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第五章 玉缘(2)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霍达 书号:44268 更新时间:2017/11/23 
第五章 玉缘(2)
  韩子奇来到这里,便加⼊了这个行列,早晨跟着打扫,夜里挤着睡铺板,正所谓“同异梦”谁也不知道谁心里想的是什么。大伙儿站柜台的时候,他就到后边的一间背的小屋里,蹬起⽔凳儿,开始⼲他的活儿。

  账房和师兄们开始议论了:“咱们是做买卖的,弄个匠人来⼲什么?”

  “哼,还是个小回回!”

  这些,本都在韩子奇的预料之中,他决定到汇远斋来,便是准备忍受一切屈辱,完成他要完成的事。但是,一旦真正领教他人的⽩眼和微词,心中仍然要翻腾起怒火!账房和师兄,已经是蒲绶昌的奴仆,但在他面前却又俨然是二等主子。这些人不会琢⽟,只会卖⽟,却看不起琢⽟艺人,在他们眼中,艺人只不过是下的“匠人”和他们这些“买卖人”是不能比的。尤其是,韩子奇还是个非我族类的“小回回”!离开了吐罗耶定和梁亦清,韩子奇才知道,人的种族原来是不平等的!也才懂得了师傅梁亦清一辈子为什么只会默默地埋头苦⼲、死守奇珍斋的小摊子而不求发达,懂得了师娘为什么面对蒲绶昌的巧取豪夺而一味忍让,就是因为自己低人一等啊!但他又不明⽩,同是⻩⽪肤、黑头发的‮国中‬人,为什么还分成不同的种族,并且又以此区分⾼下?像吐罗耶定那样渊博的学者,像梁亦清那样⾼超的艺人,他们的聪明才智难道比不上那些汉人吗?像壁儿、⽟儿那样如花似⽟的女孩子,她们的容貌和心灵难道比不上那些汉人的女儿吗?他不明⽩,在‮国中‬、在‮京北‬,満人的数量也远远比汉人少,为什么汉人却不敢像对待回回这样歧视満人?清朝早就垮台了,可是人们见到了皇室、贵族的后代,仍然对他们过去的地位肃然起敬!他们的祖先曾经是统治者,被统治者对此却并没有仇恨;回回从来也没有做过统治者,却为什么招来了汉人的仇恨和歧视呢?…这一切,都不是年仅十九岁、初出茅庐的韩子奇所能弄明⽩的。一气之下,他想离开这个自己跳进来的牢笼!但是,理智让他忍住了,他不能走,他要在这里住下去,做他要做的事!他把一切屈辱咽在心里,以“奴仆的奴仆”的⾝份,小心翼翼地和蒲绶昌以及账房、师兄相处;他把自己摆在全店最低的地位,除了琢⽟的时间以外,抢着做小徒弟应该做的一切,用勤劳的双手、恭顺的笑容、和善的言语,求得自己的生存和别人的容忍。按照店规,最小的徒弟负责做饭,这差事便落在了他头上。窝头、咸菜是不需要什么技术的,但这却为他带来了极大的方便和心理安慰。他在心里说:师傅、师娘,离开了你们,我并没有破坏清真教规,我是⼲净的!至于逢年过节,别人要“开荤”他就一任他们为所为,自己仍然躲在一边吃窝头、咸菜。他想:三保太监郑和在宮里能忍,难道我就不能忍吗?一想到郑和,想到师傅没有完成的宝船,韩子奇就觉得肩上庒着千斤重担,他只有起⾝来,走下去,走下去…

  三百六十五个⽇⽇夜夜在磨练中过去了…

  这一年,他不仅在琢⽟,而且在留心汇远斋的买卖。账房和师兄在汇远斋厮混多年修炼出来的“生意经”被他在递茶送⽔、无意谈之间偷偷地学去了;蒲缓昌本来并不想教给他的,他已经耳濡目染、无师自通;而且,磨刀不误砍柴工,他提前两年完成了那件宝船!

  蒲绶昌仔细对照《郑和航海图》和梁亦清留下的残⽟,不能不承认韩子奇为他创造了奇迹,那宝船尽得原画神韵,又酷似梁亦清的范本,沧海横流,星月齐辉,旌、帆漫卷,桅、楼巍峨,人物栩栩如生,器物刻画⼊微,简直是梁亦清又复活了!

  蒲绶昌呆看半晌,没有言语。韩子奇却心中有数:他之所以能够以一年的时间完成原定三年的制作,就是因为他面前有师傅的范本啊,复制比创作毕竟要容易得多了!

  验收完毕,蒲绶昌点了点头,说:“把这两件儿,都送到我屋里去!”

  “嗯…”韩子奇试探地问“师傅,这原来的宝船已然残了,您也…?”他多想把师傅的遗作留在自己⾝边,做个念想!

  蒲绶昌却笑笑:“什么‘原来的宝船’?从今天起,世界上只有一件宝船,没有两件儿了,梁亦清的残⽟,永远也不能见人了!”

  “啊?!您要把它…?”

  “这,你就甭管了,都送到我屋里去!”

  从此,梁亦清的范本不知去向,韩子奇的宝船卖给了沙蒙。亨特。至于价钱,韩子奇就不得而知了。

  宝船取走之后的第二天,沙蒙。亨特又来了。见了蒲绶昌,指名要见梁亦清、韩子奇。

  蒲绶昌一愣,不知道亨特从哪儿打听来这两个名字。他做买卖,从来不露琢⽟人的姓名,也从来不让他们和买主儿直接见面,惟恐被戗了行市,这一次却不知是哪一个环节出了纸漏?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做出笑容,说:“亨特先生,您说的这位梁亦清先生,他已经过世了!您找他,有什么事啊?”

  “嗯?死了?”沙蒙。亨特半信半疑“宝船刚刚做完,怎么就死了呢?那么,另一位,韩子奇先生总不会也死了吧?”

  蒲绶昌心里打鼓。他不知道沙蒙。亨特这是什么意思。做⽟器古玩买卖的人,最怕是买主儿事后找出⽑病、退货,都是主顾,一旦出了这种事儿,就很难办,汇远斋的声誉就要受影响。现在,沙蒙。亨特居心叵测地找上门来了,是要算账吗?好,那就来个顺⽔推舟,把责任都从自己⾝上卸⼲净,推到匠人⾝上去,拿韩子奇说事!想到这里,他放下心来,声⾊俱厉地朝后边喊了声:“子奇,你过来!”

  韩子奇应声来到客厅,一眼瞥见那儿坐着个洋人,约摸三十多岁,⻩头发、蓝眼珠儿,留着小胡子。他认出是沙蒙。亨特,心中就明⽩了八九分,却并不向洋人打招呼,只朝蒲绶昌说:“师傅,您叫我?”

  蒲绶昌正要发作,沙蒙。亨特却站起⾝来,热情地伸出手去:“您好!我们好像在柜上见过面。没想到您就是韩子奇先生!”

  “Good摸rning,Mr。Hunt!”韩子奇握住他的手,不卑不亢地打个招呼。蒲绶昌心里纳闷儿:嗯?这小子还会说英语?其实,他本不知道,韩子奇这点儿应酬英语,正是来到汇远斋之后偷偷学来的。

  沙蒙。亨特说的却是相当流利的汉语,其用意当然是为了往的方便,并且显示自己对‮国中‬的精通:“韩先生!您和梁先生共同制作的宝船,技艺之精,令人钦佩!鄙人今天特来拜望,一睹先生风采,不料先生却是这样年轻!”又转脸看看蒲绶昌“蒲先生,贵店不仅珠王盈门,而且人才济济啊!”蒲绶昌这才回过味儿来,知道了沙蒙。亨特今天不是来算账而是来道谢,连忙接过去说:“过奖!亨特先生一定知道‮国中‬有这么一句俗语吧:”没有金刚钻,哪敢揽瓷器活儿?‘先生对小徒的夸奖,也是鄙人的光彩,⽇后还要请您多多赏光了!“

  沙蒙。亨特大笑:“我就是来找‘金刚钻’啊!”一场虚惊在蒲缓昌心里平息下来,这个结局使他十分⾼兴,只是仍然不明⽩:沙蒙。亨特怎么会得知宝船出自韩子奇之手,而且还带出了梁亦清?一定是柜上哪个多嘴的不慎走漏了风声,回头他得好好儿地查问一下,严加教训。所幸的是,梁亦清和奇珍斋都已经不存在了,韩子奇成了他的人,这小小的疏忽倒也不至于留下后患。

  只有沙蒙。亨特和韩子奇知道这个秘密。蒲绶昌完全冤枉了他那几个忠心耿耿的奴仆,走漏风声的不是别人,正是韩子奇自己!

  就在宝船竣工的那个晚上,韩子奇‮摸抚‬着自己心⾎的结晶,心中默默地说:师傅,我们的宝船终于完成了,您看一看吧,现在,您总算可以瞑目了!

  昏灯如⾖,琢⽟坊里没有任何声息。韩子奇仿佛看到了师傅那清瘦、憔悴的脸,眉眼之间挂着笑容,朝他点了点头,就不见了。韩子奇朝着师傅的墓地方向,轻轻地舒出了郁闷于中已久的一口气。这时,他又感到了一个极大的遗憾,正如梁亦清在最后的时刻也曾想到的一样:他遗憾这艘宝船在“驶”出汇远斋之后,沙蒙。亨特和将来所有观赏宝船的人都本不会知道它的作者是谁!

  韩子奇不打算就这样放走自己的宝船。他痛苦地思索着,想起了过去“博雅”宅老先生偶尔谈起的一个故事:明代万历年间,苏州琢⽟大师陆子冈应御用监之召,进京服役。神宗皇帝早已听到陆子冈精于琢⽟的美名,也听到他有一个“恶癖”:常在自己制作的⽟器上署名。作为一名工匠,这是“越轨”举动,制作御用的器物,则更不允许如此。神宗皇帝既要搜尽天下珍奇,又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便决心以陆子网一试,诏谕他用一块羊脂⽩⽟琢成⽟壶,但不准署名。不⽇,陆子冈便把琢好的⽟壶呈上,神宗皇帝细细把玩,果然是名不虚传,那⽟壶做得“明如⽔,声如磐,万里无云”神宗将⽟壶通体查遍,并没有陆子冈的署名,才露出了笑容,夸奖一番,赐了金银财物,放他回去。事后,神宗又生疑心,惟恐陆子冈做了什么手脚,便把⽟壶反反复复仔细察看,此时,一线光从窗口进寝宮,正好照在⽟壶上,神宗猛然发现,在壶嘴中隐隐有“子冈”二字!神宗大怒,但又不能对已经褒奖过的陆子冈出尔反尔,也不忍损坏这把精美绝伦的⽟壶,便只好作罢。陆子冈冒着⾝家命的危险,维护了琢⽟艺人的尊严,赢得了落款署名的权利,这也许正是在古往今来众多的琢⽟⾼手之中,陆子同独享盛誉、名垂后世的原因吧?

  “博雅”宅老先生说,这个故事只能当做“稗官野史”无从稽考,那把⽟壶也已了无踪迹。但陆子网传世的作品,常常在某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刻上“子冈”二字,这却是事实,它给人以许多联想,用以印证那个流传的故事…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韩子奇的脑际出现了,他毫不犹豫地将已经完成的宝船再添上至关重要的一笔:在⽟的底部端端正正地刻上:梁亦清、韩子奇制。

  现在,‮国中‬通沙蒙。亨特正是被这几个字引到了韩子奇的面前,而自认为聪明绝顶的蒲绶昌却被蒙在鼓里了!有意思的是,无论韩子奇还是沙蒙。亨特,都不会在蒲绶昌面前揭穿这个秘密,因为他们心中都有自己的打算!

  沙蒙。亨特喝过了茶,又和蒲缓昌、韩子奇说了一阵无关紧要的话,就起⾝告辞,临走,似乎又想起了一件事,微笑着对蒲绶昌说:“蒲先生!今天见到您的这位⾼徒,敝人不胜荣幸,如果我邀请他到寒寓吃一顿便饭,您不会反对吧?”

  “这…”蒲绶昌当然不便反对,只好说“那我就替小徒谢谢亨特先生的盛情了!”又嘱咐韩子奇“你早去早回吧,关于和亨特先生生意上的事,我已经清账了,你只去玩玩儿就行了。”实际上,这是封住韩子奇的嘴,不许他说一句不该说的话,韩子奇当然心领神会了。

  韩子奇跟着沙蒙。亨特进了位于台基厂的六国饭店。

  沙蒙。亨特的房间几乎看不到什么“洋”味儿,简直是一个‮国中‬古董店,除了硬木桌椅之外,空余的地方摆満了大大小小的百宝格柜子,陈列着瓷器、铜器、砚台,更多的是⽟器…韩子奇制作的那件宝船,则单独装在桌上的一个玻璃匣中。

  韩子奇不待就座,在这些柜子前面浏览着,不噤脫口说:“亨特先生,您收蔵了这么多‮国中‬东西,真是个‘‮国中‬通’啊!”沙蒙。亨特站在他的背后,谦逊地说:“不敢当,我只是喜爱‮国中‬的艺术,还不能说‘通’,用‮国中‬的成语来说,是‘班门弄斧’!今天请韩先生光临,就是要向您请教的!”他走到桌子旁边,指着那件装在玻璃匣中的宝船“这件大作,是我收蔵的现代⽟器中的珍品。先生匠心独运,以圆雕、楼空和浮雕结合的手法,成功地体现了《郑和航海图》的气势和意境,并且克服了⽟雕的局限,昅收了绘画和木雕、砖雕、石刻的长处,集中了‮国中‬艺术的精髓。充分发挥了乾隆年间琢⽟全盛时期的技巧和风格,这在当代的艺人之中,是不多见的!看来,我的五万大洋,您的四年心⾎,都非常值得啊!”韩子奇心里暗暗吃惊。他没有想到蒲绶昌在计算工期时把两次的制作都合在一起了,凭空赚了五万巨款;也没有想到宝船得到沙蒙。亨特这么⾼的评价,而且这个人的确相当內行,把梁亦清和韩子奇心里虽有却又说不出的理论讲得头头是道!韩子奇不噤为梁亦清惋惜,脫口而出:“可惜,您的话,师傅已经听不到了!”

  “什么?您的师傅不就是蒲绶昌先生吗?”沙蒙。亨特奇怪地问。

  “不,您误会了,蒲绶昌只不过是我的老板,我的师傅是梁亦清!”

  “啊,就是您的合作者?”

  “不是合作,我的手艺,都是师傅手把手教的!”

  “原来是这样!很遗憾我没有能在梁先生在世的时候见到他,但是能认识您,我也感到荣幸了!请问,您的师傅一共有几位徒弟?”

  “就我一个。过去,‘⽟器梁’是从不收外姓徒弟的。”

  “那好极了,我相信,我们以后的合作将是令人愉快的!”

  “跟您合作?”韩子奇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确切含义。

  沙蒙。亨特点点头,也不再解释,却转过⾝去,从柜子上取下一个锦盒,打开盒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小小的⽟件儿:“这件东西,请韩先生过目。”

  韩子奇接过来,捧在手中,仔细观看。这是个马蹄铁形的⽟件儿,不知是什么器物,圆不合规,方不合矩,厚薄不匀,刀法简单,表面似乎没经过抛光。受过严格技艺训练的韩子奇当然看不上这样的活儿,而且奇怪沙蒙。亨特为什么还要把它作为蔵品,就笑了笑,把那东西送回去:“这是哪位⾼手做的?”

  “您问我吗?”沙蒙。亨特诡秘地笑着说“请不要考我,我无法回答!此人并没有像您那样刻上名字,而且已经死去了三千多年…”

  韩子奇大吃一惊:“三千多年?”

  沙蒙。亨特收敛了笑容:“您没有看出来吗?”

  “没有。”韩子奇老老实实地承认“您如果刚才不说,我还觉得这活儿做得太糙了呢!您怎么知道这是三⼲年前的东西?”

  “这,我是从⽟质、器形、纹饰和制作技巧这四个方面观察的。”沙蒙。亨特说“据我所知,‮国中‬早在距今四千到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就已经有了⽟制的兵器、工具和装饰品,当然,那时候的制作技艺还是很耝糙的;到了商周时代,除了⽟刀、⽟斧、⽟铲、⽟钺、⽟戈、⽟漳、⽟璧、⽟环、⽟觽、⽟簪、⽟琮、⽟璜…还有了单体器形的鱼、鸟、⻳、兽面、人首珮等等⽟件儿,造型已经比以前精细了。就说现在这一件儿吧,它是我所见到的最早的夔纹⽟器,做工上,直道多,弯道少;耝线多,细线少;纹多,纹少,并且用的是双钩线;夔首部分的穿孔,外大里小,呈‘马蹄眼’形状。这些,都是商代的⽟器特点…”

  “这东西,是⼲什么用的?”韩子奇听得呆了,望着这个还没有半个巴掌大的东西,没想到沙蒙。亨特能说出这么多名堂。

  “这是⽟块呀!”沙蒙。亨特拿起那件东西,放在自己的耳朵下面比划着说“在制作的当时,是作为耳饰的,哈,这么大的耳环!大概古人也觉得它太重了些,秦汉以后就改作佩⽟了。不过,我的这块仍然是耳环,因为它毫无疑问是商代的东西!”

  韩子奇出神地望着那只小小的“⽟块”他又看到了那条在心中滚滚流淌的长河,四年来,他一直在苦苦地追寻它的源头!他崇敬地伸出手去,再次接过制作耝糙但历史悠久的“⽟块”长河的浪花在‮击撞‬着他的心,他猜想着,三千年前的祖先是怎样用简陋的工具凿开这条源远流长的⽟河…“亨特先生,您能告诉我,我们⽟器行第一代祖师爷是谁吗?”他又提出了这个在心中萦绕了四年的问题。四年前,师傅梁亦清没能回答他;他也曾经想请教“博雅”宅的老先生,可惜老先生去世得太早了!

  “第一代祖师爷?”沙蒙。亨特遗憾地叹了口气“这就很难说了,‮国中‬的历史实在太长了,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又太少了,尤其是民间艺术家!明代以后,像陆子冈、刘谂、贺四、李文甫等等都还可以查考;明代以前,最著名的好像就是丘处机了,那也只是金、元时代。如果再仔细追溯上去,那么,还可以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据‮国中‬的史‮记书‬载,秦始皇帝在得到价值连城的和氏壁之后,曾经命丞相李斯写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鸟虫形篆字,然后命王人公孙寿镌刻成‘传国⽟玺’。又有:始皇二年,骞消国献给秦国一名叫裂裔的画工,这个人也擅长琢⽟,曾经为始皇用⽩⽟雕了两只虎,连⽑⽪都刻画得十分真。这位裂裔和公孙寿就是我所知道的‮国中‬最早的琢⽟艺人了,但显然他们还不是祖师爷!”

  沙蒙。亨特没有能够解答他的问题。但是,这已经⾜可以让他惊叹了:“亨特先生,您有这么深的学问!”他本来想说:您简直是个外国的“⽟魔”但没好意思说出口,担心那个“魔”字让亨特产生误解。

  “不,我只是一知半解,”沙蒙。亨特耸耸肩,又有些奇怪地问“韩先生,您的师傅没有对您讲过这些吗?”

  韩子奇脸红了,不是因为沙蒙。亨特伤了他和师傅的面子,而是惭愧自己的无知。作为一个‮国中‬的琢⽟艺人,竟然不如一个外国商人更懂得‮国中‬的⽟器,这不能不说是极大的聇辱!

  沙蒙。亨特看出了他的愧意,却并没有加以嘲笑,感叹道:“创造历史的人,应该懂得历史!韩先生,请原谅我说一句也许不大恭敬的话:在我的收蔵当中,任何一件的价值都要远远超过您所做的宝船,因为它们代表着历史,而历史本⾝就是无价珍宝!”

  韩子奇亲手制作的宝船,刚才还被沙蒙。亨特捧⼊云霄,而现在却又一落千丈,韩子奇像随着他在长河大浪中颠簸起伏,他并不感到受了侮辱,只是觉得自己懂得太少了,他多么愿意跳出雕虫小技的局限,邀游于那浩浩流!他默默地在那一排百宝格柜子前徘徊,双眼闪烁着如饥似渴的光辉。

  沙蒙。亨特跟在他的⾝后,兴致地和他一同观赏,十分乐意为他担任这次“航行”的向导:“…商代的双钩线,是琢⽟工艺史上的一大成就;周代以后,曲线增多,工艺和造型不断改进,精细程度超过以往,⽇趋美观;到了舂秋战国,已开始使用解⽟砂,工具也进一步发展、定型,从开片、做花到上光都有了层次,可惜我这里没有这一时期的实物;这一件是汉代的东西,汉代的大件⽟雕,琢工比较耝糙,但小件很细腻,您看这只⽟带钩,造型小巧灵活,刀法简洁有力,就是所谓的‘汉八刀’;旁边的这件是唐代的,枝花卉图案明显地受到佛教影响,典型的唐代风格;宋元时代的东西,可惜我这里没有,那时的作品也是小件多,大件少,像读山大⽟海是绝无仅有的了;这件青⽟镂雕洗子是明万历年间的东西,您看,壶底有‘子网’二字,毫无疑问是陆子网大师的作品了。陆子冈所处的时代,⾼手如云,佳作如林,但那时的东西也有一些微瑕,往往在最后的碾磨阶段求形不求工,未臻完美;清代的琢⽟技艺又推向新的⾼峰,出现了分⾊巧做和镂空、半浮雕种种琢法,您的宝船正是这种风格的体现。但我手头的这几件清代的东西都不是最好的,我是把您的宝船作为继承清代风格的典型作品收蔵的,您这样的技艺,在‮京北‬我还没有看到第二个啊!”韩子奇仿佛从一个长长的梦中清醒过来,无限感慨地说:“惭愧,惭愧!在祖先的遗物面前,我觉得自己还刚刚开始学徒啊!亨特先生,您从哪里学到了这么深的学问?”

  “从‮国中‬!”沙蒙。亨特谦逊地说“‮国中‬的文物,‮国中‬的艺人,‮国中‬的商人,‮国中‬的学者,都是我的老师!韩先生一定知道‮京北‬有一位‘⽟魔’吧?”

  “您是说‘博雅’宅的老先生?”韩子奇被唤起了无限怀念之情,原来沙蒙。亨特也是这样崇拜“⽟魔”啊!“他是您的老师?”

  “是的,”沙蒙。亨特十分景仰地说“老先生在世的时候,我曾经拜访过他几次,他的学识,他的谈吐,他的收蔵,都像大海,我在他面前只不过是一粒尘沙!可惜,老先生过于珍爱他的收蔵,许多东西都不肯拿出来见客,更不要说转让了!直到他去世之后,我才想方设法、几经周折买到了他的几样东西,您刚才已经看到了。这,就得感谢我的另一位老师了…”

  “他是谁?”韩子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谁是继老先生之后的另一位“⽟魔”

  “蒲绶昌!”沙蒙。亨特微微一笑“您的老板。”

  “他?”韩子奇疑惑地望着沙蒙。亨特“他并没有学过琢⽟啊!”“‮国中‬有句老话:久病成医。蒲绶昌先生见得太多了,这是最好的学习、研究。一件⽟器拿在手里,他不借助任何仪器,仅仅用⾁眼观看、用手‮摸抚‬,就能断代和鉴别真伪。他看⽟,从造型、纹饰、技法、⽟⾊、⽟质许多方面着眼,并已把握每个时期比较稳定的风格特征,断代很少失误。有些常常被人忽视的细微之处,他决不放过,比如战国的蟠螭纹,有一个重要的时代特征,就是在双线细眉上面有一道刻线,若隐若现,如果看得耝心就容易忽略。蒲先生的眼力,恐怕琢⽟多年的老艺人也未必能比啊!”“哦…怪不得!”韩子奇对蒲缓昌也叹服了“可是,在汇远斋里,我很少听到他的这些谈论,也很少见到柜上有古物啊!”沙蒙。亨特笑了:“货卖识家,蒲老板最重要的买卖并不是在门市上做的!比如这件商代⽟块,”他转过⾝去,又走到摆在柜子中的那块“马蹄铁”形的⽟器前面“就是在他家里买到的,而他,又是从‘博雅’宅的子孙手中以极低的价格买来的,当时一共有三件…”

  “三件?您都买下来了?”

  “很遗憾,没有。当时有几位‮国美‬的、法国的、意大利的朋友,都慕名去看那三块⽟块。蒲老板旁征博引,证明是商代⽟块无疑,我和朋友们一致同意他的推断,并且估价每件五万元,三件嘛,就是十五万了…”

  “十五万?”韩子奇听到这个数目,忍不住惊叫起来。

  沙蒙。亨特却不动声⾊地接着说:“当时,我们好几个人都想从蒲老板手中把东西买下来,可谁也没料到蒲老板说,他只卖其中一件…”

  “剩下那两件呢?他自个儿留着?”

  “不,毁掉!他当时就抓起了两件,‘啪!’摔在地上,变成了碎片!”

  “啊!”韩子奇仿佛心脏被人摘下来摔裂了“为什么?”

  “为了钱!”沙蒙。亨特从肺腑中发出了一声叹息,说“他毁掉了那两件,剩下的这一件就成了无与伦比的珍宝,⾝价立时猛涨,最后我以五十万的⾼价买到了手!”

  韩子奇惊得张着嘴,半天都没出声儿。蒲绶昌那张⾼深莫测的脸浮现在他的面前,那张脸,是那么的可敬、可怕而又可恨!

  沙蒙。亨特冷静地观察着韩子奇,等着刚才那番话的反应。他相信,金钱对任何人都会有強烈的惑力,当一个人被这种惑力所驱使时,聪明才智和计谋胆识才能得到充分的发挥。

  韩子奇呆呆地站在陈列着稀世珍宝的柜子面前,躁动不安地攥着两只被汗⽔浸的手。

  沙蒙。亨特认为他等待的时机已经成了。他盯着韩子奇的脸,一双淡蓝⾊的眼睛闪闪发光:“韩先生!您没有想到,被蒲绶昌先生打碎的那两块⽟块还可以复原吗?”

  “复原?碎⽟怎么能复原?”韩子奇本没有想到,也本不相信有这个可能。

  “怎么不能?通过您的手!”沙蒙。亨特动地指着他。

  “我的手?”韩子奇茫然地伸开那双汗的手。

  “照现存的这件仿制,做得一模一样!”沙蒙。亨特终于点出了他的目的“这样,对我,对您,都是一件非常非常有意义的事情!韩先生,我之所以选中您作为我的合作者,除了您的非凡技艺⾜以胜任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发现您和蒲绶昌先生并不是一条心!我说得对吗?朋友!”

  韩子奇的心中,像海面上风暴骤起,浪花冲天!许多往事重现在眼前,他想一吐为快,但又忍住了,平静地说:“亨特先生,谢谢您把我当成朋友,过去的事儿只能让它过去了!至于您刚才提出的要求,请您原谅,我现在还做不到,您再等我两年,只需要两年!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您知、我知,咱们后会有期!”

  他们在六国饭店整整谈了三个小时,把吃饭都忘了。直到侍者来告诉已经是午饭时间,沙蒙。亨特才抱歉地拍着额头说:“Sorry,韩先生,我是请您来吃午饭的…请吧!”

  “谢谢,亨特先生,我们还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啊!”韩子奇婉言谢绝了这一邀请,只收下了沙蒙。亨特赠送的一盒油大蛋糕,给蒲绶昌带回去。不是清真糕点,韩子奇是不会吃的。

  两年之后,在汇远斋忙里忙外、既做活儿又照应买卖的韩子奇突然向蒲绶昌提出:原来为做宝船而约定的三年期限已満,宝船早已活儿,他该走了。

  蒲绶昌大吃一惊,沉着脸说:“什么?走?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梁亦清对你那么好,他一死,你翻脸不认账,就急着投靠我;我瞅着你可怜,才收留了你,没想到,到头来你又对我来这一套?我真后悔当初瞎了眼,没看清你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人,得讲良心啊,这三年里头,我没有亏待你吧?想走就走?不知道汇远斋的规矩吗:”只许东辞伙,不许伙辞东‘!“

  韩子奇却出人意外地平静,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蒲绶昌说:“师傅,您对我的恩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三年的饭钱,我用宝船、用三年⼲的活儿还清了;我本来就是只答应为您做一件宝船,求您给我一碗饭吃,并没有卖给您终⾝为奴啊!您要留我,也行,可有两条:第一,您把宝船拿出来,指出我哪儿做得有差错;第二,您把咱们的师徒契约拿出来,重订还是再续⽇子,都可以商量。我以后的月薪多少,您也说个数!”

  蒲绶昌被他问得无言以对。宝船,早已在沙蒙。亨特之手,钱货两清,不能自己再闹反复;至于师徒契约,本没有!蒲绶昌这个精明盖世的商人怎么偏偏留下了这样的疏漏?唉,利令智昏,三年前,他完全被贪心给弄糊涂了!现在,眼看着韩子奇要讹他,要像正规出师的学徒那样理直气壮地领一份月薪,哼,你配吗?一个半拉子臭匠人,买卖行里的事儿你还一窍不通呢!

  “滚!”蒲绶昌大吼一声,了却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旧账,断绝了这一段莫名其妙的“师徒”情谊“韩子奇,你做得太过分了,天不能容你!”

  韩子奇出了汇远斋,大步流星地扬长而去。

  现在,他又成了一个⾝无分文、无家可归的人,但是却觉得像万贯那样踏实,他已经不是六年前的流浪儿了,也不是三年前的小艺徒了,他有⾜够的能力、⾜够的勇气走自己的路了。

  他没有钱雇洋车,徒步从琉璃厂往东,进延寿寺街再往东拐,沿着过去走过的路,直奔一个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地方,那里,有他⽇夜牵挂的师娘和两个师妹!三年来,他虽然得不到机会去看望她们,却时时刻刻把她们记在心里!现在,他又回来了…

  奇珍斋琢⽟坊已经改成了茶⽔店,端着一摞碗的⽟儿正要招呼这位急匆匆赶来的客人,韩子奇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动地叫了一声:“⽟儿,师妹!你长⾼了…”

  ⽟儿惊喜地望着他“啊?奇哥哥!”一声催人泪下的呼唤,把一摞碗全扔了,摔碎了!

  姐姐壁儿手里提着茶壶,闻声从里边出来,猛然看见韩子奇,她的两眼就忍不住冒火:“你来⼲什么?我们不认得你!”

  两串热泪从韩子奇的眼中滚落下来,他深情地望着这印留着无数记忆的旧居,望着像仇人似的壁儿,说:“我回来了,永远也不走了,这儿是我的家啊!”“哼,你的家?这儿没你的地儿!你算什么东西?是我们家的‘堵施蛮’,是蒲绶昌的狗!奇珍斋毁就毁在你们手里!”壁儿杏眼圆睁,发出愤怒的呐喊,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弱女子显示了震慑须眉的⾎“你睁眼瞅瞅,梁家还没死绝呢,仇,还没报呢!”

  韩子奇的心中仿佛巨浪冲腾!“师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就是为这个走的,也是为这个回来的!现在,我要把奇珍斋的字号重新打起来,要让世人知道:梁老板的家业没垮,他还有女儿呢,还有徒弟呢!”

  壁儿愣愣地看着这个变得无法理解的韩子奇。不,他没变,他还是当初的奇哥哥,是她的奇哥哥又回来了!一瞬间,她突然明⽩了师兄三年前离开奇珍斋的古怪举动,明⽩了他这三年的苦心!喜悦和愧疚同时‮烈猛‬地‮击撞‬着少女的心,热泪夺眶而出:“奇…奇珍斋,我们的奇珍斋,还有这一天啊!”“当然有!”韩子奇那宽阔的膛剧烈地起伏,那里边跳动着一颗怀有远大抱负的心。他夺过壁儿手里的茶壶,扔在一边儿“别卖茶了,以后的奇珍斋也不开琢⽟作坊了,咱要做像汇远斋那样的大买卖,跟姓蒲的比试比试!”

  壁儿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笑颜,三年来那种无依无靠的空落落的感觉烟消云散了,韩子奇的男子汉气魄,使她看到了⾜以托付一切的力量。她没想到师兄的心竟然有这么大!“师兄,可咱们…没有钱啊!”“不要紧,钱是人挣的!我有趁钱的朋友先帮咱们一把,转眼就能见利,我不是还有两只手嘛!”韩子奇伸出一双大手,攥起拳头,骨节儿“格嘣格嘣”地响,他相信这双手可以创造一切,能够摘下来天上的星星、月亮!

  壁儿‮情动‬地‮摸抚‬着师兄的手,啊,这双耝糙瘦硬的琢⽟人的手,多像⽗亲的手,却又比⽗亲的手更有力量!突然,一股‮涩羞‬感烧红了她的面颊,这是一双男人的手啊,师兄毕竟不是⽗亲,也不是哥哥!她缩回了自己的手,喃喃地说:“师兄,你不能光顾了我们,往后,你自个儿也得…成家啊!”“我?”韩子奇觉得这话说得真奇怪“奇珍斋就是我的家啊!”“奇哥哥!”壁儿轻轻地叫了一声,心中的情使她不能自己,扑在韩子奇的肩上“奇哥哥,我帮着你⼲!你…你娶了我吧!” wWW.nILXs.cOm
上一章   穆斯林的葬礼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穆斯林的葬礼》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穆斯林的葬礼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穆斯林的葬礼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