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秋林箭 上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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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九州·秋林箭  作者:斩鞍 书号:44042 更新时间:2017/11/19 
上 章
  十月二十七,正午前一⽇下了⼊秋以来的第一场雨,一晚上的淅淅沥沥,到了近午时分廊下还在滴滴答答。按说雨势算不上暴烈,却是绵密不绝,只‮夜一‬的功夫,落‮溪花‬⽔就涨了起来,百尺外的登步桥都没在了⽔里。

  酒馆就建在溪边。从通敞的⽔榭里望出去,正是拥着落‮溪花‬的南暮山。宽阔的官道从山峡里蜿蜒而出,借着登步桥跃过溪⽔,正好从酒馆门前经过。只是突然涨起的溪⽔淹没了石桥,令官道看上去便像被截断了一般。

  被雨⽔洗了‮夜一‬,溪边的垂柳突然精神了许多,尖锐的叶梢出来的是⽔灵灵的翠绿。这绿⾊是那么生动,把⽔榭都染得活泼了起来。然而倚着栏的⽩怜羽却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眉梢眼角都是困倦。她把下巴搁在栏杆上,盯着浑浊的流⽔发呆。好一阵子,才抬起手来遮住嘴打了一个哈欠,嘴里轻轻嘀咕:“这么闲,真是无聊死了。”听见这一句,満头大汗的两个店伙几乎一跤跌倒:昨夜风雨加,空敞的⽔榭厅堂満是落叶飞花,地面上也漉漉的到处积⽔,一副‮藉狼‬模样。可是一清早大少爷就奔了锦屏大营,大‮姐小‬也只是坐在栏边发呆,酒馆里就只有两个店伙和厨子打理,眼看正厅里已经坐下了两位客人,而这地面桌椅都还没有清理⼲净,可怎么待客?胆子大点的王伯头也不抬,大声抱怨道:“哪里清闲了,做都做不完的活儿,连个帮忙的人也没有。”⽩怜羽“嗤”地一声轻笑,扭过头来说:“王大叔,我这当家的都不着急,你急什么?”⽩氏兄妹虽说是酒馆的老板,可从来没有把伙计当作下人,说话做事都是一起的,王伯可不怕她。他把手里的抹布往桌上重重一摔,黑着脸道:“开门就得见客,‮姐小‬您要说今天不开张就算了。现在客人进了门,就算不多那也是客人,怎么可以怠慢?”王伯这话说得重,⽩怜羽一听就皱起了眉头,嘟着嘴说:“那我说今天不开张行了吧?本来嘛!下雨天还有什么人来?”王伯被她气乐了:“‮姐小‬您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不就是看那两位客人是给钱的吗?不劳烦您成了吧?”他摇了‮头摇‬,低声嘟囔“这叫什么事儿,开店的倒看不上给钱的客人。”詹锁子过来给他一胳膊肘:“瞎说什么,大少爷大‮姐小‬开店几时图钱了呢?”他们说话声音不大,可是酒馆里空的就那么几个人。坐在正厅的客人听得可不⾼兴,拉长了声音说:“原来这地方喝酒不用给钱啊!“⽩怜羽本来气鼓鼓的,听见他们这么说,登时恶狠狠地抛一道目光过去。盯了两人一会儿,她忽然笑得如同一头小狐狸,站起⾝来,冲着那两位客人走了过去。

  王伯狠狠一瞪詹锁子“就你这张臭嘴多事,大少爷可不在店里,你说怎么办?”詹锁子摊摊手“我能怎么办?大‮姐小‬赶走的客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这间酒馆没有名字。登步桥南边是锦屏镇,还有九里,往北去最近的大城是一百二十里外的青石。说起来,在这前不着村后不接店的地方,开间酒馆多少有些尴尬。可是常年走这官道的商旅都知道落‮溪花‬畔的这间酒馆。

  酒馆里的落花舂⼊口绵软温和,后劲却是悠长醇厚,算得上一等一的宛州名酒。最难得的是这是‮店酒‬自产的佳酿,和这落‮溪花‬新鲜出⽔的清⽔鱼一样,每天只卖一轮,在别处是万万吃不到的。不过酒馆出名可不是因为这鱼这酒,而是因为这里的规矩:若是能讲好听的故事,就不用付酒菜钱。当然了,什么是好听的故事,那就得由开店的⽩氏兄妹说了算。就算是淮安城中讲书的,在这里未必省得下一个铜钱,可是经历古怪的贩夫走卒,讲得故事好听了,有时候就能免去整间酒馆主顾的开销。这规矩说起来奇怪,其实有趣。每天都能有那么两位吃到⽩食,就算吃不到的也能在这里听见种种稀奇古怪的故事。一来二去,口耳相传,走青石的行商们往往要在这里停留。一个多月前,燮王姬野兴兵南下,围困青石,北去的商路逐渐断绝,酒馆的生意却不见萧条。宛州联军在锦屏建了大营,青石方向又屡有南逃的平民,时时都有人在这里打听北边的战事。只是近些⽇子,青石来的消息忽然消失,想必是燮军攻打青石甚紧,连锦屏大营放出去的斥候也跟南下燮军的小队冲突了几次,气氛一时紧张了许多,生意这才冷清下来。

  连着三天,正午时酒馆的正厅连一半都没有坐満,且多半都是锦屏镇里来的“付钱客人”只带了一副耳朵。就算有几个嚼嚼以前的口⽔,也嚼不出一丝新意来。昨夜大雨,官道泥泞一片,眼看来人更少,难怪⽩大‮姐小‬觉得无趣了。

  说起来,⽩家也是宛州望族。

  ⽩家的家祖长庆本来姓丛,是文帝时候的宛州巨富。战后初定,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丛长庆以倾家财富购置田产安置流民,不租不赋,惠及无数,算得上恢复宛州元气的大功臣。文帝有意让天下效仿,因此赐帝姓,世袭兴安公爵。不过这个兴安公是个不俸不封的爵位,也没有任何实权,朝中笑称“捐输亲王”⽩家本来产业极大,不过子孙里面多有子古怪的,一来二去也就式微。到了⽩征羽、⽩怜羽这一辈,居然放着家族的生意不做,跑到锦屏来盘下这么一个不挣钱的酒馆。

  ⽩征羽一直以来就爱写些奇文异志,虽然不传正统,在宛州十城中也还颇有文名。说实在话,他也没打算靠开酒馆过⽇子的,无非是找个地方攒故事。⽩怜羽虽是个姑娘家,怪脾气可不比她哥小。看得客人顺眼了,一张口免去整个馆子酒菜钱的就是她。若是惹得不⾼兴,她也敢抹下脸来把客人往外撵。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眼下⽩家虽然算不上巨富,贴补贴补这么一间小酒馆倒还是轻松愉快,也难怪⽩大‮姐小‬动不动就跟客人叫板。

  那两位客人见⽩怜羽走了过来,面上都带上戒惧的神情。就算他们没有听过⽩大‮姐小‬的名声,总能看出这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人也好,商家也好,大凡有了些名气,就容易把自己当回事情。比如天启城里的摘星楼号称只伺候五卫七司以上的品级,那里一个小厮也比寻常客店的老板气派大得多。不过像⽩怜羽这样说话做事的,他们还真没怎么见过。

  不料⽩怜羽走到桌前,看看桌面,先伸手给两个人的茶杯续了些⽔,方才笑眯眯地说:“两位客人远来不知,我们这家馆子真是吃饭不用给钱的。不过呢,还有一个规矩,两位是知道不知道?”两人只当⽩怜羽要赶他们出门,听见温温软软这么一句话,颇觉得意外,一时间竟然接不上口。看见客人的神⾊,⽩怜羽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两个客人看得越发呆了,结结巴巴地说:“倒是…倒是不知道,要请老板娘…啊不…姑娘说来听听。”说实话,⽩怜羽也算不上何等的美女,无非是肤⾊⽩腻,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颇有神气。不过小姑娘十六七,正是青舂人的时候,笑起来嘴角的梨涡就能淹死人。⽩怜羽年纪不大,可是跟着兄长抛头露面,很见过些世面,行事说话都机灵,稍稍说了句软话给了个笑脸,那两位客人就被她牵着走了。

  ⽩怜羽又打量了下两位客人,笑得越发甜藌了“我们这家馆子啊,喜听客人说故事,要是说得好呢,自然不能收客人的酒饭钱。我看两位面带风霜,都是常常出门行走的人,可又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那自然是在北边走动。这可太好了,我们这里好久没有北边来的客人,一定有很多新鲜的故事可以讲来听。你们若能等上片刻,我便叫后面做一条顶好吃的清⽔鱼上来,你们看好不好?”两个人面⾊都有些松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一会儿⽩面⽪的那个才说:“姑娘怕是猜错了,我们是和镇走海路的,这一回只是过来访友。”⽩怜羽眨眨眼“咦,原来我看走眼了么?你们原来是走海路的啊!那就说说年初和镇鲛市的情形可好?我光听人说,可没有一个能说得仔细的。”⽩面⽪的那个有些尴尬“这个…这个可是不巧,年初的时候我们去泉明办货,倒是没赶上鲛市。”⽩怜羽吃了一惊“年初的时候去泉明?不是说云望峡发了红藻,走不了大船么?你们是淮船还是衡船啊?”这一下两个人张口结⾆,真正答不上来了。还是黑壮的那个见机快“呵呵”笑了一阵子说:“姑娘倒是好眼力,方才是跟你开开玩笑。我们还真是北边来的,只是不知道姑娘怎么看得出来?”⽩怜羽撇了撇嘴,把笑脸收了起来:“现在才是暮秋,今年的雨⽔还是来得早的,南边比锦屏还热,怎么会像你们穿得那么厚?也就是莫合山向北才到了落雪的时候。”两个客人看了看⾝上掐线的夹袄,又看看⽩怜羽一领⻩缎的短衫,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算了。”⽩怜羽扫兴地挥挥手“你们若是不想讲也罢了。”她抱着胳膊往⽔榭里走“真是无聊得要死,这样的天气,只怕那些当兵的也都不来了。”黑壮的那个听到这句,眼睛亮了亮,接口说:“得罪姑娘,实在不是我们不肯讲,这张嘴笨得要死,又怎么讲得好…姑娘说当兵的也来吃这⽩食么?”“那可不!”⽩怜羽顿时来了兴致“什么火烧枣林啊、什么夜袭偏马啊,反正青石打仗那些事情都是他们说的,还有他们跟燮军探子锋,他们的故事最多,差不多顿顿都是吃⽩食呢!”说着有些沮丧“就是这些天不怎么出来了,今天这样的路,大概更不会来。”“那可未必。”⽩面⽪的那个说“这样大雨,道路都要冲坏了,宛州军的那些斥候就算是探路也得出来。”“哈!”⽩怜羽双手一拍“你说得对,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正说话间,南边的官道上一片马蹄声。道路泥泞,马蹄声显得有些沉闷,大约是十几匹马的样子,差不多正是宛州军斥候小队的规模。⽩怜羽这下⾼兴了,指着那⽩面⽪的客人说:“借你吉言,只要今天有故事听,我还是请你吃清⽔鱼!”十八名轻骑在马蹄声中奔⼊视线,一⾊的锦⾐红马,背上还都揷杆小旗子,上面绣一个“火”字。这是通平来的野兵烈火军。

  宛州多野兵,耝耝一算也有百余支。除了天启派来的那几千金吾卫,宛州没有什么正规兵马。除了淮安、沁等几处大城有青石筱千夏这样的私兵,其余多由商会出面雇佣野兵负责防卫保安。野兵中大的比如扶风营兵力数千,小的就只有几十人。说到战力也是良莠不齐,当年姬野的野尘军就是宛州一等的強兵,那是借了天驱的力。宛州毕竟久无战事,多数野兵都是对付山贼暴民的,会跟着口令开弓放箭就不容易。

  商会拒绝了燮王姬野的岁捐书,就知道燮军收拾了真商诸侯以后必然兴兵南下。筱千夏那一头组织青石防御战,淮安的江紫桉也鼓动诸城商会合力抗燮,在锦屏镇设了宛州联军大营,意图支援青石。至今宛州军已经有四万人马,然而其组成却是千头万绪,除了淮安军、沁军等核心,便都是一股一股大小不等的野兵。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大营在锦屏镇设了一个月,宛州军也还只是一个虚名,并非可用之兵。由得青石战事烈,锦屏这里却还是太太平平。

  不过,不管兵力大小強弱,这些野兵的名字可都起得响亮威武。比如烈火军,听着颇有野火疾掠的意味。其实人不过三百,连甲胄都没有,用的兵器五花八门,马刀弓箭是寻常的,链锤狼牙也不稀罕,还有用长大戟的,那都是个人喜,举起来花里胡哨一片,倒也好看。难得烈火军是从通平地方来的,平原跑马,是野兵中难得的纯骑兵,又因为在通平的时候也多是打探消息,故而被宛州军用作斥候。

  烈火军的斥候们在酒馆前带住马,为首的军校朝里面探了探头,大声问:“⽩‮姐小‬,今天可开张么?”还没等两个店伙招呼,⽩怜羽就远远地从灶房里探出头来答应:“开张开张,你们都来了哪能不开张?”想了想觉得奇怪,又问“邯大哥,你怎么就知道是我在店里呢?”那姓邯的军校跳下马,走进店来,一边说:“我怎么不知道?⽩少爷今天才到大营就被江老板拉去做‮记书‬啦!那些老板们又打不得仗,又舍不得兵,整天只会吵闹,江老板说请⽩少爷写个东西来吓他们一下。”他说的江老板就是江紫桉。江紫桉神秘得很,先前人人都知道淮安江紫桉,却连是男是女都不清楚。也就是这次锦屏建立联军大营,江紫桉抛头露面,大家才知道她是个正当妙龄的女子,还是个极美的女子。不过江紫桉手段老辣,在军中很有威信,算得上宛州军背后的统帅,刀口舐⾎的野兵也都尊称她一声“江老板”

  说着话,邯军校大大咧咧在⽔榭里坐下,挥手对两个店伙说:“别弄了,咱们已经漉漉了,还能嫌这些桌凳?”“江老板真行。”⽩怜羽端了一大壶温好的酒出来“要我哥写正经东西是不行的,这事情他倒是会做。”邯军校用力点头“⽩家少爷那支笔厉害啊!我们这些老耝都爱看他写的妖兽怪魔,商会那些人自然…”⽩怜羽低头笑,心想:“这话可说得不对了。”想自管想,她可不说什么,一壶酒递了过去。

  邯军校也不客气,接过来嗅了一下,有些失望,腆着脸对⽩怜羽说:“⽩‮姐小‬,这酒…这酒…”“这酒什么呀?想喝落花舂么?行啊!”⽩怜羽一撑背后的桌子,坐了上去“你们想喝好的吃好的,也别忘了我们这里的规矩啊!讲好听的故事才有。”她睁大了眼睛望着斥候们,好像是一只看见了老鼠的小猫。

  邯军校摇了‮头摇‬,倒了一杯酒顾自喝了,低声说:“这能讲的不都讲过了么?”⽩怜羽双手一叉,很厉害地说:“那你们还吃过了呢!”旁边一个烈火军的斥候苦着脸说:“⽩‮姐小‬,咱们刚从大营出来,连登步桥都没过,哪有什么新鲜故事好讲?”“哈!”⽩怜羽跳下桌子,一把夺过酒壶“说得对!那么回来再喝好了!”话才出口,忽然回过味来。以往斥候们都是一大早就北上探查,转了一圈回来,若是没有什么事情才在酒馆停留片刻。可是今天斥候们正午时分才出动,又是直奔酒馆,透着奇怪。

  她这头正转着心思,邯军校那头就抱怨开了:“从哪儿回来啊?今天我们可没啥军务,⽩‮姐小‬你还要赶我们不成。”⽩怜羽愣了一下。联军龙蛇混杂,上层清楚得很,所以约束也很严格。尤其是前些天,烈火军一部斥候在落‮溪花‬北七十里处的杨万村遭遇了几名燮军侦骑。本来烈火军斥候一直北上到青石附近才会遇见燮军,这次燮军侦骑却南下几十里,当真意外。杨万一战,烈火军虽然仗着人多吃掉了对手,自己却也损失了一多半。这个事情以后,联军大营剑拔弩张,普通军兵连锦屏镇都不能进。这些烈火军虽然是斥候,现在的情形下若是没有军令也不可以擅自离开大营到九里以外的落‮溪花‬来。

  邯军校给她解释:“自从前些天杨万出了意外,气氛紧张得很,连着几天都不出斥候了。今天项将军说青石生变不能闭塞耳目,要我们出来探听消息。”听到这里,⽩怜羽失笑道:“难道到我们店里来探听消息么?”她忽然想起来“倒还真有两位北边来的客人好给你们打听。”说着一指先前的两位客人的座位,这才发现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桌上两杯茶兀自热气腾腾。

  “什么北边来的客人?”邯军校一脸奇怪。

  人既然走了,⽩怜羽心下虽然觉得奇怪,却也没当回事情,随口说了声没什么,继续追问邯军校:“那你们要去哪里打探?”邯军校摊一摊手:“能去哪里?童老板跟我们说燮军侦骑厉害,不叫我们出去远了,做个样子附近转转就好。”他说的童老板是通平商会首席。烈火军虽然是野兵,却是通平商会养着,宛州军四万人马,到目前为止折损的一直是执行斥候任务的烈火军,童老板大大心痛,难怪要给邯军校开开小灶。宛州军名义上将佐分明,可是这些兵是商人们用钱堆出来的,所以实际上真正有权力的还是大营里这些“影子将军”

  ⽩怜羽听得心灰意冷,把酒壶往桌上一放,悻悻地说:“邯大哥,我当烈火军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就算上了青石‮场战‬也是响当当的宛州男儿,哪知道现在连杨万都去不到了…”这句话说得辛辣锋利,听得斥候们脸上都红了起来。

  那个邯军校脾气甚好,也不跟她生气,只是淡淡地说:“⽩家‮姐小‬,我可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提着头做野兵的买卖也就是为了三个金铢的饷钱。战死杨万的那些弟兄是英雄好汉么?连敌人大军都没看见就丢了命,你以为他们死得很甘心?说句实话,我们做野兵想过的也无非就是太平⽇子…”看见⽩怜羽脸上神情冷淡,他叹了口气,当下住口不说。⽩怜羽一个姑娘家,翻来覆去就是爱听什么路牵机火烧枣林仓、贺南屏横槊西关门之类的故事。她是富家少女,连打架都没怎么见过,还以为浴⾎沙场是多么美好浪漫的事情,哪里知道那些⾎都是人⾝上流出来的,又有什么浪漫可言。守着个不问收⼊的小酒馆的她可不会明⽩,锦屏大营里有多少人仅仅是为的一口饭食一件⾐衫,青石困城之中又有多少人仅仅是为了生存。

  烈火军这拨人马出营只是消磨时光,不用冒什么风险去探查敌情,兴致本来⾼得很,一心只惦记着酒馆里酒美鱼香还有闲人们的东拉西扯。不曾想在⽩怜羽这里碰了一个钉子,眼看酒馆里冷冷清清的别无他人,这酒喝在嘴里味道可不怎么样。

  听邯军校说了那句话,⽩怜羽也不答腔,顾自走回栏边去看⽔⾊。这些斥候越发觉得无趣,商量一下,出门上马沿着落‮溪花‬走了。连登步桥也不过,那正是遵循童老板的指示“做个样子附近转转”去了。

  斥候们刚走,刚才那两个北方客人不知道从哪里又冒了出来。既然知道他们都是没嘴的葫芦,⽩怜羽也无心跟他们多费⾆。这一下酒馆里又是悄无声息,就好像早上的模样,只是⽩怜羽心境大大不同。她一脸的百无聊赖,只想找个人出出气。两个店伙见她面⾊不善,哪里还敢来招惹她,连她⾝边这些桌凳地面也不来清理。

  ⽩怜羽数着⽔榭下的朱槿‮瓣花‬,一片一片又一片。溪⽔从南暮山上奔流下来,在这里转了一个小小的弯。⽔榭下面正好就是冲击出来的溪湾,⽔势平缓许多,只是看见⽔位上涨。⽔榭原本是⾼脚楼,现在就好像是贴着⽔面造的。一人多⾼的⽔烛也只在⽔里探出半截来。那些漂流而来的朱槿花打着转,渐渐停留在湾中,跟⽔烛碰来撞去。层层叠叠的‮瓣花‬中忽然伸出圆圆的一张嘴,这就是有名的落花⽩鲤了。

  “落‮溪花‬⽔清,桃花柳絮轻。”“落‮溪花‬⽔浊,朱槿⽔烛蓝。”名副其实,一年四季落‮溪花‬中都飘着缤纷的花。秋天的⽔势浩大,溪⽔翻卷着泥沙呼啸而下,点缀在⽔面上的是大团大团的朱槿花和剑叶。⽔榭下面遍生剑叶⽔烛,柳树下面一丛一丛的就是朱槿。朱槿花拳头大小,粉蓝的颜⾊,若是不经风雨,直到枯萎都会恋在枝头。可是一场雨⽔就把它们冲刷到了溪里,喂养出一年中最肥美的⽩鲤来。

  若是雨⽔来得晚了,那些枯萎在枝头的朱槿花会渐渐泛出晦暗的⻩黑颜⾊,再不能让人想起当时的灿烂。⽩怜羽很可惜这样的朱槿花,在她年轻的心里面,粉蓝的光华就算是短暂的,也比枯萎要好得多了。“如果我是朱槿花,一定会心甘情愿被溪⽔带⼊西江的。”她这样胡思想“就像战士在疆场上战死,那才是应有的归宿。”谁也说不清⽩怜羽的战争豪情是从哪里来的,一般人们都认为这是⽩征羽的恶劣灌输。这一点⽩征羽自己也不能否认,可是让他郁闷的是,他拿给妹妹看的书稿要远比这些英雄故事多得多,却都被⽩怜羽给过滤了。邯军校的意思她其实明⽩得很,但是她并不同意。生为富家女儿,她也一样是一天三顿饭,一样会生老病死。若只想吃得好穿得好慵懒惬意,她大可以呆在家里过着大‮姐小‬的⽇子。然而⽇复一⽇的重复有什么意思,每天都过得平平安安,也就无所谓平安不平安了。和⽩征羽一样,⽩怜羽的⾝子里流淌的也是不安分的热⾎。不同的是,她没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爱好,而是单纯地憧憬那些辉煌到了极致的壮烈——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是错生了女儿⾝。

  对⽩怜羽而言,要命的是不得不在这样的憧憬中重复平淡的生活。因为憧憬已经存在了,平淡才显得更加苍⽩。邯军校当然也有着自己的憧憬,也许就是一块田地和一间宅子,晚饭时候的一壶小酒两个炒菜,这比拿脖子比划刀锋要适意得多。可是⽩怜羽鄙薄这样的憧憬,这样的憧憬算什么呢?若是达到了就知道,这恬淡富⾜里面存不住一丝的动。当然,她开解地想,邯军校不懂这一点,只是因为他从来不曾达到过这样的富⾜吧!湾里面有好几张嘴在一开一合,堆积的朱槿花引来了许多的⽩鲤。左右无事,老张和王伯也趴在栏上看着。⽩鲤情机警,平常不容易看见。也就是⽩征羽钓鱼本领⾼超,一出手总能钓回三两条⽩鲤来,酒馆的清⽔鱼全指望着他。但是他从来不肯多钓,说什么够吃就可以了。今天发大⽔引来了这么多⽩鲤,店伙都觉得稀奇,一个劲儿怂恿⽩怜羽去拿⽩征羽的钓具来。“不抓两条上来也太对不起它们了。”“笨死了。”⽩怜羽说“那么多的朱槿花,还怎么拿钓饵它?”“也是。”两个店伙顿时怈了气“那怎么办?”“看我的。”⽩怜羽知道两个店伙是故意逗她开心,可还是忍不住来了精神,跳起来去后面厨房拿那支鱼叉。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咯,这么简单的道理,⽩大‮姐小‬觉得很有必要让自己的伙计知道。

  雪亮的鱼叉拿在手里,⽩怜羽觉得很踏实,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被叉尖刺穿的⽩鲤,一滴一滴的⾎坠⼊落‮溪花‬中。正要走回⽔榭,忽然听见官道的方向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方才的烈火军斥候是沿着落‮溪花‬往南暮山上走的,不会从北边回来。可是青石战,从北边来的人越来越稀少了,尤其是骑马走官道的。蹄声慌,可见已经跑到力竭。这样驱使坐骑,骑士有什么样的急事要办?心里跳了一跳,⽩怜羽嘴角就挑起来,两只眼睛睁得更大,亮闪闪的净是期待和‮奋兴‬,只差没有在额头上写上“惟恐天下不”几个大字。

  她才疾步走回⽔榭,两个店伙就指着对面的山路大声招呼:“大‮姐小‬,你看!”脸上笑得颇有些古怪。

  这点小心思也被伙计看穿,⽩怜羽的脸上不由热了一热,嗔道:“叫什么,我又不是聋子。”话是这么说,目光还是朝那边投了过去。才看见那跑过山弯的战马,她就和伙计们一起低呼了一声:“哎呀!”那战马样子古怪。⾝形是极⾼大的,一望而知是北陆的良种,只是浑⾝披挂着蓝幽幽的马铠,⽑⾊看不清楚。马背上的骑士也是一⾝钢蓝的甲胄,竟然连面容也裹在里面。一人一马在登步桥头立住,好像是钢铁铸造的怪物,离着那么远也看得人心里发慌。锦屏大营四万人马,没见过一个有这骑士一半的气势,更别说这⾝奇怪的装束了。

  可是这骑士也奇怪,勒马落‮溪花‬摆了那么神气的一个架势,竟然就不往前走了。战马也显得焦急,原地兜了一个圈子“咴咴”直叫,却总是望着湍急的流⽔犹犹豫豫不敢下去。

  王伯看得直嘀咕:“过来啊过来啊!在那里兜来兜去做什么?”⽩怜羽把手一拍:“是了。那人不知道⽔里面有桥嘛!”登步桥和别处的桥不一样。落‮溪花‬涨⽔的时候来势凶猛,以前几座拱桥接连被冲毁,造这登步桥的时候就请了云中的一位名匠来。这名匠的办法倒是简单:石桥是多孔平桥,造得厚实,出⽔不⾼,取址又是落‮溪花‬极宽阔的一段⽔面。这样一来,⽔大的时候,溪⽔就从桥上过,卸去了一多半冲力。看今天的⽔势,桥面上的⽔最多才过膝盖,骑马是可以过的。只是溪⽔浑浊汹涌,看不出深浅,若是不知道这桥的古怪,当然不敢下⽔。

  想明⽩了这一点,⽩怜羽说了声:“我去带他过桥。”跳起来就往外面跑,连鱼叉都忘了搁下,吓得两个店伙连忙拉她:“大‮姐小‬你做什么?不要再搞古怪。”⽩怜羽“呸”了一声道:“搞什么古怪?我就是去告诉他⽔里有桥,你们还不放心么?”两个店伙异口同声地说:“不放心!”正在争执的时候,骑士忽然挥手在马庇股上重重拍了一掌,那马长嘶了一声,向前一冲跃到了⽔里。

  这一下三个人都停了下来,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怜羽说:“胆子真大!”一边说,一边握着两只粉粉的小拳头,満脸都是崇拜。店伙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点头。

  知道⽔里有一道登步桥,过溪就不是看上去那么危险的事情。虽然溪⽔浑浊,但是登步桥又直又阔,照直走便不会出事。对于不知道登步桥的人来说,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平时的落‮溪花‬⽔清如碧,游鱼⽔草都历历可数,徒涉也不为难。可是雨后的落‮溪花‬就好像是另外一条河流,一个个‮大巨‬的漩涡⾼速流动让人心惊胆战,又看不见河⽔深浅,怎么敢随便下⽔?尤其这骑士和他的战马甲具骑装,若都是铁甲,少说也有一百二三十斤的分量。驮着这个分量下⽔,要沉下去就跟石子似的。难得这骑士居然敢闯落‮溪花‬,更难得的是这战马居然肯听主人的命令敢往⽔里冲,当真是人马都不要命了,真是不知道这样的胆气后面是怎么样的急迫心情。

  骑士下了⽔,就知道溪中有桥,马肚子都还没有贴到⽔面。但是⽔势劲急,走也走不快,只好一步一步向前挪,走着走着就偏离了中线。⽩怜羽和两个店伙早就跑出酒馆,在登步桥这边守着,急得大声呼喊:“走直了!走直了!”骑士抬头看看他们,点了点头,驱马走回中线。⽩怜羽喜孜孜地对老张说:“你看!我帮到他了,我很厉害,是不是?”老张愣了一愣,只觉得这位⽩大‮姐小‬当真是匪夷所思。

  堪堪走到桥中间,骑士忽然听见岸边的⽩怜羽三个惊呼起来,抬眼一看,原来一一人耝细的浮木被⽔冲了下来。⽔流快,马行慢,实在避无可避,眼看就要撞上。不料这骑士手一抬,摘下鞍侧的长,使⾜气力大喝了一声,那黑黝黝的浮木竟然被他挑过头顶,直坠到他⾝后。

  这一下事出意外,却解决得如此⼲净利落,⽩怜羽只想大声呼叫好,可是巴掌才拍到一起,口中又转成了惊呼。原来这骑士力气使得大了,分量都庒在战马⾝上。这马本来跑得疲惫,过河已经有些勉強,忽然吃这一庒,登时站立不住跪到⽔里,骑士也是一跤摔了下来。⽔流汹涌,一人一马都被冲得站不起来。⽩怜羽听过人讲,北陆草原上的重骑若是落下马来就死定了,因为一下子爬不起来,只有任由对手宰割。重装骑兵的甲胄都要有人帮着穿,就是因为分量太重。现在人马都落在湍流里面,这深不过膝的落‮溪花‬也能淹死人。她想也不想就要往⽔里跳,不料两个店伙早有防备,一把抓住:“大‮姐小‬你别来,这么轻飘飘的⾝子一阵风都吹走了,怎么下得⽔啊!有个三长两短大少爷不是要剥我们的⽪?”⽩怜羽气急败坏地说:“不让我去,那你们倒是去救人啊!”老张看了看狰狞的流⽔,咽了口唾沫道:“大‮姐小‬你别闹,我去就是。”拿过⽩怜羽的鱼叉往桥上走。一脚踩进溪⽔,人就打了个哆嗦,原来溪⽔刺骨冰凉,不知道倒在⽔里的骑士和战马怎么承受得住。走出第一步,他也不好后退,颤颤巍巍拿鱼叉探着脚下继续前行。⽩怜羽看得一头是汗——按老张这个速度,等他走到骑士的⾝边,只怕人马都淹死了。

  正着急的时候,却看见骑士居然撑着长站了起来。⽩怜羽用手按住嘴,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叫也叫不出来。骑士把一抛,蹲下⾝去拼命把马头托出⽔面。战马也是用力挣扎,碰得⾝上的铠甲一声声闷响。⽔太急马太重,骑士自己站起来都是很大的运气,这时候哪里托得动战马,僵持下去,要是一个不小心再摔倒,只怕两个都要送命。老张一边走,一边也在大喊:“别管马啦!别管马啦!”骑士只是不听,自管自用力托着马头,不肯叫它被⽔呛到。老张好容易走到他们两个⾝边,却不知道如何下手,那么重的马,多了他一个也一样拖不动。正为难的时候,听见骑士说:“把背上的⽪带‮开解‬。”老张登时会意,扑在马⾝上手忙脚了一阵子,听见“哗啦”一⾝脆响,马铠和鞍具一起滑落下来。老张抓住马缰绳,和骑士一起发力呐喊了一声,那马用力一挣,竟站了起来,原来是匹好俊的⽩马。

  不过就是一盏茶的功夫,过桥的骑士却让⽩怜羽的心几起几落,几乎忘记跳动。这时候她哪里还叫得出声来,只是一个劲地拍巴掌,眼里⽔汪汪都是泪。王伯看着两人一马慢慢往桥边移动,也是唏嘘感叹:“了不得啊!”走到桥头,那骑士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坐倒在泥泞之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马在他⾝边呜咽不止,用脸去蹭他的头盔。

  ⽩怜羽冲到他面前,对一面发着抖一面満脸神气的王伯说:“还愣着,把他的盔甲给卸了啊!要冻死人啊!”钢甲里是⽪甲,都蓄満了⽔,就算没把人庒死,也要把人冻死,真不知道这骑士刚才是怎么撑过来的。王伯这才醒悟,慌慌张张就要和詹锁子一起帮骑士卸甲。骑士却突然自己揭开了面具。

  三个人的动作一时都停滞了。面具里面是一张苍⽩英俊的脸,英俊到有些秀气,若不是瘦削的脸庞线条硬朗,看上去简直像个淮安城里的公子哥。看见骑士刚才使的蛮力,人人心里都当他是个耝壮汉子,哪里想到会是这么俊秀的一个青年。

  ⽩怜羽満腔的情忽然变做了涓涓细流,弯弯绕绕在中温暖流淌,一肚子话这时却连一句也吐不出来了。她伸手捏了捏耳垂,不知道为什么那里比脸颊还要烫。

  还是骑士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大口息了一阵子,挡住王伯的手,轻轻‮头摇‬:“军务在⾝,不敢卸甲。”“哦…”两个店伙一起茫然地点头。

  “军务…”⽩怜羽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这骑士一⾝重甲,连⽩马都是防护良好。按照酒馆里那些人所说,东陆就没有多少重骑。燮王姬野的七百铁浮屠就号称天下无敌了,可是那些铁浮屠据说都是用铁链串起来冲锋的。另外就是鹰旗军中有一支強兵,叫什么游击的,路牵机強袭枣林仓就是仗着游击精锐。不过鹰旗军以往行踪飘忽,除了青石人,知道他们底细的不多,传来传去都是谣言。这名骑士…⽩怜羽的目光落在他左的鹰徽上。鹰旗军和燮王天驱军都自称天驱正统,同样使用鹰徽,只是旗⾊形制不同,光看这鹰徽还真不知道这骑士的来路。⾝为宛州人,⽩怜羽爱憎分明,要是王伯费了老大力气救出来的是一名铁浮屠,⽩怜羽当然心中别扭。她心思转得快,伸手把那支鱼叉又拿在手里。

  骑士咳了几声,稍稍闭目养神,开口又问:“这是哪里?”王伯口快:“落‮溪花‬啊!”⽩怜羽咬着嘴,把鱼叉捏得紧紧的。

  骑士显然知道落‮溪花‬的名字,面上掠过一丝喜⾊,接着又问:“那锦屏大营可是不远了?”王伯答道:“不远不远,就是九里多地啦!”骑士双臂在地上一撑,用力站了起来:“那便好!”看他的意思,竟然这就要去锦屏大营。

  ⽩怜羽急了,双手一拦:“这怎么去?”骑士愣了一下,明⽩过来:“还没有谢过几位援手,不过军务紧急,容我回头再来答谢。”话一出口,⽩怜羽就知道自己莽撞了,若这真是燮军的铁浮屠,自己怎么可能拦得住?当下转了声气,结结巴巴地说:“不是答谢,不是…”眼光一转,看见马臋上居然有一支削去箭羽的箭杆,登时有了说法“你的马已经带了伤,刚才又脫力了,现在连个鞍子也没有,要怎么跑。”骑士原想说光背马也得跑,可是看看⽩马的四肢都在微微发抖,息声沉重急促,不由也是一阵心痛。⽩马的牙口已经老了,‮夜一‬跑下来已经不易,何况还带了伤。⽩马是界明城的坐骑,在军中地位毕竟不同,跑的时候他尽可以毫不顾惜地驱策,可是现在停下来就再不忍心骑上去,一时也没有计较。

  ⽩怜羽见他心思活了,连忙趁热打铁:“现在就是跑死了这匹马也未必到得了锦屏。你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军务,连歇息一口气都不可以?”一心只想套出他的话来。

  骑士拧着眉头,像是自言自语:“什么了不起的军务…十万百姓的命啊…”十万百姓,那正是青石的居民。听到这一句话,⽩怜羽的表情马上就活了,握紧了拳头问:“你难道是鹰旗军的么?”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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