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史 06章
|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心灵史 作者:张承志 书号:44177 | 更新时间:2017/11/21 |
06章 | |
第06章沙沟诗草 在宁夏川和西海固,老百姓有一种争相传抄秘籍的风习。几种抄本,虽然都没有印刷,但却遍蔵四乡。平⽇上寺礼拜、劳动之余摸索着能念几个阿拉伯文的人,鼓起勇气抄阿拉伯文本。至少抄行文间的阿文的本子——有一些无名氏,不知什么时候译了一些缩写本,包括关里爷的书。百姓们对这些抄本看得非常神秘,一般不愿借人,哪怕是同村同姓的多斯达尼来借阅。这种抄本的流传,像是指示着什么。 ——还不是写出心灵的体验。 只是朦胧的、表现心灵的一种意识。 我放浪于他们的风土和故事,也放浪于这种奇异的文学之中。 我判断和体会。 众多钞本中,有第七辈导师、沙沟太爷马元章的一册诗词、杂感、对联和散文的合集。 这是哲合忍耶民众最信赖的汉文著作,八方争抄,处处散布,我自己就见过好几种副本。 它主要写成于沙沟。 沙沟的诗——它既是沙沟这个光的诗,又是沙沟穆勒什德的诗。 我打开这部诗集的扉页,不可思议的一种沉重感和袭人的苍凉面而来。我被慢慢地昅引住了。 遨游西北四十舂,苍苍⽩发已満头。 回思畴昔遭大事,年方弱冠无知识。 妇女尽节义愤,主圣眷佑脫困危… 太平景象虽光冕,有名无实类杭柑,⽇事无益神空耗,光似箭甚堪惜。 齿落疼吾已老,深忧后人难继余,愿主假年遂素志,完全遗嘱见先君… 如此沉重的心境,昅引着我进⼊。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深深地警惕着和平。我觉得自己似乎无意中攀住了一道门,看见了门內蔵着的一颗鲜活心灵。 夜午恐惧霓云降,半生负罪何以赎… 已坠暗世合泥期,罪孽深重祷难达。 长夜漫漫何时旦,尝盼东方两眼穿。 ⽇诵罪己唱悔段,哀求上帝施⽩恩! 这种七言长歌,在沙沟诗集中数不胜数。他似乎常常有需要一泻千里地倾诉的时刻。他倾诉时使用汉文七言,一气百十余韵不绝。他喜评论史事,指点英杰,引用典故。但是,我牢牢地凝视着他的——悲凉:道友公私均整理,主圣教道则振兴,唯恨未饮三湘⽔,深感弗登周武山。 夜午思维焦躁,朝夕忧虑心神驰,⾝虽衰老志耕钓,常惧还矢恐无期。 陇山既老一世雄,滇池何生百代英! 晨昏祈祷鲜感应,罪孽深重难格天… 他的自责和负罪感使我震惊。在诗中,他似乎在向我表露心迹,又似乎在向我显示机密。没有人曾深读这一部沙沟诗,多斯达尼们只是満⾜自己的信仰需要。他的心孤独无依,尽管哲合忍耶已经是国中数一数二的大教派。 居于黑暗唯求恕,真主颁赦东方明。 沫浴更⾐复初景,礼拜感赞谢大恩。 有时他怒面问天,诗中有烈之句迸溅: 十有八年少动静,莫非灵魂亦无知? 不急公愤有私恨,然何哑哑无声息! 陇山无情将吾老,上帝有意困英雄。 自古英雄莫余如,年逾花甲无一成!… 他独自踽踽前行,四野只是沙沟⻩土。他独自缓缓回味,留下了一些即景生情的短章。 今⽇复过黑窑洞,忆昔当年来沙沟。 骞一小驴驮行李,开平查李三人随。 沿途不敢令人晓,进庄尚且先通知。 屈指今年三十九,所经艰苦难尽述。 后生不肯学前辈,望奢侈成惯伎,老成凋谢鲜有继,天不生才奈并何! 旧⽇侍从皆脫凡,今朝出行无故人。 抚今追昔心感痛,睹景伤情泪潸然。 他从云南带出来的穆勒提,一个个脫凡离世。他不仅缺乏理解者,也缺乏亲密者。开平阿訇和查、李二人,尽管忠实地守护着他的左右,但是哲合忍耶的民众不善感情流。 又如一首关川诗,在“黑窑洞”之后“黑窑洞”一诗尚写于壮年。但是老年的他并未因时光而获得安宁,壮年的他也未因来⽇方长而情骄志満——伤感和不安,永远地笼罩着他的诗。这种诗,令我沉思: 关川起⾝葛家岔,心烦意不安宁。 猛忆蒙尘所经地,目睹心伤泪潸然。 回思昔年殉道事,我今荣耀到此间! 先人积德后人享,富贵勿忘艰难时。 年近古稀志未展,祈主假年遂我心。 最长的一首长诗,是写给他的挚友和生学、著名的云南穆勒提老何爷的。这是一首挽歌,细腻委婉。“十八鸟儿出云南”之际,随着他逃离东沟的五个人已经死了一个。老何爷追随着他,至此已是五十三年。这一次,在关川道堂者何爷落马摔伤,救急无效,突兀地无常了——而几天前他本人的坐骑“大青”刚刚死去。极度的哀伤,绝望的预感,深深的內疚,磨折着当时还在潜伏隐蔵中的导师马元章。 他给老何爷办了隆重葬礼。先至西吉滩,再埋⼊沙沟坟苑。⽑拉沙赫本人亲自给这位为哲合忍耶拚死赌命、奔波一生的门徒站了者那则(殡礼)。导师穆勒什德的儿子们为老何爷穿孝,导师本人宣布老何爷为自己义子。何爷家族从此姓马,与诸子排行起名。但是——悲剧是不可阻止的,忠勇之士正渐渐稀少。马元章本人能够安排庄严肃穆的葬礼,但是不能弥补自己难言的遗憾和心伤。 从亡五人已卒一,回忆绝粮犹寒心。 拌命舍生守绝地,主开一径复逢生。 微服徒步离虎口,闻信肩履来寻余。 追随五十有三岁,千辛万苦志益坚,百折不回秉正气,为公忘私是素行。 腊月十一祭忠毕,十二侍余同出游,十三中途忽堕马,息于关川⿇乡约,十四遣人探汝病,尚冀渐愈常侍余,十五惊闻汝归真,惨目伤心泪潸然! 急速派人抬回舍,停于西吉北厢房,余于沿途被众,延至半夜方归家,进门惨然泪难噤,掌灯看汝面如生。 半世功苦尚未赏,何以讵遭意外灾? 哀哉汝死于跟余,幸哉汝死于余目! 年近古稀非夭寿,素志未酬心难甘。 出师未捷⾝先死,常使英雄泪満襟。 马⾰裹尸伏波志,禳星祈寿忠武心。 十六送殡人齐集,三个阿訇洗尔⾝,一家三辈亲殓汝,道堂窑门站者纳,一颗门牙摇半载,汝死前夕落口中,余思此乃汝之分,殓时放于汝顶门。 因余无暇亲送汝,与汝永别心难安,仁武奎衡弟兄辈,素服步履送沙沟。 汝死前⽇大青死,天不遂人何此极! 都是深刻的前定。一切都是无力穷究的神秘异界。 几十年前有人恭恭敬敬地抄写着他的遗诗——那个人曾经打算收集齐全,为此恳求他的孙子即名震西北的英雄马国瑞协助。百姓们守密惯了,不愿把私蔵秘籍示人。 那个人悄悄走了,后来只印了一页,向八方友人分送。举念中应当在五十年前由那个人编印的《沙沟诗草》,仍然在农村用手抄的形式流传。 几十年后,准确地说是五十年后,我来到了宁夏川和西海固。我不知为什么也举了同样的意。百姓们仍在守密,仍然守着抄本不肯示人。我也感到无力出版印刷,我也仅仅只能在这里印上几页。也许包括我的心⾎之作也仅仅只能是抄本,在心心相印的几个朋友之间默默流传。 机会也许在开始时就错过了。谁也看不见自己眼前眉睫的终结。永恒的只是你我透明的心灵。 第07章天问 谁布下了充斥四极的空气,无嗅无⾊,让它运载着无常? 満心堵塞,诉无语,哭不敢,无常的边界在哪里?无常的形状什么样?无常仅仅是死灭么?无常仅仅是命运么? 只因为我们被赶进了死角,只因为我们被进绝境,只因为我们一辈辈只能为打一个窖装満浊冰堆雪、人畜吃饮一年,而再没有一丝气力读书认理——于是就只能用无常二字,就永远无法知道原因么? 皇帝和刽子手,他大和他娘养他时,难道不也是只有一股精⽔么?他当娃不穿子闹耍的时辰,难道已经长全了一颗黑心肝么? 灾难来时,怎就拦也拦不住呢? 太爷、爷、娃娃他大,现在是娃个人家,几辈子人举了舍西德的念,穿着⾎⾐裳睡进拱北山上——还要怎样虔诚呢? 舂天一颗雨点没有,麦收被一顿冰雹毁掉。天只是万能的主的花园,为甚不驯服这忍残的天呢? 听见了吗,我们辈辈⾼念的即克尔! 承领么,我们万千人洗大⽔跪雪地捧起茧子都磨碎了的两掌,乞求的都哇尔! 我们罪大。我们永世接近不了。 可是我们的穆勒什德——他们提着头颅、带着剐碎的⾁⾝、舍去男子的独特部位、散了小家乡、走过黑牢和现世的火狱,他们不是已经代我们求情了么?为什么只有无常? 痛苦的边界在哪里? 忠诚、正道、坚守、信仰的回赐在哪里? 赎回易卜拉欣圣人亲生子的羊羔子,哪一年能为我们出现?难道哲合忍耶真的只有当那只羊羔的前定,难道⼲罪行亏的公家才是幸运的伊斯玛仪勒? 信仰者的终极是什么? 没有回讯。 但是我们依然诚信,用牺牲证明诚信。 阿米乃… 民国八年沙沟太爷马元章实现进兰州的事实,是他对自己事业和生命感悟的结论。他果断地向兰州进发,使哲合忍耶飞跃成为国中最強大的教派。 次年,民国九年即一九二○年,可怕的海原大地震发生了。沙沟太爷马元章不是在兰州都市,而是在苏菲老人的贫瘠荒山深处——西海固腹心的西芨滩窑洞中,在信仰的赞念中,被突然坍塌的⻩土⾼原淹没。 享年六十八岁。 后来知道,这次大地震即使在世界地震史上也是罕见的,史称海原大地震,震中烈度十二度,震级为八点五级! 极震区东起固原州,西至甘肃景泰,全灭了贫瘠的西海固,面积竟达两万平方公里以上。地震时,京北电灯摇晃、海上时钟停摆、汕头客轮动、广州墙落泥片。震感甚至远达越南海防市。 地震没有先兆,余震三年之久。此次不可思议的灾难中,共死亡二十三万人。银川以北接近蒙古沙漠的长城被地震切断,⻩土⾼原地貌全改,⾼崖成沟底,连山裂开巨口,平地出现了小湖。 哲合忍耶在西海固教区的多斯达尼和他们躲避风雨的泥屋,被这场大地震又毁灭了一次。哲合忍耶刚刚由沙沟太爷进兰州象征的明亮前途以及幻想,又被彻底地粉碎了表象,打回了老家、归回了本。 有一位老阿訇回忆说:“刚刚礼罢了虎夫坦,⽑拉正在念《穆罕麦斯》。我退出道堂窑,突然觉得夜黑得不见五指。呼呼的北风吹来,浑⾝一阵寒噤。走到前院,猛听见西边轰轰轰大响三声,地摇了,房屋在响中全都坍倒。我赶快往道堂窑跑。跑到见道堂窑已经不见了,只有冒着气的土。大家发现⽑拉没有从道堂窑里出来。我就动手刨,那时谁也不知道⽑拉被庒在哪里。有个被土块夹住没有打坏的阿訇喊:往这搭刨!太爷在这搭!后来刨出了⽑拉,但他已经归真了。” 兰州拱北老马阿訇回忆说:“第二天我去沙沟送太爷,冰消了,河⽔大。我过不去,迟到次⽇早晨才从冰上过去。 到了家里,看见多斯达尼还在刨人。我看见国瑞师傅,他手里拿着一炷香,步行着往前走。 当我随到坟上时,我看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亡人,都停放在路的两旁。当时沙沟拱北已给来了太爷。当我靠近归真太爷的坟圹时,我连上前向他道⾊俩目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能跪在他⾝旁,当时的悲哀痛苦怎能言说!那一天,多斯达尼都失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只是痛哭。四下还震着,全部的房子都给摇平了。“ 一九二○年的海原大地震,消灭了哲合忍耶甚至国中回教的虚荣、功绩和奢想,使之又回归于自己的本质——穷人的宗教。 沙沟太爷马元章,字光烈,经名穆罕默德·努尔,道号逊迪格拉(忠于真主的人),于一九二○年农历十一月初七夜逝于西芨滩道堂,——现在的西吉滩哲合忍耶満拉学校。逝后先送沙沟拱北,后迁张家川宣化岗。他的遗骨经受的劫难,本书不予叙述。因为哲合忍耶任何一代穆勒什德,都不仅要为教门献⾝,而且要一直献出骸骨——这一点已经由前几辈人反复证明了。 他是在完成了“进兰州”的伟业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回沙沟和西海固穷乡僻壤腹地的。 从上一年四月初八开始奔赴兰州,在兰州上坟一百天,然后奔赴关川,一路尔麦里,直至进⼊家乡西海固。 他的穆勒提、大阿訇西马营阿布杜·秀库尔叙述道:我用了一生心⾎,用信仰的功课,用阿拉伯文字,全美了《兰州传》。…九月二⽇(民国八年)太爷从兰州起⾝,送的人万众拥挤,送了三十里路。三⽇到了马坡,这里有他祖先的坟茔,在马背上他念完了古兰经三十本。兴隆山道人跪太爷。又到了小马家;太爷指点着:这个村是小马家,那个村是大马家,这里住道祖,那里住多斯达尼,讲了金县艰难迁徙的往事。四⽇⼲尔麦里住下关营,五⽇至古马境,再到了关川磨米湾,尊敬地进了道祖坐静⼲功的旧窑。⼲尔麦里,教胞马正信从八十里外为一行担来了甜⽔,关川一带只有苦⽔。六⽇在关川,骑一个黑马,经过被害在四十六年的多斯达尼坟园。共有十一处坟园。七⽇在关川拱北旁边念了古兰三十本。九月十⽇,走了铁葫芦庄子,在山顶为以前的牺牲者上坟。十一⽇葛家车庄,九月十二⽇进了会宁城。后来骑着那黑马,过鹿岔沟,到黑窑川,十八⽇到大坪。二十⽇那天,前往西吉滩。走了八十里,到了家里。多斯达尼围在他的周边,就像婴儿依着哺啂的⺟亲一般。二十五⽇他到了沙沟坟园,一路上念着古兰经… 抄写这样的⽇程表也许太多余了。其实,我还节略了西马营阿訇逐⽇逐晚的宗教功课记录。我两次逐⽇抄写沙沟太爷马元章进出兰州回到沙沟的⽇程表,是因为我感到了——他正匆匆地奔向自己的归宿。这归宿,是由地震象征的——庒迫和⾚贫,是对官府礼遇、⾐锦兰州的否定。 多斯达尼们坚信不疑:他知道自己的死期。 我也应该说:他至少有了关于死的预感。 真诚突破限度,灵感——不仅是作家的灵感,而且是人的灵感——就会出现。我本人、我识的每个哲合忍耶人,都有过体验。 那么,历史和意义,就都有了重现的可能。 我怀念他。 ⾝上天天带着纯洁之⽔,口中永远诉说着对主的爱,避开城市,走进荒山,使历史变成情感,使低穷人变得⾼贵自尊——然后他走了。他一路匆匆,走向自己的终末。 我怀念他。 沙沟太爷马元章逝后,哲合忍耶的教务主要由其四子马震武主持。其他,板桥派在二太爷马进西逝后,其第十子马腾霭被尊为穆勒什德。沙沟、板桥两系中,还有一些教务的分理,兹不一一详述。 二十世纪即将结束。 万象都显示出一种似乎大结束和大开始、大生死与大抉择的倾向。哲合忍耶已经迫切地需要进步和总结,为此我写作了此书。 由于种种考虑,这部沙沟故事或者心灵故事,决定只写到这里就止笔。文学不讲究完整。比如关里爷、毡爷、曼苏尔都没有更多地对现代使用笔墨。《红楼梦》没有写完。鲁迅只写了散文和短篇,本没有开始他的总结之作。 沙沟太爷马元章的光结束了,而现代刚刚开始。我也许还有精力写下去,但也许我的前定仅仅是这半部。 哲合忍耶的満拉们正在苦学准备。我把希望寄托于他们,一切迹象都表明,他们⾝上承担着更重大的使命。他们,或他们的晚辈。 我只是想说——读者们,我从未想用这些文字強求你们接受哲合忍耶;我只是希望你们相信我的话:在国中,为着一颗心能够有信仰的自由,哲合忍耶付出了难以想象的牺牲。你们曾经相信过我独自一人时的文字,请再相信我站在几十万人中间时,创造的这种文字吧。 wWw.NIlXS.CoM |
上一章 心灵史 下一章 ( → ) |
免费小说《心灵史》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心灵史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心灵史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