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第三章 玉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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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霍达 书号:44268 | 更新时间:2017/11/23 |
第三章 玉殇 | |
生学们烧了赵家楼,事情闹大了,军阀府政派兵镇庒,抓起来三十多人。于是,全京北城的生学总罢课,并通电国全表示议抗,接着,海上、广州、天津的生学也上街行游了,听说天津的生学领袖还是个回回,叫马骏。梁亦清很难全部理解生学们这些举动的含义,他只是感到京北和全国中以后的⽇子不会安宁。有一群生学上街募捐,梁亦清听不大明⽩他们说的那些昂的言辞,却献出了奇珍斋的一只⽟盘,原是和易卜拉欣摔碎的那只五碗配套的。国中人都巴望着国中好,梁亦清清苦惯了,⽇月再艰难也不差这一只盘子!但是,他又怕这会给奇珍斋惹事儿,央告生学们千万别说这盘子是谁给的。生学们对他说了好些好话,一路演讲着、喊着口号走了。这都是一些胆大包天的人物,不怕官,不怕军警,不怕死,为了追求他们心中既定的目标,他们什么都不怕,径直往前闭! 吐罗耶定也走了,沿着千百年来的丝绸古道,朝着心中的圣地表加,坚定地走去了。 人们哪,不可动摇的是心中的信仰,各自为着神圣的信仰而献⾝,走向生命的归宿。 易卜拉欣没有跟着吐罗耶定巴巴继续跋涉,他留在了京北。博大雄浑的千年古都使他恋,珠⽟璀璨的奇珍斋使他恋,他就像一颗随风飘的草籽,终于在这方宝地上落了下来。金⽔桥下的⽟⽔,社稷坛上的五⾊土,也许最适宜他的生长,他要在京北生、发芽、开花、结果。朝圣的路上,他突然改变了方向,决不是为了赔一只⽟碗。吐罗耶定巴巴深深地叹息着,走了。他没有勉強易卜拉欣,也许认为他已经放弃了信仰。其实这时候易卜拉欣还弄不明⽩究竟什么是信仰,也许他立志献⾝于人的⽟器作,这就是一种信仰?啊,比起另外一些人的信仰来,这似乎又大微不⾜道了。 奇珍斋主梁亦清正式收易卜拉欣为徒,这是他一生当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徒弟。他本来要把一⾝绝技传给久久期待而不可得的儿子,真主却从天的尽头给他送来了一个徒弟,他怎么能把这赐予推掉呢!拜师仪式是极为简单的,不必焚香叩头,穆斯林最尊贵的礼节就是“拿手”师徒二人把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双和琢⽟有着不解之缘的手、两颗痴于同一事业的心,就连在一起了。 梁亦清带着他来到西便门外拜谒祖坟,这里埋葬着梁家世世代代的先人,⾼超的琢⽟手艺就是这样传下来的,以后,就只有传给易卜拉欣了。梁亦清希望得到先人的谅解,他想:易卜拉欣虽不是梁家的骨⾁,也是穆斯林啊,⾝上流着同样的⾎! 面对眼前一片没有生命的荒家,易卜拉欣看到的是一条流动的河流。六尺之躯,一抔⻩土,穆斯林们一个个离去了,什么都没有带走,把一切都留下来了,汇成了⽟的长河。现在,他怀着衷心的敬仰,涉下河去,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改变了。 “师傅,我们的第一代祖师爷也埋在这里吗?”他望着那一座座土坟,问梁亦清。在他随着吐罗耶定四处漂流的⽇子里,也曾经接触过许多手艺人,听他们说起来,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祖师爷:油漆彩画匠的始祖是吴道子,铁匠的始祖是李老君,饮食行业供累祖,泥瓦匠人供鲁班。他们心中都有一条自己的长河,并且总是満怀崇敬地谈起它的源头。那么,这条⽟河的源头在哪里呢?他很想知道。 “第一代?”梁亦清面对着祖上的墓地,却难以回答。年代太久远了,他只知道,传给他⽔凳儿的,是自己的⽗亲,⽗亲又是从巴巴的手里接过来的,这样一代一代推算上去,究竟第一代是哪位先人呢?他识不了几个字,又没有家谱,对于自己的历史渊源,知道得太少了。他遗憾地叹了口气“说不准,师傅也说不准啊!”易卜拉欣却用执拗的眼睛看着师傅,他想探究过去的一切。 “不过,”梁亦清寻思着说“京北的⽟器行业,是有一个祖师爷的,人们尊称他‘丘祖’。” “‘丘祖’?他是谁?” “这位丘祖,不是咱们回回,他叫丘处机,是个道士,道号‘长舂’。本来是山东人,小时候家道贫寒,继承⽗业,担个书挑儿,走乡串户,卖点儿书啊,纸墨笔砚啊,度⽇也很艰难。后来当了道士,四处云游,学了不少本事,特别是琢⽟的手艺。他到过河南、四川、陕西、甘肃,最远到过疆新,在出产和阗⽟的山里头探⽟、相⽟,眼光、学问、手艺,样样儿都是了不起的。他从西北又千辛万苦地来到京北,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云观住下了…” 长舂道人的奇特经历,在易卜拉欣的心中唤起了一种亲切的情感,用自己的想象补充师傅过于简略的叙述。他也曾有过万里跋涉啊,但那时,并没有像长舂道人那样学艺探宝,因为他还没有认识奇珍斋和梁亦清师傅,还不知道⽟的精灵在遥远的北方等着他。现在,他来了! 梁亦清继续说:“…那时候,天下经过多年战,老百姓苦得很,好多人没法儿谋生,成了无业游民。长舂道人就挑选了一些心灵手巧的年轻人,教给他们琢⽟的手艺,从那以后,京北才有了⽟器行业。元太祖成吉思汗听到长舂道人的名声,就把他召进宮去,拿出一块稀世翡翠,请他做成个御用的物件儿。他把那块碧绿的翠料带回去,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就随形做成了一个带着绿叶的香瓜,献给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见了这翠瓜,已是喜得了不得,仔细一看,这瓜还是个有盖儿有底儿的盒子,打开盒子,嗬,里边还有一条长长的翠链子,一环扣着一环,从盒盖儿一直连着盒底儿,绝了!成吉思汗佩服他的手艺,又拿出一块羊脂⽩⽟,长舂道人就用⽩⽟琢成了一只⽟瓶,那瓶子薄得能透着看清手上的指纹!…” 易卜拉欣仿佛看见了那瓜、那瓶,琢⽟⾼手魔术般的技艺,他在梁亦清的奇珍斋就已经叹服了! “…成吉思汗后来封长舂道人为‘⽩⽟大士’。”梁亦清停了停,说“这是一种说法。还有一说,对长舂道人就有点儿不恭敬了。说是:成吉思汗赐给他一只王杯,有一次御驾亲临⽩云观,却不见他使用这杯,就问他什么缘故,长舂道人说:”御赐的圣物,我怎么敢使用呢?把它顶在头上了!‘成吉思汗这才留神他的头上,原来那只⽟杯被长舂道人打了个眼儿,扣在纂儿上,用管子一别,当成道冠了!成吉思汗见他这么样儿把圣恩顶在头上,一时⾼兴,就笑着说:“噢,顶天立地,你是⽟业之长了!’说起来,这是成吉思汗赏给他的地位,他自己倒没有什么本事,只会打眼儿!我没有学问,也不知道这两种说法儿,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不过,从那以后,长舂道人就成了京北⽟器行业的祖师爷,人称‘丘祖’。四处化缘的道士,只要能背下来‘⽔凳儿歌诀’的,必是⽩云观出来的,⽟器艺人都要好好儿地待承。每逢正月十五,是丘祖的生⽇,都到⽩云观去拜祖师爷;九月初三,是丘祖升天的⽇子,又都到琉璃厂沙土园的长舂会馆去聚会,那儿供奉着丘祖的塑像。因为咱们隔着教门,⽟器行的回回都没去拜过匠祖。祖上的手艺到底是怎么学来的,我就说不上了。也许就是这位匠祖,也许还有别的祖师梁亦清留下了一个问号,无法満⾜易卜拉欣了。 “我想还会有吧!丘祖不是也有师傅吗?”易卜拉欣陷⼊了他的逻想。梁亦清说的这个掺杂着传说和笑话的故事,显然并不是那条长河的源头,他还要追下去,追下去… 回到奇珍斋,已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从现在开始,易卜拉欣正式称梁亦清的子⽩氏为“师娘”称壁儿、⽟儿为“师妹”当然,对师妹只须直呼其名就行了。 “那,你叫什么呀?”壁儿在摆饭的时候问他。 “我?我叫易卜拉欣呀!”他一边帮着壁儿端菜、拿筷子,一边笑着说“我刚来的时候,你不是就知道了吗?” “我知道,这是你的经名儿!你本名儿叫什么?” “本名儿?” “是啊,”梁亦清也跟着说“咱们穆斯林,每人都有一个经名儿,还有一个本名儿。比如我吧,经名儿叫‘阿卜杜勒’,本名儿叫‘梁亦清’。你呢?除了‘易卜拉欣’,还叫什么?” “我还有一个名儿,好久没有人叫了…”易卜拉欣腼腆地低下头去,似乎不大好意思说出口“阿爸、阿妈活着的时候,叫我‘小奇子’…” “小奇子?”壁儿好奇地重复着,她觉得这名字既好玩儿又好笑。 小奇子脸红了。 梁亦清笑笑说:“这是个小名儿啊,还得有个大号!⽇后你学成了手艺,出头露面,不能让人家都喊你‘小奇子’!你姓什么?” 小奇子不说话。他的姓氏,也已经好多年没人问起了,一个无⽗无⺟的儿孤,谁去管他姓什么呢?是收留他的吐罗耶定巴巴给他起了个经名儿“易卜拉欣”从此代替了名,也代替了姓,他出生的⾎缘,就不再为人所知了。现在师傅问起他,使他又想起了遥远的过去,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感涌上心头,眼里闪耀着泪花。 壁儿说:“要不然,你就跟我们姓梁吧?” “不,我有姓,”小奇子咬着嘴,极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我姓韩。” “呣,”梁亦清寻思着说“还得起个大号啊,韩…韩什么呢?” 只识几个字的琢⽟艺人没有本领为徒弟命名。他希望这个名字要叫起来顺口、听起来响亮,又和琢⽟行业多少有些关系,像“君壁”、“冰⽟”那样才好。于是兴致地带着小奇子,去请教“博雅”宅里的老先生。 “⽟魔”老人得知梁亦清喜收⾼徒“⽟器梁”的绝技自此后继有人,很觉欣慰。想了一想,猛然说道:“小奇子?不就是贵店雅号‘奇珍斋’之‘奇’吗?依老朽愚见,只须把‘奇’、‘子’二字颠倒过来:”子奇‘可也!古有琢⽟大师陆子冈,今有后起之秀韩子奇,好名字啊!“ “韩子奇”从此成了易卜拉欣——小奇子的正式名字,以至于若⼲年后蜚声⽟业、名震京华,这是他和他的师傅梁亦清都始料不及的。 舂去秋来,寒暑替,门前的杨柳飞了三次花,院中的石榴结了三番果,韩子奇在⽔凳儿前消磨了千余个⽇⽇夜夜,不知不觉地长大了。稳定的生活、温暖和睦的家庭气息复苏了他那颗由于长期漂泊而变得冷漠的心,简朴但是充⾜的饭食保证了他从少年到青年的过渡时期急剧增长的营养需求,对琢⽟技艺的不懈追求起他以创造充实人生的信念,繁华的都市环境塑造了他以竞争求得立⾜之地的格。三年的时间,他等于重新开始了人生,昅着师傅的心⾎、京北的⽔土,悄悄地长成了一个男子汉,个子猛蹿到和师傅那样⾼,宽宽的肩膀,实的⾝,充満了青舂的活力。脸上的稚气和腼腆褪去了,边已经出现茸茸的胡须,显得比十九岁的实际年龄还要老成、精⼲。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遇见⽟石就像雄鹰搏兔一般凌厉、迅猛,一双耝糙瘦硬的手,上了⽔凳儿就如同疱丁解牛那样娴自如、游刃有余,简直是造物主复制了一个梁亦清。他继承了师傅宽厚温和的气质,却又不像师傅那样不擅言辞;彻底丢掉了往⽇的南腔北调,变成一口纯正的“京腔儿”待人接物谦逊和蔼;不知底细的人,很难在他⾝上看到当年的流浪儿易卜拉欣瘦骨伶仃、可怜巴巴的影子了。早在流浪时期,他就跟吐罗耶定巴巴初识了一些汉字,现在,又菗空念一点儿二酉堂印的《三字经》、《千字文》,帮助师傅记记账目、写写书信就不算难事儿了,虽然不能和人家大铺子里的账房先生相比,更不能和“博雅”宅的“⽟魔”老先生相比,但在师傅眼里,徒弟也算是有“学问”的人了。 岁月在催着师傅一天天地苍老,脸上的皱纹不知不觉地加深,头上的黑发不知不觉地染⽩,那不是沾上的⽟粉啊,那是永远也洗不去的⽩发。那双手,那双成年累月在⽔中浸泡、在金刚砂中磨炼的手,变成了龙钟屈结、鳞甲斑驳的古树老!但他仍在不停地做,手艺人的生命,就在永不停息地劳作的手上。 琢⽟坊中,并排摆着两副⽔凳儿,师徒二人以繁忙的“沙沙”声流着一切,那是他们永远也说不完的话。通常,韩子奇只做一些小件儿,花揷、镇尺、印钮、印盒之类,薄利多销,供给⽟器古玩店的门市。梁亦清专做大件儿,是顾客特别订制的精品。三年来,这样的精品他只做了一件,到现在也还没有完工。 这是专做“洋庄”买卖的“汇远斋”老板蒲绶昌订制的,而真正的订主儿是个英国人,叫沙蒙。亨特,这个人对国中的字画、文物特别上瘾,到国中不知跑了多少趟,是蒲缓昌的老主顾。他拿着一张横披的工笔重彩画找蒲绥昌,要求依画琢⽟。蒲绶昌虽然开着⽇进斗金的⽟器店“汇远斋”自己却不会琢⽟,也没有作坊,他所有的货物,除去从民间搜罗购得的古旧文物,新活儿都是请专门琢⽟而没有门市的作坊代制,奇珍斋便是这样的长久合作者之一。接了沙蒙。亨特的订货,他就知道非找梁亦清不可了。梁亦清打开画卷一看,是一幅《郑和航海图》,画面上波涛汹涌,宝船巍峨,风帆⾼悬,旌旗漫卷,老舵工沉稳把舵,几十名⾚膊的⽔手竭尽全力推着大巨的绞盘,正在和风浪搏斗。甲板上,武士们披甲执戟,服饰怪异的向导望着前方,两手比比划划,像是在讲述着航线的险恶。在他的⾝旁,一位⾝着红袍的英武男子昂然屹立船头,左手托着罗盘,右手遥指海天,这便是以七下西洋而闻名天下的三保太监郑和。画面是无声的历史,读来却令人魂魄,仿佛听到了那惊天动地的涛声,感到了那寒气人的海风。 梁亦清面对这幅图画,沉昑半晌没有言语。纸是平面的,但画中山⽔却咫尺有千里之远,信笔写来,毫无羁绊;宝船上,船楼、桅杆、风帆、旌旗,都立体凸现,各有不同的造型和质感,或雕栏砌柱,或一线直立,或凌空飞动,又相互错、重叠,时断时连;画中人物,⾝份、服装、年龄、势姿、神态各异,又都个个真传神,一丝不苟…要把这般丹青妙笔移花接木,转换成可堪与之媲美的⽟雕,谈何容易! 蒲绶昌见梁亦清不言语,就说:“梁老板,这活儿,我可是特为您接的!不得金箍,为何下龙宮呢?亨特先生说了,国中的郑和航海,比西班牙的哥伦布提早将近百年,这是一奇;国中的绘画,不取光影而以线描勾勒,丹青绝妙,异于西画,这是二奇;国中的⽟雕刀法精妙,神韵独特,这是三奇。他要把这三奇集⾰于一,作为珍宝收蔵。梁老板,难得有这样的异域知音呀!您就是一辈子只做这一件几,也不枉在人间走一遭了!” 梁亦清还是闷声不响。不是他没有这般手艺,而是深知这件活儿的费工费时,少说也要花费三年的工夫。三年只做这一件儿,居家老小吃什么? 刚做门徒的韩子奇并不知道师傅的意思,他被面前的图画和蒲缓昌人的演说起一股创造的望,揷嘴说:“师傅,这活儿,您做得了!再说,咱爷儿俩有两双手呢!” 梁亦清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心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你懂得什么! 蒲绶昌眼看请将不成,便转而将,一面慢呑呑地卷着那幅《郑和航海图》,一边叹着气说:“既然梁老板有难处,我就只好另请⾼明了!本来,亨特先生也并没有指名请某人来做,他要的就是好活儿;我是看在咱们多年的情,不能不先问问梁老板;要不然,病笃投医,有便是娘,就显著我蒲某人不仗义了!怎么着,梁老板?那我就…” “等等!”梁亦清突然按住他的手“这画儿,您搁下吧!” 蒲绶昌笑了:“到底是梁老板有城府!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您还拿我一手儿啊?没说的,价钱上好商量!不瞒您说,我今儿个把订钱都给您带来了,这六百块现大洋,您先花着,等活儿完了,再清账!” 说着,便把一包沉甸甸的袁大头从包里取出来,搁在桌上。梁亦清就让韩子奇收起来。虽然蒲缓昌嘴里说“好商量”实际上把价钱已经定下来了,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按照惯例是预付三成订钱,蒲绶昌给了六百,梁亦清心里一算就出来了,这件活儿总共值两千块现大洋。 “梁老板,要是您也觉得合适,”蒲绶昌又从⾝上拿出早已写好的、一式两份的合同“就立个字据吧?按说,凭咱们的情,过去小小不言的来往,都不用签字画押的,可这一回,我也是含着老本儿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空口无凭,还是立约为证,亲兄弟,明算账,先小人,后君子,⽇后钱货两清,大家都圆満,啊?” 梁亦清不觉一愣。按照⽟器行业不成文的惯例,⽟件、⽟材的买、卖,乃至来料加工,历来不立字据,全凭口头协议“牙齿当金使”“君子一诺重千金”绝无反悔一说。蒲老板这是唱的哪一出?莫不是怕我砸了他的买卖?不过这也难怪,这么个大件儿,不是闹着玩儿的,蒲老板怕有闪失,得给自个儿留条后路。梁亦清微微一笑,心里说:要做好这件《郑和航海图》大⽟雕,自然是不容易,但凭我“⽟器梁”世代相传的绝技,倒不信啃不下这块硬骨头,有道是“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咱们试巴试巴!想到这里,心里倒踏实下来,伸手接过合同看了看,隔三差五地也大概齐看懂了上面的意思:照图琢⽟,现洋两千,三年为限,按期货,任何一方擅自毁约,赔偿对方一切损失,等等。这个蒲老板,真是个⽪笊篱,滴⽔不漏,他连工期都估计得和梁亦清心里想的完全一样,也确实是个行家! 梁亦清二话不说,就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接受了薄缓昌庒在他肩头的千斤重担。 蒲缓昌长出了一口气,放心地走了。 “师傅,这活儿…”韩子奇迫不及待地想听听师傅的想法儿,他看得出来,师傅接这活儿的态度虽然十分谨慎,却是有把握的,他跟着师傅完成这条“宝船”一定会学到许许多多的本领。 “这是件要命的活儿!我得把看家的能耐都使上!”梁亦清皱着眉头说。 “那当然,奇珍斋的老字号,就靠…” “不,我应这活儿,一不是为了保住奇珍斋的招牌,逞能;二不是贪图他给的这个价钱。让我横下这条心的,就是因为三保太监郑和是个穆斯林,是咱们回回!” “啊?他是个…回回?”年轻的韩子奇对此茫然无知。 “咱回回里头也出过流芳百世的人哪,明朝的‘海青天’海瑞,还有这位郑和,都是跟咱们一条⾎脉的回回!人,不能忘了祖先啊,冲他们,我也得豁上这条老命,做出宝船,让外国人也瞧瞧,国中的穆斯林对得起祖宗!” 梁亦清的话语里,洋溢着回民回族的自豪感。他虽然弄不清梁家本⾝的家谱世系,但对于青史留名的回回却是听说过的。那郑和原姓马,小字三保,祖居云南回回之乡,祖⽗和⽗亲都曾前往伊斯兰圣地麦加朝觐过克尔⽩,被尊称为“马哈吉”“哈吉”是穆斯林当中只有朝过圣地的人才配享有的殊荣。元朝末年,明军攻打云南,十二岁的马三保已经家破人亡,成为颠沛流离的难童,不幸被明军俘虏,并惨遭阉割,做了燕王朱棣的小太监。明朝规定太监不准读书识字,马三保虽进了皇宮,也只能做目不识丁的奴仆。后来因为有功,才渐渐摆脫卑的地位。但是皇室忌讳他这个姓“马不能登金殿”就赐姓郑,改名郑和。燕王朱棣做了永乐皇帝之后,命郑和率领⽔手和官、兵二万七⼲八百余人,乘宝船六十二艘,携带丝绸、金银、铜铁、瓷、⽟,远了西洋,前后共有七次,归来已是六十四岁的老人!郑和的一生,他所受的苦难,他所成就的业绩,都不是常人能比的。可以说,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大明。难道,他把童年时遭受的欺凌、⼊宮后承受的屈辱,都忘了吗?不,他没忘,不然,他就没有后来那么大的勇气,在茫茫沧海的险风恶浪里九死一生,驾着宝船到达圣地麦加,成为一家之中第三位“马哈吉”成为名扬天下的国中穆斯林!在九九八十一难里,他心里想着真主,记着自己是个回回… “唉!回回,回回…”梁亦清感叹着,久久地审视着那幅《郑和航海图》。 第二天,蒲绶昌派人送来了一块长一尺五寸、宽五寸、⾼一尺的上等羊脂⽩⽟,这便是未来的宝船的胚胎了。 梁亦清对照那幅画,反复审视这块⽟,一直看了三天。 “师傅,您怎么老是看,不动手啊?”韩子奇替师傅着急。 “万事开头儿难,这事儿急不得,”梁亦清说“画匠作画儿,要做到‘有成竹’才动笔;我们呢,面对着一块⽟,眼里看到的就已经是完成的活儿了,才能动手。好比这块⽟是个模子,那宝船已经包在里头了,我们的手艺就是把这模子剥开,把没用的地方剔掉,让有用的留下来。琢⽟这一行,不像捏泥人儿、捏面人儿,人家瞅着哪儿不合适,还能再添上一块,再不成就了重来;咱们的材料是又硬又脆的⽟啊,磨掉了的,就再也添不上去了,差了一分一厘,这活儿就废了。” “师傅,您现在还没想好吗?” “是啊,”梁亦清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能蒙别人,也不能蒙自个儿。要是光做这条船,不难。你瞅,这块⽟是个偏长条儿,前宽后窄,上头还略圆,随形琢出来,就是一条宝船。可是,那样就瞅不出这船是在海里还是江里了。蒲老板要咱们照着图做,得显出这宝船在大洋大海里航行的气势、威风,不然,还像什么郑和下西洋!何况这船上的桅杆呀,绳子呀,帆呀,旗呀,也不能都让它们在天上悬着,没个倚托,就是都做了出来,人家拿走,也容易碰碎…” 韩子奇沉默了,师傅说的这些难处,都是他事先不可能想到的,他刚刚学着上⽔凳儿,还谈不上什么经验。但是,他突然想起一件也许和眼前的⽟雕毫无关系的东西:“师傅,您记得‘博雅’宅里的那四扇⻩杨木影壁吗?那上边,近处的山、树、房子,都是鼓出来的,远处的山、⽔、云彩、月亮,就都贴在木头底子上了…” “嗯,有这么点儿意思,”梁亦清为小徒弟的善于联想表示赞赏“我就是想着,怎么样从木匠、画匠那儿借一点儿办法。记得从前听老人说过,宮里头有一个大⽟山,是乾隆年间的东西…” 梁亦清的眼前浮现出了那件乾隆三十五年由扬州的琢⽟艺人做成的艺术珍品《秋山行旅图》。这座⽟山,前后花费两三万个工,经五六年时间才告成功,耗⽩银三千余两!它的蓝本,是清代宮廷画家金廷标的《秋山行旅图》,琢⽟时用的是疆新山料青⽟,这⽟的质地,石重、绺纹多、颜⾊青⻩。艺人们充分利用了这些特点,琢成山林秋景,浑然天成,实真感人。尤其巧妙的是,艺人们没有拘泥于原画的寸尺限制和画面布局,而是据⽟石的自然形态,随着壑沟起伏,安排亭台楼阁、小桥流⽔,将人物点缀其间,使得整座⽟山浑然一体,人物、树木有聚有散、有蔵有露,而又都牢牢地附着于⽟山之上。画家的笔墨被立体地再现,又不失原作风貌、意趣… 梁亦清的思路清晰了,终于找到了一条让⽟雕宝船下西洋的航线!他重新审视那块未加雕琢的⽟料,看到的已是完成后的景象:整座⽟雕分为三个层次,用三种不同的雕法。第一层,宝船。船⾝浮在波涛之上,船头⾼昂,船楼巍峨,甲板、绞盘、铁锚、铁链历历在目,郑和和文官、武士、向导、⽔手、舵工、仆役…各执其事,栩栩如生。这些,一律用圆雕手法,活灵活现,一丝不苟;第二层,桅杆、风帆、绳索、旌旗,一律用透雕和⾼浮雕结合的手法,飞动鼓起之处,似在风中翻卷,错连接之处,则巧加组合;第三层,是前面两层的衬底,用浅浮雕手法,镂刻出连天的海浪,流动的云彩,海鸥翱翔其间,星月出没其里,而前面的桅、帆、绳、旗,也都有了倚托,转折重叠繁复之处,暗暗与海天相接,灵动而不失其本。整座⽟雕,刀法变幻,繁简错,将绘画的“平远”和雕刻的“深远”有机结合,展现出浩浩、雄浑博大、威武悲壮的气势和意境,仿佛五百年前那震惊世界的航海奇迹又重现了! 琢⽟坊中的“沙沙”声又响起来了,梁亦清把全副⾝心都投⼊了这为期长远的精工制作“⽟器梁”祖传的⾼超技艺,梁亦清一生的追求,穆斯林心中的信仰,都寄托在这宝船上了。韩子奇陪伴着师傅,从⽇出直到⽇落,以灯火接替光,师徒二人沉醉于赋生命于顽石的创作,几乎无暇息。雏形阶段,梁亦清指导徒弟,大胆下刀;到了精雕细刻的时候,师傅就完全自己作了。韩子奇在另一张⽔凳儿上制作小件儿,养家糊口,让师傅免除后顾之忧,完成这件代表他毕生最⾼⽔平的作品。宝船在艰难地缓慢地诞生,韩子奇天天注视着它的微妙变化,仿佛随着师傅在⽟的长河中漫游。三年的时间,也并不很长啊! 岁月在催着新的一代一天天地成长,壁儿、⽟儿也长大了。十四岁的壁儿已经出落成个大姑娘,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幼时的圆脸变成了尖下颏儿的漫长脸;洁⽩的肌肤,衬着一双乌黑晶莹、闪着幽蓝的光辉的眼睛,两弯月牙儿似的眉⽑;満头黑发光滑柔软,在颈后梳成一条大辫子,一直垂过了;⾝材长⾼了一头,当时的⾐服虽然宽大,也难以掩盖青舂期少女发育趋于完美的体型特征。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和⽗亲、师兄说话不像从前那样随便了,只是自觉地在肩上为他们承担起了更多的责任。饭要让他们吃得及时,吃得可口;四季⾐服,补浆洗,不用妈吩咐,就抢在前头了。妈老了,又常闹病,愿真主祥助她长寿,壁儿一切都替她做了。至于柜上的事儿,自从有了师兄,就不用壁儿为⽗亲心了。师已是⽗亲的好帮手,无论进料、送货、取款,⽗亲都放心地给他去办,从来都没有出过差错。他每次出门回来,都向师傅一五一十地报账,报完了,师傅就说声:“成了。”其实师傅心里都有数,在一边旁听的壁儿心里也有数;正因为有数,才准确无误地知道他没有差错,才更加信得过他。行里的人都说,梁老板的徒弟哪像个徒弟?简直像他儿子。还有人说得叫人心里跳:像个姑爷吧?这些话,当然也传到梁家的人耳朵里来,只是装作没听见罢了。这些嚼⾆的!儿子又怎么样?姑爷又怎么样?你们家的姑横不能养到八十不嫁人吧!壁儿心里愤愤的,又慌慌的,就像舂天的骨朵儿在风中摇摆,花儿,迟早总要开的。 壁儿没有那么多的机会和师兄说话,她潜移默化地学着妈的样儿、也是祖祖辈辈的穆斯林妇女的样儿,把心中的愿望融进虔诚的信仰,把要说的话说给造就万物、无时无处不在的真主听。“主啊!”她相信每一声呼唤都能被真主听见,相信真主知道她心中的一切,并且赐给她幸福与安宁。 妹妹⽟儿已经六岁,像是随着壁儿的模子铸出来的,姐儿俩越长越像,不常来的客人往往错认成壁儿,其实,壁儿已经比妹妹⾼出一倍了。⽟儿比壁儿幸运,她的童年,赶上了废私塾、兴学堂。梁亦清爱女如子,提出让王儿上学堂,子⽩氏说:“咱回回里头,还没见过姑娘家上学堂的,学了有什么用啊?长大了,聘给人家,还不就是洗⾐裳做饭!”梁亦清不以为然:“我梁亦清要是肚子里有点墨⽔儿,奇珍斋兴许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儿。唉,我这辈子就只能凭手艺吃饭了,下辈子呢?女孩儿没手艺,再不识字,只怕久后要受苦啊!壁儿没赶上,我不能再误了⽟儿!”韩子奇也帮着小师妹说情:“师娘,上学堂用不了多少钱,我和师傅俩人⼲活儿呢,供得起!”壁儿平常待妹妹如同⺟亲一样,她巴望着妹妹将来比她強,就说:“妈,家里的活儿有我就够了。⽟儿在家也没事儿,还不如让她去念几年书。识了字,还能帮助咱娘儿俩记记经文呢!”⽩氏本是没有主见的人,便不再阻拦,⽟儿⼊了学堂。 ⽟儿下学回来了,一进门就往里间的琢⽟坊跑:“爸,奇哥哥,看我买的兔儿爷!” 梁亦清心只在宝船上,没工夫理会,就头也不抬地说:“什么兔儿爷?咱们回回不敬这种神!” 韩子奇停下活儿,接过来⽟儿捧着的泥玩具。这东西不过两三寸⾼,做得也并不精致,却风趣可爱:人⾝、兔脸,竖着长耳朵,⾝穿大红袍,三瓣豁嘴儿,笑嘻嘻的,令人发笑。“师傅,这其实就是个玩艺儿,没有人把它当神!中秋节说话就到了,街上尽是卖兔儿爷的,这倒也是个挣钱的买卖!要是咱用⽟做成兔儿爷,一定比这还地道,趁钱的主儿过节,也就不买泥的了!” “唔?你倒试试呀,”梁亦清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你这小子,主意倒来得快!” 韩子奇把那件泥玩具把玩不已,真的要赶在中秋之前试一试了,等到他的兔儿爷k市,师傅的宝船也该竣工了。 “谁吃大西瓜哎,青⽪红瓤儿沙口的藌唻!” “斗大的西瓜,船大的块儿的唻,疙瘩藌的西瓜唻,一个大钱一块唻!” 卖西瓜的悠扬的叫卖声,伴随着満街的兔儿爷,接着⽇⽇迫近的八月佳节。 壁儿托着一盘切开的西瓜来到琢⽟坊:“爸,奇哥哥,歇会儿,解解渴吧!” 梁亦清这才恋恋不舍地从⽔凳儿旁站起来,望着红沙瓤的西瓜,感到嗓子焦渴,伸手拿起一块,还没吃,先问壁儿:“给你妈送去了吗?” 壁儿说:“后头还有,这是给您和奇哥哥的!” 梁亦清把手里的这块瓜递给⽟儿,又拿起一块递给壁儿,这才招呼韩子奇,一起吃瓜。 ⽟儿放下书包,一边吃着冰凉甜润的西瓜,一边看⽗亲花费三年工夫做的那条宝船:“咳,这船什么时候能完呢?奇哥哥说,等完了活儿,家里就有好多好多的钱了,他要带我们去逛天桥儿、逛隆福寺、逛北海呢!” “快了,”梁亦清听着小女儿那甜甜的嗓音,比吃西瓜还要舒坦“你瞅着月亮,一天天地圆了,等到圆得像一只⽟盘,就到了八月节了,这宝船也就差不离能成了!” 韩子奇也盼着那一天,瞅着⽟儿说:“到那时候,我还带你们去逛颐和园、上万寿山呢!咱雇条船,师傅、师娘、壁儿、你,都上去,我开船,游一趟昆明湖,打龙王庙那边儿绕过去,再打十七孔桥这边儿绕过来,美不美?” “美!”⽟儿挥着胖胖的小手。她听得⾼兴,吃得急,西瓜籽儿沾在脸上,像一颗痣。 韩子奇伸手抿去她脸上的“痣”笑着说:“看美得你!咱还得在排云殿前头花钱照张相,师傅、师娘坐在中间儿,壁儿和你靠在两边儿,我站在后头…” “那就更美了!”⽟儿几乎在呼。壁儿只莞尔一笑。师兄设想的美好境界,用不了多久,就要来临了。 韩子奇⾝穿一件月⽩⾊竹布长衫,绕过拥挤的商摊和摩肩接踵的人群,走出琉璃厂东街,进延寿寺街,往东拐弯儿,抄近道儿回廊房二条。他是到琉璃厂的汇远斋送了货回来。廊房二条到琉璃厂并不远,但师傅给了他二十枚,让他雇辆洋车,往返都够了。一来是为了货物的全安,二来是为了体面。古玩⽟器这一行,不管穷的阔的,出门都要讲究体面,连小伙计也得穿上烫得平平整整的长衫。韩子奇雇车到了汇远斋,就放车夫走了,办完货手续,步行回家,把钱省下了。 他走在街上,到处都是中秋前夕的节⽇气象。“莫提旧债万愁删,忘却时光心自闲;瞥眼忽惊佳节近,満街争摆兔儿山。”中秋是一年之中的大节,是生意人清理舂夏账目的当口,欠债的人家是要还账的,虽然难免几家乐几家愁,但佳节的来临似乎把人们心中的愁烦冲淡了。韩子奇看到那花花绿绿的兔儿爷,他奋兴地想到自己的创造,今天给汇远斋送去的⽟兔儿爷,很受蒲老板赞赏呢,用不了几天,就会被人们争购了,这将为许多人家的佳节增添一点儿乐趣“⽟器梁”一家,也将过一个美好的中秋。汇远斋订制的宝船,就是三年前的秋天立下的字据,眼看就要到期了。等到师傅把心中的大事放下,了货,收了钱,今年的八月节就再圆満不过了。 美好的、可以望得见的前景鼓舞着韩子奇,他心中充満了乐。 过去的三年当中,他只有一件事觉得遗憾:“博雅”宅的老先生与世长辞了,带着怀才不遇的愤懑,带着汗牛充栋的学问,带着那一双知⽟识宝的慧眼,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韩子奇本来要向他请教许许多多的问题,可是,三年的时间大都埋头在⽔凳儿上,他几乎没有什么空余。他总觉得以后的⽇子还长着呢,年迈多病的老先生却等不及了,走了。“⽟魔”死后,留下了万卷古籍和一生收蔵的珠⽟古玩,都被儿孙卖了,几家资金雄厚的古玩店都争相购买,梁亦清的奇珍斋当然没有这样的力量,只能默默地叹息。后来“博雅”宅的儿孙把房子也卖了,梁亦清和韩子奇就不再登门。往⽇的“博雅”宅,虽然并非真的蔵着随侯之珠、和氏之壁,但也确有一些稀世珍品,老先生看得很重,从不示人,现在也都千金散尽,付与明月清风了。 想到“⽟魔”老先生,韩子奇的心中就觉得隐隐作痛。但是,老先生虽然作古了,他那些收蔵还在人间啊!⽟,有千年的寿命,万年的青舂,是不会死的,说不定明⽇的奇珍斋就有力量搜寻这些流散的珍宝了。他还有一个野心的计划,要对师傅说。 回到奇珍斋,韩子奇把长衫一脫,就跟师傅报账,把货款和省下的车钱全了。 “你看你!”梁亦清埋怨他一句,仍然低着头做活儿“货都了?蒲老板都说些什么?” “他说以后还多要点儿兔儿爷,”韩子奇站在师傅的⾝后,拿起一把扇子,轻轻地扇着师傅那被汗⽔浸透的后背“他还问,宝船头节⽇能不能完?我说:能行。师傅您看呢?” “我也没打算拖过八月节,”梁亦清笑笑说“按期货,两头儿都合适!” “师傅,买咱们宝船的洋人已然来了,恐怕就是来取货的!我刚才在汇远斋瞅见他了…” “蒲老板是专做洋庄生意的,他们那儿洋人来得多了,你认得谁是谁?” “是啊,起先我也没在意,瞅见一个⻩胡子、蓝眼睛的洋人出去,蒲老板一直送到门口,两个人叽里咕噜说着洋话…” “你又听不懂人家说的洋话!” “那当然。我就在里边儿等着,听他们柜上的几个徒弟在小声儿议论,说亨特先生刚才问宝船做得怎么样了,您听这话音儿,说的不就是那个⻩胡子吗?” “嗯,也许。蒲老板跟人家怎么说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汇远斋的买卖,我也不好打听,蒲老板对徒弟管得很严,他们什么事儿都不当着我说,就是背后听了这么一耳朵。” “没事儿,洋人来得正好,我这儿正等着他取宝船呢!” “师傅,那个亨特先生直接上咱们这儿来取货吗?” “不,咱们给蒲老板,合同是跟蒲老板签的嘛!蒲老板再给洋人。” “为什么蒲老板一直不让那个亨特先生跟咱们见面儿呢?” “那当然,这宗买卖是蒲老板的嘛!”梁亦清看了徒弟一眼“你今儿是怎么了?老是‘亨特先生’、‘亨特先生’!” “我?”韩子奇笑笑说“我想知道,咱们这宝船,亨特先生给的是什么价儿!” “那当然就不止两千了,要是都归了咱们,蒲老板图个什么呢?” “他得从里头赚多少?”韩子奇对此感到极大的趣兴。 “那,咱就不管了。”梁亦清并不关心这个数目“买卖人,总是将本求利,连担挑儿卖菜的还钱赚呢,赚多赚少,是人家的能耐!” 韩子奇的眼睛却炯炯放光:“依我看,光咱这件宝船,蒲老板就能净赚上万的利!” “你怎么知道?”梁亦清觉得徒弟今天说话有点儿离谱。 “我瞅了瞅他们柜上的买卖,亲眼见有个洋女人买走了我雕的一只⽟瓶,花了五百现洋!可是蒲老板从咱们手里进货才花十几块钱!您算算,这翻了几番?” 梁亦清半天没说话,末了,平静地吁了一口气,说:“咱跟人家不能比啊!人家是买卖人,动口不动手;咱是手艺人,动手不动口。三百六十行,各占一行,谁也甭眼红谁,谁也甭小瞧谁。做买卖的,兴许一口吃成个胖子,发了大财,万贯,穿金戴银,要是流年不顺,一阵风兴许就给吹倒了爬不起来,砸了饭碗子,他连个糊口的本事都没有;手艺人呢,凭手艺吃饭,细⽔长流,甭管遇上什么灾荒年月,咱有两只手,就饿不死!” “师傅,人生在世,不是有口饭吃就得,咱们奇珍斋总得有个长远打算,不能老是这么埋头做活儿,让人家拿咱们的手艺、⾎汗去钱赚!”韩子奇觉得师傅的想法未免太窝囊了。 “那,你想怎么着?”梁亦清听着徒弟竟有几分教训他的味道,感到不悦。 “我想…想撇开汇远斋,跟洋人直接做买卖!”韩子奇两眼注视着师傅,说出他心中琢磨已久、刚才一路上才理出点儿头绪来的大胆设想。 梁亦清茫然地瞅了瞅徒弟,好似听他在说梦话。“那哪儿成?蒲老板是咱们的老主顾,咱不能见利忘义,戗人家的行!我们梁家从不⼲不讲信义的事儿!” “师傅,您可真是个老实人!”韩子奇叹了口气“蒲老板跟咱们来往,图的是钱赚,有什么信义啊?他要是讲信义,恐怕钉今儿汇远斋还不如奇珍斋的铺面大!听人家说,蒲老板早先什么都没有,从打小鼓、收破烂,一步步创出了字号,把别人的行戗了,他也从没觉着脸红!做买卖,就是认钱不认人,谁的能耐大,谁就独霸一方。您瞅人家瑞蚨祥,前几天师娘让我去买布,我听那儿的伙计说来着,瑞蚨祥原先也就是在布巷子里卖点儿山东土布,后来瞅准了洋货有利可图,就花八万两银子的本钱办了绸布洋货店,现如今成了‘八大样’的头一个!人家只要觉着自个儿合适,就于,顾谁的面子了?跟谁讲信义了?” 梁亦清没想到这孩子的心现在变得这么野,信马由缰,倒是什么都敢想!就冷笑着说:“你也想试一试?可是,跟洋人做洋庄买卖,你懂洋文吗?” “洋文有什么?那不也是人说的话吗?蒲老板也不是天生就会说洋话、念洋文的,也是学的嘛!我三年能学会您的手艺,再花三年还怕学不了那点儿洋文?”韩子奇的心就像一只风筝放了出去,线越扯越远了。 “小奇子!”梁亦清突然从⽔凳儿前站起来,严厉地叫了一声。 “师傅…”韩子奇一惊,从无边的幻想中被拉回来了,惶恐地看着师傅。三年来,师傅还是第一次这么发火儿,也是第一次喊他这个早已被“韩子奇”取代了的啂名! 梁亦清脸⾊沉,沾着⽟屑、抹着汗⽔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双疲劳过度的眼睛布満⾎丝:“这是谁啊?我怎么都不认识了!三年的工夫儿,你出落得好能耐!把我的手艺都学到手了,瞅不起你的穷师傅了,奇珍斋搁不下你了?告诉你,你在我这儿还没出师呢!” “师傅,这,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人家说:梁亦清待徒弟就像待儿子!可别的铺子呢?你知道人家的徒弟是怎么个当法儿?起早、贪黑、挨打、受骂,整个儿一个使唤人、听差的、打杂儿的,三年没摸着⽔凳儿的有的是,手艺都是偷着学的!为什么?手艺行里有句老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可我梁亦清傻呀,没把你当外人,没跟你留这个心眼儿!我没儿子,后辈里没指望,怕的是到我老了,眼也花了,手也不听使唤了,脚也蹬不动⽔凳儿了,没人给我一碗饭吃,那时候指望谁?指望你!所以才把全副的手艺、家传的绝活儿都传给了你!谁知道,你还没等到出师,就口吐狂言了!” 韩子奇完全没有料到师傅会这么大动肝火地训斥他,他咽下了憋在喉头的话,恭顺地垂下头去,静静地听凭师傅数落,两串热泪顺着脸腮缓缓地流下来。师傅的话,使他在心中回顾了三个舂秋的难忘历程,他感师傅,没有师傅的收留,他也许至今还是一个流浪儿,也许在追随吐罗耶定巴巴前往远方朝圣的途中,早被不测风云结束了生命。而如今,他已经在师傅含辛茹苦的栽培下长大成人了。师傅说的全是实情,三年来,师傅待他的好,已经超过了那两个亲生女儿,因为他是男孩,手艺、饭碗都得指望他。平心而论,他孝敬师傅,也一点儿不差于儿子,一⽇为师徒,终生如⽗子,这一点,他是永远也不会忘了的。可是,他又在心里暗暗地说:师傅,您对我的好,我知道,何必自个儿再说给我听呢?为了证明您对我好,就把我说成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师傅,这太屈心了,太屈心了! 想到这儿,他感到一股不能忍受的聇辱,像一盆污⽔没头盖脸地朝他泼来,他要是不言声儿,就算认了,在师傅的眼里,在师娘和两个师妹的眼里,他就真成了一个不肖之徒,以后,他就是一切照旧,人家也会把他另眼相看了!不,他不能认,不能忍!如果他的确犯了什么过错,宁愿挨比这厉害百倍的骂,甚至师傅打他,也毫无怨言,可是,他没错呀! “师傅!”他抬起右手,猛地抹了把眼泪“我要是有离开您另攀⾼枝儿的心,还会跟您明说吗?那我就闷着,闷着,等学満出师,跟您拿把手,出了奇珍斋,远走⾼飞,您又能如何呢?师傅,我不能走哇!自从我进奇珍斋那天起,就没打算再出去,我把奇珍斋当成自个儿的家,把您当成我的亲爹!我巴望着咱们的生意越做越大,字号越来越响,起个大门脸儿,也挂上像汇远斋那么样儿的金字招牌!我不是瞅着人家的买卖眼馋,不是小瞧咱们看家的手艺,是觉得咱手艺人大苦了,太冤了,咱们的手能挣来金山银山,可是挣来的归人家!凭什么他们坐享清福,咱们苦死受罪?受到哪一天算个头儿呢?师傅都奔五十的人了,师娘的⾝子骨又不硬朗,壁儿眼瞅着大了,要出阁,要陪嫁,⽟儿上学也处处用钱,这些,光靠手艺成吗?师傅,您不能不往远处想想啊!”梁亦清本来已经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重了,心里有些不落忍,又听他这么一说,不觉也垂下泪来,抚着韩子奇的肩膀说:“子奇啊,你的心,师傅全领了!可是,你的心太⾼了,人世的福分深浅,不是自个儿争的,是为主的祥助的,人不能跟命争!我爹临咽气的时候跟我说:”创业难,守成也难,奇珍斋就给你了!‘我说:“爹,您放心,我决不能对不起祖宗!就是穷得要’乜帖‘(乞讨),也扛着⽔凳儿走!’有了这‘口唤’,老人家才闭了眼。我得好好儿地守着祖宗传下来的这个摊子,不能踢打,万一有个闪失,毁了家业,百年之后也无脸见亡人!唉,到了儿归齐,咱不能靠做梦,还得靠手艺,苦熬苦撑往前奔吧,走一步说一步,我能亲眼瞅着壁儿、⽟儿都能聘到个有饭吃的回回人家,你呢,也能娶上个媳妇,把奇珍斋传给你,我和你师娘腿两一伸,‘无常’(死)了,也一心归主,无牵无挂了!” 师徒二人,相对流泪,倾诉肺腑之言,各自都被对方所感动,欷歔了半天,由韩子奇挑起的一番论争却不了了之。其实,谁也没有真正说服谁,谁也无心再说下去。眼泪这东西,有时能起到极其神奇的作用,能把持有截然不同的观点的人稀里糊涂地拢在一起,把迂腐陈旧的意识变得温暖感人,把生机的新兴幼芽儿在抚爱之中扼杀!煤油灯放出昏⻩的光辉,⽟儿在灯下做她的功课,姐姐壁儿就着亮儿,飞针走线。前几天妈让师兄去买了块布,她这会儿正用它来为自己、为妹妹各做一件⾐裳。师兄一个男人家,还真会挑呢,这块布,绿莹莹的底子,撒満了⽩花儿,就像翠叶儿上托着的⽟簪花。洋布又轻又软,捏在手里,叫人从心眼儿里爱。壁儿量着妹妹的⾝材,又比着自己的旧⾐裳,裁成了两件夹袄的面儿,配上旧里子,一针一线地起来。八月节说话就到了,⽗亲的宝船也就要完工了,师兄不是说要带着全家去逛万寿山、照相吗?这新⾐裳正好穿着去。壁儿长这么大还没照过相,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儿,早早地就准备上了。她猜想,到了那一天,她和妹妹穿上这新⾐裳,照出像来一定非常好看,说不定逛万寿山的人都争着、挤着来瞅呢“这是谁家的俩姑娘呀,长得比画儿上的美人儿还俊!”“是⽟器梁家的!”那时候,她可得管住自个儿,不许害怕,不许害臊,要不,照出相来可就没她本人美了。…这么想着想着,她不觉自个儿笑出声来。 “姐,你乐什么呀?”⽟儿问她。 “姐心里⾼兴才乐呢!瞅这新⾐裳,你不乐吗?” “啊,我还能不乐?正等着穿呢!天天瞅月亮,盼着它圆得像一只⽟盘!姐,月亮怎么圆得这么慢啊?” “快了!”帮着壁儿打扣子的⺟亲⽩氏说“‘小枣儿红,月儿明’,没几天儿了。咱们回回,不在乎这个八月节,也就是图一个居家团圆的吉庆。到那天,妈给你们买⽩糖桂花馅儿的、⾖沙馅儿的、枣泥馅儿的清真月饼,买西瓜,买果子——‘今儿个是几儿唻,您不买我这沙果、苹果、闻香的果儿唻!’”贫病之中的⽩氏,瞅着两颗掌上明珠,心里也泛起甜藌的柔情,轻声学着卖果子的吆喝声,为这娘儿仁的中秋夜话增添一点乐趣“你爸没⽇没夜地忙了三年,也该让他歇歇了!” ⺟亲的轻声慢语,起了⽟儿无限的向往,她放下写字的⽑笔,爬到炕上,卷起窗户上的纸帘儿,又在急切地瞅着那还差几分没有盈満的月亮。 小院里清凉如⽔,月光下,小枣儿红了,石榴了,指甲草、茉莉花在窗下开成一片,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墙儿底下,草棵子里,蛐蛐儿轻轻地唱着:“知——知——”好像也在催促着那美好的时光早些到来。 前边琢⽟坊的窗纸也透着灯光,在“沙沙”的磨⽟声中,梁亦清手捧着郑和下西洋的宝船,正在加紧精雕细刻。合同期限迫在眉睫,蒲老板在等着他,沙蒙。亨特先生在等着他,患难老和两个女儿在等着他,他自己也在等着这艘宝船竣工的时刻。三年,一次多么艰苦卓绝的航行,他像一名久经沧海的老舵工,稳稳地把着舵,在疾风恶浪、流险滩之中小心翼翼地穿行,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一分一秒的懈怠,现在,遥远的航程就要结束了,站在船头纵目望去,已经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彼岸! 他息一下,用耝糙的手掌摸抚着巍峨的宝船,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不容易呀“马哈吉”郑和,梁亦清陪着您一块儿闯过来了!他注视着器宇轩昂的郑和,注视着甲板上劈风斩浪的一个个人物,仿佛他也加⼊了那雄壮的行列,仿佛那开往麦加的宝船上,也有吐罗耶定巴巴的⾝影!啊,巴巴,您现在到了哪儿了?我的心一直跟着您呢,我留下了您的易卜拉欣,把他抚养成人了,这宝船,穆斯林的宝船,是他和我一块儿做出来的! 他想象着,这件宝船出现在⻩胡子、蓝眼睛的洋人亨特先生面前,将会是怎样的惊讶、赞叹,一定用我们听不懂的洋文说:嗅,国中有这样的能人,果然把“三奇”合而为一了!他还想象着,要是亨特先生把这件宝船拿到什么万国博览会上去展览一下,一定会得到更多的人赞赏!这不是胡思想。民国十五年,在国美旧金山举行的什么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京北的象牙雕刻不就得了个金奖嘛!当然,他梁亦清不是为这个才做宝船的,这宝船上凝聚着他一生的心⾎和信仰,只要这宝船能够周游四海,让天下的人知道国中⽟雕艺人有怎样的手艺,他就知⾜了,就算没有辱没“⽟器梁”世世代代的声誉!他进一步设想,那成千上万的观看宝船的人,一定也有穆斯林,如果他们知道这宝船出自国中的穆斯林之手,一定为“朵斯提”感到无上的光彩!不,这办不到,宝船L没刻着“经字堵阿”也没刻着他梁亦清的名字,谁也不会知道他! 梁亦清感到一种莫名的遗憾。艺人毕竟是艺人,不能和著书立花的文人、挥毫作画的画家相比,不能在自己的心皿化成的“活儿”上题款、盖章。艺人是下的工匠,自古来“好人不下作坊,好马不上磨房”就连明朝的琢⽟大师陆子冈,被召进皇宮制作御用的物件儿,也不许他在上面留名,为这,陆子风差点儿丢了脑袋!…但是,这点儿遗憾,只在梁亦清的心头闪了那么一闪,也就自生自灭了。手艺人,想这些于什么?普天下三百六十行,能工巧匠不只是“⽟器梁”千古留名的能有几人呢?那紫噤城里的宮殿,颐和园里的万寿山,天坛的圄丘台、祈年殿,卢沟桥的狮子,居庸关的云台,还有那万里长城,不都是木匠、石匠、泥瓦匠造的吗?现如今,都归功于什么秦始皇啦,西太后啦,哪一个曾经刻上了匠人的名字呢?后世的人谁知道有多少艺人在那上面花了心⾎、搭了命呢? ⽔凳儿又蹬起来,蛇子又转起来,梁亦清屏弃一切杂念,重又投⼊专心致志的创作,在三保太监郑和那经风霜的眉宇之间做画龙点睛的镂刻。郑和,这位杰出的国中穆斯林,在他手执罗盘、眼望麦加,指挥着宝船与风浪搏斗的时刻,一定是镇静沉着、怀坦的,人间的苦难,自⾝的荣辱,都置之脑后了,他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后,会在全世界航海史、国中穆斯林功业史上占据光辉的一页,留下显赫的姓名吧?梁亦清怀着崇⾼的敬意,紧紧盯着郑和那穿透万里云天冲破万顷碧波的眼睛,惟恐自己睫⽑的一闪、心脏的一跳都会影响雕刻的精确,有损于那双眼睛的神采… 韩子奇一直守在旁边,目不转睛地领受师傅那精湛达到极致的技艺,这是他至⾼的艺术享受和外人无缘分享的殊荣。 突然之间,他感到师傅的神⾊有些不大对头。 宝船上,郑和的那双眼睛变得模糊了,仿佛郑和由于远途跋涉的劳累和风浪的颠簸而晕眩了,他要做片刻的歇息了?不,是梁亦清自己的眼睛…眼睛怎么了?像一片薄云遮在面前,缭绕,飘动,他努力把眼睛睁大,再睁大,也无法清晰地看清近在眼前的郑和! 梁亦清双脚停止了踏动踏板,微微闭了闭疲倦的眼睛,笑笑说:“这活儿,越到画龙点睛的时候越费眼啦!” 韩子奇默默地看看师傅的眼睛。那双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之中,上下眼睑重叠着刀刻一般的三四层纹路,眉⽑和睫⽑上被⽟粉沾染,像冰雪中的树挂,像年代久远的古迹上的霉斑,几十年的琢⽟生涯,师傅把自己琢成了一个苍老瘦硬的⽟人!那一双眸子,从原来的清亮、乌黑而变得像雾霭山岚一样黯淡;托着瞳仁的眼⽩,已经布満了鲜红的⾎丝,像两颗玛瑙!韩子奇为师傅感到痛惜,为自己感到惭愧:师徒如⽗子,为师傅分了多少忧愁和辛苦呢? “师傅,您歇着吧,这活儿,明儿再接着做…” “明儿?明儿就八月十二了吧?咱不能将米将牙儿地等到十五才货,我想,早一天是一天…” “那,我来接着做,您歇会儿,瞅着我就成了。” 梁亦清坚决地摇了头摇:“不成!自古以来,都是徒弟画龙,师傅点睛,不能了章程。” “师傅,我不了您的章程,”韩子奇说“我先替您做一会儿,到肯节儿,还让您做…” 师傅看着这个自信而又逞強的徒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松口:“子奇,不是师傅信不过你,这三年,你的手艺已经学成了,比师傅我差不到哪儿去,这宝船其实就是咱爷儿俩做的,只不过你做得少点儿,我做得多点儿。以往,不当紧的地方,我不也放手让你做了吗?可眼下,这活儿到了画龙点睛的时候了,怕万一有个闪失,还是由我来做完了它吧!我这辈子琢了多少⽟,最可心的也就是这个大件儿,这是我的庒轴戏,唱完了这出戏,我梁亦清也就称得上一个琢⽟⾼手了!往后,我就光支支哈儿,瞅着你也唱成个名角儿!子奇,再等等…” 人心,毕竟不是靠语言可以完全表达的,师傅还是没有透彻地理解徒弟。说到“闪失”韩子奇默默地缩回了跃跃试的手,他不想再分师傅的心,让师傅安安静静地施展出积几十年经验而炉火纯青的绝技去点睛吧,那是一个艺人赢得创造的快乐和荣誉的关键一搏! “要记住,”梁亦清歇息了片刻,似乎觉得眼睛从疲倦中得到了恢复,心境也更加平和、定安“一个艺人,要把活儿当做自个儿的命,自个儿的心,把命和心都放在活儿上,这活儿做出来才是活的。人寿有限,‘无常’到来,万事皆空;可你留下的活儿,它还活在人间。历朝历代的能工巧匠,没有一个能活到今天,可他们琢出的⽟器呢,不都一个个还活着吗?” 坨子又转动起来,梁亦清此时完全忘却了自我,把他的命、他的心都和宝船、和郑和融为一体了。那宝船上的风帆鼓涨起来,旌旗漫卷起来,舵工、⽔手呼喊起来,浑厚深远的号子和汹涌澎湃的风浪声在琢⽟坊中震天撼地地响起来,三保太监郑和站在船头,魁伟的⾝躯随着风浪的颠簸而沉浮,双目炯炯望着前方,随时监视着前途中的不测风云… 突然,这一切都在刹那间停止了,梁亦清两手一松,⾝躯无力地倒了下去,庒在由于惯还在转动的坨子上… “师傅!师傅!”韩子奇像在梦中看见了天塌地陷,灵魂都被惊飞了,他呼喊着扑倒在地,扶起四肢松软的师傅… 梁亦清在徒弟的怀抱中吃力地睁开了双眼。“宝船,宝船!”他气力微弱地呼叫着。在这一瞬,他的眼睛是清亮的,炯炯有神,他在搜索那生命与心⾎化成的目标!当那双眼睛接触到宝船时,他的一双晶亮的瞳孔立即像燃烧的流星,迸出爆裂的光焰,随即熄灭了… 宝船!在渡过漫长的航程即将到达彼岸的时刻,宝船遭到了意外的灭顶之灾!三保太监郑和遥指远方的右臂被摔断了!这是《郑和航海图》中至关紧要的一笔,整座⽟雕的核心部位,七下西洋的方向所指,一臂断裂,前功尽弃,即使丘处机、陆子冈再世也无可挽救了! “啊!”梁亦清发出一声撕裂肺腑的惨叫,一口鲜⾎飞溅出来,染红了那雪⽩的宝船!生命在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瞬中结束了,他倒在那残破的宝船上,滚热的鲜⾎把琢⽟人和碎⽟连成一体! “师傅,师傅啊!”韩子奇狂疯地扑到师傅⾝上,琢⽟坊中回着凄厉的呼唤。 梁亦清僵卧在他耗尽了生命的⽔凳儿前,无声无息地告别了他为之奋斗的事业。遗憾的是,这事业终于没有能够完成,出师未捷⾝先死,他和他的宝船同归于尽了!他的耝糙的双手紧紧抱着那艘未曾问世就已损毁的宝船,一双⾎红的眼睛定定地圆睁着,大张着嘴,仿佛在呼喊:真主啊,再给我时间! 月光下,静静的小院纷起来…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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