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剧员的生活 四 新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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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一个女剧员的生活  作者:沈从文 书号:43689 更新时间:2017/11/10 
四 新的一幕
  ××剧团与××戏剧学校有一种谣言发生,是关于陈⽩与萝恋爱的事。这谣言如一般故事一样,在一些年轻人口中,正如生着小小的翅翼,不久就为许多人所知道了。谣言的来源是有一个‮生学‬,夜里到××公园去,当夜天上无月光,这人各处走动,到了一个土山上,听到山下背处萝的声音,同一个人象在争持一种问题,非常‮奋兴‬。到后这‮生学‬转到园门外边去等候,就见到陈⽩同萝一同走出,一出门,萝跳上一部街车一句话不说,车就拖走了,陈⽩非常颓唐样子,在门外徘徊了一阵,又一个人走进公园去了。大家把这件事安置到心上,再去观察他们两人的生活,谣言不久就由事实证明了。

  两个人不知为什么原因,把那友谊上的裂痕显到行为表面上以后,那沉默成不常与人言语的周姓‮生学‬,似乎是最后才知道的一个。他听到这个消息,心上起了一种空漠的感想,又象是这消息应当使自己喜一点,但实在他却在这消息上更忧郁了。这是一个最会在沉默里检察自己的年轻人,他把这事情,联系到自己的生活作了许多打算,看不出有快乐的道理。当时他走到士平先生住处去,没有遇到士平先生,返回自己宿舍时就站到廊下看蜻蜓飞。这时已经是六月中旬了,再过一阵因为暑假将使许多人回家,也将使他自己难过。萝常常来到学校,不外有两种理由,其一是因为练习演戏,其一却是拜访士平先生与陈⽩,暑假天热戏是不会排演了,到了暑假陈⽩一定要离开这里,士平先生或者也要到一个地方去避暑,所有一点好机会都失去了。这时这大‮生学‬,听到了这新的消息,他心里想“我的灾难是到了。我头上落下了一样东西,我一定逃不去的。我要死了,倘若机会使我死得方便,我将为这件事死了。”他非常悲哀,不能自持,一个同学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就来问这个人,有些什么事用得着他,他可以去做。这大‮生学‬只是‮头摇‬,等到同学走后,他望到窗间的一个女角萝扮演××的照片,就哭了。

  陈⽩同萝是早听到了这谣言的。为了自尊的原因,陈⽩对于这事自然有点难过。他曾想过了用各样方法,去挽救那种由于言语造成的过失。对于萝,他自己觉得已让步得很多了,可是都无法恢复过去另一时的情形。他知道自己是失败了,却仍不缺少一个绅士的做人态度,当到一切人的面前,从不现出忧戚的颜⾊。另一面他又照着⾝分,因此在其他女人得到了一种同情的收⼊。他先是觉得这件事为人知道了,是他的一点聇辱,一点不利于己的过失,过一会,却另有所会心,以为这事对于自己也仍然很有利益了。

  萝并不象陈⽩这样子。她原是一个女人。女人对于恋爱,有一种习惯的贪婪,虽说她同许多女人一样,是在不变的热情中感到厌烦了男子的一个人。她曾有意把陈⽩的印象贬低过,还在两人间故意找寻过友谊的罅隙,极力使之扩大,引为快乐,她曾嘲弄过这恋爱。可是,她在并不否认这恋爱是在习惯上成为离不了的嗜好的。她习惯那相互间的勾心斗角,她习惯那隐蔵在客气中的‮实真‬,她玩弄自己的心情,又玩弄这使旁人忽而聪明忽而愚蠢的自己的一笑一颦。她因为把那一个女人不应当明⽩的男子种种坏处完全明⽩,所以她就在一种任行为下把生活毁了。

  当她在有一次同陈⽩为一种问题争持不下时,看到陈⽩生气走去了,心里就觉得有一种缺陷,非想法弥补不可。那‮生学‬看到公园中的两人斗气情形,却就是由于萝的好意,在那天把陈⽩邀去讲和,结果却更失败,因此她也就只有尽这谣言变成事实,不把责任放在自己⾝上来图补救了。

  因为这友谊‮裂分‬了,她感到一点儿沮丧,可是她知道处置自己更好的方法,是学校仍然应当继续过去,戏仍然应当继续学习,同时表面的谊也仍然应当继续维持。她一切都照这计划做去,她使别人无从在这件事情有把谣言扩张的机会,同时又使陈⽩知道他的行为并不使她苦恼。她逞強做人,待一切人更和气了一点,使一切人皆变成自己的朋友,却同时便成了陈⽩的敌人。

  萝的处置毫无错处,陈⽩到后是屈服了,认错了,投降了。但因此一来,她更看不起这个男子了。她并不把这胜利得到以后就恢复了过去的尽陈⽩独占的友谊,她知道陈⽩一面屈服一面还是在他那男子的自得情形中生活,貌作热情却毫无真心的进取,因此她故意作出许多机会,使××学校皆知道萝并不是陈⽩独占的人。

  因这原故,有一个晚上,那个苍⽩脸儿周姓三年级‮生学‬,走到士平先生住处做出使士平先生惊讶的故事来了。

  当他直言无隐的把爱着萝的事情告给士平先生时,士平先生虽勉強保持镇静说“这也非常自然”来,平定这‮生学‬的心,可是自己终不免为一种纠纷所扰。他让这‮生学‬把所有要说的话说完,他知道这‮生学‬是非常相信他能够在这事上有所帮忙,所以才来倾诉这不可告人的隐衷的。他知道这‮生学‬的意思以后,仍然用言语鼓励这匍伏到自己脚下的可怜的年青人。

  他做了一点伪绅士样子,作为不甚知道陈⽩与萝的事情,就同那‮生学‬说“好象陈⽩同她有了一种关系,你不是知道了么?”

  那‮生学‬说“我所知道的是陈⽩得不了她。”

  那个先生心中就想“陈⽩都得不了她,你自己有把握做到这事情么?”

  因为士平先生没有把话说出,那‮生学‬也觉得自己的不济了,就接着说“我也知道我是无分的人。我没有陈⽩的好处。

  凡是使一个女人倾心的种种我都没有。我的愿心只适宜于同先生说及,因为先生知道人类在某种情形下,有无可奈何的烦,苦恼到灵魂同⾁体。我并不想这件事有尽她明⽩的必要,我只是拿来同先生说说。我要走了,因为我忍受不了,我不是伟大的人,我只能做到这一点为止。我因为爱她,变成更柔弱更不成男子了。我每天想到:我怎么办?我应当怎么样去为这个全人牺牲,还是为我自己打算幸福?我想不出结果!我纵可以在黑暗里把我灵魂放大,装作英雄,可是一在太下见到了她,我的一切勇敢又毫无用处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子,我不明⽩…”说到后来这青年就小孩子一样在士平先生面前哭了。士平先生没有话可以说,就尽这个人哭了一会,自己菗了一枝烟,仿佛想从烟雾中把自己隐蔵起来。这‮生学‬是那么相信士平先生敬仰士平先生的,把士平先生当成⺟亲一样毫不隐瞒的倾诉了心上的一切,末了还这样放肆的哭!事情非常显然的,就是这年轻人完全不知道萝为什么同陈⽩‮裂分‬的理由,如果知道一点点,这时就不会这样信仰士平先生了。若果他知道萝同陈⽩的‮裂分‬,即是同士平先生的接近,则这‮生学‬知道这情形以后,将悔恨自己的愚蠢,即刻就要‮杀自‬了。

  士平先生没有作声,望到这‮生学‬又愚暗又天真的脸无话可说。等到‮生学‬把眼泪擦去,做着小孩子的样子发笑了时,士平先生就轻轻的叹着气,很忧愁的说道:“密司特周,我很懂得你的意思。我当为你尽点力,想法使萝同你做一个朋友。你应当強硬一点,因为这样软弱对于自己毫无益处。爱情是我们生活一部分的事情,却不是全部分的事情。事实或者可以使你快乐,但想象总只能使你苦恼。

  你的⾝体不甚健康,对于许多事容易悲观,这一点,你是因为⾝体的弱点,变成不能抵抗这件事所给你的担负,因而沉在悲哀里去的。你要在这事情上多用点理智。只有理智可以救济我们感情上的溃决。我听到你说及的话,都很使我感动,因为人事上的纠纷我知道的多了一点。我待说这时代是要我们⾰命的时代,不应当为恋爱来‮蹋糟‬感情,这话说得全是谎话。不过,当真的,若果思想⾰命向新的方向走去,男女关系能够在各种形式中存在,爱的范围也比较现在这一个时代为宽阔,我相信我一定还能帮你许多忙。你这时要我为你做什么?是不是要我去把这事情告给梦?”

  听到士平先生说的话,这年轻人眼泪婆娑的摇了一下头,用着伤心到了极点的人的神气,说“我不希望这样。”

  “那要怎么样?”

  “我无论什么希望都没有,我没有敢要求什么,我也并不需要什么,我现在把这件事同先生说到,我似乎就很快乐了。”

  “我希望你能够这样。有什么难处时只管同我来说,我当为你解决。”

  “我非常感谢先生。在先生面前,我不知不觉就放肆了。

  我很惭愧。”

  “不必这样。我愿意你听我的话,不要使幻想和忧愁咬伤你的心。人活到世界上是比这个还复杂一点的,应当有勇气去承受一切,不适宜一个人在房中想象一切。我很担心你的⾝体,你是不是要吃一点药?”

  年轻‮生学‬又摇‮头摇‬,苦笑了一次,走去了。

  听到那寂寞鞋声,缓缓的响过‮道甬‬,转过西院的长廊下去了,士平先生想到这年轻人所说的一些话,心中觉得不大快乐。他本来先是预备翻译一个供给‮生学‬们试演用的短剧,这时也不能再做这件事了。

  他想到这件事就是一个剧本的本事,也是一个最好的创作。他记起一个⽇本人的小说来了,山田花袋的《绵被》,就在同样意义下苦了那⾝作教授的某某君。他算幸福的,是并不象把自己放在一旁,来看两个信托他的男女恋爱。但这件事在另一时。如果这信托先生的大‮生学‬,知道了自己错误,做先生的能处之泰然没有?如果知道所申诉的话,所说及的那女子,即是先生所恋的女人,这‮生学‬的痛悔心情,做先生的应不应负一点疚?他有点追悔,当时为什么能尽这‮生学‬把话说完,说话时他不去制止,说过后他也不告过那‮生学‬什么话,觉得似乎做了一种欺骗事情,不能找寻为自己辩护的理由。

  另一个地方,这时萝正接到一个陈⽩的信,读了一会,満纸的忏悔,也仍然満纸是男子对于女人的谎话。因为信上的话越写得完全,萝就越不相信,看了一会信,心上有点懊恼,把信撕碎了。她沉默的坐在自己房中打量一切。

  这人近来似乎稍稍不同往⽇了。从舅⽗方面看来,萝有点变了。舅⽗把这个说及,作为取笑资料时,萝总没有做声。

  舅⽗问,这是为什么?答也不大愿意,只悄悄的溜走了。这情形,舅⽗看来,虽然一面笑着一面总有一点儿忧愁。

  舅⽗从士平先生方面,知道了陈⽩与萝的关系,为了一些小事恶化了。他以为一定就是为这一个理由,使萝感到⽇子难过,就劝她不要再到××学校去,且说如果不想再在‮海上‬住,就回北平去住一阵。这绅士用的还是那安详的绅士头脑,为甥女打算一切,平时辞辩风发的萝,却失去了勇气,同舅⽗谈到另外一件事了。

  士平先生近来较多来到这绅士家中,因为演戏或是谈谈别的,萝与士平先生在一处,这舅⽗见到总觉得很快乐。士平先生常常在这绅士家中吃晚饭,三个人说话的多少,在平时第一应当为萝,其次是士平先生,最末才轮到绅士。但近来却总是绅士说话特别多。萝忽然变成沉静少言语的女子了,绅士知道了这是陈⽩的事,影响到了这女子的格,他仍然如往⽇一样,还是常常尽萝有机会来攻击他。萝没有什么兴致说话,成天在心上打算什么问题,只士平先生来时才稍稍好了一点,他就每天要士平先生过来用晚饭。吃过饭了,三人有时坐了自己那辆小汽车到公园去散步,又或者到别处去玩,士平先生似乎也稍稍不同了往⽇一点。

  在士平先生走后,这绅士舅⽗,为了娱悦自己也娱悦萝,常常拿了多年老友士平先生当作话题,说及许多关于这人的故事。有时故意夸张了一点,说到这人如何在年轻时节拘谨,如何把爱人死去以后,转为社会改良运动的人物,如何为艺术运动,牺牲金钱同时间。这样那样皆谈到了,听到这些话语的萝,或者不作声,或者只轻轻在喉中嗡了一声,象是并不喜这个话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到这些时节,舅⽗就故意的说士平先生还似乎年轻,一定在戏剧学校方面也爱过什么女子,不然不会那么变化。舅⽗的意思,只是为使讨论的人得到一种新的问题,新的趣味,毫无别的意义。萝在这些情形下,就有点皱眉,忧郁而带一点孩气,质问舅⽗。

  “为什么你疑心到这样事上去?”

  舅⽗也似乎是小孩子了,显着顽固的神气,说“为什么吗?我正要知他为什么使我疑心!”

  “舅⽗…”

  “怎么又不说了?”

  萝就苦笑了一会“没有,没有。我想起的是别一件事情,所以…”“什么别样事情?”

  “别样就是别样!我不是要你同情才能够活下去的人。”

  舅⽗到这种时节,才好好的估计了对方一下,看看话应当如何说下去才对。望到略带怒容而又勉強笑着的萝的神气,这绅士不再说话了。没有话可说,心中就想“狮子发怒,是因为失了它的伴侣!”他为自己这巧妙的估想,在脸上漾着笑容。他还想“年青的人,在恋爱上受点打击,可以变成谦虚一点持重一点。”

  萝在这样情形下,只应当可怜舅⽗的愚昧,而且嘲笑这绅士,才合乎这聪明女子的本能。可是现在却只能为自己打算去了。她听到舅⽗所说及的话,心中非常难受,隐忍到心上没有显示出来。她为自己的处境叹息,正如士平先生在那周姓‮生学‬面前一样情景。人家无意说出的话语,恰恰变成触着自己伤处的利器,本来是在某一方便时期,她就想尽舅⽗知道这事情內容,可是因为舅⽗那种态度,反而使萝不能不瞒着这绅士下去了。

  她想“这时知道了这个,他一定为愤怒破坏了他生活上的平静。即或完全不是值得愤怒的事,这出乎意外的消息,也是一定要打倒这绅士的。他一定非常不快乐!一定把对于士平先生十年来的友谊也破裂了!一定还要做出一些别的事情来!”

  她想象舅⽗知道了这事一分钟间那种狼狈情形,就把在舅⽗面前坦⽩自诉的勇气完全失去了。

  可是这事情隐瞒得能有多久?

  陈⽩来信时,舅⽗正坐在屋前草地上数天上星子,因为是听到有人在下面等候回信,又听到萝要娘姨说没有回信,等了一会,就要娘姨去问萝‮姐小‬,若是没有睡,可不可以下楼来坐坐。先是回说正在写一封信,没有下楼。到后又恐怕舅⽗不乐,不久也就坐到草坪里一个藤椅上喝冰开⽔了。舅⽗找不出最先开口的机会,只说天上的大星很美。萝知道舅⽗的心情,正在适间那封信上,就说:“舅⽗,陈⽩来了个信。”

  “我知道的,怎么说?”

  “一个男子,在这些事情上,如何说谎自圆其说,我以为舅⽗比我知道当较多。”

  “你意思是不是指舅⽗也是男子?”

  “不是的。舅⽗无论如何也想得出。”

  “我怎么会知道,你不是说舅⽗已经腐化了吗?陈⽩是聪明人,做的事总比我所想象的还要漂亮一点。”

  “实在是的。越漂亮也就越虚伪。”

  “你总说别人虚伪,我有点不平。”

  “舅⽗不知道当然可以不平!”

  “我怎么不知道呀!你们年青人好时是糖,坏时是毒药。”

  “…”“要说什么?”

  “我想知道年老人又怎么样?”

  “年老人,象我同士平先生这样年纪的人,是只知道人都是应当亲切一点,无论如何都不至于不原谅人的。”

  “那我真是幸福了,有一个舅⽗,又有一个士平先生。”

  “可是我们原谅你,你也要原谅别人,你是不是在回陈⽩的信?若是写回信,我希望你学宽洪一点。在容让中才有爱情可言。”

  “我做不到,因为我不是老太婆有慈善心肠!”

  “你不是很爱他吗?”

  “谁说?我并不爱他,也不要他爱我。我同他好是过去的事,我看穿了,我学了许多乖,不上这个人的当了。”

  “可是你样子不是很痛苦么?我还同士平先生说,要他为你把陈⽩找来,你这时又说看穿了,明了懂了,我还不知道你说些什么小孩子话。在这些事上任,好象就是你唯一的权利。我以为你这样做人,未免太苦,很不是事。”

  “舅⽗同士平先生说些什么?”

  “就说要他为你设法,使陈⽩同你的友谊恢复。”

  “他怎么说?”

  “他说了许多。”

  “说许多什么话?”

  “说另外一件事,说你将来当怎么样努力,说××剧团当怎么样发展,说关于他戏剧运动的若⼲长远计划,说了有半天。我看这个人,好象为了主义不大相同,自从你同陈⽩决裂后,他同陈⽩也有点隔膜误会了。”

  “舅⽗!”

  “他袒护你却攻击到陈⽩,话虽不说,我是看得出的。”

  “舅⽗,你那眼睛看到的真是可怜。”

  “谢谢你的慈悲。颟顸的头脑,还有自己甥女可怜,我是快乐的。”

  “我不可怜你,我可怜士平先生。”

  “他也应当谢谢你。”

  “我不是以为我比你们聪明一点。”

  “那是为什么?”

  萝不再说了。因为若是再说,必得考虑一下说出以后的结果。你这时把自己的脸隐蔵到椅背影里,不让客厅前廊下的灯光照到自己的颜⾊。她在黑暗里,却望得很清楚舅⽗的脸上。她心想,舅⽗还是这样稳定安详,但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见到这绅士惊讶万分跳起来的样子。她这时对于舅⽗的缺少想象力的中年人心情,感到有点嘲笑了。她想得出当舅⽗把这些话同士平先生说及时,士平先生支吾其辞情形。士平先生当一面敷衍到这绅士的,一面就有现在此时她的心情,全是为了可怜这绅士,反而不能不说到另外一种事,把本题岔开了。可是这样欺骗舅⽗,到后来也仍然要知道的,即或是难堪,舅⽗到底还是舅⽗。并且她是不是必须要这样瞒着舅⽗,想去想来都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她正想就是这样告给这个人,舅⽗先说话了。舅⽗说:“萝,你明年去法国读书,为什么又变了计?”

  “谁说到我变计?”

  “士平先生。”

  “他另外还同舅⽗说到我的什么话吗?”

  “你以为他说你坏话吗?你放心,他是在我面前称赞你太多了,若果我们不是老朋友,我真疑心他是在爱你了。”

  “舅⽗,你的猜想不错。”

  萝的话本来是一句认真的招供,只要舅⽗再问一句或沉默一会,萝就再也不能忍受,一定要在舅⽗面前报告一切了。

  可是这绅士与萝用说惯了带着一点儿玩笑的谈锋,这时还以为是萝又讥讽了自己,就改正了自己先前的话,说“我可是并不疑心你会同他好。”

  萝就又坚实的说“舅⽗,先是对的,这疑心可错了。”

  “本来是错的,因为你们自然是很好的,他是你最好的导演。你是他最好的演员,做戏剧运动,我是相信会有一点儿成绩的。”

  “舅⽗,我倒喜士平先生!”

  “他也并没有使我恨他的理由。”

  “可是有点不同。”

  “这样也好。”

  “我爱他。”

  “那是更好的。”

  “舅⽗,我说得是真话,他也爱我。”

  绅士听到这个话,以为这是萝平时的习惯,就纵声的笑了。笑了很久,喝了一口⽔,咳着笑着,不住的点头。他想检察一下萝的脸⾊却没有做到;心想“你这小孩子什么话都可以由口里说出,可是什么事都做不去,真是一个夸大的人物。”他很喜自己所作的估计,按照理智判断一切,准确而又实在,毫无错误。他不说话,以为萝一定还有更有趣味的富于孩子气的话说出,果然萝又说话了。

  萝说“我告舅⽗,舅⽗还不相信。”

  舅⽗忍着笑,故意装作神气俨然地说“我并不说我惑疑!”其实他还是当成笑话在那里同甥女讨论,因为她说的话不大合乎理智。

  萝看看情形,又悔恨自己的失策了。她到这时觉得倒是不要告诉舅⽗真情实事为方便了。因为事情完全不是舅⽗所相信,舅⽗也从不会疑心到这事上来,所以她有点悔恨自己冒失,处置事情不对了。过了一忽看看舅⽗还不说话,心中计划挽救这局面,仍复回到从前生活上去,就变了主意,找出了解脫的话语。

  “舅⽗,我谎你,你就信了!”

  “舅⽗不是小孩子,才不信你!”

  “若是不信,我将来恐怕当真要做出一点证据来的。”

  “好,这一切都是你的权利和自由,舅⽗并不在这些属于个人的私事上表示顽固。我问你正经话,你告诉我学法文,怎么又不学了?”

  “我在学。”

  “陈⽩法文是不错的,我听士平先生说到过。这人读书演剧都并不坏,又热心,又热情,我倒喜这种人。”

  “那舅⽗就去认识,邀到家中来住一阵也很好。”

  “若是你⾼兴,我为什么不能这样作?”

  “舅⽗可以同他做朋友,领领这人的教,再来下一切判断。”

  “我不判断人的好坏,因为照例这件事只有少数的人才有这种勇气。”

  “完全不是勇气。”

  “你意思是说‘明⽩’‘理解’这一类字,是不是?一个年青女人是永远不会理解年青男子的。男子也是这样,极力去求理解,仍然还是错误。相爱是包含在误会中,反目也还是这个道理。越客气越把所満意的一面,世故的一面,好的那一面,表现出来,就越得人心。两个男女相爱,越隐蔵自己弱点隐蔵得巧妙,他就越使对方倾心。”

  因为舅⽗的说教,使萝忍笑不住,舅⽗就问:“话不承认么?这是舅⽗的真理!”

  萝说“承认的,这是舅⽗的真理,当然只是舅⽗适用这真理了。”

  “你也适用。”

  “完全不适用。”

  “那告给我一点你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可言,我爱谁,就爱他;感觉到不好了,就不爱他。我是不用哲学来支配生活的。我用感觉来支配自己。”

  “一个年青人自然可以这样说。任,冒险,‮博赌‬一样同人恋爱,就是年轻人的生活观。这样也好,因为糊涂一点,就觉得活到这世界上多有一些使人惊讶的事情发生,自己也可以做出一些使别人惊讶的行为。”

  “舅⽗不是说过任何事在中年人方面,都失去炫目的光⾊了吗?”

  “可是比舅⽗年轻的人多哩。”

  “那舅⽗是不会为什么事惊讶了。”

  “很不容易。”

  萝站了起来,走到舅⽗⾝边,在那椅背后伏下⾝去,在舅⽗耳边轻轻的说了两句话,就飞快的走进屋中去了。这绅士先是不动,听到萝的跑去,忽然跳起来了。

  “萝,萝,我问你,我问你,…”

  萝听到了,也没有回答,走上了楼,把门一关,躺到上闭了眼睛去想刚才一瞬间的一切事情。她为一种惶恐,一种喜,混合的情绪所动摇,估计到舅⽗这时的心情,就在上滚着。稍过一阵听到有人轻轻的扣门,她知道是舅⽗,却不答应。等了一会,舅⽗就柔声的说“萝,萝,我要问你一些话!”舅⽗的声音虽然仍旧保持了平⽇的温柔与慈爱,但她明⽩这中年人心上的狼狈。她笑着,⾼声的说:“舅⽗,我要睡了,明天我们再谈,我还有许多话,也要同舅⽗说!”

  舅⽗顽固的说“应当就同舅⽗说!”

  房中就问“为什么?”

  “为了舅⽗要明⽩这件事。”

  房中那个又说“要明⽩的已经明⽩了。”

  门外那个还是顽固的说“还有许多不明⽩。”

  “我不想再谈这些了。”

  门外没有声音了。听到向前楼走去的声音。听到按铃,听到娘姨上楼又听到下楼。沉静了一些时候,躺在上的萝,听到比邻一宅一个波兰籍的人家奏琴,站起来到窗边去立了一会,慢慢的把自己的狂热失去了。慢慢的想起一切当前的事实来了。她猜想舅⽗一定是非常狼狈的坐在那灯边,灵魂为这个新消息所苦恼。她猜想舅⽗明天见到士平先生时一定也极其狼狈。她猜想种种事情,又好笑又觉有点惭愧。她业已无从追悔挽救这件事了。在三人中间,她再也不能见到舅⽗那绅士安详态度了。

  到十二点了,她第三次开了门看看前楼,灯光还是没有熄灭,还从那门上小窗看得出舅⽗没有休息的样子,打量了一会,就走到前面去。站到门外边听听里面有什么声响。到后,轻轻的敲着门,里面舅⽗象是沉在非常忧郁的境界里去,没有做声。又等了一下,舅⽗来开门了,外貌仍然极其沉定,握着萝的手,要萝坐在桌边去。到了房中,萝才看出舅⽗是在抄写什么,就问:“舅⽗为什么还不睡?”

  “我做点事情。”

  “明天不是还有时间么?”

  “晚上风凉清静。”

  两人说了许多话,都没有提到先前那一件事上去。到后把话说尽了,萝不知要从什么话上继续下去。舅⽗低低的忧郁而沉重的说道:“萝,你同我说的话是真的了!”

  萝低着头避开了灯光,也低低的答应,说“是真的。”

  两人又没有话可说了。

  绅士象在萝的话中找寻一些证据,又在自己的话中找寻证据,因为直到这时似乎他才完全相信这事情的‮实真‬。他把这事实在脑內转着,要说什么似的又说不出口,就叹了一回气,摇‮头摇‬,把视线移到火炉台上一个小小相架方面去了。

  萝显着十分软弱的样子,说“舅⽗,我知道你为这件事会十分难过。”

  舅⽗忽然得到说话勇气了,一面矫情的笑着,一面说“我不难过,我不难过。”过一阵,又说“我真想不到,我真想不到。”

  看到舅⽗的神气,萝忽然哭了。本来想极力忍耐也忍不下去,她心想“不论是我被士平先生爱了,或是舅⽗无理取闹的不平,仍然全是我的错处。”想到这个时心里有点酸楚,在绅士面前,非常悲哀的哭了。

  舅⽗看到这个,并不说话,开始把两只手换的捏着,发着格格的声音。他慢慢的在卧室中走来走去,象是心中十分焦躁。他尽萝在那里独自哭泣流泪,却没有注意的样子,只是来回走动。

  萝到后抬起了头。“舅⽗,你生我的气了!”

  “我生气吗?你以为舅⽗生气了吗?这事应当我来生气吗?

  哈哈,小孩子,你把舅⽗当成顽固的人看待,完全错了。”

  “我明⽩这事情是使你难过的,所以我并不打算就这样告给你。”

  “难过也不会很久,这是你的事,你做的私事,我也不应当有意见。”

  “我不知道要怎么样同舅⽗解释这经过。”

  “用不着解释,既然人,相爱了,何须乎还要解释。人生就是这样,一切都是凑巧,无意中这样,无意中又那样,在一个年轻人的世界里,不适用舅⽗的逻辑的新事情正多得很,我正在嘲笑我自己的颟顸!”

  舅⽗坐下了,望着泪眼未⼲的萝“告给我,什么时候结婚,说定了没有?舅⽗在这事上还要尽一点力,士平先生的经济状况我是知道的。”

  萝‮头摇‬不做声,心中还是酸楚。

  “既然爱了,难道不打算结婚么?”

  “毫没有那种梦想。不过是一点亲切一点,我是不能在那些事上着想的。”

  “年轻人是自然不想这些的。但士平先生不提到这点吗?”

  “他只是爱我!他是没有敢在爱我以外求什么的!”

  舅⽗就笑了“这老孩子,还是这样子!无怪乎他总不同我提及,他还害羞!”

  “…”“不要为他辩护,舅⽗说实在话,这时有点恨他!”

  “舅⽗恨他也是他所料及的。”

  “可是不要以为舅⽗是一个自私的人,我要你们同我商量,我要帮助这个为我所恨的人,因为他能把我这个好甥女得到!”

  “舅⽗!不会永久得到的。我这样感觉,不会永久!因为我在任何情形下还是我自己所有的人,我有这个权利。”

  “你的学说建筑到孩子脾气上。”

  “并不是孩子脾气。我不能尽一个人爱我把我完全占有。”

  “你这个话,象是为了安慰中年的舅⽗而说的,好象这样一说,就不至于使舅⽗此后寂寞了。”

  “永不是,永不是。”

  “我知道你的见解是‮实真‬的感觉,但想象终究会被事实所毁。”

  “决不会的。我还这样想到,任何人也不能占有我比现在舅⽗那么多。”

  “说新鲜话!别人以为你是疯子了!”

  “我尽别人说去。我要舅⽗明⽩我,舅⽗就一定对我的行为能原谅了。”

  “我从无不原谅你的事!”

  “舅⽗若不原谅,我是不幸福的。”

  “我愿意能为你尽一点力使你更幸福。”

  萝站起来猛然抱到了舅⽗的颈项,在舅⽗颊边吻了一下,跑回自己房中去了。

  这绅士,仿佛快乐了一点,仿佛在先一点钟以前还觉得很勉強的事,到现在已看得极其自然了。他为了这件事把纠纷除去了,就坐在原有位置上想这古怪甥女的情,以及因这情将来的种种。他看到较远的一方,想到较远的一方,到后还是叹气,眼睛也嘲润了。

  当他站起⾝来想要着手把鞋子脫去时,自言自语的说“这世界古怪,这世界古怪。”到后又望到那个火炉台上的小小相架了,那是萝的⺟亲年青时节在⽇本所照的一个相片。这妇人是因为生产萝的原因,在产后半年虚弱的死去了。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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