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第一章 玉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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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霍达 书号:44268 | 更新时间:2017/11/23 |
第一章 玉魔 | |
这是一座规整的四合院。 磨砖对的灰⾊砖墙簇拥着悬山式的门楼,房脊的两端⾼耸着造型简洁的鸱吻。椽头之上,整齐地镶着一排三角形的“滴⽔”檐下,便是漆成暗红⾊的大门。厚重的门扇上,镶着一对碗口大小的⻩铜门钹,垂着门环。门扇的中心部位,是一副双钩镌刻的金漆对联:“随珠和壁,明月清风”门楣上伸出两个六角形的门簪,各嵌着一个字:“博”、“雅”这些字样,都和人们常见的“长命富贵”、“向门第舂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之类不同,隐隐可见此院主人的志趣。大门两侧,是一对石鼓,⾼⾼的门槛,连着五级青石台阶。 这座大门,通常是紧闭着的,主人回家,或是有客来访,叩动门环,便有老妈子从南房中闻声出来开门相。 穿过大门的门洞,门便是一道影壁,瓦顶、砖基,四周装饰着砖雕,中心一面粉墙,无字无画,像一片清澈的月光。影壁的底部,一丛盘错节的古藤,虬龙般屈结而上,攀着几茎竹竿,绕着繁茂的枝⼲,绿叶如盖,葴蕤可连接地面,每逢舂夏,紫花怒放,垂下万串珠宝。 影壁和大门之间,是一个狭长的前院,一溜五间南房称为“倒座”是佣人房和外客厅所在,连在门楼的西边。门楼便被挤在东南角上,并不居中——这却是四合院建筑的惯例“坎宅巽门”大门要开在东南方向,以取吉利。 和大门斜对的垂华门却坐落在整个建筑布局的中轴线上。垂华门是承接前后院的咽喉,虽然除了作为通道之外再无实用价值,却具有举⾜轻重的地位。它与大门的朴素、庄重风格不同,被装饰得富丽堂皇、玲珑剔透。门框不再是大门的那种暗红⾊,而是朱红⾊油漆,饰以“堆金沥粉”的线纹;檐下垂着伞盖式的透花木雕,有如轿子的四沿,那上面精雕细刻、油漆彩绘,充分展示着古建艺人的绝技。 垂华门內,又是一道影壁,却与前院的影壁不同,无砖无瓦,系由本⾊⻩杨木雕成,四块相拼,很像是一面屏风。上面以浮雕手法刻着四幅山⽔:峨眉山月、姑苏夜月、卢沟晓月、沧海涌月。虽都是月⾊,却趣情各异,令人浮想联翩。 绕过这道影壁,便到了后院。后院里东、西厢房各有三间,坐北朝南的是五间上房,抄子游廊把它们连接起来,组成一个四方形,在垂华门汇合。天井当中“十”字形的砖垠南路通往所有的门。上房的门两侧,种植着海棠和石榴,枝叶婆婆,从舂到秋,都堪欣赏… 这座院子,在京北的四合院中,以大小而论,只可以算中等;有比这大的,三进、五进院子的,带跨院的,带花园的,不一而⾜。但就建筑工艺来说,这座院子已经达到相当⽔平;而且由于主人参与设计,显示了与众不同的雅致和宁静;再由于地理位置适宜,既不临近闹市,又不远离大街,关上门与世隔绝,走出去四通八达,很适合动、静自如的居住要求,特别是对于既要在人世间奔走、又要寻求自我宁静的人。大门上的联额,屏风上的山⽔,庭院里的花木,显然都不是无意设置的。 但是,这里住着的却是察警局的一个侦缉队长,既不“博”也不“雅”穿着一⾝黑警服,里别着“家伙”专跟铁镣、手铐子打道。据说,这房子落到他手里之前,住的是一位在前清官场上意失的文人,因宦途无缘,便消极遁世,潜心于读书品画,把玩秦砖汉瓦、古董文物,尤其喜爱历朝历代的⽟器,以“君子比德于⽟”慰自。平⽇闭门谢客,惟有几家⽟器商店和作坊,偶尔走走,发现珍宝,必以倾囊购得为快,即使价格太⾼,财力不及,也要反复观赏,尽得其乐才可作罢。若耳闻谁家蔵有美⽟,虽素昧平生,也不聇登门,求得一睹为快。年已耄耋,常常这般癫狂,被人讥为“⽟魔”老先生听到,也不恼怒,反以为荣。年过八秩,寿终正寝,儿孙不肖,倾家产,房子便也改了主人,归了侦缉队长。但老先生的遗风还留着影子。 民国二十四年舂天,侦缉队长突然想把这房子卖了,搬到别处去。因为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能猜想:也许是手里钱多权大,这里容不下他了,得另辟新宅;也许是在官场的钩心斗角中需要开销,急着用钱…其实,侦缉队长之所以非搬家不可,另有原因:这所房子虽好,却不让他住得安生。一天夜里,他在睡之中被一声怪叫惊醒:“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职业的警觉使他翻⾝而起,披⾐下,走到院子里,侧耳静听了一阵,四周并无声响。此时月朗风清,院中明亮如洗,没有任何可疑动静。他便疑心是自己做梦,转⾝回房觉睡。刚刚躺下,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侦缉队长连忙叫醒老婆:“你听听,外边儿在嚷什么?” “我可扔了!我可扔了!”果然又嚷上了。 他老婆惺忪睡眼,说:“一惊一乍的,你让我听什么?” 这可怪了,这么大的声儿,她竟然什么都没听见!侦缉队长疑疑惑惑地躺下去,夜一也没能合眼。 接连好几夜,他都清晰地听到了那个奇怪的喊声,仿佛是那位过世了好些年的“⽟魔”老先生的声音。侦缉队长是敢要活人命的角⾊,本来不该害怕那早已朽烂的枯骨、深夜游的幽魂,但想到买房子时的乘人之危、巧取豪夺,再加上老婆讥笑他“心有亏心事,才怕鬼叫门”便不寒而栗,生怕某一天那“声音”真地扔下一颗炸弹来,要了他的命。他不相信自己的神经出了⽑病,却又无法解释这桩怪事儿,说出去谁也不会相信,闷在心里又坐卧不安,便“三十六计走为上”急着要离开这“随珠和壁,明月清风”的院子了。 “博雅”宅要出手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人们都在关切地谈论这个话题。有人想听听行情,估一估自己的能力;更多的人则是凑凑热闹,想等着看到底谁能买得起。于是就有一些专门拉纤的掮客,壮着胆子来找侦缉队长,想从虎口拔⽑。侦缉队长最厌恶这路货⾊,他本⾝就是做无本买卖的,难道还要受别人的中间盘剥吗?就放出话去:“谁要买房,本人来直接找我!跑腿儿说合的,都躲远点儿!” 管闲事的人都给轰走了,他只在家里坐等真正的买主儿,也不到房地产易场所去费⾆。他相信这等房产决不会卖不出去,总会有识货又趁钱的主儿上门! 忽一⽇,有人叫门。老妈子引进来,让客人坐在倒座中的外客厅等候,才从里边请了主人出来。侦缉队长朝他一瞥,此人年纪约在三十岁上下,⾝穿灰布长衫,脚穿青面布鞋,头戴礼帽,⾝材虽然⾼大,却显得瘦弱;面⾊黧黑,宽脑门儿,中分头,眉弓略⾼,双眼微微內陷,幽黑闪亮,炯炯有神,一副精明、⼲练的模样儿。侦缉队长只需这一瞥,凭着多年和各⾊人等打道的经验,已经大体把来人看透,那样子想必是个小职员、教书匠之类,充其量不过是个账房而已,当然不会是来买房子的,许是在官司上来疏通什么关节。想到这里,心里便已厌烦,冷冷地问:“找我什么事儿啊?”连个称呼都没舍得给。 “听说府上的房子不够住了,要换换?”来客说。他说的“换换”其实就是“卖”换一种说法,就显得对卖主儿尊重。 “嗯。”侦缉队长答应了一声,心里倒觉得有些意外,就吩咐老妈子说“沏茶!” “不必了。”来客却说“我们还是先谈房子…” 侦缉队长心里又是一动:这个人倒是直来直去,买得这么急!其实,他心里也急,就挥手让老妈子下去,单刀直⼊地对客人说:“好,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你是替谁来看房子的?他为什么不自个儿来啊?” 客人微微一笑:“我这不是自个儿来了嘛!” “噢?”侦缉队长一愣,心说刚才怎么没看出来?这个人哪儿像有资格买我这房的主儿?但人家既说要买,他也不得不另眼相看“你…您贵姓?”他这才想起问问对方的姓氏,并且把不够礼貌的“你”换成“您” “敝姓韩。”客人欠了欠⾝。 “韩先生,”侦缉队长用了个尊称,但财大气耝、居⾼临下的态度并没有多少改变“您先看看房,还是先听听价儿?” “不必看了,”客人却说“府上的房子,早在您住这儿之前,我就看过。现在既然您要乔迁,我也就正好要买下了,只听您说个数目…” 侦缉队长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这个人早就相中了这地方了,不看就买,好痛快!这无论对买主儿还是卖主儿,都抬⾼了地位!侦缉队长心里⾼兴,看来这房子确实是好啊!如果不是那个“声音”在他心里闹腾,没准儿这会儿就不舍得卖了。可是,非卖不行,他无论如何也要躲开这个鬼地方,能遇见这么个真心想买的主儿决不能放过!他在心里把原来想好的价钱又加了两成,才说:“跟痛快人打道,咱不来虚的,你给一万袁大头吧!” 他观察着对方能不能接受这个数目,并且准备讨价还价。 没想到对方二话没说,回答得慡快,只有一个字:“成。” 侦缉队长又是一愣,想再抬价,已是不可能了,灵机一动,又补充说:“可有一条,韩先生!我卖的只是房子,二道门里的那四扇⻩杨影壁,可没打在里头,我得搬走!” “这…影壁也是房子的一部分嘛,”买主儿沉昑着说“我买这房,也买这影壁,价钱可以商量。” “那您就再出两千!”侦缉队长摸透了对方的心理,自然就不客气了。 “成。”买主儿一言为定“您就准备乔迁吧!” 买卖说成就成了,侦缉队长没料到会这么快。“您得等我搬利落了再搬进来,”他担心买主儿半截儿发觉了他的秘密而变卦“您不也得准备准备钱吗?” “等几天倒是不碍事,您尽可从容,”买主儿说“钱嘛,您现在就可以派人跟我到柜上去取一万,算是订钱吧,余下的两千,等您搬完了,再清账。您以为如何?” 侦缉队长简直被惊呆了,谁见过这样的买主儿?他说出个价儿来,人家一个子儿不还嘴,当天就给一万,买卖行里哪儿有过这样的先例?预付三成的订钱就说得过去了!这个人…他有多少钱?他是谁啊? “您贵姓?”慌忙中他又重复了前面已经问过的话。 “敝姓韩。” “请问台甫…” “韩子奇。” “哎呀!”侦缉队长听到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不噤惊叫起来“您就是奇珍斋的韩老板?久仰,久仰!怪不得…”他并没说出怪不得什么,双方却都心里明⽩,哈哈一笑,接着说“这房子归于您手,真是货卖识家了!” 货卖识家,这对于买卖双方都有一种荣誉感。成之后,皆大喜。 侦缉队长心中窃喜总算把“⽟魔”的魂甩出去了,至于这位韩老板今后怎样备受惊扰。他就不管了;韩子奇暗自庆幸终于把这位瘟神侦缉队长请走,他倾心已久的“博雅”宅得其所哉。 不⽇,房子腾空“博雅”宅便成了奇珍斋主的府第。 韩子奇的奇珍斋,当时已是名満京华,提起“奇珍斋”三字。犹如提起“同仁堂”、“內联陞”、“瑞蚨祥”…不知道的人,只能怪自己孤陋寡闻了。所不同的是,奇珍斋不是经营丸散膏丹、市匹鞋帽、煎炒爆烤,它的货物,是与⾐食住行毫不相⼲而又引人瞩目的古玩⽟器、珠宝钻翠,位于正门外大街路西、大栅栏以北的廊房二条。这一带,如果追溯到元大都时期,并不是繁华闹市,那时的米市、面市、鸭市、缎子市、帽子市、铁器市、金银珠宝市都集中在北城。明代以后,商业中心南移到了正门內的棋盘街一带。永乐初年,官方在四门建立店铺,称为“廊房”分三等租给客商,资金雄厚的便选为“廊头”廊房头条、二条便是自那时始。到了清代,前门外一带便大大繁盛,超过了前朝“京师之精华尽在于此,热闹繁华亦莫过于此”店铺林立,摊位満街,四方客商云集,⽇夜游人如织。所谓“东贵西富,南城禽鱼花鸟,中城珠⽟锦绣”这“珠⽟锦绣”的“中城”便是指前门外一带繁华的商业中心。而锦绣之中闪闪发光的珠王,则是集中在廊房头条、二条的古玩⽟器行业,那是三百六十行中的奇葩,世间商品中的珍宝“金银有价⽟无价”这是尽人皆知的。先秦的和氏之壁价值十五座城池;南北朝时东昏侯赐给爱妃的一只琥珀钏,价值一百七十万两;元代大德年间的一粒红宝石,价值十四万锭;清代慈禧太后的翡翠西瓜曾估价五百万两…与这些相比,奇珍斋老板韩子奇用一万块表大头买一座房子,也就不必令人咂⾆了,丢下这一枚石子,并没有试出他的⽔深⽔浅! 韩子奇的奇珍斋,是消逝了的历史的浓缩,是世上珍奇和人间智慧的结晶,是一个引人羡、人探究的谜… 千年古都,古都千年,也是一部⽟的历史。它曾经集中了多少珍宝,养育了多少巧匠,创造了多少奇迹!北海团城承光殿前的“该山大⽟海”已见元大都⽟器行业的端倪。这件大⽟海,原在琼岛广寒殿中,是元世祖忽必烈大宴群臣时的贮酒器,以大块整⽟雕成,沉雄博大,气势磅礴,重三千五百斤,可贮酒三十余担,为世所罕见的巨型⽟器和艺术珍品,历时十五年雕琢而成,从金至元,跨了两个朝代!明代官府的御用监广召艺人进京,琢⽟行业⽇趋繁荣,到清代雍正、乾隆年间,已达鼎盛,并且进行明确分工,琢⽟、碾⽟、抛光都有专门的作坊,⽇夜为皇室官府赶制物玩、饰物和⽇用品,凡瓶、炉、卤、鼎、觚,首饰、⾐饰、车饰、马饰,餐具、酒具等等无所不包,还在如意馆设雕工作,专为⽟玺、⽟册刻字。清朝末年,內忧外患,⽟器行业趋于消沉,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欧洲、⽇本经济复苏,对工艺品的需求刺了京北的⽟器生产,形成了自18世纪末叶开始的⽟器出口贸易的⾼xdx嘲时期。到了民国初期,京北的珠宝⽟石店已有四十余家,琢磨⽟石的作坊三十余家,古玩铺百余家,在崇文门外的花市一带和前门外廊房二条、三条、炭儿胡同、羊⾁胡同,终⽇不绝于耳的是“沙沙”的磨⽟之声,⽟器行手工艺人已达六千之余!比较著名的作坊有:崇文门外的宝珍斋、东四牌楼的德宝斋、羊市大街的富润斋、廊房二条的魁星斋,随之又崛起义珍荣、天珍斋、济兴成等等。那时的奇珍斋还在惨淡经营,名声甚微,本无力跻⾝于強者之列,只在廊房二条开一个小小的“连家铺”前面两间门脸儿,算是作坊,后头连着几间房屋,全家居住。因为店小,虽有一块由“⽟魔”老人题字的大匾,却一直没在门前悬挂,除了有生意来往的行里人,一般人只当这里是普通住家。 其实,当时的奇珍斋主梁亦清。却是一名琢⽟⾼手,瓶炉杯盏、花鸟鱼虫、刀马人物、亭台楼阁、舟车山⽔,无一不精。寻常一块璞料,他能一眼看穿蔵于其中的⽟质优劣;剖开之后,因材施料,随形而琢,每每化腐朽为神奇。但梁亦清虽然手艺⾼強,却秉木讷,不擅言辞,又无文化,没有本事应付生意场中的际和争斗倾轧,⾜不出户,只会埋头做活儿。他的产品,供应各家古玩⽟器商店,更通过汇远斋的蒲老板批量远销海外,都卖了好价钱,他却只从订户手中收取预订的价钱,任凭人家靠他的手艺钱赚,也不抱怨,安贫守摊,本小利薄,靠两只手不停地做,维持一家人生计,多年来奇珍斋并无发展。梁亦清年过四十,膝下无子,子⽩氏只给他生了两个女儿。这两个女儿,都随着⽩氏的模样儿,一个比一个标致,肌肤⽩润,像是用羊脂⽟雕成的,长女名叫君壁,次女名叫冰⽟,都是十分贴切的好名字,是梁亦清请那位学富五车又嗜好古玩⽟器、住在“博雅”宅中的老先生给起的,梁亦清和⽩氏为喊着方便,平时便呼作“壁儿”、“⽟儿”视为两颗掌上明珠。壁儿和⽟儿相差八岁,小的还在蹒跚学步,大的就已经能帮助⽩氏持家了,洒扫庭除、铺叠被、补补、洗⾐做饭,都是一把好手。壁儿还比⺟亲⽩氏更胜一筹,天资聪颖,长于心计,家里的內外开支,都比⺟亲还有数,虽不识字,却全凭心算,安排得井井有条,刚刚十二三岁,就顶替了⺟亲大半,几乎是梁亦清的小小“账房”有时梁亦清前面的活儿忙不过来,壁儿便打打下手,待客、收款、送货,甚至帮⽗亲做一些破料、量材等等简单的活儿。梁亦清却从不让她上“⽔凳儿”一则是因为这琢⽟的苦活儿原不是女孩儿⼲得了的,二则是手艺人向来“传儿不传女”女儿学会了手艺,归结底是人家的。眼看着奇珍斋后继无人,梁亦清常常不当着壁儿的面向子感叹:“唉,可惜是个女儿,要是个儿子…” 下半句话就不说了。子⽩氏这时就怀着深深的愧意低下头去,似乎还不甘心:“为主的慈悯…”相信真主早晚还会赐给她一个儿子,虽然自己已经过了生育年龄。 梁亦清一家,是笃信真主的穆斯林。在偌大的京城,回民回族的子孙只占人口的极少数,⽟器行业当中就更少了,这也许就是梁亦清之所以深居简出、与世无争、以一种与生俱来的防御心理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原因吧? 民国八年,刚刚⼊夏,廊房二条街口已经响起应时的鲜果、小吃的叫卖声:“…供佛的哎桑葚唻!”“大樱桃唻!”“好蒲子,好艾子,江米儿的、小枣儿的、凉凉儿的大粽子唻…” 壁儿领着⽟儿,闻声从奇珍斋出来,就去追卖樱桃的车子。那小小的独轮车上,搁着柳条大笸箩,垫着块蓝布,装満樱桃,旁边摆着一罐清例冽的井⽔,卖樱桃的汉子一面吆喝“大樱桃唻!”一面把⽔洒在珠圆⽟润的樱桃上,鲜红的⽟珠还镇着⽔晶似的冰块。这景象,只消看上一眼,清凉鲜美便沁人心脾,不能不买了。壁儿递过去两大枚,卖樱桃的汉子便拿起一只小小的⽩瓷茶盅,盛起两盅樱桃,倒在绿茸茸的鲜荷叶上。壁儿接过来,却不急于品尝,领着馋馋的⽟儿,回了家。 梁亦清正在埋头做活儿,壁儿在他⾝后轻轻地喊了声:“爸,歇会儿,尝尝鲜吧?” 梁亦清头也没回,只说:“那些汉人吃的,可不能买!” “樱桃,这是樱桃啊,爸,您吃几个解解渴!” 梁亦清停下手里的活儿,回过头去看了看,那托在荷叶上的樱桃,像是盛在翠盘里的玛瑙,就说:“嗯,好看,赶明儿我就照这样做一件儿!” 旁边的⽟儿早就馋涎滴,⽗亲不动手,却不愿先尝。梁亦清怜爱地笑笑:“我瞧瞧就成了,你们吃去吧!” 两个女儿这才伸出⽟笋似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樱桃,送到嘴边,嘬着那甜甜的、酸酸的、凉凉的美味。梁亦清望着那两张⽟盘似的面庞,缀着樱桃的鲜红一点,心中又是一幅图画,全⾝的疲劳就都消除了,转过⾝去,继续他那艰难而又漫长的琢磨。 他做活儿的手工磨,叫做“⽔凳儿”说来极其简单,只是四条腿支起来的一张“凳面儿”一边装着转轴,带着磨⽟用的“坨子”——砂轮形状的刀具,一边挖着洼槽,盛着磨⽟用的金刚砂,洼槽头上开一小口,下面三角形的支架上托着一只⽔盆。梁亦清做活儿时坐在一只机凳上,双脚踏动⽔凳儿下面的踏板,带动凳面儿上的横轴,那坨子便转动起来;他左手托着⽟件儿,凑在坨子锋利的边缘琢磨,右手不停地蘸起金刚砂,抹在坨子与⽟件儿之间,为了降低擦摩的温度,需要不断加⽔“⽔凳儿”之名便由此而来。工具虽然简陋,工艺却十分复杂,一个五件儿,从耝磨到细磨,要不断更换各种型号的陆子,逐渐递进细腻的程度“活儿”形态各异,方圆不一,凸凸凹凹,都靠艺人的手上功夫,作起来,手忙脚,却必须全神贯注,一丝不苟,两只眼睛像被磁石昅住,一颗心像被无形的绳子吊住,以至于连呼昅都极轻极缓极均匀,了无声息“沙沙”的磨⽟声掩盖了一切,融汇了一切,他做起活儿来就把人间万事万物统统忘记了。 这些⽇子,偏偏京北城很不平静。三千多名生学跑到安天门前集会、行游,要求惩办亲⽇派官僚通总长曹汝霖、币制局总裁陆宗舆、驻⽇本公使章宗祥,放火烧了赵家楼胡同曹汝霖的宅子,还把章宗祥痛打了一顿。前几天“博雅”宅的老先生来看⽟,慷慨昂地说起这事,说是国中人去参加巴黎的和平会议,要求取消袁世凯跟外国人签订的“二十一条”收回青岛,堂堂的“战胜国”的这个要求却被拒绝,才酿成了生学们“外争国权,內惩国贼”的举动。老先生发了一通“治国无人”的感慨,梁亦清听得似懂非懂,他只会治⽟,哪会治国?也无法安慰老先生,只闷闷地谈了一阵子⽟。⽟的行情起落,关系到他的⾝家命,关系到奇珍斋的存亡… 现在,梁亦清上了⽔凳儿,便把一切烦恼抛在脑后,心中只有⽟了。 外面忽然有叩门声。 梁亦清手不停工,吩咐壁儿去开门,反正他知道不管是老主顾上门取活儿或是送款,壁儿都是认得的。 壁儿打开了外间的大门之后,进来的却是两个陌生人。一老一少,老的年约六十开外,⾼大魁伟,面如古铜,广额⾼鼻,一双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颌下蓄着一部银⽩的长须,头上着⽩⾊的“泰斯台”⾝穿一件不蓝不灰的!⽇长衫,⾚脚穿一双草鞋;少的是个男童,十多岁的样子,个头儿不⾼,面⾊黧黑,眉目清秀,剃光头,穿一⾝不辨颜⾊的旧布衫,袖口、膝盖打着补钉。这两位陌生客,一副流浪汉的架势,壁儿一愣,不知该怎么打发“哦”了一声,回头说:“爸,您来!” 梁亦清放下活儿,起⾝走出里间,抬头一看,也觉愕然,这一老一少,他也并不认得。 这时,那老者朝他微微躬⾝,右手抚,道了一声:“按赛俩目而来坤!” 梁亦清一惊,慌忙答礼,也是右手抚,微微躬⾝:“吾而来坤闷赛俩目!” 他们说的是什么?对于穆斯林来说,这是完全不必翻译的,前者是:“求真主赐给您安宁!”后者是:“求真主也踢安宁给您!”这是穆斯林见面时的相互祝福,表示具有共同的⾎统和信仰。这是全世界穆斯林的共同语言,无论他们走到天涯还是海角,都能凭借这悉的声音找到自己的同胞。 当时,一股温暖的电流传遍梁亦清的全⾝“噢,朵斯提,请坐,您请坐!”赶快招呼客人在外间八仙桌旁的椅子上落座,又吩咐壁儿给客人沏茶。他所说的“朵斯提”其含义也只有和他有着共同信仰的人才明⽩,那就是“朋友”、“同胞”、“兄弟”一切穆斯林,四海之內皆兄弟。在国中,信仰伊斯兰教的有包括回族在內的十个民族。回回没有自己的语言文字,他们基本上使用汉语和汉字,但是其中经常夹杂某些不肯割舍的阿拉伯语或波斯语词汇,使“朵斯提”们听来无比亲切。 壁儿捧上两盏盖碗酽茶,两位客人一饮而尽。那老者说:“行路的人,也只是为了讨碗⽔喝,才贸然打扰,刚才看见贵府的门媚上有‘经字堵阿’,就知道必是朵斯提了!” 梁亦清心里又是热乎乎的,这两位客人虽纯属路过,和他的生意毫不相⼲,那信赖之情却让他感动。他在这条街住了好些年头了,还从未想到应该为过路的朵斯提尽一尽责任,哪怕是一碗⽔呢! “先生这贵店是做什么生意的?”老者问。 梁亦清答道:“小店是个⽟器作,我没有别的能耐,只靠这家传的手艺…” “啊,您是穆斯林的明珠!”老者欣然说“穆斯林和美⽟珍宝有缘啊!和阗⽟出在疆新,绿松石产于波斯,猫眼石源于锡兰,夜明珠来自叙利亚…” 梁亦清大惊:“老先生原来是赏⽟行家,有这样的学问!” 老者笑道:“过奖,我只是读过几卷旧书,寻章摘句;又一路云游,道听途说而已,让先生见笑了!” “您…这是从哪儿来?” “远了。”老者说“从福建泉州来,经府过县,晓行夜住,算来也有五六个年头了。” “噢!”梁亦清心中不觉升起了一种对徒步苦行人的怜惜“您到京北来,是投亲,还是访友啊?” “这,倒也不是,说来话长了…”老者又喝着续上的茶,眯着那双深邃清亮的眼睛,仿佛在脑际追溯久远的往事,片刻,忽然问道:“您听说过筛海。⾰哇默定的名字吗?” “听老人说过,那是在…在…”梁亦清深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惭愧,脸都有些红了。他只知道“筛海”是阿匐中极⾼的品级,也恍惚记得“⾰哇默定”这个名字,却说不清具体年代了。 “是在大来真宗至道二年,也就是伊斯兰历二百九十五年,西历九百九十六年,筛海。⾰哇默定从西域来到国中,”老者缓缓地说,他丝毫没有嘲笑梁亦清的意思,因为这年代也实在是过于久远了“他有三个儿子,长子叫赛德鲁定,次子叫那速鲁定,三子叫撒阿都定,都是学之士。大宋真宗皇帝极为赏识,御赐官爵,却都坚辞不受,皇帝便授他们为清真寺掌教。长兄远出传教,不知所终;二弟三弟奉敕在燕京建清真寺,一在东郭,一在南郊。南郊之寺,也就是今天的牛街清真寺了…” “噢!”梁亦清好似伴随老者经过了近千年的历史跋涉,听到这里才轻轻如彻如悟地“噢”了一声,仿佛周⾝的⾎管长久都是滞塞的,如今才得以疏畅。浑浑噩噩地过了半世,却不知道祖上留下怎样的轨迹。 其实,如果追溯国中穆斯林的历史渊源,比筛海。⾰哇默定来华的年代还要久远得多。早在大唐⾼祖武德年间(西历六百一十八年至六百二十六年),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门下的四位大贤就曾远来国中,其中一位传教于广州,一位传教于扬州,两位传教于泉州,这两位大贤逝世后葬于泉州东郊的灵山,后人称之为“圣墓”一直留存至今。唐永徽二年,即西历六百五十一年,伊斯兰历二十九年,阿拉伯第三任哈里发奥斯曼又曾出派使节到达长安,谒见⾼宗皇帝,并且介绍了阿拉伯人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从那以后“西域”的穆斯林由于种种的机缘来到国中,并且居留下来,繁衍了世世代代的子孙,逐渐形成了“回回”民族。而筛海。⾰哇默定来华和牛街清真寺建立的年代,由于历史的疏漏,也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老者的依据,只是凭寺中现存碑文的记载而流传的说法,但“至道”并不是宋真宗的年号而是宋太宗的年号,而且自从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后,燕京已不属中原管辖,与其说牛街清真寺建于宋,不如说建于辽更为妥当,宋太宗至道二年即西历九百九十六年,按辽的纪年应为圣宗统和十四年。但牛街清真寺殿后⾼起的穹庐角亭,则又是宋代风格。这祖先遗留的扑朔离的踪迹,一直在昅引后世子孙作种种猜测,原非从未读过书的琢⽟艺人梁亦清所能弄明⽩的。老者所说的一切,他都只是第一次领教,便也只有惊叹和神往了。 “那远出传教,不知所终的赛德鲁定,近千年来被人忘却了,”老者说到这里,发出一声感叹“岂不知,他也有后人啊,我就是他的第二十五代嫡亲长孙——吐罗耶定!” 梁亦清只觉耳畔震响了一声惊雷,不噤离座站了起来“啊!筛海,筛海…”就像见到了神灵,他不知所措了,只是奋兴,只是景仰。 “我不是筛海,和您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穆民啊!”吐罗耶定依然缓缓地说“这些年来,云游四方,遍览古寺,从泉州的清净寺出发,历经广州的怀圣寺,杭州的真教寺,海上的小桃园寺,南京的净觉寺,西安的清修寺,开封的东大寺,济南的南大寺,济宁的临清大寺,沧州大寺,泊镇大寺,天津的南大寺、北大寺,最后来到京北…” 吐罗耶定一口气说出这一大串寺名,像星斗一样撒満了大半个国中,全是他⾜迹所到之处,听得梁亦清目瞪口呆!他们说话的时候,随同吐罗耶定来的那个男孩,把壁儿递给他的那碗茶,喝了又续,续了又唱,总共喝了七八碗,可见渴得可以。璧儿看见⽗亲那么尊敬吐罗耶定老头儿,自然也不敢怠慢这个男孩,便耐着子一次一次地给他续⽔,心里暗暗发笑。那男孩望着亭亭⽟立、肌肤如雪的壁儿,怯生生地连话也不敢说。再望着老成持重的梁亦清,心里充満了敬畏,大人说话,他更不敢揷嘴。喝⾜了⽔,就愣愣地坐在靠墙的机凳上,看着桌上、柜上摆着那一些⽟件儿,老半天才移动一下位置,嘴里发出无声的赞叹。奇珍斋,对他来说,是偶然闯进了一个全无所知的天地,一个新奇、神秘的世界,他看得呆了。 “你们爷儿俩走了那么多地方!这孩子是您的孙子?”梁亦清瞟了瞟这个男孩,问吐罗耶定。 吐罗耶定笑笑说:“不,真主没有赐给我子孙,这是我一道云游的朋友,无⽗无⺟的耶梯目(儿孤),经名叫易卜拉欣。” 易卜拉欣猛然听到叫他的名字,从⼊的⽟雕奇观中被惊醒,回过头来望着吐罗耶定:“巴巴,您叫我?” 这一回头,梁亦清才仔仔细细看了看那张脸。这孩子虽然⾐衫破旧,却是一副好相貌:圆圆的脸盘儿,尖下颏儿,鼻直口方,宽宽的额头,两道乌黑的眉⽑,眉心微微发蹙,像是时时在琢磨什么,眉⽑下面,眼窝微陷,嵌着一对清亮聪慧的眼睛。梁亦清心说:好眼!一看就像回回的眼睛,有能耐的眼睛!他想起自己也在这么大时,跟⽗亲学手艺,⽗亲说:“清儿,凭你这双眼睛,不用教,光瞧就瞧会了!”心里这么一动,隐隐萌发出怜才之意,并未说出口来,朝那孩子笑笑,替吐罗耶定说:“易卜拉欣,巴巴没叫你,巴巴跟我说话儿呢。你瞅吧,到跟前儿瞅去吧!”又转过脸来,问吐罗耶定:“巴巴带着这孩子,从京北还要回福建吗?” 他不知不觉也随着易卜拉欣叫“巴巴”了。在穆斯林的语言中“巴巴”本来是对老者、学者的尊称,类似汉语中的“夫子”后来沿用成了对祖⽗的称呼,梁亦清以此称呼吐罗耶定,便两种意思兼而有之了。 “不,泉州无家无室,我的方向是克尔⽩!”吐罗耶定捋着长髯说。 “克尔⽩!您去朝克尔⽩?”梁亦清又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克尔⽩是穆斯林尊贵的天房,远在阿拉伯的圣地麦加,全世界的穆斯林一⽇五次的礼拜都朝着那个方向;每一个穆斯林一生之中,如果条件许可应该前往克尔自朝觐一次。每年的伊斯兰历十二月上旬,来自世界各地的穆斯林,远离家乡,成群结队,有的步行,有的骑乘,有的沿途经商,有的一路乞讨,奔向⽇夜思慕的麦加,虔诚受戒,脫去⾐服,以⽩布遮⾝,环绕天房克尔自,吻亲“天手”黑石。人们如醉如痴,泪流満面,从此获得了安拉的宥赦,求得了死后进⼊天园的门券。这是穆斯林最崇⾼的愿望,真正的归宿,无上的光荣!可是,克尔⽩远在天边啊!梁亦清这个小本经营的手艺人连想都没敢想过的事,分文莫名的流浪汉吐罗耶定竟然敢去做,而且还带着个没有成年的孩子!“这孩子也跟您一块儿去吗?”他问。 “当然,易卜拉欣和我同往!”吐罗耶定坦然地说“没有他做伴,我也许跨不过那千山万⽔,就倒毙途中了!求真主慈悯,让我们平安到达天房。如果我寿数不够,有易卜拉欣总不会半途而废,他还年轻,一定会走到!” 梁亦清向这位怀伟大抱负的长者吐罗耶定和有志少年易卜拉欣投去崇敬的目光,如同当年的佛教信徒遇见前往西天取经的东土大唐⾼僧玄类师徒——这是一个不够恰当的譬喻,P斯兰教不承认除此之外的任何宗教,《古兰经》明文宣称:“万物非主,惟有安拉!” 信仰和⾎统的力量感召着梁亦清,他执意挽留吐罗耶定在舍下多住几⽇,养一养⾝子,筹措些盘,再登上万里征程,也许这一别就难得见面了。 吐罗耶定接受了他的盛情挽留,却不肯接受任何馈赠。他说,穆斯林视钱财如浮云,四海为家,天下回回是一家,相信所到之处,必有他的弟兄给一碗充饥的饭,一盏清洁的⽔,这就够了。梁亦清又是感叹一番,就把前面的作坊打扫洁净,安排了铺,自己和两位客人同室而卧,子女儿照旧在后面安歇,并无妨碍。 当下,梁亦清安排客人在“⽔房”洗浴,称为“大净”是礼拜之前所必须进行的准备。吐罗耶定和易卜拉欣常年跋涉,四处流浪,常常在旅途中找不到⽔,便只好“代净”了:用手摸一摸地上的土,凭着信仰模拟洗浴的动作摸脸、手。这一次“大净”把小易卜拉欣的汗污泥垢连同旅途的疲劳都消除了。⽇落黑定之后,梁亦清随着吐罗耶定一起做礼拜。按照规定,穆斯林一天须做五次礼拜:⽇出前的晨礼(榜答),午后的晌礼(撇什尼),太平西时的哺礼(底盖尔),⽇落黑定前的昏礼(沙目),夜间的宵礼(虎伏滩)。梁亦清由于常年埋头于工作,对这个至关重要的拜功常常荒疏,还不如子⽩氏和女儿壁儿每天坚持,这次见了筛海的后代,自然觉得惭愧,因此也就格外虔诚。 次⽇凌晨,做过晨礼,天还未亮,壁儿已经开始打扫前店后家,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易卜拉欣心灵眼活,不等壁儿动手,就抢先把作坊的里外屋打扫一净,壁儿向他报之一笑。梁亦清却不落忍,埋怨壁儿太慢客了,又对易卜拉欣连声说:“受累了,受累了!” 吃过早饭,吐罗耶定便带着易卜拉欣出门了,首先要去牛街清真寺凭吊祖上的遗迹,然后还要去瞻仰、参拜东四牌楼清真寺、锦什坊街普寿寺和二条胡同的法明寺,京北这“四大名寺”至少都有五百年以上的历史,吐罗耶定仰慕已久了。 客人出去览胜,梁亦清则继续在⽔凳儿上做他的苦行,觉得似有神助,手中的活儿做得格外滋润。晚上,一老一少又回来歇息,⽩氏伺候茶饭,大家听吐罗耶定说些见闻,都听得很有兴致。晚饭之后,梁亦清就停了活儿,不再在灯下苦熬,沏上酽茶,请吐罗耶定讲解《古兰》真经,吐罗耶定先用阿拉伯语背诵原文,再用汉语细细讲解教义,一字一句,讲得头头是道,梁亦清觉得茅塞顿开,糊里糊涂地活了半世,这才是头一回听得明⽩的“瓦尔兹”(教义),五十而知天命,人生又有了奔头。 易卜拉欣闲着没事儿,便又愣愣地看那些⽟雕。壁儿本来就不认生、不怯场,就领着妹妹⽟儿,去招呼这位小客人:“你知道这些活儿是怎么做出来的吗?” 易卜拉欣正在看一件“岭南佳果”⽔灵灵的一串荔枝,鲜红晶莹,剥裂处,露出⽟珠似的果⾁。那是他家乡的⽔果,看来格外亲切,就脫口说:“这…这不是人做出来的!是从树上摘下来的!” 壁儿笑了:“哈,你可真逗!你当这是真的?能吃吗?咬一口硌掉你的牙!告你说吧,这是我爸花了三个月的工夫儿做的!” 易卜拉欣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原来呀,这是一整块玛瑙,”壁儿指点着说“玛瑙不光有红的,还有⽩的、蓝的、绿的、粉的、黑的呢!有时候,一块玛瑙上有好几种⾊儿,你瞅,这块就是这样。我爸拿着瞅啊瞅啊,寻思了好些⽇子,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儿:把红的地方做成荔枝珠儿;可巧让绿的地方赶上梗儿啊,叶儿啊;⽩的地方呢,不能做荔枝,也不能做叶儿,就做成剥开的荔枝,不是正合适吗?” “啊…”易卜拉欣不知该怎样表达他的赞叹,他不会说“巧夺天工”、“鬼斧神工”这样的词儿,只喃喃地说:“人的手,人的手?” “当然靠人的手了,”壁儿为⽗亲的绝技感到骄傲“我爸那双手,没有做不出来的!你再瞅这个‘百环瓶’!” 她指着旁边的一只用碧⽟雕成的花瓶,那瓶呈四方形,凸肚,细颈,小口,瓶⾝光滑细腻,并没有过多的雕饰,昅引人的是两旁各有一个⾼浮雕兽头,嘴里衔着镯子似的⽟环,⽟环上又套着⽟环,环环相扣,垂成两⽟环组成的链条,因此称为“百环瓶” “这是用南的‘独山⽟’做成的,好看吧?告你说吧,这两嘟噜⽟环呀…” “是怎么连起来的?”易卜拉欣侧着头反复察看,却找不到⽟环上有一丝接儿的地方。 “什么?连起来?你当是一个个做好了再套上的?那可就套不上去了!”壁儿觉得他的想法未免太好笑了,但她乐于向他说出其中的奥妙“你想,⽟是硬的、脆的,不能捏,又不能焊,怎么‘圈儿套圈儿’啊?” “…”易卜拉欣让她问住了。 “告你说吧,这是整个雕出来的,雕出一个套一个,雕出一个再套一个…” 易卜拉欣惊呆了,他望着那环环相扣又灵动自如的⽟环链条,无法想象是一双怎样的手做出了这样的奇迹!“太难了,太难了…” “当然是不容易!”壁儿想起⽗亲的终⽇劳作,也怜惜地发出感叹“要是人人都会做,也就不稀罕了。我爸呀,成天价心里想的是⽟,眼里瞅的是⽟,手里拿的是⽟,除了⽟,什么都忘了,坐在⽔凳儿前头磨呀,磨呀,小活儿要磨十几天,大活儿要磨几个月!听说宮里头有一座大⽟山,很多匠人一块儿磨了十几年,那里边儿就有我巴巴的巴巴!” 易卜拉欣的眼前出现了一条⽟的长河,成千上万的能工巧匠默默地磨啊,磨啊一磨⽩了头发,磨尽了心⾎和生命,磨出了光彩夺目的人间珍宝。现在,壁儿“巴巴的巴巴”已经不在了,但是他亲手磨出的宝口还在,他精湛的技艺还在,他的后人、壁儿的⽗亲还在,这条⽟的长河仍然永不停息地流淌… “磨,磨…”他沉浸在遐想里,嘴里重复着壁儿说的话,两只手不知不觉地擦摩着,他在幻想那是一种多么神奇的创造。 “活儿都是这么样儿磨出来的,”壁儿在他面前俨然是个富于经验的老艺人“越磨越细,到最后呀,才能磨得这么又光又亮!”她伸手拿起百环瓶旁边一只小小的⽟碗。 易卜拉欣眼睛定定地看着那只⽟碗,洁⽩,晶莹,碗壁薄如蛋壳,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壁儿托着碗的手指。 妹妹王儿伸着小手说:“我要碗,我要碗!” 壁儿把托着碗的手躲开⽟儿“这可不是你玩儿的,要是摔碎了,爸爸不打你,我还得打你呢!” ⽟儿就撅着小嘴儿,不敢再要。在她的眼里,大姐和⽗⺟一样,都是她必须服从的。 壁儿托着⽟碗,对易卜拉欣说:“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光滑吗?告你说吧,磨到最后呀,就不使培于磨了,使葫芦!” “葫芦?”易卜拉欣眨眨黑亮的大眼睛,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和葫芦有什么关系。 “拿葫芦给⽟抛光啊!一定得使马驹桥的葫芦,别处的还不成!葫芦上还得抹上‘宝药’,这⽟就蹭出光来了!”壁儿如数家珍,竟把⽟器行秘不传人的诀窍也说出来了。她想,反正易卜拉欣明儿、后儿就走了,他又不是学这一行的! 易卜拉欣却被那法力无边的宝葫芦和宝药住了,听傻了,看傻了,像是走进了恍惚离的梦境,托在壁儿手中的那只玲珑的⽟碗,像透过薄云现出的一轮明月,向他闪出朦胧的光辉,昅引着他一步一步靠近。 “你摸摸,光滑着呢,就跟⽟儿的手似的!”壁地抱着⽟儿,凑近他说。 “光滑,光滑…”易卜拉欣痴痴地摸抚着⽟儿的小手。 “谁让你摸她的手?我说的是碗!”壁儿看他那傻样儿,忍不住笑了,就把⽟碗递给他“摸摸不碍事的!” “哦。”易卜拉欣伸出手去,如同去接一件圣物。 现在,⽟碗捧在了他的手里,滑腻的⽟质挲摩着他那耝糙的手指,一阵清凉浸⼊他的手掌,传遍他的全⾝,像触到了远离凡尘的星星、月亮。他在人世间走了很久很久,好像就是为了这一个美妙的瞬间,他感到了从未体味过的満⾜、奋兴和乐,仿佛他手中捧着的不是一只⽟碗,而是天外飞来的精灵,和他的心相通了。他陶醉了,⿇木了,把⾝边的一切,把他自己都忘记了,被⽟魔摄住了魂魄… “留神别掉地下!”他听到了不知从哪儿发出来的声音,好像十分遥远,又十分迫近,也许是壁儿在说话,他记不起来壁儿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空寂的宇宙间突然响起来的异声,把他惊动了,他又回到了人间! “啪!”⽟碗突然从他那双⿇木的手中滑落下来,掉在砖地上,薄如蛋壳的⽟片四碎迸散,像河⽔中被撞破的薄冰! “哎呀,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壁儿大惊失⾊,声音都发抖了。 ⽟儿看见闯了大祸,吓得“哇”地哭了起来。 易卜拉欣像遭了雷殛,直愣愣地站在那儿,成了木雕泥塑,两只眼睛失神地盯着地上的碎片,痛惜、懊悔的泪⽔在眼眶中打转儿。毁了,怎么一眨眼就毁了呢?那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俘虏了他整个心灵的宝物,不复存在了! 壁儿蹲下⾝去,绝望地捡起那些碎片,哭了:“这是我爸的心,我爸的命,是我们一家人的饭碗!…” 易卜拉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的心,正在被一把利刃宰割! 两位谈经的长者被惊动了。 “出了什么事,易卜拉欣?”吐罗耶定走了过来。 当他看见地上的碎片和易卜拉欣那沮丧的神态,便一切都明⽩了。 奇怪的是,他只朝易卜拉欣威严地看了一眼,却不但没有任何斥责,反而不再说话,若无其事地抬起右手,抚着飘飘的长髯,静静地看着奇珍斋主梁亦清。他要看看梁亦清在此时此刻将怎样对待自己的穆斯林同胞。如果梁亦清暴跳如雷,那也好,那就说明此人不过是个守财奴罢了,对他谈什么真经教义都是多余的事。在吐罗耶定眼中,钱财只不过是浮云,是粪土,是凡夫俗子恋恋不舍的累⾝之物。 不料梁亦清却一笑置之,对壁儿说:“瞧你这一惊一炸的,我当是什么大不了事儿呢!”就走过去,抚着易卜拉欣的肩膀,慡快地说:“不碍事!这件小玩艺儿毁了就毁了吧,赶明儿我加几个夜作就又出来了,误不了货主来取!” 泪珠从易卜拉欣的眼眶中“刷”地滚落下来,他倔強地抬起头来,望着梁亦清说:“我…赔您!” “赔?”梁亦清没想到这小子这么逞強,就开玩笑似的说“只怕你赔不起呀,你拿什么赔?” “我赔得起!我有力气,有手,我什么都能做!”易卜拉欣昂然说,向梁亦清伸出他那两只还没有长成男子汉模样儿的手,可是,上面已经布満了风霜摧残的皴裂、劳作留下的厚茧,瘦硬的骨节像是从雪里泥里露出的竹。 梁亦清情动地握住这双手,两眼一酸,几乎也落下泪来。 “师傅,收下我吧!”易卜拉欣咬了咬嘴,突然说出了连他自己也觉得吃惊的话,刹那之间,他又想起了那条⽟的长河,啊,这正是他的生命要投⼊的地方,他的归宿! 梁亦清默默无语,他好像刚刚认识了这个⾝材比他矮了一半而心却和他一样⾼的孩子,两双手在无声无息中感到了⾎脉的贯通。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孩子,只能迟疑地转过脸去,望着神⾊庄严的吐罗耶定。这孩子,是吐罗耶定的,他们面前还有遥远的征途,一直通向天房克尔⽩! 易卜拉欣菗出了自己的手,擦了擦眼泪,愣愣地看着抚养他长大成人、带着他跨过千山万⽔的吐罗耶定,突然跪了下来:“巴巴,原谅我!我不能跟您走了!”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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