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13·长河落日 第十七章 朝落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德川家康13·长河落日  作者:山冈庄八 书号:44145 更新时间:2017/11/21 
第十七章 朝阳落日
  庆长二十年五月二十三,晨,片桐且元得知丰臣秀赖遗孤国松丸被捕,并将在六条河滩被处死。此时他居于京城三条⾐棚的松田庄右卫门家中,已卧不起,每⽇都会吐⾎。庄右卫门之怕他的病体受不了这打击,告诉他时战战兢兢。

  众人都以为,且元离开大坂后,便直接去了新领地大和额安寺养病。且元却以大和乏良医为由,拖着病体,跌跌撞撞来到京城,秘密住进了三条⾐棚的松田庄右卫门家中。

  先前,且元在京都也有一处府邸,但已借给德川家康之子远江中将赖宣。且元的名声在京城并不甚好,人称:“世道愈让人糊涂啊。那个一向被人称为大坂忠臣和脊梁的片桐大人竟得以苟且偷生,还得到了幕府褒奖,一向名声不佳的大野治长却和右府大人自裁了。”且元不仅仅得以保全命,俸禄还又增了一万八千石,领地散布在山城、大和、河內、和泉诸地,他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

  世人皆以为,主家已败亡,且元即便出于无奈投了关东,也不应将自己的府邸媚献于赖宣,还领受幕府嘉奖,实在太无节绝非武士所为。就连松田庄右卫门也有些瞧他不起。松田的子也知道丈夫的意思,才故意将国松丸的消息告诉且元。

  “这是何时的事?”且元继续煎药,面不改⾊问道。

  因为他过于平静,庄右卫门的予约略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今⽇下午,消息已传遍京城。”

  “今⽇下午?”

  “行刑之地乃是六条河滩,正是二十年前关⽩丰臣秀次一家被处死的地方,至今还被称为畜生冢。人人都说是因果轮回呢。大人您要去为他送行么?”

  “送行?”

  “是啊,右府大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真是‮忍残‬啊。”

  “是啊,去一趟倒是无妨。但,人必甚多,我这⾝子恐怕经不起‮腾折‬。况且,我还得去取药。”

  庄右卫门的子脸上明显露出不満和鄙夷,冷冷道:“那我就独自前去为国松丸公子送行。不管是敌是友,孩子总归无辜。”

  且元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将药缓缓注⼊碗中,闻了闻,又吹了吹,缓缓喝下。

  松田庄右卫门家正面三间半,纵深约十二间,宅子不大。且元住在院中一个小屋,⾜不出户,邻里并不知所住者何人。

  右卫门內心虽瞧不起且元,却从未与人提起,他有自己的盘算:若让人知且元住于家中,大坂的残余势力定然前来。他原本想得到片桐的信赖,借此飞⻩腾达,如今看来,一切都已化为泡影。后世有说且元在大和额安寺‮杀自‬,也有说乃是病故,由此可见,且元前往京城一事当时并不多为人知。此不多言。

  且元长子孝利代⽗前往伏见城,侍奉将军秀忠。只有他知道⽗亲在何处,还派人暗中保护。

  辰时前后,且元戴上斗笠,偷偷出了门,迅速雇了一乘轿子,到了新京极三条后方的誓愿寺门前。誓愿寺乃天正年间为京极⾼次的姐姐松丸夫人而建。当年松丸夫人无论才智还是美貌,都不逊于淀夫人,深得秀吉公宠爱。

  且元到了寺院山门前,下了轿,直奔塔头所在的护正院。“烦请小师⽗通报一声。”他声音平静。他在努力控制情绪,他知,自己只要稍一切,便会吐⾎,堵塞口鼻。他对门口的年轻和尚说完,取下了斗笠。僧人认得且元,应了一声便急急朝里去了。

  且元弯下⾝,坐到门前的台阶上,等着。他小声自语道:“还是太着急了。忘了浇庄右卫门家的牵牛花。”

  住持智信和尚出来,拉着且元的手,把他带至客室。且元约略调整一下呼昅。住持道:“大人的气⾊看起来好多了。”

  “大师听说了?”且元提起了国松丸的事。

  “所指何事?”

  “今⽇国松公子就要被处决。”

  “这…”住持倒昅一口气,击掌叫来一个小和尚“所司代大人会放过国松公子一事,你是听谁说的?”

  “弟子是听本阿弥光悦先生所言。”

  住持转向且元,道:“大人可确定?”

  且元缓缓道:“且元有一事要拜托大师,希望大师能安排。”

  住持看了一眼伺候在旁的小和尚,道:“你再去打听。等等,叫个人到六条河滩去看看,便知真伪。”他有些慌,又转向且元,道:“老衲虽有所准备,但还是未料到国松公子这么快就要被处决。”

  且元不动声⾊,单是问道:“当初大师为他取的戒名叫什么?”他声音很低,似乎在吝惜自己的每一次呼昅“且元要去⾼台寺,好久未见到夫人了。我要去拜托她供奉国松公子之灵。还得⿇烦大师帮且元确认公子戒名。”

  “老衲马上前去确认。”

  “牌位呢?”

  “已备。”

  “棺木?”

  “亦已备好,外面看只是几块木头,里面却刷了厚厚的土漆,还画了家纹。”

  “多谢。墓址选在何处?”

  “暂时葬于为松丸夫人所建墓旁,待风声过后,再将他移葬到弥陀峰太阁大人墓所。若斯时老衲已不在人世,也会留下遗言,托付后人。”

  是年,松丸夫人病逝于西洞院的京极府。且元见将国松丸暂时葬在松丸夫人墓旁,心中略安,道:“请大师将他戒名相告。”他催促着,一刻都不肯浪费。

  “稍等。”住持忙起⾝,取过一张美浓纸,上有一张小小纸片。

  且元接逍来,毕恭毕敬捧住纸片作了一揖,方念道:“漏西院云山智西童子。”

  “大人认为可合适?”住持问。

  且元并不回话,转道:“为即将安眠于东山的孩子取一西字…”他再作一揖,轻轻拭泪“世上并无佛国和净土,梦想着能够东山再起的,不仅仅只有清盛人道。且元寄托于牵牛花的希望,终是破灭了。”

  “牵牛花?”

  “且元现住在庄右卫门家中,在他家院子的一角,种了一株牵牛花。且元曾经想,待牵牛花开,丰臣氏的运气自会…唉!”说到这里,他摇了‮头摇‬,折起戒名,就要起⾝,又道“后事已待给了孝利和为元,死者的供养,就拜托给大师了。”

  “大人自家也须保重。”住持忙伸手相扶。且元只是笑了笑,表示谢意。

  “丰臣⾎脉并未完全断绝,还有一位‮姐小‬。大御所大人赐给且元的…”且元话说到一半,笑了笑,止住。他许是想说,正因此念,他才接受了幕府加封。

  出门之前,且元又向住持要了一碗葛汤,以振作精神?

  ⾼台寺中蝉呜凄切,这令且元感到阵阵悲凉,他想起秀吉公归天时所咏辞世诗,也想起了他将要拜访之人命途多舛的一生。

  〖露落露消我太阁,浪花之梦梦还多。〗

  当且元听到这辞世诗时,也似明⽩了自己的人生。

  然而,明⽩便可了结?那无尽的梦,分明就是充斥于整个天地的‮大巨‬诅咒。且元的人生乃如一场噩梦,石田三成和大野治长的一生也落満尘灰。不仅仅男儿如此,淀夫人、⾼台院、松丸夫人,以及三条夫人,当年在伏见享受的荣华富贵亦转眼成空。她们的记忆深处,怕还淡淡残留有当年的爱憎情仇,但那都变成了一场幻梦。

  且元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站在与丰公庙紧紧相连的⾼台寺山门前,并未立时叫门。这座被称作⾼台寺的小庙,叮谓美轮美奂。约四间的小厅堂四壁皆是描金莳绘,栏间则挂着土佐光信所作的。十六歌仙图。在秀忠的授意下,小堀远州对庭院亦进行了修整,引来菊涧之⽔。一棵树、一块石,都安排得甚是合理,颇为精美。但这一切均非太阁留给爱的遗物,而是夸示着丰臣宿敌的力量。

  “烦请通报。”且元报了一声,忍不住泪。

  太阁的丰功伟业已如一场梦,化为乌有,德川家康却完全不同。阿江与夫人与淀夫人虽为同胞姐妹,却仅仅因嫁⼊德川,她的命运便与姐姐有了天壤之别。到底是何物导致了这等差别?

  听到叫门,庆顺尼从寺內茶室唐伞亭出来,道:“是哪位施主?啊,片桐大人!出什么事了,看您脸⾊苍自。”

  且元极力忍住咳嗽,道:“我有事见⾼台院,甚急。”

  “过来吧。”唐伞亭下传来一个安详的声音,是⾼台院。且元双目不由得模糊了,黯然道:“夫人,不好…是个不好的消息。”

  ⾼台院在茶窒摆弄揷花,平整炉灰。

  “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匆忙。”

  ⾼台院语气亲切,就像在对自己的弟弟或孩子说话。说完,她用眼神示意且元坐下。她于头巾下露出一张笑脸,显得比且元年轻许多。

  “说来听听,是不是又有人死了?”

  “国松公子被捕了。”

  “国松?是…”

  “是右府大人和伊势的侍女所生的孩子。”

  “是秀赖的孩子啊…”“是。他是在伏见的加贺商人住所被捕,将于今⽇未时在六条河滩被处决。”

  “他几岁?”

  “八岁,是在商人家中长大。”

  “可能因为我没见过他,想象不出他的模样。你是来让我去救他么?”

  且元‮劲使‬摇了‮头摇‬,道:“要是还有办法救,我就不会这么慌慌张张来通知您。此事已经无法挽回,真是可怕。”且元就像在对自己的亲人说话。大概是因为他自小追随秀吉,是在⾼台院的教导下长大的缘故。一直以来,⾼台院就像一位姐姐或⺟亲,倾心照顾着他。

  “市正,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绝了,怎么还如此慌张。我知道了,国松丸被捕,并于今只未时在六条河滩被斩首。那么老尼应做点什么呢?”说到这里,⾼台院转向庆顺尼,吩咐道:“上茶,先缓缓。”

  “老尼早已见怪不怪了。秀赖和淀夫人死了,不就多了一个国松吗?以后不能如此大惊小怪。”⾼台院又对且元道。

  “您这么说…这么说…太无情了。”

  且元有些不知所措。⾼台院果然还在憎恨淀夫人。因为国松是淀夫人的孙子,所以她才不悲伤。想到这里,他越发生气,道:“夫人!国松丸公子或许与您没有⾎缘,但他毕竟是太阁大人唯一的孙子。他就要被斩首了,而您却认为事不关己,打算一笑了之么?”

  ⾼台院‮劲使‬点点头道:“好,接着说。不要着急,静下心慢慢说。”

  ⾼台院依然如此要強。且元气得咬了咬牙,愈发不能自控“多谢夫人关心。虽说那孩子非您的亲孙子,但他毕竟是太阁大人⾎脉,所以请您跟我一起前往六条河滩,为他念佛送行。”

  “原来你是想说这个。”

  “太阁肯定在九泉之下哭泣呢。您应该不会拒绝吧。看今⽇的天气,应不会下雪,早晨太这么大…”

  “市正。”

  “何事?”

  “我与你一起去那里。”

  “您要跟我一起去?”

  “可是,去有何用?仍无法让死者安息。后事应该如何料理呢?”

  且元道:“此事我已安排好了。”

  “哦,那么安葬在何处呢?”

  “安葬在誓愿寺內的护正院。”

  “誓愿寺內?那是松丸的寺院吧?”

  “是。松丸夫人以后也会葬在那里,偷偷造了一个墓⽳。”

  ⾼台院并不回且元话,而是对庆顺尼道:“庆顺尼,马上到中午了。命人去备两顶轿子,不能去晚了。”然后她方转向且元:“市正,你说得很好。可是,我去并不是为了国松。”

  “啊?”

  “你说太阁可能在九泉之下哭泣,听了你的这句话,我才决定去。我是为了太阁而去。”

  “惭愧。”

  “我最不喜愚蠢之人,太阁去后,那些愚蠢之辈争来争去,尽了太阁家业。你看看,到如今剩下了什么呢?”

  “都是在下无能。”

  “我不是在责备你。剩下的,只有这间茶室和居所,都是我请求大御所,让他帮我建起来的。这些你要好好记着。”

  “是。”

  “对死者真正的供奉,是寂寞凄凉的。”

  这时庆顺尼来禀,说轿子已经备好。

  “庆顺尼,你扶扶市正,一个大男人,⾝子这么弱。”

  ⾼台院责备了一句,便走了出去。外面光刺眼,她不由得眯上了眼睛,这时浮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素未谋面的国松丸,而是当年在大坂城见过的可爱的秀赖。

  “不仅仅是为了太阁,也是为了秀赖。”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便穿过院子,来到山门前。

  乘轿赶往六条河滩的⾼台院,此时的心情比且元还要复杂。她与太阁同筑大坂城时的辛劳,现今想来即如一场梦幻,一切都那般虚幻。人生莫非便是如此?她这样想着,心中陡然生起一个疑惑:秀赖到底是不是太阁的亲生儿子?

  太阁当年在內闱,总会对她唠叨:“宁宁啊,定要怀上孩子。我想要个儿子!”

  当时的宁宁也想満⾜夫君的愿望,每⽇都会向神佛祈祷。然而不知为何,宁宁始终没能为秀吉生下一丁半子。因为此事,她责备过秀吉,有时甚至会一直吵至天亮。“都因您老在外边拈花惹草。您就不能忍耐忍耐,养精蓄锐?”

  最清楚这争吵的,当数加藤清正。不仅清正,在宁宁⾝边长大的侍童,个个也都一清二楚,亦煞费苦心。出征朝鲜时,他们便常在打仗间隙去猪,为秀吉搜寻壮秘方。

  那时,宁宁自己已放弃怀胎生子的努力,将希望寄于松丸夫人和三条夫人⾝上,虽然內心总会有些疙瘩,却亦无可奈何。

  秀吉定然也在她们房中重复着同样的话。宁宁想到这个,便会对太阁出言挖苦:然而,怀不上的并不仅仅是宁宁,比她年轻许多的加贺夫人和姬路夫人也都未怀上⾝孕,几个更年轻的侧室也终是腹內空空。松丸夫人和三条夫人也有和宁宁一样的疑惑。“大人怕有些问题。”她们开始小声嘀咕:问题怕不在女人,而在太阁。

  然而正在这时,淀夫人却有了⾝孕。那时背地里多有传闻,首先被怀疑的便是石田三成,然后乃是名优名古屋山三。谣传绝非空⽳来风,因为在所有侧室当中,只有淀夫人肆无忌惮地和别的男子接触,任妄为。舍丸夭折未久,她又有了⾝孕,是为秀赖。秀赖的出⾝更是令人生疑,因淀夫人似在秀吉出征时怀了孕。

  今⽇将要被处决的国松丸,果真是太阁⾎脉吗?

  对秀赖来历的怀疑,使⾼台院如堕地狱。转眼二十年过去,一切都无关紧要了。但话虽如此,作为一个女人,她仍无法释怀。然而她又寻思,不论秀赖是谁人所出,反正是在丰臣家出生,权当是收了一个养子。她每念及此,便会陷⼊自责:这都是神佛的安排,不能不知⾜。太阁相信秀赖是自己的孩子,从中得到了満⾜,此已⾜够,何苦再将疑心挑破?这亦算⾼台院对先夫的体恤。然而,当⾼台院眼见丰臣氏岌岌可危,心中竟突生残酷而怪异的期待。

  既然神佛将秀赖赐与了太阁,总有一⽇也会将他带走…她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冷酷的旁观之人。

  在她內心深处,许还有一种更加‮忍残‬、近似于报复的‮感快‬。若秀赖果真为太阁之子,神佛便绝不会看着他走向败亡。此为信,信即真,这真信便在她心中扎了,让她颇为安心。

  前往六条河滩途中,⾼台院一遍一遍自语:“我是为了太阁才去,绝非为了国松丸。”然而,当她到达六祭河滩时,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看到埋葬秀次一家三十八口的畜生冢,以及熙熙攘攘的围观人群,她心中大动。

  一堵青竹栅栏挡住了围观之人:往前挪动的人群,像是事前约好了一般,纷纷数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有如在体味自家不幸。

  可怜,我怎如此自私?⾼台院暗责。

  “啊,看,那个是田中六左卫门,其后便是国松公子。”

  “后面那个孩子呢?”

  “那是和国松公子一起被捕的京极氏仓廪奉行之子。”

  “真可怜!我们再走近些,为他们祈祷来世之福吧。”

  ⾼台院默诵佛经,她还在反省,亦控制內心的动摇。

  此时,旁边几个生意人模样的百姓的谈话传进了⾼台院耳內:“真是报应啊。二十年前,太阁在这里将关⽩幼子一个个杀死。唉!这世间的事,都是因果轮回,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果真应了此话…”

  片桐且元也隐隐听到了这些,心头一惊,呆立当场。

  〖万事有因果,

  善恶各有报。〗

  且元又听到一人说起了当年的惨剧,他遂扶住⾼台院,拨开前面的人群“这边…这边能看清楚。往前再走一步吧。”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辣火‬辣的太照在人们的头顶上。

  “几个民走近了栅栏,莫非要由他们行刑?”

  “怎么可能?竟然让民斩杀太阁大人的孙子?”

  只要是有人之处,便免不了有这等议论。⾼台院和且元却不能堵住耳朵。

  “你们看,那孩子很是有些气节。”

  “是啊,大些的那个孩子大哭不止,小的那个却静如木石。唉!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后据传教士巴塞的《⽇本基督教史》记载,当时国松怒斥德川家康背信弃义,从容就戮。但按常理,一个八岁小儿哪会说出这等话!许是知行刑之人乃是民,而非武士,国松可能会道:“我乃大坂少主,无礼之徒!”此为旁话,不多言。

  不管后人如何思之,行刑之人确是民。

  且元对此大为惊讶:“这是怎回事?”言罢,他又慌忙闭嘴,他已明⽩了此中缘故:此并非对太阁不敬,必出自所司代板仓胜重的苦心。他是想告诉世人,今⽇处决的小儿并非太阁之后,而是冒充的刁民。如此一来,即便家康责备,所司代也可推脫责任。

  且元护着⾼台院继续往前挤,终挤到距离栅栏一问左右处。他小声道:“夫人⾝体可还吃得消?大汗淋漓的。在下想看看他们会怎生处置公子遗体,故才来此。”

  ⾼台院不言,继续往前挤了一两步,只想看国松丸几眼。

  此处已能看清国松丸。他双手反剪,一张小脸清清楚楚映⼊二人眼帘。隔着铺在地上的草席,滚烫的石子灼烧着国松丸的小腿。他一脸苦相,不时皱起眉头,看看旁边的田中六左卫门。田中六左卫门紧闭双眼,汗⽔止不住地往下流,浑⾝不动,死人一般。

  监斩官乃是个三十多岁的武士,且元和⾼台院都未见过。他坐在国松丸对面,一手支案,一手不断擦拭汗⽔。

  ⾼台院紧紧握住前的念珠,屏住呼昅,仔细端详。国松和他的祖⽗太阁有何相似之处?

  但即便年幼的国松丸长相甚似太阁,又有何用?如今,孩子的头顶屠刀⾼悬,散发着刺眼的光芒…不,他不像太阁,怎会相像?秀赖本就非太阁之子。

  ⾼台院之心似化为了两人。一人驱除心中杂念,为国松丸念佛祈祷:另一人却变成了不怀好意的鬼怪。

  “不像…”⾼台院轻轻擦了擦流进眼角的汗⽔,小声道“和太阁一点不像,倒是和淀夫人像。”秀赖乃是淀夫人亲生,毋庸置疑。此子乃秀赖亲生,与淀夫人相像是理所当然。

  正在此时,另一个孩子突然弯下⾝,大哭起来。他怕是在围观的人群中见到了络之人。

  监斩的武士说了句什么。一个民‮子套‬刀,朝着大哭的小儿走去,随后大声责骂。但因围观之人太多,声音嘈杂,本无法听清他骂了什么。

  “似要行刑了。”且元道“先是国松丸,然后便是那个孩子。”

  “…”“刚才他们对田中六左卫门道,恕他子和国松丸啂⺟无罪。”

  ⾼台院依然不语。

  民把刀放进桶中,蘸了些⽔。另外两个民相继把手中的大刀放进⽔桶中,再拿出来抖⽔珠。三人互相笑了笑,笑容甚是狰狞。然后,他们走到受斩之人背后,举起了大刀。

  且元这才发现,犯人面前都有一个小坑,怕是为防⾎溅四处。

  监斩的武士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站起⾝来。就在这一瞬问,国松丸往后看了一眼,随即紧紧闭上了眼。

  “啊——”一声惨叫。刀第一个砍向了国松丸稚嫰的脖颈:⾼台院听到咔嚓一声,与此同时,人头落地,在石子问滚动。无头的尸⾝往前倾倒,鲜⾎汩汩噴溅了出来。

  “啊——”又一声惨叫。⾼台院突感一阵眩晕,踉跄几步,跌坐在滚烫的石子地上,口齿不清地呻昑。

  “夫人怎的了?”且元蹲下⾝,伸手,把⾼台院扶起。

  ⾼台院慌忙拨开他的手。她言又止,息不定,喉中声音既非呻昑,亦非祈祷。这到底是为何?

  ⾼台院的⾁⾝已经⼲枯,但就在她看到国松丸的⾝体里噴出鲜⾎时,似突然活了,重‮生新‬起女人的感觉。她仍旧息不定,想站起⾝。眼下,她从发梢到脚趾,都充斥着一种‮感快‬,这种‮感快‬遗忘已久。她遍体酥⿇无法站立起来,心中茫然不堪:为何会这样?

  “大人,我扶您起来。”且元再次伸出手,搭存她⾝上。

  ⾼台院⾝子猛地一震,如被火灼一般。

  “田中六左卫门…去得很是从容。”且元无话找话道。周围众人已纷纷诵佛,有如初夏夜晚的蛙声。

  良久,⾼台院醒过神来。国松丸的尸体已被搬走了。且元叨念,但愿是誓愿寺的僧人照吩咐领走了尸体。

  “夫人好些了么?”

  “好了,我自己能走,放开我吧。”

  ⾼台院一边回答,一边撑着灼热的石子地,站起⾝来。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全⾝已然汗,难道这就是女人的宿命,是人的劫数?她踉踉跄跄站起⾝,闭眼诵佛。

  行刑结束,人们纷纷散去。唯有那被砍下头颅的、汩汩冒着鲜⾎的尸体,还清清楚楚浮现在⾼台院眼前。

  且元再次拉起⾼台院的手,道:“夫人能为国松公子念佛祈祷,真是他的福分。对此,在下也要表示感谢。”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我们走吧,小心脚下。轿在河堤上…”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清理刑场的人冲洗地上的⾎痕,六条河滩渐渐宁静下来…

  片桐且元一回到松田庄右卫门家中,便躺下了。

  庄右卫门之听见开门声,蹑手蹑脚过来往屋里一看,只见且元伏在枕边,边还点着燃了一半的香。“您…您怎的了?”她进去扶起且元。她尚不知且元已去过刑场,只道:“来,喝些药,振作些。”

  “多谢。”且元老老实实地喝一口,然后道“让我独自待上片刻。只是走路太多,歇息片刻就好。”

  “还是得给茨木报个信吧。”

  “不,还早。”

  “您家人都称,若有异样,定要去送信。”

  “哦,还早。”且元摇了‮头摇‬,笑道“在你看来,我活不长了?”

  “不,不,您多心了。”

  “你还是担心,嗯?”

  “嗯…是。”

  “承蒙照顾,且元感不尽。其实你猜得没错,我怕时⽇无多,因此,这房中的匣子、香炉和茶具之类,都送给你们了。我会写下遗书,你且帮我记着。”

  “大人莫要说这气馁话。”

  “到不能说话的时候,便晚了。你答应我。趁我还能说话,我有一事要拜托你。”

  女人扶且元躺下,坐在一边,道:“只要奴婢能办到,请大人尽管吩咐。”

  “你能办到,这也是为了你们家好。”

  “请大人直言。”

  “你去禀报所司代大人,称十几⽇前,有一个自称片桐市正的古怪之人潜⼊了你们家中,问他是否该问罪此人。”

  “禀报所司代?”

  “是。”片桐且元苦笑一下“你就说我要见板仓大人。你装作不识得我,告诉他:此人虽自称片桐市正,却不知真假。你这样一说,板仓大人会亲自来见我。”

  “…”“你明⽩吗,我若能和板仓大⼊见最后一面,你们必不会有⿇烦。现在风声甚紧,到处都在寻找大坂残,外面已纷纷贴出了告示,噤止留宿陌生武士。”

  “是。”

  “好了,你若听明⽩了,就退下吧。我想歇息片刻,今⽇走了太多路,累了。”

  是夜,关于是否应着且元所言,向所司代禀报,庄右卫门和子商量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庄右卫门还是决定走一趟,因为关东对大坂残部的追杀实让他们心生恐惧,国松丸被斩之后,京坂对大坂残余的追查变本加厉。长曾我部盛亲已然被捉,大野治房、道⽝兄弟却行踪不明。市井间依然流传着秀赖尚在人世的谣言,不知道谣言出自何方。据说,在大坂城破那⽇,‮杀自‬之人并非秀赖,而是顶替秀赖的一个近臣,秀赖本人则在前茨木城主茨木弹正之子平田半蔵,及直森与一兵卫、米田喜八等七人的保护下,逃离了大坂城。他们到了人坂城附近的织田有乐斋军中,脫光⾐服,裹上耝草席,如垃圾一般顺淀川漂走了:谣言被人说得有板有眼,就像真有这回事。还有人说,当时秀赖随⾝带了一把七寸五分长的刀,准备随时自尽。他一路漂流,到了海口,上了加藤肥后守的船。这时,七个近侍只剩下平田半蔵、直森与一兵卫和米田喜八三人。加藤肥后守准备了一艘双层船板的船,主从几人便蔵在船板下,下了海,后在海上换了福岛的船,朝着肥后、萨摩方向去了…

  此谣言在京坂流传了许久,还说到达肥后的秀赖,改名为菊丸自斋,打扮成富商模样,隐居山里,后又将直森与一兵卫之妹暗中从京城接到肥后,为他生了一男一女,姊唤阿辰,弟名菊丸…这些传言多为附会,不多言。且元⾝在京城之时,谣言还未传开。但秀赖还在人间之说,使得追查愈紧。甚至还有人说,尚在人世的不仅有秀赖,在大坂城破头一⽇,秀赖、淀夫人与大蔵局等人就已不在城中,早已遁去他乡…

  然而,关东的追查愈急,也是因家康称要在京城待到秋后。世人认为,家康公之所以久待,便是为了平丰臣残余,扫尽天下事之源。庄右卫门去了板仓府邸,禀报家中有自称片桐且元之人。板仓胜重一听,大为吃惊,急急赶到了三条⾐棚。

  片桐市正在板仓胜重心头,仍是一个谜,且元称不上奷猾之人,也难称忠贞之士,更非忘恩负义、仅仅为出人头地而汲汲营营的小人。胜重有时觉得且元工于算计,有时又觉得他甚为诚实。对于大坂,且元自是个令人咬牙切齿、心思不定之人。但这样一个片桐且元,却深得家康同情,投关东之后还得到加封:“在你自己领內,你喜怎样便怎样,好生养息⾝子吧。”

  但且元为何不领受家康好意,反而暗中潜⼊京城?

  怀着疑问,胜重只带了一个随从,便装行至庄右卫门家中。穿过院子,进到一处院落,他猛地怔住:一个幽灵一般的影子蹲在狭小的院中,在‮辣火‬辣的太底下掘泥,在墙处埋东西。他是市正?为何会如此衰老?上次见市正的时候,他还是一⾝披挂的大将。

  “是市正?”

  “噢…”且元惊讶地抬起头,道“大人果真来了。”他声音有些嘶哑,忙遮住⾝旁的碗。

  “您在⼲什么呢?大热天,在这太底下。”

  “被大人看到了…”

  “碗里是什么?”

  “是这家女主人煮的韭菜粥。”

  “哦,看来不合您的口味啊。可是…”胜重苦笑“您是觉得人家一番好意,剩下不好,才倒掉么?”胜重以为,照且元的子,他会这般做。

  “大人看看这个。”且元指着墙处已长出了藤蔓的牵牛花“这花啊…且元希望它能开花。这花是太阁大人的…”

  “太阁大人?”

  “是。刚至长滨城之时,一向习惯早起的太阁大人对且元道:助作啊,养牵牛花之事就给你了。”说着,且元掩盖了倒在墙角的韭菜粥,站起⾝“此处是且元病卧之处,不免肮脏,还请大人莫要见怪。里面请,所司代大人。”他踉跄了一下,扶着墙,挪到廊下。

  胜重眼圈一热,几泪下。

  “太阁大人栽种牵午花的时候,正如⽇中天。”且元踉踉跄跄走到门前,把碗轻轻放下,进屋。屋內檀香味轻轻散溢,他定是知胜重要来,早燃上了。“大人一定觉得奇怪,且元既已领受了大御所加封,为何还要暗中来京?”

  “正是。此是为何?莫非加封诸领,大人无一处満意?”

  “不敢…且元昨⽇和⾼台院同去了刑场,为国松公子送行。”

  “那非国松公子,应是冒国松之名的刁民。”

  “是也罢,不是也罢,都不甚重要了。虽说⾼台院还健在,但丰臣氏已被除了。”

  胜重不敢揷话,他心中尚有疑问:且元把自己请到这里,到底是为何?

  “且元并不会因此事而怨恨德川幕府。”

  “哦。”

  “一切不幸,都归咎于且元的无能。且元也知大御所和板仓大人都为了丰臣氏的存续,费尽苦心。但正是如此,我才更加苦楚,如火烤油煎。”且元指了指院中的牵牛花,⼲枯的手指即如冬⽇枯枝“大人看看那个。且元一见那墙,就如同见了大坂城墙,一见那牵牛花,就如见到了太阁大人的英灵…”

  “哦。”

  “事到如今,何可逆料!且元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但总想保住右府一城之主的香火。”

  “…”“到如今,丰臣氏已家破人亡,片桐且元却得到了三处城池。大御所令我任选其一,安享晚年。所司代大人,事到如今,且元能安享晚年吗?”

  胜重吃惊地盯着眼前之人,他这才明⽩且元为何暗暗进京。“市正大人是想为太阁殉⾝?”

  “大人想,若…若且元死在某处居城,不仅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太阁,还会被后人斥为卖主求荣的奷贼…”说到这里,片桐且元抓住褶皱的⾐裳,大哭不已。

  板仓胜重扭开头,拭去眼角的泪⽔。“且元有一事相求,大人。”且元大哭了一场,有气无力道“希望大人能明⽩且元的心思:片桐且元不想死在大御所所赐城中。”

  板仓胜重不点头,不‮头摇‬,单是紧紧盯住院中的牵牛花。花藤已经沿着墙边的竹子往上爬,茎上已有了小小的花骨朵。

  “且元不能死在大御所所赐城中,绝非心怀怨恨。请大人多多体谅,且元将感不尽。”且元双手伏地,向胜重深施一礼。

  胜重所见,已非一个武士的坚韧,而是一个寻常人的良心。

  “且元对德川感不尽,但却不敢死在所赐居城,请大人体谅且元的苦楚。且元死时,对大御所和德川无一丝怨恨。”

  胜重扭过头来,看住且元,道“市正已决定死在此处了?”且元苦笑点头“原本是想切腹,但这样一来,外人会以为且元是对关东心有怨恨。命贵命,都是一命,舍弃命时必须慎重。故,且元不食而去。”

  “哦?”“因此,且元才把粥埋下,刚才却被大人看见了。且元希望将粥食供奉太阁的英灵,不食而去,望大人能明⽩…”

  “我明⽩!”胜重感慨如咽。寻常武士往往会一边喊着豪言壮语,一边走向死亡。在他们看来,且元这种死法真不体面。但胜重却知,且元之苦,常人不明,且元之境,常人不及。“胜重明⽩,大御所于您有恩,但您亦不敢忘了太阁的恩情与嘱托。”

  “是。”

  “胜重愚笨,却能理解您的苦楚。”

  “多谢。”且元将手置于膝上,哈哈大笑道“⽇后,且元仍会用这家女人给我的粥食为花施肥,看看是那花先开,还是且元先到太阁大人面前受他的训斥。多谢了,多谢了!”

  胜重无语,起⾝离去。

  此后四⽇,大坂城陷落二十⽇后,亦即庆长二十年五月二十八,板仓胜重接到片桐且元的死讯。孝利的家臣从茨木城赶了来,带走且元的遗体。片桐家对外宣称,且元公逝于大和额安寺內,享年六十岁。 WwW.NiLxs.cOm
上一章   德川家康13·长河落日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德川家康13·长河落日》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德川家康13·长河落日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德川家康13·长河落日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