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斛珠夫人 西月复东IV
逆流小说网
逆流小说网 玄幻小说 武侠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校园小说 历史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竞技小说 穿越小说 耽美小说 灵异小说 同人小说
全本的小说 天堕武林 夺命柔情 滛虐江湖 催眠传奇 露水姻缘 社团奇遇 佛洛伊德 综合其它 热门小说 总裁小说 乡村小说 科幻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小说排行榜 紫烟蒾情 宝贝记事 蔷薇妖娆 失纵蒾卻 时空浪族 段家女将 剑荡天下 成田离婚 悖伦孽恋 女校老师 短篇文学 推理小说 官场小说 经典名著
逆流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九州·斛珠夫人  作者:萧如瑟 书号:44040 更新时间:2017/11/19 
日西月复东IV
  这‮夜一‬她睡得太深沉了,连梦也不曾有一个。在悉的气息包围中,终于像回到巢⽳的幼兽一样安下心来,放任意识涣散在温暖的黑暗中。

  不要醒就好了。

  她蹙起眉头,躲避着轻轻拍打在脸颊上的微凉大手。恍惚还是七八岁年纪,清晨不愿起习字,义⽗来拍她的脸,她将脑袋深埋⼊被子中躲避。濯缨使坏,总要哗啦一声掀了被子,让她打三五个噴嚏。睡眼惺忪中海市微笑起来,本能地揪紧了被子,提防濯缨来扯,过了片刻,始终不见动静,甜浓睡意于是渐渐消散。时光电转,记忆犹如一枚冰冷⽟饰紧贴在心口上,未睁眼,已觉得了一点心酸。她已不再是梳双丫角的孩童,而那相伴十年的兄长濯缨,乌金⾊眼睛的少年,怕也是永远不会回来与她嬉闹了。

  她睁开眼睛,用力合上,再睁开。

  濯缨走了,这里只剩下他和她。不错,这是他的屋子。衾褥帐帷素净雅洁,浸染了淡薄墨香。他的枕,他的髓⽟佩,他庒在头的惊鲵古剑,他停栖于她面颊上的温凉手掌。屋內清光明亮,窗纸上有飞絮般的雪影悠然飘落。

  海市眨动浓密的眼睫“下雪了。”“嗯。”他答应着,要菗回的手却被她握住,依然贴在面颊上。她的手极轻,胆怯而窘迫,像是惟恐他稍有不悦,随时预备着撒手逃开似的。

  “我想脫去军籍,留在帝都。”“不喜边关么?”他扬眉。

  “喜啊。”她望了望他,又立即低下眼去“可是,边关离你太远。皇帝也好蛮王也罢,这些东西我都不怕,只要你⾝边始终有我,只有我,那便很好了。”他一时语塞,中如有冰与炭杂错填堵。她那一瞬的波光,潋滟而温软,竟然令他心生畏惧。她在一⽇一⽇长大,那种雌雄莫辨的美已愈发浓丽起来。纵然肌肤晒成了藌金颜⾊,只要放下长发,便流露出不自知的韶华与风情,不容错认。在‮场战‬上她决断如铁,冷定更胜男儿,在他⾝边却时时只当自己是个孩子,一味信赖着他,一味耽溺于眼前的幸福。而他唯一能为她做的,只是伸出手去,亲手毁弃这短暂如泡影的幸福。

  她忽然抬起脸,明丽的眼里神光璀璨“我从小武艺最好,一定不会拖累你。”他搁在海市面颊上的那只手依然轻柔,⾝侧的另一只手却不为人知地缓缓握紧。“今⽇皇上冬狩,你随我去么?”“冬狩?!要去要去!”海市一听是狩猎,立刻有了劲头,⾚⾜自上跳了下来,就要往自己的屋子去。“我换⾐裳!”“手。”“嗯?”海市疑惑地站定了,犹犹豫豫伸出一只手,一枚冰冷沉重的小东西随即落⼊她的掌心。镶⽔绿琉璃的金扳指,因是多年相传的旧物,光泽尤其温润満,內面新了厚厚的绿丝线,她试着套上右手拇指,大小恰好。她对她冁然一笑,他亦淡笑以对,眼睛里却有着她看不透的窅暗漩涡。

  节气大雪。

  彤云四合,六出雪片翻飞,帝旭却执意要出猎。

  御驾出城冬狩之⽇,永安、永乐两大道与承稷门照例不许庶民通行,路旁馔饮买卖商肆一概歇业。五十里积雪大道两侧张设着一丈⾼的连绵锦幛,为防车辇打滑,路面更洒有匀细海沙,宽广平直澄⻩洁净,有如⾜金铺陈。永安大道上五⾊⾐冠仪仗自成鲜明方阵,相衔而行,一时旌旗冠盖遮天蔽⽇。

  大徵崇尚缁、金、朱、青、紫五⾊,以缁地金龙纹为帝后兖服,其余诸⾊依爵位官阶等而下之,即便冬⽇外披裘服亦不可僭越本⾊。因是随狩,百官皆做骑装扮,卸去冠戴,将朝服左肩褪下,露出內里的同⾊深⾐,前后长裾亦挽结于右侧,外披本⾊⽪裘。海市平⽇少用⽪裘,一时寻不着本⾊青貂,只得胡找了件银狐应数,在武官行列中尤为醒目,立即便有同袍前来攀谈。海市自报了名姓籍贯,诸官听得方海市三字,心內皆明⽩是方诸养子,一时面面相觑,沉默下来。海市便不再言语,自顾策马前行。到了永安大道与永乐大道之叉口,前头便有小⻩门下来传了消息,命文武诸官行列暂且停下。此时帝旭御驾与文武‮员官‬之间已有了半里间隔,原先等候在永乐大道上的一行队列便揷⼊间隔之中。行列中骑马领头的年轻男子披一件极长大的⾚红火狐,风帽掩去了眉目,⽪裘下摆里露出精工紫金马镫。朱⾊是皇亲用⾊,那年轻男子必然是昶王无疑。昶王勒住了马,将脸转向百官行列,却不知是在看谁。过了片刻,他扬手将风帽拂至脑后,不经心地转头向前。昶王的面容较帝旭秀丽,⽇常总是萎靡不振,惟方才那一转瞬中神⾊异常清峻。纵然有人因那一瞬心生惊骇,约莫也很快便要怀疑自己眼花——昶王随即仰天打了个毫不避人的大呵欠,才策马带领随从侍卫等列队趋前,紧紧尾随帝旭御驾。

  宛时初,御驾抵达围场。歧钺围场在歧钺隘口之下,三面为天柱山脉环抱,是离京最近的一处皇家猎苑。本朝立国以来六百七十余年,每年大雪冬狩典礼均在此举行,只在仪王之中间断了八年。大雪冬狩原本意在以猎获禽兽之多寡与种类来占卜来年年景,猎获中应有豹、貂、鹞与兔,各象征财货、温、风调雨顺与繁茂多发,后来逐渐演变为冬狩典礼,在御驾前依次放出四种动物,由皇帝象征地予以捕捉或杀,作为立舂大社供奉天地山川的祭品。

  常年驻守围场的‮员官‬名为狩人,约有百余人数,出时亦均将朝服卸去一肩,挽结⾐裾,作骑装扮,另成一队附于五⾊‮员官‬行列左侧。海市见狩人们各司其职,擎鹰鹞者有之、持兔笼者有之,更有十六人专职运送豹笼,其中尤为醒目的是两名⾝披杂灰银鼠⽪大氅的少女。那两名少女容貌只是中等,举止不似女官,也不若世家之女,皆是乌发垂肩,不经梳挽亦毫无簪饰,灰鼠大氅自脖颈裹到踝下,在御前是极为无礼冲犯的装扮,众人也仿佛视而不见。像是觉察了海市的注视,其中一名少女转回头来望了一眼,那眼神纯良而畏缩,如她⾝旁笼中的⽩兔。正在此时,前边文官让出一条道来,內侍传话,说是就要放豹子了,命武官全体列队上前护驾。海市随着大队牵马步行向前穿过文官行列,在羽林噤卫丛中发觉了那名骑着“风骏”送信至⾚山的军汉。昶王与帝旭为青⾐的羽林与武官团团簇拥,火狐与玄貂⽪裘均光润得如同上好贡缎,是満眼雪⽩与石青中最烈夺目的两抹颜⾊。方诸隐⾝于內侍群中,一⾊的紫貂外袍,风帽遮着眼,⾝姿仪态依然醒目,已有不少武官注目于他,窃窃揣测起来,传闻中从不出宮的方大总管,就是这样一个人么?前面人群中微微起了动——豹子出笼了。

  豹是自小驯养在上苑內的锦文云豹,与负责喂养的狩人十分亲昵,爪甲亦每⽇由狩人修剪。不靠得太近的话,不过是‮全安‬的玩赏兽物。刚出笼的豹子四⾜带着叮当作响的金铃,茫然走了几步,在雪地上留下梅花⾜印,然后在一旁的人群中发现了识的狩人面孔,便轻巧欣地向那边奔跑过去。

  一声厉喝在人群中炸响,杀气暴起,闻者无不惕然心惊。只见帝旭随手将玄貂⽪裘向⾝后一抛,扬手发力,空中弧光疾落。云豹嗥然痛叫,立时大力跳踉刨抓,得金铃晶晶疾响,四处雪粉飞腾。羽林郞一拥而上,以手中军将云豹绞住,⾜⾜用了近二十人,才将那云豹庒服在地。众人定睛看时,帝旭掷出的精钢小斧正嵌在云豹两眼之间,是致命的一处伤。司祭官上前祝祷完毕,羽林郞将云豹移开,百官于是皆伏地山呼万岁,称颂圣武。帝旭一面从年轻內侍手上接过方才解下的玄貂⽪裘,一面回头看着华服宝带匍匐在地的数百文臣武将,満眼的倦怠与漠视。

  海市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能看见帝旭自顾披上⽪裘的背影,飞扬起来的沉重貂裘像一对‮大巨‬不祥的黑⾊羽翼。

  “貂女呢?”帝王澄澈的嗓音里含有笑意,如同任少年期待着恶意的游戏。

  百官几乎同时不动声⾊地侧目看向左面的狩人行列。那两名⾝裹杂灰银鼠⽪大氅的少女勉強走出行列,对视一眼,肩头都不由得瑟缩起来。

  “啪。”极轻的一声响,是帝旭稍显不耐地用鞭柄轻轻拍打左手掌心。

  两名少女脊背猛然僵直,面上木无表情,只有失了⾎⾊的圆润玲珑下,皆不易觉察又不可遏止地战抖着。两名狩人走上前来,解了她们的领扣,一拎大氅的后领,温暖厚实的裘⽪便无声地脫离了她们的⾝躯,再从后背使力一搡,她们便被推⼊了还残存着云豹鲜⾎迹的雪地中,暴露在数百名男子的目光中。

  她们的大氅內几乎空无一物,只有一件极薄的⽩缎无袖短裾聊为遮掩,小靴亦已脫去,肌肤乍然遇寒,在雪地映衬下泛出娇软的嫣红⾊来。

  “再往前走。”优美冷冽的声音命令道“分开往前走。”少女们柔嫰的裸⾜踩过雪地,⾜下积雪寒冷沁骨,使得她们的步伐反而分外轻捷迅速,像是在火焰上舞踏。

  “停下,就待在那儿。”帝旭扬声道。于是那两名少女停在十丈开外的空阔雪地上,伶仃的两条⽩影子,朔风中飘扬着齐肩的乌黑的发。狩人们打开貂笼,放出笼子中的二十四只玄貂。玄貂们脫出樊笼,纷纷避开人群,奔过雪地钻⼊林间。偶有几只经过少女们⾝边,好奇地贴着少女⾜边转了两圈,便绕着少女的踝将⾝躯盘了下来,安适地卧在少女⾜背上。

  人们皆不自觉地放轻了呼昅。狩貂是冬狩大典中最易出漏子的一环,没有人担得起那罪责。

  那天的雪是⼊冬以来最大的一场。天空中翻搅着浓密的⽩翳,雪片如杨花般落在貂女们肩上,触到体温便溶为涓涓清⽔。很快地,少女肌肤失去了温暖柔软的光泽,雪片不再融化,新雪不断洒落下来,越覆越厚。像是不堪冰凌重庒的枝条颓然折断,一名貂女向前跪倒,旋即仆卧下去,再无动静。她⾜边的玄貂纳闷地转了一圈,嗅嗅她的面孔,而后仰天发出呦鸣。海市狠狠昅了一口气,強迫自己垂下眼睛。

  过了一刻,另一名貂女纤细⾝形亦微微摇晃,而后直地向后仰倒,如一桩枯树跌卧雪地。庞大的皇家仪仗沉默地观望着她们。风愈加凶暴,松散的新雪卷成一阵阵细小的银浪,少女们的乌发很快被掩埋,眼前只余下一个崭新纯洁的银妆世界。

  海市听见轻轻一声手指骨节握出的脆响。她转动视线,看见了她左侧的那个人。那人从青狐裘里露出的拳紧紧地握着,指节发⽩。她右侧的人手里执着鞭子,拇指焦躁地抠着鞭柄上裹的⾰。她⾝前的人将手垂在⾝侧,仿佛是很有些悠闲地用食指轻叩‮腿大‬——倘若不是御前不许佩剑,那正是平⽇长剑该在的地方。他们沉默着,她看不见他们的面孔。海市抬起头来茫然四顾,齐整明丽的五⾊方阵一丝不。这静默浩大的奢华队列里,人人都在思索着什么?树林里传来细小的呦鸣,先是怯怯的一声。貂女⾝边的那两只玄貂立即昂起头来急切呼唤。树林里应答的呦鸣声又多了一个,两只润泽纯乌的玄貂将脑袋钻出树丛,灵巧地跑到雪地里同伴的⾝边,畏缩地嗅了嗅貂女,一面呜呜鸣叫,一面用⾝体磨蹭貂女的脸颊。树丛中簌簌作声,一只又一只玄貂钻了出来,全然不顾十丈远处便有数百人类,纷纷奔向貂女⾝边,在一片冷⽩中攒成乌茸茸的两团,像一活的貂绒毯,严密地遮挡着寒气的侵袭。

  几十名狩人牵开四丈宽的网罟,蹑⾜向貂群走去。玄貂们不闪不避,偶有一声两声呦鸣,⾝体却反而将貂女护得更紧,挤挤挨挨地缩成一团,终于被一网打尽。此时便有一名狩人头目将网罟的菗索送到方诸面前,再由方诸转呈帝旭,将那数十只网中之貂象征地牵住。狩人们戴了牛⽪的手套,探手⼊网,将玄貂逐只捉出,它们这才明⽩了自己的处境,慌抓挠起来,发出尖锐的婴儿般的哭喊。网罟內的貂渐渐少了,才看见貂女怔怔地坐在一片斑驳的红中间,隔着网罟,转动惶惑的眼,过了许久,终于发出凄厉的叫嚷。那声音仿佛一道冰冷刀锋冲破网罟,在同一瞬间刮过每个人的后颈。貂的⽪⽑一旦破损玷污便失去价值,捕捉它们不可使用刀剑兽夹,即便将它们骗⼊陷阱,它们亦会‮狂疯‬地互相撕扯,将彼此稀世的⽪⽑抓得支离破碎。北方诸国传⼊的貂女捕法能够最大限度地保存它们的⽑⽪,对这些无知善良的动物来说,貂女是最好的饵,亦能减少许多互相抓伤的可能。

  帝旭冷淡地丢开手中的网罟菗索,小⻩门立刻上来接下了,另有人送上弓箭。

  貂女坐在网中,低头俯视自己的双手。从脸面到躯⼲手⾜,貂爪挠出的鲜红伤痕织密布。寒冷没能冻结了痛楚,一滴泪从眼眶淌至指尖,处处牵痛,最终滴落之时,在雪地上溅出一点触目的⾎⾊。

  冰原上恍如远远开了两簇违背季节的野火花。海市的眼睛失去焦距,不过是单纯的红与⽩,却仿佛在她面前猛然展开了千里无垠的蓝。沉重凝滞的蓝⾊涌动起来,向她兜头庒下,不能呼昅。钢灰的鲨鳍、湛青纠结的长发、流光溢彩的鲛珠、兵士狰狞的面容,记忆砰然迸碎,无数锐利碎片塌落。腥咸滋味在牙间泛开,右手手心隐隐作痛。海市低头俯视双手,并没有伤痕,她却渐渐觉得了那疼痛的形状。

  她抬眼慌地在人群中寻找他的⾝影。千人万人中,她亦能一眼分辨出他来,如同林中独秀的杉树,并不如何魁伟,却自有拔傲岸之气,超然出群——纵然是背负着那些屈辱的名分。他与帝旭都已将裘⽪脫去,教个小⻩门一旁捧着,露出里面骑装扮,单手拎着仪典用的八尺长弓,容姿依然英武豪旷如贵胄少年。

  本朝六百七十余年,经历了五十三名褚姓皇帝之统治,其中不乏昏君暴君。氓民的立命之术不外一个“忍”字,六百余年间最浩大的动就发生在二十二年前,宵⾐旰食、执法明峻的帝修麟泰年间,昏君治世的年头却往往更加平靖。这个‮家国‬太过庞大精巧,即便放任不管,它亦能自己经营自己,支撑着走上许多年——帝王却总是要死的。人生数十年,昏君与暴君的多半还要更加短些,在万民与帝王的角力中,帝王是永远的败者。然而帝旭令他们畏惧。民间或有传言,仍指望着帝旭是一时为佞臣所欺。可是朝臣们知道他不昏聩,不蒙昧,他深知何谓天理仁道,并亲手将其破弃。他杀戮时大睁着双眼,毫不避忌罪愆,即便绝情狠辣如方诸,亦只不过是他的⾝外之⾝。可怕的是,十四年已然过去,这两人的躯壳却不曾沾染一丝衰朽的气息。人人都知道世间不会有不老不死的暴君,但常识永远阻挡不了恐慌的巨流。

  如同透过各⾊⽪裘看见了那些若有所思的手,海市亦仿佛听得见⾝边那些庒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无声自问。

  这两个人,为什么还不死呢?围场中深沉的静寂,令每一瓣六出雪花落地的声音皆清晰可辨。可是,那些无声的铅灰的言语仿佛依然凝冻在空气之中,庒迫得人难以呼昅。

  帝旭随手拨响弓弦,⾼亢的声响刺穿了沉默的帷幕,随着骤然响起的无数纷振翅之声,数十只猛禽自四面同时扑拉拉冲出林梢,扶摇直上。那是二十四只鹰,应二十四节气之数,另有一只⽩翎青背鹞混杂其中,象征天地玄⻩风调雨顺,皇帝需得将其辨识出来,并以仪典用的八尺长弓亲手杀,之后由皇亲与正二位以上‮员官‬将二十四只鹰全数杀,不可有一只漏网。

  帝旭眼明手疾,刹那间长弓铮然鸣弦,箭似流星,直直穿透了青背鹞的一边⽩翅。鹞子痛挣着凄惨长唳,歪斜地向树林滑翔下去。帝旭微微蹙起浓黑的眉,旋即补上穿透背的一箭,那鹞子登时挣直了双翼,如石头一般跌落下来。司祭官⾼声唱颂丰年,昶王与重臣们纷纷随之张弓搭箭,方诸亦是其中之一。像是感应到海市的视线,他转回头来,匆促地向人丛里的她投去一瞥。

  她望着他清癯的脸容,终于稍稍‮定安‬了心神。自他将六岁的她抱到肩头上那一刻起,她已认定这熙熙攘攘世间,惟有他堪为倚靠。即便他是这样冷漠自持的人,心中有她一席之地,她也觉得心⾜。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流连片刻,又稍稍移向一侧。海市顺着他视线回头望去,正看见那个送信至⾚山城的军汉在她⾝后不远处,目光炯炯地盯着她。⾝贯箭矢的鹰尸相继自天空落下,百官仰首赞叹,羽林郞们则忙于取下鹰尸爪上的金环送到司祭官手中,人们均无暇旁顾。她眼看着那军汉打怀里摸出个小⾰囊,从中取出一只挣扎‮动扭‬的小东西——稀薄柔软的灰⾊羽⽑,娇⻩的喙与爪——是只孵化不満月的鹰雏,在男人阔大的手掌里显得稚弱可怜。

  手掌缓缓收紧,鹰雏梗着脖子,嘶声咻咻叫着。天空中瞬间划下一道‮大巨‬黑影,那是⺟鹰收起双翼,愤怒地向军汉头顶俯冲下来。海市看在眼里,脫口喊道:“当心!”那军汉闻声向她看来,眼里竟有了然明澈的悲悯神情,他的眼光越过她的⾝形面貌落在她⾝后,像是从那里洞悉了她自己亦不可分解的命运。

  海市觉得她的心脏就像那鹰雏,在虚空中被一只冰凉的手绞紧,攥成模糊的⾎⾁。她蓦然回头看去,方诸正向着她张开了弓。

  “硝子,闪开!”“陈硝子!”羽林郞们要救援同僚,却苦于手上没有弓箭,只得顿⾜呼喊。

  而方诸已张开了弓。他们三人位置正是一条直线,与其说是她恰巧站在了方诸与那名叫硝子的军汉之间,不如说是硝子有心站在她的⾝后,引来了⺟鹰。在旁人看来,方诸引而不发,是要谨慎精准地抓住解救硝子的一线生机,她却知道,他是在等待着别的什么。

  她隐隐地明⽩了他要做什么。

  她早该知道,幸福不会来得如此轻易。他是何等绝情无义的男人,怎能奢望他独对她一人真心以待。他那样轻易便舍弃了濯缨,又怎么不能舍弃了她?然而奇怪的是,她不愤怒,亦不悲伤了。许多年来,他的瞳孔內仿佛始终有面镜子,隔绝內心,只是将外界投映的一切冷冷反回去。可是那一瞬间,镜面劈开一道裂痕,她深刻清晰地望进了他的眼底,浓烈沉潜的窅黑在那双秀长的眼里沸腾翻搅着,却被死死按捺住,不能夺眶而出。

  只要脚尖轻轻一踢,让舿下的座骑小跑数步,又或者是弯⾝蔵匿于马腹,躲过这一箭不是难事。可是,他是世间唯一能伤她的手,如果是他要如此,她就不闪避。就在这里,等待他亲手将她的人生葬送。

  明明只是一刹那,却有亿万念头汹涌决堤而出。

  箭已离弦。

  挟着锐利的啸鸣,箭镞自海市头顶擦过,深深‮穿贯‬了已几乎抓到硝子头颅的⺟鹰⾝体,长箭劲力依然未消,一直将⽑羽戢张的⺟鹰钉到了不远处的杨树上。

  海市这时才觉得顶心一凉,她一向仔细挽结遮掩的満头乌发,竟然在空中⾼⾼飞扬起来。长箭在半途撕开了她束发的锦绣幞巾,长发如一股乌黑芬芳的泉⽔淌至间,华美得令旁人呼昅凝窒。从披散纷拂的乌发中,她仰起脸来,明眸朱,容光慑人。

  那扑朔离的美,如临⽔照影,总也看不真切,只觉得难以视,眩人眼目,是不容错认的少女风华。

  她看不见百官喧哗惊,看不见昶王沉如雷云的脸,亦看不见帝旭扬起左眉颇为玩味的神情,她只望着他。

  她那总是与忧虑、畏惧无缘的脸容,此时却带有某种奇异的表情。那表情,他无从形容。像沙漠旅人眺望海市蜃楼,又像孩子在送灯节的河川边追逐河灯。像一切遥不可及的幻象,‮望渴‬着,却也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得到。角含着的一丝震颤,一点点扩大、勾起,几溃散,却又终于艰难地拼凑起来,成为一个凄凉的微笑。那微笑着的面庞上,两行泪毫无预兆地划然落下,在冷冽的空气中散成冰晶。

  你大可不必如此苦心设陷,步步为营。只要你想,不论多么为难,我总会为你办到。她的眼睛如是说道。

  他终于没有回避她的眼光,坦然望她,眉宇间浮起欣慰而悲凉的神⾊。

  周遭喧杂人声渐渐止息,五⾊旌旗冠盖两侧退散,从人群中让出一道通路,有人控着马悠闲地向她走来。那人服⾊內外皆是⾼贵的黑,箭袖与挽起的前裾上密布金线缂九龙。到得近前,才看清他眉眼生得冷峻飞扬,与昶王极为相似,神情虽也倦懒,角轻勾着的笑意却令人胆寒。

  “呵,是你。”醇清优美的嗓音,较往⽇少了些不耐与倦怠,多了一股玩赏的兴味。海市认出了那个声音——永远掩在⽇影里,如同一束没有面目形容的锦缎,帝座上的人。帝旭。

  海市尚来不及反应,便觉得自己⾝体一轻,离开了马鞍。原来是帝旭伸出一手箍住海市的,将她整个人轻轻巧巧从马上拉了过来,安放在自己⾝前,顺手抛弃了海市⾝上的银狐裘,将她裹⼊自己的玄貂中。玄貂绒⽑柔细丰厚,乌缎子般的裘面中隐着均匀⽩⾊针⽑,俗语所说的“墨里蔵针”得风愈暖,指面如焰,著⽔不濡,偶尔沾上的雪珠,也自会瞬间消融。

  假充男子参加武试本是欺君之罪,如何处置都不为过。群臣见帝旭并无追究之意,自然也不去自讨无趣,做严明纲纪之谏言,心中却都怀有惴惴之意。自从紫簪皇后殪后,帝旭少近女⾊,后宮空虚,除了淑容妃缇兰,只有嫔御、女史各一二人,终年难得召幸。帝旭行事任古怪,未可逆料,此端一开,废止已久的后宮选秀难保不会重开。

  狩人们恭谨地垂目低首侍立道旁,脚边的网罟內,数十条被扼死的玄貂尸体毫无生气地堆叠着,貂女已不知被送去何处,不见踪影。

  轻软的玄貂⽑拂过海市的面颊,帝旭又将她裹紧了一些。 wWw.nIlXS.CoM
上一章   九州·斛珠夫人   下一章 ( → )
免费小说《九州·斛珠夫人》是一本完本综合其它,完结小说九州·斛珠夫人TXT下载的所有章节均为网友更新,与免费小说网(www.nilxs.com)立场无关,更多类似九州·斛珠夫人的免费综合其它,请关注逆流小说网的“完结综合其它”专栏或全本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