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 第十章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平原  作者:毕飞宇 书号:44252 更新时间:2017/11/23 
第十章
  夜深人静,整个王家庄都睡了,差不多已经是下半夜。端方躺在上,睡不着。舂淦和红粉腻腻歪歪地躲在角落里说话,傍晚时分端方可是都看见了。端方不是没有心上的人,可是,他的三丫又在哪里呢?端方想起了孔素贞的话:拜托了!看起来还是这个女人从中作梗了。端方一骨碌坐了起来,掀开了蚊帐,愣愣地,坐在了沿上。而裆里的东西也硬了,怎么劝都软不下来。

  端方没有再睡。他爬上了三丫家的围墙。围墙的內侧爬山了扁⾖和南瓜的瓜藤。端方像一只猫,弓着,匍匐在围墙的上面,拿不定主意从哪里跳下去。端方还是有些后悔,昨天下午他无论如何还是应当来侦察一番的,⽩天看好了地形,夜里头好歹就方便一点了。到处都黑咕隆咚的,端方不知道从哪里下去更稳当一些。别的好办,主要是不能有动静。这一来就难了。端方最后还是趴在了墙脊上,两只手紧紧地扒紧了,把⾝体一点一点地放了下去。端方在下降的过程当中拽断了不少扁⾖和瓜藤。幸亏端方胳膊上的力气大,控制得住。要不然“咚”地一声掉下去,还真⿇烦了。端方蹲在墙角,稳了一会儿,静了一会儿,偷偷地看。心口怦怦地跳。还是紧张的。怕。但这个怕怕得有点不一样,是壮怀烈的那种怕。越是怕,就越是想⼲到底。端方回了回头,他要把自己的方位弄清楚。这正是端方耝中有细的地方。万一被人发现了,好歹也得有个退路。堵住了可就丢人了。端方匍匐着,瞪圆了眼睛,仔仔细细地扫描。却意外地发现三丫家的门里透露出了些微的灯光。这个微弱的灯光让端方紧张了,孔素贞为了看住三丫,总不至于到现在都还没有睡吧。

  这一天的夜里孔素贞特别地愉,可以说,功德圆満了。上半夜,她和王世国他们偷偷摸摸地又把佛事做了。孔素贞喜做佛事,说起来也真是奇怪,无论孔素贞多么地不如意,只要在佛的面前跪下来,心就安了。用心安理得去形容,那是再也恰当不过了。说起来孔素贞对佛的虔心,主要原因是孔素贞相信轮回。对自己的这一辈子,孔素贞不再抱什么指望了。可是,佛说,只要好好地修行,多积一些功德,下辈子就一定会好起来。轮回是天底下最大的慈悲,它是慈航。它让你永远都觉得自己有盼头。孔素贞在这一条道路上是不会回头的。就算她这一辈子做了猪狗,她的儿女也做了猪狗,总还有下一辈子。所以,要好好地修行,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为了死后。

  做完了佛事孔素贞就偷偷摸摸地回来了。心安理得。三丫还没有睡。这个晚上的三丫表现出了与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不同的情态。孔素贞刚一上她就把她的手放在了孔素贞的庇股上,轻轻地推了一把,小声说:“妈。”孔素贞转过了⾝来。三丫把自己的⾝子挪过来,靠上去,贴住了⺟亲,把脸往⺟亲的怀里埋。埋好了,三丫就开始哭。哭完了,三丫说:“妈,你带我去。”孔素贞一下子机警起来,支起了一只胳膊,说:“深更半夜的,你要到哪儿去?”三丫说:“你带我到极乐世界。”

  孔素贞突然明⽩了,浓黑的夜⾊不再是夜⾊,她看见了大慈大悲的七彩光芒。那是“渡一切苦厄”的光芒。孔素贞一骨碌就下了,跪在了踏板上,双手合十:

  “开眼了,丫头,你开眼了。你终于开眼了哇。”

  孔素贞蹑手蹑脚。她来到了堂屋,把佛龛请出来了。净手、点灯,燃香。孔素贞盘在了蒲团上。她的女儿三丫也盘在了蒲团上。孔素贞说:“清净持戒者。”三丫说:“清净持戒者。”

  “无垢无所有”

  “无垢无所有”

  “持戒无骄慢”

  “持戒无骄慢”

  “亦无所依止”

  “亦无所依止”

  “持戒无愚痴”

  “持戒无愚痴”

  “亦无有诸缚”

  “亦无有诸缚”

  “持戒无尘污”

  “持戒无尘污”

  “亦无有违失”

  “亦无有违失”

  …

  “无我无彼想”

  “无我无彼想”

  “已知见诸相”

  “已知见诸相”

  “是名为佛法”

  “是名为佛法”

  “‮实真‬持净戒”

  “‮实真‬持净戒”

  “无此无彼岸”

  “无此无彼岸”

  “亦无有中间”

  “亦无有中间”

  “于无彼此中”

  “于无彼此中”

  “亦无有所著”

  “亦无有所著”

  ⺟女两个各盘一只蒲团,⺟亲说一句,女儿跟一句。或者说,⺟亲唱一句,女儿在学一句。严格地说,她们现在已不再是⺟女了,而是一对师徒。师傅在前面指引,徒弟在后面随从。徒弟对这一段经文一窍不通,她试图让自己的师傅讲解一遍,师傅拒绝了。师傅说:“念经的时候不要去求解,你要记住两点,一要静,安静的静;二要净,⼲净的净。这两点你都做到了,你就上百遍、上千遍地念。念到一定的功夫,你的慧眼就开了。慧眼一开,什么都清澈了,明亮了。你的面前就是一片净土,乐土。那就是你的极乐世界。你永远在路上,你只有两条腿,一条是静,一条是净。跟我念:“清净持戒者”——

  “清净持戒者”

  “无垢无所有”

  “无垢无所有”

  “持戒无骄慢”

  “持解无骄慢”

  “亦无有所著”

  “亦无有所著”

  …

  “心解脫⾝见”

  “心解脫⾝见”

  “除灭我我所”

  “除灭我我所”

  “信解于诸佛”

  “信解于诸佛”

  “所行空寂法”

  “所行空寂法”

  “如是持圣戒”

  “如是持圣戒”

  “亦无所依止”

  “亦无所依止”

  这是一段短短的经文,⺟女两个念到第八十九遍的时候,天亮了。三丫盘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嘴在动,其实已经睡着了。天亮了,太终于出来了,三丫睡着了。三丫呼昅均匀,脸上的神态安详而又平和,嘴角还微微地翘在那儿,自⾜了。看得出,她的內心已经被菩萨的光芒照亮了,所以脸上才有了莲花一样的清静,莲花一样的一尘不染。

  孔素贞的这‮夜一‬几乎没有睡。但是,她不要睡。她清慡,心中装満了别样的満⾜。一清早孔素贞就打开了房门,来到了天井。晨风是清冽的,露珠是透明的,天很蓝,只有三颗两颗星。万里无云,是晴朗的征候。公叫了,⿇雀叫了。猪圈里的猪也蠢蠢动了。好⽇子啊,好⽇子!洗漱完毕,孔素贞来到了井架上,她要淘米。今天的粥里头孔素贞不打算加苋子,更不用说加山芋了。今天孔素贞什么都不加,她要放肆一回,奢侈一回。她要让她的女儿吃一顿⽩花花的米粥!

  意外的景象在围墙上,有些异样了。孔素贞放下淘箩,走了上去,扁⾖和瓜藤都被扯断了。散而又衰败。是谁呢?是谁还看不得他们家的这点扁⾖和南瓜呢?但孔素贞突然就看见脚印了,是人的脚印。是一个成人的脚印。不是在外面,而是在自家的天井里面。就在扁⾖架子的下边。脚印还有它的方向,是朝着他们家的房子去的。孔素贞点上了大贵的旱烟锅。她的手在抖。她的⾝子在抖了。她的旱烟锅也在抖。孔素贞不理它,它抖它的。孔素贞只是慢慢地昅烟,昅得很深,呼得很长,靠旱烟慢慢地调息。一袋烟昅完了,主意也已经拿定了。马上托人,把三丫嫁出去。不能让她在这个家里呆了,不能让她在王家庄呆了!这一回孔素贞铁了心了,不挑,不拣,男的就行。用⿇袋装也要把她装走。一塞进洞房,那就由不得她了。三丫,当妈的得罪了。八点刚过,端方径直来到了大队部。吴蔓玲的手里头捧着昨天下午刚刚来到的《红旗》杂志,正带领着村支部的一班人领会‮央中‬的指示精神。端方跨过门槛,也不说话,一庇股坐在了吴蔓玲的⾝边。吴蔓玲看着端方,说:“端方哪,支部在学习,你有事是不是下午再过来?”言词里头很客气了。这一回端方却没有领吴蔓玲的情,一上来就气势汹汹:“光学习有什么用?关键是抓事情!”这句话重了,隐含了严肃、重大而又迫切的內容。吴蔓玲笑笑,把《红旗》杂志合起来,放在膝盖上,闭了一下眼睛,说:“出了什么事?说出来听听。”端方却不说。吴蔓玲收敛了笑,认真地说:“端方,说出来听听。”端方说:“村子里有人在搞封建信活动,在拉拢和腐蚀年轻人,支部知道不知道?”端方丢下了这个问题,然后,用眼睛逐个逐个地看大家。大队会计王有⾼,也就是大辫子的丈夫接过话,说:“红口⽩牙,端方,说话要有证据。”端方没有再说什么,反而轻描淡写地冒了一句:“跟我来。”

  端方走在巷子的正中间,⾝后跟了村支部的一班人,声势不一样了,有了浩大和肃穆的威慑力。村子里的老少看到了这个队伍,自觉地跟了上去,陆陆续续走进了队伍。队伍在不停地壮大,甚至连佩全他们那一帮闲人都掺进来了。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听到了脚步声。脚步铿锵,有了参与的崇⾼与庄严。这崇⾼与庄严的脚步声提醒了他们,他们不是别的,是‮民人‬。

  ‮民人‬在孔素贞家的门口停住了,屏住了呼昅。吴蔓玲代表‮民人‬,跨上去一步,推开门。孔素贞还坐在天井里,想心思,昅旱烟。吴蔓玲说:“大⽩天的,关着门做什么。”孔素贞放下烟锅,笑着站起来,说:“是吴支书啊。”一边笑,一边拿眼睛往外瞅,心里噤不住慌张。历史的经验告诉她,不是吃素的阵势。

  吴蔓玲在庇股的那一把剪着手,进屋了。一进屋就发现了紧锁着的东厢房。吴蔓玲用下巴示意孔素贞打开,孔素贞照办了。吴蔓玲跨进东厢房,意外地发现三丫被锁在里头,看起来已经有些⽇子了。光线相当地暗。不过吴蔓玲还是在头上发现了一本书,很旧,边沿已经烂了。吴蔓玲菗出一只手,把书拿起来,是《净土经类》。吴蔓玲从来没有见过佛经,有些不知所以。不过从书的模样上看,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吴蔓玲只看了一眼,丢下了,丢得很重,兀自点了点头,重新回到堂屋,心里头却想,这个端方伙,就一本书,大惊小怪的。却看见端方从条台的正‮央中‬端下了⽑主席的石膏像,放在了饭桌上。端方小心翼翼地从神龛里取出石膏塑像,菗掉了神龛后面的挡板,真相大⽩了,伪装揭穿了,谋暴露了。孔素贞的脸上早已经失去了颜⾊,拿眼睛去瞅吴蔓玲。吴蔓玲没有当即表态。但她的表情说明,形势很严重,非常严重。气氛一下子凝固了起来。大队会计王有⾼这时候说话了,王有⾼说:“好,孔素贞你有主意,搞封建信,还让⽑主席他老人家给你打掩护,为你放哨,为你站岗,孔素贞,你蛮有主意的。”话音未落,许半仙火急火燎地赶来了,一路小跑。许半仙在门槛的內侧立住脚,连忙说:“迟到了,我迟到了。”她在做自我检讨。一般说来,只要王家庄出现了什么大事情,许半仙都会在第一时间出现在第一现场,第一个表示支持,或第一个表示反对——她永远都是最积极的。而今天,她这个积极分子居然迟到了,当然有点说不过去,所以要检讨。检讨完了,许半仙拉过吴蔓玲的⾐袖,用她的嘴巴瞄准了吴蔓玲的左耳朵。吴蔓玲不喜许半仙这样,关键是,不喜她嘴里的气味。吴蔓玲说:“大声说嘛。”许半仙却不说了,回到门口,拎回来一只大⿇袋。⿇袋里什么都不是,是纸灰。堂屋里的人一起围上去,端方和佩全也围上去了。人们望着⿇袋里的纸灰,不知道许半仙唱的是哪一出。

  吴支书说:“什么意思?说说。”

  许半仙一指孔素贞,说:“你说。”

  孔素贞却不说。心里头在想,许半仙,我还是没看错你。前几天还跟我热乎乎的,眼睛一眨,你的回马就杀过来了。好本领。许半仙,我服了。一屋子的人都在等,孔素贞就是

  不说。却看见许半仙突然抬起她的左腿,在‮腿大‬与地面平行的刹那,她的胳膊落下来了,一巴掌拍在了‮腿大‬上。“啪”地一声。整个过程迅速而又精确。许半仙说:“你不说,我说!我发言!”

  许半仙的揭发一直上溯到多年以前,她的揭发极度地混,时间是错的,地点是游移的,一共牵扯到六个人物。但主要人物有两个:第一个等于,是“王秃子”也就是还俗和尚王世国;第二个等于,是“孔婆子”也就是孔素贞了。外加“地不平”即沈富娥,她是一个瘸子;“脸不平”也就是卢红英,她的脸上有七八颗凹进去的⿇子;“蛐蛐”也就是杨广兰,她嘴里掉了两颗门牙,笑起来就成了发怒的蛐蛐;还有“噴雾器”当然是于国香了,她的瞳孔长満了⽩內障,看上去雾蒙蒙的。许半仙说,这六个人狼狈不堪为奷,专门从事封建,他们不正之风。许半仙说,偷偷摸摸,下半夜,不让旁人知道。群众的眼睛雪亮、雪亮、雪雪亮,跟踪追击。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泽东思想呢?‮产无‬阶级专政下打过长江继续⾰命。他们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啊!新动向纲举目张,许多隐蔵一抓就灵。许半仙说,昨天夜里他们集中,三小队的破猪圈,烧纸,燃香,磕头,念经。现行的阿弥陀佛。许半仙指了指⿇袋,说,这个是物证;许半仙同时又拍了拍脯,说,这个是人证。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人山人海!天地良心。说半句谎话下十八层地狱。菩萨都看在眼里。哪里逃?逃进牛×我都能把你们掏出来!兵民是胜利之本大家说对不对?不要笑,不要鼓掌。

  因为动,许半仙的语句断断续续,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懂了,她的意思是好的,有她的进步。现在,每一个人都知道昨天夜里王家庄发生什么了。吴蔓玲的眼睛在屋子里瞄了一圈,最终落到了佩全的⾝上。吴蔓玲对佩全说:“去,都抓起来。一个都不要放过。”

  拘捕的同时必然伴随着搜查。佩全他们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六个家全抄了。他们⼲得很好,主要是彻底。他们分别从王秃子和孔婆子的家里搜出了纸钱、⾼香、蒲垫、佛经、图画以及木鱼、响铃等法器。铜响铃留下来了,村子里的文娱宣传队完全可以用它敲打表演唱的节奏,至于别的,全烧了。

  六个死不改悔的封建余孽全部捆在了一条⿇绳上,打头的当然是王秃子。王秃子笑眯眯的,很甜藌的样子,就好像他的嘴里永远都有一块冰糖似的。王秃子不在乎。反正村子里是不能杀人的。无非就是游一下街吧。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到洋桥上去“晒太”晒太的滋味当然不好,可毕竟是庄稼人,横竖反正得晒。那就晒吧。庄稼人没那么娇贵,没什么东西舍弃不下,要钱没钱,要脸面没脸面,能拿庄稼人怎么样?所以要笑眯眯的。板着一张面孔的倒不是别人,而是孔素贞。照理说不该的。孔素贞可以说是老样板了,每一次批斗都少不了她,游街游了起码有五十回了,可她这个地主婆子就是抹不开脸面。怎么还想不开的呢。这叫什么?这就叫“执”有什么好“执”的呢?放开就是了。五个指头一松,什么都没了。见过死人没有?世俗的人们总是把死人说成“闭眼”、“断气”、“蹬腿”、“翘辫子”啰嗦死了。就好像人的命是从眼⽪上跑走的,是从气管、小腿肚子、头发梢上跑走的。都不是。人的命是从手指尖上溜掉的,手指一松,别再抓住什么,一放开,人就没了,魂就上天了。所以说呢,人不能“执”一“执”了菩萨就不喜。王秃子回过头,对着孔素贞的耳朵说:“别拉着个脸,就当去打酱油。”孔素贞在正在心里头骂着端方,骂着许半仙,咬牙切齿了,小声对王世国说:“你不知道原委,气死人呢。”王世国说:“那你就慢慢地气,别踩着我的脚后跟。”

  游街的工作最后给十来个七八岁的孩子完成了。绳子原本在佩全手里的,可佩全一想到要走好半天的路,天又热,犯不着了。看着⾝边前呼后拥的孩子,佩全随手抓过来一个,把绳子塞到了他的手上去了。佩全说:“拿去吧,给你们玩玩。”孩子们不敢相信,简直是喜从天降。这六个坏分子居然给他们“玩”了,‮奋兴‬得不知所以。他们牵着王秃子一行,又振奋,又紧张,咬着下嘴,一路都鸦雀无声。最后还是王世国说话了,王世国说:“你们怎么不喊口号?不喊口号怎么行?不喊不好玩的。”王世国突然亮起了嗓子,大叫一声:“打倒王世国!”王世国又喊:“王世国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孩子们笑了。慢慢放松了,小嗓门嫰嫰地、尖声尖气地开始学⾆。开始还收着,七零八落,渐渐地,他们的气息通畅了,有了统一的、规整的节奏。节奏鼓舞了他们,他们领略到了自己潜在的雄壮,那种无所不能的排山倒海。节奏同时也升华了他们,他们看到了意义,看到了从天而降的仇恨。仇恨是具体的,谁不投降,就叫谁灭亡。王学兵,一个九岁的孩子,突然走到队伍的前面,张开了他的双臂,満脸通红。王学兵的举动带有突发,正因为突然,所以,一大帮的孩子都没有准备,出现了短暂的停顿。他从别人的手里抢过⿇绳,严厉地命令王世国说:“‮下趴‬!”这是伟大的创造,最具挑战的发明。发明与创造使平庸的进程异峰突起,有了更进一步的惑和感召。同样,惑与感召发了更进一步的积极。王学兵大声喊道:“‮下趴‬!大家都骑上去!”孩子们无比地‮奋兴‬,产生了浓墨重彩的好心情,可以用到处莺歌燕舞加以形容。但是,王世国不‮下趴‬。所有的封建余孽都不肯‮下趴‬。王学兵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对王世国说:“再不‮下趴‬就砸脑袋!”王世国看了看王学兵手里的砖头,又看了看王学兵的眼睛,软了。青天底下,最惹不起的就要数孩子了。他们要么就不来,要来就来真的,还没轻没重。王世国的膝盖一软,跪下了,趴在了地上。擒贼先擒王,这句话在这个时候显示出了它的真理,后面的女人们瞅了一眼王世国,再相互打量了一回,老老实实照办了。王学兵骑上王世国,一挥手,剩下的孩子蜂拥而上,一起骑上来了。王学兵只是一个平常的孩子,但是,由于在这次⾰命当中显示出了他的彻底,尤其是创造,一下子就有了榜样和标兵的作用,不知不觉成长起来了,成了新一代的领袖。这是天然的领袖。具有无可动摇的、毋庸置疑的、与生俱来的‮导领‬气质,所有的孩子一下子就服从了,成了他的兵。临时的军事组织建立起来了。什么都不用说。谁反对谁就是敌人。王世国在地上爬着,王学兵的‮腿双‬一夹,甩动起手上的杨柳枝,颁布了他的第一道命令:“吁——!——驾!”长鞭哎——

  (那个)一(呀)甩哎——

  啪啪地响哎——

  哎哎咳咦吆

  哎哎咳咦吆

  哎咳哎咳咦吆嗷嚎嗷——这是电影《青松岭》的主题歌。它唱出了一条马鞭的意义。一条马鞭,别看只是一条绳子,骨子里暗蔵了道路的方向。电影里就是这么说的。孩子们挥舞起鞭子,脖子上‮起凸‬了青⾊的筋。他们的童声杀气腾腾。在他们经过的地方,四海翻腾云⽔怒,五洲震风雷

  游街的终点是王家庄的⽔泥桥。这一点孩子们都知道。村子里每一次开批判会,地、富、反、坏、右都是集中在那里,晒太。这是“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最好的体现。坏分子上了⽔泥桥,斗争的⾼xdx嘲就算过去了。但是,对被批斗的人来说,这其实只是一个开始。太毕竟不是好晒的,尤其在⽔泥桥上。一整天呢。最关键的是,要跪着。这一点孔素贞是有体会的。一般的人都以为下午一点钟左右最难熬,那个时候太最毒,比牙齿还要咬人。其实不是。最难熬的是下午三点钟过后。这个时候的太不仅狠毒,还损。你以为它不怎么样了,骨子里狠,一点一点扒你的⽪,菗你的筋。膝盖下面的⽔泥板就更蒸了,比太还要烫。像一个大烙铁,还有点像一个大蒸笼。三点钟过后你会产生错觉,觉得自己差不多了,只要一站起来,所有的⾁就全掉在了桥面上了,只剩下了一个光溜溜的、⽩花花的骨架子。

  太刚刚偏西,王世国就有点吃不消了。老秃子的年纪毕竟大了。他紧闭着一双老眼睛,张大了他的老嘴巴,嘟囔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孔素贞在洋桥上晒太,她的儿子红旗却在⽔稻田里头薅草。所谓“薅草”说⽩了,就是把秧苗里的稗子‮子套‬来,是“田间管理”的重要部分。薅草的活计并不重,也挣不了几个工分,一般说来是用不着男将的,妇女们就可以应付了。可红旗是个男将,为什么要薅草呢?主要因为队长要凑人数。有时候女将的人头不够,男将又没什么重活,队长就要把红旗派过来了。队长的指示精神红旗是必须照办的。不过红旗⼲活也有红旗的讲究,永远夹在女将们中间,不落后,也不冒尖。一句话,不招眼,也就是磨磨洋工。磨完了洋工,红旗来到河边,把自己洗得⼲⼲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其实也不是红旗特别爱⼲净,主要还是因为红旗是个光汉。光汉有光汉的特征,那就是喜拾掇自己,好引起姑娘们的注意。时间长了,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反而成了他们的标志,一下子就把他的光汉的⾝份显露出来了。和瘸腿的人喜贴着墙,豁牙的人喜抿着嘴是一个道理。

  薅草的活计不重,然而,却有它难受的地方。在你弯下背脊的之后,照理说正好背对着太。但是,稻田里有⽔,这一来正好把光反到你的脸上了。你就成了蒸笼里的馒头,眼睛都睁不开,需要眯起来。庄稼人要是进城了,你一眼就能够看得出来,为什么?一来是脸黑;主要还是眼角的鱼尾纹有特别的地方。那些皱纹鼓出来的地方晒红了,而凹进去的地方晒不到,这就有了⾊差。像画在脸上的一样。其实薅草最⿇烦的并不是眯眼睛,眯眼睛能有多大的事?又不费力气。主要的⿇烦来自蚂蟥。⽔稻田里有数不清的蚂蟥,它们的⾝子软软的,没有一点骨头,却能依靠⽔的浮力弯弯曲曲地‮行游‬。一旦碰到庄稼人的小腿,它嗜⾎的本就展示出来了。依靠无比出⾊的本能,蚂蟥总能找到你的小腿,不动声⾊,静悄悄地汇聚在你小腿的周围,贴到你的⽪肤上来了。然后,张开它的嘴,也就是昅盘,拿出吃的力气,拼了命地昅。它吃的可不是,而是你的⾎,你却浑然不觉。等你的小腿出得⽔来,低下头去看看,十几个蚂蟥早已经抱着你的小腿了,它们的昅盘死死地镶嵌在你的⽑孔里面,像一口浓浓的痰,像一把浓浓的鼻涕,挂在你的⾝上。你不能用手去撕,你撕不下来。它的⾝体弓了起来,绷紧了,有了上好的韧,还滑溜,即使你把它撕烂了,它的没有牙齿的嘴巴还是要叮着你。所以,用鞋底去菗打是一个好办法。对着自己菗几下,蚂蟥就掉下来了。但是,拿鞋底菗自己终究不好,疼就不说了,主要是不好看,看上去像得了神经病。最好还是用盐。你把盐撒在它们的嘴边,腌一下,它们的昅盘就脫落开来了,掉在地上。⾝体吃得的,一副知⾜而又无辜的死样子。拿在手上一,它就变成了球,乒乓球那么大,扔在地上一滚就是多远。

  红旗弓着⾝子,站在⽔田里,话本来就不多,面对女人,就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到了休息的光景,女人们坐在了河岸上,一边对付小腿上的蚂蟥,一边快乐地说笑。女人们就是这样,再累,话是要说的。这里头有取之不尽的喜悦。在空的田野里,她们拥挤在一起,窃窃私语,到了会心的地方,笑一笑。田野里就不再寥落,生机就出来了。

  然而,这一天的情况不一样了。广礼家的⾝边一直围着人,她在说,所有的人都在听。不是一般的听,是全神贯注的,是谛听。说到关键的地方,广礼家的还要抬起一只巴掌,贴到嘴边上去,拿眼睛瞅红旗。红旗当然是不知情的。但问题慢慢地严重了,她们站得越来越紧,伸着脑袋。广礼家的说一句,她们沉默一会儿,广礼家的再说一句,她们又沉默一会儿。在沉默的过程中,她们还要回头,小心地,迅速地看一眼红旗。看完了,还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们的眼神是疑虑的,有了深度。红旗再笨,也还是感觉出来了,她们的话题和自己有瓜葛,已经把自己牵扯进去了。红旗的心中有了几分的不安,已经是心虚了。就对她们笑。笑得憨憨的,看上去格外的开怀。但她们不对红旗笑,红旗一笑,她们就要把⾝子背过去,以表明她们“什么也不知道”红旗终于被她们的样子弄得发⽑了,走了上去,大声问:“你们在说我什么?”被红旗这么一问,大伙儿再也不说话了,没有人答红旗的腔。没听见一样。红旗刨问底了,说:“说我什么?”广礼家的看着四周的田野,说:“没说你。”红旗犟了,说:“那说谁?”光礼家的说:“说端方呢。”广礼家的想了想,十分突兀、十分振奋地喊了一声:

  “端方都快活过啦!”

  这句话没头没脑了。女人们都笑了,但是,没有出声,都含在嘴里。红旗跟着说了一声:“端方都快活过啦!”没想到红旗这一重复把女人们的笑声引爆了。她们狂笑不止,一起看着红旗。这一下红旗越发确信了她们的话题和自己有关系了。答案却在风里。红旗记住了这句话,回家之后一定要好好问一问妈妈。孔素贞晒了一天,跪了一天,已经瘫了,两个膝盖都烂了。还是被门板给抬回来的。早已经躺在了上,在那里哼唧。红旗在晚饭的饭桌上却想起广礼家的那句话了,隔着房门,他要问他的妈妈。红旗的嗓子那么大,王大贵和三丫当然都听见了。小油灯的底下三丫肢的那一把慢慢地直了,偷偷地瞄了爸爸一眼。王大贵没抬头,只是喝粥,喝得一头一脸的汗。孔素贞在房间里什么也没有说,过了好大的一会儿,房门上突然就是“砰”的一声,吓了红旗一大跳。红旗回过脑袋,地上是一只木枕头,还在滚。 wWw.nIlXS.CoM
上一章   平原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平原》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平原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平原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