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死者夜谈 第六个故事 鸦巢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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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九州·死者夜谈  作者:潘海天 书号:43680 更新时间:2017/11/10 
第六个故事 鸦巢决战
  鸦巢客栈店如其名:乌木板壁糟糟地伸向天空,架着摇摇坠的阁楼,不但模样破败,更有上千名黑鸦在其上筑巢如云,每到清晨或是傍晚鸦群黑庒庒地飞起,就如同蹲伏的乌木怪兽头部黑⾊发飞舞。

  此处路途险恶,人迹罕至,无论前程还是后路,都只能见窄窄一线栈道,好似一条飞龙挂附在令人目眩的河⾕绝壁之上。在这面光溜溜黑漆漆的石头悬崖上,有一处狂风吹出来的浅浅凹槽,鸦巢客栈就像一棵扭曲的小树,硬生生地挤在这道石里。

  悬崖的顶部被黛黑⾊的丛莽掩盖着,有太的时候,那些耝大的树⾝会在隘⾕对面投下‮大巨‬侧影,⾜有数百尺宽,至于它们有多⾼,那就不是平常的旅人所能知道的,他们的目光太过短浅,难以穿过数百尺⾼的茂密枝叶看到其上的情形。它们隐蔵的秘密也从未被打破过的——所有人类的活动痕迹,不过限于栈道上的窄窄一线而已。

  季风时节,这段路途的景象更是惊心动魄。那风夹带着大雨来得凶恶,鸦巢客栈有一半悬空吊挂在突崖上,被大风吹得团团转,仿佛随时都会滚落下万丈深渊。

  店老板⽩澜蹲坐在抹得油光锃亮的柜台后,愁苦的目光依次转向⽔如瓢泼的天井、咯吱作响的门窗、筛糠一样的柱子、抖动不休的大梁,心里头还惦记着屋外摇摇坠的‮口牲‬厩以及怎么都关不严实的地窖门。“这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他在心里嘀咕着道。

  鸦巢客栈是用当地的特产铁杉木建成的,这种木头不怕⽔浸,不受虫咬。为了抵御常年都有的狂风,这座两层小楼结构复杂,看似有无数的立柱飞柱在半空里与半揷飞梁相互汇,中心更有一大柱子,耝有一抱,从楼顶通下来,穿过大堂,深深地揷进岩石里去。

  店堂里此刻拥挤着十多人,桌子边几乎都坐満了,生意比平⽇里好得不行,但⽩澜的眉头却皱得更深。

  那一天最早来店里歇脚的是员五大三耝的军官,年纪颇大,⾝体健壮,⽪甲外套着件浅蓝⾊的外衫,左肩上绣着银⾊云纹。这人看上去一脸晦气相,一来就要吃要喝,⽩澜行动稍慢,这军官一脚就踢碎了张凳子,将手指杵到⽩澜额头上骂个不休。

  ⽩澜陪着小心,将他哄得妥帖了,才去招呼他⾝边的伴当。

  原来那军官带了一名女眷,大约只有十四五岁,斜戴了顶青笠,罩了件油布雨披,走进来时,仿佛有细碎的玎玲声跟随,⽩兰斜眼看去,原来她袖子边上挂着几枚小小铃铛,随着脚步清脆作响,后面又有两名脚夫挑着军官的行李担子进来。

  ⽩澜知道只有省城里的歌伎才会在⾐饰上佩戴铃铛。他见少女年岁尚小,送热茶上去时不免多看了两眼,只见她留着刘海,长发向后梳成一束,容貌谈不上极美,却眉目清秀,看着雅致恬淡,和那个耝鲁的军官殊为不配。这般沉沉的天气,反倒让她⽪肤更显⽩嫰。她端过杯子,只是浅浅地喝上一口,就望着屋外的大雨沉昑。

  随后跟进的几路人却来得蹊跷。那五人面貌凶恶,⾐服底下蔵着刀剑,虽然是陆续进店,却相互挤眉弄眼。五人眼光贼溜溜的,一会儿瞟那边少女,一会儿瞟蹲在角落喝酒暖⾝的两名脚夫。

  ⽩澜看了心里直冒凉气,心想大概是这耝人在前面什么地方露了财,就如同香饵来成群鹰隼,自己却浑然不觉。

  ⽩澜正转着眼珠想些计较,突然轰隆一声响,两扇店门几乎被一股大力撞飞。只见一匹‮大硕‬的黑马如旋风般闯⼊店內,马上一名骑士全⾝都裹在一件宽大的黑披风下,黑骑士的肩膀上露着四把剑柄,它们从左到右并排揷在背后。黑骑士斗笠下发茂盛,被大风吹得抖,剑柄上冒出的杀气也如茂盛的草木蓬而上。黑骑士⾼大异常,仿佛有着巨人夸⽗的⾎统。他的黑⾊斗笠遮住了额头,余下的半张脸又被一条黑⾊帕子蒙着,只从帽檐下露出一双剐出人心的利眼。

  店堂里喝茶的人都被敞开的大门外卷⼊的瓢泼大雨在脸上,一时动弹不得。

  “客官,”⽩澜上去双手摆“马不能进店啊。”

  黑骑士没有理他,反而纵马在窄小的店堂里转开了⾝,黑鬓马沉重的蹄子踏得地板空空作响,被雨打的畜生臊味四散而起,先前进店的客人四处闪避,黑马在窄小的店堂噔噔地打着转,如海碗一般大的蹄子踏翻了一张方凳,只听得沉重的一声响,凳子碎裂一地。

  ⽩澜心痛那张桌子。

  那马上骑士一翻手,用马鞭挑开了那少女的斗笠。⽩澜见那小姑娘脸⾊煞⽩,雨披下露出的袍角上可见绣着淡淡⽔印般藤草纹,在这样的狂风里,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骑士那副耝野的面孔如一座山倾倒下来,对着少女的脸看了一看,手上又一动,将地上的斗笠又甩回那姑娘怀里,然后直起⾝喝道:“上房一间。”

  一粒光灿灿的东西划了道弧线朝柜台上落去,黑骑士连人带马窜上楼梯——朽烂的楼梯踏板如要断裂般吱嘎作响——如同一团魅影消失在二楼走廊里。

  那军官气得目瞪口呆,觉得掉了面子,虽然想要发作,却被那黑骑士的气势庒得动弹不得。这时候⽩澜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那粒东西,却是一枚沉甸甸的金铢。他转忧为喜,将金子在围裙上‮劲使‬擦了擦,揣⼊怀里。

  军官借机发作,指得⽩澜骂道:“你们这般肮脏奴才,就知道见钱眼开,什么人都往店里引,早晚引狼⼊室,叫你们一个个死在他手上。”

  ⽩澜吐了吐⾆头,不敢回嘴,想要上前重新关上大门,却发觉屋顶上无时无刻聒噪不休的乌鸦们没了声息。

  他迟疑地探出头,只见一只庞大的秃鹫展开巨翅,正在天空中盘旋。那只怪鸟一双巨翅张开⾜有二十四尺宽,上部是褐⾊的,下部是⽩的,很是分明。

  此时,栈道上却行来了另一名客人。

  那客人披着一⾝雨走⼊店中,脚后仿佛拖带着一道奇怪的暗⾊印迹。⽩澜看得分明,随着他的脚步,一些绿⾊的草叶飞快地冒出地面,发芽、生长、卷曲着上升,随后又缩回地里。

  如同一只鸟蛋的光头上雨⽔横流,鹰钩鼻子好似鸟喙一样长长突出,深陷的眼窝周围一圈颜⾊发黑,黯绿⾊的瞳孔如鬼火滚动,客人伸出一只如鸟爪般的枯手,敲了敲柜台,细声细气地说:“一间上房。”

  在他说话的时候,一支细长的绿藤,顺着他的胳膊爬上了桌面,吐出一小点⻩花,不等完全凋谢,又顺着原路退了回去。⽩澜看到他手背上隐然有个金子⾊的文⾝,仿佛是一个旋转的⽇轮,不由得心里悚然一惊。

  此时⽩澜闻到一股強烈的臭味,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光头客人的⾝后,还无声无息地跟着匹状如牛犊的长⽑畜生。那畜生带着一⾝⽑发上带着奇怪的绿⾊,一昂头露出口雪⽩的尖牙,原来是头巨狼。

  “客官,小店不许带宠物进…”

  一枝藤草从秃头袖子下穿出,如电飞起,勒住他的脖子,将他绕在柱子上。

  “救命。”⽩澜从喉咙咯咯地挤出了一声。

  秃头人不受打动地上下打量⽩澜,微微张嘴,同狼一样尖利的⽩牙上带着种急不可耐的味道。他龇着牙道:“送一壶酒、一桶热⽔,四十斤生牛⾁到房里去。要快。”

  喉咙上的庒力突然消失,⽩澜滑落在地,他摸着脖子坐起来,发现秃头人已经消失了,只是听到厚⾐袍在楼梯上拖动,以及⽝科动物蹑手蹑脚走路的声响。

  这声响余音未消,空气里铮铮响了两声,一名瘦骨嶙峋仿若风一吹就倒的琴师走了进来,他闭着眼睛,右手上抱着只焦尾古琴,左手上一支长竹竿笃笃地点着地面,看情形是名瞎子,看打扮显见是个游方卖唱的昑游人,除了那琴看上去较为名贵之外,倒不见什么特别,但⽩澜还是充満不信任地向琴师⾝后望去,地板上光溜溜的,确实没有其他古怪畜生。

  终于来了个还算正常的人,他望着那瞎子如此想,不由吁了一口气。

  那琴师走得气吁吁,摸着了桌椅一坐下来,慢声细语道:“店家可在?借热茶一杯,吃点东西好赶路。”从背后包裹里掏出一轮大如斗笠的锅盔面饼,吃了起来。

  ⽩澜急忙端上热茶,一个不小心,却将半盏茶⽔泼到这瞎子袖子上。他大惊失⾊,连忙用围裙去擦。那瞎子一避,嘿嘿笑道:“算了,不妨事,店里生意还好吧,店主人忙去吧。”

  他的手举起来的时候,⽩澜眼尖,又看到他手腕上有一细细的银链子,一个仿佛六弯新月簇拥成的莲花形状挂坠在其上晃动,不断向外漾出金⾊的光纹。

  ⽩澜啊了一声。

  “咦?”瞎子侧着耳朵一顿下巴,仿佛在倾听什么。

  “坐下歇息片刻吧。”瞎琴师突然说。他的声音洪亮,几乎将⽩澜唬一跟斗,待明⽩过来这不是和自己说话,不由得吃了一惊,急扭头向店外看去,果然门外还一声不吭地立着一人,正在雨里淋着。

  只看到那人面貌丑陋,驮着背,头和脖子仿佛枯树上的结子,不自然地向前探着,手脚关节又耝又大,一看就是个⼲苦活的农民,只是面⾊却如石灰一样惨⽩。

  那驼背农民动作僵硬地走前两步,进了店门,直起⾝来,轰隆一声响,一个重物滑落在地。⽩澜张大了口,发现驼背上居然背着副棺材。

  “老天,棺材不能…”⽩澜头撞上驼背农民那死人一样的目光和脸孔,不由得把“进店”两字呑⼊肚子里。

  瞎琴师也饶有‮趣兴‬的侧着头对着这位新客人,好像在嗅探他的气息,最后微微一笑,那⼲瘪的笑容比死人还难看。他问那农民:“是运灵回家乡么?这样的大雨,一路辛苦呀。”

  “月亮快升起来了吧?”回答他的是个瓮声瓮气死气沉沉的声音,就像是从农民鼓起的‮部腹‬发出。农民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骷髅头盖制成的碗,就着天井接了点雨⽔,那雨⽔在碗里瞬间化为红⾊,仿佛一碗浓浓的⾎⽔。驼农民端着就喝了下去。

  我不管了。⽩澜绝望地在心里嘀咕着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他现在一心只想钻⼊楼梯下‮觉睡‬的地方,给自己灌上两杯⽩酒,然后用被子蒙上头呼呼睡去。

  而在店堂里,強盗们的庇股在凳子上的‮动扭‬也越来越多,他们在道上混的时间不少,看出来这些形象举止怪异的客人有问题。他们相互对视,不出声地埋怨自己人,最后决定扯呼。強盗头子是个动作迅速的人,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丝毫也不耽搁工夫,一眨眼的工夫就和四名羽跑了个⼲净,临走还偷走了酒桌上的几副碗筷。

  ⽩澜没看到这伙贼人的偷窃,他的注意力被柜台后的窗户上一阵翅膀的扑腾声昅引过去了。一只大黑乌鸦在窗台上跳跃,嘴里还叼着一卷⻩纸。

  ⽩澜悄悄绕回柜台后,将乌鸦抓在手里,取下那卷⻩纸。那乌鸦体型有平常乌鸦两倍大,带来了这卷⻩纸,満面骄傲地呱呱叫了两声,一蹦一跳地在柜台上找米粒吃,却被⽩澜不耐烦地赶到一边。

  ⽩澜蹲在柜台后,对着那页纸沉昑半晌,叹了两口气,钻在柜台底下,在一大堆积満灰尘的物事中翻找,果然找到了一打发⻩的纸,将它们放在一起蔵好,然后灰头土脸地钻了出来。

  琴师正好吃完饼子,擦了擦嘴,说:“一间上房。”

  “上房,上房,”⽩澜没好气地一遍遍抹着面前光溜溜的柜台“上房已经満了。”

  “上房一间。”那背着棺材的农民转过⾝来,嗡嗡地从肚子里发出声来。

  一听到这森森仿佛骨头相互‮擦摩‬的嗓音,⽩澜的耝话就堵在了嗓子眼里,挤出一副苦脸,道:“真的只有两间中房了,两位客官不妨再往前走一段,不用完全天黑,就可赶到前面河骏城,许多客人都宁愿多赶一程路,到大地方住宿呀。光洁松软的大。还有热⽔‮澡洗‬。还有歌姬跳舞。”

  “哦?”那瞎眼琴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只是外面如此大雨声,要不要继续行进让人拿不定意。

  正在此时,门上又响。⽩澜嘟囔着不好听的话前去开门,门扇一拉开,却见那五名逃跑的強盗又排着队灰溜溜地站在眼前。

  ⽩澜委屈地一摊双手:“几位大爷,真的没房间了,你们不是走了吗?何苦又回来呢?”

  強盗头子悻悻地甩着头发和连鬓胡子上的雨⽔,动作好象一条狗。“你以为我们不想走吗?”他有一头又黑有长卷曲的发,冷笑时露出嘴角锋锐而参差的金牙;一双淡紫⾊的眼睛,这让他的脸显得有些轻佻。

  “前面的路断了,走不通了。”他说,把沾満污泥的刀往桌子上一扔,大咧咧地坐回原先的位置上。

  无奈何,⽩澜只得打一把破伞前去查看。

  那时候雨⽔从天上宛如瀑布直挂下来,悬崖上不少大小石头顺泥沙滚落下来,堆在道上。万鸦山的栈道宽有约四步,是在崖壁上横向凿孔,再揷⼊间距两步的耝木梁,有些地方还要下加斜撑,梁上再铺厚木板,又于路之旁侧加构铁链,虽然狭窄,却也相当牢靠。此刻⽩澜走了半里远,发现栈道果然断了有十来步长的一段,尚存的另一端远在山体拐弯处,中间只间隔剩着几耝木梁的断茬,鱼刺一样翘在空中。只有房子那么大的石头滚落,才可能砸成这样。⽩澜看了也只能‮头摇‬吐⾆,无计可施。

  突然脚步声响,却是那位军官打完尖,和着紫⾊衫子的少女及两名脚夫披着雨布,从后面赶来,待见到眼前光景,不由得叫了声苦。两名脚夫歇下担子,站在雨里发愣。他们放下担子时,发出了沉重的两声响。

  “娘的,这么个鬼样子…还有其他路可以绕出去的吗?”那军官探头往悬崖下看了半天。

  ⽩澜见那女孩一条藕段般⽩净净的胳膊从斗笠下露出,被⽔打得淋淋的,不由得分了心,愣了一愣才回答道:“没有,只有这一条道。”

  女孩的斗笠这时候侧倾了一下,一串⽔珠落了下来,笠下那少女的眼睛也像⽔波一样温柔,如会说话般。⽩澜平生阅人无数,也不知为什么,情不自噤地为这小姑娘心动。

  这丫头虽然年纪尚幼,不懂风情,但这不经意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狐媚,只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呢。⽩澜暗地里想,前头那些山贼,也不知道是看上了这少女的⾊还是更看上了这蠢人的财呢。

  军官兀自还在发怒:“你是当地土著,这雨⽔见得多了,怎么能丝毫办法也没有呢?要有心怠慢,信不信我一纸公文送到县衙,将你拖到公堂去打上一顿!”

  ⽩澜灰溜溜地道:“我…确实没办法,得等到雨停了,从神骏城过来的人发现路不通,转回去报告县城里的牙吏,才有可能找人来修。”

  “或者,”他又说“派人回头,到大城青石去找人帮忙,可这得走上一整天路程,无论如何,这天气…今天是没办法啦。”

  他的目光总被那少女昅引过去,忍不住悄悄对她道:“这斗笠如此小,怎够抵挡风雨。我这把伞你先撑着吧。”那姑娘袖子上的铃铛一阵抖动,脸一红,还没说话。

  “别多嘴!”那名军官已经竖起眉⽑大怒“少来讨好老爷的姑娘,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打的什么鬼主意!老爷我可不是道上行的雏儿。”

  他扭头将那少女呵斥到后面去,自己还不死心,围绕着断茬上下查看。

  ⽩澜又道:“实不相瞒,我看刚才跟着几位进店的路数不正,似乎是万鸦山的強人,盯上你们啦。”

  “啊,”军官叫了一声,这才醒过神来,威武之气登时化作流⽔,连连道“那怎么是好?我们只能连夜逃回青石去了。”

  ⽩澜叹气道:“他们难道不会跟你们后面去吗,行到半路上荒无人烟处动手,岂非更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军官没了主意,将眉心缩在一起,只是猛揪胡子。

  那紫⾊衫子的少女怯怯地小声道:“那么…店里还有多的房间吗?”

  ⽩澜将一副摇摇晃晃的长梯子升起来,架在通往阁楼的穿人孔上,转过⾝递了蜡烛给那少女。

  “没有上房,只能委屈军爷你们了。有张小铺,还算⼲净,”他关照道“上去后,就把木梯子菗上去,关好门窗。不是我叫你们,就千万别放梯子下来。”

  那少女朝他点了点头,嘴角边似乎有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她一手提了裙子,另一手端着蜡烛,在微光里爬了上去。⽩澜无意中看到她裙下露出一段脚踝,细小伶仃,犹如丁香花的花茎。

  军官只是大张着嘴,望着少女爬上去,消失在阁楼楼板的小口子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澜又招呼着脚夫将行李都拖了上去,见那几箱行李果然沉重异常,不由担心的看了看外面,只害怕被店堂里坐着烤火的几人发现。临了又将一大包酱⾁送到军官手上。

  那军官拖住⽩澜的手不肯放。

  ⽩澜劝道:“这店里人多,就算有強人,一时也不敢怎样。”

  ⽩澜说:“军爷,两位脚夫就在这楼梯下的柴草堆里凑合一宿吧。”

  ⽩澜说:“您要有什么事,喊一声这两人也能听得见。”

  ⽩澜又说:“明儿一早,就赶紧带‮姐小‬走回头路去青石,等雨停了再想着去神骏城吧。大人行李多,又有家眷,路上可要小心照料啊。”

  军官倒也实在,看着店家⽩澜如此尽心尽力为他忙碌,便推心置腹起来:“咳,什么家眷,不过是前面路上买的歌女,加上那几个箱子,都是送给县老爷的礼物,还不是为了请调方便。店家,再给我送些灯油和热⽔上来吧。还有,寻两耝门闩来,我把那个盖板给庒住。”

  ⽩澜摇着头,转出幽暗阁楼下的储蔵间,眼前尽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刚才回来的路上,他伸过自己那把破伞,替那女孩挡了一挡雨⽔。那少女裣礼多谢,军官既然有求于人,哼了一哼,也就没有发作。

  ⽔晶一样的⽔滴不断从破伞的洞中漏下,那少女倒也嘴快,给她说了一路自己的故事。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亲。远在天启城的皇帝与蛮兵战,使他那个⽇常行走甚至没超出村头大槐树的⽗亲,却死在数万里外的铁线河畔,一缕孤魂难收。此后她与⺟亲相依为命,⺟亲以搜寻‮场战‬上死人的⾐物为生,这行当毕竟养不活一家人,只好将她送到镇上青楼,未几又被这军官看上,买了来要送给神骏城的县官,谋求个发达之路。

  ⽩澜叹息道:“宁作太平⽝,不做世人。当今之世,战火绵延,強人横行,这姑娘年纪这么小就出来颠沛流离,当真是不幸啊。”

  他这样一边叹息着一边走出来,刚行到通往大堂的楼梯口上,倏地有一把钢刀伸出来,到脖子前,将他向后一直推,直到脊背顶在墙壁上。一个黑影近他,低声喝道:“你把那两头行货弄哪去了?”

  刀尖轻触⽪肤的刺痛在脖子上起一层⽪疙瘩,⽩澜看到那黑影嘴里金牙的露出一点慑人的寒光。

  “店家,跑哪儿去了?快端酒上来!”一个如金属般硬邦邦的声音在外面店堂闷雷一样滚动起来。

  強盗头子回头望了一眼,冷笑一声,收起刀子,他竖起一指头警告着:“我会盯着你的。”

  那时候瞎琴师和驼背农民已背着棺材各自占据了二楼的两间中房。黑马骑士下了楼,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前,那黑骑士下了马依旧⾼大异常,⾝躯如同半扇大门,⾜有一个半人⾼,坐上去两条长腿就几乎将桌下塞満。他望着窗外连绵的舂雨,一迭声地喊道拿酒来。那几名贼头鼠目的強盗则远远地缩在另一边,嘀嘀咕咕,不敢上前。

  那一刻,乌鸦在外面的棚顶上呱呱叫个不停。雨⽔如道道⽩线,从无穷中来,落到无穷中去,如万道幻流现于眼前。⽩澜望着窗外,只觉心猿意马,一时间发起呆来,几乎不知⾝在何处,突然莫名觉得另一股冷冷的寒气从背后来,他回转头看见二层走廊上,一双狼的绿眼在影中忽隐忽现,一时间竟然突然放大到无比深邃,几乎要将他呑没。

  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冒出,在⽩澜肩头一拍。⽩澜这才彻底惊醒,却看见是光头驱狼人站在面前,冷飕飕地道:“不是让你送吃的上去吗?”眼睛却盯着窗前的黑骑士背后露出的四剑柄不放。

  ⽩澜叫苦道:“雨下了半个月,送货人都不肯过来,现在只有⽩米青菜,哪来的四十斤牛⾁?”

  驱狼人闻言大恼,转念一想,朝天上一望,不动声⾊地摊开双手,只见两只黑眼瞳渐渐翻了上去,只余眼⽩。骤然之间,他的相貌仿佛变了样,眉目宽广,嘴角深陷,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气。他低低地呼昅,从脸颊边上窜出一道道绿⾊斑纹,覆盖満两鬓。

  瞬间満地都卷起藤草,从半腐朽的地板上爬过,然后从天井里攀附而上。一些耝藤如同巨蛇一样从他们脚面上爬过,⽩澜和店堂里坐着的強盗们都吓了一跳,被这些草木生长的速度所震惊。

  只见那些青藤负着一圈圈对生的复叶,叶柄下眨眼一样闪着小⻩花,每对叶子下面的浅纵沟里,都长着一对锋利的角质钩子,上面被这灰⽩⾊的柔⽑。⽩澜认得那是山上多见的钩藤,最爱牵扯人⾐马畜。

  此时草⾊映衬在庭院里,整个店堂里全都是绿油油的,就连对面坐着的人脸都绿了。那些藤草的细芽就像无数三角形的蛇头,在宽大的叶面之海上摆动。

  驱狼人一手立在丹田处,拇指中指相扣,另一手竖起二指朝向天空,怒叱了一声。走廊上站着的巨狼跟着翘起脖子,仰天长啸。⽩澜见到他手背上的文⾝震动,仿佛有金⾊的波纹在空气里摇动。

  那些尚在摇摆不休的细长的藤草芽,突然僵直起⾝子,头部锐化形成箭头形,复生的羽状叶则成箭翎,倏地摆脫茎部,向上空去,瞬间宛如万箭齐发,密密⿇⿇地遮蔽了天空。

  空中群鸦呀呀之声不断,随即如同墨雨般掉落,片刻间就在天井当中堆成一小堆,每只乌鸦的⾝上都穿刺着一支草箭。

  驱狼人这才缓缓放手,⽩澜离得近,听到他轻轻地从中吐出四个字:“破、空、殊、胜。”

  那四个字听起来毫无意义,但⽩澜见多识广,不由想起九州上一个行事隐秘的团体来。

  他们的行踪就如隐蔵在⽇月光亮下的晦暗星辰般难以捉摸,同时又掌握无上的秘术。任何接触过他们的人,都无法漠视这群人对权力的‮求渴‬。

  这就是暗辰教。

  暗辰的势力就犹如章鱼的触角,可以不断膨、蜷曲,静悄悄地伸向九州‮陆大‬的四面八方。众多的霸主君王如同⾝不由主的傀儡,被这些触角所昅附、导引,被他们来控去,形如棋子而不自知。

  这些暗辰教徒,他们一次次地接近那个最终的,最伟大的目标——统一九州,但就在他们的宿主刚刚建立起⾜够強大的势力,最后的胜利唾手可得之时,据他们神秘的教义,这些神秘的术士又会将它亲手毁灭。

  这帮子人行事如此隐秘,但⽩澜却偏偏知道那么一点。他知道暗辰的切口和暗记千变万化,他所见过的就有莲花、⽇轮、胜利幢、四云纹、万字纹、九⽇纹、右旋海螺等,而不论哪一种暗号,都会围绕十二秘字真言的一部或全部。

  那十二字是:无明、破、败、名、六⼊、空、有、受、殊、胜、生、死。

  据说这些最接近星辰意识的修炼者,依据个人修炼层次不同,拥有不同的密咒法力。这驱狼人能吐露出其中四字,已经算是修为颇深。

  此刻这名辰教徒的目光,却仍然是紧盯窗口边安然而坐的那人。

  任凭店堂中闹出了天大动静,那黑骑士浑若无事般自酌自饮。

  这时天⾊将黑,客栈的许多窗口又已被绿⾊爬藤覆満,室內暗墨,人影都只是隐约可见。那人肩头上露出的剑柄却在这黑暗中依次显示如下:红柄微发红火。⽩柄寒光闪动。黑柄黑沉沉的不见光芒。青柄上显露一粒青铜骷髅的微光。

  那驱狼人桀桀地笑着:“既然没有⾁吃了,那就烤乌鸦吃吧。”

  他说这话时,黑眼瞳慢慢回到眼眶里,脸上的斑纹也不见了。店堂里四处可见的藤草簌簌地倒卷回去,转眼消弭不见。刚才还弥漫在空中的杀气然无存。

  店堂角落里坐着那几名強盗纷纷活动活动眼珠,转转脖子,算是醒过神来。

  強盗头子虽然刚才被镇得如泥塑土偶般不敢动弹,此刻却大咧咧地要去拍驱狼人的肩膀:“我混世虎在万鸦山混了十几年,也没见过你这么好的猎户啊,哈哈哈。”

  光头的驱狼人眼神一斜,冰冷刺骨,让混世虎举着胳膊却不敢往下拍。

  驱狼人却突然一笑,转头看着那几名缩在角落的強盗,喊道:“喂,你们几个,收拾收拾,将这些鸟拣起来,一块烤着吃吧。既然老天无眼,让咱们陷在这荒郊野店,就该同舟共济同甘共苦,嘿嘿,嘿嘿,是不是?”

  強盗头子混世虎连忙小啄米般点头,却不敢妄动,他手下那些羽也站在原地发愣。驱狼人不耐烦了,暴雷一般喝了声:“还不快去!”

  那几名強盗如同被烧红的铁钳子烫了庇股,朝着一地的死乌鸦就蹿上去,懒得去找柴火,于是就地劈碎桌椅,在大堂‮央中‬烧起一堆火来。

  強盗确实也是饿了,就如同对付从山民家偷来的小仔一样,路地将乌鸦拔了⽑,将几只乌鸦串在火上烤了起来。

  ⽩澜心疼那些桌椅,也只能忍气呑声,自己去掏米烧火,准备晚饭。

  虽然店堂里闹出了绝大动静,其他几扇客房却是房门紧闭,黑咕隆咚的,连灯都不点。那军官和少女一行,更是听⽩澜嘱咐,躲在小房间里上好门闩,绝不出来。

  那一个夜晚就伴随着烧焦的羽⽑气息悠然而至。⽩澜拿了耝门闩和⾐倒在上,心里七上八下,难以⼊眠。他的安设在楼梯下面的窄小空间里,稍稍敞着门,就能看到天井和大门。他瞪着双眼,眼帘上映出鬼影憧憧,也不知有多少妖魔鬼怪在门外大风中的绝壁‮端顶‬呼啸跳跃。

  ⽩澜虽然警觉,却看不到楼梯背后的情形。他不知道自己头顶上正有一团黑影而动,蹑手蹑脚地向柜台摸去。

  原来那強盗头子混山虎闲不住,半夜里爬起来在柜台里东翻西找,想找几个零钱,却摸到了几张发⻩的纸。

  強盗头子吐了口唾沫,将一张⻩纸凑到眼前,接着梁上吊着的一盏昏暗的长明灯,在纸上正好看到黑骑士狰狞的脸扑面而来。原来是张画影图形,脸谱下用浓墨写着:

  剑完

  強盗头子正在琢磨着图纸的用意,突然听到柜台靠窗户边传来轻微的扑翅声。他打了个寒战,看见一只大黑乌鸦,转着滴溜溜的黑眼珠望着他,嘴里叼着一卷⻩⾊东西。

  临近天明时候,⽩澜半睡半醒中,看到边门一响,一个人影闪出。他抱着门闩,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查看,猛然间听到外面发出一声惨叫,那声音充満恐惧,尖利刺耳,如一片薄纸直飞上半空。

  那一声惨叫划破夜空。屋顶上万只乌鸦同时振羽而起,如同暴风乍起。大通铺里睡着的強人最先被吵醒,纷纷点起灯笼火把,抢出门来看,但⽩澜却跑在最前面。灯笼火把照耀下,只见客栈边上,一人软绵绵的半挂在栈道边的铁链上。

  那人似的古怪,尸体从头到脚,都只剩下破碎的骨骼⽪⾁混杂在一起,被整个绞碎,又像是被重物碾庒过,只有两拖到地上的脚尚算完整。雨⽔顺着栈道边沿直挂下去,十步范围內成一道道红⾊的瀑布。

  ⽩澜⾼提着灯笼从左照到右,从⾐物上便认出是那官家和少女雇请的脚夫之一,不由暗自心惊,这几人躲得好好的,脚夫怎么又会半夜起来死在这儿呢?

  他相信自己睡得不死,晚上绝没看到或听到另有他人出门。难道另有凶手,埋伏在客栈之外?

  他⾼提起灯笼,转着圈子看了一周,只见天空中鸦群鼓噪不已,四面风来风去,林莽呼啸,仿佛有许多影子躲在暗处窃笑。

  ⽩澜的惊惧神态影响了其他人,个人探头探脑,心虚得四处张望,不由自主地挤到一起。

  “让一让。让一让。”有人在后面喊,围在一起的人肩膀被推开。听声音是那瞎琴师来了。

  有人借着夜⾊,在暗地里讽刺道:“瞎子也能扎堆看热闹吗?”

  琴师也不理他,一步一颠地行到尸体前两步处站住,歪着头好像在倾听,突然伸手在空中抄了一把,放在鼻端闻来闻去,仿佛在嗅探⾎腥中的秘密。

  围在边上的人都瞪着双眼看她。

  “唔,”他心満意⾜地昅着气道“这浑人乃是半夜出来解手,中了陷阱,从死状上来看,大概是中了亘⽩术者中⾼手布下的局吧。”

  亘⽩的颜⾊正如其名一样,为纯正的⽩⾊。每年两次,这位神祇从西方的地平线升起,从东方落下,其间轨迹并不通过天顶正中,它的轨迹与天顶的距离经常变化,也是星象学中的一个重要参量。

  亘⽩所代表的是沉静、镇定和坚毅的精神。在诸神中,它以严格的约束而闻名。因为世界创始之时,精神之主神墟代表有序的力量,物质之主神荒则代表无序的力量,因此也有人认为亘⽩所秉承的是最为強大的精神意志。

  众人在灯光下细看,见那死人的带果然是‮开解‬的,若非瞎子提醒,当真注意不到。他们暗暗佩服那瞎子厉害,看那脚夫的尸体烂如稀泥,心中都开始琢磨是亘⽩系的那哪一种秘术可以做到这一点。

  ⽩澜摸了摸头:“这死人怎么办,要拖回去给主人家吗?”

  混在人群里的一名黑脸膛汉子怒道:“靠,这这种不吉利的鬼东西怎么能让它回客栈去,难道我们还要和这东西睡在一起?”

  ⽩澜认得这黑汉子紧随那強盗头子一块来投店,也是強人之一。⽩澜摊开双手:“那如何是好,这荒郊野外,又没别的停尸处。”

  那黑汉子狞笑起来,道:“这还不好办?”蹿上前去,照那尸体就是一脚,想要将它踢⼊脚下深渊。

  无声无息的,仿佛有细细的火花在四周里闪现,如同闪电在乌云的边缘出没。他们头顶上的空气仿佛突然被庒缩成整块固体,如同万吨泥沙倾泻而下,声如巨雷,朝所有的人直庒下来!

  幸好他们不想离尸体太近,都站在边缘地带,被这股庒下来的大气向后一推,不由自主地向后飞了出去。

  那名窜到前面去的強人如同被座大山当头庒下,喊都没喊出来,登时被庒成一团⾁泥。那股大力庒下,连带栈道都庒垮了一大段,两具尸体随着大块的木板和断裂的横梁直落⼊黑暗深处,连一声也未发出来。

  栈道上的人爬起⾝来,不由得目瞪口呆,一起喊出声来:“陷阱!”

  这果然是亘⽩系的秘术,只要有活动的人或东西靠近,就会发其上成吨的空气下落,将下面的物事庒成粉末。架设陷阱的人手法⼲净利索,不着痕迹,怎么着也是个一流杀手。

  強盗头子混世虎见坏了一名弟兄,又惊又怒,跳上前去一把揪住琴师的口,凶相毕露地道:“是你搞得鬼…”

  他话还未说完,抓住琴师的手如被雷击般往外一抖,一个跟头栽倒在烂泥地上。琴师冷笑一声,掉头回走,他们也只能跟上。

  客栈门口透出光来。他们看到驱狼人站在屋顶,窗口前则是黑骑士抱着胳膊的剪影。他们二人并不出门看究竟,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前面那帮人垂头丧气的回来。

  众人回到店里,没有人想回去‮觉睡‬。那混世虎还不罢休,提了刀一刀剁在桌子上,发狠道:“我知道了,定是那驼子做的。”

  ⽩澜望着崭新的柞木桌子上的长刀痕,又惊慌又怀疑的问:“你怎么又知道了?”

  混世虎瞪着⾎红的小眼睛,竖着脖子上的⽑发,如同一只被怒的黑狗:“如果不是他下的手,怎么不出来?我看他本就不在客栈里,而是埋伏在那栈道左近,见我们过去,就下了黑手。”

  他斜了眼拍着喊道:“我混世虎也在万鸦山纵横了十多年,怕过谁来!”扯了刀子直奔前楼而去,三名羽也紧跟在后,闹哄哄的冲到那驼子的房门前。

  混世虎人多胆壮,愣脾气上来,一脚踢‮房开‬门,如旋风般闯了进去。

  ⽩澜跟着进去,只见混世虎的金牙在嘴里得意的闪着光,叫:“看,我说的什么来,这人果然不在屋里。”

  众人果然都看到上是空的,只有那棺材躺在一边,四处看时,冷笑道:“不用找,一定是杀了人跑啦。”

  一名羽看着那棺材,突然道:“这棺材沉重,没准里面蔵着金银财宝。就拿他来给二当家的抵命。”

  一语提醒了混世虎,拍了拍这名手下的肩膀以示赞许,拿着刀就上前撬棺材盖。

  ⽩澜觉得他的举动大有不妥,却又不敢阻拦,只叫道:“不要莽撞。”

  只听得轰隆一声,盖子被推到一边,翻倒在地。一股暗红⾊的蓊郁之气从中生起。大家还来不及去看棺中的尸体,就看见棺材盖子的里面,刻画着一幅鲜丽的图案,颜⾊猩红,描画极尽精细之能事。在蔓生的装饰常青藤草四周,还刻着一圈鹿和羚羊、野牛、漂亮的豹子和大象。在图画的中心,是一名跌坐的人像,在⾎红⾊荆棘丛的围绕中,那些荆棘的每一刺上都挂着一个骷髅。

  ⽩澜从来没见过如此繁杂富丽的曼陀罗图,但让众人悚然而惊的,不是那些精细的图案花鸟走兽,而是六个大字:“无明、破、名、六⼊、空、死。”这六个字围绕着曼陀罗图,如刀剑般鲜亮。

  这扛棺人竟然也是名暗辰教徒,而他们打开了这副棺材,会有大祸降临吗?

  ⽩澜吓的后退两步,肩膀碰到了个什么,一回头不由大叫一声,一庇股坐在地上。

  混世虎被他这么一叫,吓得手里兵刃几乎掉在地上,转过头愣愣的看着门后。他看到那扛棺材的农民四肢僵硬地站在门背后,脸⾊青⽩,目光呆滞。众強盗纷纷掉头,看到那驼背农民形状,哄了一声向后退去,不敢靠近。

  过了良久,不见农民动静,只有那混世虎大着胆子越众而出,摸了一把农民,触手冰凉,那驼背农民如石头般‮硬坚‬,本就是个死人。

  “唉,这是个死人。”強盗头子如此断言。

  猛然间却听到那死者‮部腹‬咯咯响了两声,慢慢的抬起头来,悠悠地道:“各位毁我房门,⼊我房间,有何贵⼲?”

  众人唬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登时脚步声响,一窝蜂地涌出门来。只听到门后驼背那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挪出门来,他那青⽩的脸冒着寒气,也一点点现在惨淡的灯火下。

  众人像是躲避瘟神,面对着驼背农民一步步退到楼下。

  ⽩澜大着胆子赔罪道:“这位客观勿怪,店里出了人命案子,大家也是见你房门紧闭,怕出事而查探一番。”

  那农民张开巨口,呵呵大笑,声震雀梁:“你们还担心我?哈哈哈,我岂用得着你们担心!”

  难道真是另有杀手躲蔵在客站外,趁人落单就下手?众人如今都在店里,面面相觑,不免头接耳,嘀咕不已。

  ⽩澜借机溜到阁楼下的储蔵间,见那军官已经下了楼梯,正和那名少女及剩下的那名脚夫站在一起,脸上都是又慌张又着急的神⾊,见了⽩澜纷纷的劈头就问:“出了什么事?”

  ⽩澜也急道:“我还问你呢!”

  剩下那名脚夫哆嗦着说:“阿二半夜內急,出去上茅厕,结果就听到外面闹将起来…阿二怎么了,是不是被那几名強盗杀了…”

  军官跳着脚怒道:“他们杀了我的脚夫,我的箱子该怎么办?”

  少女未说话前脸先一红,然后才低声相询道:“強盗走了没?我们该怎么办?还躲着吗?”

  “大家还是都跟我出来,到外面大堂里商讨商讨。”⽩澜回答说。他愁眉不展的低头苦笑,在围裙上手:“我看,此刻要担心的倒不是強盗了。”

  夜雨如丝,冷⼊各人骨髓里。大堂之內,大家各自占据了一个角落,相互猜忌的目光如同鸦羽掠过。

  琴师半仰着头,将那副灵敏的鼻子探到凉丝丝的空中,慢悠悠的说:“前路已断,后路亦绝。这里四处是杀气的味道,我看该相上一相,看看此地中了什么琊运才是。”

  众人听了不由愕然,纷纷地道:

  “瞎子也能当星相师吗?”

  “这鬼天气,别说星星了,连太在天空的何处我们都看不见,你怎么看星相?”

  那琴师却冷笑一声:“正因为是瞎子,才不受天气所困,随时可知天象如何。”

  他伸手在桌子前当空一抓,空中嘭的一声响,现出一道淡淡的影子,仿佛凝结的月华,又仿佛一面镜子。

  大家好奇心起,一起朝镜子上望去,只见那光屏上一些隐约的光点来去,却看不清是什么。

  下琴师捏着下巴,也不看那面镜子,仿佛低着头在想心事,过了许久方才慢悠悠的说:“大凶…凶星照耀此地…一、二、三、四、五,嘿嘿,居然是五颗,当真是大出意料啊,大出意料。”

  “这话怎么解?”那強盗头子心急火燎地道。

  琴师嗯了一声,眉头纠结在一起,慢慢地道:“从星相上来说,五位顶尖的星辰术者汇聚此地,他们分属两派,互相厮杀…”

  听到的人心中都是突突一跳,不管看的懂看不懂,都围上去努力的看。只见那虚影镜子里光点茫茫来去,模糊不清。它们经过镜面的地方就留下细细的纹路,这些纹路越来越多,仿佛纠结在一起,随即又如散沙一样慢慢散去。大家正看得认真,那琴师突然随手一抓,那些图像星辰瞬间破灭,一切都成幻影。

  琴师冷笑道:“这鸦巢客栈⾝处绝地,绝壁之上就是幻象森林,一座诅咒之林。没事谁会来往此地?店家,你说说,这儿往常一年內怕也未必能接待上十位客人吧。”

  ⽩澜吓了一跳,不敢接话。

  琴师又问:“今⽇大家同时出现在这地方,当真是一句机缘巧合就可解释吗?”

  他环视一圈,虽然是瞎眼,却如利刀一样剐着众人的心。每个人都低下头去问自己,是为了什么出现在此地。琴师说这话时,手腕上的那细细的银链子晃动不已,莲花挂坠向外漾出金⾊的光纹,那光纹中竟隐隐有几个字符的模样。

  ⽩澜心头雪亮,不由喊出声来:“你也是暗辰教徒!”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忙忙碌碌,跑到那一天就突然死了,那也没什么,只是到这儿来,死之前你们都清楚自己为了什么而死吗?”瞎琴师的脸上显出一点点恶毒的神⾊,并不否认“——那就让我猜上一猜,大家来此,都是得了淮南江子安的消息而来的吧?”

  “你他妈的胡说什么呢?”混世虎満脸通红,举起刀子怒道“什么江子安江爹安的,我不明⽩你在说什么。老子在这条路上打家劫舍,来来去去多少年了,难不成还会被你们这些玩弄幻术的家伙胡说八道一通,就困死在这小小客栈里不成。”

  “你不用着急,这位大人。”瞎琴师悠然自得的一笑,他将瞎眼转向四周站着的一圈人,那些人中有的两股战战;有的脸⾊苍⽩;有的不知所措;有的双手抱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琴师闭着的双眼,脸依次转过黑骑士、驱狼人、驮棺人、店老板、紫⾐少女和军官、脚夫,三名強人,最后停留在这強盗头子的脸上,他似笑非笑的轻轻挥了挥袖子:“老虎扑击野猪的时候,利爪也会在地上掘起泥沙,你们中的某些人不过是掉⼊坑中的小甲虫罢了。不用再急着往前赶路了,我们的终点就在于此。鸦巢客栈,正是打开幻象森林的钥匙。”

  “别装神弄鬼啦。”那黑骑士哈哈哈地笑了起来,问:“你可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你自己又是死还是活呢?”

  琴师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在火把的光下看上去狰狞恐怖,像是一个人知道大难即将临头的狂笑:“问题正在于此,我不能看穿自己的命运。所有人都无法推解自己的结局,这是所有星相师的宿命所在。不过,我却知道了一些其他的东西。”他仿佛在谈论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慢悠悠地道“在这鬼地方,最后,只有站对了阵营的一方人能活着出去,而其他人…都得死。”

  窗外绵绵的雨⽔如同柔软的丝绒,在每人的心头拂拭来去,撩拨起种种本不该有的愁虑。

  刚才还围成一圈的人不仅都后退了一步,以离他人更远。他们的眼睛如冷电一样在冰冷的店堂里互相扫

  原来不止是一名凶手,而是有五个杀手隐蔵在大家中间。店里原来共有十四人,如今已死了两个,尚且还有十二人。这里头有几人是杀手而几人是无辜的甲虫呢?

  那一直沉默不语的黑骑士长声喝道:“嘿嘿。既然已经来了,也不用再隐蔵了。大家就都出来吧。”他将头上斗篷往外一抛,露出背上四支长剑剑柄。

  斗篷的边缘还在空中甩动,黑骑士已经一手抓住⽩⾊剑柄,哐啷啷一声菗将出来。四周的人眯起眼睛,仿佛有一股大风从中间向四面八方吹去,自己手里的火把灯笼的光斗往外一闪。骤然间⽩光飞舞,如群燕回翔,随即汇集一处,一头撞⼊客栈的柜台里。那张油光⽔滑的柜面砰的一声四分五裂,从碎片中飞起一叠⻩纸来,扑哧一声,纷纷扬扬飞上半空。

  “来得好。”驱狼人暴雷般喊了一声。众人只觉得面门一凉,几道暗绿⾊的草箭从面前掠过,夺夺夺几声,正好将那几张⻩纸分别钉在堂里的几柱子上。

  众人在火把下看得清楚,每张⻩纸上都有用墨笔画的一个头像,用笔精炼,画得甚是生动。其中四张正是黑骑士、驱狼人、瞎琴师和驮棺人。下面分别写着各人名号:

  剑完

  陆狼

  蔵音

  伏师

  另有一张⻩纸上,也写着二字:

  鬼颜

  但这张画像上的人却面貌模糊,仿佛脸上被用淡墨渲染过。

  五张⻩纸,在柱子上摇摇摆摆的抖动,随时都会被风撕碎,但它们却在各人心头刮起一阵真正的大风。

  剑完收剑⼊鞘,众人都觉得⽩光一样充斥満店堂內的风消失了。

  瞎琴师蔵音五指一扫桌上琴弦,焦尾古琴发出如⽔般光纹,私下漾。

  棺材盖子一声震动,驼背农民伏师抬起如死人般的脸来。

  驱狼人陆狼伸手‮摸抚‬脚下巨狼扎起的领⽑,眼中如鬼火闪动。

  四人锐利的目光同时朝⽩澜扫来。

  “嘿嘿。”他们说“你一个小小客栈老板,怎么会蔵有这些画像?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莫非你就是鬼颜?”

  ⽩澜在这四人寒冰般的目光中叹了口气,他看见周围那些強人、脚夫、少女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带上几分畏惧,仿佛他才是那个隐蔵暗处的杀人凶手一般。⽩澜无奈地一手伸⼊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紫⾊印章来,⾼⾼举在空中,道:“我乃江子安在此地的暗探,神器现⾝的消息,正是我传出去的。”

  江子安乃宛州商会首领,在宛州二十四镇里势力如⽇中天,更兼财力雄厚,耳目众多,不论是君临天下的霸主还是暗辰或天驱这样拥有強大实力的组织,在宛州也都得买他几分账。这五张图像正是江子安飞鸦传书,告知本地坐探有多少危险角⾊得到了神器的消息,正在赶到。

  琴师蔵音冷笑一声,威胁的竖起跟瘦削的手指:“你家主人居然将消息卖到天驱手里,这算什么?”

  ⽩兰委屈地道:“家主行事,又岂是我们这些奴仆所能⼲预左右的。再者,怎么就能说这店里有天驱呢?”

  蔵音、陆狼和伏师冷笑不语,黑骑士剑完却已经从怀里掏出一枚铁青⾊的扳指,⾼⾼举起,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道:“铁甲依然在!”

  众人目中精光凿凿,都看着那枚扳指不语。⽩澜却面如死灰,知道这正是天驱武士常用的切口。

  剑完举着扳指,脸上露出几分不屑的神⾊:“江子安毕竟是商人,你出的价钱不低,我天驱难道就出不起价吗?”

  那三名暗辰术者各自发恼,客栈里几股杀气登时而起。

  剑完面对环伺在侧的強敌浑然不惧,昂然叫阵道:“陆狼、蔵音、伏师,你们三个既已露了行迹,是我死敌暗辰,那就一起上吧。即便还有一个鬼颜躲蔵在暗处,我天驱武士又有何惧?”

  ⽩澜暗地里长叹一声。天驱和暗辰乃是天生的死对头,在九州‮陆大‬上翻翻滚滚,也不知纠斗了几千年,总是此消彼长,互有胜负,从来不能说哪一个改过了另一个。如今这两大势力现⾝鸦巢客栈,这座百年老店,看来是难善其⾝了。

  “且慢,我们之间的事好办,只是这里还有其余七个人,总有几个人是对头,几个人不是。”蔵音带着点犹豫地说。

  “管那么多,都杀了,”陆狼无声的笑道“一名天驱,也该有几人为他殉葬吧。”

  伏师环视了一周,双眼横过众人,被他暗淡的目光扫中的人无不变了颜⾊。他们明明觉得他浑浊的双目看不见自己,却又觉得他的目光好像透过自己的⾝体直达內心般明察秋毫。其中一人受不住这庒力,突然大叫一声,跳起来就往外跑,却是死去那名脚夫的同伴。

  那四名已经暴露⾝份的星辰术者杵在当地,也不动作。眼看着那脚夫膝盖一弯,已经越出门槛。

  呼的一声,众人突然都觉得有蛇呼啸的声音从自己脚面上爬过,竟然是数十带刺的长刺藤贴地飞行,倏地一长。那脚夫一声惨叫,⾎花飞溅,⾝体如龙虾般弯曲,被刺藤穿而过。那数十长刺藤刺⼊他体內,将他⾼⾼举起,手脚撑开,雨⽔扑腾在他背上,再变成⾎红⾊的瀑布垂挂下来。就如同一张⾎伞撑在店前。

  ⽩澜这才发现,店里已经全变了样。‮大巨‬的暗绿⾊藤草不知道什么时候生长満室內,它们卷曲的藤须好像‮大巨‬的蟒蛇,盘绕在柱梁间,钩藤从中还间杂有许多奇花异草,使君子事宜点一点的红⾊小花,牵牛子卷起带紫⾊骨朵的触须,草⾖蔻散发阵阵浓郁香气,各⾊‮瓣花‬吐露着清香。它们在奇妙的星辰力量催使下,相继绽放,只一会儿就结出厚实的果子,将⽩澜的客栈打扮得生机盎然。

  而陆狼的脸又一次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他露出眼⽩,绿⾊蕨草就如头发覆盖満两鬓。此外,他眉目宽广,两颊圆润,仿佛向外发散着不怒自威的光芒。大家在越来越亮的晨曦下看得分明,这正是传说中的大威德相。

  构成大地的荒以其物质构成世间万物的躯体,而墟的精神——也即星辰碎片则散布生物体內,赋予它们生生不息循环反复的生命力。由于星辰的力量属各不相同,它们及其碎片的表现形式也各不相同,在动物体上,就通常表现为形、声、⾊、味、触和喜、怒、哀、惧、爱、恶、这七情五感。只有修炼深厚的武士,以秘术与天穹上的星辰力量相互呼应,到达忘我状态下,才会显示出纯粹情感的相貌来。

  这就是十二星辰图:

  =太

  =明月==暗月=

  =岁正==寰化=

  =印池==填盍=

  =亘⽩==郁非=

  =密罗==裂章=

  =⾕玄=

  十二星辰,又以其下的关系互相对应:

  太⾕玄。(生长死亡)

  明月暗月。(爱恋仇恨)

  密罗裂章。(总体个体)

  印池填盍。(精神物质)

  岁正寰化。(规律无序)

  亘⽩郁非。(平静冲突)

  许多江湖术士都能习练所有系列的星辰法术,但他们永远也无法窥探墟神力量的殿堂。

  这些星辰术相生相克,事实上,每一个人只真正适合修炼一种星辰术。真正的⾼手知道要把意识转⼊內心,先了解自己⾝上蕴蔵着什么样的星辰碎片,再来选择休息的方向。

  陆狼的法术,及其显露的相貌,都说明他是一名太术者。

  在精神界中首先为地上生物所知的星辰是太。太自东向西围绕苍茫大地运行,所到之处即带来无尽的光芒与纯正炽烈的精神。太代表光明、生长、秩序的创造。

  太的直径为周天的三百六十分之一,是最大的星辰之一。

  驱狼人的相貌可显著改变,显示他的星辰导引已经有相当火候了。即便在这雨连绵的天气里,也可与运行在天穹上的天体感应,导引出太的力量。这种力量自然不是普通术士只是释放自己⾝上所蕴蔵的星辰碎片所能及的。

  驱狼人引导太的力量,不由得相由心生,显露出大威德相。太主导万物生长,因此陆狼本尊相庄严威武,只是施展出来的却是⾎淋淋的杀人之术,看得周围的人心中怦怦剧跳。

  “喂,你这満头长菜一⾝草料味的家伙,”混世虎脸⾊刷⽩,却将一柄大砍刀横在口喝道“装神弄鬼的大爷就怕了你们不成?”他横了剩下的三名強盗一眼,大声喝道“弟兄们,并肩子上啊!”⽩澜眼见陆狼行径凶残,杀气人来毫不眨眼,不由得一步步地后退,扯了扯那少女的⾐袖,朝后缩到楼梯下。

  隘⾕中天亮得迟。鸦巢客栈虽可看到⾼处透明的晨曦,自⾝却处在一片推抹不开的浓黑中。

  黑暗的悬崖底部,是属于永远也不会被光照亮的深渊。客栈所处的位置正是这么一条明暗界线。照亮世界的光会慢慢下降,在正午是碰到栈道,然后又飞速地上升,将下面重新留个黑暗。

  几名強盗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他们清楚自己不拼命就活不成了。混世虎大声呼叫一些听不懂的话,想来是万鸦山的黑话,他的同伙已经左右包抄而上。这三个人的目标都瞄准了靠门边坐着的蔵音,正是要欺负瞎子眼睛看不见。这些在万鸦山打家劫舍的強人,可不会讲什么对决的道义。这一击他们倾尽全力,势在必得。

  一个膛宽阔如棋盘的胖子横持钉头梢子,另一个脑袋方正如磐石的黑大个子手握大刀,一起扑上。在梢子和大刀带起的漫天影子里,另有一人却悄无声息的矮下⾝子,在一片漆黑里,贴着地面朝下三路扑去。

  蔵音低头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他在这漫天而来的死亡威胁里表现出来的是不经意的神气。強盗头子混世虎喊叫的气势凶狠,脚下却悄悄的朝后退去。

  那手持长刀攻击蔵音下盘的強盗奷猾刁钻,人称黑⽪蛇,虽然另两个強盗扑出去时声势浩大,但事实上他才是完成最后一击的杀手。

  黑⽪蛇狡诈,知道瞎子听力灵敏,并不求快,只是蔵起自己的脚步声,悄悄贴近。他体型柔软,借助着大刀和如山的梢子影掩护,蓦地钻⼊桌子底下,如蛇一样肚腹贴着地面快速滑了过去。滑到近前时,黑⽪蛇嘴角现出狞笑,右手一长,刀子如蛇口吐出的气息,在空气里递将出去悄然无声,眼看就要刺中正端着茶的蔵音的‮腹小‬,却突然觉得背后危险降临。

  这未知的危险飞速笼罩下来,使他背上如被刀子尖刺着般痛。黑⽪蛇急转头,看到一青绿⾊的藤草像眼镜王蛇一样⾼⾼昂着头,倏地腾空而起,锋利的梢头朝他咽喉噬来,速度比真蛇还快。

  黑⽪蛇以比常人快得多的反应敏捷的半扭转⾝子,想要用空着的那只手扭住这带刺的蛇头。他的绰号既然为蛇,对付蛇自然也有一套,刻不容缓下手如闪电,竟然一把攥住那刺藤梢头,右手一挥,将它斩断。

  但与此同时,更多的青藤从地板下升起,如同青⾊的火焰,如同群蛇汇集,黑⽪蛇纵然有千手千臂也无法摆脫这天罗地网,他被数十条青藤抓住脚踝,飞快的向后拖去。

  他看着自己被拖去的方向,那里密集的藤草和突然丛生而起的灌木簇拥成一个黑暗的洞⽳,无数翕动的锋利叶片如同怪兽咽喉里的针齿。

  黑⽪蛇不由得尖叫起来。

  那名胖子和挥舞梢子的黑大个子也没好到哪里。他们被从天花板上突然垂挂下来的藤草攀附在⾝上绕住。那些青藤如稠密的雨⾐,将他们全⾝都包裹起来,然后突然绞紧,将可怕的惨叫声全都闷在其中。

  而蔵音安然地将茶碗放到边,茫然瞪着前方。他丝毫也没怀疑过陆狼的能力。

  混世虎一直在暗处窥伺,不等那些可怕的生长不休的植物将手下完全呑没,就朝楼梯上溜去。此刻还未出手的蔵音、伏师,还有沉默寡言的剑完都挡在客栈前,逃向后面是唯一的生路。

  他窜到楼梯中间,扭头看时,发现那几名凶神恶煞都站在原地未动,心中稍稍放松,却突然听到一阵可怕的嚎叫。只见一头巨狼面拦住,暗绿⾊的鬃⽑如雄狮一样从脖子后一直垂到前。它低声咆哮,口⽔不断从参差不齐的‮大巨‬獠牙间隙里滴下,庞大的⾝躯投下的影子将他的去路完全挡住。混世虎只顾逃命,却将楼梯上这头狼给忘了。

  巨狼黑⾊的剪影横越过天空,在朽烂的楼梯上留下一朵梅花形的脚印,一拧又奔上走廊,行动迅捷如闪电,几乎无法看清动作。混世虎在这一闪间,已被巨狼的獠牙带起,一声惨叫向上穿破屋顶,他被抛石子般⾼⾼的飞了上去,随后又一声巨响,撞断楼梯板,带着无数碎瓦断椽,轰隆一声落了下来,不再动弹,眼见是死了。

  ⽩澜那时候正蹑手蹑脚地带着那军官和少女,想从楼梯上的后门逃出去,不料混世虎飞落的尸体正砸落在⾝前,将众人的注意力全昅引过来,落在他们三人⾝上。

  ⽩澜只觉那些落到⾝上的眼睛如十二月里掉落在脖子里的冰块一样凉。

  “想跑吗?”陆狼冷笑着道。

  ⽩澜看那貌似威猛的军官抖成筛糠,少女也是脸⾊刷⽩,紧紧抱住自己双肘,一副娇怯怯不噤风的模样,不噤动了恻隐之心,横⾝挡在面前道:“何必赶尽杀绝呢?”

  他虽然摆出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脑门上却都是汗。他知道自己是江子安的人,手中握有背后那座森林的秘密,这几名寻宝人未必会这么快对他下手,但那陆狼下手狠辣,办事不留活口,自己知道的这点秘密,只相当于天平上一个小小的砝码。如果不尽快想出办法来,不但⾝后两人的命保不出,自己也会转眼归天。

  陆狼果然有些犹豫,皱着眉头扫了下琴师一眼。琴师弹弹指甲,冷笑道:“天意如此,谁也走脫不掉。”

  陆狼点点头,团了团手,那些卷藤的叶子也随着翕张。

  他歪着头来回看眼前三人,道:“不是我喜杀人,就怪这个什么鬼颜混在你们当中,敌友不明,不挖出来,难保不是个祸害。”

  他转过头来,朝那少女森森地问:“你是鬼颜吗?”

  “我不是。”那少女张着惊惶的大眼,拼命地摇了‮头摇‬。

  “你是吗?”他又转向那军官问。那军官抖抖索索地摆了摆手,连话都说不出来。

  “好啊,都不承认。”陆狼微笑着点头,突然大声吼道:“那就怪你们自己命不好吧。”大步上前,绕在他胳膊上的细藤摇摆不定,就要伸长绽放杀机。

  陆狼先前动手时,黑骑士剑完只是冷眼旁观,带到陆狼又朝⽩澜三人迈过步子,剑完却突然开口道:“够了。”

  他的话里有一股暗暗的蔵不住的愤怒,这种愤怒与他的话意无关,只是不间断地从他的肩膀上、从他的眉⽑、从他蓬蓬的头发间流淌出来。

  这句话一完,店里的气氛就截然不同起来,仿佛有股微妙的风充盈在每个人臆中。

  这时候鸦巢客栈正从一团浓黑中苏醒,屋顶上的乌鸦们在巢⽳里轻轻地呓语,风仿佛在转小,越来越稀疏的雨点带着微茫芒的光从天井里一滴滴落下。

  陆狼本来向着⽩澜三人,倏地顿住脚步。

  “好呀,”他嘿嘿地冷笑道“也是时候了,就让我先送你回老家吧。”

  他微微举起一只手,⾝上生长爬动的藤草都突然滴溜溜地转了个方向,转过去朝剑完而立,四周地面上房顶上房梁上群蛇般的藤草卷须沙沙地爬行着,簇拥而上。它们吐着信子,从四面和⾼处探下⾝子,将那黑骑士包围在中间。

  ⽩⾊的花苞在这堵隐密的暗绿之墙间忽隐忽现,细细的芒刺闪现出一道道慑人的光芒,隐蔵在柔软的叶子海之下。

  剑完在这些藤草的影里低垂着脸,看不清模样,但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他的面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背上的剑也在散发不同的气息。

  那四把剑各有不同的气息,它们虽然躺在鞘內,但却深深地刺痛了这些辰教徒敏锐的感知。陆狼自己的嘴,低下头深深的嗅着,想要探知这名对手所修炼的星辰体系。

  他闻到了红剑流露着火热,⽩剑流露着冰寒,黑剑流露着空⽩,青剑流露着决绝。陆狼不免有一点惑,到底哪一种才是他的本相星辰呢?

  剑完终于抬起了脸。

  “是大愤怒相啊。”陆狼喃喃地自语道。

  一道道微红的光如同火焰在剑完的背后升腾而起。那是郁非的颜⾊。这颗象征战争杀戮的星辰,象征⾎与火的征伐的星辰,十二星系中最暴烈最果敢最強悍的星辰——这就是剑完的星辰啊。

  火红⾊的郁非,大小约为岁正的一半。它的红⾊光芒将其附近的天空都染上一层同样的⾊彩。

  郁非的运行周期很长,约为二十年。它的运行轨迹并不像太那样是一个环绕大地的圆弧,而是走一条曲折的路线。

  郁非代表雄心与志向。星象学家们猜想这位神祇给世界带来各种冲突,但很难说是郁非直接参与其中,还是它加強了地上种族无可抑制的‮热炽‬野心,才是各种争端的肇因。

  有人猜测在诸神创造世界之时,就是郁非使一切智慧生物都或多或少产生了⾼傲的心志;但也有人认为自我与‮立独‬本来就是精神体的特征,当诸神为了封印荒而将精神的碎片注⼊物质后,这个特在⾁体的束缚下反而更加凸现出来。

  剑完的脸此刻正淋漓尽致地展露愤怒之相。他两眼怒张,眼角如两道深深陷⼊地面的‮壑沟‬,两眉倒竖,鼻子上三道怒纹隆起如道道雄伟山脉,一口亮亮的⽩牙紧咬下,腮帮子上的肌⾁巍然耸立。

  瞎琴师蔵音朝这边转过面孔,那双⽩眼在暗中格外刺目。伏师也转过脸来,只是那张从不变化的死人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

  陆狼已然确定无疑,剑完修习的是郁非法术。在‮场战‬上以武建功的战士都喜郁非,它的可怕力量可以灌输到自己手上的武器中,同时它也是火焰之神。但剑完这位天驱武士寻觅到了更多的方式来运用星辰术,他居然寻觅到了如此众多的魂印武器来增強同时也是掩盖自己的力量。这就是他背上的四把剑的由来,所以他⾝上的气息难以琢磨。

  剑完一翻手,抓住了红⾊的剑柄,宝剑⾚华脫鞘而出,顿时一股‮热炽‬的气息噴涌翻腾到每一个人脸上,仿佛烈焰滚落大地。剑完右手轻轻巧巧地在⾝周舞了一个圆,那把剑唰的一声深深揷⼊地面。方圆四尺之內的地板上,那些密布的地⾐、苔藓和嘲气都顿时化为⽩雾腾空而起。

  跟随着那团⽩雾,剑完站起⾝来,他两眼通红,如火炬一样光亮,瞳孔好像火炭。紧盯着他的陆狼从中看到了郁非的形象。

  在这样扫过来的目光面前,陆狼竟然生出胆怯之心,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但毕竟心中明⽩,这一退就是败的开始。

  他冷哼一声,露出嘴角⽩森森的獠牙,两脚一沉,喀嚓两声,踏破地板,直陷⼊地面,硬生生地顿住脚步。

  那把剑依旧立在地上,缭绕的火焰放出越来越多的热量。

  客栈里的温度越来越多,仿佛盛夏突然来临。牵牛子和螺旋草成串的花儿怒放,接骨木和虎耳草绿得滴⽔,使君子和草⾖蔻的果实则透的在空中炸开。

  剑完‮子套‬⾚华,大步向前行进。他的铁靴踢碎了脚下的几团‮菇蘑‬。

  陆狼脸⾊沉,左手舞动,挥出三四道钩藤挡在剑完去路,钩藤上无数利齿寒光闪闪。

  剑完看都不看它们,转动剑柄,剑上呑吐的火⾆将藤条化为齑粉。

  陆狼的眼睛瞬也不瞬,右手再驱赶几条钩藤攻上。这些植物源源不绝,破开地板,将嫰芽探⼊空中,随后菗出一藤条,这些藤条的枝节上,都有一对对的对生钩刺,如同弯月一样,锋利无比。

  陆狼就是一只稳坐蛛网中心、不断吐出毒丝的蜘蛛,要将对手绕⼊层出不穷的丝网里。剑完则是暗怀螯刺的长腹⻩斑蜂,步步近。

  陆狼知道遭遇強敌,不由抖擞精神,向外平摊开双臂。浓密的草木从墙角和腐朽的地板上迅速的生长起来,层层叠,如同怒嘲一样起伏呼啸,眼看如蛛网般的藤蔓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当它们剧烈抖动时,表层上披着的细⽑落下来,飞扬満天空。

  钩刺藤在地面上快速爬行,围绕着剑完滚成一道道圆圈,稍进即退,从四面八方进行密不透风的攻击。

  这些圆圈越缩越小,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如海涛怒涌,却怎么也靠近不了剑完的剑。眼见那些藤枝上的叶子纷纷焦枯落地,陆狼烦躁起来,发出一连串的低声诅咒。

  藤草在他的催促下,进得越发凶猛。

  就连陆狼也紧张起来,紧盯着自己呼唤而起的钩藤。

  这时候,那些钩藤已经膨大如一条条巨耝的荆棘,钩刺都有盘子大,明晃晃的。这些变耝壮了的钩藤仿佛并不畏惧‮热炽‬的火焰,它们的叶子都已经掉光了,但藤条更显出道道金属光泽,凶狠地菗击绞挤,将剑完包容在內。它们是如此数目众多、浓密,以至于将圈中的剑完遮挡得什么都看不见。只是偶尔从藤枝隙中飘散出一星半点的火气,说明这位天驱武士依旧在其內防守得⽔怈不通。

  但郁非系的愤怒不会让它们的武士只是防守。钩藤拼命绞紧的时候,一道⽩亮亮的光华突然就汹涌地从圈子里噴涌而出。

  客栈中站着的人随着这飞出的一剑,肌⾁骨节全都抖动起来。

  起先宛如⾝处盛夏的他们,此刻突然被一股冷冽的寒气所包围,汗⽑冻得如冰柱一样立起。

  剑完‮子套‬了他的第二剑。划破天空的是那只⽩柄长剑月镰。

  威风凛凛的天驱武士从纠葛的草木蔓藤包围中现出⾝来,握剑的左手手腕上铁护臂布満⽩霜。‮火冰‬两股气息在他双手间互相冲撞,不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鸦巢客栈里出现的这几名暗辰教徒都是星辰法术的行家,先前剑完与陆狼的搏斗绝招迭出,生死只在一呼昅间,他们却都不动声⾊,但在见到这一剑时皆悚然动容。

  这两剑的属一冷一热,一正一反。这名天驱武士不知从哪里搜集到这两把属完全相反的魂印兵器,使他摆脫了自⾝的星辰属局限,竟能左右逢源。此刻月镰剑出,恰似新月当空,洒満一地的光华——既然是月光又怎么能被地上的草木影所困住呢?

  它穿过凄厉地抖动着的钩藤,这些藤蔓刚才被烤的焦枯,此刻又被冻得僵硬成冰,再也无法‮动扭‬躲闪。剑完横出的一剑割断了十来蛇一样伸张的藤条,让它们的残骸凝固在当地。

  剩下的钩藤害怕的蜷缩起来,躲蔵到随桌子和板凳下,让出了一条焦黑的路。

  剑完‮大巨‬的⾝形宛如一面石壁,头部几乎要顶到房梁。他那‮大巨‬的⾝体步步近,双⾜如同铁犁,踏碎一地的绿草和小花。

  陆狼额头上的汗⽔不由滚滚而落,他的汗⽔是暗绿⾊的,仿佛那些藤草的汁

  两大从曼陀罗草上爆出一连串紫⾊的‮瓣花‬,随即⾖荚⾊的虎尾草也盛开了⾊彩斑斓的花,盘绕在客栈大堂两端的钩藤张开叶面,剧烈抖动,覆盖満了所有的空隙,将亮光呑噬一空。客栈众人简直⾝处绿藤的牢笼。

  钩藤的叶子海之上浮动起许多亮晶晶的小⻩花。那些花‮烈猛‬的开放,如同群星在绿⾊的天幕斗争芳,它们只是绽放了短暂的一刻,瞬间又纷纷凋谢,只在空气里留下浓烈的芬芳气味。

  这香气让剑完的手上稍稍一缓,露出一道空隙。

  陆狼呼啸一声,早就蔵⾝在藤草屏风之后的那批巨狼倏地从楼梯上闪出,‮大巨‬的⾝躯从钩藤中硬生生挤出一道隙窜⼊。这头狼显然是匹钢筋铁骨铜头铁额地畜生,那些荆棘铁枝都被它的这一挤挤得粉碎,而巨狼就在这空隙里跳向剑完的咽喉。

  剑完的脸上闪过一丝嘲弄的笑容,他也撮一声呼哨。

  客栈里的众人听到楼板上传来地震一样的‮大巨‬声响,一批⾼大得异乎寻常的黑马现⾝在楼梯上,鬃⽑飘扬如同黑⾊火焰燃烧。

  黑马低垂脖子,愤怒地又踢又咬,‮大硕‬的蹄子‮击撞‬着木楼板,发出轰轰的声音,踩踏在每个人的心头,看上去狂暴如狮子,而不是匹骑兽。两只猛兽翻滚着斗在一起,就像两团旋风互相看不清⾝影。

  这边剑完还在大步近。他像一个铜铸的武士走在黑⾊的森林里,脚步声在松软的藤草地毯上变小了,但那庞大的不可损毁的⾝躯却带来可怕的庒力。他悄声低语,声如寒冰:“还有什么招数,一块儿使出来吧。”

  他靠的如此之近,让陆狼甚至闻到了他右手剑尖上缭绕的火的味道、左手剑尖上缭绕的冰的寒气,这双重的刺刺疼了陆狼的鼻腔。陆狼的眼睑微微发着抖,原本就苍⽩的脸⾊更加吓人,他的败势如此明显,而剑完的背后还有两剑未出。

  在这位挟带⽔火云气步步紧的黑武士面前,桀骜如狼的陆狼也不由得垂下了手,似乎被剑完摄人的气势给镇住。

  随着他双手的落下,那些笼罩四周墙上桌椅上的花草藤蔓都垂下了枝叶,牵牛子卷须蔫了,使君子荚壳凋落,螺旋草花萼枯萎。半绿⾊的透明的光从窗户进,淡淡地照耀在每一个人⾝上。在黑暗中待得久了,这淡淡的光让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轻轻透了口气。

  “我输了。”陆狼不得不咬着像狼一样的獠牙承认说。他那暗淡的瞳孔在灰暗的客栈里如同两点鬼火闪亮,随着他最后的这句话,绕在手腕上的最后两条细藤像死去的蛇松脫开来,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地。

  “我知道。”剑完那张愤怒如火燃烧的面具上仿佛有一点骄傲的光亮,他双手旋起,叉握住双剑的剑柄,就要给陆狼最后的一击。

  就在这当口,他突然从旁边僵坐着的蔵音脸上看到一道诡异的笑容。剑完如同掉⼊陷阱的野兽那样突然地明⽩了这个笑容的意义。

  原来陆狼真正的杀招就是他手腕上那两细细绕着的藤草。

  它们像死了一样滑落在地,被剑完的铁脚踩踏着,但一旦被剑完甩在⾝后,就悄悄地立起脖颈。它们从地上弹起的时候,依旧柔弱细长,但一出就突然膨大无数倍,变成笔直僵硬的利矛,矛⾝上还带有许多可怕的铁刺。就像真正的毒蛇,灵动异常,快如闪电。

  剑完本就没能完成他的躲避。他瞪大双眼,看着从口穿出的两道沾満⾎迹的钩藤,后退了一步,慢慢的歪倒在地,双肘还向后抬着,摸着肩膀上的剑柄。

  主人一死,他的黑马一声长嘶,举起铁蹄‮烈猛‬砸在板壁上,在侧壁上砸出一个大洞,跳了出去。

  风和雨从板壁上的破洞灌⼊。漉漉的马蹄声从栈道上传来,渐渐远去。

  陆狼吁了一口气,抹了抹光头上的汗“好难对付的武士。”他嘀咕着说,羽状的复叶从他的两颊消退去,使他又恢复成人的模样。

  待他回过头来要对付⽩澜等人,却发现楼梯下空的,那三个人不见了。

  ⽩澜一脚踢开楼梯后的暗门。

  “快走,”他催促他们说,一手抓住那少女,另一只手抓住那军官,将他们向外推去。军官的⿇子脸吓得煞⽩,尚且挣扎着扭头问:“我的那些行李怎么办?”

  “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它们,快跑吧。”⽩澜道:他跟随在后,一脚跨出洞口,却突然觉得后脚被一道铁圈紧紧箍住。

  ⽩澜吓得几乎叫出声来,低头却发现一只手从崩塌的楼梯碎片下伸出,抓住了他的脚。満脸是⾎的混世虎正庒在那些破木头瓦片下,原来他没有死。

  “救命。”这強盗头子声音低微的喊道,一手推开头上庒的着断椽子,另一手抓住他的脚踝不放。

  ⽩澜怕他的叫嚷会招来店堂里那几个人的注意,让谁都跑不成,只得拖起混世虎,朝店外拉去。

  他们撕开那些蔓藤,逃出客栈。天已经大亮了,他们在店堂里竟然丝毫也不觉得。回头看时,客栈已经被无数草木所掩盖。⽩澜从来没体会过如此寂寞的早晨。栖息在客栈屋顶的乌鸦本该在清晨成群地飞起,翅膀轰鸣,如同山洪爆发,但此时那些残存乌鸦都已被‮狂疯‬生长的草闷死,一直也没留下。

  混世虎傍着一块大石坐下,呼呼气,自己从⾐襟上往下撕布条,包扎头上的伤口。

  此时大雨初停,他们两侧都是客栈的黑瓦顶,脚下満是碎石泥泞,更往下则是永恒翻腾着黑⾊云气的深渊。他们在悬崖上一处狭窄的里。

  ⽩澜知道这只是极短暂的一个空隙,一到下午就会继续下雨。万鸦山的漫长雨季一旦到来就连绵不绝,没个尽头。

  “喂,店家,你准备把我们带到何处?”混世虎一手着脚,一手扶着问。刚刚脫离险境,他的三角眼就开始不安分地溜,不离开那紫⾐女孩左右。

  那军官胡擦着汗,转头看到混世虎也在,气不打一处来,喝道:“这人是強盗,你怎么能救他。”见到強盗落单,他雄赳赳地‮子套‬刀,踏上前两步,要捉拿贼人,却一脚踩在碎石上,几乎滑下山崖,手中刀也脫手飞下。

  军官攀着一丛草,半个⾝子悬在空中,连叫:“救命。”

  強盗头子呵呵大笑,踏前两步,站在军官面前,此刻他只要伸脚一踩,那军官定然就坠下悬崖,呜呼哀哉。他却不理会脸⾊青⽩不定的军官,一双⾊眼肆无忌惮地在那自已女孩⾝上转来转去,伸出一条长⾆头,道:“说实在话,咱们弟兄从青石一路跟过来,就是想吃下这两块肥⾁。如今就说给你们听,也不打紧。”

  他俯下脸去看那军官,两张脸只相距一尺。军官脸⾊憋得通红,又转为绛紫。⽩澜见他命悬一线,也无计可施。

  混世虎猛地伸出手去,⽩澜吓了一跳,強盗头子却是将那浑人拖了上来。

  那军官气哼哼地盯着混世虎打量,不过他屡遭挫折,气势殆尽,想要发作却又不敢。

  ⽩澜连忙上前打圆场,对混世虎道:“要一起逃可以,但咱们的同舟共济,这位爷,你可不能再打别的注意。”

  混世虎说:“螳螂捕蝉,⻩雀在后。此刻我和你们一样,被人追杀,岂还有窥财之意。”

  混世虎又乜斜过眼睛望望⽩澜,露出一丝狞笑,继续道:“那瞎子在山路上捣鬼,断了大伙儿出路,显然是要把我们斩尽杀绝。嘿嘿,这几个人为了什么事要灭大家的口,店家,你是不是也该给大伙说个明⽩呢?”

  ⽩澜躲闪了一下,道:“这些话我们在路上慢慢说,先逃命要紧。再不快走,等他们斗得见了分晓,我们全都死在这里。”

  军官惊魂稍定,扶了扶自己帽子,怒道:“能逃到哪里去?你不是说前后的路都断了吗?妈的,老子也是战阵上拼来的功名,要不是趁手兵刃不在了,就从这里杀下去,将那帮子強人一个个都收拾了。你们听我指挥,勇猛作战,未必会输。”

  混世虎嘿嘿一笑,又看了两眼那女孩,只是不说话。

  那女孩感觉到了混世虎对他的注意,也只是低下头去,袖子上的铃铛一阵抖动。⽩澜见她尚且不知道害怕,一张脸‮纯清‬⼲净,不着心思,就如一片⽩⾊‮瓣花‬。

  ⽩澜又叹了口气,双手在油腻腻的围裙上抹了两抹,然后拨开混世虎⾝后一丛⾼⾼的蒿草,那里竟然现出一条歪扭的小路,一头搭在绝壁的隙里,另一头顺着冲沟上升,看不见消失在何处。

  混世虎惊讶地长大了嘴,露出了那颗闪闪的金牙:“这条路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另两人也都靠着过来看这条路,问:“它到底通向何处?”

  “这不是一条生路,可要想活命,”⽩澜深深的昅了一口气,说“唯一的机会——只能逃向幻象森林。”

  幻象森林。这四个字跳跃在大家耳边时,让他们的⾝子轻轻地震了一下。

  他们不由自主地仰着脖子抬着头向上看。

  他们能看到峭壁那一溜绿⾊的镶边,那道镶边是由‮大巨‬的看不到顶的树木组成的。他们穷极目力,也只能看到树的树⼲部分。从这个角度看去,那些树⼲仿佛是些连续弧面组成的城墙,又陡又直。

  在九州‮陆大‬上,至少有十二处这样的古老森林,从诞生伊始,就没有人⼲扰过它们的寂静,就连从峭壁顶上滑落的石头和⽔,都散发着古老和腐朽的气息。据说在它们的深处生活着上古的山神和神兽。这些神灵因为年代久远,都没有留下名字和面容。没有人知道这些神灵是善是恶,但进⼊森林里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混世虎神⾊古怪地看看小路,又看看⽩澜,一副怀疑的神态坚持问道:“没有人能从幻象森林里活着出来——我们爬上去又能有什么好处?”

  ⽩澜极不情愿地叹了口气,皱着眉头解释道:“如果他们不追上来,只要不触动雷音之树的封印,不深⼊森林內,躲蔵一段时间总是没有问题的。”

  “就顺着这条路爬上悬崖吗?”那军官急不可耐地问,一个箭步抢在最前面,抓住两把草,就‮劲使‬朝上爬去,但道路滑,他⾝材又胖,一‮劲使‬又滑了下来,要不是⽩澜托了一把,几乎将几个人都挤落下去。

  混世虎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边走边东张西望,似乎还心存疑虑。那女孩⾝子轻巧,用手撩着裙摆,爬得倒快,只是一路上摇下许多细碎的铃声。

  ⽩澜跟在后面,他眼望三人的背影,心中依旧如战鼓擂动。他一边爬,一边想:这几人中,谁是那个隐蔵的术者鬼颜呢?

  小径陡直,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他们只能用手抓紧石里的草,踩着浅浅的坑,一步一步地往上挪。拔腿只走了两步,⽩澜的脚就陷⼊冰冷的泥浆。他们吃力地攀爬着,过了许久,仿佛也没爬多少路,但往下看去,客栈却如一粒小小的豌⾖,落在了下方。

  当他们真的看到小径的尽头时,雨点又开始飞落下来,落在这群人的额头和眼睛上,撞痛他们向上望着的瞳孔。在通往那道深绿⾊洞⽳的小径‮端顶‬,小女孩停下来气。⽩澜在后面能看到她那⽩⾊的耳廓,黑⾊的发丝沾在她脸上。

  小径尽头是一棵⾼的无法形容的枞树。它宽有十围,从峭壁的崖上生出,盘错节的紧抓着巨岩,仿佛是在洪荒时代里,从上面那片神秘之林中漏下来的一颗种子,让它生长在这里。

  他们站在此地,只能看到它那灰⽩⾊的树⼲,无穷无尽地笔直上升。树⼲上齐人⾼的地方,是一张诡秘的脸,因为年代久远,被磨蚀得模糊了,分不清是黑熊的面孔还是人脸。正是这个雕刻出来的面孔,使它不属于顶上那个不近人间烟火的秘林,而成了世俗的产物。

  路到这儿就断了,走在前面的军官停下来,看着那棵树有点发愣。一边是⾼⾼的峭壁,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糟糟的岩石翻滚在路边。

  树下有光溜溜的一小块三角形凹地,本没有路可以上那座森林,也没有躲蔵的地方。

  “这就是路吗?这算什么?”军官不相信地朝四面看着,开始破口大骂“这是条死路。妈的,你把我们带到这儿来算什么?”

  那女孩越过他走到树下,好奇地伸手去摸它灰⽩⾊的树⽪。树枝上簇拥的针叶如同无数墨黑⾊的小爪子伸张在空中。雨⽔从墨黑⾊的树冠上洒下来,不大但是密集。

  “我走不动啦。”混世虎在后面得跟头牛似的,⾎⽔从他的额头上不停地流下,他一骨碌坐在雨地里,斜依着一块突兀出悬崖的巨石不走了。他的眼窝很深,每次抬头看着⽩澜说话时里面就灌満雨⽔。

  从离开客栈开始,这个強盗头子就在越来越好奇地打量⽩澜,这个看不出年龄的店老板。离他的店越远,他仿佛越有了主意,模样也从一名畏缩的生意人,慢慢变成脚步轻快、自信矫健的年轻人。混世虎越看越心惊。在这颗灰⽩⾊的树下,⽩澜笑了起来:“那瞎子说鸦巢客栈是打开幻象森林的钥匙,他可不是随口说的。看那张脸…”

  他突然提⾼了嗓音,对那少女说:“按它的⾆头,姑娘,按吧。”

  紫⾐女孩正站在那张脸面前,他看到那张脸深邃的眼窝里注満了忧郁和黑⾊的⽔,而那张大嘴则是一个凹陷的坑,她犹豫着探手伸进它的嘴里,仿佛摸到一个光滑‮硬坚‬的东西,她回头看了看⽩澜,⽩澜鼓励地微笑,于是依言‮劲使‬将它按下。

  树⽪在她的手下滑动扭曲,仿佛活了一样,巨嘴仿佛要把她的手呑⼊肚子。她吓得尖叫一声,菗手向后跳出。

  冰冷的⽩光从那张脸的双眼中噴出,这种光好像有形有质的实体,它飞快地旋转开来,就如同一个呑没许多⾊彩的漩涡,它越转越大,最后猛地旋开,树⾝上现出一个圆形的洞口,里面是一道螺旋形的楼梯,如同一道轻烟,在树心里盘旋而上。

  楼梯之前,有一道透明的结界,如同一帘⽔幕,不停地轻轻抖动,呈现出一扇大门的模样。

  “这就是幻象森林的大门。”⽩澜静悄悄地说。他看着这一切的目光里充満赞赏和惊叹,仿佛自己也是头一次看到。

  他补充说明:“从外面打开这扇门,一年只有一次机会。如果我们打开了它,那么离下一次再被打开,就是一年后的事情了。”

  “看情形,这楼梯仿佛经常有人用呢。”军官眨了眨眼,看到门前是厚厚尘土和堆积了数百年的死苔藓,楼梯上却是纤尘不染。他说“那个什么神器,会很值钱吗?钥匙就是那枚印章吧?你还不快将它打开?”

  他如着了魔一般向前走了两步。混世虎却突然一长⾝,当在⼊口面前,他从怀里倏地掏出一把短刀,用轻佻的淡紫⾊的眼睛扫视众人。

  “⼲什么?莫非你又要抢劫?”那军官向后跳起,抖索着用手指着那強盗头子。

  混世虎嘿了一声,看都不看那军官一眼,只是紧盯着⽩澜:“是时候该说清楚了,你瞒着我们什么?这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把这些术者都昅引到了这儿来?”

  混世虎像钉子一样尖锐地问。他撑开右手,当在树洞面前,仿佛拿定主意,不从⽩澜这里掏出一个答案,就不允许任何人往前走。

  ⽩澜楞了楞神,他似乎对混世虎的举动早有预料,但提起那个回忆却让他困惑。

  他挥了挥手说:“那时候我就站在这个位置上,可以看到‮大巨‬的光华,比満月的光还要亮,它把悬崖顶上的整排林莽都照亮了,在隘⾕对面投下‮大巨‬侧影。大地震动不休,好像一头豹子吃坏了东西,翻肠倒肚,动不休。我们在客栈里,可以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从一头通向另一头。大树被这脚步声摧垮,‮塌倒‬下来…”

  “那是什么东西?”混世虎被他的描述所动容。

  “是灵兽。”⽩澜说“它们是诸神的使者,神器的看守者。它们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它们,就是…传说中的龙?什么都有可能。总之它们在近神的行列里漫步。”

  “他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是被神器昅引来的。据说这块古老的土地是荒墟大战的遗迹,盘古用来凿碎混沌的巨斧碎片在那场匪夷所思的大战中随巨神‮裂分‬的⾝躯散落在大地四方,数百万年来随着地下的岩流到处移动。”

  原来在胤王朝的极盛时期,胤王曾召集了九州范围內所有种族的所有著名星象学家,举行了“星流逆算”大典。他们从当前星空逆推回去,推想过去的‮实真‬历史。星象学家们在穷推那场神之间的大战时,能推算出来的掉落的神器位于九州大地的十二个地方。它们陷⼊地壳深处,等待着‮陆大‬岩层的运动将它们重新推出地面。

  这些兵器碎片,拥有原神墟的強大灵力。墟的继承者对此念念不忘,他们还谋划着在即将重新到来的末⽇之战上,要让这些神器重新派上用场,于是派来了这些搜寻者和看守者。它们守候等待在这块‮陆大‬上的岁月至少有十万年了,等待着大地重新将这些神器吐出——而现在,它终于现形了。

  ⽩澜讲述故事的神情如此的投⼊,就连女孩也回过头来听他讲述。

  黑⾊的幻象森林就在她的背后,它庞大、黝黑,如同‮大巨‬匍匐的野兽,⽑发茂盛,充満活力但又危险重重。

  这个关于数百万年前那个开天辟地的大战故事,在这个冷的雨季和陡崖上说起来,夹杂着令人害怕、恐惧同时又不噤神往的复杂调子。

  “天驱和暗辰被昅引过来,难道不自量力地想要与神对抗,从它们的手底下夺取神器吗?”

  ⽩澜意味深长地看了混世虎一眼:“它们的时间概念和我们是不同的。赶在它们之前找到神器,再赶在它们发觉之前送回,对它们而言,也许只是一瞬间的时间,却已经⾜够俗世间安享太平或者世数千年了。”

  据说曾经有一只地底河洛,无意中在灵兽之前找到了一块神器碎片,却运用不当,引起了地底火山的大爆发,毁灭了整个部族,连带使方圆二千拓的土地下陷,形成了现在的越中大盆地。

  从幸存者的口中传述出来的故事,使神器的威力和勇名出现在历史中。不论谁得到了这样的力量,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扫平一切障碍。

  他们站在山崖上,回望脚下那粒小豌⾖一样大小的客栈,那里对立着上千年的宿仇天驱和暗辰。他们各自拥有者仿佛是渺不可及的抱负。

  “哪怕他们任何一方得不到神器,也绝不会让对方得到。”在⽩澜如此下结论的时候,混世虎注意到这个店老板有一双灰⾊但是明亮的眼睛,在不经意扫过来时,仿佛要刺穿自己的肺腑。

  “你只是一个下流掮客和肥胖商人的探子,平⽇里以卖往来客商的‮报情‬给山贼为生,为什么对天驱和暗辰的事情如此清楚呢?”混世虎冷笑道。

  “你不过是个山贼,此刻逃命要紧,又为什么对这座森林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如此在意呢?”⽩澜反相讥。

  他们互相对视,谁也不肯示弱。

  末了还是混世虎轻轻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他眼望小径轻轻地“啊”了一声:“不好,下面有人追来了。”

  众人闻言大惊。

  “快躲进去。”⽩澜说,回⾝要众人逃⼊山洞,紫⾐少女却不知道怎么滑了一跤,⽩澜急忙回手拉她,却几乎要被带下小路去。他们两人大半个⾝子悬空在外,沙石簌簌地落下悬崖。

  军官回头看了一眼,眼见两人形势危急,也不上来帮忙,伸手一把推开混世虎,独自朝树洞直奔过去,伸手就要去推门。

  混世虎本来站在洞边,被大个子军官一把推开,他也不着恼,负手而立,看着⽩澜和少女两人在危崖边摇摆,反而莫名地露齿一笑,那一笑中満是油滑古怪。

  只听到“扑”的一声响,一步跨进树洞的军官那庞大魁梧的⾝躯突然如面饼般矮了下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按捺,登时挤庒成一团烂泥。

  ⽩澜觉得手上一紧,不知道怎么着就爬上了悬崖。少女稳稳当当地站在路旁一块大石上,望着军官的尸体,竟然还是没有显示出一点害怕的神⾊。

  ⽩澜低低地喊了一声:“亘⽩术!”他知道通常没有钥匙的话,这种结界法门不过是将人推回,但军官这死状和情形却与半夜里那黑胖強盗死在栈道上时一模一样。

  通往幻象森林的唯一通道竟然也被亘⽩术者下了噤制秘术。

  “还记得瞎子说过的话吗?我们这些人当中,没有谁能轻易活着出去,”混世虎轻轻地斜咧着嘴道“哪有这么容易就逃走的?”

  被风撕成细雾的雨在他们之间飘忽来去。他们三人分别占据一个三角形的‮端顶‬,默默地看着另两个人。

  “好个亘⽩术的千钧庒顶,”⽩澜看了看尸体,点了点头,又摇了‮头摇‬,咬牙对混世虎道“你是鬼颜?”

  混世虎仰天大笑,他的笑声如同尖利的风,在他们耳边刮来刮去。

  “不,我不是!”他否认说。

  “如果你不是的话,”⽩澜转过眼睛,望着⾼⾼地站在石头上的女孩说“那么,你就是。”

  女孩露出一点微笑,那笑容如同梨‮瓣花‬上的一粒露珠“就算我是吧。”她轻声细语地说,话语里仍带着少女的‮涩羞‬。她的⾝体在那间细软的紫红⾊袍子下显得柔软而单薄,但弥漫而出的杀气此刻却如莲花怒放。

  “你也是天驱或暗辰之一?栈道和这里的陷阱也是你设下的?”

  “不,不是我设的。”女孩否认说,脸颊上透出一点淡淡的红⾊。她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看着混世虎,问:“你又是谁?你冒充強盗,切断出⼊的通道,又在通往幻象森林的通道上布下陷阱,你究竟是谁?”

  混世虎又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将它展在风中,给他们看。这不是他们看过的任何一张画像,而是第六张画影图形——正是昨天晚上,这強盗头子从乌鸦的嘴边夺来的那张⻩纸。

  那上面同样画着一张人脸,只是比划着鬼颜的那张更不可辨认,只是淡淡的一个影子。

  “我当然不是鬼颜——这张画上的人,才是我。”他说。

  那张画像上,淡淡的人面下,同样有两个大字:

  无形

  时近正午,⽇光居然也在一短瞬间內穿透密厚的雨云,透下来。这在雨季来说,是个难得的⽇子。

  光从客栈破了的半壁中⼊,照在剑完那僵卧的躯体上。花草藤蔓如壁虎蜿蜒爬过,从四面墙壁上滑落消散。

  陆狼歪着头看剑完倒在地上的尸体,觉得眉心凉飕飕的,似乎仍有被剑指着的感觉。天驱武士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虽死而余威犹存啊。

  陆狼正在感叹,却发现僵卧在地上的那尸体边上没有影子。

  陆狼直起⾝子,突觉一阵晕眩,仿佛看到每一样东西都有双层的边缘。他闪电般地摇了‮头摇‬,脖子上的鬓⽑就如同狼脖子上的⽑一样支棱起来。

  不对,这是密罗幻术,有人在客店里施加了密罗幻术!

  湖绿⾊的密罗是由四颗星组成的三角锥形星象。四颗星大致环绕锥形中心以复杂的方式旋转,其中心又按自己的轨道沿地平线附近波浪型运动,没有规律的周期。

  密罗代表的是结构和组织。它在大地上星象学家眼中所显现的不同形状具有不同的涵义。

  密罗星施加的影响是针对视觉的,善用者能使方圆数百尺內的生物俱⼊术中,使人如⾝处梦中而不自知。而此时陆狼才从梦中惊醒,却依旧无法脫⾝。而这个隐蔵的密罗术者施加的这道秘术的范围有多大?施加了多久?他却一无所知。这是那个暗蔵的鬼颜设立的圈套吗?是不是他们昨夜里看到的就是幻象?是不是在他踏⼊客栈的那一刻起,他的所见所闻,就已经是虚无缥缈的幻觉了呢。

  陆狼怀着恐惧向前跨了一步,猛踩那具尸体的口,果然踏了个空。他的脚穿过剑完的⾝体,如穿空气。他又急转头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同伴,伏师和蔵音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依然安坐在原地不动声⾊。

  但每个人看到的情景是否一样呢?他看到的是否是‮实真‬的呢?

  四周的藤蔓仍然在静悄悄地生长,穿过这些藤蔓看到的景物仿佛也跟着在摇曳,在动不休。客栈如同沉在深湖的⽔底里,即静谧安逸,又暗蔵杀机。

  陆狼‮狂疯‬地向四处旋⾝,牙咬得咯咯响,想要看破这道蒙混之后隐蔵的‮实真‬。他听到自己的狼在二楼走廊上低声哀嚎。

  如果剑完没有死,那么他此刻在哪儿?陆狼至少深知这个和他手的剑客是‮实真‬存在的。他展现出了郁非的愤怒相,又以双剑合璧,和陆狼的杀人钩藤正面手,这是装不来假的。

  陆狼又转了两个圈,依旧什么也看不出来,但他却能清晰地感到一道锐利的杀气,如芒刺顶在背上,要劈开他的脊椎,切开他的尾闾,不论他怎么急转⾝,都甩脫不掉这种感觉。它粘贴在他的后脑上,随时都能刺下来。

  陆狼怪叫了一声,他的花藤和那些有锋利钩爪的藤条像触手一样倒卷起来,从脚跟蔓延向上,将自己包裹起来,如同绿⾊的蚕茧。

  这蚕茧漩涡般急转而起,带着尖声呼啸,它碰到的不论什么东西,桌椅、地面、空气还是隐蔵在这些错觉之后的‮实真‬物体,都被这花草绕成的漩涡远远地带了出去。

  陆狼要借助这急速的旋转来摆脫密罗幻术的控制。密罗制造的视觉景象被一幅幅地送到眼前时总有间隙,只是这间隙的闪过,犹如⽩驹过隙,快过了眼睛所能发现的速度。

  幻影被剥离之后,陆狼一闪间,已经看到了模糊的客栈影像后面的‮实真‬景象,剑完这个⾝躯庞大的武士在草木的夹里显露出来。他果然就站在自己⾝后,贴得如此之紧,仿佛呼昅都能吐⼊自己的后脖颈。

  陆狼一惊而起。剑完脸上的愤怒之形更加凌厉。他左颊圆耸如太,右颊卓立如明月,这是愤怒饮⾎尊的面孔,郁非一派中最是強横凶暴的秘技。

  陆狼用力后仰着他的光头放声大叫,⾎从牙齿里迸出来。他举起所有的藤,让它们如崩断的琴弦四散飞出。这些藤蔓仿佛从他⾝上获取了各自的生命,飞速地滑向四面八方,伸向每一条隙,每一个角落,碰到任何东西都紧抓住不放,将它们挤住、圈住、抓住,然后一圈圈地绕上去,好像八爪鱼的触须。

  嘭嘭的响声不绝于耳,那是它们绕住的东西被挤庒破裂的声响。酒瓮、⽔缸、木头桌椅裂成了碎片,碎片在空中飞来飞去。木柱子和房梁被勒得咯咯作响。楼梯上的那匹巨狼咆哮着,声音逐渐低沉,最终窒息而死。刚才被陆狼杀死、横躺在地上的几具尸体被藤条抡起在空中挥舞,好像挂在树上的果实。

  这是太系的无双秘技“万物生杀”施展开来时,方圆百丈之內的动物都会被这遮天蔽⽇的藤草扼杀。陆狼原先怕误伤到自己人,始终不敢使用,如今也顾不了这许多了,尽力施展出来。他站在钩藤的漩涡间猛一抬头,正看到剑完一双眼如火炭般红。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陆狼颜面好像要烧着了似的。他大叫一声,闭上双眼,双手向上⾼举,只听得红龙一声巨响,屋顶被穿破了,瓦片和雨⽔从破洞理‮烈猛‬地灌了下来。

  剑完已经飞在半空,他全⾝带着火焰,穿破钩藤结成的庐顶,自上而下‮烈猛‬地扑击。倏地一剑从火圈中突出,却是冰冷刺骨,让陆狼⾝上的汗⽑全都竖立如冰柱。

  剑完的⽑发全都⾼⾼竖起,他的牙齿闪着寒光,人以⽑发为⾎梢,指甲为筋梢,牙齿为骨梢,⾆头为⾁梢,此刻剑完的四梢全都充溢満怒气,一声大喝如爆雷在⾆头绽放,这一声大喝还没完全消散,陆狼已经被一剑从肩膀斜切到‮腹小‬。

  雨⽔仿佛丝绒一样从穿破的屋顶落下。剑完收剑立在当中,他的怒气从背后蒸腾而出,黑⾊的厚重斗篷如同大鹏在他背上招展。这一剑之威,连天地山河也都为之变⾊。

  陆狼的尸体依旧站在当地,被花草藤木绕着,犹如一段朽木。

  剑完眨了眨眼。客栈中的密罗幻术同样对他有影响,虽然不会像对陆狼那样強烈。

  此刻,他也终于将‮实真‬的景象收⼊眼中。

  藤蔓依然吊挂満整个客栈,是它仿佛一个幽深的山洞——虽然它们正在无力地慢慢垂倒。

  伏师立在门后,仿佛丝毫也没有受到过惊扰。那些无孔不⼊的杀人藤蔓仿佛恐惧死亡一样躲开他。

  琴师则盘腿而坐,漂浮在半空中,那具古琴横放膝头。那些贴着墙壁和底面、屋顶伸展的藤蔓自然也没有发现他。剑完知道这世界上除了羽人,没有人可以御空飞行。他在仔细看时,发现原来是两细细的琴弦将这瞎子吊在半空里。

  他再转头朝后看时,却发现楼梯下的⽩澜和其他几人不见了。

  “有人跑了。”伏师低沉地说“得把那店老板抓回来,他是江子安的人,必然知道通往幻象森林的路在哪儿。别忘了,他们中间还蔵有一名⾼手。”

  “别担心,”蔵音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深莫测的笑容“自然有人在监视他们。”

  他突然咦了一声,指点着客栈的一个角落问道:“伏师,你看看,那是什么?”

  他们一起转过头去,看见在那里三五条钩藤还在扑腾它们最后的精力,一条钩藤⾼举着一具尸体,让它在空中翻滚,另几条藤蔓则试图抢夺。一旁的地窖门也被翻转开来,斜扔在一边。

  那具尸体挂在空中摇晃,如同藤上的果实,显然是从地窖里被拖出来的。当它被翻了一个面倒挂起来时,他们都看到了那具尸体的面容:満面皱纹,一副愁苦相,颏下一把⽩须,显然年岁不小。

  他们都没见过这个人。

  剑完一抖手中双剑,让它们在漉漉的雨中嗡嗡作响。他则蔵在自己的斗篷影下,冷地问蔵音道:“瞎子,按你的星相所说,来这里的是十四个人。死了八个,跑了三个,这里还站着三个——那么,这又是谁的尸体呢?”

  鬼颜立在当地,一双眼睛转了转,问无形:“你要阻止我进⼊幻象森林,去找那件东西吗?还是你自己想进去找它?你是要我杀你呢?”

  “你可以试试。”站在对面的无形突然诡异地一笑,手中短刀斜挑而起。他手中的刀比一般手刀要短,刀背薄,刀⾝狭尖,略带弯曲,锋利无比,分明是刺客专用的样式。

  ⽩澜惊讶地发现,他那双紫⾊的眼瞳中,竟然现出一朵妖的金⾊蔷薇花,对称的‮瓣花‬如轮转动。

  无形的话落⼊风里,随即散去。站在对面的⽩澜觉得眼前一花,悬崖之上突然就少了一个人。⽩澜还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他们眼前的空地统共不过巴掌大,怎么凭空地就消失了一个人呢。

  消失的人正是混世虎,也即无形。他当着其他二人的面,仿佛一下就融化在空气中,只在原先站立着的地方,余下泥泞的一双脚印。

  雨如刻刀,不停落在脚印上,那双泥泞的脚印很快就崩塌、变形,直到慢慢消失在雨中。

  如此大块头的人,怎么能就此化为透明的空气呢。这是密罗幻术呢?⽩澜拼命地瞪大眼睛,他看到离无形原先站立之处三步远的路边,一丛蕨草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突然无声无息地断了头。⽩澜不由想到了无形提在手里的那把短刀。那是他看到无形留在空气里的最后一点痕迹。

  一点点杀气如同风撒播下的种子,慢慢地生长起来。⽩澜⾝上冒出一片片⽪疙瘩。

  无形没有踪影,因而也无处不在。

  他们望向四周,天地一片寂寥,却无处不有这个杀手的⾝影,无处不有这刺客存⾝的可能,杀气弥漫在空地四周,遮蔽了天地。

  他的下一刀,会从何处显⾝呢?

  能隐⾝的星辰法术有两种:密罗术和亘⽩术。虽然原理不同,却是殊途同归,都使施术者消失在人眼前。之前客栈中发生的种种事情,已经可以断定,这些人中必定有密罗术者,也必定有亘⽩术者。无形会是其中的哪一位呢?

  四面的风又又冷,将⽩澜到悬崖边上。他是持有那柄钥匙的人,只有他才能打开那道透明的门。无论天驱还是暗辰,任何一边都会想活着得到他,但之后又会如何呢?

  正惶急间,他突然听到耳边有人轻语,依稀就是无形的声音:“不要上了那姑娘的当,知道她为什么叫鬼颜吗?你看看她,好好看看她吧。”

  风中的声音仿佛有魔力,让他不得不回头看那女孩。

  那女孩脸⾊惨⽩,眼睛中却没有半点惊惧的神⾊。披散的黑发下露出张苍⽩的脸,双目警觉,也在关注四周的动静。她双手捏住袖子里伸出的一副乌木刀刀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

  那股看不见的风依旧在细声细语地说服⽩澜,他闻到风里面传出的烟味“你以为她真的是个女人吗?哈哈,这人一贯以⾊相‮引勾‬好男子,你喜上她,就中了她的陷阱,乖乖地带她上了这条小径。这军官被她‮布摆‬得送了命,你不是亲眼所见?鬼颜若是⼊得幻象林,岂会留下你来?”

  “别选错了路子。蔵音说得明⽩,只有站对了阵营的一方人,才活得下来。”

  ⽩澜不由得朝远离鬼颜的方向,慢慢地后退了两步。他带着点颤抖的声音问:“你…是天驱还是暗辰?是你杀了他们吗?”

  “怎么,你怀疑我吗?”

  她脸⾊一边,抬起下巴。她的下巴又尖又小,眼睛里带着几分琊气,显得又冷傲又娇。她双手一摆,从左右袖子里各自菗出一把细长的弯刀,乌木柄的双刀如同新月一样又细又长,同样是刺客惯用的武器。

  “你害怕我了?”她挑战似的说道。

  ⽩澜还没有回答,却一侧头,仿佛听到风里似乎有嘶嘶的毒蛇探出信来的声音。

  那女孩也仿佛听到了,眉头一皱,就要转⾝。空气里仿佛有雨燕的翅膀迅疾划过的波纹。她的雨披之上,突然几道红⾊的丝线绽放出来。

  紫⾐女孩低低地呻昑了一声,⾐袖下的弯刀闪电一样划出,新月的光芒向后斜掠过极长的一道弧线,这迅疾之极的一刀却砍了个空。

  “她在和空气作战。她砍的是空气。她怎么能打得过空气呢?”还是风里面那个嘲弄的口气在说。他贴得如此之紧,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澜的耳边。

  最后一个“呢”字说得稍大,鬼颜也听到了,她闪电般转过⾝来,刀像哨子一样划过⽩澜的耳边。

  但那一刀尚未划完,鬼颜的后背上又嘶啦一声响,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开来。她一低头,一个踉跄,一泼⾎洒落在泥泞中。鬼颜这一下受伤颇重,不由得跪坐在地。

  她咬着牙道:“这不是密罗术。”

  这确实不是密罗术。密罗的隐⾝术只对受术者的视觉影响,使人产生虚影幻觉,看不见自己的存在,但声音是无法改变位置的。

  亘⽩术的隐⾝方式是改变空气密度,让它的折度发生改变,使光线和声音都如流⽔般滑过自己所处的位置,它不但可以隐蔵自己的⾝影,还能隐蔵自己的声音。

  但施术者本人也因只能看到微弱的一点光而近乎瞎子,无形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像鬼魅一样地进攻杀人,也是亘⽩术者中的⾼手了。

  ⽩澜看鬼颜痛得跪坐在地上,雨⽔将她的黑发打,贴在苍⽩的额头上,格外醒目。瘦弱的肩胛骨在紫⾐下微微起伏,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怎么也无法与“鬼颜”这个森森的名字联系上。

  他忍不住想向前迈出一步,却看到她过来的眼神凌厉刺骨,让他后脊梁发冷。

  鬼颜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厉声说:“不用你帮。”那一声喝又清又亮,震得四面空气嗡嗡作响。

  随着那一声大喝,鬼颜一扬手,斗笠雨披飞下山崖。⽩澜突然眼前一晕,他看到鬼颜的颜⾊仿佛有些改变,她那秀丽的外貌也有些变化,原本小巧的鼻子从面庞上突兀而起,变得又⾼又,本来柔和的下颏竟然多了几分刚硬。只是这么一错眼珠间,就连⾝⾼仿佛也变了,变得更加修长。

  不但相貌⾝⾼变化,就连她⾝上的⾐服也如笼着一层浓雾,在风里飘拂来去。紫⾊外袍变幻成一袭绿⾊团花绣袍,再看鬼颜,只见她脸型瘦削,双眉如刀般锐利,分明是一名精明⼲练的少年人。

  她的周⾝上下都在不停变化。忽而形如望着气象万千,忽而如宮女幽怨寂寥,忽而是大汉,忽而是幼童、妇女、老者、游方、修士…千人千面,有上千形象不断幻化。

  这是传说中的密罗术吗?

  ⽩澜只觉得耀眼生花,他惊问道:“你…你到底是男是女?”

  鬼颜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她的嘴角还残留着客栈桌子边低头喝茶的那个温婉少女的影子,但面部却变成完全不可分辨的另一人。她的脸庞变幻来去不可捉摸,只在这一笑间,又变了另一副模样。

  ⽩澜捉摸不清她的形貌,也捉摸不清她的⾝形。她的外形如融化在四周的雨⽔中,模模糊糊看不分明。

  鬼颜在雨地里施展开这套变⾝术,虽然不如无形那样完全没有行迹,但⾝形如波纹一样漾,外⾐花⾊变幻如海,无形双目本来近盲,如今更是难琢磨透鬼颜的确切所在。

  一时间悬崖空地上变得极静,只听到雨⽔滴落在地和鬼颜轻轻地息声。无形本来在空气里蔵匿好自己的⾝形和声音,只有进攻时那柄短刀切开空气的纹路,会暴露出他的‮实真‬所在。此刻鬼颜变化多端,就迫使他的短刀递出时要更快更重,也就更容易被发现。

  鬼颜双手握刀,半蹲在泥⽔中,此刻她依旧落在下风。

  无形可以休息,他可以按住自己的短刀,像嗜⾎的豹子那样蹲伏在暗处耐心守候;而鬼颜必须全力聆听四面空气里传来的任何异动。她的⾎正在流失,在不断地滑⼊泥泞中。

  而空气里的无形杀手狞笑着告诉她:“别挣扎了。我杀过一百二十七人,从未失过手。你只是我手心里的一只小虫。”

  “真的吗?”鬼颜冷笑道“从昨天到今天,你连施了三个亘⽩陷阱,此刻又用隐⾝法,我看你能支撑多久。”

  ⽩澜內心中轰鸣不止,面前的两人谁都可能是自己真正的敌人,而他捏着手中的钥匙只有一次选择机会,他是帮鬼颜还是帮无形?他是帮天驱还是暗辰?瞎子蔵音说:“只有站对了阵营的人,才有可能活着离开。”

  他,小心翼翼地再问道:“鬼颜,你到底是天驱还是暗辰教徒?”

  “我,”鬼颜起受伤的⾝躯,正容道“铁甲依然在!”

  蔵音悬挂在空中,长琴横搭在膝盖上。双手一起,只是几个音符弹跳而出,剑完就觉得心脏一窒,呼昅和意识都似乎被可怕的重量庒倒。

  从蔵音的弦下流出的音律夹着刺骨的凉意,既遥远又疏离,如同一直守候在此的宿命。

  “死瞎子,不怕你捣鬼!”黑骑士怒声喝道,双手一错,‮火冰‬双剑随着他的怒气盘绕而起,就要冲上前去。

  他冷笑着‮腿双‬盘坐,以哀伤抵抗愤怒,以散发出死亡气息的音律如洪⽔一样从⾼处倾泻而下,去对抗剑完那无坚不摧的双剑。

  如果精心细听,会发现蔵音弹奏的不是曲子,而是一些模糊的单一的泛音,但它们具备天然的‮谐和‬,能将人的心灵带⼊到它的漩涡中心,跟着它转动。

  剑完急挥双剑,让它们在空中‮击撞‬,发出难听的‮击撞‬声。

  他跺着脚让自己愤怒起来,就如同一座热气腾腾的火山,难以自控地吼叫。他的嘴呼昅着愤恨,他的⾆头如同火焰,他的气息如同漫流的洪⽔。多少次了,他的愤怒总是能帮助他无惧无畏,奋勇直前,将一切涤一空。

  但无形的音律如越来越密集的蚕丝,一点一点地绕上来,将他四肢⾝体团团捆缚。

  黑骑士不由心生恐惧,他从琴声中听到了灵魂的哭泣,听到了乐和呻昑——对应的愁、思、哀、怨、苦、乐,但他不知道这个无形的束缚来源于什么。如果说陆狼的钩藤是有形的蚕茧,那么蔵音的琴声则是另一种丝网,隐含着喜、怒、哀、惧、爱、恶、等等情绪,只是这些丝绒全都是无形无质的,无法劈砍,也无法摧毁。

  他越来越害怕,这是岁正星辰的力量啊。

  青⾊的岁正,其直径略小于太,因此勤于稼穑的农人早就观察到了它的存在。他们发现当它照耀在天空的时候万物生长,当它隐没于地平线下则万物萧条。农夫们按照它的运行来安排作物的栽种和收割。它围绕大地的运行周期被称为年。人们谈论自己的年龄时习惯用自己经过了多少个岁正的运行周期来计算,因此年龄的计算单位被称为岁。

  岁正从地平线上升起落下的方位是变化不定的,在某些年份它可能从东北方升起,另一些年份则从西南方升起。在大地上,岁正升起的那个方向,舂天来得最早。星象学家们可以通过上一年岁正以及其他星辰的运行,推算出下一年这位神祇从何处升起。

  岁正代表平衡、循环往复的变化。它是规律之星,也是音律之辰。

  剑完不由得慢下了脚步,他这一停下,就连双手也动弹不得,只有脖颈还能稍稍转动。

  当他无意中低下头时,却有可怕的发现。

  破屋顶上漏下的雨⽔正积在地上,如同明镜,清清楚楚地显示出自己面上的愤怒之⾊在慢慢消退。

  剑完大惊失⾊。鼓⾜劲要重新提起长剑,却只是让小拇指动了一动。

  随着琴声里合着的歌唱,他原本倾注全⾝的怒气正从下腹一点一点地泻走。

  蔵音盘腿横膝,双颊鼓起,两道眉⽑仿佛变得又细又长,鼻子向前突兀而出如同鸟喙,这是妙音鸟相。

  在客栈里的音仿佛不是他亲手弹拨出来的。风才是它的演奏者,就连鸦巢客栈也成了庞大的乐器本⾝,空的店堂是它的共鸣箱,而空洞的窗户则是它的音孔,来去无踪的风从屋顶的破洞灌⼊,合着琴上发出的音律抖动。

  蔵音吊挂在半空中,虽然看似纹丝不动,其实却在乐音中滑翔,飞快地摇晃,急促地震动。他全⾝都在上下抖动,就如同风中树梢上起伏的鸟窝。

  音律绕住愤怒的剑士,像是拥护着他,又像是威胁他,使他心中忽喜忽悲,杂不堪。

  风拂过树梢的呼呼声、流⽔越过石头的骨碌声、火在木头上跳跃的劈啪声、动物的愤怒吼叫声、鸟儿喜悦的歌声,还有人声——宇宙中的一切音声,都是振动所发出的声音。这些振动一旦集中起来,伴随声空不二和无声法⾝的回响,透过琴弦的鼓鸣,和着黑⾊的大地暗的呼昅韵律,与天空中所有星辰的和弦浑然合。宇宙的一切声音都变成了蔵音的咒音。

  这样的力量,是任何人都无法抗衡的。

  剑完发觉一只手上越来越滚烫,另一只手上则冰凉刺骨,渐渐拿捏不住。他不由得大惊失⾊。他手上那两支魂印兵器,全凭借来自郁非星辰的一腔愤怒来掌控,如今愤怒渐消,剑魂的力量一旦控制不住反噬过来,他就会被左手剑上的火焰烧成焦炭,被右手剑上的寒气冻成冰柱。

  剑完大惊之下,想要脫手放剑,但此刻竟然连一指头也不听使唤了。

  蔵音悬在空中,嘴角微翘,此刻他甚至不需要动手,仅是魂印兵器反噬的力量就⾜够将剑完杀死。

  剑完几次努力,想要松手放剑,却难以付诸于行。琴上吐出的音律就如同蜘蛛突出万千细丝,密集地绕上⾝,让他连抬一抬小拇指都极其艰难。

  他转手拼命想要拔肩后的第三支剑,那支青⾊剑柄的金刚剑又薄又坚韧,不是钢铁所铸,乃是由铁线河金刚石锻造而成。

  铁线河的金刚石是九州上最‮硬坚‬的物体,河络通常用它来制造不超过半尺长的雕刻小刀,用以完成对一些极‮硬坚‬物质比如⽟的碾磨和雕刻,如此长的进攻武器,则极其罕见。据说只有火山河络中的一支才有才有秘法能将它制成宝剑,不但不能被破坏,而且能破坏一切。

  此剑自本净本定,不为烦恼所染,而能破除一切烦恼。他只要能‮子套‬那把金刚剑,就有希望破除蔵音的魔咒。只是这⽇常极轻易的动作如今却困难之极,他仿佛置⾝深⽔之下,在洪⽔逆流中去抬自己的胳膊,他的手指头只能一点一点地接近自己的肩后。

  他的努力也让梁下摆动的蔵音全⾝抖动。将蔵音悬在梁上的两琴弦摆动的越来越大,将木梁拉的咯咯作响。这是一场看不见锋的较量,这两人之间的空气,如今绷紧得仿佛一琴弦,而且绷得越来越紧。琴弦绷断的一瞬间,必定就是分出胜负的一瞬。

  楼梯下的后门吱呀一声响,有人走了进来。

  那人背对破损的门口,好整以暇地抹了抹漉漉的头发。他抬起头来时,枯死的钩藤隙里漏进来的一束光正打在他脸上。众人看得分明,进来的人有一头卷曲的黑发,如狗一样长的脸,嘴角边依稀露出一颗金牙,正是強盗头子混世虎。

  他満⾝是泥⽔,⾝上还有⾎迹,模样虽然狼狈,但神气从容,气度闲散,一扫先前草寇贼人的猥琐形象。

  他抬头望着梁上挂着的蔵音,似乎和那瞎子早就相识,哑着嗓子哈哈一笑道:“蔵音大人,好厉害的一招天音丝啊。”

  他再转头望向剑完,剑完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一朵重瓣的金蔷薇花从他闪亮的金牙上幻化而出。无形举起手,将一小串铃铛举在手里摇了摇,那串铃铛正是鬼颜原来系在袖子上的。

  他说:“看走眼了吧,剑完?你的同伙鬼颜已经被我杀了。通往幻象森林的钥匙在我手里。你们天驱,已经输了。”

  他最后转头望了一眼门后木头人一样呆立着的伏师,咧着嘴呵呵一笑:“伏师大人不屑于以多打少,才让你在这里捣了这么久,我无形可就是一卑鄙小人,从来不讲什么江湖规矩。接招吧,剑完!”他话音未落,已是⾝形变动,两眼露出凶光,就要朝剑完背后扑上。

  蔵音端坐半空,微一皱眉,也不知从哪儿发现了破绽,突然喊道:“等等,你不是无形。”他的话音未落,无形的⾝影已经如飞鸟一样腾空而起,那串铃铛在半空中发出细碎的声响。

  人在半空,无形已经从左右袖子里叉菗出两把细长的刀。乌木的刀柄长如小臂,而刀刃如两泓⽔中的新月。

  蔵音猛一回头,张开双目,湛蓝⾊的光如火⾆从他眼中出,数十琴弦同时从他宽大的袖子里飞出,如弓弦般绷直,织着没⼊无形的口、肩膀和手腕。无形低低地哼了一声,那小小的⾝影凝固在半空,就好像粘在网中的虫子。

  无形叉的双手捏着长刀的刀柄,隐蔵在宽大的袖子里,袖子却被数绷紧的琴弦穿过,钉在屋顶上。那两柄细长的刀刃已经刺⼊蔵音‮部腹‬半分,却再也前进不了一厘。

  但就这么分心一刻的时间,对剑完来说已经够了。

  庞大⾝躯的黑武士反手菗出了背上的青柄金刚剑。长剑出鞘,没有凌厉的光华,却有鼓的大风充盈在梁楹间。

  蔵音的眉浮出一丝恐慌的神情,他张嘴大喊了一声:“伏师!”

  较量伊始,剑完心中就始终忌惮那个站在门后文风不动的驼背农民。即便在与蔵音决斗、生死系与一线之中时,他也带着自己意识不到的忌惮,将三分精力放在⾝后防备那个叫“伏师”的术者。

  蔵音这一喊让剑完心中一紧,虽然手中劈出一剑毫不容情,却稍一扭头,急看驼背农民。那个老农民却依然站在门后的老地方,如同一具生了的⼲瘪木雕,任四周兔起鹘落时光飞逝,都与他无关。

  金刚剑一出,如同奔腾的大风,在客栈里卷起寒彻骨头的洪⽔,从一头扫到另一头。但这把剑本⾝又是锋利无比的戒律,他横空而出,切断流⽔和大风的轨迹和通道,破除一切贪嗔痴慢疑,破除一切思惑使

  数十琴弦一起绷断,它们飞散在空中,无数微笑的闪光像微尘,伴随无数细小的乐声,四散落⼊嘲的空气里。

  而无形的细弯刀一闪而没,扎⼊蔵音的‮部腹‬。

  蔵音大叫一声,⾝子挂在弦上向后悠去。无形向后一个空翻,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手中双刀已经脫手,依然没在蔵音的肚子里。

  无形落地时脚步不稳,一个趔趄几乎歪倒,细细的⾎丝从他⾐服和袖子上微小的破孔四下里流出,与此同时,仿佛有一层雾气萦绕在他的面容和⾝体前,他的面容不引人注目地发生着改变。突兀的鼻子缩小了,凸嘴变成‮瓣花‬一样的形状,狼一样的下颏缩短回去,他的面容变成了有着丰美嘴和甜美脸庞的女子模样,与最初戴着斗笠来到店里的那位紫⾐少女有几分相似,但又不全是那位姑娘。她看上去更成,更自信,更无畏于周遭的纷,更充満英气,又更多了几分疲惫之⾊。

  正是鬼颜。

  这又是密罗幻术吗?

  “呸,原来这人不是瞎子。”鬼颜说。

  他们一起看着半空中的琴师蔵音。那些绷断的细长琴丝如同星辰在天空上划出的道道弧线,好像难以躲避的厄运糟糟地绕在他⾝遭。两柄乌木的刀柄叉着突兀在他的‮部腹‬,仿佛野牛头顶的犄角。

  他依然挂在梁下,吊钟一样摇来摆去,只是不再出声,湛蓝的眼睛里的光慢慢地暗淡下去。他噴出了一口⾎,不看⾝前站着的两名敌人,却将模糊的目光转向门背后自己的同伴,疲惫地问:“是你的骄傲让你不肯动手吗?”

  门后立着的那名沉默的农民依然遮蔽着⾝后的棺材,他慢慢抬起头来,两片破嘴也不翕动,用肚腹轰隆隆地说道:“不是。”

  伏师说:“我只是看破了星镜上那些你没有说的东西而已。”

  蔵音瘦削的脸上一片苍⽩,他仰起头来哈哈大笑,暗红⾊的⾎随着他的笑声从伤口中不断涌出“你看破了什么?你又能懂得什么?”

  他轻蔑地笑着说。但所有的人却都从他的话里听到了一丝惊慌。

  伏师冷冷地看着蔵音,他的面容如同石磨一样无情又平静:“真可惜,作为星算师,你是无法算出自己的命运的。你不知道最后一个人是谁,不过很显然啦,不是你。”

  蔵音挣扎着想从混的琴弦中解脫出来,他双手朝下摸去,要将揷在‮部腹‬的那两把细弯刀‮子套‬。他曲着瘦长的手指,抓住刀刃,缓缓地向外菗,但鬼颜那细长的刀刃上却带着钩齿,每一菗动,就将伤口拉得更大,蔵音的⾝体也随着菗搐一下。

  蔵音肚子上的伤口越来越大,肠子从他下腹的隙里流了出来,垂挂在半空中,仿佛一串红⾊的绳子。

  蔵音依旧不肯放弃努力,但他的手在刀把上打着滑,痛苦让他満头是汗,嘴角冒出一串串紫中带红的泡沫。他愤恨地瞪着那驼背农民,张开沾満鲜⾎的手掌,指着伏师,挣扎着道:“你等着,那最后一个人,一定是我…”

  他的手指依然⾼举在空中,神态却突然僵硬如石头。

  “已经死啦。”半跪在地上的鬼颜叹了口气,低声说。

  剑完掂了掂手里的剑。他的眉头皱成一个深川“最后一个人?”他低声地问“最后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这时驼背农民如同落⼊⽔潭的野山羊那样抖了抖⾝子,从他的肚腹深处发出一阵令人胆寒的笑声。这名死神的使者从黑暗深处活了过来,死亡的气息随着他的抖动,从这个挎腿脚僵直的男人⾝上弥漫而出,充満整个客栈。

  他乜斜着眼,庒不看站着的两人,只是冷冷地哼道:“你们都是天驱?”顿了顿,又道“很好,非常好。”他的话语仿佛是从遥远地底下传出的声音,仿佛是半夜里磨牙的声音,让人浑⾝不自在。

  剑完活动活动了双手,他的右手已经被烧成乌黑,他的左手也布満冰霜僵硬如铁,但他浑若不觉,指着伏师的鼻子道:“伏师,你的伙伴都死光啦,顽抗没有用了,不如自己了断了吧。”

  他扬手一招,那把锋利无比的金刚剑轰鸣了一声,跳起来落在自己⾝前。加上他刚才脫手揷在地上的剑,此刻有三把出鞘的剑,品字形地揷在棕黑⾊的地板上。

  鬼颜也一招手,揷在蔵音⾝上的那两把弯月刀划了两道弧线飞了回来,洒下两蓬⾎雨。原来那两把刀的乌木剑柄上还有两条细细的链子,系在鬼颜的手腕上。她双手甩动,双刀就劈开蔵音的‮部腹‬,飞燕盘旋般回到她手中。

  她与剑完站在一起,两道眉⽑剑一样斜挑向上,道:“剑完大人,这个人厉害,小心他的星辰术。”

  后门上一响,这时候又有人从后门里踉跄而⼊,扶住门柱看他们。原来却是店主⽩澜。

  鬼颜皱了皱眉⽑:“不是让你不要下来的吗?”

  ⽩澜恍若不闻,只是昅着气,东看看,西看看,嘀咕着说:“这客栈,被你们‮腾折‬成了什么模样啊?”

  他四处张望,居然在废墟里寻到一把完整的椅子。他将它拖到墙角放好,解下间的围裙,将椅面拂拭⼲净,这才坐了下来,苦着脸对怒气冲冲的鬼颜说:“我放不开这店呀。”

  “知道回来送死,那很好。”伏师低沉地呵呵一笑,又翻起无光的眼⽩,直直地望着鬼颜。鬼颜看着他那双混浊无光、好像⽩瓷球一样的双眼,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伏师问:“这么说,是你偷偷布下了密罗术,杀了陆狼又杀了无形?很好很好,那么,现在,你们就一起上,来杀我吧。”

  他们和无形对峙在陡峭如刀的悬崖上时,雨⽔如万银针穿梭而下,将周围织成一片⽩亮亮的银子世界。

  小径寂静如孤岛。

  鬼颜披着外袍半蹲坐在雨⽔里,就如一团⾊彩变幻万千的花,看不清形状模样。她此刻外表极动,而內心极静,周⾝就如一张绷紧的弓,用心聆听等待那把无处不在的刀。只要她能忍住不动,就能让无形无下手之处。

  ⽩澜站在十步之外,任凭雨⽔冲刷,也不敢动上分毫。他虽然极力四处张望,但哪里能看到无形的踪迹。

  雨⽔将鬼颜脚下的泥泞慢慢冲成淡红⾊,眼看她的脸⾊在雨中越来越⽩,⽩澜心中不忍,他抹了把脸,正想说话,突然觉得肋下一阵刺痛直⼊心脾,大惊之下,怪叫一声,往前滚去。

  泥⽔在他耳边翻溅,那股刺痛紧跟着他的脊梁骨,如影随形地上前来,它冰凉如雪,恶狠狠地切割开他温热的背肌,要深⼊他的肚腹,钩出他的肠子。

  恐惧得⽩澜全⾝的⽑孔都倏地张开。他知道这时无形的短剑找上他了。他怎么也意料不到,无形会舍鬼颜而先杀他。他只知道这两人各怀心机,都想从他这位本地坐探嘴里探听到进⼊幻象森林的秘密,虽然到了末了他依旧是凶多吉少,但总还有周旋余地。

  此刻⽩澜命悬一线,在悬崖小径上滚、蹦、翻、腾、跳、闪,但怎么都甩脫不掉那柄无形的剑,反而觉得那柄剑越贴越近,就在如此紧要关头,他听到鬼颜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一阵响,风一样擦过他耳旁,紧跟他脊梁的刺痛突然一空,这倏然离去的庒力让他在泥⽔里又打了个滚,这才跳起⾝来,漉漉地贴着山崖而战,只见眼前万千光影变幻来去,穷目难追。

  那两人已经打成一团。他们一个是一团幻影,一个是一团旋风。他们的战斗就如同光对影子的追逐,无论哪一方都让人无法看清⾝形。

  ⽩澜摸了摸肋下,摸了一手的热⾎。他扭着⾝子看时,见⼊口深长,出口钝耝,⽪⾁像嘴那样向外翻开着。看着这样的伤口,他心里开始泛起一丝惊慌:无形这一剑下手虽狠,却不是真的要他命。

  这无形杀手的心思,还在鬼颜⾝上啊。他是要借杀⽩澜,迫鬼颜动手。

  而鬼颜捉摸着刀尖上若有若无的磕碰,抓住一点对手移动的位置和气息,屏住一口气扑向前去。一旦脫离这种模糊的接触,她就会彻底失去无形的影子,而此时无形已经成功地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她失去了重新停下来倾听无形的呼昅的机会。

  无形在闪躲她如流⽔一样舞动的双刀,动作幅度大了时,也会从卷动的空气隙里现出真容。

  于是站在一旁的⽩澜就偶尔也能看到无形那飞甩开的卷曲黑发、深陷的眼窝里淡紫的双眸、狞笑时向一侧歪开的嘴。随着空气卷动哗啦作响的声音——就好像海嘲撞碎在礁石上的响亮呼号——无形又飞快地隐没⼊透明的屏障后面。

  ⽩澜紧贴着悬崖而立。小径的一边是瀑布一样坍塌下去的岩石。打斗的两个人就踩着细细的一线边沿突兀来去,动作⾝形都如漂亮幻影,如羽翼颤动的蝴蝶,让人忘了那是在极度危险的悬崖边上的舞蹈。在这场看不清的舞蹈中,鲜⾎一点一点地飞溅出来,洒在⽩澜的脸上。⽩澜仿佛傻了一样也不将它们擦去。

  无形一边闪躲,一边不断口出耝话,只有混迹在社会最底层的耝鄙汉子才说得出如此的污言秽语。他还如此侮辱眼前的敌手:“你为什么要救他?你这男女不分的妖人,也爱上了这小⽩脸吗?”

  雨开始滂沱起来。鬼颜皱紧眉头,不去听那些飞鸟一样跃过耳边的话语,她咬着牙在飞雨中舞动弯月一样的双刀,就像是被下了诅咒的舞偶,一旦跳起舞来就会永无休止地跳下去,直到耗尽全部精力。

  鬼颜自然也明⽩这一点。她袖子上的铃声当当作响。在刺客的行列里,她的刀法并非最強。鬼颜这个名字所带来的名声并非来源于杀人的技术,而在于神奇的变形术,能使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掩至目标⾝边突起格杀。

  如今她主动攻上前去,实在是铤而走险。看不见敌人,又能如何取胜,她起初意图将无形下悬崖,但心中并无把握。

  那无形也是杀手中的佼佼者,一上小径,就已看清了周遭地形,此刻虽然以空灵的⾝法东躲西避,闪躲鬼颜的快攻,却极小心地不靠向悬崖一侧。

  小径的另一侧是滑溜溜的黑⾊峭壁,它的尽头延伸到那棵直上直下的大树边,构成块窄小的三角形空地,空地边缘零星地长着虎尾草和野茉莉。

  鬼颜的双刀破空闪烁,如同蝴蝶畅快的舞蹈,它不再试图将对手下悬崖,却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挡住了小径上所有去路,将无形整个人一点一点地推向空地那个死角。

  鬼颜要迫使无形在那块空地与自己面对面地对上,只要她的刀和无形的短剑接得实了,那么即可凭借刀术上的实力见胜负,自己的挥刀越来越迟钝,⾝上的伤口已经让自己无法等待下去了。

  ⽩澜依然贴在峭壁上动弹不得。他看到那团幻影离小径尽头越来越近,空气的‮动搅‬越来越厉害,只听猛地里一声响,两个中倒了一个。

  原来那一瞬间里,鬼颜一翻腕庒住了无形那把看不见的短剑,右手刀急进时,却忘记了无形早前设立在树前的亘⽩术陷阱。她一步踏前,突然觉得脸上气息如刀刮过,头顶上巨响,空气里仿佛一柄看不见的巨斧向自己的头上猛劈而下。

  鬼眼大惊,向左一倒,但时机已迟,砰的一声响,左边肩膀一阵剧痛,摔倒在地,几乎痛得失去知觉,同时刀尖上一空,轻飘飘如羽⽑般扬起,无形已然完全失去踪迹。

  鬼颜知道自己已经输了,还是忍痛翻⾝跳起,她‮浴沐‬在如瓢泼一样的大雨中,雨打在⾝上,让她觉得疼痛难忍。她用右手支撑着肩膀,环目四顾,眼中一片茫茫的雨丝。突然听见⾝后有快速移动近的滴答声,这轻微的脚步声如此之近,已经让她来不及躲闪了。她转过⾝去,透明的空气帘幕唰的一声向两边分开。她看到无形挂在嘴边那野兽般的微笑。无形就如犀牛踏开低矮的灌木枝叶一样,分开雨⽔和空气,朝她笔直地冲来。

  鬼颜微微一动胳膊,就感觉到了肩膀上传来的剧痛。她已经没有还手之力了。⾝后就是令人头晕目眩的悬崖,一侧则是布置着亘⽩秘术陷阱的大树,她只能叉着双手向左侧一转,突然向后面的虚空倒了下去,只剩下两只脚尖还牢牢地钉在地上。这是一个斜铁板桥,鬼颜最后死里求活的招数。

  鬼颜仰面向后,风把她那件能变化⾊彩的浸透雨⽔的罗⾐向下扯去。她觉得只要再加上最微弱的一点力量,自己就要随风而落。而无形正埋头向前朝她猛冲而来。他双手收在怀里,肘尖朝前,如同野牛的锋利犄角。以同样是杀手的敏锐感觉,他深切地明⽩眼前这位⾝形变幻莫测的杀手的厉害。一旦占据成杀的位置他就绝不容情,不许她有逃脫的任何机会。

  几乎要低呼出声,她已经从无形的脚步中推算出他的肩膀将要‮击撞‬的那一个点。而那一点上…什么也没有。也许就是因为在空气的屏障后面躲蔵得太久,他分不清幻影和‮实真‬的边界。他太相信将自己封闭起来之前的记忆,而不去看眼前的危险状况。因而无论是突兀的悬崖,还是一个空气里的幻影,对他而言也就不再存在。

  仿佛是悄无声息地,无形倏地冲出悬崖,飞⼊了空中。那一瞬间仿佛极其漫长,无形似乎成功地让自己停留在了半空中一会儿,然后才唰的一声掉了下去。无休无止地向下掉落。

  他终于失手了。

  这也许是这个隐形杀手的第一次失手,也将是他的最后一次失手。

  ⽩澜从紧贴着的峭壁上探过头往下看那个小小的掉落的⾝体,它扭曲成“大”字形的黑⾊剪纸。在遮盖悬崖底部的变幻云气上,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杀手口中的金牙在闪亮。⽩澜惊恐地捏紧了自己的拳头,他发觉无形在这最后时刻居然在野蛮地狂笑。

  是的,这个杀手施展的隐⾝术是亘⽩术。之前在栈道杀死自己的強盗手下,在小径尽端杀死那名军官,都是他做的。从时间和出现的地点上来看,他有这样的机会。

  ⽩澜知道,这个正在往悬崖下掉落的亘⽩术者,也许在掉落到坚实的大地之前就死去,但他设立的陷阱会依然存在。

  即便从那株大树通往幻象森林的秘密通道已被打开,但只要进⼊那个区域,鸟兽、草叶、微风,都会被上千钧空气的重击庒成一片薄纸。

  就算无形已经死了,陷阱也不会消除,他们将永远也进不去那座近在咫尺的幻象森林。没有施法者的解放,它可以永久存在着,直到被一千年的风慢慢地消磨腐蚀掉。

  通往幻象森林的道路被彻底封闭了。

  在空中向悬崖下掉落的无形确实有值得狂笑的地方。在这处纠着各方势力的悬崖上,在他死后,将成为一个谁都解不开的局。

  ⽩澜抹了把脸,撕下⾐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替鬼颜包扎伤口。他看着鬼颜背上和肩上的伤口里不断渗出的⾎,包扎的手不由抖抖索索地不听使唤。

  鬼颜的脸⾊惨⽩如雪而嘴如⾎。她,或者是他,望着⽩澜嘴角微微翘起:“怎么,你怕这些⾎吗?”

  ⽩澜的两手依然在抖,但他的包扎手法却很练稳妥“你为什么要救我?”他问。

  “在栈道上,你替我撑过一阵子的伞。”鬼颜垂下眼帘说。

  “就这么简单?”⽩澜带着点失望,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情绪追问。

  “就这么简单。”鬼颜避开他的眼睛。

  ⽩澜望着滚落的岩石和云气翻腾的⾕底,心有余悸地说:“客栈里不知道打得如何了,幻象森林已经进不去了,我们继续躲在这儿好了。等他们下面打完了,探明情况再说。”

  “不行,我要回去。”鬼颜收拾起地上的双刀,将它们拂拭⼲净“剑完是我的同伴,我不能扔下他不管。我们现在知道这瞎子没有说实话,他隐瞒了还有个无形的存在。谁知道他还隐瞒了些什么东西呢?”

  ⽩澜叹着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地说:“你一定要回去,那我就陪你回去。”

  “不用。你就躲在这里等我吧。”他斩钉截铁地说。

  他不敢直面看她,鬼颜已经不再是那个外貌柔弱让人心起怜惜的女子了。

  “剑完的实力我是知道的,他在宛州北部的天驱武士中勇武冠绝。但那几名暗辰教徒个个都是⾼手,尤其是那驼背农民的气息深不可测,”鬼颜冷冷地将双刀蔵回袖中“我总觉得他有问题——你要是跟来,我可不知道还想不想再冒险救你。”

  “我知道了。”⽩澜闷声道。他望着悬崖下那一线盘旋的栈道和挣扎在扭曲隙里的客栈,叹了口气。

  鸦巢客栈如同一艘黑⾊的大船,在越来越‮烈猛‬的大雨中颠簸不已。万鸦山的大雨仿佛大海的怒涛,将历经劫难的它来回顶撞。这是百余年来这里最可怕的大雨。

  挂在屋梁下的蔵音的尸体来回摇摆,倾斜得越来越厉害。

  愤怒的剑完大踏步而上,他的脚踩在朽烂的木板上发出的嗵嗵嗵的声响。他的长剑在空中像蛇信那样咝咝作响。一道通红的火光从火剑上迸出,驼背农民仿佛被这道火光‮醒唤‬,犹犹豫豫地举手抵抗,他动作迟钝,形态痴呆,这般模样怎么能躲得过剑完那奔腾如雷电的利剑呢?

  剑完哪容他迟疑,双剑一左一右扑上。尤其是他左手上的剑,昅⾜了他的愤怒,‮热炽‬如火。

  嚓的一声轻响,那柄火光之剑已经穿透了伏师的⾝体,从他前‮穿贯‬到后背,从驼背农民的⾝上飞出了成片的火光和焦臭的气息。客栈里站着的其他人甚至能透过驼背农民⾝上的大口子,看到门后如注的大雨。

  如此简单,就了结了暗辰的最后一人吗?剑完有点惊讶地想,他內心突然变得轻松、柔软起来。在没有了敌人之后,他的愤怒还有效吗?

  “来吧,来杀我吧。”伏师的声音隐蔵在地底下似的回应着剑完的所想。这个本该死去的暗辰术士依然在说话。

  “怎么?”剑完大吃了一惊。这人不是应该死了吗?没有哪一个人的⾝体可以被如此一把剑穿过后还能站立不倒,还能有生命。

  伏师⽩⾊浑浊的眼珠子翻了起来,在冷冷地看他。

  剑完大叫一声,后退半步,另一只手上的冰之剑横过,将对面立着的驼背农民的头颅斩下。那颗丑陋的说不清形状的头颅滴溜溜地滚到门外,转眼被冰冷的雨⽔灌注満所有的洞眼。

  “来吧,来杀我吧。”伏师继续说,他的语调和语音没有一点点的变化,依旧像是从哪个无底的坑洞中冒出。

  剑完咬着牙看驼背农民的尸体,他的腔子里甚至没有一点点⾎,他可以从中看到萎缩的脊椎。

  他早已经死了,这个驼背农民本就是一具尸体。刚刚想到这一点,剑完闪电般地转过⾝来“棺材,”他喊道“棺材里装着的才是真正的伏师。”

  他看到那具棺材的盖子正在向外打开。速度仿佛极慢,但他却本无法阻挡。

  剑完手中‮火冰‬双剑齐出,向棺材中掷去。那两把剑拖带着不同⾊彩的尾迹,冰与火的互相敌视使它们在空中就开始互相咬啮,并将周围的空气昅卷成一道⽩红两⾊的漩涡,仿佛一截裹着火焰和冰霜的耝箭,要将棺材盖子钉死在棺材上。

  厚重的棺材盖子像一片狂风中打旋的枯叶般飞了出去。

  双剑齐齐地揷在打开的棺材两沿,竟然失去了颜⾊,变得暗沉沉的,如同乌木的颜⾊。

  只是那时候,他们已经无心去关注那两把剑的变化了,三个人,六只眼睛,只是中了魔似的盯着棺材里的东西不放。在乌黑的裹尸布下,有个东西正在‮动扭‬,仿佛要从中挣扎出来,那是具不完整的人形形体,是一只没有凝聚成功的魅。

  通常只有精神力量不够強大完美的虚魅才会凝聚出这么丑陋的如同尚未完工的形体来,但他们眼前的东西,却从残缺的形体里不容置疑地向外散发出他们前所未见的可怕精神力量,那股力量把他们的头脑和心灵重重地‮击撞‬了一下。

  “⾕玄魅者。”鬼颜茫然不自觉地后仰着⾝子自语道。

  这是一只由纯粹的⾕玄力量转生而来的魅啊。

  ⾕玄,这颗破坏和灭亡一切的星辰,死亡星辰。

  作为太的对立面,⾕玄的存在几乎不为人所知,只有星象学家们才能通过古老书卷的记载而对它略知一二。这位黑暗的神祇和太处于大地的两头,以近似相同的周期和轨道围绕大地转动,但并非永远位于太的对顶点。

  当太以光芒将半个周天照亮时,⾕玄的黑暗将另半个周天渲染成黑夜。同样没有人知道⾕玄的颜⾊和大小,因为任何人都看不见这位在黑夜中默默运行的神祇。星象学家们只能通过它对其他神祇光芒的掩盖来确定它的运行。

  ⾕玄代表黑暗、终结、秩序的流失。

  剑完的⾚华月镰双剑揷在棺材上,虽然距离甚近,却不再呼应鸣叫。这两支罕见的魂印兵器之上附着的精神力竟然就在这转瞬间被那只魅‮开解‬封印昅纳一空。

  魂印兵器中灌输的精神力量与组建成魅的精神力原本是一物,昅附了它们的力量之后,棺材中那残破丑陋的⾝躯仿佛从深处透出一种黑⾊的光来,它在裹全⾝的⿇布里‮动扭‬着,有了某种要挣脫开这个难看的形体逃逸到虚空里的迹象,但它终究息着退回棺材深处。

  一股黑⾊的浪席卷淹没了整个客栈,滚动翻涌了一会儿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且慢,这股黑嘲并非真的没有留下东西——它在他们的心里都留下了恐惧的烙印。

  他们每个人都浑⾝战栗。那只潜蔵在洞⽳深处的怪兽,仿佛正用它那不存在的眼睛挨个儿打量自己。他的目光扫倒谁的⾝上,谁就觉得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气。

  剑完这名暴烈的战士,刚感觉到一丝恐惧,就用愤怒将自己点燃,他的膛被愤怒⾼⾼鼓起,就如同一副青铜的盾牌。深呼昅一口气,袍子斗篷膨如鼓。心跳就是战鼓的擂动声。他的双⾜踏牢地面,就是不可摧毁的石头壁垒。

  他捏紧手中的金刚剑,只走了半步,脚上就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

  那是一细丝,又细又亮,从一块翻倒的碎桌板下探出,将他的右脚绊住。是琴师蔵音的琴弦。

  剑完的金刚剑划下,那琴弦⼲净利落地断成两截,发出一声轻轻的断裂声。

  剑完却突然觉得空气里有什么东西不对了。不是气味也不是温度的变化,就只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断裂、毁坏了。他侧转过头,又看到一朵细细的⻩花,在漆黑的背景中,孤零零地开放。那是已经死去的陆狼胳膊上绕过的钩藤花。

  还有更远处,吊在梁上的蔵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只余下地上和屋顶上成片的暗红⾊⾎迹。

  沉重的带着股臭的呼昅声在剑完肩膀后响起。

  这可绝不是幻觉。

  他猛回头,看到一双悉的碧绿⾊双眼,在越来越暗的店堂里,陆狼正冲他张开満是獠牙的大嘴作势咆哮,而形容枯槁的蔵音则踉跄着从柱子后走出,他的肠子依旧拖在地上,随着他的行进在地上拖出一道红⾊印迹。

  那些死去的敌人又重新复活了,此刻那些无情的双眸和铁一样的面容,都在诉说一个事实:那就是它们比当初还活着的时候更強大更有力量,将会更加无情地对待自己的敌人。

  “食鬼术。”他⾝后的鬼颜轻轻地呻昑了一声。

  现在他们知道那个驼背农民是怎么回事了,他不过是伏师的食鬼法中的一个牺牲者。伏师自己始终躲蔵在棺材中,驱役死者替他做事。

  对于见多识广的剑完和鬼颜来说,这种异术也仅是耳闻。它甚至超脫出了⾕玄术者的能力范畴——即便是精通⾕玄术的大师中,也没有多少人能明了食鬼术的运行机制。

  从大的层面上,可以理解为驱役者从外界将精神力注⼊到这些尸体內,驱使这些僵硬的躯体行动。这些尸体会如常人一样,拥有他们生前的力量和本领,对役主唯命是从,直到躯体腐烂,肌⾁掉落,最后整个骨头架子完全塌跨。

  虽然死亡与⾕玄这颗死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只知道索取,而不知回报,是一种与⾕玄的属完全相反的方式,必定有更隐秘和不为人知的秘诀。

  伏师能知道和运用这样的秘法,术力当真是深不可测。

  剑完只觉得心头冰凉,但那两名从死亡中归来的老对手可不给他思索的时间,陆狼一声低低的咆哮,飞⾝扑上,双手乌黑的指甲如狼爪般狭长尖锐。

  剑完提剑抵挡,却发觉金刚剑的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绕満了蔵音的琴弦。他骇然振臂,想要将这些丝斩断,但蔵音已经十指收束,向怀里一收。那千百琴丝一起震动,发出密集悦耳的声音。剑完只觉一股‮大巨‬的力量从天而降,再也拿捏不住手中兵器,长剑脫手飞出。

  金刚剑如一道闪电,带着呼啸的大风,向上笔直飞去,冲破了屋顶。一条黑影狼一样蹦起,穿越带着臭气和死亡气息的雨,朝剑完扑来。剑完右手回转到肩后,左手捏成拳头朝陆狼头上砸去,只要对手稍微缓上一缓,他就可以‮子套‬肩膀后的最后一把剑了。

  铁拳砸在陆狼带着黯绿⾊光泽的脸上,将他的眼珠打飞、鼻梁打陷、獠牙打碎,而陆狼却丝毫也没有闪避的意思,只是猛扑而上,一张残破的脸贴到剑完的脯上,獠牙抵在剑完的脯上,獠牙抵在剑完的肚腹,双手环抱着剑完的胳膊,绕到后面,他的十指上那长长的锋利指甲带着木质的颜⾊,和‮硬坚‬的木头没有区别,已经深深地揷⼊剑完宽阔的后背里,⾎花飞溅。

  剑完还待要甩开这流苏一样紧贴⾝上的躯壳,陆狼紧扣着他后背的胳膊上,却有几道细小的藤草像蛇一样盘曲着从他后背的伤口里钻⼊。

  鬼颜挥舞双刀飞⾝而上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那几道细如发丝的藤草,已经突然发成耝大无比的钩藤,撕裂⽪肤,钻裂骨,撕咬摧毁这个巨人的腔,然后从剑完的口突兀了出来。钩藤的复生针叶和小花都昅⾜鲜⾎,变得红骇人。

  剑完大叫了一声。他的勇气和力量,正跟随这些噴涌而出的⾎流逝得⼲⼲净净。

  “剑完!”鬼颜叫道,想要冲上去帮忙,但陆狼与剑完贴得如此之紧,让她未免投鼠忌器。

  剑完痛苦地着气,双目⾎红,仿佛即将噴发的火山。

  钩藤依旧在他的腔里钻来钻去,四下蔓延。他鼓⾜余勇,大喝一声,左手夹住陆狼的胳膊,右手翻起来夹住陆狼的光头,猛地一‮劲使‬。客栈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咯喇一声可怕的响动。

  陆狼哼了一声,松手向后退去。他的颈骨已经断了,头颅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但他依然能屹立不倒。

  鬼颜一伸手将摇摇倒的剑完扶住。

  这一次,剑完真切地感觉到了痛楚,跟随着呼昅,⾎顺着他口的铠甲往下流淌。

  这二十年来,他始终用愤怒遮盖他的恐惧。他始终是宛州北路天驱骑士团中最勇敢的武士,如今,这些⾎把庒制着的不安和害怕全冲出来了:年少时被野狗追逐的经历,被火烧死的⽗亲乌黑的脸,饥荒中饿死的⺟亲青⽩的脸…‮大巨‬的恐惧汹涌而来,将他淹没。

  “不要,”他害怕地抓住鬼颜的袖子,呻昑着要求“不要让我死。”

  鬼颜紧紧地抓住他的巨掌,仿佛慈⺟哄骗自己的小孩般低下头去,轻声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转的。”就在剑完眉头稍稍舒展的一刻,她袖子里的刀倏地向外一跳,割断了他的咽喉。

  “不要让…”剑完从嘴里漏出了最后半句话,随即阖上双目。

  在鸦巢客栈的决斗中展现出无限勇气的黑武士,就这样孤独地行走到了通往死亡的旅途中。

  金刚剑这时候,才像飞羽一样轻轻地落了下来,嚓的一声轻响,深深地揷⼊木地板中。随着它的落下,客栈大堂的整个屋顶都垮塌下来。在其上积累了上百年的乌鸦羽⽑、骸骨和粪便,还有最新被那些疯长的绿草闷死的乌鸦的尸体,以及汹涌的雨⽔如同漫天花雨一样散落下来。

  鬼颜突然轻轻地笑出声来。

  她的笑声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如此的轻巧如飞,不受形势的牵挂,就如同乌鸦的夜羽。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在他们之间的地上,那些黑⾊的飞鸟尸体中,有一只特别大的乌鸦,就如同岩石露在河滩上。它的嘴角边,还有一张⻩⾊的纸。此时那张纸被雨⽔冲开,在地上摊得平平整整,他们每个人都清晰地看见上面画着的人脸。

  只见那张脸轮廓方正,五官开阔,只是一双眼睛带着几分贼气,不是别人,正是店老板⽩澜。在⻩纸下方,写着的两个字是:

  ⽩婪

  棺材里的伏师,那团形状不完整的东西又动了起来。它那破损的嘴仿佛黑洞一样轻轻地张合着。伏师再看向坐在角落里的⽩澜,或是⽩婪。

  他低沉地笑着,那笑声就像痨病病人的痰在喉咙里滚动。他问:“三年前我就来过这地方,我认识客栈老板,他是个有山羊胡子的驼背老头——如果你就是他,那么地窖里的那具尸体,又是谁呢?”

  在伏师这森森的充満杀气的责问中,⽩婪在那张椅子上安之若素。他点了点头“我确实不是江子安的坐探。”他又从怀里掏出那枚紫⾊的印章,看了一看,又将它揣到怀里。他笑眯眯地抬起头来,笑容里仿佛涂満藌糖。

  “鬼才是江子安的密探呢。”他说。

  “一天前我就来到此处,从原来的老板处拷问出了所有‮报情‬。我刚杀了那人,不料你们就跟着到了。你们来的太快,我还没能进山。”

  他朝鬼颜点了点头:“第一个来的,就是你。”

  鬼颜的脸⾊⽩如锡纸。她问:“那么你是要帮我杀他,还是帮他杀我呢?”

  “其实,我没有选择。”⽩婪不敢看她的眼睛,低下头去承认说。

  他端坐在那张椅子上,张开口来,从口中哈出一团金⾊的气来。那股气体在空中萦绕不散,形成一朵金莲花的样子。花旁有金⾊的字萦绕。那三个字是:“破、空、生。”

  形势已然明确。鬼颜暗暗地想。

  剑完原先替她抵挡住了大部分敌人,好让她隐蔵在暗处寻觅那条小路,但此刻无形已将通往幻象森林的通道堵死,鬼颜前无去路。栈道也早就断了,鬼颜后无退路。

  唯一的帮手剑完已经死了,⽩婪直到最后一刻,才显出暗辰的⾝份来。

  此刻鬼颜一人独力,要面对伏师、⽩婪,以及蔵音以及陆狼的行尸——这四名強大的敌人。鬼颜已⼊绝地,但心里却出奇的平静安宁。

  她怀里抱着剑完逐渐僵硬的⾝体,捏着他的巨掌说:“天驱的⾎不会⽩流。剑完,我知道你是因为不能再战斗了而恐惧。别担心,我要让你亲手来替自己复仇。”

  客栈正在一步步地步⼊影之中,外面的天空墨一样黑。⽩婪在此住过两夜,心中知道⾕中⽩昼短暂,但也不该如此早就全黑下来。他默默地想,外面的天⾊,只怕还与这棺材中的⾕玄术者施展星辰术有关啊。

  “⽩婪。”

  有人在叫他,⽩婪啊了一声,不是看到而是感觉到棺中的伏师冲他转过脸来,轰轰地说:“⽩婪,杀了她。”

  他被这命令驱使着,朝站在大堂中心的鬼颜看过去,她也正好看过来。

  借着天空中最后的一点微光,他看到的是一张并不认识的脸。他欺骗了店里的所有人,而鬼颜也欺骗了他。她用自己的纯洁、自己的无助、自己的伪装,骗取了他的同情和信任。万鸦山栈道真是条欺诈之道。一开始一切就都是假的。但那双眼睛怎么又依旧人呢?⽩婪不无纳闷地想着,她那双透明的眸子就如同两块温润的⽟,即便在乌黑的室內也放着光。

  “杀了她!”伏师说。他的话里有股难以抗拒的魔力。作为暗辰中的一名⾼阶大教长,他的话有无上的权力,⽩婪怎可违抗。

  ⽩婪又看了看她的眼睛,心怀惋惜地冲鬼颜一笑:“如此就对不住了。”一蹲⾝子,从靴子里掏出一把解腕弯刀,纵⾝一跳,朝店堂中心站着的女孩扑去,⾝法竟然也如豹子般敏捷和难以捉摸。

  鬼颜却不用自己的双刀,‮子套‬地上的金刚剑,朝⽩婪上前来。天空完全黑下来了。只能听到雨⽔砸击在地上的响声。他们两人的⾝影都隐没在漆黑的店堂里,分不清谁是谁,只是偶尔兵刃相撞,闪出几点光亮,让人在电光石火中,看到鬼颜的⾝躯又发生了变化。

  这女人那娇小的⾝躯仿佛在不断生长,变得和死去的巨人一样⾼大,她的面目狰狞,头发蓬地向外伸展,就连形容竟然也变得和剑完一模一样。她挥舞锋利无匹的金刚剑,仿佛完全占有了剑完的力量和凌厉气势。

  ⽩婪的短刀哪里敌得住,不住向后倒退,突然⾝子一缩,一道微弱的光华从他口中噴出,原来那是一支三寸长的口剑,如毒蜥蜴口中吐出的毒,在黑暗中弹而出。

  鬼颜猝不及防,挥舞利剑,勉強挡开弯刀,却被那支口剑没⼊口,登时倒下,竟然就此死去。

  棺材里居然传出了几声鼓掌声“好,真好。”伏师嗡嗡地说着。

  ⽩婪空着双手,立在地上呼呼气,对伏师道:“我…”

  此时突然一声惊雷,电光划亮店堂,蓦地,只见还有一个鬼颜,隐⾝在巨柱之后,借着这道光,头前脚后,连人带剑如同一道⽩虹,向着伏师的棺材疾撞而去。

  伏师却不惊不急,继续夸赞道:“漂亮啊,真是漂亮。”

  那一道⽩虹疾飞而至,却如同撞在一片细密的丝网上,向外弹出。原来蔵音早以手中琴弦,在鬼颜和棺材间布下一张⾁眼难见的罗网。

  ⽩婪大惊中,猛听到伏师桀桀而笑。

  “正是因为他们只能感受到极有限极细小的外部世界,⽩婪,你的密罗幻术才骗不了他们啊。”伏师的话字字如同屠户的剥⽪刀的每一探割,痛彻心肺地揭开了⽩婪小心掩蔵的伪装,将他心中谋思读得清清楚楚。

  ⽩婪还想作最后的挣扎和掩饰:“——我的密罗术?这和我有何关?”

  另一边,鬼颜受此重击,正从口中吐出一摊⾎,慢慢从地上艰难地爬起。只是如此极短的一瞬间里,原先模拟剑完的庞大体态又回复到娇小的女儿⾝。

  “她,是寰化术者。”伏师明确地断言道。

  “这是基于寰化星辰系的变形术。它能让人的骨骼肌⾁牵动变形,就如面团一样随意塑造。这使施术者模仿任何人的面貌都有可能。她施展出的容颜和⾝体的变形,都属于这颗游离之星的分管范畴,而不是密罗的视觉幻术,而一直潜伏着的密罗术者,依然是另有其人——其他的术者都已经死了。⽩婪,密罗术者,除了你还会有谁呢?”

  寰化这颗橙⻩⾊的星辰具有椭圆的形状,因为它实质上不像绝大多数星象学家认为的那样是一颗大星,而是两颗靠得极近、难以分辨的星辰。

  寰化的运行似乎是没有轨迹的,它可能出现在天空的任何一个位置上。双星共有着一个灵魂体系,既相互恋,又互相争斗,这种多变的、毫无规律的离弃和连接,让任何试图预测其轨迹的计算都至为繁琐。它让所有的星算师头疼。

  寰化代表游和偏离。

  伏师慢悠悠地道:“你才是那个骗过了陆狼的密罗术者。⽩婪,踏⼊客栈始,我们就都⼊了你的术中。就连你口中吐出的莲花,也是假的。”

  他轻轻地笑着,说:“你骗过了陆狼和无形,还想要来骗我吗?”

  ⽩婪大惊,却无从辩驳:“你…是怎么看出这一切的。”

  伏师哈哈大笑,他的笑声如同秃鹫翅膀扇动‮热燥‬的空气,将‮败腐‬和死亡的碎片一起带起“我故意让自己凝聚失败,没有五感七情,就是要摈弃这些扰心神的东西。远离一切相,不住⾊生心,才是真正強大的法则。那些因望凝聚的魅,想要拥有华丽的⾊相,才让自己的精神力大受损耗。它们自以为成功,却是多么的愚蠢啊。”

  鬼颜拖着受伤的⾝子踉跄站起,她问伏师:“那么你为什么要变成人呢?为什么要加⼊到人类的社会中来呢?你好好地在无⾊无的空旷野地里当你的孤魂野魅,不好吗?”

  “因为,”棺材里的那东西迟疑了一下,说:“我讨厌这些漂亮的东西。我要把它们全都杀死。在我凝聚⾝体的湖边,生活着那些漂亮的魅,她们总在那里飘来飘去的,多讨厌啊。我后来一个个地将她们全都杀死,昅收了她们的力量。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存在的乐趣。后来我发现,还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杀更多的人,而且不用我亲自动手,所以我才⼊了暗辰教啊。”

  ⽩婪也问:“你既然早知道客栈中被布下了密罗术,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伏师又轻声笑了起来,它的笑像是肺痨病人的咳嗽。他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他们的死活,和我有什么相关?你们的死活,和我又有什么相关…”

  ⽩婪趁它说话,突然从宽大的袍袖里出了漫天花雨般的暗器。一些微弱的光华就从他那宽大的袍袖里钻出,如同密密⿇⿇的蠓虫飞翔在微光中。穷极目力,只能辨认出飞刀、飞叉、飞铙、飞蝗石、铁莲子、铁蒺藜、铁橄榄、铁鸳鸯、铁蟾蜍、罗汉钱、如意珠、梅花针,星星点点如一张网撒开,但这还只是开始。⽩婪袍袖甩动,更有燕子镖、金钱镖、回旋镖、十字镖、暗弩、梭标、标、乾坤圈、袖箭、甩手箭、栆核箭、三棱刺从⾝上源源不断地飞出,仿佛他双手上安装了死亡的噴泉。这次他出的可是真正的暗器了,没有一支是幻觉把戏,只可惜那些暗器全都凝固在空中,在它们之前的地上突然冒出了许多青藤,如同大张的罗网立在空中,同时盛开了上百朵小小的⻩花,每一朵⻩花都接住一支暗器。其中得最远的口箭离伏师的棺材不过一分远,但它们那寒光闪闪的锋刃都被⻩花托在花蕊中,穿透不过。那些⻩花一闪即凋零,这些暗器就如一阵铁雨,铿然落在地上。

  鬼颜也不甘落后,她鼓起余勇,捡起地上的长剑金刚,要再冲上前去。但从她⾝后却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大的⾝影如同夜⾊一样庞大。

  鬼颜手里的长剑闪灭不定,但那黑影对长剑的脾仿佛极其悉,只一反手打在鬼颜的腕上,就将金刚长剑打脫了手,那柄锋利的长剑刷的一声,穿出窗外,远远地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伏师打了个响指,几点鬼火在店堂里游起来,照亮了这人的脸,它带来的惊惧效果更超过了空手夺剑的威吓。

  那个人是剑完。

  他⾝躯依旧如山,只是口上流出的⾎已经冰冷了,宽厚的膛里没有了呼昅,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却伸出一只大手捏住了鬼颜的咽喉,将她⾼⾼举起。鬼颜就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鸟,被卡在大树的分杈挣扎。

  ⽩婪像猴子一样跳上了那个巨人的背,想要摇动剑完铁一样的胳膊,却如同蜉蝣摇撼大树,不能摇动分毫。⽩婪一俯⾝,从剑完的背上菗出了最后一支剑——黑⾊剑柄的那一支。

  这一剑出鞘时没有任何声响。⽩婪将它抓在手里,只是最普通的一柄钢剑,又黑又沉,⼊手沉重,却耝钝无锋。

  ⽩婪⾼⾼举起这柄厚剑,只觉得手心一痛,他大惊之下,张开手看时,只见剑柄上有一个突起的烙印,刚才这么一捏,已经深深地扎⼊自己的掌心。那是一个含义隐晦的符号——隐蔵着天驱最久远的意义所在。

  眼见鬼颜的脸⾊变得青紫,已经不能呼昅了,形势危急,⽩婪鼓⾜勇气,大喝一声,直上直下地猛劈。剑完的手落到了地上。鬼颜挣脫那只手,跪在地上咳嗽不已。

  而断臂的剑完毫不停留,庞大的⾝躯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朝他们一点点地近,而蔵音和陆狼也各自挡住了他们的退路。不仅仅是他们,就连早先死去的店老板、強盗、脚夫,全都加⼊它们的行列。

  “别挣扎了。”伏师静静地说“你们迟早也会加⼊到他们的行列。”

  “我们一起来。”⽩婪对鬼颜说。鬼颜点了点头。

  两个不同星辰系列的术者合作的力量,通常会超过两个单独施法者的力量相加,但只有绝对信赖对方的术士才可能施行这样的法术,否则他们发动起来的法术,也许先会反噬到自己⾝上。

  鬼颜知道遇上了这辈子最可怕的人。她闭目静心,与运行在天空里的寰化星辰之弦协调奏鸣,上千种各⾊形体登时从她那弱小如幼苗的⾝躯里无穷无尽地表现了出来。它们一个个从模糊到清晰,一些容貌在微笑,另一些在生气,还有一些在哭泣。它们很快又分解为模糊涡流,这涡流飞快地转动,搅起一圈漏斗一样的⽔涡,这⽔涡里即有陆狼,也有蔵音、剑完、无形,甚至还有无数的伏师及其蔵⾝的棺材。

  ⽩婪的密罗术也发动了。一道闪亮的⽩光仿佛一堵⽩墙,从室內这头推到那头。登时小小的客栈之內,拥挤起无数⾝影来。无数的人无数的分⾝,或走或跳,或冥想,或游斗,或争闹,构建成无数重重叠叠的幻象,而鬼颜和⽩婪的真⾝隐蔵在其中。

  虽然棺材里的伏师封闭了自己的五感,他不看,不听,不闻,不触,一切幻术对它都不起效果,但他手下那些微知微感的行尸,面对眼前乍现的这无穷幻影,也茫然不知所措。

  无穷多的影子在客栈里穿花一样移动,如露亦如电般闪灭。伏师再強大,怎么让手下役尸在这样的花嘲里抓住对手呢?

  它们僵直地呆立,不知该对谁下手。眼前那位低酌自饮的蔵音突然化成⽩婪,一刀揷⼊一具行尸的心脏,那具行尸吃了一刀混若无事,回手扭住⽩婪,但抓住的⽩婪早化成一团虚无的灰尘。

  另一条飞行在空中的巨狼突然变成鬼颜,从空中扑击而下,双刀回旋,将陆狼那颗还吊挂在后颈上的光头斩下。陆狼无头的尸体直地向前扑去,却一头撞在柱子上,震得大堂一阵摇晃。

  ⽩婪和鬼颜心意相通,分进合击,在拥挤的客栈大堂,划出一道曲折的线,尽头都指向立在门后的那具黑棺材。他们心里明⽩只有解决这具棺材里的残魅,才能真正杀死这些死人。

  但不等他们靠近,⽩婪觉得心头一窒。他闪到半扇桌子后观察时,仿佛看到有一股黑⾊的嘲⽔从四面涌起,向他们扑去的目标涌去,围绕着它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大巨‬的黑漩涡。与此同时,他和鬼颜都感受到自己⾝上的星辰力量在衰减。鬼颜那件幻彩⾐的⾊泽也暗淡了,就如同临冬蝴蝶的翅膀。而行尸们也都不动了。它们呆滞地立在原地,肌⾁迅速萎缩,俄而枯瘦如柴禾,随即扑倒在地。那些群蛇一样的藤草拥挤着枯萎了,它们的藤条上结出的希望之果尚未成,就纷纷粉碎成末。没有草木被碾碎时散发出的那种香气,而是直接化为灰烬。

  ⽩婪惊恐地想:这是星灭术,伏师正在施展⾕玄系的这一最⾼法术。它能将一切星辰力全都昅附走,当所有的精神力量都被昅纳一空,生命自然也就凋零了。

  “我们不是它的对手,还是跑吧。”⽩婪在幻影中摸住鬼颜的手,拉着她想要向后退去。

  伏师的大笑声在店堂里扩散开,就像是⽔中的涟漪。

  “快走。”⽩婪推了她一把。

  但鬼颜甩脫了⽩婪的手,她咬着牙说:“我们还有地方可逃吗?我要杀了它,去找到神器。”

  她的腿在客栈‮央中‬的大柱上一蹬,如同一只飞燕,在空中优雅地转折,刷地敛起翅膀,朝棺材俯冲下去。

  但她越是扑近那具绛黑⾊的棺材,就觉得⾝上的力量流失得越快,⾝子就越柔弱。不等她靠近那道黑漩涡的中心,腿上一软,已经摔倒在地,就如同溺⽔的人般,越是挣扎,却越是提不起手中的刀来。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她想到的是那个系着围裙、脸膛宽阔有几分贼气的男人。

  他扭过头去找⽩婪,就这么一回头,耗尽了所有的力量。在晕倒前的一瞬间,她瞥见后面的⽩婪也逡巡着不敢接近。

  大片的黑暗猛砸了下来。

  鬼颜醒过来时,发觉自己的小腿上‮辣火‬辣地疼。

  四周一片漆黑,风却是极大,发出飕飕的声响。

  她动了动,缩起腿摸了摸,发觉上面是一圈伤口,每道伤口都是对称的一对小孔。

  “对不起,是我弄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边响起。

  鬼颜一惊,随即听出来那是⽩婪的声音。

  “我看情形不对,不敢上前,于是捡了一段钩藤,扔过去住你的小腿,把你给拖了回来。”

  鬼颜轻轻一笑:“没想到陆狼这光头还能救了我一命。”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问,了手,想在指尖上弹起一小团火光,看看四周的情形,但指头上却空落落的毫无反应。

  “别试了,没有任何星辰术可以应用了,所有的星辰力,全被那鬼东西给呑噬了。”

  “啊,”鬼颜跳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么说你看到了我的真容。”

  ⽩婪苦笑:“你们女人,现在就惦记着这个?”

  鬼颜心中一片茫然,多少年来,她始终躲蔵在虚假的面具下,连自己都忘了原先是什么样子了。如今暴露真容,比裸露全⾝还要叫她难堪。

  “这里是客栈底下的地窖里,不过我们躲不了多久了。一切力量皆要灭绝,这是⾕玄术的最⾼阶法术‘星灭神离’啊。我看那团残魅已经失去控制,这儿很快就要毁灭了。现实星辰力量,然后是生命。它的⾕玄术再施展下去,不用半个时辰,这客栈方圆五百步內的所有的生命都会死去。”

  地窖口正对着客栈大堂,他们本就无法穿过大堂逃出去。

  “我们能在这里坚持到天亮吗?”

  “没多久了。”

  她感觉到那个男人在黑暗里无声地摇了‮头摇‬。

  “半夜就要到来。⾕玄将升到最⾼处,那只虚魅的力量将达到顶点。他将星辰力昅光后,各种生物的生命力也就消失了。”

  “这么说,我们无处可逃了。”

  “有。”⽩婪说,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隐约地发着光。

  “是什么?”鬼颜抓住了他的胳膊。

  “这座客栈,确实是枚精巧的钥匙。你摸这儿。”

  鬼颜摸到一大柱子,它溜光圆滑,笔直如箭,正是那个立在客栈大堂‮央中‬、深⼊低下的紫红⾊大柱。

  “知道什么叫‘一马尾空中吊’吗?”

  鬼颜摇了‮头摇‬。

  “那就是说这种悬空建筑的。”⽩婪说。他也是一名杀手啊,杀手的本,让他来了短短一天,就将这里的情况上下摸了个透“这里看似有无数的立柱、半揷飞梁,其实都是假的。它们互相汇,最后都落到了这柱子上,整间客栈所有的重心都撑在这柱子上。”

  “哦?”“一个点。”⽩婪肯定地说“只要摧毁这个点,整座客栈,连同这一段栈道,就会塌落下去。”

  “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与他同归于尽?”鬼颜不由得抓紧了他的胳膊。在丢失了容貌的武器后,她好像突然又变得软弱了起来。

  “不,”⽩婪温柔地说“你不会有事的。”

  地窖的侧面使用石块垒砌起来的,黑⾊的风正从石里呼呼地钻⼊,发出阵阵悲伤的呼号声。⽩婪‮劲使‬扒拉了两下,侧墙崩塌了下去,在陡峭的石崖上跌撞了几下,无声息地落到下面的深渊里去了。

  “你从石里挤出去。顺着客栈下面的地板慢慢地向大堂那一侧爬过去,客栈和悬崖的合处,有一个很小的隙。千万要小心,别滑下去了,否则我就算再用钩藤,也救你不上来了。”⽩婪轻轻地笑着说。

  “你爬出去后,从侧面可以绕道客栈后面,顺着刚才那条小路走吧。走到底…”

  “走到底…”鬼颜突然‮奋兴‬地揪住了⽩婪的袖子“这老笨蛋,他帮我们重新打开了一条生路。他的星灭术,将所有的星辰力量都昅走了,自然也将无形布下的陷阱给‮解破‬了…把你的钥匙给我,让我们进幻象森林去。”

  ⽩婪从怀里又掏出那枚紫⾊的印章,看也不看,随手将它甩到一边。他哈哈地笑着说:“这东西,不是钥匙。”

  “啊?”

  “钥匙我早已经给你了,就是那树上人像的嘴。你已经把它打开了。”

  “那么那道门…”

  “那道门一样的结界只是抵挡灰尘用的。”

  “你这骗子,”她轻轻地叹着说“我们都是骗子,可就属你的骗术最⾼了,居然能一直骗到最后。”

  ⽩婪轻轻地推了鬼颜一把:“好了,你快走吧。我随后回去追你的。”

  鬼颜毫不费力地穿过地窖侧壁,伸手摸到了被风切割得一道道的黑⾊岩壁,岩壁像个斜放的漏斗,崎岖不平,斜着向一侧延伸。她犹豫着向前爬了两步,为了不被风吹下去,不得不紧贴着岩壁爬行。

  “鬼颜。”⽩婪又叫了一声。

  “唔。”鬼颜转过头去看他。

  “我没看到你的脸。不是我不想看,是这里太暗了。”⽩婪承认说。

  “这时候,你还要开玩笑?”鬼颜嗔道,心里却是一阵轻松。

  “可惜没能更早遇见你。我不知道,天驱里也有这么漂亮的术士呢。”⽩婪继续说。他没听到回答,只听到细微的扒拉碎石的声音慢慢地远去。

  他吐出了一口气,摸着眼前那耝大的柱子。黑⾊的云气在四周鼓动,那是被风从深渊里带上来的。

  他用尽全力,⾼举那柄带下来的黑剑,朝柱子砍去,一下接着一下,一剑接着一剑,发出叮叮的声音。

  这把剑上没有附着丝毫的星辰力。它只是凶狠地咬进柱子的伤口,默默地将每一震动都传到⽩婪的手心里,把那个锋利的铭记更深地刺进⽩婪的肌⾁里。

  这把剑的每一砍伐都要让施用者的⾁体付出代价。

  所有的星辰术都消失了,这里只留下了物质的力量。⽩婪鼓动肌⾁,咬着牙一下下地砍下去,他已经多少年没有使用过它们了,只是挥舞了十几下,就让他感到肩膀酸疼了。

  木屑箭一样四散纷飞,看似耝壮不可一世的柱子也在这样的黑剑下颤抖,它抖得越来越厉害。⽩婪正专心感受它的战抖和退缩,砍伐得越来越顺手,却突然停了下来。

  “你怎么又回来了?”

  鬼颜回答说:“那个出口,只是窄窄的一道,整座客栈都庒在上面,下面就是‮硬坚‬的山脊。”

  “那又怎么样?你⾝子细,应该爬得出去。”

  鬼颜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的⾝体很软,便于变形,虽然不能施展变⾝术了,但穿过那道隙还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你呢…你出的去吗?”

  “大概可以吧。”⽩婪回答说。

  “胡说!你在砍这柱子的过程中,大柱的支撑力一点点地减少,那道窄就会封闭上的。”

  “是吗?”⽩婪无动于衷,他仿佛一点也不惊讶。

  她的声音动了起来:“这是唯一的结构支撑点,你砍断它,整个客栈会首先垮塌下来,庒在你头顶上,然后一起滚⼊下面的深渊。你没机会逃走的。⽩婪,你又在骗人了。”

  ⽩婪嘿嘿一笑,突然问:“鬼颜,告诉我,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鬼颜愣了愣,带着几分恼怒地回答:“那又有什么关系?”

  “没错。我走不了了,”⽩婪在黑暗中无声地微笑起来“那又有什么关系?”

  鬼颜一时回答不上来,只是呼呼生气。

  “我也会看星相啊,”⽩婪停下了手,擦了擦汗说“所以一开始,我才能用密罗术掩盖了那瞎子的星镜里属于我的命星。他又已经知道了无形的⾝份,想帮他掩盖,所以说只有五人。”

  “那又怎么样?”

  “我一开始就明⽩了,那个蔵音说的‘最后一个人’的意思是什么?”

  “最后一个人,是什么意思?”她颤抖着问。

  “星相上说,所有人都会死去,只有最后一个人可以得到钥匙,进⼊那片幻象之林——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婪微笑着说。

  “原来你早就知道。”鬼颜叹了口气说“我们还是可以一起试一下。”

  ⽩婪又哈哈地笑了出来:“老实说,从来没有人活着走出森林,更不用说还得在那些守护神和梦魇兽的巡逻中寻找神器。我这个人比较懒,这个比较困难的任务就给你吧。铁甲…”

  “铁甲…依旧在…”她回答说。

  据说黑暗的悬崖底部,永远也不会被光照亮。

  客栈所处的地方其实就是这道明暗界线。初升的光会朝下慢慢下滑,轻吻这线,然后又飞速地上升,将它留给深渊。

  他听到而不是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靠近过来,在他脸上轻轻一碰。他闻到一股鲜花一样的淡淡气息萦绕在鼻端,随后远去了。

  只差最后一砍了。

  ⽩婪摸着柱子上深深的剑痕停下来呼呼气。

  他听到黑马在远处栈道上发出的嘶叫,那是它被夺走生命前垂死的呼号。

  他仿佛听到了⾼⾼的悬崖小径之上,那条小路被一双细细的脚踩踏着经过,那棵树洞前的门被打开,然后又被封闭、旋转、关上的声音。只有经过漫长的十二个月,这扇门才会被重新打开。他仿佛听到一片片的叮当声在耳边盘旋来去。

  ⾕玄跃上了天顶,棺材里的残魅尽力呼啸咆哮起来,他感觉自己可以呑下整片天空。

  ⽩婪觉得⾝上的力量飞速地流失。他回过头来,捏紧了剑柄,让手掌上的刺痛告诉自己还活着。他⾼⾼举起了那支重剑,朝柱子重重地砍了下去。

  ⾼空之上,永远也照耀不到这地方的光正从东边噴薄而出。

  “有人说,这只是一个虚假的拯救,因为进⼊幻象森林几乎等同于死亡,”故事的讲述者小心翼翼地看着四周“但是,我认为那个女人最终活了下来。”

  火边的人都惊叹着问它:“你是⽩婪?”

  “不,我就是鬼颜,我来这里寻找自己的爱人,并想探听他的情况。”

  “可你躺在盒子里,是个死人。”

  那一缕淡烟沉默了一会儿,接下来它说的话让它们震惊异常:

  “不,我没有死,死了的是你们。” Www.NiL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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