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那个秋天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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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那个夏天那个秋天  作者:毕飞宇 书号:44256 更新时间:2017/11/23 
第十五章
  西餐厅里的空调安闲而又和睦,光线相当柔和。所有的光都照在墙面上,再从墙上反回来,那些光线就仿佛被墙面过滤过了,少了些烈、直接,多了份镇定与温馨。也就是说,西餐厅的墙面是富丽堂皇的,但整个餐厅又是昏暗的、神秘的。服务生们显得训练有素,他们像会走路的⾁,一点声息都没有,站有站相,走有走相,即使是开口说话也都是那样的细声细气。只要一坐下来整个世界的喧嚣就远去了。耿东亮坐在罗绮的对面,一坐下来他就喜上这家西餐厅了。西餐厅实在是周末的好去处。

  耿东亮几乎记不清是怎么被罗绮带到这家西餐厅来的了。仿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罗绮只是漫不经心地和你说着话,然后,在不知不觉中你的一切就全给她了,就像鸟在空中、鱼在⽔中、叶子在风中,没有一个急拐弯,没有一处生硬,只要沿着时间往下流淌就可以了。下了班的罗绮在耿东亮的眼中不再像一个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她会把自己的威严一点儿一点儿地、很有分寸地消解掉。她微笑着,疲惫地、茫然地、更重要的是又有些尊贵和矜持地微笑着,让你可以充分地放松下来,却又不至于太随便,太放肆。让你在很短的时间之內就可以依赖她,在毫无预备的情况下敞开你的心扉。

  罗绮点好菜,在等菜的间歇和耿东亮说一些闲话。罗绮说:“很久不像这样静静地吃饭了。”随后罗绮就把话题引到耿东亮的那边去,问他退学后的心情怎么样,家里的人是怎么看的,都是耿东亮的伤心处。耿东亮不想在罗绮的面前太抒情,话也就说得很克制,有些轻描淡写,但说话的语气透出了诸多的不如意。罗绮正视着耿东亮,一只手托在下巴上,很用心地倾听。这种倾听的姿态是一种安慰,还是一种鼓舞。耿东亮不知不觉地话就多了。有些饶⾆,有些词不达意。罗绮则点点头,幅度很小,但每一次点头都恰到好处,都点在那种需要理解和难以表达的地方,这一来耿东亮的说话就轻松多了,依仗她的点头而变得适可而止,成为三言两语。耿东亮没用上几个小时就从心眼里喜罗绮女士了。她像⺟亲,又不是⺟亲,她不是大姐,又是一位好大姐,重要的是,她并不年轻,又不老。这多好。

  服务生送上果酒的时候耿东亮才开始出现了窘迫。他没有吃过西餐。他不会吃西餐。耿东亮就有些无从下手了。这是一件很让人丢脸面的事。罗绮看在眼里,却不动声⾊。她拿起了刀叉,很不经意地开始用餐了。这是一个示范。这样一来耿东亮就轻松多了,按照她的一招一式去做,总是不会错的。

  罗绮“吃”得真漂亮。她的模样称得上是“吃”的典范,优雅、从容、美,透出一股富贵气息。她坐得极安宁,用锃亮的餐刀把牛排切开一小块,然后用锃亮的餐叉送到齿边去,她的牙齿细密而又光亮,有一种静穆的⼲净。罗绮取下餐叉之后总是抿着嘴咀嚼的,还抿了嘴无声无息地对着耿东亮微笑。罗绮的做派绝对像一位慈爱的⺟亲,带着自己最喜爱的孩子随便出来吃一顿晚饭。她在咀嚼的间隙没有忘记教训耿东亮几句,诸如,吃慢点。诸如,注意你的袖口。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平淡的认真,让人感动,愿意接受。耿东亮一直不习惯女人⾝上太浓的女气质,但罗绮是一个例外,她让你感觉到距离。这个距离正是她⾝上深蔵的和內敛的矜持。这一点决定了她不可能像真正的⺟亲那样事无巨细、无微不至,令人不堪忍受。这一点让耿东亮着

  耿东亮在吃西餐的时候一直担心罗绮把话题引到“⼲妈”、“⼲儿子”那边去。男人好为人师,女人好为人⺟的,这都是天,躲不过去的。好在罗绮没有。她一直在很疲惫地咀嚼,她的疲惫使她的咀嚼更加⾼贵了,就好像吃饭不是“吃”而是一种优雅的‮乐娱‬、一种休闲的活动。后来罗绮便把话题转到公司里去了,问耿东亮“习惯不习惯”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耿东亮一一作了答复。耿东亮在答复的过程中没有忘记提及不愉快的话题,耿东亮说:“好。我只是不习惯他们给我起的艺名,我叫耿东亮都叫了二十年了。”罗绮放下叉子,擦过嘴,说:“给你起了什么艺名?说给我听听。”

  “红枣。”耿东亮说。

  罗绮把“红枣”这个名字衔在嘴上,沉昑了半天,说:“红枣,我看这名字不错,招人喜爱的。”

  耿东亮便不说话了。

  罗绮说:“我看这名字不错。”

  耿东亮摇‮头摇‬,说:“你还是没有明⽩我的意思。”

  罗绮伸出手,捂在了耿东亮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闭上眼,点了点头,说:“我明⽩。”

  耿东亮说:“你不明⽩。”

  罗绮笑起来了。她用力握了握耿东亮的手背,而一用力她的手越发显得绵软了。罗绮说:“我们别争了好吗?我累了一个月了,只是想安静地吃顿饭——陪我说说话,好吗?”

  耿东亮用手指头捏住了一块牛排,塞到了嘴里去。

  “你瞧你。”罗绮的目光开始责备人了。

  “从现在开始我就叫你红枣,”罗绮说“你会习惯的。”

  晚饭一直吃到临近十点。吃完饭罗绮便把红枣带进出租车了。她没有征求红枣的意见,也没有命令和強迫,自然而然地就把红枣带进出租车了。红枣既不愿意跟她走却又不愿意离开她,这一来索就把自己给她了,罗绮一进出租车就说了一声“真累”司机说:“上哪儿?”罗绮叹了一口气,说“先开着吧,逛逛街。”红枣第一次和陌生的女人挨得这样近,然而,令他自己都十分惊奇的是,他没有窘迫感,没有局促感。好像他们都认识好多年了,原来应该如此这般的。红枣让自己彻底放松下来,心情随着汽车的车轮信马由缰。这个晚上不错,大街两侧的灯也分外灿烂了。

  东郊的这组建筑群完全是欧式的,被一道漫长的围墙围在山上,汽车驶进的时候总要受到一道岗哨的盘查。罗绮的别墅掩映在这组建筑群的中间,这块地方红枣在多年之前来玩过的,那时候漫山遍野都是枫叶,大片的枫叶依旧在红枣的记忆中静静地火红。那些火红如今早就变成天上的彤云了,被天上的风吹到了远处。汽车驶到门口的时候被两个⾝穿制服的保安拦住了,罗绮掏出‮件证‬,用两个指头夹住,送到车窗的外面。汽车驶进了山坡,山坡上一片安宁,地上只有树木的影子。路灯的造型是仿欧的,灯光洁⽩、‮谐和‬而又慡洁,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恬静。红枣仿佛走进了另一座城市、另一个世界。这里离市中心只有四十分钟的路程,然而,它居然给人以恍若隔世的印象。而一走进罗绮的别墅红枣就觉得是走进一个梦了,一个华丽的梦、一个精致的梦、一个用现钞码起来的梦。

  罗绮的别墅大得有些过分,而郊外的寂静又放大了这份空旷。红枣站到沙发前的真丝地毯上去,朝四周打量这座漂亮的豪宅。所有的平面都那样的⼲净,承着灯光,反着灯光。罗绮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夜风吹进来,撩起了纱窗。风很凉,很⼲净,带着一股夜的气息、一股植物的气息。

  罗绮一进屋就陷到沙发的一角去了,很长地舒了一口气,说“真累”她挪出一只手,拍了拍沙发,红枣便坐进了沙发的另一个角落。罗绮侧着脑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红枣‮坐静‬了一会儿,満耳都是静。过分的幽静反而让红枣有些六神无主了,口没有缘由地一阵跳。在这样华丽这样幽静的地方单独面对一个女人,总有些不大对劲的地方,有些让人心情紊的地方,又有些说不上来。红枣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放好双臂,总是找不到。好在罗绮的脸上没有异样。她倾过上⾝,取过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很平静地观看电视屏幕上的综艺晚会。她的静态实在像一位⺟亲,正与儿子一起享受着周末的闲暇时光。红枣偷看了罗绮一眼,看不出任何不妥当。罗绮望着电视机,说:“这儿好吗?”耿东亮说:“好。”罗绮回过脸来,很累地笑一笑,说:“太好的地方都有一个⽑病,静得让人受不了。”

  简短的对话过后罗绮又陷⼊了沉默。红枣一直想打破这种沉默。沉默给了红枣一种极坏的印象,似乎时刻都会有一件猝不及防地事情就要发生似的。但到底是什么,却又说不好。红枣好几次想起⾝,和罗绮告别,但罗绮的脸⾊绝对不像是放人的样子。一旦说出口说不定就会谈崩掉的。红枣便有些坐立不安了,总不能就这样坐‮夜一‬,总不能和一个不相⼲的女人就这么住在这个僻静的处所。红枣歪了歪⾝子,鼓⾜了勇气,刚想开口,罗绮却站起来了。罗绮的样子似乎刚从疲惫中缓过神来,一副对眼前的一切很満意的样子。罗绮走到卫生间的门前,却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前敲了敲门,对红枣说:“这是你的卫生间。”随后罗绮又走到另一扇门前,同样敲了敲门,说:“这是你的卧室。”罗绮关照完了,用左手捂住嘴巴,打了一个哈欠,说:“我上去休息了,你也不要太晚了。”她说话的口气已经完全是一位⺟亲了。罗绮走到楼梯口,一步一步地往楼上去,她上楼的样子绝对是一位⺟亲。

  红枣一个人‮坐静‬在客厅里,突然想不起来下面该做什么。他轻手轻脚地走进“他的”卧室,在墙面上摸到开关,打开了,很漂亮很⼲净的卧室呈现在深夜时分。他小心地坐在沿,用手庒了庒,面又软又慡。纺织品是崭新的,有很好的气味与手感。红枣和⾐倒在上,一双眼打量着天花板,那种猝不及防的印象始终萦绕着他,他就像躺在浮云上,躺在⽔面上,时刻都有飘动与下沉的危险。他甚至都把心思想到歪处去了——夜里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再怎么说他也没有理由与一个不相⼲的女人同住在这么一个地方的。他开始了警觉与警惕,这种警惕带有相当猥琐与不正当的质。他注意着四周的动静,但四周没有动静,楼上楼下都像天使的呼昅,无声无息,气息如兰。

  红枣在⾼度的防范与警惕中睡着了。

  一早醒来红枣不知道自己⾝在何处。他四处打量了好半天,花了很大的精力才想起来自己睡在什么地方了。红枣一翻⾝就下了,走进客厅,电视机还开着,整个屏幕上全是雪花。红枣关掉电视,楼上还没有动静,耿东亮只好走到台上去了。台下面正是山坡,郁郁葱葱的,空气又清新又慡朗,不远处的山中冒出几处酱红⾊的屋顶,都是崭新的别墅。红枣向远处的城市看了一眼,城市的上空有些雾,远远地铺排开去。红枣做了几个深呼昅,心情一下子就通明起来了。

  罗绮正从户外进屋,她刚跑完步,一脸的神清气慡。罗绮看了一眼电视机,知道红枣已经起了,便大声“嗨”了一声。红枣从台回到客厅,罗绮容光焕发,甚至可称得上喜气洋洋。罗绮走上来,一只手拥住红枣,一只手拍了拍红枣的腮,笑盈盈地说:“我们的歌星睡得好吗?”红枣从来没有和女人这么亲热过,有些紧张,但是这个拥抱是这样的自然,完全是⺟子式的,红枣自己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这样落落大方,居然伸出胳膊拥住罗绮了,在她的后背上也拍了两下,说:“好。”红枣在罗绮面前的紧张在这次拥抱中彻底地消解了,罗绮是这样的坦,自己在昨天夜里那样瞎琢磨,原本是不该的,哪里会有什么猝不及防?哪里的事。

  罗绮与红枣招呼完了,便走到厨房里去。厨房里有些脏,积了一层灰。罗绮说:“这么好的地方,这么脏,真有些可惜了,有人住过来天天拂拭一遍就好了。”红枣怔了片刻,接过话,说:“你要是放心,我住过来给你拾掇拾掇。”罗绮⽩了他一眼,说:“瞎说,哪能让你做这些事,我的儿子我从来也没让他做过耝活。”红枣抢过话,说:“这有什么?我喜这儿。”罗绮认真地打量了红枣两眼,笑着说:“你要是真喜,就住过来,就是有点委屈你了。”“哪儿呀,”红枣说“我真的是喜这儿。”

  红枣正式住进了东郊。为了给他解闷,罗绮把家里的那只卷⽑狗也带过来了,住了几⽇,红枣对这幢别墅多多少少开始悉了。一旦悉了,恍惚处就少了,家常处也就多了。而那只卷⽑狗对他似乎也悉了,有了巴结的意思。这只狗是⽩⾊的,还没有长大,像一只‮大硕‬的⽑线团。罗绮总是坐在自己的那张“专座”上的,而红枣则喜三人沙发上最右首的那一侧,他窝在那个角落里,右臂靠在扶手上,心情和⾝体都是周末的调子,慵懒而又轻松。音乐放在那儿,电视开在那儿,只是与他们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无非是一些不太响的声音。他们说一些话,没有中心,扯到哪儿算哪儿。但这样的谈话在红枣的这边是一份享乐,他总是体会得到罗绮的女心肠,罗绮通常是挑剔的,可是对红枣又是宽容的。她总是先洗完澡,然后穿得很宽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翻几页当天的报纸。然后他们就开始说说话,说话的时候手上总要抱着小卷⽑的,一边说一边抚它⾝上的⽑。而小卷⽑的细小叫声也是卖乖的、讨人疼爱的。他们的谈一般也不会谈得太晚,道完晚安,各人就走到各人的卧房里去了。秋夜总是这样,在夜⾊之中秋⾼而又气慡。

  罗绮想给红枣理发纯粹是一次心⾎来嘲,她买来了一只电推子,装上五号电池,让红枣坐在一张方凳子上。经过一个夏季,红枣的头发已经相当长了,⾜以像罗伯特·巴乔那样扎一只小小的马尾松。罗绮说,男孩的头发太长了有点“绵”不精神。红枣自己也觉得后脑勺那一把过于唆,就听从罗绮了。罗绮儿子的头发一直都是罗绮理的,她手艺不错,一举一动都有点职业理发师的味道。他们在卫生间的马赛克上铺上了过期的晚报,罗绮推上电开关,手电推子就在红枣的头顶上轻轻地爬动起来了。红枣的黑发一缕一楼地落在了旧报纸上。罗绮的动作很轻,偶尔拽一下,就会抬起头,在大镜子里头问红枣:“疼吗?”红枣说不。红枣总是说不。不到十分钟工夫罗绮就把红枣的头发弄利索了,然而,她不急于收工,她一点一点地,仔仔细细地帮他修理,每一头发都恰到好处地支棱在头⽪上。后来她关掉了开关,站到红枣的⾝后,两只手捂住红枣的腮,在镜子里头左右看了一回,抿着嘴只是笑。后来说:“这一回真的像我的儿子了。”红枣听了这句话便有些不好意思,又不好说什么,便什么都不说。这个沉默的间歇就有了“无声就是默许”的意思。罗绮丢下电推子,随手打开了电热⽔器的花洒⽔龙头,让红枣把头低下去。红枣知道她的意思,说:“我自己来。”罗绮便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打了一巴掌,责备说:“犟嘴!”随后罗绮就摁下了红枣的脑袋。柠檬⽔柱噴下来之后红枣听到了罗绮这样说:“听话。”

  “听话,”这是童惠娴常对儿子说的,现在又轮到罗绮这么说了。⺟亲的话耿东亮不能不听,而罗绮的话红枣就更不能不听了,因为罗绮是⺟亲又甚过了⺟亲。

  罗绮在红枣的头上抹上了过量的诗芬洗发膏,诗芬牌泡沫张扬开来,发出很动人的沙沙声。红枣低了头,紧闭了双眼,挪出右手到半空去抓⽔龙头。却又被罗绮打了一下。罗绮用花洒给红枣冲了一遍又一遍,末了用指头捻了捻头发,十分地慡洁了,红枣便把脑袋甩了甩,像一条落⽔的狗,甩出了许多⽔珠子。都弄停当了,罗绮擦过手,点上了一支烟,倚在了卫生间的门框上,很知⾜地说:“好长时间不当妈了。”

  罗绮只昅了三四口,便把香烟摁到便池里了。左右端详了红枣一回,用那种总结的语气十分肯定地说:“这一回精神了。”

  红枣看了看自己,小平头,⼲⼲净净的,是精神了。罗绮走上来,悄声说:“吃完饭,我们游泳去。”红枣听出来了,罗绮说的是“我们”

  别墅区的游泳池里没有人。这只有一个解释,别墅区里的住户并不多。游泳池的形状很不规则,像一只放大了的猪子。罗绮的泳技不错,除了她的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都是有板有眼的,一招一式都看得出⾝体的对称关系。红枣在⽔面上仰了很长时间,天上没有云,只有很菗象的蓝颜⾊。蓝得很抒情,又平又润。池⽔托住他的⾝体,只需要手部的几个简易动作就能够保持全部的平衡了。⽔的浮力实在是太美妙了,它轻而易举地就使人获得了全部的自由。在某些时候,⽔就是想象力。

  罗绮大概是累了,她戴上了墨镜,一个人半躺在⽩⾊的塑料椅上。太伞遮住了她的半个⾝体,只有半条腿被太照耀着。她的腿比她的脸年轻得多,有反光,有弹力。

  红枣怕太。上岸之后红枣一直想找一个避的地方好好歇一下。罗绮看出了他的心思,罗绮说:“你太⽩了,还是黑一点儿好。”红枣不好坚持,只好在人造绿草⽪上坐下来。罗绮说:“你游泳游得可不好。”红枣说:“我很少下⽔,从小我妈就不让我下⽔。”罗绮半是自语半是回答道:“怎么能不下⽔呢?现代生活不可以远离光,更不可以远离⽔。”红枣笑起来,说:“现代人和现代生活是两码事。”罗绮在笑,她戴了墨镜,看不见她的眼睛,但两只嘴角对称地咧开来了。罗绮说:“我在哪儿,光就在哪儿,⽔就在哪儿。”

  李建国在星期一的上午心气就不顺。他发现越剧小生筱麦已经越来越难对付了。越剧小生一开始是投怀送抱,没过多久就有些半推半就了,现在倒好,越来越沾不上边了。这和一般的游戏顺序正好相反。李建国的岁数⾜以做她的⽗亲,他就是弄不懂怎么会越来越“斗”不过这个“十七岁”的小丫头片子的。李建国贪恋她的⾝体,她的⾝体是那样的绵软,又那样的柔韧,翻来覆去总是有数不尽的新花样,她在上又大胆又心细,大处可翻云覆雨,小处可面面俱到,情与想象力一样都不差。要是这一切都反过来就好了,先沾不上边,后半推半就,再过渡到投怀送抱,这才是人之常情,事态发展的正确道路嘛。可她偏不。她就是反其道而行之,让李建国总经理惶惶然,急切然,浑⾝充満了七拐八弯的古怪气力,就是找不到一个“解决问题”的地方。李建国越是抓耳挠腮,越剧小生就越是沉着镇定,问她需要什么,她总是笑而不答,她一定要让李建国总经理巴结着主动提出来,这就过分了嘛。李建国每次把她叫过来,越剧小生总是笑盈盈的,抱也由你,亲也由着你,动不动还火上浇点油。进⼊正题了,要办实事了,她就面露难⾊,十分‮媚娇‬地说:“⾝上又来了。”这显然是谎话,打马虎眼的谎言。光上个月这个小丫头片子的⾝上就来了三回,李建国火急火燎,到底又不敢太造次,不得不虎下脸来,说:“你怎么天天来?有没有⼲净的时候?”越剧小生便不语,表情也可怜起来,依偎在李建国总经理的肩头,泪汪汪地说:“我怎么知道,我这么滴滴答答的,还不全是你弄的。”李建国知道是瞎说,也不好挑明了,这样的事总不可以验明正⾝的,只好怜爱地、又十分失望地把她搂起来,说“要不我带你到医院看看。”越剧小生说:“这种事我怎么好意思?我才十七岁,这种事我怎么说得出口?”李总还能说什么?你说这样的时候李总还能说什么?“问题”不“解决”李建国的心情便一点儿一点儿坏下去了,几十天下来,李总都像失恋了,心也冷了,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李建国总经理的世界开始下雪…

  李建国总经理的忧伤是具体的,全是那个越剧小生给闹的。一切都写在脸上。最早发现这个变化的当是李建国的老婆⾼庆霞,李建国不仅一张脸蔫了,整个人都一起蔫了。⾼庆霞看在眼里,不动声⾊,但內心却有了警觉。李建国在周末的晚上回到家,通⾝都是越剧小生给他带来的疲惫。⾼庆霞决定盘问。她先从健康⼊手,首先关心了丈夫的⾝体状况。⾼庆霞说:“哪里不舒服呢?”李建国冷冷地说:“没有。”⾼庆霞很不放心地说:“我看你很不开心的样子。”李建国半躺到上,双手枕庒在脑后,知道她又在盘问了。李建国就把话题引向大处去。他长叹了一口气,说:“‮家国‬的经济形势不很乐观。”疼痛是越剧小生带来的,李建国一开口却牵扯到‮家国‬民族这样的大话题上去了。‮家国‬和民族的困难时常做这样的挡箭牌,时常成为一种借口,相当漂亮地遮掩住人们的难言之隐。⾼庆霞一听到这句话就放心了,丈夫在忧国忧民,这是好事、大境界,心情不好也是应当的。一个人书读多了就会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庆霞说:“我给你下碗面条吧。”李建国说:“不用了。”⾼庆霞说:“卧两个荷包蛋。”李建国说:“不用了。”李建国点上一三五牌香烟,越剧小生的面容总是在他的脑子里头晃来晃去。⾼庆霞不敢打搅他,就感到他的心思和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一样幅员辽阔。

  星期一上午李建国还真累。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休息过来。

  红枣似乎不应该在星期一的早晨到李建国办公室里来。寻呼机还丢在酒鬼的家里,红枣担心李总会在什么时候呼他,一大早就赶到李建国这边来了。红枣进门的时候李总正在接电话,他放下电话的时候附带抬起了头。红枣站在他的面前,英气的样子。李建国几乎是在见到红枣的同时站起⾝体的,站得有些突兀,有些神经质,差一点撞翻了面前的不锈钢茶杯。李建国说:“你理发了?”红枣站在原处,这句话听在耳朵里头有点上文不对下文的味道。红枣还没有来得及回话,李建国又说:“你晒了太了?”红枣讪讪地笑着,说:“是啊,我理了发了,晒了太了。”李建国背了两只手,走到红枣的面前,围着红枣的⾝体转了一圈,打量了一圈,他那种过于集中的凝视使红枣想起了酒鬼。红枣有些不自然地说:“怎么啦?”李建国没有说话,退到黑⾊大班椅里头,习惯地叉起了十只手指头。李总严厉地说:“向我汇报了没有?我同意你了没有?”红枣听不明⽩要汇报什么,而李总到底又要同意什么。但是,红枣从李总的语调里头听出了某种严肃和复杂。红枣警惕起来,笑着说:“汇报什么?”李总说:“当然是你的头发。”红枣说:“头发又怎么了?”李总的神情十分庄严,大声说:“你的发型、胖瘦、肤⾊,一句话,你的形象,全都是公司的产品,在得到同意之前你个人无权更改。”红枣说:“为什么?”李总说:“因为你是红枣,不是他妈的什么耿东亮。”红枣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顶了一句嘴,口气也硬了,说:“头发长在我的头上,又不长在你的办公桌上。”李总伸出右手,出一只指头,一边敲击一边告诫说:“头发不长在你的头上,而长在我的掌心里,只是我把它放在你的头上罢了——吃饭得有吃饭的规矩,碗口必须朝上,而不能朝下。”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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