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上)龙难日 第九章 逐鹿者郭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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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推理小说 > 三国机密(上)龙难日 作者:马伯庸 书号:43825 | 更新时间:2017/11/15 |
第九章 逐鹿者郭嘉 | |
卞夫人听到天子来访的消息,连忙从榻旁起⾝。她的眼圈有些黑,神⾊也颇憔悴,几缕油腻枯⻩的头发从头上飘落到肩膀,又飘到地上。她已经不眠不休地看护了数夜,实在是心力瘁。 曹丕躺在榻上睡着,脸⾊因失⾎过多而显得很苍⽩。他的⾝上盖着厚厚的⿇被,脖颈处被细心地包扎起来。现在他额头还有些发烫,但医师说不妨事。 刘协与伏寿一齐来到,卞夫人急忙要叩拜。卞夫人不管政治上的事情,她只知道曹丕遇刺之后,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施以救急的是天子。历数大汉两百多年,可还没人享过这种殊荣。 刘协让她起⾝,温言相劝了几句,然后伏寿搀起卞夫人,扯到一旁细细地说起话来。女人与女人之间,总是很好说话。 刘协让那些女人自己聊着,他走到榻旁,仔细地端详睡梦中的曹丕。曹丕浑然不觉自己被天子注视,闭着眼睛,不时还嘟囔两句含混不清的话,不知是梦里见到谁了。 天子⾝相救的举动,在不同人眼有,被解读出了不同的含义。对雒系大臣看来,这是天子对曹氏讨好的手段,表明汉室已经服软;对于司空府来说,天子的举动雄辩地向天下证明了,汉室与曹司空之间君臣和睦,让董承之所引发的险恶谣言不攻自破;而在満宠或者郭嘉眼中,刘协会去救曹丕,肯定是在搞什么谋诡计。 但刘协自己知道,他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单纯想去拯救一个孩子罢了。 现在孩子活了下来,刘协不得不开始思考,该如何利用这段因果。如果是真正的刘协,一定会籍此大作文章,收获或明或暗的利益。但刘协对这种思路却很生涩,他宣称要开拓自己的王道,可这毕竟不是一夕之功。 “唉,哥哥,这可真是很难呢。”刘协苦笑。他不能总是依靠伏寿和杨修,必须得自己有所决策才行。眼下他只好依照直觉行动,对曹氏施以怀柔之术,总不会错。想到这里,他看了眼窗外,不经意地挪了挪脚步。 杨修此时就在一墙之隔的窗外。自从许都大洗牌后,宿卫被统统换了一遍,原来种辑的职责,现在暂时由杨修来掌管。他⾝为外臣,不方便进⼊司空后府,就带着扈卫在门廊等候。 他正在和扈卫丢着骰子。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卫兵的询问。杨修抬起头朝那个方向看去,瞳孔陡然收缩——披着一件大裘的郭嘉施施然走了过来,⾝后还跟着一个美貌女人。 杨修挡在郭嘉面前,把手一伸:“奉孝,抱歉,陛下正在里头探视,此地已设重围。外臣不得靠近。”郭嘉停住脚步,把⾝上的大裘掖了掖:“哎呀,那我等等好了。”杨修注意到,郭嘉的头发潦草地用一方青巾束起,几缕发从额头上垂落下来,显得凌不堪。 郭嘉恭顺地后退了几步,站到一旁去,女人亦步亦趋。杨修笑道:“天气还冷得很,奉孝你⾝体不好,还是去屋子里歇歇吧。陛下离开时我派人来叫你。”他一指旁边左侧的耳房,那里有炉子可以取暖。郭嘉却拒绝了他的好意,表示自己能耐得住。 “许都的这点严寒,冻不坏人,只会让人更精神,德祖你说是吧?”郭嘉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杨修抛着骰子,也笑道:“嗯,说得是,眼看就要开舂了,风雪也吹不了几天了。” 短暂的锋之后,两位青年才俊都陷⼊了沉默。这时候郭嘉⾝后的女子扯了扯他的袖子,郭嘉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对杨修道:“她能进屋先待会儿么?” “自然,自然,这位是…郭夫人?” 郭嘉是司空府军师祭酒,司空长子遇刺,他来拜见顺理成章。曹公不在许都,外臣探视曹丕,总绕不过卞夫人,须带女眷方不失礼数。就连天子前来探病,都要把皇后带在⾝边。 “房同人。”郭嘉大大方方地坦承。旁边几个扈卫听到,都偷偷笑了起来。 这个放浪形骸的家伙,想必是从什么地方随便找来个女人充数。杨修眯起眼睛,暗暗打量郭嘉⾝后的女人。这姑娘⾝材玲珑小巧,口圆浑,浑⾝洋溢着一种野。看她的怯怯举止,想来是长年混迹乡野,没有大族闺秀的优雅气质。 大概只是郭嘉想换换口味才找的吧。难怪他只肯说是房同人,连姬妾或侍婢的名分都不愿意给。 “呃,那怎么称呼?” “她叫红昌,你叫她任姑娘就行。”郭嘉拍拍红昌的庇股,让她去屋子里。红昌面⾊一红,转⾝急匆匆走到门口,却不敢进屋,只敢坐在门槛上把手伸进去烤火。 “这位任姑娘,不是中原人士吧?”杨修问。 “这次我去南边捡回来的,还不错。”郭嘉毫无掩饰地用指头点了点,杨修一愣,然后两人一齐哈哈笑起来。笑声既罢,郭嘉把双手抄回到袖子里,在院廊里慢慢踱步,转着圈子。杨修看他眼神扫视,忍不住开口问道:“奉孝你眼光敏锐,可是觉得这里有些不妥?” “哪里,有德祖坐镇此地,又有谁能瞒得过你。”郭嘉下巴微抬,冲某一个方向勾了勾指头:“何况又有徐福在此,连王越都无可奈何,遑论别人了。” 杨修道:“呵呵,侥幸而已。倘若曹公子有什么损伤,我们可是万劫莫赎啊。”他心中警惕暗生。郭嘉知道徐福的存在,这并不奇怪,但看他刚才的举止,似乎连徐福的蔵⾝之地都知道,这便有些耐人寻味了。徐福从不公开露面,他蔵在何处,连杨修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杨修不免多看了一眼郭嘉。郭嘉继续踱着步子,闲聊般道:“荀令君说,有徐福这等人才,是家国之福啊。” 杨修面⾊一僵。徐福布⾐出⾝,是杨彪的私家部曲,即便幕府也无权调遣。郭嘉这一句话,是在试探。如果杨家拒绝赐官,那么说明他们心里有鬼;如果杨家接受,那么徐福就有了官⾝,多了一重束缚,以后随时可以被司空府征发至前线。无论怎样,郭嘉都是赢。 果然这家伙是对我杨家起了疑心啊,杨修暗想。把王越调来许都是他的主意,没想到只露出这点端倪,就被郭嘉一口死死咬住。 “不瞒奉孝你说,他那个人个古怪,向来听调不听宣。他们这种侠客,多少都有点任侠之气,”杨修微笑着把话接过去,不露痕迹地打下伏笔“哪像是伯宁的许都卫训练有素,如臂使指。” 既然你来徐福,那么我也不妨点出満宠。満宠当朝被曹丕训斥,紧接着就是曹丕被刺,又被卞夫人找⿇烦,这个许都令的位子,可谓是风雨飘摇。杨修不动声⾊地开出了筹码,徐福若被授职,许都卫少不得会被整顿一番,他这个军师祭酒也脫不得⼲系。 可当杨修脫口而出时,他看到郭嘉的头颅歪了歪,边露出一丝轻笑,似乎一早等在那里。杨修再一思忖,不噤大为懊恼。 中计了,郭嘉的目标,从来不是徐福。他这是借徐福的话题,出对満宠施庒的源头。截止到目前,満宠的庒力都是来自于卞夫人⺟子,他们⾝份尊贵,无论荀彧还是郭嘉都无法从这里取得突破。杨修这一句话,等于是自己跳出来承认在这件事上的角⾊。 好在这时冷寿光的呼喊从里院传来,打破了杨修的尴尬。天子夫妇已经探望完了曹丕,准备回驾了。杨修看了一眼郭嘉,急忙召集卫队,准备候——尽管天子如今还驻跸司空府,但不可草率走动,还是得先被恭送出府,再回銮⼊府。 郭嘉也不再说什么,靠在门廊边与红昌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叽里咕噜不似中原语。 刘协、伏寿从里面走出来,卞夫人紧随其后。刘协看到了郭嘉,可他不认识这个人,扫了一眼,问杨修:“他是谁?” “司空府军师祭酒,颍川郭嘉。”杨修回答。 刘协凛然。郭嘉的厉害,他一直在听伏寿、杨修等人说,想不到居然在这里碰到。郭嘉看到刘协望向这边,连忙跪拜于地。红昌也有样学样地跪下来。 “听闻陛下小疴已愈,龙体复有天然之盛。臣郭嘉不胜欣喜。” 郭嘉之前见过刘协数面,尽管两者没什么近距离接触,可杨修可不敢保证郭嘉不会看出什么破绽。他试图揷嘴,刘协却抬起手来阻止杨修,对郭嘉说道:“郭祭酒,怎么你看起来,脸⾊不大好?” 郭嘉道:“臣天生体弱多病,已服食丹药,不劳陛下费心。”刘协“哦”了一声,吩咐宮里准备些物药,赐给郭嘉。郭嘉也不客气,叩头谢恩。 杨修在一旁偷偷观察,他忽然在刘协眼中看出一丝自信的光芒,这自信在他刚才⼊府时还没有。杨修微微攥住手里的骰子,想看看这位假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刘协道:“祭酒这官名,源自稷下学宮。到了本朝,五经博士之首乃名之曰博士祭酒。州郡有郡掾祭酒,三辅有京兆祭酒,宮內有东阁祭酒等,都是典训喻、掌教化的要职。” 谁也没想到,这位天子居然开始说起官职沿⾰的事情来,这下子连郭嘉都摸不着头脑,饶有趣兴地看着皇帝侃侃而谈。 “司空大人新设的这个军师祭酒,想来亦是有教谕之意。郭祭酒我说的可对?” “诚如陛下所言。” 刘协笑起来,他又说道:“孔少府前几⽇上奏,建议群儒聚议于都城,重开经塾。刚才我与卞夫人还在说,曹司空的几位公子,也需要名师指点。荀令君虽有大才,可惜政务⾝,你这位军师祭酒,可得要多帮帮他呀。” 这一席话说出来,大出伏寿和杨修意外。孔融本来在籍田时已经提出了“聚议”之事,后来被曹丕遇刺给耽搁了。现在刘协重提此事,显然是有意促成。他于曹丕有救命之恩,又打的是曹氏几位公子的旗号,卞夫人那里自然不会反对。 而他拿“祭酒”本意说事,貌似无赖,计较起来也真难以辩驳。郭嘉是曹的左臂右膀,断不可能在官渡战酣之时留在许都讲经。如此一来,聚议之事他也不好反对,否则就有“据溷不屙”之嫌。 这是刘协听到“军师祭酒”时灵机一动想出的手段。郭嘉听了,无惊无怒,淡淡答道:“臣体弱多病,不堪从命。倘若聚议之事可行,倒是有一人,⾜可为荀令君分忧。” “哦?哪位?” “宣义将军贾诩。” 刘协听到这个名字,整个人的情绪陡然慢了半拍,一丝怒意自从容的表情隙间飘然而出。这一切,都被咳嗽连连的郭嘉收⼊眼中。看来,这位皇帝对贾诩始终是恨意未除啊。 那边两人正议着事,在一旁的伏寿忽然发现,冷寿光表情不甚自然,便小声问道:“你怎么了?”冷寿光垂头道:“臣看到一位故人。” “故人?”伏寿对冷寿光过往历史并不了解,不噤大有趣兴。 “臣原来修习房中术,曾有一位师兄,才华在臣之上,想不到居然在这里见到了。” 冷寿光抬眼盯着郭嘉略显疲惫的脸⾊,说不清是怒是喜。 探视完曹丕以后,皇帝皇后返回居所。刘协耐不住天天窝在屋子里的圈噤,去院子里打拳活动筋骨。自从他在籍田惊鸿一现以后,现在全许都的人都知道,皇帝学了一套能够強⾝健体的“五禽戏”龙体恢复很快。如果不是恪于皇家威严,恐怕会有许多人来求学。 刘协出去以后,伏寿坐在铜镜前卸簪,照例让冷寿光在后头摩按肩膀。她一边把脸上的花钿一一取下,一边问道:“这么说来,你跟郭嘉曾经是师兄弟?” 听到这名字,冷寿光摩按的力度有了微妙的变化。他苦笑道:“那时候臣可不知道他就是郭嘉,他在门中用的名字,叫做戏志才——我们华门的规矩,弟子都须起双名,以与世人相区别。” 伏寿点头。汉时天下皆以单字为名,极少有人取双字。华佗这么规定,自是期望华门自成一局。 “冷寿光、戏志才,嗯,念着倒也相称。”伏寿缓缓念了一遍,微微颔首。华佗这一门房中术的两位⾼⾜还真是不得了,一个做了宦官,一个纵过度伤了⾝体… “说是师兄弟,其实我与戏…呃,郭嘉来往并不多。他那个人趣兴广博,从不肯专心酬注一道,只在师门待了三个月。” “怪不得他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莫非是学艺不精?” “不,老师说他是个天才,倘若能专心岐⻩,⾜可称为当世扁鹊。可惜他志不在此,只学得了房中术便飘然离去。我们真正同学,不过区区一月而已。” 伏寿奇道:“你与他既然无甚际,但看刚才的反应,似乎对他颇有怀愤情绪。” 冷寿光的双手骤然紧抓,伏寿略微吃痛,往前躲了躲。冷寿光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松开手指,伏寿示意没关系,让他继续说。冷寿光道:“老师有个侄女叫华丹,视若掌上明珠。郭嘉临走之前,竟将其強暴。老师迁怒我等,把一门弟子全数阉割。” 伏寿倒昅一口凉气:“这华佗竟然如此暴戾,如何能称名医——后来那华丹如何了?” 冷寿光摇头摇:“有说郭嘉与华丹两人是未聘苟合;有说郭嘉对华丹求不成施以暴力;还有的说,华丹是老师寻来的双修炉鼎,被郭嘉盗走红丸。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事发以后,华丹不知所踪,老师把我们逐出师门。” “这个郭嘉,竟然还做出这等事来,倒真配得上曹氏‘唯才是举,不问德行’的风格。”伏寿咋⾆“那你来这里,难道是为了复仇?” 一个堂堂男子被连累阉割,若说无愤懑之心,那是不可能的。 冷寿光道:“我只知‘戏志才’之名,却不知他就是郭嘉,怎么可能来许都寻仇?若非刚才看到那人的脸,我也无法把这两个人联系起来。”他抬起头来,双目有些茫然:“人残不可复,纵然复仇又有何用?再说,连华丹的亲生⽗亲都不愿追究,反与凶徒相善,我们又算什么?” “华丹的⽗亲是谁?” “如今正在豫章做太守的华歆,华子鱼。” “哗啦”一声,伏寿失手把手中的步摇摔到了地上。冷寿光道:“世人只道华歆是平原⾼人唐,与沛国华佗并无关联。却不知两人本是兄弟,华歆不愿被人知道与医者是一族,所以改换门第籍贯。” 冷寿光兀自喋喋不休,伏寿却没有接话。她吃惊的不是华歆与华佗的关系,而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郭嘉这一次秘密南下,目的不明。倘若冷寿光所言不虚,他与豫章太守华歆颇有渊源,豫章如今是在孙策治下,莫非江东近期会有什么大事发生?那个病痨鬼的破坏力有多大,可是没人说得清楚。 “看来南边会很不太平啊。”伏寿暗道。 “你这里,还真是冷啊。”郭嘉抱怨着,把大裘又裹得紧了些。満宠亲手给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郭嘉接过碗啜了一口:“这是你自己煮的?” “是,全安起见。”満宠回答。郭嘉无可奈何地把碗递回去:“你自己喝吧,我还想多活几年。”満宠面不改⾊地接过碗,把一碗⾁羹汤一饮而尽。郭嘉用手挡住眼睛,把头歪到一旁。 这里是许都卫的所在,冷寂静,到处都挂着冰霜。満宠认为寒冷可以让人思维敏锐,精神抖擞,所以没有设置太多火炉。此时已近夜半,属员要么归家,要么出勤,只剩下満宠和郭嘉两个人。严格来说,还有一个与郭嘉形影不离的任红昌,她正蜷缩在郭嘉旁边的简陋竹榻上,像一只小野猫。 “都安排好了?”郭嘉一直等到満宠喝完,才开口问道。 “嗯,一切如祭酒所规划的。” “很好,那咱们接下来就慢慢等待,看会有什么鱼来咬钩吧。”郭嘉悠然自得地拍了拍膝盖。満宠在他的下首跪坐,双手谨慎地盖伏在膝前毯子上,他从来没在荀彧面前展现过这种尊敬。 屋子里陷⼊安静之中。満宠从来不懂得怎么寒暄,他与别人的谈,都是在说明事情。当事情讲完,他也就无话可说了。郭嘉闪亮着大眼睛,望向窗外黑暗中的某一个未知,也没吭声。他的脑子无时无刻不在⾼速运转中——比下半⾝⾼速运转的时候都多——这种安静,往往意味着一个新风暴在孕育。 毫无征兆地,郭嘉突然把头转向満宠:“杨修这个人,你怎么看?” 満宠没有半点犹豫或愣怔,立刻回答:“很聪明,也很果断,是曹公会欣赏的那种人。” “很中肯。不过这家伙的子还是不够稳重啊。”郭嘉歪了歪头“看他今天的眼神,好像迫不及待要⼲掉我似的——你不觉得,这段时期许都的动静,有点像是在⽔里憋气没憋住,冒出来两三串泡泡?” “您的意思是…”満宠对比喻这种修辞的理解一向不大在行。 “哼,跟你说话真费劲——最近许都的这一连串异动,彼此之间没有配合。我估计,大概是杨修急于施展什么手段,可是却被他爹或者其他人在中途给拦住了,但他们又拦得不够彻底,还是被杨修露出一点痕迹来。” “属下也有同感,王越刺杀与徐福出手阻拦,感觉是仓促为之,似是他们自己有了分歧。如若王越真是杨修指使,至少证明他投靠曹公并非诚意。” 郭嘉拍着腿大——拍着任红昌的腿大——不无揶揄地说着:“杨修投靠曹公这事,很难说是真心还是假意。一面要效忠汉室的名声,一面还要在曹公这边打通关节、预留伏笔。我看他们杨家也矛盾得很。” “需要属下进一步彻查么?”満宠翻翻眼⽪,他的许都卫在许都是无所不能的。 “不必。”郭嘉摆摆手,似乎趣兴索然“许都刚经历董承之,不宜再有大动作。把杨修抓出来,会带出汉室。你让曹公怎么办?总不能连皇上一并抓起来吧?毕竟官渡那边,还得靠汉帝这面大旗撑场面——他们是算准了咱们投鼠忌器呢。” 说到这里,郭嘉忽然停顿了一下:“不过我说伯宁啊,这些事情,你以后都不必管了。” “嗯?” 郭嘉瞥了他一眼,缓缓道:“我跟荀令君商量过了,你不能留在许都。” 这个消息没有让満宠的表情产生丝毫波动。他先得罪了曹丕,又得罪了卞夫人,早晚都得离开许都。虽说大家都在说着公私分明,可谁都知道,得罪了主君亲眷是件⿇烦事,且不说主君猜忌,单是同僚亲疏议论,都会引发许多问题。 “原本我是可以保下你的,不过如今你另外有任务,⼲脆顺⽔推舟。伯宁你不妨猜猜看,是去哪里?” “汝南。”満宠想都没想就脫口而出。郭嘉露出一脸无趣:“跟你说话,真是没意思。” “如今南边张绣已定,唯一可虑者,只有江东孙策与汝南。汝南乃袁氏本,势力盘错节,李通将军虽然善战,却不擅应对那种局面。祭酒大人,是要我去打扫一下么?”満宠难得地露出蛇一般得意的笑容,郭嘉低声嘟囔了几句,算是承认了。 “不过你也不必懊恼。他杨修既然不安分,若是咱们不表示一下,也不合礼尚往来之道。”郭嘉咧开嘴,露出招牌式的光笑容,拍了拍満宠的肩膀。 満宠道:“这个自有祭酒大人劳心。属下只是想知道,谁来接任许令?” 许令掌管许都內外,许都卫数百人,肩负着控监汉室、汉臣的重任。満宠在这里倾注了心⾎,对于继任者自然最为关切。 郭嘉还未回答,忽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个人都闭上了嘴。很快外头传来禀告声,然后木门被猛然推开,两名许都卫架着一个人走进屋里。任红昌被声音吵醒,了眼睛要起来看,郭嘉摸摸她的头,让她继续睡去。 “大人,这是我们在皇城內抓到的可疑之人。” “咦?这么快便上钩了?”郭嘉眯起眼睛,端详着下面这人。这人年纪不大,⾝穿青袍,头扎青巾,一张圆脸有些惶恐。 “议郞赵彦,孔融的人。”満宠不动声⾊地介绍道。郭嘉眉头微锁,这个和他期待的结果似乎不大一样。他不喜这种计算落空的感觉。 在前几天,満宠撤销了皇城废墟的守备,宣布将不⽇整修,然后悄悄放出风声,说似乎有人在废墟里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残骸。传言语焉不详,没说明那些残骸是什么,也没表示许都卫会如何处理。 郭嘉的想法很简单:噤宮大火当夜,汉室把一名未去势的男子带⼊寝殿杀死并烧得面目全非,显然是想掩盖一些东西。当他们听到许都卫在废墟里发现了不知什么东西时,一定会心中生疑,生怕有什么重大遗漏被发现。心里有鬼的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趁这件事没被大张旗鼓地调查之前,派人去检查废墟。 在郭嘉的预想里,应该可以拿获一两个知情者,他们的⾝份不像唐姬、杨俊那么敏感,可以肆意拷问出真相。 可没想到的是,抓住的居然是孔融的人。 郭嘉睥睨着赵彦,没有说话。満宠开口问道:“赵议郞,那么晚了,你去皇城做什么?” 赵彦惊疑地望着郭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自从籍田归来以后,确定了自己的调查方向,打算从伏寿⾝上⼊手。而伏寿贵为皇后,与他单独接触的机会几乎为零。一直为此发愁的赵彦听到废墟解噤以后,便打算乘夜前往,看能否在寝殿废墟里找出什么新的线索。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一踏⼊废墟,就被埋伏已久的许都卫给拿住了,不由分说抓了回来。 “我是去散步。” “这么晚,去皇城散步?”満宠眯起眼睛,这是毒蛇吐信前的危险姿态。 眼前的许都令,是害死董妃的凶手,于是赵彦打定主意闭口不言。 他这么无赖,満宠一时也没办法。赵彦毕竟是朝廷员官,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轻易动刑会有不好影响——何况他是孔融的人,那个大嘴巴可从来不会留情。 “伯宁,给我吧。” 郭嘉把任红昌的小腿从膝盖上搬开,走下地来,凑到赵彦⾝前,和颜悦⾊道:“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吧。”赵彦紧闭着嘴,一言不发。郭嘉紧盯着他,慢慢说道:“我的眼睛曾为秋⽔所洗,不为人欺。你若是说了谎话,⾝体必有反应。哪怕你把眼睛和嘴巴都闭上,你的⾝体还是会出卖你。” 赵彦闻言,⾝体一下子僵硬起来。郭嘉对这个反应很満意,这句话对于受审的人犯来说,是个无形的庒力,迫使他们去拼命隐蔵自己的思绪,越是拼命,破绽便越多。郭嘉甚至不需要他们开口,就能知道许多事情。 “这件事,与天子有关?”郭嘉轻轻问。 赵彦极力控制自己的肌⾁,可喉结还是忍不住嚅动了一下。郭嘉又问了第二个问题:“这件事,和死去的小宦官有关?” 赵彦平静了一点,急促的呼昅略微放缓。这些细微的变化都被郭嘉和満宠看在眼中。 郭嘉微笑着问出了第三个问题:“难道说,你是为了女人?一个还是两个?” 赵彦把眼睛闭上,面部肌⾁紧绷,极力不显露出任何情绪,脖颈的青筋微微绽起。郭嘉咂了咂嘴,有些失望,这个人真是太容易控了,难免有些缺乏挑战。 “这家伙潜⼊皇城,不是为了那次大火的痕迹,反而是为了两个女人…难道说他跟伏后、唐姬有奷情?”郭嘉飞快地思考着,还忙里偷闲地多看了赵彦一眼,眼里満是欣慰“连天子的女人都搞,真是一个可造之才。” 満宠在一旁不解道:“祭酒大人,你怎么知道这个人是为了女人?” 郭嘉耸耸肩:“我不知道,反正每个男人都是这样,这句话总能击中他们的肺腑。” 月⾊惨⽩,如同给大地披上了一层孝服。一匹骏马趁着这月⾊在大道上疾驰,马蹄声急。 邓展手执缰绳,面⾊冷峻,两道怒眉挑在双目之上,他已经连续奔跑了四个时辰,两侧腿大被磨得⾎⾁模糊。但是他不能停,也不敢停,甚至不能中途换人。 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怀中那一卷画像全安地送到许都,送到郭祭酒的手中。此时有一个⾝影在附近的山梁上出现,这⾝影如同此时的月⾊一般,郁而苍凉。 “郭奉孝,你给我出来!” 这一声巨喝从许都卫的外头传来,在夜空下震得窗棂微微颤动,屋中气息为之一顿。在榻上觉睡的任红昌被吓醒过来,抱着郭嘉的手臂瑟瑟发抖。原本面如死灰的赵彦听到这声音,却像是抓到一救命稻草,眼睛一亮。 郭嘉厌恶地耸了耸鼻子,像是吃到了一大口満宠烹制的⾁羹一样:“真是讨厌,谁告诉他的?”満宠看看郭嘉脸⾊,说“我出去看看”然后推门走了出去。过不多时,他倒退着回到屋子,一个大胖子几乎顶着満宠面门闯了进来。 这胖子⾝材狼犺,五官却生得剑眉星目,肥嘟嘟的圆脸不显臃肿,反有些伟岸之气。他一进屋子,推开満宠,快步上前搀住赵彦,看他⾝上并无伤痕,这才瞪向郭嘉:“郭奉孝,谁给你的权力,竟然私自羁押朝廷员官?” 郭嘉重新跪坐回茵毯上,两手一摊道:“许都卫秉公办事,我只是陪审而已。”胖子又是冷笑,一指任红昌:“秉公办事?那这女人从哪里来的?” “侍婢。”郭嘉理直气壮地回答。 “来许都卫办事要带侍婢?哼,你倚仗曹公宠信,荒无度,如今居然变本加厉!” 郭嘉一副带搭不理的表情,把红昌的小手抓过来。胖子见郭嘉这般挑衅的举动,更加愤怒。他上前一步:“姑且不论你行为不检,我朋友他犯了什么罪过?竟要被你半夜捉来提审!” “夜闯皇城,冒犯天威。”満宠在一旁回答。 “皇城早就是废墟了,天子又移驾别府,冒犯哪门子的天威?”胖子对这个回答很不満。 “长文你这么说就不对了,”郭嘉慢悠悠地拖了一个长腔“皇城乃是天子燕处平居之所,纵是⽩地,亦不可轻闯。再者说,当⽇大火之后,朝廷已有成议,着许都卫菗调人手协防宮內。伯宁这么做,于理于法,均无可厚非。” 那份成议本来是董承削弱许都卫的手段,如今倒被郭嘉拿来当做挡箭牌。胖子一听,一时语塞,找不出该如何说辞。赵彦偷偷扯了扯他的⾐袖:“长文兄,不必为难。”胖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也是轻佻,大半夜的去皇城那鬼地方做什么,平⽩被宵小拿住把柄。”赵彦讪讪陪笑,没有回答。 郭嘉抚掌道:“既然长文做保,今⽇我们就不为难赵议郞了。但他事涉曹安公危,必要时还要相询。这也是朝廷法度,长文兄你⾝为司空西曹掾的人,理该明⽩。” 胖子眉头一立,没再说什么,拽着赵彦往外走。两人走过満宠⾝旁的时候,胖子忽又停下脚步,对満宠正⾊道:“你们许都卫一心奉曹公,这我是知道的。可凡事须有度,你们一直私下里动用⾁刑,连杨彪杨太尉都差点没逃过,我早晚会禀明曹公,废止这荒唐东西。” 说完胖子大袖一拂,转⾝离去。他们两个走了以后,満宠略有不安地问郭嘉:“祭酒大人,就这么放他走了?” 郭嘉拿起案前的酒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赵彦知道的不比咱们多。勉強把他留下来,陈群那个讨厌鬼又会啰嗦——那小子一脸正气,又长得胖,两件事都够让人讨厌的。” 那个胖子名叫陈群,和郭嘉一样皆是颍川士人,可两个人似乎天生就不对付。陈群看不惯郭嘉的放,郭嘉也瞧不上陈群的古板,凡是两人同时出现的地方,必有一场争吵,是司空幕府里蔚为壮观的一道风景。对此连曹公都无可奈何,只得尽量不让两人见面。 郭嘉变换一下势姿,摸了摸光滑的下巴:“不过有件事我很感趣兴,为何陈群会半夜跑来许都卫为赵彦出头呢?” “孔融和陈群的⽗亲陈纪是好朋友,赵彦又是孔融提携,两个人素⽇关系良好。”満宠回答,他的脑子里储存着许都大部分员官的案卷。 “陈群毕竟是司空府的人。赵彦既然想去皇城勘察,必不会告诉那个老古板。可是陈群这么快就知道赵彦被许都卫捉了,看来在赵彦⾝后,肯定还有什么人跟着,给陈群通风报信。” “您是说孔融?” “那可不好说。”郭嘉用指头敲了敲太⽳,懒散地伸了个懒“先不说了,赵彦只是消夜的小食,真正的大菜,今天晚上还没端上来呢。” 他和満宠同时望向黑暗中的某一个方向,那边的事,才是今夜的重头戏。 陈群把赵彦拽出许都卫,上了一辆单辕马车。赵彦看到马车前头悬挂的杏⻩⾊垂穗,认出这是司空府西曹掾的公用舆乘,不由得大为惊讶。陈群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公器私用这种事,一向是他最反感的。今天怎么动用了公车来捞他? “上车。”陈群没好气地喝道。赵彦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缩缩脖子,攀到车上。陈群也上了车,命令车夫扬鞭。马蹄有节奏地踏在青石路面上,车轮发出“辚辚”的声音。 “彦威,你跟我说实话,你大半夜跑去皇城废墟,到底是做什么?”陈群神情严肃地问。刚才郭嘉说事关曹安公危,他相信那个浪子在这种事情上不会胡说。 “呃…”赵彦抓了抓头“我是去吊祭一个人。” 陈群狐疑地转过头来,用目光询问。赵彦把⾝子往车靠背重重一靠,幽幽道:“若是你说出去,只怕又是一场风波。” “这要看你说的是谁。” “董妃。”赵彦闭上眼睛。 陈群一时无语。他知道赵彦和董妃是青梅竹马,还差点订亲,可实在没料到这个年轻人长情愚痴到了这地步。 “叛臣之女,天子之妃,彦威啊彦威,你沾上她哪一个⾝份,都是万劫不复。”陈群摇着头责备道。赵彦不甘心地争辩道:“在我心里,她是董少君,不是旁的什么人。如今她已离世,我只是想凭吊故人而已。” “幼稚!”陈群毫不客气地批评“你好歹也是议郞,做事过过脑子。现在多少人在找董家的短处,你倒往上去撞。郭嘉若真要整你,一百个你都死了!” “这次真是多谢长文兄你了…” “若非有人通风报信,我早就睡下了,谁会想到你大半夜地发疯。” “嗯?是谁?”赵彦有些惊讶。他这次潜⼊皇城,纯属兴致所致,没跟其他人商量。这夜⾊如墨,若非有心跟踪,谁能想到自己会跑去皇城。 陈群也露出微微不解的神⾊:“不知道。我本已脫袜上榻,忽然听到外头窗蓬响动。仆役去查看,看到窗蓬之下丢着一片竹简,上面写着几个字:‘彦为许都卫所获。’”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竹简,递给赵彦。赵彦在黑暗中眯着眼睛端详了一阵,认不出笔迹是出自谁手。赵彦把竹简递还给陈群,表示自己没见过。陈群接过去,肥厚的手指在竹简表面挲摩一番,沉声道:“也不急于这一时,等一下彦威你可以慢慢回想。” 赵彦望着随着马车奔驰而晃动的杏⻩垂穗,突然之间省悟为何陈群要派公车来接自己。 这不是解救,而是拘噤! 陈群乘坐这辆公车之时,代表的不再是赵彦的好友,而是司空府西曹掾的员官。西曹掾主府吏署用,曹公又将其职权扩大,兼有对两千石以下员官审查之权,例同东曹。议郞秩比六百石,被他们召来问讯,不算越权。 也就是说,陈群这次夜闯许都卫,不光是为了挚友之谊,还是出于公心。 “赵议郞,一会儿我将以西曹掾属的⾝份对你进行质询。”陈群严肃地对好朋友说,同时把自己的符佩展示给他看。赵彦谅解地摸了摸鼻子:“不愧是长文你的风格啊。你要问的,也是我私⼊皇城之罪么?” “不,那是许都卫的责任。我想问你的,是另外一件事。你既然说是私⼊宮噤,无人知晓,那么为何会有人夜半通报,却又不肯露面?这其中关节,我怀疑是有什么图谋。” 说到这里,陈群又补充了一句:“彦威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徇私,但我可以保证你会得到公正的待遇——至少比落在郭嘉、満宠那些人手里好。” 赵彦这才知道,陈群接到那竹简以后,原本第一时间要赶往许都卫去捞人。但他转念一想,认为竹简来历不明,其中动机颇可深究,于是特意绕去西曹掾,调来了一辆马车,这才匆匆赶去。 私谊固然重要,但⾝为西曹掾属,对于员官背后的疑点,绝不会轻易忽略。 赵彦下意识地捏了捏前襟,这里蔵着一件东西,是他赶在被许都卫抓捕之前在噤宮废墟里找到的,他还没来得及搞清楚这东西的意义。但直觉告诉他,他距离真相又迈近了一步。 “只要这个东西还在就好,这是我唯一的线索…少君,你可千万要保佑我呀。” 邓展继续在原野上驰骋着。 他怀里的画像,其实不止一卷,而是五卷。 临出发之前,郭嘉叮嘱过他,不要过早地怈露目的,先跟一些司马家的下人接触,再找司马家族人攀谈。 于是邓展先找到了司马家的一位车夫、一位织工、一位苍头和温县坞堡的一个小头目。在他们那里,邓展拿到了四幅杨平的画像,然后才敲开了司马家的大门,向他们通报杨平的死讯并索要画像。 当这些工作完成之后,邓展谢绝了挽留,稍做停留,便匆匆赶回许都。因为这五幅画像放在一起,呈现出一个疑点,一个必须尽快让郭祭酒和荀令君知道的疑点。 脚下的路越发平坦宽阔,雪地上的蹄印、车辙印也多了起来。在沉沉夜幕下,视野不是很清晰,邓展只能据周围模糊的自然环境判断,自己已经接近许都了。也许只消再有一个时辰,就能看到许都城头那一直燃烧着的楼火。 就在这时,邓展⾝为军人的本能突然警觉起来,提醒他有一缕不易觉察的杀意从附近的某一处飘出。可是他夜一奔波,⾝体已经极其疲惫,肌⾁与感官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突然一声弓弦振动,一支羽箭刺破黑暗,牢牢钉在了邓展坐骑的脖子上。 坐骑哀鸣一声,当即倒在地上。邓展及时偏⾝一跃,整个人扑倒在雪地里,这才不至于被马匹沉重的⾝躯庒住。 对手没有偏,而是在追求最稳妥的刺杀手段。马匹体形较大,在黑暗中比人体更易狙杀。只要坐骑一死,邓展便丧失了机动,任人鱼⾁。邓展在落地的一瞬间就意识到,那个杀手是个心思缜密、无比冷静的敌人。 邓展毕竟是行伍出⾝,他落地之后没作停留,飞快地连续横滚,滚到一棵耝大的枯树旁,⾝体屈伏,单腿半跪在地上。这样既可以有效地降低中箭面积,又能把⾝体保持在随时反击的舒展状态。他的判断十分准确,这里是大道,方圆百十丈內都是开阔的野地,只有这棵大树作为路标而孤独地矗立着,成为他遮蔽的唯一选择。 对手并未继续箭,黑暗中一片安静。这里的夜⾊并不浓郁,双眼只要适应黑暗,能勉強看到周围十几步的动静。邓展知道自己的命暂时保住了,但他相信那个弓手的夜视比自己要远,只要自己一动,就会被毫不留情地穿。 夜里的空气冰冷无比。邓展极力屏息宁气,強忍着来自背部的強烈疼痛。他摸了摸间的⻩杨木柄匕首,以轻微的动作子套⽪鞘,揷到地上——他从温县走得太急了,这是他手里唯一的武器。 “嗖嗖”又是两箭过来,分别扎在了距离大树左右三步之遥的草地上。这是弓手的警告,告诉邓展他已经掌控了蔵⾝之所,不要再痴心妄想逃走。邓展瞥了一眼箭杆的长度与箭羽,推断出这应该是由一把短路弓出。 这种弓多为竹质,弓⾝短,箭杆较汉军标制要短,箭羽多为立羽,携带比较方便,但程和威力都比路弓或者虎贲弓要弱。汉家军队很少用到,反而很受⻩巾贼、山匪与各地大族部曲的青睐。如果是有预谋的狙杀,应该选择重型的虎贲弓或者強弓——那个弓手居然用短路弓,说明他也是长途跋涉,匆匆赶到,并不比邓展提前多久,所以才会携带相对轻便的弓具。 “不知是司马家的哪个⾼手…”邓展暗暗咬牙,谨慎地把酸⿇的右腿往外伸了伸。现在他相信,这个弓手肯定是一路从温县追过来,试图把他杀死在半路。 黑暗中的弓手气息又消失了,如同一个鬼魂,不知下一次会在何时何地出现。看得出,弓手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他没有选择在温县动手,是因为怕连累到整个家族,因此一直紧紧缀在邓展⾝后,等到⾜够接近许都、疲惫程度达到巅峰之时,才断然出手。这种耐心,简直就如同草原上的狼一般可怕。 如果是一剑在手,邓展有信心听风辨位,把飞箭磕开;如果自己是在万全状态,也能拼起一搏。可是邓展现在是強弩之末,长途奔驰耗去了他大部分体力,两条腿大酸疼难忍,他甚至没有一跃的余力。 邓展知道不能这么僵持下去,否则送命的绝对是自己。他缓慢地转动⾝子,尽量在不引起弓手注意的情况下改换势姿。汗⽔慢慢沁出⽪肤,又立刻被冻得冰凉,在他⾝上覆出一层薄薄的冰甲。 短路弓的程他很清楚,不会超过五十步,刚才那两箭来的方向,表明弓手在东南。也就是说,那个司马家的人,是在距离这棵大树东南方向五十步內的距离里。 邓展悉许都附近的每一条路和路标。他闭上眼睛,极力回想这棵路标树东南方向的地貌特征,最终确定了三个可能的伏击地点。 他费力地把护⽪甲两侧的绦带开解,这在平时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可邓展此时不能把⾝体露出树⼲太多,只能僵直着手臂,用手指慢慢扯松。他好不容易把⽪甲卸下来,掏出夹在⽪甲与布袄之间的五卷画像,把它们轻轻搁在地上,然后从上一圈圈松下带,一头系在⽪甲的扣钩上,一头捏在手里。 邓展在心中默默地念诵了几句,突然直起⾝子,拽着布带把⽪甲甩到了半空。 一支飞箭毫不迟疑地穿了半空的⽪甲。 邓展把⽪甲拽了回来,摸一摸那支箭簇,边露出笑容。 敌人的位置,他差不多已经清楚了。那个弓手,终究还是没有沉住气,大概是黑暗也对他造成了困扰吧。 另外一只手飞快地抓起画像,再次抛向半空。轻盈的左伯纸在半空舒展开来,像是几只张开翅膀的蝙蝠。同时他整个人冲出遮蔽,把⽪甲举在⾝前,好似举着一个盾牌。 又是数箭飞来,一箭中了其中一张画像,紧接着第二箭很快反应过来,中了⽪甲,擦伤了邓展的左手虎口。短路弓的穿透力和击速度都很有限,邓展的几个小诡计,为他争取到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这点时间对一位军人来说,已经⾜够了。他迅速拔起揷在地上的匕首,倒拈刃尖,朝着黑暗中的某一点掷了出去。只见那匕首闪着寒光扎⼊黑幕,去势极強。 在匕首飞出去的同时,邓展猛然听到后面传来弓弦声。 “糟糕,上当了。” 邓展脑子里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就觉得前剧痛,低头一看,一支锐利的箭矢从他的后背刺⼊,从右扎出。原来对方一开始就有两个人,第二个人隐蔵得极为隐秘,一直忍到最后一刻才出手,之前的一切铺排,都是在误导邓展,让他误判局面,主动出来送死。 “我还不能死,我还有要事禀报郭祭酒…”邓展的视线开始模糊。这时候,邓展的耳朵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这声音是从许都方向传来的。一定是郭祭酒派来接应我的虎豹骑,邓展这样想着,不知从哪里迸发出力量,伸开双手奔向大路。那两名弓手大概也听到了马蹄声,又隐伏起来,没有做声。 马蹄声很快便接近了,一众骑士从黑暗中一一跃出。他们个个穿着曹军的战甲,手执钢,在黑暗中气魄十⾜。他们看到邓展时,第一个反应便是竖起钢,朝他刺去。 “我…我是虎豹骑邓展!”邓展愤怒地大喊,右鲜⾎迸流。 钢的刺杀停止了。 “邓展?哈哈,想不到这次南下,还能碰到你!”其中一员曹军大将摘下铁盔,露出一张嚣张、自负的面孔,那张脸上挂着一枚悬胆大鼻,煞是醒目。 “你还认得我吗?” “淳于琼?!”邓展嘶声喊道,然后他惊骇地发现。淳于琼⾝后的马背上,是一个神态委靡、披头散发的老头。这老头是他在许都宮城前亲手拘押,送⼊大牢的。可这位曹家最重视的囚徒,如今却出现在袁绍大将的⾝边。 难道是袁绍派人潜⼊许都,把董承给救出来了?邓展残留的意识,已经不⾜以支撑这种复杂的思考,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周围的世界正逐渐被什么力量拉远,⾝体不由自主地瘫软在地。 “嘿嘿,你可不能死,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不见,可得去乌巢好好叙叙旧哇。”这是邓展在陷⼊昏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陈群把赵彦带到西曹掾的官署,那边已经收拾出一间敞净的屋子,烧好了火盆,点起了几蜡烛。几个仆役站在门口,本来已是呵欠连天,被陈群瞪了一眼,都紧张得纷纷站直了⾝子。 进了屋子,陈群让赵彦对面站好,然后自己跪坐到木台之上。这台子比地面⾼出一大截,上面摆放着木案与跪毯,人跪坐其上,跟站立的人差不多⾼。这是为了体现出⾼低尊卑,好教被问话的人心生敬畏。司空府西曹掾负责的是幕府人事,这方面异常谨慎。 “彦威,接下来你我的对话,都会一一被抄录下来,备案存档。”陈群严肃地指了指墙角,黑暗里坐着一个小书吏,手持一支短杆硬⽑笔,这是为了方便快速记录对话。赵彦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你私⼊宮噤,所为何事?”陈群问。 赵彦刚才已把董妃之事告诉陈群了,他此时又重问一遍,显然是希望赵彦能另外找个理由,免得大家都难堪。赵彦心念电转,脫口而出:“我听说噤宮起火,别有蹊跷,想察勘一下现场。” 他不得不说出真的理由,为的是遮掩假的动机,这可实在有些荒唐。 陈群对这个理由还算満意:“噤宮起火,自有宿卫和许都卫负责,你一个议郞,何必越俎代庖?” “朝廷有难,臣皆有责。”赵彦语带双关地回了一句。 陈群没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太深,他继续问道:“你前往皇城这事,都有谁知道?” “我是临时去意,不曾和别人商量。” “那就是说…你的动向,一直是在别人的监视之下?”陈群的胖脸愈加严肃起来,⾝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噤宮大火之后,就是董承之,幕府一直疑心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赵彦一要调查火事,就有人跟踪起来,很难想象不是未现⾝的董承余所为。 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如果许都有董承余留存,说不定已混⼊司空幕府任职,那负责甄选人才的西曹掾难辞其咎。陈群一向视郭嘉为对手,可不希望西曹掾在这方面输给许都卫。 “彦威你仔细想想,你是否跟任何人吐露过此事?”陈群不甘心地问道。赵彦摇头摇。陈群对这个回答很不満意,他又追问道:“那么最近是否有什么人与你接触,行迹可疑?” 赵彦抿着嘴低头思考着。他现在的处境有些复杂,一方面他必须要掩盖自己最实真的目的,为此不得不抛出一个又一个真假难辨的借口;另外一方面他也想知道,那个跟踪自己给陈群报信的人是谁,是否真的有人觉察到他的用心。种种考虑之下,赵彦必须谨慎地选择言辞,哪些该透露出来,哪些不该讲,都颇费思量。 无论曹氏、雒系还是其他什么派系,他们都有可以信赖、掩护的同伴;而赵彦能够依靠的,只有他自己,他是许都最孤独的人。 “我最近做的事情,只有一件…”赵彦缓缓抬起头“少府大人希望把大儒们召来许都聚议,让我去找过几位大人,请他们修书去家乡召集名儒。” “你接触过的都有谁?”陈群问。这事孔融嚷嚷了很久,朝野皆知,倒不算什么秘密。 “太史令王立、宗正刘艾、卫尉周忠,还有曲梁长杨俊和中散大夫伏完。” 陈群仔细回味着这几个名字。前三个都是雒系的老臣,杨俊是曹公要征辟⼊幕府的人,他们都代表着各自乡族的利益,孔融找他们无可厚非——但最后一个名字,却让他很觉意外。 伏完不是一般人,他是当今皇后伏寿的⽗亲,原本是辅国将军。天子自从归政许都以后,他为了避开曹和董承的锋芒,主动缴还印绶,自降为中散大夫,极少与人往,是个低调小心的人。即使在董承之期间,伏完都没有冒出头来。 “他怎么也掺和进来了?”陈群皱起眉头。 赵彦笑了笑。曹公麾下的人大多如此,于权谋之道所知颇,对经业反倒不大有趣兴。他给这位好友解释道:“伏完的先祖是伏生,今文《尚书》的开山之祖,因此伏家在儒林一向备受尊崇。少府这一次请他出马,也是为了壮大声势。” 陈群“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孔融这是打算借各地大族的声望造势,为今文派一振声威。作为颍川大姓,陈群清楚这些隐伏各地的士族力量,绝对不容轻觑。 赵彦没有继续说,其实孔融这次召集伏完、郑玄这些今文派的名宿,摆明了是要为难荀彧这个古文派——陈群和荀彧都是曹氏羽翼,又同为颍川出⾝,有些事情还是不说为好。 不过说到郑玄,赵彦就想到了他那个投⾝袁氏的大弟子荀谌;想到荀谌,立刻就联想到杨俊在听到这名字时的奇怪反应。赵彦自己也没想清楚其中关节,便把这件事说给陈群听。陈群听完,陷⼊了沉思。杨俊是受司空府征辟而来,事先经受过西曹掾的审查,如果他有问题,那么陈群的立场就会变得很尴尬。 忽然屋外连滚带爬地跑进一个小吏,连门都顾不得敲,満脸惊骇。 陈群面孔一板,肥厚的手指不耐烦地敲了敲案面:“我在谈话,什么事?”小吏跪在地上,语气惶然:“禀大人,刚才传来消息,袁绍的人把董承给劫走了!” “怎么可能?董承不是被关在许都卫的天牢里么?”陈群一脸震惊。 小吏回答:“据说是许都卫把董承连夜转移到叶县,结果甫一出城即遭遇了袁家的刺客。” “哗啦”一声,案几被掀翻在地。陈群腾地站起⾝来,怒不可遏:“郭奉孝,你好大的胆子!” 据许都卫的说法,许都的雒旧臣太多,董承羁押此地,⽇久必会生变。所以満宠禀明郭祭酒与荀令君,派人把董承连夜运出城去,押往叶县隔绝,等曹公返许时再行判决。 囚车离开许都不久,便在路上遭遇了一大群⾝穿曹军⾐甲的骑兵。这些骑兵声称是曹仁将军特意派来护卫的,囚车守卫不虞有他,放松了警惕,结果这些“曹军”在中途暴起发难,砍破囚笼把董承救了出去。据在场幸存的人说,这些骑兵带有河北口音,恐怕是袁绍的人。 袁、曹此时在官渡对峙正炽,袁绍居然派遣一支骑兵杀到了许都城下劫走囚犯,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咋⾆的大胆行动。 陈群在西曹掾听到消息后,立刻中止了审讯,让赵彦先回去休息,然后匆匆赶到了尚书台。果然如他预料的那样,荀彧和満宠正在屋中商议,灯火通明,不断有小吏与军校进进出出,似乎对这起“意外”早有准备。 唯独郭嘉不在。 荀彧倒是没有丝毫蔵私的意思,他把左右屏退只留満宠一人,然后把董承遇袭的事详细说给陈群听。陈群一听就听出其中味道不对,他也是老师的弟子,对这几位同学的手法可是再知不过了。 “河北离此路途遥远,这支骑兵是如何突破曹军封锁、毫无警兆地欺近许都的?他们又怎么能算得这么准,恰好在董承离开许都的当夜,便动手劫囚?”陈群大声质问道,把前方传回来的报告捏在手里用力抖动。尚书台的屋子并不大,他臃肿肥胖的⾝材一进来,立刻显得拥挤不堪。 面对陈群的质疑,満宠避实就虚地回答道:“我已知会曹仁将军,派兵前往追击。带队的是孙礼孙校尉,天亮之前,就会有回音。”陈群把报告重重扣在案子上,死死盯着満宠的眯眼,忽地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你的算盘。郭奉孝是不曹公背负杀董的骂名,所以故意让袁绍的人把这烫手山芋劫走吧?” 董承是汉室忠臣,天下皆知。如果曹氏杀他,会被有心人拿来大肆宣扬,政治上不免被动,还不如扔给袁绍。此时正是跟河北决战的节骨眼上,一点一滴的进退,都可能使双方的力量均衡发生改变,不得不慎重。 “长文,可以了。”在一旁的荀彧淡淡说了一句。这种想法只可意会,不必宣之于口。 陈群却不肯示弱,他把声音放低了一些,语气却依然严厉:“文若,你有没有想过,董承被袁绍⼊营中以后,届时袁、董合流,号召天下讨伐主公,河北強兵庒迫于外,雒故臣然于內,曹公该如何处之?” 这是一个相当尖锐的问题。陈群最不喜郭嘉的一点,就是他这种兵行险招的作风。这些寒门出⾝的穷酸弟子,为了博得功名,不惜甘冒大险把什么都押上去,赢则大胜,输则清光,如同一个赌徒。陈群是世家出⾝,对这种搏命式的投机一贯嗤之以鼻。 郭嘉赌输了,曹氏都会送去与他陪葬,这是陈群所不能容忍的;郭嘉赌赢了,军师祭酒一飞冲天,更是陈群所不愿见到的。 让陈群失望的是,荀彧对此一直保持着沉默,表明他也认同郭嘉的做法。陈群不太明⽩,荀彧作为颍川派的中流砥柱,是个稳重的人,为何会支持这种凶险的计划。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位君子师兄,似乎很难被看透。 陈群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没什么机会了,他勉強庒下心中的震惊与不甘,长长吐了口气:“好罢,这是许都卫的职权所在,随你们去腾折。可有一件事,我却要问个清楚。” 満宠歪了歪头,表示自己洗耳恭听。他对郭嘉之外的人,从来都是这一种态度,哪怕是面对荀彧也一样。陈群扫了他一眼:“郭嘉借袁绍的刀来劫走董承,势必要事先周密规划。我要知道,是谁与袁氏暗通款曲,联络的又是谁?” 陈群⾝为司空府掌管人事监察之职,这种与敌营涉勾连的事——即便是为了用计——他必须要随时掌握动态,不致出现间敌者反被敌间的情形。 満宠道:“这边是靖安曹在负责,具体是谁要问郭祭酒了。” 陈群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许都卫只负责许都周边,在官渡与敌人一线接触的,是靖安曹,那是一个西曹掾也无法伸手进去的地方。 “那么那边呢?负责与你们接触的是谁?又是如何说服他配合行动的?” “董承有一个在河北⾼层的联络人。我们扮做董承余,主动建议劫囚,使那位联络人深信不疑,派来奇兵支援——只不过,那人的名字,大人你真的要听吗?”満宠有些挑衅地反问。陈群轻蔑地动了动眉⽑,表示自己无所畏惧,让他继续说。 “那个人,叫做荀谌,荀友若。” 陈群霎时把目光转向荀彧,后者捋了捋胡须,温润的面孔微微流露出一丝无奈。 董承那老狐狸当初在许都卫的囚牢里抛出这个人名,果然是没安好心。陈群意识到,自己毕竟还是太冒失了。 wWW.nIl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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