔到墙边,把电灯熄灭了,客厅里顿时陷⼊一片黑暗。 警报声由远及近,由弱渐強,先是中心区在嘶鸣,随后四周纷纷响应,整个伦敦都笼罩在尖厉的噪音之中。窗外,万家灯火在同一个时刻消失了,像是从人间一步跨⼊了地狱。突然,黑暗中亮起了探照灯,一束束淡蓝的光柱向夜空,错晃动,为守卫伦敦的⾼炮搜寻目标。照明弹也升起来了,灿烂的光华把天空染成一片淡⻩⾊,教堂的尖顶和空中的银⾊气球闪闪发光。然后,照明弹徐徐落下,像拖了长尾巴的彗星,像节⽇的焰火。 “咚!咚!咚咯!”⾼炮怒吼了,噴出一条条红粉⾊的火⾆,在空中炸响时像一朵朵橘⻩⾊的花。机飞上的炸弹丢下来,轰然而起的炸爆声如同成串的霹雳,地面上升起⾎红的火光,空气在燃烧,大地在颤抖,他们所居住的这座楼房像发了疟疾,不住地哆喀,餐桌上的盘子跳起来,摔得稀里哗啦!盘桓已久的噩梦终于降临了,不管人们在此之前曾经怎样千遍万遍地谈论战争,还是被战争恶魔的突然到来震惊了。它是那么无情,本不管哪里是绿地,哪里是鲜花,哪里是⾎和⾁的生命,哪里是人类文明的精华,哪里有温馨的梦和美好的幻想…仿佛地球突然停止了转动,世界末⽇已经来临,生和死只隔着一道纸糊的墙! 梁冰⽟坐着的椅子被掀翻了,她跪在地板上,紧紧靠着韩子奇,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倚着他的膛。也许,一秒钟之后,一颗炸弹落在头顶,他们就这样死去了,难道这就是他们千辛万苦路途遥遥追寻的归宿吗?死,也许是心灵创痛的解脫、人生苦难的完结?可是,人为什么又偏偏在这个时刻充満了对死的恐惧、对生的依恋呢?人多么渺小、多么可怜、多么自欺欺人啊!剧烈的炸爆声湮没了一切,带着火药味的硝烟扑进窗户,在森森的客厅里弥漫,她仿佛要窒息了,头脑里变成了一片空⽩,战栗着,等待死亡“啊,真主啊!”黑暗里,她听到亨特太太虔诚的祈祷:“上帝,救救您的可怜的孩子…” 不同信仰的人呼唤着各自的主;在冥冥之中的真主和上帝,该怎样来共同对付人间的魔鬼呢? 钢铁和炸药制造的雷霆风暴持续了夜一。当晨曦揭开了伦敦上空的夜幕,死神含着狰狞的笑,随着希特勒的机飞暂时退去了,留下伤痕累累的古都在淡青⾊的黎明中呻昑。 客厅里的地板上,颠倒地躺着亨特⽗子,少的枕着老的的腿,老的抓着少的胳膊,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不知各自在做什么梦。夜一的炮声竟然成了他们的催眠曲,这简直是难以令人相信的! 亨特太太摇晃着从厨房跑出来,一脸晦气地埋怨着:“煤气断了!我怎么给你们开早饭?上帝啊!”机飞、大炮和炸弹的轰鸣都听不到了,窗外那些幸存的住宅的尖顶又被无异于往常的霞光照亮了,街上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和送牛的马车的得得蹄声。伦敦没有在昨夜死去,它从伤痛的昏中醒来了… “奇哥哥,我们还活着?”梁冰⽟喃喃地说,她不知道现在是在梦里,还是已经变成了鬼魂? “是啊,我们还活着…”韩子奇扶着她站起来,活动着被震得松散⿇木的腿“我还以为我们死在异乡回不了家呢!” “家?家在哪里啊?”梁冰⽟失神地望着嵌在窗口的那一块天空“‘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舂⽔向东流!在世界的东方,德、意法西斯的盟国⽇本遥相呼应,发出同样的“由优等民族统治劣等民族”的叫嚣,从弹丸之地出发的“皇军”铁蹄,踏遍神州陆大并且在太平洋大大小小的岛屿上扩展,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而展开狂疯的“圣战”向亚洲大地播种着死亡,也播种着仇恨。在国中的乡村和城市,惨绝人寰的“烧光、杀光、抢光”使良田化为焦土,房舍焚为平地,千千万万的苍生包括无数的妇女、儿童甚至腹中的胎儿在⽇寇的⽪靴和战刀下丧生,狂轰滥炸一点儿也不亚于伦敦。在北平,弃城而逃的军国把千年古都轻易地丢⼊強虏之手,任凭他们滥施威。在它的周围,七千六百余个碉堡和一万一千八百六十公里长的遮断壕绞成锁链! “博雅”宅沉重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瑟瑟飘落的枯叶扫拂着暗红⾊门扇上那两行双钩镌刻的大字:随珠和壁,明月清风。数月前的一场暴雨中,门前那棵老态龙钟的槐树遭了雷殛,繁茂的树冠被劈掉了一半,断枝裸露着惨⽩的⽪⾁。门楼角上的鸥吻也被打落了一只。 霾笼罩着“博雅”宅,院中的海棠、石榴在朔风中摇晃着光秃秃的枝⼲,黑幽幽的房顶上空,星月无光。五年前那颗从天而降的星星,已经在东厢房里睡着了,而他的⺟亲还在经受着长夜的煎熬。自从丈夫离家出走,韩太太几乎总是彻夜难眠。她后悔当年没有能够阻止丈夫的西行,由于各执己见而造成的争吵,使他们谁也没有最终说服对方,一个好端端的家分成了两半,天各一方。为了免遭战火的劫难,韩子奇带走了他视若命的全部收蔵,却忍心丢下了无依无靠的子和当时不到两岁的儿子,一个男子汉怎么能这样无情?他走了,把这个家和奇珍斋⽟器店都给了韩太太,从此他卸掉了本应庒在他肩上的责任,却不想一想:一个女人的肩膀将怎样承担这一切?丈夫留给她的是怨恨:做夫十几年,细细想来却记不起多少夫间的存温和情爱,他没⽇没夜地奔忙,撑起了⽇益发达的奇珍斋,充实了蔵珍集粹的“博雅”宅,这就是一切,临到分手时,夫情分竟像一张薄纸没占多少分量。不然,他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十几年间,韩子奇为这个家创造了财富,改变了“⽟器梁”世世代代穷艺人的地位,夫荣贵使韩太太陶醉。但是,这就是一个女人要求于她的丈夫的全部吗?她没有料到韩子奇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音信。1937年舂天从天的尽头寄出的那封长信,漂洋过海送到国中国土上的时候,卢沟桥已经响起了声“家书抵万金”却没等到送进家门就不翼而飞了。韩太太只在丈夫走后的第三天见到了一张纸条,是姑妈为天星换⾐服时发现的,两个不识字的妇女谁也不知道这张浸着渍和尿迹的纸是账单还是药方,让奇珍斋的账房先生老侯一看,才知道是⽟儿姐小的临别留言:“姐姐,别生气,我没听你的话,跟奇哥哥走了!”韩大大气得两眼发黑,她在这个家说话太不占地方了,连亲手拉扯大的⽟儿都没能管住!一个姑娘家,跑到外国去⼲什么呢?真是的!老侯直纳闷儿:“我一直把先生送到火车站,怎么没瞅见姐小呢?唉,我太耝心了!”韩太太哭了骂,骂了又哭,姑妈却劝她说:“已经走了,说什么也没用了。依我说,她跟她哥就伴儿走,也好,省得天星他爸在外头吃饭啦换洗个⾐裳啦作难。”这么一说,韩太太倒也觉得心里闪开了点儿儿。走吧,走吧,托靠主,让他们平平安安地到达那个远得没影儿的英国,路上别出什么岔子发!丈夫留给她的是思念:她⽇⽇夜夜坐卧不宁,猜想韩子奇今儿到哪儿了,明儿到哪儿了,尽管她全然不知英国的地理方位,全凭她做梦似地让心儿跟着游。她担心那个姓什么“亨特”的洋人把韩子奇骗了,把他的宝物呑了,弄得他穷困潦倒、有家难回,这可怎么好?她让老侯按照亨特的地址写了封信,问候夫君平安,嘱他好自珍重,诸事留神,鱼雁早回,以释挂怀,等等等等。这封信寄走了就石沉大海,她越盼就心里越慌。北平沦陷之后,这种恐惧感就更增強了,她害怕韩子奇会不会在路上让⽇本人给截住?要是落到了鬼子手里,那还不是和姑妈的丈夫海连义一样的命运?她不敢把这种猜测跟姑妈明说,仅仅心里闪过了这个念头就已经觉得不吉利了。而姑妈却一直坚信她的丈夫和孩子还活着,只要自己一天不死,就一天等着他们回来。人无权改变命运,而命运却在无情地改变人,这两个本来贫富悬殊、家境各异的女人,如今处于同样的境地,眼巴巴地度⽇如年,盼望着亲人早⽇归来!⽇军进城的时候,姑妈几乎要疯了,她没命地跑上大街,要找⽇本人算账,讨还她的丈夫和儿子,讨还她那被烧毁的茶⽔店。老侯拦把她抱住,拼了命地拖了回来,告诉她:早晨起来一开城门,⽇本人的队伍就如狼似虎地涌进来了,一个挑担卖菜的小贩在街上被“试刀”肚肠子流了一地!跟他们能讲理吗?连清真寺都被⽇本兵占了,在院于里架起锅,煮大⾁!真主啊…为防不测,韩太太让老侯搬进了“博雅”宅,连同他的媳妇侯嫂和五个台阶儿似的孩子,都住在倒座南房里。孩子们成了天星的玩伴儿,侯嫂帮姑妈洗⾐做饭、料理家务,老侯⽩天去照应奇珍斋的生意,晚上看家守宅,正应了他在韩子奇临走时所许诺的:“放心吧,我是您的看家狗。” 岁月并不因时局的艰难而停步不前,三年过去了。这三年中,奇珍斋的生意惨淡得像个三期肺结核的病人“博雅”宅却乎得像个几家人合住的大杂院。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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