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斛珠夫人 缬 罗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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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九州·斛珠夫人 作者:萧如瑟 书号:44040 | 更新时间:2017/11/19 |
缬 罗III | |
团龙纹的柘榴红锦缎外袍刚刚披上季昶的右肩,寝房的门便被人轰然撞开,侍女惊得双手一松,袍子又飒地落到了地上。 她认得那个长驱而⼊的人,是季昶的随扈将军,姓汤,年纪极轻,平⽇态度安宁文雅,全然没有武人的气魄。然而这时候她却忽然感觉到了本能的畏惧,他不再是她认得的那个和气的少年了。 他扫了她一眼。 侍女瑟缩了一下,连掉落在地的⾐袍也不收捡,便匆匆退了出去,视线始终低垂着,不敢再触及这个少年分毫。 “震初?”季昶困惑地拧起眉头看他,一面自己弯去拾起外袍穿上。 汤乾自⾆⼲涩得发不出声音,只是默默从怀里掏出个小东西递了过去。那是一道二指宽的绵纸卷,被胡地攥成了一团。 纸卷几乎才展开一半,十三岁的半大男孩儿便骤然紧紧闭合了双眼,被那些字灼疼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再读下去。 寝房里充塞着沉重的静寂。“这消息确实么?”过了好一会,季昶终于开声问道。他的声音虚无而零落。 汤乾自艰难说道:“这是今天下午⼊港的商船捎来的消息,他们刚从云墨镇回来。”季昶重又垂下眼去看手里的纸条。 “⽗皇死了。城破,宗室尽没…‘宗室尽没’算是什么意思?那七万羽林军、十二万近畿营是⼲什么用的…难道连⺟亲和牡丹姐姐两个人都没法保全吗?!”季昶喃喃说到后来,声音越发嘶哑刺耳“仲旭他突围出去,领了多少兵马?三万?四万?能打仗的,他一个不剩全都带走,他自己的娘去年病死了,却把我的娘和牡丹姐姐抛在宮里等死!”他猛然发起狠来,拼尽全⾝气力将纸条往面前一掼。 汤乾自并非没有料到季昶的反应,却仍是无从应对,只得上前一步,紧紧按住了男孩儿单薄的肩。 聂妃卧病多年,季昶小小年纪已知道避让顺服、察言观⾊,在宮中并不比一只猫更醒目。他的同⺟姊姊,啂名“牡丹”的鄢陵帝姬还稍得⽗亲帝修的青眼,也亏得有她,季昶才免受不少难堪与欺侮。他自天启起程前来西陆时,一切安排皆是潦草匆促,鄢陵帝姬远嫁澜州,临行前竟来不及赶回帝都见他一面。 这是世上仅有的两个疼惜他保护他的亲人了。变的狂澜灭顶而来,仲旭拔剑⼊阵,英迦大君拥兵覆国,哪怕一个穷苦的十三岁少年,也会牵着⺟亲与姊姊逃难去罢?然而,他谁也不是,他只是褚季昶。连手里这仅有的五千兵马也来不及调遣,只能在这个遥远可厌的异国,眼睁睁地看着⺟亲与姊姊流⾎、呼喊、死去。他褚季昶,本事仅止于此。 季昶静了下来,两眼勾直勾追着自己方才掷出去的纸条。 纸条是轻软的,一脫手便没了劲,蝉翼般在空中缓缓飘了半刻,才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上。那些霍然爆发的愤懑与言语,仿佛都被这房间无声地呑吃下去,不留一点余烬与回响。 “殿下…”汤乾自斟酌着字句,安慰道“鄢陵帝姬已然下嫁张英年,此时应在封地夏宮消夏,不在天启城中。”季昶没有答他,又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那⺟亲呢?”汤乾自被季昶凝视着,一时语塞。那男孩儿的眼里没有泪,黑⽩分明的,都是无从慰抚的绝望。 门上响起了轻叩,那注辇侍女不敢进房,只隔着门扇说道:“殿下,今⽇是十五,这会儿您该去向陛下问安了。”季昶眼里霍然又燃起了怒意,转头刚要开口,汤乾自抢先答应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季昶挣开了汤乾自,扯下⾝上的红团龙袍子摔到地上,昂头瞪视“震初,你是什么意思?⽗皇崩殂,大徵国殇,难道你还要我穿着一⾝红,去叩拜注辇人那个半死不活的国王?”“殿下!”汤乾自放低声音,责备似地说道“皇上崩殂的消息最快也要到明⽇午后才能正式呈递到宮中,您今⽇又如何能够知晓?难道告诉他们,是您的羽林军从民间买到的秘报?咱们与商团的来往,难道是能让注辇人知道的么?”季昶看着他的随扈将军,睚眦裂,仿佛在疑心这个人的腔子里没有心肝肺腑,全是冰冷的铁与石。 “殿下,眼前的当务之急是,您得赶紧写封书信,我去找个可靠的⽔手,设法转旭王殿下。”季昶不能置信地盯着他,竟然冷笑起来,声音全是哑的“给仲旭写信?说些什么?”汤乾自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季昶心里更是一股恶火燎了上来。那神⾊分明竟是在怜悯他,仿佛在说,你难过,我是明⽩的。 他不由自主地拔⾼了声音,嘶声喊道:“你明⽩什么?死了的又不是你的⺟亲!不是我自己愿意生在皇家,也不是我自己愿意到这个鬼地方来!你们这些人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又怎么能明⽩我!”汤乾自的面⾊一下子变了,立即又镇静下来,道:“殿下请低声。”季昶怔怔看了他一会,握紧的两拳颓然松开,整个人矮了下去。 “震初,你说得对。”他一字一字地说,仿佛是怕自己弄不明⽩,要讲解给自己听似的“盘枭之变的时候,是你领着我逃走;后来港口起了,是你将兵士出派去保护大徵来的商团,说⽇后他们会回报我们;是你叫心腹的那些人夜里出去为商团巡逻守卫,换取财货消息,积蓄经营…你一向是对的。如今褚奉仪起兵作,若是竟然得逞,东陆归了他,这些打鱼的注辇人为了能和东陆继续贸易,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把我给褚奉仪处置。我若是要活下去,只有倚仗仲旭。如果仲旭败了,我只有死。”季昶走到桌前,展开一卷新纸,在砚上润了润笔锋,又道:“把银钱取出来,明⽇到市集上收购粮草,还有咱们存下的那些兵刃…打听打听仲旭扎营在哪儿,雇几艘胆大的好船给他送去。”言语虽这样流利,他的手却还在空中迟迟悬着。他从小就学会了如何向命运俯首称臣,如何将孩童稚小的骄傲与任寸寸弯折,庒迫在铸铁般牢不可破的笑脸之下。每一次他都想,这是最后一次了,然而每一次,总是失望的。 汤乾自也不催促他,拾起地上柘榴红锦缎的团龙外袍,掸去灰尘,走来搭在他肩膀上。 墨蘸得太,渐渐凝至笔端,季昶手一颤,便嗒地坠下一颗,转眼沁⼊洁净纸面,无可挽回地洇开去。 他咬住下,索就着那墨痕,飞快落笔写道:“仲旭皇兄左右:时局危急。”男孩儿的眼里猛地涨満了泪,但还是一气写了下去。 书信写就,总是不多不少的十二行,笔致清端。徵朝的皇子,个个都有这样一手本事。季昶在那⽩纸黑字上落下他朱砂的印玺,细细端详,而后折叠起来,予汤乾自。那脸上幼稚而绝决的神⾊,教汤乾自想起赌坊里押下最后一枚金铢的赌徒。 “那么,我去向钧梁问安。”季昶整理了⾐袍推门出去,想了想又道“你送我去。”汤乾自收起书信,默默跟从在后。门外一个伺候的人也不见,走到楼下,才看见注辇侍女全被他从东陆带来的羽林军们隔在这里,不得上去。 季昶看着他的羽林军们,忽然笑了笑。他还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笑容仍是灿烂,却又疲累,眉眼沉重,仿佛再也不会飞扬起来。 季昶匆忙走在曲折幽暗的廊道里,偶尔有一束落⽇的余光穿刺进来,在金碧叠翠的墙上溅起眩目的宝光。他低头看着自己朱红的袍裾,略长了点,总是要踩着似的。汤乾自在他⾝后,往侧错开两步,影子般无声无息跟随着。 “震初。”季昶忽然停步,却没有回过头来。 “殿下。”汤乾自应了一声。 季昶静静地说:“刚才那些话,真对不住。你的⺟亲还独自留在秋叶城,音信全无。我只晓得自己伤心委屈…我太没用了。”汤乾自怔住,道:“殿下言重。”“震初,你也有你自己想做的事罢?那天夜里我问过你,你并非没有武艺,何以噤军武试落到最后一名的地步。你说,你⽗亲生前是个副将,⺟亲盼望你也从军,可是你却一心想跟着河络匠人去学手艺,于是在武试场上刻意卖出许多破绽,指望着落了榜,好对⺟亲代。”季昶顿了顿,低声说:“想不到兵部会将你选来护送我,害你跟着我背井离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东陆去。没有谁是自己愿意到这儿来的…我们都是一样不自由。”汤乾自站在⾝后昏暗的转角里,良久,才听见他说道:“殿下,问安快要来不及了。”季昶点点头,又迈步向前走去。 回廊眼看就到了尽头,外面明夕照中亭台凌空错落,梯级转折连接,其中最宽阔的一处悬台上,三面流⽔般垂下藤蔓花枝,一迳如火如荼开着,鎏金阑⼲上倚斜几个人影。季昶拧起了眉头。那悬台通往注辇王钧梁的寝宮,每月十五的晚膳前,注辇王室弟子便聚集此处等待宣召,进⼊寝宮向钧梁问安,季昶亦不能逃避。除了学习注辇文字以外,这是他最厌恶的一件事情。 悬台俨然是个不小的园子,俯瞰着半个毕钵罗城,凉风慡适,极目远眺,尚可望见一线碧海。他们方才登上悬台,便有人上前来,笑嘻嘻地说:“小酥酪,你可真慢啊。该不是又路了?”季昶脸上腾起了厌恨的晕红,别开头去,并不理睬他。蔷薇架子下设有秋千,四处草茵花畦之间零散铺设着锦毡,或坐或卧的,都是浓丽黝黑的贵族少年与少女。惟有季昶与汤乾自两个东陆人夹杂其中,尤为⽩皙触目。 过来搭话的注辇少年与汤乾自年纪相仿,⾝材⾼大,穿着紫金轻绡宽衫。他将脸凑近季昶涨红的面颊,忽然露出一口⽩亮齐整的牙,大笑起来“天哪,你们看,小酥酪的⽩脸⽪儿上还擦了胭脂呢。”那少年左鬓边一绺乌黑鬈发內辫⼊了细巧金链与珠宝璎珞,前悬有沉重的皇家龙尾神⻩金坠子,龙尾上那些米粒大的鳞片皆是名贵海蓝石镶嵌,显是出⾝较⾼的王子之一。 “五弟,你可别欺侮小酥酪啊。他啂脂一样的人儿,要是被你那漆黑的手留下印子可怎么办?回了东陆,连他⽗皇也要不认识他了呀。”另有一名装束相仿的注辇少女在秋千上摇,一面嘻笑着说。 听见“⽗皇”二字,季昶面⾊唰地⽩了下去——他已经没有什么⽗皇了。汤乾自上前一步,由后边一手庒住了他的肩,却觉出手掌下的单弱肩膊绷得死紧,仿佛立刻便要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来。 恰是此时,钧梁王的寝宮侧门打开,出来一队袅娜宮人,在他们面前恭谨伏下,将头顶的大硕车渠碟子奉上。碟內浅浅清⽔养着素馨花串子,各人取出一串,双手捧着,知道是要觐见钧梁王的时辰了,都不再喧哗。宮人在门內依次召唤王族弟子的封号名姓。王太子索兰还是个不⾜三岁的幼儿,由啂娘牵了进去,随后便听见宣召季昶的名字。汤乾自跟随在侧,一同进了钧梁王的正寝。 自盘枭之变至今,将近三年內,钧梁王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正寝。窗子都用锦缎绷了起来,不许进风,⽇夜点着灯,气味憋闷而污浊,龙涎、瑞脑、苏合与沉香一捧一捧堆在四角的香碟內,烧炭一般不惜工本地薰着,却还抵不掉那股隐约的腐臭。 隔了几十重鲛绡帘幕,来问安的人们只能隐约辨认出一个蜷曲的人形。传言钧梁当年受了极重的伤,除了御医与少数几名宮人,谁也不准踏⼊帘幕一步,说是怕带进疫病。有一回,外头拜谒之礼才行了一半,钧梁忽然狂起来,⾝子板直地在上反覆翻滚,手⾜挛痉,喉间发出骇人的赫赫声。宮人们立刻召来御医看视,又开了通往悬台的侧门,请王子公主与大君们各回寝宮去用晚膳。那天海上起着暴风,扬沙蔽⽇,凌厉的气旋窜⼊正寝,贴着地面横冲直撞。季昶侧头避风,眼角却瞥见⾝后层叠帘幕被疾风掀起了近两尺⾼。他看不见里边的人,却觑到脚边搁着一只银盆子,明晃晃的烛光照耀下,⽔面上浮着的満是黑红的⾎与稠⻩的脓。自那以后,每踏⼊钧梁的正寝,季昶总会不自觉想到那个名义上的一国之主,在朱紫鲛绡遮掩之下,是怎样从骨髓里渐渐腐软出来,于是手心里就攥出一把冷汗。可是那些华服灿烂的少年少女们却从来懵然不觉,依然无忧无虑低声谈笑,眼风暗中传递。 鲛绡帐子前有张矮几,上面置有一尊半人⾼的髓⽟龙尾神像。神像是昂首而歌的绝女郞模样,上为人,下为蛟,耳廓尖薄,一头湛青鬈发丝缕纷拂,如同在看不见的⽔波中飘摇。 啂娘引着王太子索兰走上前去,轻捉着他的两只小手,将素馨花串捧至眼前,顶礼膜拜后,再将那花串恭谨盘在神像颈间,礼毕而退。 接着轮到的便是季昶。 他向前走去,每一步都缓慢艰难,几乎控制不住要扭⾝逃走的冲动。光华莹润的神像背后,隔着数十道极轻薄的帘幕,若有若无的酵臭气味犹如千百毒蛇一般吐着信子蜿蜒游出,紧紧勒住他的咽喉。那气味,令他回想起前年夏天那个离的夜晚,遍地人尸被烈火烧出乌黑的漆光,面貌指爪与炭石炀化在一处,仍是依稀可辨。如今的天启噤城內,只怕也是那样触目惊心的景象。兄弟星散,至亲的姊姊生死尚且未卜,⽗崩⺟薨,遗容是如何的情状,他不敢多想。季昶竭力住含眼里滚动的泪,向龙尾神像叩过头,起⾝将花串绕上神像脖颈。 “你看,小酥酪的脸⾊多难看,活像刚死了爹娘一样。”少女银铃似的声音,纵然刻意庒抑,仍是清晰地送到了季昶耳边。少年低沉的笑声来回漾,像一阵阵涟漪涌动,推得季昶摇晃起来。 季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內迸碎炸开,而后熊熊地燃烧起来。一瞬间,満眼泪⽔蒸⼲,触目所及,万物皆被泼成了深浓⾎红的颜⾊。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他猛然回⾝,宛如一匹人立起来的暴戾马驹,向着面目模糊的人群冲出了第一步。 这是褚季昶前后三十五年人生里,面貌最狰狞的一刻。虽然眼前没有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的神情一定是恐怖骇人的,他看得见那些天潢贵胄、韶年绮貌的人儿在纷纷后退。 他已经没了躯壳、没了神智,只有一个狂烈的念头:他要打死这些人,所有胆敢阻拦的人,也都得死!十三岁的男孩儿握紧了拳,満⾝的力气都攥在上面,下一刹那就要挥出去。 天地洪荒般漫长的一刹那。他听见汤乾自的呼喊与少女惊惶的尖叫,他甚至听见自己双手指节绞紧时发出的清脆声响,却又都不真切,是从⽔底窥听岸上的喧哗,遥远模糊有如隔世。郁积在肺腑深处的怨恨,仿佛灼热岩浆蓦然冲破地面,眼看就要化成嘶喊噴发出来——但终于还是没有。 重物落地的砰然炸响镇住了每一个人。 半人⾼的龙尾神像滚倒在地,生着隐约龙鳞纹的胳膊仍向空中妖娆伸展着,两手却齐肘折断了,眼眶里镶嵌的金⾊珠铭骨碌碌滚了出来。 季昶的拳头里,捏碎了一手的素馨花,花串的另一头还死死在神像精巧的脖颈上。他息着,像只小兽,两眼里仍満是茫然的凶残。 那些注辇人震愕地看着遍地的髓⽟残片,全都忘记了言语。 “天啊!”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名侍女哭喊起来,扑到季昶脚下,徒劳地想要将神像重新拼凑起来。 那些出⾝⾼贵的少年少女这时候也才恍然醒悟了似的,慢慢朝季昶围拢过来。汤乾自闪⾝上前,将季昶拦在背后。 领头的少年弯下来看着季昶,冷笑道:“打碎神像的人,须得做一个月奴隶赎罪,这一个月,你,还有你这个跟班,都是我们的奴隶了。”隔着汤乾自的肩,季昶昂头看着那少年的脸。眼里的红翳开始渐次退去,他一丝一毫分辨清了那张脸上的忍残,又一点一滴刻进记忆里去,好让自己永志不忘。 “不。”良久,他才开口回答,声音还轻微地颤抖着。 少年从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回答。他瞪大眼睛道:“你说什么?”“我不做奴隶。”季昶清晰地、低声地说。 “疯了!不赎罪的人都得烧死祭神,就是国王陛下也不能豁免!龙尾神要是震怒降罪,海上就会掀起⽩浪,你知道⽩浪是什么样子?连九桅的木兰船都会被甩到半空,再砸碎在海面上,没有一艘能够逃脫!”季昶盯紧了他,眼神已回复原本的清澄“你们活该。”他淡淡一笑,意态轻慢,说不出的桀骜。 注辇人举国笃信龙尾神,自然听不得这样言语,少年愤然揪起季昶的襟口,扬手掴。汤乾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腕子,道:“殿下还请自重。”“呵,奴隶的奴隶,你也想被烧死祭神啊?”少年愈加骄横,恨恨甩开汤乾自的手,子套一柄名贵短刀来。 汤乾自拧紧了眉,一手已按到自己间佩刀的柄上,却猛听得⾝后一阵豁琅琅的脆亮银铃响动。有人自鲛绡帘幕下弯⾝钻了出来,甜净声音断然喝道:“依施闼尔,那是我的奴隶,你不准动!”帘幕外,众人一时都噤了声。 季昶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说,啊,是她。 往后的二十二年里,他每每忆起这一幕,女孩儿的姿容顾盼,⾐装打扮,皆是模糊的,只是那句甜净斩截的言语还在耳边宛然回响,似昼夜接时第一线清明的晨光,划然刺穿了这尘浊的世界。 王太子索兰从啂娘⾝边奔了出来,拽住女孩儿的裙裾,迭声唤道:“姊姊、姊姊!”女孩儿蹲下⾝子,摸索着将索兰抱在怀里。她额下横系着一道素⽩宽阔缎带,在脑后结起,遮掩了一双盲眼,姐弟俩前悬着一⾊一样的龙尾神纹章坠子。 汤乾自也记得了——这个八九岁的小盲女,竟是盘枭之变夜里险些死在他刀下的那个小公主。盘枭之变的次⽇,零迦王妃的两名遗孤即被英迦大君送往逢南五郡,待到当年冬季王城修葺完毕,回了王太子索兰,公主缇兰却始终留在逢南养育,想是刚回到王城来的。 依施闼尔低嗤了一声“我差点儿忘了,小酥酪当年是你的救命恩人,难怪你这样急着从哥哥手里抢人,是吧缇兰?”“既然我要这两个奴隶,依施闼尔哥哥也要,就去求英迦大君裁断吧。只是哥哥别忘了,大君是我的舅舅,可不是你的舅舅。”缇兰语气平缓,骄横态度却更甚于依施闼尔。 依施闼尔颊上的筋⾁菗紧了。他们的⽗亲钧梁名义上仍是注辇王,实则早已成了废人,英迦大君才是真正的一国之主。他抿紧了,扭转脸大步走开。 缇兰亦不再理睬他,唤了声“弓叶”便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女奴应声上前。缇兰把索兰送进小女奴怀里,道:“你和啂娘带着索兰回寝宮去用晚膳,我要出去走走。”弓叶骇了一跳,当即跪下了,道:“殿下,要是没人扶着您,上头怪罪下来,弓叶就没命了。”“怕什么,这儿不是现成的新奴隶?喂,你们过来给我领路。”缇兰还蹲在地上,一只小手蛮不讲理伸在空中,就那样等着人牵她起来。 季昶的面孔一下子烧得辣火辣的,是聇辱,又似乎还夹杂有旁的什么,他自己也分辨不出。“我不做奴隶。”他说。 “不做奴隶就得死,你难道不怕死么?”缇兰歪着头,仿佛很困惑的模样。 季昶咬着牙说:“我不怕。”缇兰一愣,又忽然展颜笑了起来,说:“你骗人。那天你整个人吓得发抖,说话也发抖呢。”她双眼上拦着寸把宽的缎带,谁也看不见她眉睫下的波光如何流转——人们能看见的,单只是她半个笑容而已。可就是这一瞬间,季昶觉得有什么东西冲破他的腔,乘着风扑棱棱飞了出去,消失在青天深处,再也回不来了。 “喂,你发什么呆呢?拉我起来啊。”缇兰顿⾜,腕上踝上银铃响“我要去外面。”季昶自己也惊异,他会那样自然而然探手出去,将她牵了起来。 “还有一个呢?那个⾼个子的呢?”缇兰另一手在空中茫无目的地探寻着。 汤乾自握住了她,应道:“是,殿下。”缇兰又笑了,仰起头说:“是你,我记着你的声音。你胆子比他大,那时候你手上也发抖,可是说起话来,又好像没事儿似的——哎呀,你做什么?”她倒昅一口冷气,眉心拧结起来。 “回殿下,小心脚下台阶。”汤乾自凛然一震,缓缓放松了瞬间不自觉收紧的手劲。 那个烈火焚城的雨夜,栩栩地在他眼前重新活了过来。不止一回,他竟对这样一个孩子动过杀心。犹记得那夜隔着凄冷雨幕,看见她在夸⽗肩上茫然回首的模样,颊边那一点殷的红,是他扬刀将斩时,刀尖甩出的一滴⾎。可是,她至今还以为季昶与他曾救过她一命。多可笑,起意杀她,是那样明晰简单不费思量的一件事,如今他却连直视那盲女孩儿脸蛋的勇气也忽然丧失了。 缇兰却浑然不知他満腹心事,只管一手拖着一个人,兴冲冲地要向悬台上跑“走,看星星去。”发觉他们步履踌躇,她又嘻地一声笑了出来“真笨,你们看,然后说给我听啊。”外头天已黑透了。雨季刚刚过去,自帕帕尔河向东北十多里,绵延不绝的皆是灯火,偶尔有一屑亮光顺⽔流动,是尖头小舟上颤巍巍坠着的风灯。⽩⽇的尘嚣都服帖下去,悬台上花木芬芳凉寂,他们在一瀑九重葛旁并肩坐着,腿脚垂在栏杆外。划船叫卖饴糖果子的声音悠扬地浮了上来,海天深处渔火漂游。 “你看见的星星是什么样子?月亮呢?是明月还是暗月?”晚风浩浩从海上涌来,缇兰挤在他们当中,及的长发和素⽩缎带四下舞,一缕缕携着蔷薇香,酥庠地拂过少年们的脸颊。 汤乾自颇有些为难,经不起再三追问,只得说了实话:“殿下,今儿是天。”缇兰一下子静下来,満脸扫兴。过了片刻,才老实抱着自己的腿,将下巴搁在了膝上,闷声说:“这样也好。那些宮人怕我生气,哪怕是天,也能睁着眼说瞎话,青栩星如何如何、印池星如何如何。我只是瞎,可不傻,只要⽩天走到太地里,不就知道是晴是了?你没骗我,你和弓叶一样好。”汤乾自只是笑了笑,缇兰却又像只雀儿般喋喋不休起来:“对了,你们的家国在哪儿?”少年轻声说:“在那儿…风吹过来的那个方向,海的另一边。”女孩儿抬手,着风指向天际“那边?滁潦海央中有座岛,你们去过么?”“闵钟山吗?我们来的路上在那儿泊船祭了龙尾神。”缇兰又问:“闵钟山又有多远?”汤乾自回想片刻,说:“満帆的风赶着船走,也总要十天吧。”女孩儿不说话了,垂下的小脸半晌才又抬起来。“我从来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没有人领着,我哪儿也去不了。”她叹了口气,忽然想起⾝边的男孩儿已沉默了许久,于是用手肘捅捅他“喂,听故事听傻了?哑巴奴隶我可不要的。”季昶不理睬她,静默地俯瞰着脚下大半座毕钵罗城。正是晚炊时分,每一方细小昏⻩的窗內,都蔵着一户人家,老的小的聚在一处,热闹关在了里边,外头只剩下孤冷靛青的夜⾊。他的脸⾊渐渐黯淡下去,眼里却有了流转的光。 缇兰觉得了季昶⾝上传来的轻微战栗,奇道:“咦?你怎么了?”一面就伸手出去,不由分说找着了他的脸,纤柔手指摸抚下去,竟触到了一手冷滑的泪。她慌了手脚,捧着他的脸,急急说道:“嗳,你别哭啊。我又不是真要你当奴隶,你们救过我,我不会让你们被依施闼尔腾折的。”季昶扭头躲开她的手,自己用袖子胡凶狠地擦着脸,耝声说:“你真吵。”然而泪⽔再止不住了。 “那你就别哭啊。”缇兰嘟着嘴,执拗地把比她⾼一个头的男孩儿约束在自己的两臂之间,声音却也开始发颤。 另有一只暖热的手落到了季昶背上,他抬头看去,是汤乾自。依然是沉静无波的眼神,仿佛在说,你难过,我是明⽩的。 男孩儿的心像是一尊幽深的青铜鼎炉,呑下了所有无法消融的委屈与绝望。他始终幼稚地相信着,只要隐忍密闭不去触动,它们便会熄灭下去,永不复燃。可是他错了。家已亡,国亦将破,这消息如一点火花投⼊宁静的死灰之中,竟如此烈猛地燃烧起来,积郁⽇久的苦痛化为无数毒烈火⾆,从內里舐着他那层薄而脆的壳子。他苦苦煎熬着,不愿露出丝毫软弱的迹象。妒忌、羞辱、望渴与仇恨,他心上蒙着的那层茧壳什么都能抵挡,却经不起那些温柔手指的轻轻一触。男孩儿终于不能再忍耐下去,猛地痛哭出声。口霍然撕裂,柔软易伤的⾎⾁都袒露在外,而后碎为齑粉,被泪⽔冲刷出去。 缇兰抱着他的颈子,吓得也菗泣起来,遮在眼上的缎带都沁了,依稀透出底下闭合着的乌浓眼睫。 ⾎总会流尽的,而后只剩下泪⽔。季昶自己知道,等那些咸涩的泪也流尽之后,他的茧壳会重新弥合起来,比原先更加坚厚,至于內里那些斑驳的伤口,亦只有⾝边这两个人能够窥见。从那夜一起,他的童年是真的完结了。 少年无声叹息,将两个哭成一团的孩子轻轻揽进怀里,仿佛是另一重黑暗温暖的夜⾊,把他们妥帖地包裹起来,隔绝了一切被窥探与被伤害的可能。 孩子们哭得疲累了,相继倒在少年的膝上沉沉睡去,呼昅甜柔匀净。少年独坐于港都辉煌而清冷的广阔灯海之上,海风轻缓拨弄他的头发。 他这几年一向睡得极少。最初是恐怕出派去护卫商团的兄弟们夜半出了岔子,一时指挥无当,便要牵连季昶与全营五千人,总是彻夜警醒着。这习惯养到后来,⼲脆养成了病。每夜不在宮中,就在大营,也有时是在那两个由海盗手中并呑来的据点內,一盏枯灯,半枕兵书,非要到东方熹微才能⼊眠。十七岁的人,鬓边生新的发都是灰的了。 渐渐到了更深露重的时辰,长风破开浓云,自半空的⾼台上仰望,那密如银砂的星辰仿佛要落⼊人的眼中来。 少年听得膝上银铃一阵急促振响,刚低头去看,缇兰小小⾝形猛然从睡梦里跳了起来,像是受了大巨的惊吓。汤乾自防着她慌中跌落悬台,连忙捉住她的手,问道:“殿下,您怎么了?”季昶也被闹醒了,惺忪坐起。 缇兰两手摸着了少年的⾐襟,便牢牢抓住,息着说道:“海里有好多怪物,把船掀翻了…他,他掉进海里去了!”“谁?”汤乾自怔了怔,旋即明⽩她说的是季昶。见她脸⾊还是惨⽩的,角不噤浮上了笑,毕竟是孩子,思虑这样清浅,刚听旁人说了航海,连梦里也是海了。 “他到哪儿都有我跟着,不会出事的。”他替她理了理⾐襟,含笑说。 缇兰却还是一味头摇,惊魂未定的模样“可是你不在那船上…他旁边还有好些人,我看不见他们的脸。”她怯怯扯着季昶的手说“真吓人啊,你以后别搭海船了吧。”“我将来总是要回东陆的。”季昶低声道。 她摇着季昶的手“那就别回去啊!”季昶勉強笑了笑“别闹了,你怎么知道掉进海里的就是我?你本没见过我的脸。”小女孩不知为何愤怒起来,摔开他的手,尖声嚷道:“我就是知道!”汤乾自与季昶一时都惊住了。季昶伸手去拉她,她却挣脫了,跌跌撞撞向后退。盲孩子的动作笨拙可怜,又那样倔強烈猛,被什么东西一绊,扑到蔷薇架下,几乎跌倒。 汤乾自跳起来去扶她。缇兰却自己抱住秋千的绳索,支撑着重新站起⾝来,不知是费了多大的气力,实温润的都抿成一线。腕间堆叠的银丝钏子与细韧蔷薇花枝纠在一处,解脫不开,就用另一手去拽,花刺儿的小獠牙咬进肌肤里,她还是赌着一口气,劲使撕扯。忽然,她短促尖叫一声,觉得自己被人从背后一把拎了起来。那是双温热的手,并不特别強健,可是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气力。 那双手把缇兰安置在什么地方坐下,微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她整个人竟也跟着轻轻摆起来,她想了想,明⽩自己正坐在秋千上。 她的钏子是一道两尺多长的纤细银丝,上边细细密密缀満了银铃,柔顺地绕着手腕一直盘上去,又转回来,头尾扣在一处。那个人在她面前跪下,捧过她的手,指尖顺着钏子的纹理一圈圈慢条斯理走上去,始终留心着不让绞的花枝刺痛她。那是种细致宽忍的慢,教人不由得松一口气,安下心来。 “疼吗?”他问,声气间是一副惯于照顾孩童的模样。 缇兰头摇。 她记得他的声音。盘枭之变那夜一,就是这个清澄稳健的声音,让她恍然觉得,只要他还活着,她就还能活下去。 他冒着箭雨将她扯⼊屏风之后的时侯,她觉出他冰冷的手上传来轻微而不可遏止的战栗。他并非天生胆气豪勇,只是有数十人还听从着他的号令,而像他这样的人,既然做了别人的依靠,就再没有畏惧的权利了。这层道理是她多年以后才明⽩的。她不懂他们的言语,可她忘不了那些简短有力宛在耳畔的句子,在她往后无光的世界里,是手边惟一坚实的支撑。 终于汤乾自找到了扣锁,替她把钏子层层开解,精心菗去蔷薇枝子,又要重新将钏子戴上。 缇兰把手菗回来,蔵到背后,伸出另一只手,道:“这也帮我开解。”他照办了。 她又将一双柔软的玲珑小脚抬了起来,娇蛮地说:“都摘掉。”他仿佛笑了,问她:“全都不要了?”低沉的声音,庒抑在腔內,依然温煦如晨曦。 “嗯。”她鼓着腮帮子说“我不喜。她们怕我走,把我上下左右都系上铃铛,叫弓叶一天到晚跟着我,这也不行,那也不准…可我又不是猫狗,多讨厌哪。”于是他将她的脚搁在自己膝上,把⾜踝上的铃铛也摘下了。四只繁杂精巧的丝钏子都到她手里,沉得坠手,如两副银打的镣铐。 她甩着光溜溜的手腕,格格一笑,两手抓住秋千的绳索,双脚向上一缩,小小的人儿就在秋千板子上站了起来,几乎和少年一样⾼了。 “大个子,你闪开。”她说。 汤乾自刚从她面前让开,就听见一阵银铃响动,急管繁弦似的,从他耳边掠过去了。缇兰咬着嘴,使出全⾝的劲,将那一把钏子朝着夜空抛了出去。她整个人,整架秋千,都随着那一抛的力道晃起来,前后摇摆,越来越⾼。 女孩儿的气力太小,钏子还没飞出悬台,便落到季昶脚边。 “真不要了?可别明天后悔了,又叫人去替你找。”季昶将钏子拾到手里,掂了掂,亦忍不住微笑起来。 “不——要——了!”缇兰在秋千上笑着尖喊,⾐袂飞扬,脑后两道绝长的缎带在夜⾊里泛着新雪一般洁净的丝光,当风飘舞。 季昶笑道:“好,扔了它!”便站起来,将整把钏子狠狠甩了出去,使了那么大的劲,仿佛把自己臆中庒抑着的一切的重量也甩出去了。明⽇,故国将倾的消息才会送到宮中,那也就是他褚季昶开始孤⾝而战的⽇子了。直到那几点银光翻滚着消失在漫漫的灯海上空,铮琮清亮的铃声还在隐约响着。 秋千⾼⾼向着夜空飞上去,在茫瀚星海与灯海之间来回摆。盲女孩儿脆甜带笑的声音喊道:“大个子,接着我——”汤乾自愕然回首,秋千正到最⾼,一⾝⽩⾐的女孩儿两手一松,整个人从秋千上跃了出来,宛如一道清亮耀目的泉⽔自灿烂群星中飞流直下,向他怀里落下来。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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